230-233

    第231章 螳螂捕蝉

    贺府的正堂外,风雨打得草木簌簌。那园子里的新土虽都是重新铺过的,可不知怎的,总像有股血腥味难以挥散。贺溪龄坐在首座,眉间紧紧皱起,时不时便要用鼻烟壶驱散萦

    绕在鼻下的血味,其余大大小小的世家之主此时也在堂中或坐或站,都有些惶惶不安。

    众人都清楚,今夜注定难眠,是死是活就都在这一宿之后了。

    崔氏见众家主有些沉不住气,摇开扇子听着屋外雨声,笑道:“诸位在怕什么,今夜这雨下得,倒很应景。我记得先帝登位的前夕,也是这么一个风雨夜,次日便艳阳高照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眼皮子……实在跳得厉害。”一名王姓家主道:“我家里今日还出了桩怪事。我兄长数年前落了个私生子在外头,兄长死后,那私生子被我赶出了家门,多年都没往来过,今日他竟是回来了,说要认祖归宗。我这心里……不安呐。”

    另一人也焦头烂额道:“首辅,咱们这点人马,真能拿下李氏吗?会不会中了宋乐珩的计?李氏那么重要,她怎么可能只派二三十人护送李氏回广信?”

    “不重要。”又是一道惊雷闪过,照亮贺溪龄那老迈脸上的道道沟壑:“李氏,诱饵罢了。陛下他……另有计较。”

    临近青州边界,这场秋末冬初的雨竟是下得仿佛将天幕撕裂了口子一般,雨水浇在密林的树叶上,有如交战的军鼓,声声回响。豆大的雨点溅落在地,升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雨雾。

    一辆马车疾驰过道,周围跟随着二三十骑马的亲卫。随着马蹄踏开地面的泥沙,后头的追击者也越来越近,数十步内,第一波杀势便展开了。

    几名亲卫抵挡追上来的杀手,余下的还在护着马车快行。那马车晃得犹如海上扁舟,里头的人间或就要发出惊叫声来。

    李老爷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两只手都牢牢扒拉着李夫人的胳膊,哭丧着脸看着坐在另一边位置上的李保乾,道:“大哥,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人追杀我们?”

    李保乾不开口,只是面色凝肃地闭着眼,一双手紧揪着腿上的衣裳。

    李文彧也快被这马车的颠簸给抖吐了,拼命咽了口口水,捂着嘴道:“是不是……世家的人?”

    李保乾轻应一声。

    李文彧一听,掀开车窗想去看看外面的情形,结果还没看得清,一抹血就溅上了马车,他眼睁睁看着一名追上来的杀手被砍得倒地,没了脑袋。李文彧一抖,慌神地锁上窗户,听着外面的动静,几乎是用上了自己半辈子的脑力,飞快思考着该怎么办。

    如果换成宋乐珩,面对这样的情况,她会怎么办?

    他想不出。他想得挖耳挠腮。

    李夫人在这时却是反应了过来,盯着李保乾问:“我们一家……是不是被阿珩当作诱饵了?”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不是什么诱饵。”李保乾道。

    “怎么不是!”李夫人火气上头,恼道:“我就说为什么要让我们一家连夜离开都城,合着是拿我们钓鱼!我们三个活到这把岁数,死了也就死了,可彧儿巴心巴肝的对她,她怎么狠得下心肠的?以前我就看戏文里说掌权者大都无情无义,这回是真见识到了!”

    “行了!”李保乾斥道:“不要胡说八道!主公她是……”

    “我乐意!”李文彧抢了话去:“我的命是她救的,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哎你个驴脑子!”李夫人重重揪住李文彧的耳朵,疼得李文彧龇牙咧嘴的:“你是非得把身家性命都搭给她,你才知道轻重吗?再说了,你看不到你爹娘大伯都在这马车上?今夜逃不出去,死的是我们一家!”

    李文彧费力挣开他娘那杀猪一般的手劲儿,直摸耳朵道:“我想到法子的!”

    李保乾翻着白眼:“好了,你省点口舌,你那脑子,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大伯你这叫什么话,我跟了宋乐珩这么久,怎么可能半点都没学到她嘛。我琢磨过了,我对宋乐珩是最重要的,比你们三个加起来都重要得多。”

    李保乾:“……”

    李夫人:“……”

    “所以,”李文彧两眼清澈:“我现在出去,骑马往另一个方向跑,他们肯定就会来抓我,这样一来,爹娘大伯你们就能逃命了。”

    “你先不要……”

    李保乾一句太高估自己还没脱口,李文彧已经冲出了车厢。恰逢这会儿前头也有杀手挡路,那马车一停,李文彧一头就栽去了车底下,滚了好几圈,裹了满身的淤泥,才堪堪停到那拦路死士的马蹄下。

    这一遭,李家三个长辈都愣是无话可说。亲卫们见状,也都即刻下了马,欲去把李文彧给抢回来。后头赶上来的死士缠住亲卫,李保乾和李夫人、李老爷则是赶紧出了车厢去,生怕李文彧当真折在此地。

    骑在马上的杀手头子数了数李家几人,冷笑道:“刚刚好,四个都齐了。首辅有令,让我等来送一程,李家各位,请上路吧。”

    尾音一落,那人拔剑要刺向马蹄下的李文彧。

    李夫人大喝一声:“彧儿!”

    随即便要冲上前去。

    与此同时,一声箭啸穿风透雨,从密林暗处射出,正中那杀手头子的胸口。人坠地一瞬,马儿也嘶鸣后撤。世家派出的人都停止了杀势,紧张地环视着黑漆漆的林间,正寻找箭是从哪里射出,就看到以马车为中心,树林外围出现了晃晃亮色,包围住了所有世家的杀手死士。

    冯忠玉和熊茂提着马灯,头戴斗笠,率领骑兵现身。灯色晕染开众人脸上的杀气,熊茂沉声道:“我主亦有一令,杀无赦!诸位,都上路吧!”

    一声令下,无数马灯砸碎在地,开启了这夜里的震天杀伐。

    *

    “今日这雨来得怪诞,我以前都听人说,这天子脚下是日多雨少,怎地这都快要入冬了,竟是雷雨交加的,恐怕是不吉之兆。”

    “我们裴家是书香门第,不是掐指算命的,你一天到晚是哪儿来这些神叨叨的心思。不吉,它能有个什么不吉?”

    洛城以北的丽山之上,一处偌大的庄子里还亮着灯。雨声淅沥,盖得那堂屋中说话的动静一阵儿轻一阵儿重的。

    裴温被自家老爷子说得是哭笑不得,关上窗户隔绝了潮气,又拿了件披衣走到坐在上位的老爷子边上,给他加了衣服。

    “我就那么一说,这天象之事不叫神叨叨。眼下时辰也不早了,父亲还是回房去歇着吧,莫要等阿珩了。这丫头现在是翅膀硬了,传了那么久的话,让她回来吃顿饭,她愣不回来。亏得父亲还在院子后头养鸡,这养了也没人吃。”

    裴焕没好气:“你天天藏根棍子在袖子里,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给我拿出来!”

    裴温:“……”

    裴温老老实实把那棍子给掏出来,放在桌案上。裴焕一看就来气,顺手操起棍子就抽了下裴温的腿。裴温还不敢躲,只能受着。

    “要不是你!天天想着要揍她,她能不回来吗!你被休,那就是你没本事,你还有脸怨上阿珩了!”

    “我被休……那我被休还不是因为您的乖孙女?您说说,哎您就凭良心说说,我待凤仙不好吗?本来一家人日子过得好好的,她非让凤仙随军。凤仙这一走好几年,我连人影子都看不到一个……”

    “你能上战场,那你也随军去!阿珩就看中二房那一手医术,你却连个人都留不下,你能有什么用。”老爷子说着就侧了身,一脸嫌弃裴温的模样。

    裴温更是啼笑皆非:“我当年倒是想过习武,父亲不是不让吗?”

    “你还顶嘴!”

    老爷子又要抽他,裴温急忙退开一步,道:“等哪日阿珩回来了,我且好好问问,凤仙择的那人,是个什么人,万一此事有转圜……”

    “这事,朕略知一二,姐姐既不回来,不如朕替她给外爷和舅舅解答?”

    裴氏父子惊愕望向关着的大门处,那两扇高门轰然打开,廊上烛火幽微,却无比清晰地勾勒出天子容颜。那如银色丝线的细雨之下,张须领着士兵们整齐列于花园,护在少帝身后。

    裴焕和裴温俱是一惊,就见身着龙袍的人已经走了进来。他曾在邕州受裴氏父子的教导,一向有师生之名。加上杨鹤川过往总是一副纯白无害的模样,跟着宋乐珩叫外爷和舅舅,叫得是格外亲热,两人待他便也真心实意的好。

    此番见他前来,裴氏父子一时还没摸透其意,只是不解地看看杨鹤川,又看看跟随他的张须。

    裴温率先开口道:“陛下怎会亲临山庄?张将军,陛下到来,可去知会阿珩了?”

    杨鹤川慢慢悠悠走到客位上坐下,张须则是一言不发,站在他身旁。坐定了,杨鹤川才噙了一抹笑,那眸子黑亮黑亮的,若深渊里藏着噬人的兽,紧紧盯着裴氏父子。

    “姐姐将外爷和舅舅安顿在此处,就是怕江州那些憾事重演,是以就连朕,她都不肯告知外爷和舅舅的真实住处。朕此番甚是想念外爷和舅舅,无奈之下,只好请了张将军带路。”

    裴氏父子都听出这话是来者不善,裴焕的眼神在张须身上打了一圈,皱眉道:“张将军直属阿珩,怎会私下给陛下领路?”

    “外爷,您长居邕州,可能不知,张须从前是我交州之兵,属我父王麾下。我父王被害后,叛军攻交州,张须是为护旧主,才在战场上拼命。姐姐看他勇武,方将他纳为己用。但说到底,张须还是交州人。”

    裴温听明白了,当即怒道:“张须,你背叛了阿珩?!”

    杨鹤川笑笑:“这怎能算是背叛?张须加入宋阀后,姐姐向来不太重用他。今次北辽来攻,张须连战场都上不得,更不要说立功。一个将军,日日在这破庄子守着主子家眷,他这心中岂有不怨之理?也只有朕,才能许他想要的战功和爵位了。”

    “听陛下这一言,你与阿珩,是已无旧日情谊了?”

    “怎会?朕师承于外爷和舅舅,对姐姐也是心存感激,如何能没有情谊?”答了老爷子的质疑,杨鹤川故作回神道:“啊,对了,方才舅舅想问沈夫人择的是何人,朕知晓,对方是萧氏的人。早前宋阀军师分兵回西北,姐姐让沈夫人去随军,结果没料到,这沈夫人居然和萧氏的战将结了缘。这顿打,可是姐姐该挨的。”

    裴温脸色难看。

    杨鹤川又笑道:“舅舅若是爱重沈夫人,朕可以帮舅舅。说到底,辽人怎能配得上我中原女子?只要舅舅助朕一二,朕可杀光辽人,下令沈夫人永留裴氏后宅。”

    裴温冷道:“陛下说笑了。陛下是九五至尊,裴氏都为一介白身,无法有助于陛下。”

    “还是有能帮上的。朕在邕州那几年,打听过一些姐姐的事情。”那双眼睛里的假笑抹去,换成了阴鸷:“那宋含章,是姐姐杀的吧。”

    两父子一惊,裴焕登时拍案大怒:“无稽之谈!宋含章之死,绝非阿珩所为。是宋含章作恶多端,咎由自取!你休想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冠在阿珩身上!”

    “外爷别激动,有没有关,朕心里有数的。弑父这等事,不说开时,大家都轻拿轻放,一旦摆上了台面,就不同了。毕竟这百姓嘛,听风就是雨,倘使有个自家人出来声讨宋乐珩弑父,那全天下的人都会认为,南璃王惯会虚情假意,在江州自刎是假,仁心爱民是假,唯有这杀父夺权是真。此等禽兽之人,岂配朝廷封王,是不是?”

    “你颠倒黑白!”裴温也是勃然大怒,甚至丢弃了读书人看重的君臣纲常,喝道:“全江州皆知阿珩是为百姓自刎,此事做不了假!你若不信,大可拿剑抹一抹自己的脖子!”

    “你放肆!”张须拔剑指向裴温。

    杨鹤川按住他的手:“莫要吓到朕的老师。”

    待张须收起了剑,杨鹤川继续道:“舅舅是没听懂朕的话。真假,由朕说了算。宋含章如何死的,也是朕说了算。朕只需要舅舅和外爷亲笔写封罪状,斥宋乐珩弑父杀母之举。无需太多笔墨,百字即可。朕拿这百字,保裴氏百年荣光,赐裴氏世家之誉,如何?”

    “你想都别想!”裴温怒不可遏:“阿珩是我裴氏之女!我宁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裴老爷子细细审视了一遭杨鹤川,叹了口气,道:“我自诩读过许多书,见过许多人,可笑这几十年竟都犯了同样一个识人不明的毛病。这过去几年来,我是真没看出,陛下的心思有这般之深。”

    “外爷过誉了。朕生于王侯之家,自小见惯争权之事,自要懂得如何自保的。”

    “那么。”老爷子心平气和地问:“倘若我父子二人今夜不遂陛下之意,陛下欲如何?”

    “那就只能重演江州之事了。”杨鹤川的眼尾挂着寡情的笑:“朕就问这一次,二位是愿永为朕之老师,还是……想与宋乐珩共下黄泉?”

    裴焕摇头朗笑:“鼠辈之师,无甚好为。”

    裴温亦道:“狼心狗行之徒,不堪为君!”

    杨鹤川的眸色逐渐转厉,嗜杀之意再是难掩,下了令道:“那就先杀一人留一人吧。张将军,去让裴老爷子留头一用。”

    “是!”

    第232章 血路皇途

    张须一声承令,拔剑出鞘,尚未走向裴氏父子,几人就听得一声轰响。那厅堂的后侧还有一道后门,此时后门被踹开,偌大的雨声和湿气就裹进了堂屋。张卓曦和金旺当先领兵入内,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漉漉的,一进来,淌得堂屋的地面全是水泽。

    杨鹤川惊诧不已,瞪大了眼,便看到一身墨衣的宋乐珩走在最后头。但只是眨眼之隙,他瞳中的忧惧之色就消散了。

    如今宋乐珩的大军不在身侧,且她必定分了不少人马去保护李氏,纵使她能赶到庄子,带来的人也肯定不多。杨鹤川今晚是动用了世家所有的势力,再加上张须投诚,鹿死谁手,尚是未定之天。如此一想,他便也镇定下来。

    宋乐珩全然没去在意杨鹤川这短暂片刻的神色变化,只是径直行到裴氏父子跟前,道:“今夜雨大,上山的路不好走,来晚了些,让外爷和舅舅担惊受怕了。”

    父子两人死而后生,都是暗暗松了口气。裴老爷子欣慰地瞧着宋乐珩,一时只觉眼中发热:“担惊受怕倒没有,外爷就是怕见不到你。这么大的雨,你淋着没有?这几日天都转凉了,莫要受了风寒,待会儿外爷去给你熬些姜汤喝。”

    宋乐珩牵起一个浅淡的笑意:“撑了伞的,没淋着,外爷别担心。”

    裴温假作斥责:“你是舍得回来了,之前叫你上山吃饭,还请不动你,你外爷养的鸡……”

    裴焕拿起棍子又抽了裴温一下:“你少念叨两句,以往怎么不知道你嘴这么碎!她才回来,你给我消停点儿。”

    裴温想要反驳,宋乐珩却是温声打了岔:“外爷和舅舅先去歇着吧,我与少帝还有些事情商谈。”

    裴焕不放心:“我与你舅舅在一旁坐着,不妨碍你们说话。”

    一语道罢,老爷子便当真拉着裴温去角落里坐了。

    宋乐珩欲言又止,生怕后面的血腥场面会让两个读书人不适。

    杨鹤川还在笑道:“难得能见姐姐与外爷、舅舅如此温馨,让朕很是怀念从前在交州王府之际。朕和外爷、舅舅怎么说也有几载的情谊,姐姐就让长辈留下,一起叙叙话,不好吗?”

    宋乐珩的眉眼慢慢冷了,坐到了老爷子刚才那上首的位置,她的眼神往杨鹤川身上一扫,杨鹤川就觉一股子肃杀气和威压感仿佛化成巨山,狠狠压在他的头顶上。

    “人说反话说得久了,容易把自己给骗住。交州王府,你应该很不愿回想才是。”

    每说一字,杨鹤川的表情就僵硬一分。宋乐珩这时才好整以暇地看着杨鹤川那皮相上的变化,道:“我当年一直琢磨,你娘和你弟弟死了,你却活了,这件事颇为稀奇,但因那会儿你年纪小,左右不过十岁出头,我不愿将你想得太坏。你的弟弟和娘亲,是你所杀吧。”

    杨鹤川静默须臾,挑着眉眼笑:“怎么,姐姐自己弑父杀母,就觉得所有人都和姐姐是一丘之貉?”

    “你其实承不承认,不重要。方才我听你说,什么真假你说了算,宋含章怎么死的,也是你说了算。你错了,是我说了算。”

    “宋乐珩,你……”

    杨鹤川那假笑没挂得住,一下子就垮了。愠怒的后话还没说得出口,宋乐珩便波澜不兴地打断。

    “老王妃和真世子的死,何时宣告天下,是我说了算。你当不当得了皇帝,坐不坐得稳皇位,也是我说了算。你叫杨鹤川还是杨颖钏,同样,我说了算。”

    “你放肆!什么真世子!朕就是唯一的世子!朕叫杨鹤川!是大盛唯一的血脉!唯一可继正统之人!宋乐珩,你不要忘了,当年没有朕,你就只是岭南起兵的反贼!天下人人可诛!”

    “你才不要忘了,没有主公,你早就死在交州了!”张卓曦咬着牙骂道:“当年是主公救你,让你以杨鹤川的身份活着!你要是杨颖钏,世家的人连正眼都不会看你!还想当皇帝,我呸!恩将仇报的狗杂种!”

    “朕就是杨鹤川!不是什么杨颖钏!杨颖钏早就死了!”杨鹤川陡然起身,额头上布满了暴怒的青筋:“权势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傀儡天子能活得长!朕不可能当你宋阀的傀儡!朕要活着,更要天下人都跪拜在朕的脚下,包括你宋乐珩!张须,传朕命令,让所有人杀上山庄,诛灭逆贼!”

    宋乐珩轻笑一声,极是轻蔑和讽刺。有一刹那,杨鹤川竟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她面前的跳梁小丑,那是一种高位者对蝼蚁的俯视。

    “诛逆贼?你拿什么诛?”

    她给张卓曦递了个眼色,张卓曦拍拍手,好几名士兵便从后院拖着几个大的麻布口袋进了屋,一路拖出粘稠潋滟的血色来。到了杨鹤川面前,士兵们把拽在手里的封口一松,里面的脑袋就咕噜噜地滚了一地。

    杨鹤川顿时面无血色,盯着这些人头嘴唇嗡动,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在颍州被王均尧伏击时,他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世家就这么几千人,你怎么就有把握能杀我的?这人头我叫他们随手捡了些,你将就着看。不满意,出了庄子,一直到山下,道上全是死人,你能看个够。”

    杨鹤川脚下一踉跄,一屁股跌坐回了椅子上。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木讷地望向宋乐珩:“你……你没有派人去保护李氏?那李氏……”

    “李氏那一家,也活得很好。”宋乐珩一句话,就彻底断了杨鹤川的念想:“你帮着贺溪龄这老东西钓出魏江,若非魏江求死,你们动不了他。你想利用魏江来向我传递动李氏之意,我就在寻思,你什么猪脑子,才会想着去动李氏。”

    “你、你敢骂朕!”

    宋乐珩不予理会,继续说:“要是李氏当真折了,除了会让我屠干净洛城的世家,起不了别的作用。天下善商者,非李氏一家,李氏的商号,我大可让其他人接手,世家染指不了。假若你们不想动李氏,那目的在哪,就很明显了。你和贺溪龄做初一,我就做十五,那医官应当与你们说了,我病重卧床,是吗?”

    杨鹤川的脸色更是灰败,此刻才明白,从头到尾,他都落入了宋乐珩的算计里:“你重病是假?”

    “是真。你们知道我病重,急于送走李氏,必然会选这个时机动手。然后你趁我人马调动,挟持我亲眷。我吃过的亏,你以为,我咽得下第二次?”

    宋乐珩说罢,理了理衣摆站起身来:“行了,我外爷年纪大了,莫扰他老人家休息。今晚事多,陛下就随我回宫吧。你这皇帝,对我还有不少作用。”

    张卓曦即刻就要去抓杨鹤川。

    杨鹤川惊恐躲闪,跑到了张须的身旁,拉扯着张须的衣物:“你在等什么!护朕杀出去!快啊!”

    张须一动不动。

    杨鹤川几乎快要崩溃了,吼得声嘶力竭:“张须!你已经向朕投诚,你以为她还会启用你吗?!你不护着朕,你也是死路一条!”

    “说你是猪脑子,你真是。”宋乐珩道:“我识错你,是因你这几年没在我身边。但我身边被重用者,不会有藏异心之人。”

    话音落,张须那把剑已经架在了杨鹤川的脖子上。杨鹤川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看张须,无法理解道:“为什么?你是交州出来的人,为什么要助她宋阀!为什么不向着朕!她是女子,女子坐不稳这个天下!只有朕!朕才能让中原安稳!才能给你想要的功名利禄!”

    张须摇摇头:“我自加入宋阀,所求从非功名利禄。我想要的,是百姓有条活路。主公能做到,你,做不到。”

    “张须,你疯了……”

    宋乐珩缓步走向门口,自杨鹤川身前过:“他没疯,是你疯了。你已经是个怪物了。”

    话音落定,宋乐珩出了堂屋去,张卓曦和张须也领着人,押着杨鹤川匆匆跟上。外面的雨声停了,只有杨鹤川破口大骂的词句,不断回响于夜幕之下。裴老爷子见宋乐珩要走,忙不迭起了身,本想追出去,金旺赶紧把人拦住。

    “老爷子别去,主公今夜事忙,命我等护好老爷子和裴先生。等这一阵儿忙过,主公会上山和老爷子、裴先生一起吃饭的。”

    裴焕叹息着,忧心忡忡地望着那行人离去的暗影。裴温则是上前搀住老爷子,作无声安抚。

    *

    贺府之上,前一刻还嘈杂的人声骤然就安静了,只余下死寂。贺溪龄那素来挺直的背已经佝偻下来,整个人都如软泥瘫坐在椅内,脸色枯败。一名仆人跪在堂下,刚刚秉完打听到的事。

    隔了良久。

    崔氏不可置信的从座位上站起,走到那仆人跟前问:“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谁被……抄家了?”

    仆人胆战心惊地伏在地面,说话都带着明显的颤音:“是、是皇上下令,说御史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就在一刻钟前,已经派兵去御史府上,将所有崔氏的人都下了狱。还说、还说御史畏罪潜逃,不知去向,那些宋阀的兵正在全城搜捕,把重华、明德、开平三道城门全都封锁了。”

    众人听了这第二遍,方如水入了油锅,瞬间炸开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陛下为什么突然下令抄了崔家,这不合理啊!”

    “宋乐珩……肯定是宋乐珩逼宫,逼迫陛下这样做的!是不是我们要杀李氏的计划败露了,宋乐珩想血洗世家?崔氏只是一个开头!”

    这话说得众人更是心胆俱裂,个个都诚惶诚恐地看着贺溪龄。

    “首辅,这可如何是好啊?倘若宋乐珩真的逼宫,少帝落入了她的手中,那我们就没有活路了呀。现在出逃还来得及吗?”

    “怎么逃?往哪里逃?我们拖家带口的,跑得过宋乐珩的骑兵吗?再说了,我们的根在洛城,走不掉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唯有那素来话多的崔氏已经是面如死灰,沉默不言。

    贺溪龄遏制着手指上的颤栗,喝道:“都别吵!”旋即,他又仔细问那仆人:“还打听到什么消息?李氏那方,可有人回来传话?”

    “没有。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今日夜里,只有宋乐珩护着少帝的马车回了宫,跟着的全是宋乐珩的兵,我们的人……一个都没见着。”

    “死光了……这肯定是死光了啊!”一名家主慌张道:“现在我们的人马都折损完了,一点还击之力都没有,宋乐珩要杀要剐,那不就是她一句话的事了吗?首辅,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还不想死,我全家老少有一百多口人啊!”

    “首辅,您快想想办法吧……要不……要不我们连夜去宫中请罪!只要我们不再和宋乐珩做对,她应该不会斩尽杀绝的。对,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说话之人踉跄着跑出了正堂,无人阻拦。其余人一看,有些家世不够显赫的,没和宋乐珩直接起过冲突的,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无声无息的离开了贺家,想

    赶去宫中请罪。到了最后,留下来的便只有崔氏、郑氏、卢氏以及与这四个世家依附极深的姓氏。

    郑家主抬起那双浑浊的眼望向贺溪龄,声线沧桑道:“宋乐珩或许会放过部分小世家,但我们几人,她不会轻纵的。世家在朝廷里的根,便是我们四姓,只有斩了根,她才做得了她想做之事。无论今夜兄欲如何,此路,我郑氏随行。”

    崔家主也把定了心念,转身向贺溪龄跪下,郑重作礼道:“首辅,我们四姓如要自救,眼下只有一法。宋乐珩无大军在洛城,只要能杀入宫中,救回陛下,我等诛杀宋乐珩这逆贼便是名正言顺。匡扶大盛山河,本为我等之责,更遑论,今夜成败,涉及我诸姓延续。请首辅拨迷障,见前路,清君侧吧!”

    贺溪龄久不言语,那面色却是沉得惊人。

    有反应慢的人不解问道:“怎么杀入宫中去?宫中卫队,各家的杀手死士都派出去了,没人回来!那宋乐珩的人马再少,也有好几千,难道就凭我们自己吗?那恐怕连宫门都进不去。”

    “还有一百五十人,留于芳林门,可放辽人骑兵入城。”

    崔氏此言一出,堂中先是一静,接着便又炸开了。

    “崔御史,你这可是要当千古罪人呐!古往今来,引外邦入中原,哪一个不是灭国之祸!何况那辽人狼子野心,和宋乐珩也有牵扯不断的恩怨,你怎知放他们入城,帮的是我们,还是宋乐珩?”

    “灭国之祸,那也得有国可灭!”崔氏拔高嗓音道:“那萧氏家主杀了魏江,和宋乐珩早已摆明了势不两立!岂会去帮宋乐珩?!若她宋乐珩控制少帝,大盛迟早将亡!她谋朝篡位之心,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不放辽人,我等必死!放辽人入城,那便有五成生机,你们想怎么选!”

    吵闹的声音又消失了,众人都在思考着抉择。

    崔氏朝贺溪龄磕下一头,道:“引外邦勤王,我等绝非独一例。首辅,再晚半刻,只怕芳林门也要落入宋乐珩的控制,届时我等就真成池鱼笼鸟,插翅难逃了!”

    郑家主默了一默,叹息之余,也起身跪在了崔氏旁边。

    贺溪龄涩声道:“连你也……”

    郑氏行了礼:“兄之所虑,我知,此番若迎外邦入都城,我等脊梁骨恐要被世人戳破。可事已至此,别无选择。萧氏只求财,他们要的,我们尚且给得起。但宋乐珩要的,我等却不一定给得出。至于身后骂名,我与兄一并承担。”

    众人听闻,虽心中都有惶恐担忧,但陆陆续续的,便都跪了一地。

    “我等与首辅共担骂名。”

    贺溪龄看着这满堂的世家之主,心底也是百般的滋味交错烧灼。他这一生从头到尾都在为大盛的世家打算。去交州请天子,不惜搭进声名去。与宋乐珩合作,也是因为知晓宋乐珩是乱世诸雄中最有可能得天下者。

    天下安,世家才能在安稳之中谋权夺利。乱世里,众人都只是浮萍而已。

    他这几十载人生虽重私利,却也自诩是个忠君爱国之人,却没想到,会在人间最后的几个年头中,要走到勾结外邦,以求苟活的地步。在今后百年千年的史书上,他都要背这通敌卖国之名。但是……

    不这样做,洛城里的世家,就真的活不了了。他贺府上下几百人命,也都得给盛朝陪葬。

    贺溪龄长长叹了口气,叹这世事无常,叹人算不如天算。

    叹过了,他起身道:“走吧。诸位随我,去请一人吧。”

    子时三刻。

    温季礼那竹舍之外,便聚了数十世家中人。屋子里只有贺溪龄、郑家主及崔家主。贺溪龄和郑家主坐在屏风的这一侧,崔氏则站在贺溪龄的身后。屏风的另一端,那个人影仍在埋头烤糖。

    已是瘦骨嶙峋的人夹出那块刚刚凝固好的糖块,轻声道:“诸位都想好了吗?要萧氏骑兵入城,替尔等攻下皇宫夺权,代价高昂,非是那几条寒门性命可比的。”

    “洛城的世家,没有出不起的价钱。萧家主只要与我等合作,萧氏所需,自无不可。”崔氏因着全家下狱,一时情急,说话难免失了些分寸。

    贺溪龄瞥他一眼,却也没有驳斥,只是又看向屏风后的人,道:“崔珏所言,亦是老夫之意。”

    温季礼拉开桌案下的抽屉,小心把糖块放进去,仔仔细细用牛皮纸包好。把抽屉合上,他敛眸沉默了片刻,再睁开时,已现决绝。

    “好。某……应承首辅之请。”

    第233章 青衣无色

    黑沉沉的夜幕底下,整座洛城都似陷在沉眠之中,唯有少许的灯火如星,缀在那错综复杂的街巷里。

    宋乐珩站在皇宫至高的观星台上,远眺着那竹舍的方向。熊茂快步行到她身边,低声禀道:“主公,有些世家的人跪在宫门口,求见主公。还有贺氏、郑氏、崔氏等人,往芳林门那边聚过去了。那道城门差不多还有一百来个守卫,都听命于世家,我们现在要杀过去吗?”

    宋乐珩默然少顷,收了视线,启齿道:“去将各城门的士兵都召回,从现在起,死守皇宫,闭宫门不出。任何人无我命令,皆不得开启宫门。”

    熊茂微微一惊,却是没有多问,只应声道:“是。”

    至丑时正。

    贺溪龄等人群聚于芳林门,下令大开城门,欲迎萧氏骑兵趁夜攻进皇宫。那城门之外,马蹄声浩浩荡荡,待厚重的门扇一启,众人就看到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的黑甲骑兵慢慢现身逼近。抵达了城门口,为首的将领高举手势,让骑兵列阵入城。

    宽阔大道上,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夹杂着马蹄的动静。贺溪龄领着世家众人,与温季礼站在一处。温季礼一袭青衣,披着那件雪色狐裘,于人群灰暗的衣裳色调下,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怎地,贺溪龄看着那肃杀的骑兵队伍停下,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究竟有哪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箭已在弦上,此时发不发都由不得他了。贺溪龄的语气甚至都不如以往强硬,用商量的口吻对温季礼道:“萧家主,还请下令吧。今夜攻下皇城之后,我等必会厚待萧氏。”

    温季礼静了须臾,忽而道:“贺首辅。”

    他这一称谓出口,人群就开始躁动不安,如爬动在油锅边上的蚁群。

    贺溪龄也是眉头一跳,见温季礼低垂着眼眸问他:“贺首辅可还记得……”

    话音稍作一顿。

    贺溪龄已是紧绷到了极点,片刻的沉寂都等不了,立刻就接了话:“萧家主要说什么?”

    温季礼那眸光又抬起来,看着城门,但好似不是这一道城门,而是……

    昔年交州的城门。他在那道城门下,攻入交州,和宋乐珩久别重逢。这几年所有的悲剧,好似都自那场交州大战开始。

    “彼时在交州,某说过一句话,不知贺首辅有没有听到。”

    崔氏是在交州经历过那场劫后余生的,当即脸色大变,步步后退:“不对……不对……中计了,我们中计了!”

    他绕开骑兵就想跑出城,却没逃得掉,刚出十数步的距离,那为首的骑兵弯刀一拔,一抹艳血就溅在了地上。人群赫然惊恐起来,人人尖叫着,迅速就要四散开去。只有贺溪龄和郑家主还站在原地,徒剩无奈,徒留悔恨。

    温季礼道:“某对故人有句承诺,有朝一日,某定平交州之恨,让世家诸人,淬毒攻心,挫骨扬灰。”

    贺溪龄趔趄一步,听温季礼音色转寒:“黑甲听令,杀尽洛城世家。今夜抢掠世家之宝,归各人。谁敢伤及百姓,其宗室不存!”

    黑甲骑兵齐齐拔刀,高喝一声,以作回应。待温季礼侧身让出,杀字响彻天地,纵使位居三公,百年世家之主,在那铁蹄的践踏下,不过转眼,尽成肉泥。

    尖叫声,哀嚎声,都像极了那时候的交州城。只是,这刀兵之下,砍杀的不再是百姓,而成了世家众人。

    洛城的世家,输了。

    这一场杀戮劫掠,一直持续到快要天亮。世家里头掌事的,年纪稍大的,都成了辽人刀下的亡魂,各家各户只有年轻人逃出来,纷纷往皇宫去,挤在宫门口,哭喊着求宋阀护佑,驱逐辽人。

    那紧闭的宫门始终没有打开。杀疯了的辽人很快又追过来,甚至有人起了贪婪心思,想进皇宫去看一看,还有什么好宝贝。温季礼走在这些辽兵的后头,每一步都踩踏过满地的血色,走得很慢很慢。他的视线一直定格在那道皇城之上,这般的场景,莫名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好像下一刻,他心心念念的爱人就会出现在那宫楼上头,遥遥望见他。

    他驻足在宫门近处,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宋乐珩,就又收回目色,看向在拍门哭喊的上百个世家小辈。这些人,大多是庶出的旁支,从不受家中重视,还有部分,则是魏江留给宋乐珩那张名单上的人。如果没有这场变故,他们永远都成为不了世家的主心骨。而在此之后,他们会成为宋乐珩朝堂上的有用之臣。温季礼带来的骑兵,也会悉数淹没在中原,再无法于他身死后,掀起萧氏的内乱。

    行至此,诸事都已算尽,唯那一人,看不到她的余生是不是喜乐,顺遂,总是难免遗憾。

    温季礼眼底起了氤氲,又忍不住看向宫楼上。同时,他稍稍抬了手,身旁辽兵便蜂涌着冲杀向皇宫门口的世家子弟。那震天动地的哭号声里,皇宫的大门终于开启,成千上万的宋阀士兵从里面冲出,领兵的便是熊茂和张须。

    那宫楼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穿着黑红长袍,站在初生黎明下。那朝阳艳色笼她一身,她的眉眼犹若初见时好看。

    宋乐珩也望向那身处杀戮中的一人,就这一眼,终局已成。

    天地都作虚无,她只能见她挚爱之人,站在那刀光剑影里,无声地对她说——

    主公,不要看。

    宋乐珩没依他,就这么固执的将他看着,看得仔仔细细,恨不得看清他早生的每一根华发,看清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

    可他怎么舍得……

    他舍不得,让宋乐珩看见他最后的时刻。就像他从不敢去细想,她自刎江州时,若他亲眼所见,那该是怎样的绝望痛苦,日夜难安,终生难平。

    至多的眷恋,最终都停止在流转的眼

    波里。温季礼阖眸握紧袖口里那冰冷的触感,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杀声渐渐就小了,两方悬殊太大,萧氏的骑兵已是死伤殆尽,有些世家子弟捡起了刀剑,朝萧氏的残兵败将冲过来,为死去的族人报仇。熊茂和张须都有意无意地护在温季礼身周,但不能再护得长远了,否则,那些世家子弟就能看出端倪来。

    刀兵声里,温季礼转了身,背行而去。这一走,便要再无归期。

    宋乐珩站在城楼上,下意识想伸手,又死死地克制下来,指甲狠狠扣在墙砖上,留下一条条的血痕。她不知道那青衣的人袖里藏的是什么,甚至,她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手,那抹晨光之下,他又停了脚步,站在人声尽处,然后……

    倒了下去。

    杀戮……

    停了。

    萧氏还活着的骑兵投了降,熊茂和张须都站在不远处,目睹着那青衣底下的血色,渐染出来。

    诸多欢声笑语,诸多波澜往事,都在这一刹,似零星的碎片,于浪涛中席卷。

    军师……

    军师!

    温军师。

    每一个碎片中,这被换作军师的人,总是在意气朗朗地笑。是刚下怀山时,他腰间佩玉,走路叮铃响,在那天的夕阳下,对宋乐珩提了两个要求一个问题,就此跟着她回了岭南。是那凌风崖的老宅上,宋乐珩向他行礼,郑重唤他军师,将裴氏一家的性命都托付于他。是高州时,一人一车,阻停千军万马。是交州火焚时,他率大军而来,救宋阀于危难。是那一夜,他千里迢迢从北归路上回来,说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求……

    是每一次庆功宴上与众人同乐的军师;是战场之上指点江山的军师。是与宋乐珩……

    默契最好的军师。

    可从此以后,世上无温季礼,也再无……宋阀军师。

    宋乐珩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失神地看着城楼底下的熊茂和金旺朝她跪下,高声道:“主公,辽人贼首,已伏诛!”

    哭声又起了,是那些世家子弟在哭,哭遭劫的家族,哭着恳求宋乐珩将辽人的尸首凌迟车裂。宋乐珩一言不发,转身离了楼上。熊茂和张须互看一眼,即刻飞奔进皇宫。两人上城楼时,宋乐珩正要走下来。她每走一步,脚下好似都是漂浮的,踩不到实处,心口像被掏空了,难受得想哭,想嘶吼,可她脸上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空洞。

    下第一阶楼梯,她便脚下一软,几乎要滚下去。熊茂和张须惊呼一声,双双上前扶住宋乐珩。宋乐珩就那么蹲下来,手脚瘫软地坐在石梯上,浑身都在颤抖。

    熊茂哽咽道:“主公……末将……送主公回去歇着吧。辽人尸身,张将军会处理的。”

    张须点头。

    “我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宋乐珩喃喃重复着,过了片刻,又道:“把辽人的尸体,丢到城外去喂野狼,不要收敛,任由那些世家子弟处置。温季礼……”

    “末将知晓。”张须含泪道:“末将会把军师的衣裳给其他辽人穿上。”

    “好……不要被人发现。把他……把他送回那宅子,送回……那宅子。”宋乐珩还在恍惚地重复。重复完了,就说:“你们走吧,我想……坐一会儿。”

    “末将在宫楼底下守着主公。”熊茂说完,和张须一道无声离开,去处理余下的事。

    半个时辰后,空中开始有雀鹰盘旋,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长街泣血,鹰旋长空。

    宋乐珩就这么听着凄厉至极的啼鸣声,直到入了夜,还是坐在那一方石阶上,没能哭得出来。后来,李文彧赶回来了,他那手摔伤了,粗粗裹缠着。他陪着宋乐珩坐了许久,说温季礼的尸身已经送回了宅子里,宋乐珩便又乘着马车往那竹舍去。

    到了那院中,就看见一口棺木停在那,萧恪穿着孝衣,跪在棺木旁边。等她走近,萧恪便起了身来。

    她木讷地看着棺中人,此时才发现,原来温季礼是用匕首割的脖子。约莫是见过她脖子上的伤,连下手的角度都与她类似,那伤处,也几乎和她一模一样。宋乐珩目光下移,又见温季礼一只手上还攥着两只白玉簪,一只早已碎过了,用金线穿孔作了修复。她伸出手去,轻而易举便打开了温季礼看似用力的五指,将那两只白玉簪都取了出来。

    另一只,也碎了,碎在他的掌心里,成了许多截。

    那一年,她送他这玉簪时,与他说过,若此生无虞,两人老了,玉簪便同葬,谁知,这世事翻覆,两只簪子竟都碎作了一处。

    萧恪看着宋乐珩手里的玉簪,嘶哑着声音道:“家主……送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对簪子。我刚刚试过,他不放手,是你来了,他才松开的。”

    宋乐珩默不作声,只喉咙里哽堵得发痛。

    萧恪又拿出几包用牛皮纸袋装得满满当当的糖,呈给宋乐珩,说:“这是家主这些时日烤制的糖,留给宋阀主的。家主说,怕宋阀主苦,便把这些糖烤得甜腻了些。”

    宋乐珩把玉簪收进袖口,接过萧恪手里的糖,打开那牛皮纸,拿了一颗糖块放进嘴里。

    当真是甜到发腻齁人,可她只觉得,好苦……好苦啊……

    至此一刻,宋乐珩那豆大的泪珠才滚落出来,一滴一滴,砸在那牛皮纸袋上。她扶着棺木,泣不成声,哭到嗓音暗哑,站也站不稳。李文彧搀着她,也是在哭,他还在说着什么,可宋乐珩一个字也没听到。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到最后,宋乐珩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她在竹舍里抱着那一袋袋糖,头晕脑胀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萧恪和沈凤仙都已经走了,留了话说要回萧氏处理八部的事,那是温季礼给萧恪的最后命令。

    宋乐珩将温季礼葬在竹舍外院子的一

    角,没有立碑,只移植了一株量天尺在他面前,把整个宅子锁了,不许任何人进入。

    当天,城里的戒严令就解除了。因着辽人作乱没有伤及百姓,百姓倒是对这次短暂的动乱拍手称快,只说世家是引狼入室,自作自受。世家受此大劫,实力再不如前,且家主都换成了小辈,大都对宋乐珩心服口服。少数质疑辽人入城这事的世家中人也不敢深究,一怕毁了自家的名声,二是怕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再者,辽人尽死于洛城,世家是有赖宋乐珩才能保全,众人自是挑不出宋乐珩半点错处。

    及至十一月,宋乐珩以摄政王之名,提拔了一批世家小辈顶上朝廷的空缺,同时拔擢了部分寒门担朝中重职,封赏了打天下的功臣,朝廷自此恢复正常运作。

    到年底,西北战事落定,萧氏献降,交出河西四郡的印信,助秦行简和简雍击溃北辽八部,致使八部折损超过七成,只有少数兵马逃出河西,一路北上。秦行简率大军追击八百余里,将呼揭、坚昆等北辽城镇纳入中原范围,一时间声威大震,骇得北辽残部开始沿西迁移。宋乐珩因萧氏夹击八部有功,封萧恪为西州州牧,总管西州及河西四郡。

    次年一月,秦行简率大军凯旋,满朝同乐,秦府旧案重审,真相大白天下,引人唏嘘不已。同月,少帝颁布废除九姓渔户贱籍的诏令,在澄湖一带引起轩然大波。当地赵姓、上官二姓集结五万人起事,秦行简领命南征,于六月镇压叛军。但澄湖周边仍不平静,宋乐珩命秦行简任浔州刺史,留驻澄湖。

    年底,少帝宣告天下,设科举文考、武考,男女皆可入仕,并废除世家举荐入朝之制,三十四州又是一派哗然。各地世家对科举颇有微词,但因都城四个世家都无意见,无领头之人,便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有那么丁点动静,都被宋乐珩给掐住了。但此变革各州多有阳奉阴违之人,是以路尤漫漫。

    次年年中,少帝病逝,帝位空悬。朝臣纷纷上书,请求宋乐珩顺应天意,登基称帝。
图片
新书推荐: 教主卧底后怀崽了 重生六零之美人救英雄 2倍速游戏打了两年穿进游戏里了 打工人被豪门酷哥狠宠了 你们修真界道德太高 被高冷公主反向攻略 魔君大人被小白脸勾搭跑了 [神话]外挂是抽卡模拟器 孤星入怀 倒霉社畜沦为虫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