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兄妹默契地对当日扶桑林海中所见的一切守口如瓶,对外只称是湮尘一剑扫尽魔息。
姜央是在霜风冷雪一样的清冽灵波中醒来的。
雪意浸透她每一寸经脉,随着滚涌的混沌之力汇入灵海,周转复始。
丛渊磅礴的魔气已消融殆尽。
榻畔有人阖眸静坐,眼睫垂敛时冷意更甚,犹隔雪巅般清寒不可触犯。
不知守了多久。
已近饱和的混沌此刻分外平静,血脉中焦灼的饥饿感彻底消弭,她仰躺在他灵力凝聚的天地之间,却莫名牙尖发痒。
姜央于是撑起半身,循着灵源挪近他身前。
万劫虚境灵力如出冰海深潭,周游不竭。
她初醒时手脚尚软,小动物一样闻嗅着,一点点凑进他颈窝间,卸力将脑袋支在他肩上。
红雾悄然生发,在他颈侧蓄做小小一汪烟海,蹭着他极尽精醇的灵力。
楼归寂仍在入定,衣襟被她不得章法的抵蹭下揉乱欲散,露出方寸苍竹冷玉一样的锁骨。
姜央埋在他领口里轻舔了舔牙尖,却依约捕捉到更淳郁的气息。
任脉交汇,灵海之源。
她瞳仁幽亮,支身跨坐进他怀中,将大半重量压在这位不可触犯的剑尊身上。
骨节透粉的手从前襟划至他劲瘦的腰腹,雾从掌中渗出,透过层层衣袍探至那气息实在充郁磅礴的丹田。
她指尖发梢都被他灵力浸得凉透,冰脂一样细腻无间地贴近他胸膛微热的体温,细指仍不安分,将他腰带拨得缠乱。
下一瞬苍劲修长的手钳入她下颌的软肉间,迫使她从他怀中仰起头来。
“醒了。”
剑尊正低眸凝视她,漆色的眉睫压低,俯近时淌露出浑然天成的压迫感。
他情绪不明,一手捏着她下颌,将这颗快要拱进他衣襟里的脑袋摘开些许,目光淡扫过眼下情势。
掌中邪物眉眼盈盈,身上层叠的纱衣松散凌乱,从他的视角,近乎能沿她仰起的脖颈直见幽暗领间,有起伏的细腻雪色。
楼归寂面色疏冷如旧,一手拦腰,轻易便将她从身上摘下来。
腰上力道勒得她轻哼一声,未及反应已被他放回堆叠的衾被上。
这只不通男女之事的邪物显然全未觉得有甚么不妥,温顺陷在衾帐里与他对视。
很有些坦荡。
怀中潮冷的暗香淡却,那缕雾却沿他经脉在衣下恣肆周游,无关情/欲,仿佛只是本能寻亲近这样极尽纯粹而浓郁的天地灵蕴之力。
楼归寂钳制她下颌的手松开,在她纯澈而坦荡的目光里一手将她领口拢好。
三日未绝的清郁灵力尽收,略略掐诀,盘亘丹田处的雾缕便被他捉在手中。
攫食中断,姜央方才后知后觉地心虚一下,那团雾如她一样静顺安分地躺在他手心任捏。
见他迟迟未置可否,又卖乖似的蹭了蹭。
楼归寂才终于松了松五指,纵容细雾如丝如缕从他指缝间淌尽,唯剩稀薄的潮意残余掌中。
琉荒危机已除,这位剑尊却似乎并没有即刻启程返回无瞬天的意思。
裴红药听闻她已醒转,不多时便前来问候。
姜央一寸寸理着衣上褶痕,未将堆乱的广袖整好,反倒揪得领襟更散,如瓷似雪的肩颈隐现,又被倾颓的墨发遮掩覆盖。
楼归寂已然起身,立在榻边耐心瞧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手来,屈起指骨在她额间轻敲而过。
她气声轻唔了下,仙法倾荡,已将揉乱的纱裙抚捋平顺,衣冠肃敛,不见丝毫褶皱。
裴红药已在前厅恭候,见二人出来,忙起身施礼道:“剑尊。”
她额上魔纹毕现,神情却前所未有地宁静平和下来,朝剑尊身侧纤伶而缄默的红衣少女莞尔道:“姜姑娘。”
姜央略略颔首,算是打了照面。
裴红药咬了下唇,还是道:“那日初见,对姑娘出手实乃不得已之举,红药如今……身份敏感,不宜为人所知,却不料姜姑娘竟能一眼窥破灵障察觉到我,故才出此下策,今日特来赔罪。”
姜央稀松平常地摇了摇头,见她奉至面前的茶盏,茫然侧首去瞧身侧未置一言的剑尊。
男人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轻淡无甚情绪。
姜央于是接过她所奉的茶,音色渺渺:“无碍的。”
是只脾性实在很好的小邪物。
裴红药这才松一口气:“那日与丛渊一战,多谢姜姑娘与剑尊出手襄助,此恩此德,琉荒万民当共铭感五内,矢志不忘。”
“二位如有所取,裴家自当倾囊相奉。”
这位高居无瞬天避世多年的剑尊不疾不徐地开口:“好。”
裴红药未尽的话语一噎,听他轻描淡写道:“琉荒曾开出一朵檀心荼靡。”
数百年前,东君神像凝万民愿力与扶桑祝祷,掌中育出一朵玉蕊檀心、圣洁无暇的旷世荼靡,去浊涤心,升平四海。
裴红药思绪回笼,语气晦涩下来:“可是多年之前,檀心荼靡失窃于妖族,待寻回时,已经完全枯萎了。”
姜央揭开盏中清茶,微苦的茶香卷着袅袅热意氤氲开来,熏得她眼前微朦。
耳边裴红药的嗓音也微朦:“檀心荼靡此后一直供奉在裴家宝库之中,我稍后吩咐大长老为剑尊奉上。”
她抱拳郑重施了一礼:“那便,万幸一会,就此别过。”
姜央拈茶的手稍顿,越过茶雾扫见她的目光,不禁问道:“你要去哪里么。”
“兄长为我私窃魔气,险些酿成大祸,按照裴氏宗法,要永世流放茔冢之荒。”裴红药吐字很轻,却莫名透出从容与坚决,“我与他同往。”
隔着尘雾与光阴,姜央彼时没有看懂她眼中的执念,只是叹息似的轻哦了声。
裴红药辞去,她仍捧着那盏茶,半晌方才低头轻抿一口。
于是霎时被茶汤灼得轻嘶。
琉璃青玉雕琢的杯盏清脆碎在地上,她细颤着倒抽一口冷气。
好烫。
一只手从身侧横来,捏着她唇角软肉迫使她分开唇瓣。
从烫得湿红的唇瓣间隐约可见一寸温软柔嫩的舌尖,泛着灼红的血色。
并不很严重。
他目光有微不可察的停滞,扫及那双水色薄覆的眼睛,落在她颌线下的尾指轻点一下,冰雪一样的灵风凭空拂过,熄尽她唇舌间的灼痛。
姜央在他掌中缓缓平复着气息,院外争执声透过紧掩的门窗掷落而来:“若非裴白衣一意孤行……”
“你以为一切当真是只因他而起么,”裴红药尖锐而讥诮,一字一顿道,“母亲当年,只生下了兄长一个孩子。”
声源遥远,落在二人耳中却连咬字间的颤抖都分明。
大长老难以置信地拔高声音:“怎么可能!扶桑神谕降于万古之前,裴家世代双生,合双子血脉为人间镇驻丛渊……”
“天道早就不眷顾裴氏了!”
一切戛然而止,却又不言自明。
或许出于安定民心,又或许出于私欲,当年未如血脉传承那样诞下双子的裴夫人,暗中抱养了一个女婴,充作双生。
扶桑神力削弱,一切祸乱的根源,原是天命而已。
叩门声轻响。
楼归寂轻捏了下指腹间她唇畔软肉,嗓音低低:“眼睛藏好。”
大长老已亲自捧着冷翡雕琢的青鸟衔月长翎绕柱而成的六角玉椟,恭敬奉于茶案之上:“当年家主与我等穷尽良策,也未能使这檀心荼靡复苏,便只好将它封入冷翡玉奁中以期长存。”
他显然不欲久留,只留一句:“剑尊如有点化之法,也算全了它的夙命。”
便拱手告退。
姜央打开玉椟,只见一朵颜色销尽的重瓣荼靡静静躺在其中。
干枯灰败。
不像枯竭而死,倒像是有甚么禁制将它无暇的愿力牢牢封锁,才显出残败萧索来。
姜央指尖轻拨,仰头问他:“剑尊要它作甚么。”
未闻答复,指尖细微的刺痛令她倏而收回手,殷红的血珠却已渗入卷曲的檀心中。
折荒剑铮鸣乍起,近乎在她收手的同时破空而来,电光石火间击溃已然苏醒的妖力禁制。
剑意强势碾碎一切。
檀心荼靡骤盛的光芒被一剑削去,却仍凭她指尖之血幽幽绽开。
最后一缕妖息溃散,其中未涤净的执念与传承以那滴血为连结,注入她瞳仁之中,霎时勾动混沌翻涌。
楼归寂收剑,一手捏着人窥查过她整个经脉灵海,一切清净无异。
混沌消克万法万炁,理应无虞,他却轻叩着剑柄,将一道剑意沿她腕线穿拂而过,印在她灵海之中。
面前人经脉律动与琉璃心每一次搏颤,他都清晰可感。
这位剑尊方才以灵力拈起荼靡,掐诀时星天流转,银汉万丈冷辉汇聚檀心之间,沿脉络灌注每一枚花瓣中。
旷世荼靡浮于半空,润泽着层层复苏,清郁而浩荡的愿力从檀心绽开。
楼归寂单手结印,将这朵重生的荼靡送入她怀中,盛放于百转琉璃心之上。
法印落成,姜央埋着脑袋,一手覆上心口,细细感知那股纯白无暇之息。
这朵所谓旷世荼靡的真正用途在此刻明了。
去浊涤心,清净混沌所吸纳的万炁。
原是为她所求。
剑尊疏冷的嗓音在发顶响起:“走罢。”
辞别时琉荒境万民相送。
姜央跟在他身后踏上鸾驾,遥遥望见曾经为她绾发点花钿的柳娘子,抱着桑槿淹没于送行人群之中。
鸾驾亦填满了这样的花。
无瞬天风冷雪重如旧。
姜央将那篮从琉荒带回的桑槿搁置于榻边的矮几上,忽而发觉帐榻里衾褥,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与那张檀椅所铺的一样的狐绒,柔软而不至太凉。
她蜷入其中,轻蹭着阖上眼睛。
雪夜深长。
月影最高时,忽有一抹红衣从窗间一闪而过,折荒剑未动,昏暗中男人却已静静张开眼。
熟悉的气息带着不容忽视的异常热度撞进他怀中,少女抵着他颈窝模糊不清地嘟囔了句甚么。
吐息燎燃似火,烧得他留在她灵海中的剑意都焦灼。
楼归寂一手覆上那颗乱蹭的脑袋,未及施力推开,掌心忽有温热茸动。
他摸到,一对带着温度的绒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