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藕白的指节藏在纱衣袖底,音色似怯:“剑尊呢。”
仙侍顿首答道:“家主与剑尊在将离殿议事,要晚些时候才会过来。”
她扬手一指,外头天色微蒙,青鸟衔灯,这座海天倒悬的世外琉荒境铺陈如画:“姜姑娘不妨先出去走走?”
庙会琉璃明灯万盏同辉,少女抬眼遥望片刻,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温和怯弱。
她举步越过原地恭候的仙侍,无知无觉般走出禁制覆笼下的裴府。
掩在袖下的尾指轻勾,丝带一样的雾缕便从她裙摆悄然逸散。
庙会遍地可见绸缎绫罗、饮食文玩乃至各色花鸟虫鱼。
姜央长发未绾,目光从绢花珠饰的摊位间擦过,霎时被摊主热络喊住。
女人挽着简素温柔的螺髻,发间缀着银钗与不知名的花,面上岁痕难掩,却很和蔼:“这桑槿花是今晨天未亮时所采,眼下才去了露水,正是鲜妍的时候,不妨买一枝来绾发。”
姜央脚步稍滞,顺着她所指看到篮中锦簇繁茂的花枝。
摊主已挽着她的手将人牵至摊位旁坐下,铜镜映出半张冷白幽丽的容色。
她轻按了按少女肩膀,带着琉荒独有的地方口音:“传说用桑槿花绾发,便可在神祭得到神木的赐福。”
雕作双生扶桑之态的木栉从她发间梳过:“姑娘今日来得早,若再晚些时候,这里便要排长龙了。”
姜央抬手从满载桑槿的花篮中拂过,信手拈来一枝,与那片扶桑林一样的皓然清炁染上指尖。
摊主并未将她长发一并挽起,只半挽作蝶栖低绾之髻,浓墨一样的长发乌泱泱披在身后。
这才接过她选中的花枝,缀进她浓云一样的长发间。
花色欲燃,更衬得那重重纱衣冷丽出尘。
隔壁逗着鸟雀的摊贩遥遥调笑道:“柳娘子的手艺愈发进益了。”
被唤作柳娘子的摊主将她面前铜镜拨正,透过镜面细细端详她眉眼。
“我这里还有琉荒凝扶桑之灵所生的琉晶花钿,如今最是时兴,城中世家的小姐们都爱点这个,姑娘可要瞧瞧?”
身后随扈的仙侍解开荷包,将一枚冷翡青玉一样的灵石搁到摊前。
柳娘子一时惊喜,忙福身道了谢,仔细替她拣选起花钿来。
冰凉的触感落在额心,鸦色睫羽下的黑瞳在花钿殷红映衬中更幽暗几分。
街上喧声忽盛。
长天尽头千羽青鸾嗥鸣惊破朝云,如海成山的人群簇拥着十二抬銮舆所载的巨大东君神像沿街巡来。
游神开始了。
喧天锣鼓与仪仗霎时席卷如洪流,众人纷纷起身张望。
“姜姑娘,”仙侍不知何时捧着成簇的桑槿花凑过来,一手攥上她臂腕,“该去给东君奉花了。”
腕上紧攥的手冷硬如铁,半点挣动不得。
少女惊怯出声,蹙着眉尖推她:“松……松开我……”又被她不由分说地拽进汹涌人潮里。
风吹帘卷,帐帷揭落,高銮上东君的巨像慈悲静坐,俯瞰众生。
她却像一瞬被拖入深渊,潮湿阴冷的触感包裹耳膜,将锣鼓震天的响动溺入深水之中。
闹市模糊遥远。
她看到苏醒的丛渊在地底翻腾,万人的朝拜欢喝与覆没一切声音的锣鼓中,无人察觉祂带着嘲弄的鼻息。
祂粘稠、无相,庞然充斥每一层岩土与沙隙,无所不在的恐怖直钻骨髓。
冲天魔气击溃她瞳仁间幽暗的伪装,红眸里雾色烧灼,混沌在灵海中前所未有地剧烈滚涌。
血雾盛放,转瞬便被污浊的魔息染成墨色。
窒息的黑暗里,祂张开眼,伴着轻蔑的一声讥诮:“有趣。”
姜央踏雾而立,在祂笼罩之下孤渺单薄有如尘埃,一身赛血的殷红都暗淡。
她垂着眼睫,幽幽扫过被魔气染黑的裙摆。
丛渊的声音带着深重魔息直叩神魂:“成为……吾的信徒罢。”
魔气化作密密麻麻的蛛丝,寄生入每一寸灵脉,撕扯着污染心魂。
丛渊轻声哼笑,满意看着眼前选中的信徒幽亮的红瞳逐渐寂灭,困于无穷魔气汇聚中心,牵线木偶一样抬起头来。
祂宛如引导一个初生的孩子,一步步蛊惑道:“尘世污浊,以杀净世,荡平这座……”
“好吵。”
“嗯?”丛渊沉沉凑近。
惊涛怒浪一样的魔力涌动不尽,灌入她心脉灵海中却如入无底之渊,不闻半点回响。
“我说,”魔气在她瞳仁中汇成飓涡,漆黑无半点焦距,嗓音却靡丽依旧,酝酿着不可捉摸的暗潮,“好吵。”
滔天雾焰轰然而起,燎亮整片不见边际的地底,妖冶灼眼却无一丝热气,唯有无尽的阴森与冰凉。
冷焰在她红瞳中灼烧,沸腾,冲得她红衣翻飞墨发狂舞。
血雾洗刷之下抽尽岩缝中每一缕魔气,凝作血海怒涛一样的巨刃,铮然钉入翻涌的魔源。
这才是真正的混沌之力。
丛渊暴怒,巨震惊起整座琉荒山崩地动。
魔气骤空一刹后千百倍翻腾复苏,化作浓污四溢的巨手劈头盖脸覆压而下。
掌中却一空。
清冷剑意电光石火般乍现,划破浓漆一样稠密的魔气,拢尽盈盈血雾,踏风而去。
丛渊万丈魔焰同沸,沿地底每一寸罅隙与裂痕怒涌而过,紧追那道剑意。
琉荒之上大地颤动不止,庙会人海摇荡呼声连天,又被裴氏连同境中各大仙门有条不紊地疏散开来。
丛渊于禁制之下穿过整座琉荒境地底,暴起冲破禁制最薄弱处凶悍袭来。
撞上那剑意雪崩山颓一样的剑意。
折荒剑锋芒毕露,寒魄如苍莽山脉岿然抵御横流的魔息。
楼归寂反手执剑,挡下了祂暴怒的一击。
另一手尚钳抱着才从祂掌下捞出的盈盈一只邪物。
余波荡彻万里扶桑,他怀中却安定得半点风声都不闻。
天光刺目,亮得她一时不得睁眼,干脆埋在他襟前,任他单手圈在怀里掂了掂。
晨起出门时悄然放走的那缕雾,正盘在剑尊执剑的手腕间飞扬如红绸。
丛渊破禁而出,才发觉她不过是引祂咬钩的一枚饵,扶桑林中早已设阵静候。
尘世的日光阔别一千三百年,再次落在祂身上。
魔源扭曲畸变终化作一道高大人形,万千魔气凝结为十二旒漆珠墨冕,长披衮袍加身。
魔息深重,不怒自威。
祂显然已看清了此刻的处境,冷傲负手扫视过裴白衣连同裴家一众严阵以待的长老,轻嗤道:“一群蝼蚁。”
钉入魔源的剧痛仍未消减,祂却回味似的细品过这股力量,挑眉看向寒剑庇护下那抹红衣。
“何必同蝼蚁为伍,”丛渊带着遗憾与蛊惑低语,“吾与你,才是同类。”
众人不知所以。
姜央枕在雪息覆绕的怀中,闻言轻动,箍在腰间的手臂却似乎比以往都紧。
熟悉的剑意张开巨障,一身沸腾的混沌之力都隐约被他清冽的气息熨帖抚平。
她于是懒怠挂在他身上,半眯着眼睛在他颈窝里唤道:“剑尊?”
楼归寂淡淡应了声,单手挽过剑花,一瞬踏空而起,耳边风声飞掠,惊得她双臂牢牢攀附上他脖颈。
剑诀冷如玉折:“宿雪折荒剑。”
姜央怔然,那柄寒光泠然的寒魄锐剑应召飞悬穹顶,无上剑意倾颓,搅散漫天浓云暗日。
她深陷在剑主冷冽如新雪的怀抱里,与他共立深漩剑意中心,俯瞰铺陈至天涯的凌厉波光。
湮尘之剑一触即发。
剑锋下裴白衣厉声道:“丛渊复苏,今日有剑尊坐镇,请众长老与我合力,共封此魔。”
历代家主所传鸾珠青玉剑应诀而出,卷着剑主血脉中浩然神力,飞瀑一样倒落阵中。
十二长老应群天星次而列,万法归一,整座封印之阵嵌于扶桑林海中心,天地相生磅礴无际。
“不自量力。”丛渊立于阵法中心,魔气凝聚两翼化为巨镰与数不清的蛛丝触手,生生撕裂如天幕一样覆压而下的神力。
裴白衣终归不敌,连同十二长老一并被暴走的魔息震出封印之外。
他以剑撑地,颓然喷出一口血来。
“蜉蝣何以挡日!”丛渊魔气凝成的巨镰挥舞而下,却有一道身影比剑尊剑意更快。
裴红药一身疯涌的魔气,卷起负伤难支的兄长竭力退避,勉强躲过这致命的一击。
天外一道剑意劈落,暂且困住躁怒的丛渊。
身后众长老几息惊滞过后,方才有人如梦初醒道:“大小姐?”
传说裴家初代家主合双子之力才将丛渊打入万丈地底,尔后琉荒与世相绝,每百年兴一次大祭,加固封印。
裴红药早逝,裴白衣独力难支无以为继。
眼下见她竟尚且全须全尾地活着,一众长老顾不得其他道:“大小姐,请助家主重启封印,镇压丛渊……”
“没用了。”裴白衣低低打断。
为首的长老这才发觉裴红药额间滚涌的魔纹。
裴白衣不欲多言,侧身将她挡于怀中,冷静道:“众长老听令,我要你们退守琉荒境,从此封境绝世,不得出入。”
“请剑尊,出剑罢……”他唇角仍沁着殷红的血渍,朝面前噙泪的裴红药勉强扯笑,“别怕。”
“魔气凝天地秽戾嗔怨一切污浊而生,沾染后侵蚀神智,可唤起人心中最不堪的恶念。”
有长老出言阻止。
“丛渊乃为当世魔源之一,若以剑灭之,一旦魔气溃散,整座琉荒境都难逃污染,这里就要变作人间炼狱了。”
“我会以身入剑,”裴白衣撑着青玉剑勉强起身,“将丛渊魔气永镇扶桑林中。”
他冷冷回眸,下了最后通牒:“速退!”
丛渊魔气仍在剧烈冲撞着那道困束的剑意,大地剧颤不休,众长老不得已咬牙拜别这位家主,御剑撤去。
姜央神情微堕,伏在他怀中遥遥俯瞰地上相拥的两人。
她听裴红药沙哑颤抖的声音,锥心泣血一样:“哥哥,你说过的,无论生死,我们都不会再分开了。”
裴白衣蒙住她的眼睛,低声应好。
丛渊撞破那道剑意,挥袖间化作一滩无形无相的浓污,正欲渗入地底。
湮尘一剑荡天动地而来。
姜央第一次身临其境领略到这传说中以杀止杀的第三剑。
极近清冷,无上玄妙,却又裹着锋利彻骨的杀意。
魔源碎裂爆发的灵波荡起林涛万里回响不绝。
墨海骇浪里,二人交缠的身影犹如一株同根双生、相扶相生的扶桑,同待着已成定局的天命降临。
殷红赛血的雾色拂过林梢,继而如一场晨岚大雾升腾于整座林海。
楼归寂低眸看她在怀中化作春水细雾,从他臂弯间流淌而过。
他五指撩拨过涟涟雾波,又凭她散入风里,将万里扶桑都浸没于烟涛汇聚的虚妄之海中。
裴红药紧阖着眼,意料之中的魔气却始终没有降临。
她后知后觉地张开眼,目之所及中天地朦胧,一抹纤伶的殷红逆立于墨色洪流中,挡尽滚滚魔息。
那人衣上千万缕红绸随灵波猎猎飘摇,裙间雾色迤逦铺开,筑作灵堤浩瀚延绵无尽头。
大雾吞没浓污一样的魔气。
她似有所觉地回过头,桑槿与额心殷红的琉晶花钿都不及那双红瞳透彻幽明。
怀中似有宝光流转,裴红药不禁凑近,未及细看便被折荒剑冰魄寒光闪了眼睛。
警告似的。
溃散的魔源像是顿时有了锚点,入闸一般争灌入血雾之中。
无边阴霾扫净,朦胧雾瘴中央纤伶少女坠如薄蝶。
裴红药挣开拢在肩侧的手,忙乱去扶,宿雪清风琅然而过,少女已被那位疏冷绝尘的剑尊稳稳抱紧怀中。
刹那涟雾消尽。
楼归寂将人按进怀中,不着痕迹挡开身后二人探究惊疑的目光,也遮尽琉璃心上百转流光。
透支昏迷的邪物轻若一捧碎雪,缠绕他腕间的雾带都微弱近于消散。
他凝眸片刻,俯首与她额心相抵,至纯灵力倾灌而下,涤荡过她一身魔息污浊的纱裙,汇入混沌之海助她消融魔气。
姜央迷蒙中循着气息仰头,有柔软温热的触感轻擦过他唇峰。
流转的灵波一滞。
楼归寂眼睫半垂,目光落在她莹润淡粉的唇瓣。
怀中人催促似的蹭了蹭,片刻凝滞的灵力复又倾泻而来,她舒颜展眉,如愿在浩渺灵海中昏沉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