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花朝月夜
祁无忧骄矜地哼了一声,绕过他出门去,就是不喊。
又不是有名有实的夫妻,人前恩爱就够了。自他们把话说开,达成共识,他们更是相敬如宾,各取所需,连架都不怎么吵了。
临出行前,祁无忧挽着夏鹤的手,让丹青宫女画了几幅小像,然后流通到市井去。
这是濯雪的主意。老百姓对朝中的深文奥义兴致缺缺,也不宜令他们明白太多。倒是祁无忧和夏鹤珠联璧合的故事,无论童叟,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久而久之,人们愈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公主。名声打出去了,后面就不愁推行政令,平施威望。
宫人们很快画好几幅,拿去坊间制成花灯。南陵每月都有庙会,不止京畿附近的寻常百姓会来凑热闹,各州往来的商人亦不在少数。用不了多久,这些象征着美好的小玩意就会在大周全境流传。
画毕,夏鹤问:“你觉得这样就够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祁无忧撒开挽着他的手,“无非就是瞧不上这些小伎俩,觉得我只爱争面子,拿这些情情爱爱糊弄人,成不了大事。”
夏鹤轻笑出声:“我没这些意思,你倒着急忙慌给自己找了许多不是。”
祁无忧顿了一顿。
朝里那些人攻讦她惯了,她也就习惯了每做一件事之前,先想想会被冠上怎样的过错,然后才好权衡这事行不行得通。
“但你也对我这些做法颇不以为然,不是吗?”祁无忧刁难道:“既然你也同意我们公私两利,应当通力合作,现在就不妨说说你的高见。”
夏鹤瞥了左右一眼。
还在收尾的宫女们马上意会,皆不着痕迹地退出了内殿。
不久前,公主府上下还只是对夏鹤表面恭敬,只听祁无忧一人的示意。但如今已经将他视为半个主人了。
他不赞成她的作风,缕析起来难免点出她的不足。这些话有损她的威严,不能在人前说,夏鹤还知道分寸。
“这几个月,我多少看明白一点你在朝中如何处事。木兰军也好,平叛也好,你都一一应对了。但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仁义的名声是有了,可是先发才能制人。在你的政敌,甚至天下人眼里,’被动的皇帝‘与’一个软弱的女子‘别无二致。”而软弱的君主没有能力治国平天下,终将失去民心和威望,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祁无忧浑身一凛,随即燥热难当。
她瞪着夏鹤,胸闷气短,脸上也像挨了他几个巴掌似的,现在耳畔还嗡嗡作响。
他话说得难听,却一点不错。祁无忧是这样的性子,连冰水霜雪四个都看得出她色厉内荏,毫不心狠手辣。每次总是事到临头,师出有名,她才能心安理得地除去那些想对付她的人。只是无论自己回击得多漂亮,后出手的人终究是落了下乘。“是英雄造时势,不是时势造英雄”的道理,她岂非没听过。
祁无忧动了动喉咙,即使心里难受,也不肯轻易认输。
“这就是你想当然了。”她道,“如果我不是完美无瑕的公主,不能像个圣人一样,他们是不会觉得我有资格当储君的。”
祁无忧说完,倒希望夏鹤能反驳,说她这样想错了。如果她不用学秦皇汉武,也就不用事事都像男人一样,无需非得像个圣人。
可是他没有。
夏鹤好像被她说服了。他看了她一会儿,平淡地移开了话题:“到时辰赴宴了吧。”
祁无忧颔首,但难得赢了他一回,却不怎么开心。
中秋佳节,皇家盛宴邀请了文武百官及其亲眷。
熏风徐徐,如镜琼池倒映着圆月与星河。高大精美的画舫泛泊其中,宛若在长空中浮游。清音司的乐师成群立在画舫轩栏内,送出了阵阵悠长的仙音。
祁无忧携夏鹤走到池边欲登船,远远瞧见许惠妃的仪仗花团锦簇。许惠妃现在三千宠爱在一身,行事更为谨慎,走路也顾不得仪态,心思都记挂在腹中。
她的扈从浩浩荡荡走下石桥,停了一会儿,离开水边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惠妃不登船吗?”祁无忧问向照水,她们便去打探消息了。
太液池上置酒高会,夜明如昼,花在杯中,月在杯中。
……
“瞧建仪和她的小面首。”
酒席的另一边,祁玉堂偷偷跟身侧的李定安挤眉弄眼。
祁无忧忙着长袖善舞,没留意他俩,但夏鹤耳力好,毫不费力就听见了。
“那人是谁?”他问。
祁无忧打眼一瞧,知道祁玉堂狗嘴吐不出象牙,也不把这个扶不起的阿斗放在眼里。不过,她还是为夏鹤细细解释起来:
“那是成王叔家的老二,祁玉堂,跟丹华一样,都是现在这个成王妃生的。先王妃是生祁玄则的时候难产没了,临终前吊着最后一口气,逼成王答应了立祁玄则当世子。祁玉堂自然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不过王妃不甘心落了人后,一直想法子废立呢。”
“那要是祁玉堂有个什么过失,世子之位是不是更加痴心妄想了。”
夏鹤不经意冒出这句话,引得祁无忧一下子看向了他。
“他怎么得罪你了,说给我听听?”
夏鹤瞥了她一眼。
她眼角眉梢晕着缬红,倚在软靠上花枝招展,哪里有听见夫婿被人侮辱了的模样。她想知道祁玉堂说了什么,多半是想跟他一起笑话他。
夏鹤不答,她反倒愈加好奇,连连追问,拉拉扯扯之间愈发像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一刻都离不了对方,反倒省了做戏。
许惠妃不在船上,众星捧月的就成了祁无忧和夏鹤这对新婚伉俪。夏鹤特意扫了一眼,晏青在前面伴驾,鲜有机会跟祁无忧四目相对。
祁无忧被簇拥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享受着四面八方的注目和恭维,即便晏青望过来,她也无暇回应。
无论晏青再怎么相信她不会沉沦,只是逢场作戏,但看着她与别人上演花好月圆,终归是十分刺眼。
“长倩,”皇帝突然唤他,“今年及冠了吧。你爹给你定下亲事没有?”
晏青忙敛了心思。
“回陛下,臣也不知父亲有何安排。”
“倒是时候成家了。”皇帝又说,“你爹那个老狐狸,八成是故意给你拖着,等朕赐婚,好抬举抬举他。”
“父亲在圣上面前岂敢有什么算盘,恐怕是没有哪家的千金愿意下嫁,让他老人家束手无策了。”
皇帝迸发出一阵笑声。
“你们父子俩啊——”皇帝摆出君无戏言的态度:“罢了,朕就来做这个媒吧!”
晏青笑着谢主隆恩。
前些年开始,他母亲和家中旁的长辈都为他相看了不少姑娘,只是最多才到纳彩这一步,便因为各种各样的原由不了了之了。
他母亲私下对他说,议亲不顺,每回都是宫里那位在从中作梗,叫他知道些分寸,让祁无忧消停些,他也休想把她娶回来。
那时祁无忧还年少,喜欢争风吃醋,自己得不到的断不肯让别人得到……这些小女儿心思,晏青心知肚明,也从不点破。母亲的嘱咐被他放在了一边。他不能娶她,便纵容她随意搅黄他的婚事,对此佯装不知。
那时,这是他们鲜有的、又不为人道的甜蜜。
但如今,他纵容与否已经再无关系,而是要看祁无忧还想不想破坏。她现在甚至能心平气和地劝他成婚,想来是再没这个心思了。
皇帝随口定下为他保媒,转头寻起自己的心爱之人,问左右许妃为什么迟迟不来。
几人纷纷赶去打听,晏青也不露声色,不声不响地跟着退下。再一回神,他已经踏上了祁无忧所在的画舫。
晚风一吹,烛火似乎烧得更旺了,照得席间热烘烘的。
晏青踩在甲板上的脚步重重的,一声声钝响几乎盖过了筵席上的欢声笑语。但他步入花厅时,除了夏鹤,在场的没有一人发现他的到来。
甚至祁无忧的注意力也全在夏鹤斟酒的动作上,没有分出半点眼神。
“你怎么就知道给我倒酒,莫非想灌醉我?”
“对,你醉酒的时候最黏人,”夏鹤意有所指:“说不定还能骗你喊声‘夫君’。”
夫妻间调情的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了有心人耳里。
上回醉酒的销魂账还历历在目,祁无忧哼笑一声。
她从不喊夏鹤“夫君”这事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不然,恩爱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不过……
她凝神一想,又觉得将这秘闻说给世人听也不错。她不喊“夫君”,正说明她和别个女子不同,从不以夫为天。臣民不必忧虑她当了皇帝,就会把权力让渡给她的丈夫。
只是这样做也有不利之处,怕指责她离经叛道的人更多。
要当皇帝的人先颠覆了三纲五常,确是笑话一桩。若夫为妻纲不再成立,还谈什么君为臣纲。
……
祁无忧喝了口闷酒,终于在闲暇之余瞥见了晏青的身影。
他一身绯色官袍,站在灯火璀璨之中异常夺目。可她终究是迟了片刻才看见,连同他片刻的落寞也一并错过了。
夏鹤倒是全看见了。他贴近祁无忧,猝不及防点道:“他好像有话想跟你说。”
祁无忧嫌他多管闲事。
第42章 千金一诺你让我今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42.千金一诺
祁无忧脸不红心不跳,却见晏青神色自若。
他转身走出画舫,清减的绯色身影倏忽隐匿于层层软帘之后,如同他不曾来过。
祁无忧撇下夏鹤,不露痕迹地离席跟上,迎着湖风走到宴厅背后。
夜幕下,晏青凭栏而立,晚风盈袖。
祁无忧定了定神,毕竟不再是怀春少女,仪态大方地走上前去。
“你怎么不在前面伴驾了?”
晏青侧身看向她,目光闪烁一个来回,又顿了半晌,才说:“许娘娘迟迟没有登船,皇上急着派人去寻,也知道奉宸苑出了岔子,很快就会提人审问。”
他知道祁无忧留意着许惠妃的动静,丁点儿风吹草动都不敢大意。御前一有消息,便会马上想法子告诉她。
“我这就让照水去打探。”祁无忧听到是正事,竟也不觉失望,倒是更恼夏鹤借机寻衅。
晏青点头。
他不能在御前消失太久,不做逗留,往另一个方向下船去了。祁无忧则回到席间等消息。
不多时,照水乘着小舟登上画舫,走到她身边说:“殿下,好像惠妃娘娘怀疑有人在她的船上做了手脚,所以不肯过来,移驾去了蓬莱阁。”
祁无忧不露声色,悄悄请了张贵妃出来更衣。母女见了面一合计,张贵妃神色不变:“是成王先沉不住气,欲除之后快。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我们隔岸观火便是。”
张贵妃竟动了借刀杀人的心思。
祁无忧深知母亲容易因为妒恨而欲壑难填,却仍忍不住劝道:“母妃,您答应过,会对惠妃的孩子视若己出。一诺千金。”
贵妃瞥了瞥她,一双翦水秋瞳忽然扭曲而诡异。祁无忧蓦地一寒,心里被盯出一丝异样。
母亲好像不是第一次这样看她。
“她的船,奉宸苑已着人修缮。”贵妃的表情十分淡然,仿佛是祁无忧刚才眼花,“吴进忠已经亲自去请了,她必来不可。”
奉宸苑专掌园林修缮,但祁无忧明白,他们派去的人早已得了张贵妃的指示坐视不救,只等把罪名推给成王。吴进忠是皇帝的总管太监,许惠妃见到他,说不定真能放下心来乘船。
祁无忧不再劝解母亲,忙不迭下船上岸。
“建仪姐姐?”祁兰璧立在杨柳岸,腰间环佩随罗裙轻扬,“出了什么事吗?”
祁无忧刚到岸,便不得已放慢脚步,装作无事,不答反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有些晕船,就回来喝了点儿茶汤。在这儿吹了一会儿风。”
祁无忧没有心思与她寒暄,风中只剩环佩轻碰之声。
祁兰璧慢她半步跟着,谈起天来:“姐姐你说,‘夜夜月明花树底,傍池长有按歌声’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光景。”
祁无忧笑了两声,又干又冷。
“花蕊夫人的宫词写得虽好,但你若拿后蜀的光景比作本朝,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吗。”
祁兰璧意识到失言,忙道:“妹妹岂敢有那种意思,只是这诗觉得有些应景,便脱口而出了……”
祁无忧懒得理她这些诗情画意,径直往蓬莱阁走,祁兰璧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她并未阻挠,仿佛真是下船散步,“对了,我有个宫女去了武平大营,你帮忙关照一下。”
祁兰璧试探着问:“姐姐为何不托付玉堂和小李将军?”
“祁玉堂我就不说了。至于李定安这个浪荡子,我怕他关照到别的地方去。”祁无忧斜睨着她说:“你不是最清楚他们两个是什么德性吗。”
祁兰璧马上及笄,除了帮她弟弟争储,最上心的便是自己的婚姻大事。
祁无忧最清楚她有多想嫁人。只是,不管她那么着急嫁为人妇,都对成王阳奉阴违,不肯和李定安结为连理,就是接受不了丈夫是个浪子。
“我还当你是个蠢的,见到一个男人都要扑上去,没有半点皇家郡主的样子。”祁无忧的话语激烈刻薄,“原来还知道挑一挑呢。”
祁兰璧闻言情急,但她哪里盖得过祁无忧的气势。最终,她还是幽幽叹了口气,暗示祁无忧不懂她的难处。
“姐姐说的都对。可我自是和姐姐不同。姐姐是圣上的掌上明珠,又任重道远,将来定能立下万代之业。我想过自己的日子,也只有嫁人这一条路了。”
祁无忧马上讥讽她别做梦了,哪有嫁了人就能摆脱亲族和枷锁的道理。瞧瞧她不就知道了吗。
祁兰璧一时无言。
寂静璀璨的夜空倏地豁亮,似有一道闪电劈下来,爆发出了沉闷的巨响。
“砰。”
“砰砰。”
……
湖上放起了烟花。祁无忧和祁兰璧驻足仰望,直到眼皮底下冒出了光焰,好像睫毛着了火。
祁兰璧道:“……那是蓬莱阁?”
祁无忧一眺,黑魆魆的树丛中间是蓬莱阁高耸的歇山顶,红浪似的火焰正在屋脊上缠绵跳跃。
来不及回应祁兰璧,也顾不得仪态,她提起裙裾疾行。后面的侍从反应不及,皆愣了须臾才似洪流般隆隆跑动起来。
祁无忧穿过层层树影,霍然迎上一面冲天火光。白日里金碧辉煌的蓬莱阁化成了一座巨大的火殿。
痛苦凄惨的嘶叫和喊声从一片赤红里传出来,偶有几个火人从窗里掉出来,更多人仍困在里面,构成了一幅炼狱图景。
火势来得突然,赶来的宫人侍卫大呼“走水”,但暂时只有寥寥数人。祁无忧命她的随从都去救火,然后寻找起许惠妃的下落。
蓬莱阁虽然临水,但人手不足,更不能迅速搬来大量水桶。杯水车薪,火焰越烧越高。许惠妃的凤辇停在楼外的空地上,显然人在里面。
侍卫喊道:“殿下,火这么大,出不来也进不去啊!”
危急关头已没有什么主子奴才,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往外冲,结果全挤在了门口,反倒一个人也出不来。
熊熊燃烧的火焰倒映在祁无忧的瞳仁中,触目惊心。炙热的温度烤得皮肤如在干烧,但祁无忧已没有时间犹豫。
她当即扔下层层广袖长衫浸在水里,毫不迟疑地披着湿衣冲向火场。
照水拉住她:“殿下,别!”
祁无忧却狠下了心,一把甩开:“瓜田李下,跑不掉了,不如赌一把。”
天气转凉,秋夜的湖水浸得人浑身阴冷。她语速够快,牙齿才未发颤。
如果这次失火与张贵妃相干,那么她只有将自己置身火海,才有一线可能洗清嫌疑翻身。
照水一人拦她不及,少女敏捷的身影转瞬没于火幕之中。
禁军眨眼就到,没有时间细细筹谋。赌赢了是果敢,赌输了就是鲁莽。但祁无忧不得不赌,不得不拼。她只想到,如果能救出惠妃最好,若救不出来,她也尽过全力。
霎时冰火两重天,迅猛的火舌叫嚣着追赶祁无忧宽大的衣裙。她越过火墙,险些被门前堆积的人绊倒。蓬莱阁里面的火势没有外面看上去严重,但四处弥漫着红彤彤的浓烟。
祁无忧被呛得咳了几声,弯下身搜寻许惠妃的影子。
她还记得许惠妃今日穿的是一件嫣红色的衣裙,可惜这里浓烟密布,烈火熊熊,什么都是红色的。
殿前的隔扇轰然倒塌,一道青色的身影横空闯入。
侍卫都是黑色的衣服,而这么利落的身手,祁无忧一下子就想到了夏鹤。他旋即来到她身边,清新沁凉的温度和着熟悉的气味将她包裹,瞬间化解了灼痛。
她想问他怎么会来,但此时不是张嘴的时候。夏鹤拿一块湿帕子捂住她的口鼻,同时带着她往外面逃。祁无忧不肯就此离开,眼神固执却烁亮,夏鹤一看就领会了她的意图。
火烧眉毛,他们没有费时间僵持。
不过对视一眼,夏鹤当即改变了方向,陪她朝殿内寻找许妃,彼此拉扯着在火场中匍匐行进。
祁无忧又被呛了几声,但猛地灵光一现,想起许惠妃还戴着一支缀着夜明珠的宝簪。那颗夜明珠世间仅有,青色的萤光美如月华,她曾眼馋得要命,但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将它赏赐给许妃。
她找起那会发光的东西。举目四望,很快在鱼缸边发现了青光和一道纤细的人影。
祁无忧抓着夏鹤的手紧了紧,他便随她朝那个方向摸去。
所有宫人都急着逃命,许惠妃身边只有一个宫女紧紧守护着她。两个力量薄弱的女子冲不开人群,许惠妃瘫倒在鱼缸边奄奄一息,宫女已经倒地不起。
祁无忧顾不得许多,一把推翻了鱼缸,将许惠妃浇了个透彻,扛起她向外走。好在夏鹤刚才劈开了隔扇门窗,出去变得容易许多。侍卫们亦即时赶进来接应,祁无忧转瞬从赤色炼狱回到清凉幽蓝的人间,贪婪地汲取起凉爽的空气。
宫女们急忙给她裹起毯子,但更多人都围向了许惠妃。
祁无忧忽然想起夏鹤,猛地回头一看,却只看见了熊熊大火,刚才一直寸步不离的青年不见踪影。
他不见了。
渐渐平复的呼吸又猝然打乱。祁无忧惊疑不定地注视着燃烧的蓬莱阁,简直怀疑夏鹤的骤然出现只是烈焰中的幻觉。但照水却说:“殿下,驸马还在里面……?”
她不答,转头命侍卫都去救人。许惠妃已经失去了意识,太医却尚未赶到。
头顶的烟花早已消失,祁无忧耳畔却仍在砰砰作响。她命宫人小心照顾许惠妃,但御园太大,近处已没有避风的宫殿,最快的安置办法就是送回画舫。
宦官的唱喝远远传来,是君王出警入跸才有的动静。皇帝已经闻讯赶到,如何安置惠妃,已经不用祁无忧做这个主了。
她的呼吸愈加急促,立即扯下毯子,狼狈地跪到阴湿的青石上。皇帝的仪仗汹汹经过,没有看见她似的,金龙朝靴匆匆朝着许惠妃而去,甚至还加快了几步。
祁无忧垂头跪着,余光也瞥见了张贵妃的裙摆。
皇帝赶到许惠妃身边,紧张地弯下身,不顾大庭广众之下,便颤颤巍巍唤起了她的闺名:“明舒,明舒——”
但许惠妃并未醒来。
皇帝顿时慌了神,焦急之下竟亲自抱起了她呼喝太医。
一时人仰马翻,祁无忧爬起来跟上,临去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没看到自己的驸马。
她并未犹疑,决然地跟着皇帝一行上了画舫。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所有画舫都已靠岸。皇帝抱着许惠妃入了船舱,所有太医也都赶到,开始谨慎且漫长的诊治。
祁无忧和其他人在花厅里等着。张贵妃见了她的惨相,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内室的绣帘。
船舱里安静得可怕。祁无忧僵硬地站着,华服蒙了烟灰,半湿不干。湖风一送进来,浑身畏冷,手背则剧烈灼痛。
有倾,皇帝迈着粗重的步子从里面出来,祁无忧霍地一震。
“啪——”
再回神时,花厅中的琉璃灯忽地被一阵邪风吹倒,碎了一地。
祁无忧旋即避开,再一抬眼,分明看见皇帝已经扬起了手臂。若非灯盏突然爆碎,这一巴掌早就落到了她的脸上。
皇帝自知失态,收回手,愤怒的目光越过她,扫向了门口。
夏鹤不知何时出现,匆匆走到祁无忧身边,对着皇帝贵妃一一跪拜。祁兰璧慢了许多,这时才匆匆上了船,惊魂未定地跟在夏鹤后面请了安。
他活生生地赶来,和她一样灰头土脸,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没有蒙尘,清澈地倒映她的狼狈。
见到他好端端的,祁无忧心底触动了一瞬,怦怦跳得厉害。
一股失而复得的情绪还未化开,她便不再看夏鹤一眼,转身朝皇帝跪下。
“不知儿臣犯了何罪,令父皇如此动怒。”
“明知故问!”
皇帝怒不可遏,显然认定她谋害许惠妃和皇嗣。
祁无忧的心和身体一并凉透了。夏鹤一来,她就知道是他故意打碎的琉璃灯。皇帝的巴掌虽没落下,她却好像结结实实受了这一掌。
宫女跑出来唤“龙胎保住了”,皇帝又急忙回到了内室去。
祁无忧两耳发懵地留在厅中跪着,忽然感到周身和煦。她缓缓侧了侧目光,是夏鹤回来,屈膝蹲跪在地上捂住了她。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在发抖。
她僵硬地看向张贵妃,却发现她也不见了。她的母亲似乎也更在意龙胎如何,跟着皇帝进去探望了许惠妃。
“你怎么在这……”祁无忧侧头,张开了微微发抖的嘴唇,“刚刚又为什么会在蓬莱阁。”
夏鹤环着烧焦的小凤凰叹了口气,收紧双臂给她取暖。
“你让我今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忘了?”
第43章 英雄救美为日后休夫铺垫。
43.英雄救美
“你让我今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忘了?”
随口一说的话,祁无忧当真忘了。
她窝在驸马胸前,鼻翼间都是彼此身上的焦味。一点也不好闻。她没有像刚才一样绝情地推开夏鹤,嘴里却恨恨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夏鹤嗤笑一声。
“那不就让你称心如意了。”
祁无忧不应他这句,只说:“反正我从没要你来救,所以就算你死了,我也不领情。”
惠妃她一个人也救的出。皇帝要打她,她捱了这一巴掌就是了,才不要夏鹤英雄救美。
夏鹤也不指望她领情,松开她,道:“惠妃身边的宫女还活着,我一并救了她。”
“哦,英雄救美。”
祁无忧闻言,讽意更甚。
可是在火场里,她只顾着许惠妃。一来她救不了两个人,二来情急之下,只当那宫女已经咽气。许惠妃还有意识,但只字未提对自己以命相护的宫女,狠心将她舍在了那里。
生死面前,人人为己。命在旦夕之际,夏鹤尚能顾及一名宫女,比她为人良善。
祁无忧垂着眼睫,心中滋味一言难尽。
夏鹤却道:“她会是重要人证,能还你清白。”
他为英雄救美的行径“辩白”,但没由来地,祁无忧居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鼻腔酸辣,一滴泪掉在了锦灰中。
“还要看惠妃如何说。”
那宫女肯舍身守护惠妃,可见其忠心耿耿。诚然夏鹤于她有救命之恩,但惠妃的说辞才能左右一切。若她有心落井下石,趁机咬她们母女一口,只看皇帝的态度就不容乐观。
直到半夜,禁卫军才扑灭了蓬莱阁的大火。表面上看,是烟火落下的火苗引起了燃烧。但禁卫首领称蓬莱阁外留下了煤油的痕迹。正是人为点火,从外面堵住了生路,才造成如此灾祸。
而许惠妃有孕以来,每次出行动辄百人随侍。今夜所有人挤在蓬莱阁里,里里外外围着,又使得脱险加倍困难。
但无论如何,蓬莱阁之火都不是意外。
铜壶漏断,许惠妃悠悠转醒,噙泪说了一声“是公主殿下救了我”,一切方才真相大白。
皇帝不免尴尬难堪。
张贵妃若无其事道:“陛下,万幸许妹妹有惊无险,咱们先不打搅她休息了。无忧也受了惊,还在外面跪着呢。”
许惠妃闻言,也不顾自己孱弱的身子,忙强撑着起来说:“臣妾应当亲自向公主道谢的。”
这样一说,皇帝在妻妾面前更不自在。
张贵妃还笑着扶许妃躺回去:“你是长辈,无忧是晚辈。哪有长辈跟晚辈道谢的。陛下疼你,就叫陛下赏她些玩意儿就是了。”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皇帝此时却立在榻前随声附和。
但许惠妃仍很坚持,噙泪望着皇帝,说:“陛下,您就让我见见公主吧。听贵妃姐姐说,怎么公主还跪在外面,她惹您生气了吗?”
皇帝哂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贵妃坐在床边,明白许妃这是认定有人害她,非要跟祁无忧对峙不可。张赋月心中非但不为女儿担忧,反而更加恼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陛下还不是担心你。”张贵妃笑意盈盈地望着许妃,温柔地为她掖了掖被角,“情急之下,就怪到了无忧头上。”
说完,边让人请祁无忧进来。许惠妃听了,只有顺着张贵妃的话往下说:“怎会如此?陛下,公主舍命救我,怎么会是害我的人呢。”
皇帝只有讪讪,有些下不来台。
“妹妹想到哪里去了。”张贵妃笑意更甚,“陛下只是气恼无忧办事不妥帖,没有及时把御医叫来。”
许惠妃一怔,但话已出口,再难掩饰自己刚才的心急大意。
好在皇帝关心则乱,未曾留意她的口误。
祁无忧步入内室时,已经拿帕子擦净了脸,不再那么狼狈。短短片刻,她收拾好了杂乱的情绪,目光清明,显然问心无愧。
她几乎踏着张贵妃的调侃踏进来,照旧行了礼,几乎令皇帝和许妃有些措手不及。
皇帝沉着脸站着,只是徒有气势,早已颜面扫地,表情愈发难看,不能否认自己险些冤枉了祁无忧。
“起来罢,你也受了惊。”皇帝自觉惭愧,声音软化不少,“你惠娘娘说你亲自救了她,非要跟你说几句话。”
这便是承认了刚才的一切只是误会。
祁无忧红着眼睛谢了恩,对自己的委屈只字不提,倒让皇帝的负疚又加深了几分。
惠妃也强撑着说道:“是啊,多亏了公主及时出现在蓬莱阁,否则……否则我就该跟腹中的皇儿葬身火海了。”
皇帝和贵妃都连忙劝她不要胡说。
祁无忧站着,默默地深吸一口气,绫罗烧焦的气味极为刺鼻。
许惠妃受了惊却很清醒。她不是不怀疑她,只是没有真凭实据。但是现在当着皇帝的面,她非得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恰好赶到蓬莱阁不可。
“惠娘娘没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祁无忧道,“只可惜……崇华宫的宫人们大多伤的伤,不能近前伺候。不过您身边的宫女已经被一并救出来了,想必也是些许慰藉。您安心休养便是。”
许惠妃定住。触及祁无忧明澈的眼睛,纵使心中还有疑虑,但得知贴身的宫女也安然无恙,也不好继续死咬不放了。
即使她有心栽赃、指认贵妃和祁无忧加害于她,但母子平安,现有证据不足以一次扳倒她们母女。万一最后她生了个女儿,将来也得仰仗祁无忧,这时还不能得罪。
许惠妃与祁无忧相顾片刻,一切不必言明。她似大松了口气,将噙着的眼*泪咽了回去,“放下心”安歇了。
张贵妃亲自为她掩好床帏,等皇帝最后一步三回头地看了几眼,才冷声吩咐宫人仔细照料。
祁无忧始终乖巧懂事,被烈火和灰烬舔过的双手一直放在身前。皇帝见了,难免不忍。
一家三口放下许惠妃,先后绕过屏风,来到外间。皇帝心疼地执起祁无忧烧红的双手,又发现十指间藏着许多烟灰,万分汗颜:“你也受难了。赶紧让太医来看看。”
祁无忧应下:“儿臣这点伤没什么,惠娘娘无碍就是菩萨保佑。不然,儿臣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高低背个残害手足的罪名。”
皇帝语塞,一时竟难以直面妻女。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老着脸皮说:“不早了,让驸马送你回去吧。”
说完,又忙着招来左右,要给祁无忧许多赏赐。
祁无忧却立马跪下,总算有了委屈的声调:“父皇给儿臣那么多赏赐,不如收留儿臣,让人家留在宫里住上几天。”
话里话外都是要“回娘家”。
“这是怎么了?”
“父皇不知,那夏鹤婚前就对丹华眉来眼去,也不知夏家是不是一早就想跟王叔勾勾搭搭。”祁无忧说得煞有其事:“刚才在宴上,他又被儿臣抓到现行。儿臣气不过,这才跑下船去。”
她又道:“事到如今,他还想狡辩!儿臣不想见他!求父皇准许,让儿臣留在宫中吧。”
驸马追着公主,跟了一路跟到蓬莱阁,像极了小夫妻吵架闹别扭。
皇帝一听却松了口气,耐心劝道:“不是早跟你说了,你跟丹华置什么气呢?她哪里比得上你。依朕看,驸马那最多就是看了丹华几眼。他到底是个男人不是?这再正常不过啦。”
“刚成婚就闹着回宫里,传出去外面又要说你刁蛮任性。”张贵妃明白过来她的打算,自然装模作样,帮着说和了几句:“到时候,你的名声就更不如丹华了。”
如此劝解了半天,祁无忧才不情不愿地回到花厅里,一见到夏鹤便冷起了脸。
夏鹤一看,竟毫不犹豫地朝皇帝跪下,认错:“都是臣今天惹了殿下不快。否则,她也不会跑下画舫,置身险境。请陛下责罚。”
祁无忧暗暗吃惊。
虽是她刚才灵光一闪,现编出的理由,但也想不到夏鹤仅凭她一个眼神,就能配合到如此地步。堪称珠联璧合,天衣无缝。
要知道,她这番说辞不仅为解今日困局,也为日后休夫铺垫。
夏鹤与她配合得这样默契,不愧是打了同样的算盘,才能心有灵犀。
外面都不知道画舫里的情形,只知道公主亲身涉险,从火海中救出庶母和龙嗣,得了皇帝泼天的赏赐。就连公主府上下都喜气洋洋,以为祁无忧铤而走险,赚取了仁爱果敢的美名,更获得了帝王的爱重。
晏青早在风中等了半宿。还没上岸,他就听说祁无忧陷于火海,驸马也跟着进去了。他赶到时,正目睹夏鹤扛着一个女子从大火中一跃而出。
他以为那是祁无忧,瞬时丢了三魂七魄,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直到夏鹤将那女子交给照水,他才惊觉他抱着的只是一名宫女,心里顿时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庆幸。
一种自然是庆幸祁无忧平安;另一种就只有他自己能体会,且难以启齿。
夏鹤以帝婿之身登上了画舫。晏青是外臣,不能参与帝王家事,只得在岸上徘徊。
苦等一夜,听见殿前赏赐了公主,终于松了口气。又等了片刻,总算等到祁无忧和夏鹤一前一后下了画舫。他欲上前,却见夏鹤比他快了几步。
年轻的帝婿一身褴褛,却不显一丝困顿,依旧贵不可言。
不知当年他还是贱民一个的时候,是否就已经具备了这与生俱来的气质。
夏鹤立在如墨的夜色中,亲手为祁无忧披上了斗篷。她也放缓了脚步,甘心让驸马拥着她坐上御赐的步辇。
一双少年伉俪并肩离去,晏青迈出去的腿就这样收了回来。
……
“你可真行。说的比唱的好听,演的比真的还能骗人。”祁无忧走时并不分给夏鹤一个眼神,两夫妻桥归桥路归路。她目不斜视,用他们夫妻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讥嘲个不停:“该不会让我说准了,你又想法子勾引丹华。难怪刚才你们两个还一起过来。”
这就有些蛮不讲理了。
夏鹤任她呷醋。不管她说什么,他只管扶着她上车,随口哄几句“心心念念,浮想联翩”。临行前,又朝杨柳岸看了一眼。
祁无忧听他讲了半天蜜语甜言,好歹舒坦了一点点。但见他漫不经心,又开始不满。
“你还有事?”
祁无忧瞄着夏鹤看去的地方,回头却见灯火阑珊,晓风残月。黑魆魆的园中人影幢幢,不知他又发现了什么亟待拯救的佳人。
夏鹤并不作答。他来时碰见了晏青,走时有心留意。果不其然,湖边是一幅为谁风露立中宵的画面。
“没事。”他抬袖将祁无忧拢进怀中,不让她继续探究,“累了一夜,休息会吧。”
从远方望来,只能见得伉俪互相依偎,极致缠绵,哪里容得下第三个人插足。
第44章 狼狈为奸他又不在。我现在只有你。……
44.狼狈为奸
祁无忧固然不满。但步辇似摇篮轻摇轻晃,郎君身上暖和又温柔,她累极,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回到了温泉水里。
折腾一晚,她还是在烈火中受了点伤,手背上渐渐起了水泡。祁无忧偎在夏鹤的臂弯中,叫他拿着一块凉玉给她冰敷。
她渐渐体会到了枕边人的好处。
三分痛说成十分,就能享受到十足的爱抚。
今夜虽无心云雨,但青丝缠结,不免勾着吻在一起。相濡以沫,也能尝到一点慰藉。
夏鹤不比她睡了一路,这会儿须得强打精神应付。滋滋亲了半晌,他活动着手中的玉石,顺带拨弄了一下她的朱唇,戏谑:“吻我就不难受了?”
祁无忧咬了他一口,翻身回到自己的被窝。
她还是看不惯夏鹤。因为他总是时刻警醒她不许耽于男欢女爱的直臣,和祸水本身。
翌日,祁无忧没睡几个时辰就起了。
她的人也在查蓬莱阁纵火案,天未亮时,公主府里外便进进出出。漱冰与她私语:“幸好殿下昨晚就控制了奉宸苑,他们已不敢告发贵妃娘娘。成王收买的太监也被我们按下了。”
“崇华宫的人可都安置妥当?”
“殿下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祁无忧默默盘算着,却又听漱冰说道:“奴婢照您的吩咐,本是盘查贵妃娘娘可曾在崇华宫落下什么把柄,结果却问出了纪医官曾经出入崇华宫。”
“什么意思?”
“许家似乎给过他恩惠,他没收。但奴婢以为,纪医官不会平白无故得了许家的青眼。殿下您看?”
“去把他找来,就说我需要诊脉。”
祁无忧忍着咬牙切齿。漱冰的说话声又轻了些:“殿下,还有……奴婢昨日暗探时,还听闻驸马与崇华宫宫女有染。”
但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漱冰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但她却满不在意,让人摸不着头脑。适逢夏鹤从殿外进来,漱冰只好噤声离开。
祁无忧面无表情地瞥了夏鹤一眼:“你怎么天天神出鬼没?”
“我去拿烫伤药。”
他手上真变出了一个小药箱。一打开,里面除了药膏,还有纱布、银针、火罐。说罢,还要亲自给她上药。
祁无忧却不敢让他碰。他不是大夫,若手法不当,小则留疤,大则不知道会受什么罪。
“你为什么这么不待见纪凤均,还宁可自己动手。”
“他品德有污,医德自然也不可信。”
“你又知道?”
祁无忧这次没有大发雷霆,倒使夏鹤多看了她一眼。她沉着气,神色阴晴不定。
他不慌不忙打开药箱,动作娴熟,“你还记得纪泽芝?她少时也跟着纪老太爷学医,但天资却比纪凤均高出许多。”
“然后呢?”
“她无法应试,所以若想成为御医,就只能先入宫当宫女,再请托去太医院当医女。纪老太爷爱才,费了很多心血,想把她送进宫。”
夏鹤托着她手挑开水泡上药,说话间吐出几缕清凉的空气吹了吹,“但纪凤均的母亲担心纪老太爷把衣钵传给一个外人,便想法子给纪泽芝说亲。纪凤均更是亲自逼娶,这样她便无法进宫。”纪泽芝少时有几分傲骨,不愿过仰人鼻息的生活,这才一走了之。
祁无忧忍不住怒道:“岂有此理。”
夏鹤看似专心致志为她上药,其实也未说出全部实情。
“这些只是他们的家事,你且听听罢了。我真正不喜他,还是因为他送你那些东西。”他直言不讳,包扎之余,点漆般的眼睛抬起来看她一下,“我猜他还想过勾引你,自荐枕席借机上位。如此为人,还算不上低劣?”
祁无忧霍地甩开了手。
她难堪地站起来。夏鹤捉奸般的拆穿令她下不来台,但真正令她羞耻的是他什么都知道,而她像个傻瓜。
撇掉夏鹤,祁无忧横冲直撞地出了寝宫,亲自去审纪凤均。
她以为这个奸猾的男人会砌词狡辩。但纪凤均脸色煞白,或许因为心中有愧,竟一改常态,对一切供认不讳。
“下官的确曾与纪泽芝沾亲带故,同窗学医。殿下若要为此惩罚下官,那下官可以发誓,早就与她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入宫以来,更是对殿下忠贞不二。”
“一个说的比一个好听。”祁无忧的脸色是另一种难看,“听你话里的意思,莫非以为我心生妒忌,恨你那段旧情,不能将你的一片痴心据为己有?”
纪凤均发怔,然后目光躲闪,心中所想被祁无忧戳了个七七八八。
但凡不蠢,这时男人都该明白自己会错了意。
祁无忧冷森森地哼了一声,“不自量力。”
纪凤均哑然。
他自恃有几分才貌,又出身医香世家,在男女之事上未免信心十足。可是扪心自问,祁无忧从未对他青睐。就算是十年前尚且懵懂的纪泽芝,不也一样果断地将他拒之门外。
今日祁无忧如此动怒,又是拿他从前的旧事做文章,纪凤均顺理成章认定起因是女人家争风吃醋,再想不到别的可能。
“……下官不明白。”
“你不明白?”祁无忧声色俱厉:“我只问你,偷偷为惠妃遮掩这样吃里扒外的事可是你做的?”
就如夏鹤所说,纪凤均和纪泽芝的旧情是他们的私事,她犯不着上心。但所谓忠臣不事二主,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近臣三心二意。
纪凤均有口难张,万万没想到,祁无忧是为着惠妃遇喜才向他发难的。
祁无忧立在凤座前,不无讽刺:“是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你怀恨在心,还是没有赏你春风一度,所以收服不了你?”
闻言,纪凤均跪在下面,缄默了许久。
片刻后,他才说:“妇人手少阴脉左疾男,右疾女*,”他暗示道:“惠妃娘娘是左脉搏动得更明显。”
祁无忧呼吸猝然一窒,只听到皇帝终于要有男嗣了。
她才刚刚救了惠妃,老天爷就赏了她一巴掌,仿佛是替贵妃打的,恨她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纪凤均也给了她教训。小小的医官尚且因为许惠妃可能怀上男嗣,就盘算着左右逢源,见风使舵,更不必说那些各怀鬼胎的大臣。
“好啊。阁下要另攀高枝,我这里当然要给你断得干干净净,才能让你走得无牵无挂!”祁无忧僵硬地喊来一众宫官,“来人。”
漱冰和几个孔武有力的宫女的身影立即在纱帷上显现出来。
“纪凤均不修医术,漏诊误治,致使本宫烧伤溃烂,无颜见人,着太医院即刻革职。”
“永不叙用。”
纪凤均坦白从宽,却未能换得上位者网开一面。他毫不犹豫,忙不迭求饶。
“殿下!”他喊道:“下官方才顾念往日情分,没有说出来——纪泽芝跟您一样天性单纯,但是也容易遭人利用。下官不知她是被驸马威逼利诱,还是用花言巧语哄骗。总之,他二人有心勾结,狼狈为奸,使殿下怀上夏氏血脉便易如反掌!殿下,驸马举荐纪氏,可谓居心叵测,您万万不能轻信他们!”
祁无忧胸中早已翻江倒海,犹如怒龙来回嘶吼。但她一言不发,依旧听得认真。
纪凤均湛蓝的官袍被双膝碾乱了形状,他早已穷途末路,却凛然跪着,不肯退让。绝望之际,一贯奴颜媚骨的谗臣反而不露一丝谄媚,意外地令人刮目相看。
“下官就是心思再多,也不敢痴心妄想和殿下开花结果!下官只是作为一个男人,情不自禁,倾慕着殿下。”
“我唯一的私心,就是能在殿下身边侍奉分忧之余,浅解相思。除此之外,绝无他想!请殿下明鉴!”
纪凤均口口声声说他和夏鹤不同,绝没有成为她孩子父亲的野心。情真意切,甚至敢用上一个“我”字,向她袒露心声。可他每个字、每句意思都令祁无忧气血上涌。
“还不快给我堵上他的嘴!”
她大喝着,毫不留情地命左右将纪凤均拖了下去,恨不能给他灌下哑药。
可是她也知道,世上有龌龊心思的男人千千万,心口不一的男人更是数不胜数。纪凤均只是恰好敢说出口。她能毒哑他们的喉咙,然后自欺欺人,却屠不了他们的心。
祁无忧人前威风,一句话就毁坏了一个人多年钻营的一切,回到房中却靠在榻上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夏鹤听到她动用雷霆手段,见到本尊却是这幅情态,不禁失笑。
“错的是他,你哭什么?”
祁无忧本就存着昨日的委屈,这会儿更因为被人欺骗心里难受。她抓着绒毯,看见夏鹤过来,泪珠落得愈发连绵。
纪凤均不忠于她,却又明白她。理智告诉她,她不能怀上夏鹤的孩子。所以身边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医官,她不放心。在这件事上,纪凤均也确实一直尽心竭力,给出许多可行的法子,才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但他又并非完全明白。
她确确实实需要一个继承人,否则这江山便坐不稳。
真是可恨,可恨。
这话唯独不能对夏鹤吐露半分,祁无忧藏起自己的心思,只道:“我生气自己怎么挑中了纪凤均这个狗东西。”
“宫廷中盘根错节,你想从中挑选心腹,本就不易。再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曹操不是一样被张绣暗算过,你总不能苛求自己从不犯一点错。”他抬起指腹抹掉她颊边的水珠,“这次没有丝毫的损失,就及时认清了一个人,该开心才是。”
“少跟我掉书袋。”
祁无忧抽噎着,心里熨帖了不少。
夏鹤却收回了手,起身走了。
“那让你的经筵官给你讲吧。”
祁无忧巴巴地说:“他又不在。我现在只有你。”
夏鹤被她理所应当的态度气得眼底发黑。
但祁无忧最后那句话又可怜兮兮的,仿佛天下之大,她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亲近。
第45章 心肝宝贝他比你有才学,比你温柔,比……
45.心肝宝贝
夏鹤停顿一会儿,折回来坐下。
“忘了此人吧。我若不是刚好认识纪泽芝,也不会知道纪凤均心思不纯。怪不得你。”
祁无忧惦记着纪凤均的进言,立即问道:“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夏鹤又岂会对她说实话,说他从纪凤均身边掘地三尺,只为找一个有用之人。纪氏不是光明磊落之辈,漏洞百出,挑他软肋把柄轻而易举。若纪泽芝用不上,他还有备选。
但他说:“军营里。三军只有她一个女人,难免碰到诸多不便,我帮了她几次。”
“你可真是乐于助人。”祁无忧阴阳怪气,“而且帮的全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骂夏鹤是喜欢在漂亮姑娘面前大展雄风的臭男人。
“那你是要我见死不救了?”
“我哪有这个意思……?!”她赧然,“又没有说你不该帮。”
恰相反,昨夜得知他救起了许惠妃的宫女,祁无忧心里触动许久,情不自禁想起衢清城门上惊鸿一瞥的少年将军。到底是满门忠烈,一脉相传。夏鸢正气凛然,夏鹤也一样良善。
祁无忧别扭地拉起了他的手,用肢体代替语言亲昵。
“你总是帮助那些可怜的女子吗?那是谁教的你呢?不像你爹,莫非是你哥哥?”
夏鹤摇头。
因为生母的缘故,他的确对身世可怜的女子有恻隐之心,但从来不是因为怜香惜玉才出手相救。
再看祁无忧,她攥着枕头望着他,眼睛是红的,鼻子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
“我救过许多人,但杀过的人更多,所以不必以为我在匡时济世。我并没有专挑女子相助,只是眼下这个世道,困顿的人常常是她们罢了。”夏鹤抚着她仍很青涩的脸颊,“绝没有一份偏私。你就当作济困扶危好了。”
祁无忧鬼使神差问了一句:“那我呢?”
“你不需要我救。”
她不仅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将来也会成为最尊贵的人。只有她垂怜天下的份儿,没有旁人可怜她的道理。
祁无忧悒悒不乐地耷拉着眼。
夏鹤无声俯下身,近乎伏在她身侧抱住她。
“你是心肝宝贝。”
祁无忧芳心一颤,忽如枯树开花,面颊泛起粉色的潮红。
皇帝和贵妃都鲜少夸她,晏青又是矜持的名门公子,那些向她献媚的裙下之臣只是贪图她的地位。
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个,也没人把她真正捧在手心里。
祁无忧的心湖似春水泛起涟漪,但是转瞬又被霜雪冰封。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照顾你的老相好,现在才说这些哄我。”她推开夏鹤,投怀送抱不要,甜言蜜语不听,背对着他嘟囔:“反正纪凤均的缺空出来了,我总要提拔一个。”
夏鹤不急着澄清,反问:“你没有老相好?”
祁无忧倏地翻回身:“明人不说暗话,你要说什么就说出来。”
恶人先告状,岂有此理。
但夏鹤当真一笔一笔数落起来。
“你的经筵官,梁国太子,自荐枕席的门客,还有那个纪凤均,偷偷教了你什么?”
“看来你不仅以为我很大度,还觉得我记性不好。”
他每吐一个名字,祁无忧就眼皮一跳。
所幸他提了这么多人,唯独没有英朗,总算让人松了口气。
“我跟萧愉面都没见过。写几封信罢了,算什么相好。”
“纪凤均他们倒是想爬床,但是他勾引我,你看不惯,你找他说去呀。”
夏鹤似笑非笑,分明早已成王败寇。纪凤均的下场已经尘埃落定,还有什么好说的。
祁无忧正神气着,却听他又问:“怎么没下文了,晏青呢?”
她顿了下,再开口时不复刚才理直气壮,但依然言之凿凿:“长倩是正人君子,从来与我以礼相待,没有半分绮思……就算有,也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要无理取闹。”
“你都对他有心思了,还不许我闹?”
夏鹤一问,又把祁无忧问住了。
他是正经夫君,就算他们的婚姻是利益居多,但听说妻子爱过别的男人,他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闹的权利。
祁无忧坐在榻上,一时骑虎难下。
夏鹤倾了倾身,开始咄咄逼人。他即使坐着也很高大,玉山般的身姿挡在她面前,神色晦暗难辨。
她与他僵持着,像两座相望不相亲的雕塑。
都是过去的事了,只要哄一哄夏鹤就过去了,可祁无忧没法像他一样没脸没皮来一句“你是心肝宝贝”。
未几,祁无忧别别扭扭地开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我早已成婚,揪着这些不放,不是庸人自扰吗。”
一般女子此时都会说,她的夫婿已经是他了,从此也就只有他一个之类的话,但祁无忧却道:“长倩清风峻节,一身傲骨,将来定会名垂千秋,不会给我当面首的。”
夏鹤几乎“呵”了一声。
好一朵冰清玉洁的高岭之花。
他挪了挪位置,倾身迫近,“是他不肯,还是你不舍得?”
祁无忧瞪起眼:“他不肯,我也不舍得!满意了吗?!”
若不在乎世人眼光,她成婚后也可以和晏青暗度陈仓,哪有驸马置喙的余地。但他们皆为对方的名声、前途着想,自己又十分骄傲,各退了一步,所以永远走不到一起。
虽说此情可待成追忆,现下提起,也不免黯然。
夏鹤不肯就此了结,又逼近几寸:“你倒是说说,他有什么好,能让你如此不舍?”
“都说了,你不要无理取闹!”
祁无忧用力推他,反倒被按回榻上。男人在意起来,有的是精力无事生非,不依不饶。一推一搡,她也来了劲,被压着还盛气凌人。
“他有什么好?他哪里都好!”
“他比你有才学,比你温柔,比你有风度,身边还没有莺莺燕燕!”
祁无忧有理有据,不知是煞费苦心为晏青说话,还是千方百计惹夏鹤生气。
夏鹤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比我有才学?但教你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我温柔的时候你说什么了?你喜欢叫我用力。”
“他比我有风度,或许只是因为他不在意。”
“他身边没有莺莺燕燕,”夏鹤压下来,有心试探:“是不是因为不行。”
祁无忧一颗心忽高忽低,骤冷骤热。时而陷入单相思的黯然,时而被卷进鱼水缱绻的狂狼。
少女的神思飘忽不定,无力地揪着夫郎最后一句话反驳:“你别胡说,他只是没有那种心思。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粗俗下流?!”
……
没良心。
即使得知祁无忧和晏青并未有过夫妻之实,这时也愉悦不起来了。
夏鹤俯视着她,凛若冰霜,不可侵犯。盛怒中的俊容绷得紧紧的,却显得线条愈发优越,明珠美玉,即使满脸怒色也不可憎。俊极无俦的脸平生第一次跟“粗俗下流”产生牵连。
成婚数月,他只碰过她两次,从来没有过勉强,总是她说不要就不要了,还有哪个刚开荤的男人能这么疼她。
祁无忧不以为然。
虽然他们只有可怜的两回,但每次都贪欢整晚。看似绝俗的男人在那种时候却是应求尽求,贪得无厌,不是下流是什么。
夏鹤扯起她的衣裙,言传身教。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归根结底,就是男人费尽心思和你睡觉。”他沿用她的措辞,直接撕破了她对圣贤的幻想,“若没有‘那种心思’,他拿什么来填补对你的爱慕和望而不得的痛苦。”
“……你在胡说什么?”
祁无忧又想骂他瞎说,但心思一转,举一反三,不禁拿前朝的剑斩起本朝的官:夏鹤之前从不主动,莫非也只是因为心无爱慕。
这样一想,他这话便生出些许道理。
祁无忧呆呆地躺着,忽见青年昳丽的脸低下来,若即若离地蹭她。
夏鹤默认了他的粗俗,冰池似的双目却溢出细腻的霜辉。
“至于我……我是一介武夫,不会跟你之乎者也。”
说着,他在祁无忧的耳畔吐出一串露骨的挑逗,除了动词,只有动词,毫不收敛自己的下流。不经任何修饰的粗话即是最单纯的欲望,勾得她呼吸紧促,面红耳赤。
祁无忧连指缝都痒得难受。
可是她记仇。
新婚那会儿夏鹤的清高样还历历在目,每回都是她提出圆房,又是他推三阻四。总不能他开始主动,就等于两厢情愿了。必须让他吃吃苦头。
她屈膝顶起夏鹤的身体,倨傲地扬起下巴:“等等。从今天开始,你要说‘公主殿下,求您赏臣一夜春宵’,我才会考虑和你睡觉。”
公主殿下极为狡猾,说的是“考虑”,而不是“答应”。
夏鹤的喉结一滚。
求她也就罢了,但这恐怕还只是为折磨他起个头,难缠的都在后面。她到现在都不肯喊他一声“夫君”,光是这件事就足以让他使出浑身解数,更不需提别的。
可他是为了荣华富贵尚主的男人,最擅长虚与委蛇,忍辱负重。祁无忧又大意轻敌,忘了这点。
第46章 追悔莫及多么扭曲的关系。
46.追悔莫及
夏鹤这回不会这么好心点醒她。
他压低身子,信口拈来:“那公主殿下便赏臣一夜春宵吧。”
……
祁无忧对折磨美貌的郎君这件事简直着了迷,私下里耍尽花招手腕,雷霆雨露都是“君要臣死”。一盒肾衣很快用尽,但纪凤均已被革职,她只好垂询太医院那些老爷子。
太医院院使闻言色变,极力劝阻:“殿下,那都是烟花女子在风月场里用的玩意儿。您贵为公主,应该珍重玉体,万万不可自轻自贱呐。”
祁无忧一忍再忍。
这些老迂腐几乎在当面指责她放荡堕落了。
如果她直言自己只是不想要夏氏的孩子,估计他们又要拐弯抹角,暗示她贵为公主,将来还要当天下女子的表率,更不能推卸母职。
不过,如果她将来荣登大宝,为江山延续,生产那道鬼门关是非走不可的。即便如此,祁无忧也委实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到这些人手中。
皇室宗亲中已多年未有孕妇临产,太医院的圣手也该生疏了。祁无忧召集了所有的太医院宫女,亲自考校。不考别的,就考女科。
十数份考卷看完,几乎所有医女都没有接生经验,能结合古今医书旁征博引,已是博洽多闻。唯有一份答卷,参照过往产妇症候,分别阐述了立式、坐式、躺式分娩的利弊,另外还一一分析了蓐劳的病候病因和防避对策。
祁无忧读后若有所思。拿给太医院院使看,老爷子反复研读许久,最后也不得不勉强承认:“的确是个可行的疗法。”
思前想后,祁无忧还是宣了纪泽芝,先问了她会不会制肾衣。
她答:“下官与纪先生师出同门,他会做的,下官也会。请殿下放心。”
“可是我要如何信任你?”
“下官知道纪先生的官职是因何而丢,自然不会蠢到重蹈覆辙。”纪泽芝只字不提夏鹤,一心一意道:“下官也不懂尔虞我诈,除了一身医术之外别无长物。只要殿下用得上,一定万死莫辞。”
祁无忧听出来了,纪泽芝这是连阴私营生都肯做。
她一直没说话,纪泽芝以为她犹不满意,又道:“殿下的忧虑,下官略懂一二。避子汤伤身,不利于殿下将来孕育子息,终归不是长久之策。下官会想法子研制新药方,为殿下以身试药。”
“你们医者生的是回春的妙手,岂能用来做伤天害理的事。否则,我不就成了不择手段之人。”
祁无忧驳回了她的想法,不容置喙,“这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纪泽芝低头,忙称失言。不过这番试探也使她松了口气。
祁无忧命她将肾衣的制法悉数教给漱冰照水,药方则慢慢研究。她有心赏赐,纪泽芝却开口为纪凤均求起了情。
“你这是以德报怨?”
“以前都是少年意气。若因此令他家破人亡,下官该问心有愧了。”
原来纪凤均被革职出宫后,亦被医署除名,再也无法行医,对纪氏医门来说是家门不幸,奇耻大辱。纪老太爷气得大病一场,命悬一线,至今卧床不起。
纪泽芝道,纪夫人为她选中的夫婿是一个鳏夫豪富,纪凤均存了私心,帮她的法子竟是自己求娶。母子二人还为此闹得家宅不宁。
少年情窦初开时或有几分真心,但时至今日已不值一提,彼此并无深仇大恨。
纪老太爷是她的恩师,诲而不倦,她早该报答。没有纪家这份知遇之恩,她未必能有今日造化。
祁无忧真正见识到夏鹤添油加醋的心机,也不禁内省自己的处置是否太重。
纪凤均并无失职,只是因为不忠才沦落这个下场。
但为何不忠就是如此大的过错?他对她的不忠,对许惠妃来说却是医者父母心。
“*你方才说,不会重蹈他的覆辙。我倒很好奇——”祁无忧抛出一个刁钻的问题:“若今日惠妃就倒在你面前,你可会为了我,见死不救?”
纪泽芝一怔,未曾想过。
那就是了。
祁无忧在心里想,这情求得好,她们都经过了一番深想。
最后,她问纪泽芝:“你真的不恨他吗?毕竟没有他的话,你早就可以进宫了。”
“殿下,有爱才有恨。”
宫女不能自行婚嫁,一旦入宫,除非得到恩赐,否则就是终身伶仃。只要她嫁为人妇,就不能入宫。但若入宫,也是承了纪家的恩情,且孤寡终身,所以她宁可一走了之。
“无论哪一条路都是不归路。那时下官还很年少,不想被迫放弃任何一种选择。现在看来还是太贪心了。”
“是吗。可是贪心有错吗。”
祁无忧厌恶纪家的所作所为,但也从纪泽芝的话中听见了一种更深切的矛盾。
青云路上似乎从来容不下连理枝。纪泽芝和她一样,总是要在个人的幸福和抱负之间牺牲一个,才能成就另一个。要么像她不得不在皇位和晏青之间做出选择,把嫁给前途当作幸福;要么像梁飞燕一样,把为人妻母当作成就。
但贪欲让她体会到,两者根本不能互相替代。
若江山美人难两全,为什么她的父皇就从来没有这种烦恼。萧愉也没有这种烦恼。
她每每和宫女们谈天,极为不屑这些祖宗家法。就等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
祁无忧命医署重新给纪凤均记了档,使他得以继续在民间行医,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做完这些事,她少不得跟夏鹤算账。
英朗和斗霜风尘仆仆回来复命时,已经听说了中秋节的变故。他们以为祁无忧正心烦意乱,府里不免鸡飞狗跳,进门却见她和驸马在庭院里卿卿我我。
两个人似在吵架,又像调情。分明是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两夫妻拉拉扯扯,夏鹤早已上了手,一面抱着祁无忧,一面弯腰为她整理繁琐的衣裙。
短短数月,目下无尘的男人居然已经习惯了卑躬屈膝,甘心沦为公主的裙下之臣。
英朗远远看着,心底不无震撼。
他与夏鹤相知多年,怎会不了解,即使他们曾终日在污秽中忍辱苟活,但愈能吃苦,性子愈是高傲至极。以前也不是没有达官显宦见夏鹤气宇不凡,便许他高官厚禄,招他为婿。
可是他不屑一顾。
营中眼红者有之,钦佩者有之。夏鹤都不在乎,凭着一次又一次的九死一生,战无不捷,才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
这样一个孤傲的男人,如今却过起安逸缠绵的生活,为一时风月流连起来。
英朗宁肯相信夏鹤忍辱求全,在心里打着险恶的算盘,也难以说服自己:其实是祁无忧的魅力令人无法抵抗。
但她在花下顾盼多姿,绚丽夺目。
只要以一个男人看着一个女人的眼光看她,就会难免觉得,和她调情是身为男人梦寐以求的幸事。
英朗盯得目不转睛,脑中风驰电掣,闪过了千万个想法。
斗霜的反应就比他寻常得多。她十分欣慰公主和驸马开始像一对正常的夫妻。
“英侍卫,看来咱们不在的日子里,可错过了不少好事。”
英朗难以应答。
祁无忧得知他们回来,先将夏鹤支开,才召二人近前。
“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她问话时端坐在檐下的凤座上,刚才面对驸马时的真实活泼统统不见了。英朗只见流云蔽日,骄阳在恢弘的高台上时隐时现,如金丝银缕印上祁无忧的霞裙月帔。而她立于高台,宛若站在云端,似天女临凡。
斗霜只要了几天休假,祁无忧便许了她半月和丰厚的赏赐,让她即刻去休息。
然后轮到英朗。
这是他开口离开她的好机会。祁无忧也有心推动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几乎暗示了他抓紧提出来。
但英朗思量了片刻,却说:“听闻禁军出缺,卑职愿意代劳,为殿下分忧。”
这个回答出乎祁无忧意料之外。
蓬莱阁失火,皇帝革去禁军一大批人,正需填补。如果英朗乐意到禁军中去,还愿意与她维系纽带,那就再好不过。
她怔忡一下,不禁问道:“你想好了?不后悔?”
“想好了。不后悔。”
英朗抬头,与祁无忧探究的目光不期而遇。
她需要他的才能和家声,他也需要她的权势地位。还有什么好说。
只消这一眼,他们就对彼此的需求心知肚明。
哪怕他们看对方再不顺眼,也无法一刀两断。
多么扭曲的关系。
祁无忧稍作沉默,马上着手安排。通常,她会调用晏青的人脉,但他不喜英朗,她也觉得李脩更乐意帮忙。
随着日渐长大,她渐渐发觉身边的男人们就没有几个处得来的。
晏青当天来探望她时,她顺嘴抱怨了几句。
“驸马总是说我和你暧昧不清。”祁无忧还是觉得夏鹤无理取闹,“男人收拢起来也太麻烦了。”
晏青少见地笑了一下。
“那就不收拢。”他开解道:“你是公主,不必像妻子对丈夫那样曲意逢迎。”
“话是这么说……”但她无法忍受夏鹤对她不咸不淡,甚至冷若冰霜,“我又确实担心他会知道我曾经和英朗……毕竟英朗又回来了,他们还那么要好。”
“他不会知道的。谁也不会告诉他,他从何得知。英朗更不会说。”
“为什么?他们好像一见如故,无话不谈。”
祁无忧苦恼的模样透着几分懵懂。
晏青又露出淡淡的笑容。没有哪个男人会向另一个男人亲口承认:自己曾数次引诱过他的妻子,却没有一次成功。
“他不会说的。”他只需保证:“你可以相信我。”
“但是万一呢。男人都接受不了妻子和别的男人有染,是吗?”
“有的男人或许接受不了,但他是例外。”晏青道,“他尚了你,才能得到今日的锦衣玉食。是你给了他尊严和体面,他没有资格对你置喙半个字。”
祁无忧听出了一丝诡异:“什么意思?”
晏青陷入沉默。
她认为自己的驸马是将门之后,生在公侯之家。但那个看似高贵的男人却并非如玉无暇。
他只是一个出身不能更下贱的杂种。
祁无忧选择的婚姻,其实是一个美丽又丑陋的谎言。
晏青注视着她纯美的眼眸,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向她揭露这个残忍的秘密。结果到头来,他跟卑劣低俗的李定安也没什么两样。
真正无瑕如玉的贵公子流露出一丝不忍,万千丑陋的情绪便挤开这道细缝淌出来,悄无声息地腐蚀着他的容颜。
若苍天有眼,晏青早已面目全非。只是祁无忧什么也看不到罢了。
良久,他开口道:
“定安没有说错。”
“驸马不是国公府的嫡公子。他骗了你。”
千言万语,都是一句:他不配。
第47章 芙蓉帐暖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面首……
47.芙蓉帐暖
晏青肯说出来,便是手上已经有了证据。
但他懂得分寸,点到即止,不忍祁无忧听了难受,也顾虑过犹不及。
祁无忧甫一听到这无稽之谈,险些啼笑皆非。只凭夏鹤的气度涵养,也不会信他有着卑贱的出身。但这话出自晏青之口,她还是会审慎掂量。
国公府的旧人可以证明,夏鹤是十五岁后才认祖归宗的。但他一直待在云州,天高皇帝远,所有人都想当然以为他跟着夏元洲在军营长大。
晏青走后,祁无忧还是叫来了漱冰照水。
“我要你们……去查一查驸马的身世。”
漱冰照水俱是一愣,但都及时应下。
祁无忧回房后,不免盯着夏鹤看得聚精会神。
他的外表是那样完美。即使她的门客都眼红他的风仪,作诗时也不得不在他身上用尽绮丽的词藻。他自称胸无点墨,却不露半分粗鄙。独到的见解总是映衬出他的风致卓尔不凡。
她想,晏青所说的或许有些误会。等她的人查明真相,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夏鹤翻了一页书,却难以忽视妻子温热的目光。夫妻之间对这类不可言传的暧昧有些默契。
他放下书本,祁无忧果然从另一侧伏了过来,手也伸进他胸前的衣襟里抚弄。
但他却按住了她的手。
夏鹤知道晏青刚刚过府,和祁无忧私下独处了半个时辰。不知他们在一起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使她一回来就想入非非,仿佛要从他身上寻求安慰。
“你把我当什么人?”
祁无忧不解:“什么?”
“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面首。”
夏鹤不纵着她,立马将她的手抽了出来。
祁无忧恼怒极了。
“你什么意思?!”
“殿下,”照水罕见地慌慌忙忙,“宫里来信,鸣鸾宫被皇上下令封锁。娘娘被软禁了……!”
祁无忧当即跟夏鹤分开,冲下榻来问:“怎么回事?!”
夏鹤也抬起头来。
这个时候,谁也无所谓避嫌。照水马上答道:“说是玉娥姑姑向皇上指认了娘娘,声称娘娘故意在蓬莱阁纵火谋害惠妃和皇嗣。”
“玉娥?!”
“……是玉娥姑姑。奴婢怀疑是传话的出了纰漏,否则怎会是玉娥姑姑。可皇上今天突然就把鸣鸾宫封了,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怎会如此……”
玉娥是自幼陪伴在张贵妃身边的婢女。四十年的主仆情分,不知在一起经过多少风浪。谁背叛贵妃,玉娥都不可能背叛她。
祁无忧无法相信。
万幸公主府还未听到封锁的风声,大抵皇帝并未认为她是同谋,也可能因为没有证据,无以定罪。
她急忙入宫,但皇帝并不见她。
寒风凛冽,祁无忧在殿前等了一夜,也并未唤出皇帝的舐犊之情。等到天光大亮,一国之君开始处理朝政,她也不死心地在皇帝的寝宫前面苦等。
一名面白无须的宦官悄声走到她身侧,说道:“殿下,奴婢是慎刑司韩持寿。玉娥说想见您一面,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祁无忧看向他。
玉娥本是重犯,谁也不能见。但张贵妃多年经营,势力渗透朝野内外。即使她现在身陷囹圄,也不至于人人退避三舍。只要祁无忧这个成年皇嗣无恙,贵妃就能东山再起。今日雪中送炭,他朝必得新君另眼相待,直上青云。
祁无忧点点头,记住了这个相貌不俗的太监。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祁无忧走下慎刑司的石阶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玉娥如何才能给她们母女留下一丝慰藉。
她虽痛恨母妃糊涂,但也认为不能怪她太信任玉娥。
如果连自幼朝夕相伴的莫逆之交都无法信任,世间还有人能相信吗?
“无论你有什么苦衷,母妃都不会原谅你的。”祁无忧怒视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女人,恨自己一直将她当作姨母看待,“当年都是母妃自己留下拖延时间,让你逃出去向父皇求援,才会被萧广侮辱!她待亲生姐妹都没有像待你这样好!”
玉娥跪伏在肮脏的牢房中,全身上下仍很体面,唯一遭罪的地方只有她哭肿的眼睛。
“……殿下,就是这个,就是因为这个。”她匍匐着爬了几步,恨不得贴上祁无忧,“殿下,我们本该瞒您一辈子,但是现在我见不到娘娘,只能告诉您。”
祁无忧下意识地反感,退了半步。玉娥涕泪横流的脸由是更加绝望。
“昨日成王掳了我,逼我向皇上指认娘娘,否则他就把您的身世昭告天下。”
“我的身世?我的什么身世?”
“……您是娘娘在绥和二年十月怀上的。”
祁无忧脑袋一空。
绥和二年十月。
她僵立半晌,慢慢才记起绥和二年是皇帝元气大伤、损兵半数之多的一年。他被萧广打得节节败退,几乎丢盔弃甲。十月,萧广更是攻入了祁天成的老家,奸掳烧杀,鸡犬不留,祁氏祖宅首当其冲。
那是他们家人的噩梦,更是祁夫人张赋月的噩梦。
“不可能!”祁无忧大叫出声,然后才想起压下声音,“我的生辰分明已经到了绥和四年!”
“我们辛辛苦苦藏了数月,让娘娘看上去是过了一阵子才有孕的。您是娘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并非只有七个月……”
“为此我们杀了大夫,稳婆……”
玉娥的声音很轻,几乎气若游丝。
“这世上本该只有我和娘娘知道,但成王又不知从何得知……以此要挟。”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成王怎么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一举除掉我们母女两个?”
“当年娘娘和我为了隐瞒此事,已经斩草除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成王手里肯定没有证据!”
“荒谬……!”祁无忧还是不信:“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要听他的要挟?!”
“……我不敢赌,殿下。如果我不答应他,他立即昭告天下,就全完了。至少……玉娥这条命可以拖延时间。他不知道韩持寿受过我的恩情,自是想不到我还有通风报信的机会。”玉娥抓住她的裙角,苦苦哀求:“殿下,哪怕只有三天,一天……您要想出办法,应对成王的阴谋,扭转乾坤。”
“阴谋……?”
祁无忧像被她拽倒,跌在了阴湿的石板上,寒气迅速侵入体内。
她打了个冷战:“若我……我不是皇上的骨血,你我现在筹划的才是阴谋。”
玉娥拼命摇头。
“可殿下,您要想想娘娘。她为了你才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她是对的。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所以您就算是为了娘娘,也要想法子继承皇位,让她当上皇太后。”
祁无忧呆坐了一会儿,根本无法思考。
突然告诉她,她不是皇帝的女儿,还有什么心思去想那金銮宝殿,玉座珠帘……!
她是谁都成了问题。
玉娥殷切的泪目注视了她许久,她才动了动腥甜的喉咙,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的父亲是谁?萧广吗……?”
玉娥答不出来。
就连张贵妃自己也不知道。她痛恨去想。
祁无忧意会了她的沉默,几欲崩溃大哭。
韩持寿在牢房外远远地咳了三声。
时间到了。
玉娥仍逼着祁无忧坚强,将死之人的眼中遍布狂野。
“殿下,记住。为了娘娘,为了你的母亲。”
“这是你欠她的。”
……
直到玉娥伏法的消息传来,她凄厉的嘱托也没有在祁无忧脑中淡去。
世上知道这秘密的人少了一个,又多了一个。
祁无忧回府后就待在温泉殿,如同蜷缩在母亲的腹中,不肯出世。
她的反常并未引起许多关注。贵妃被禁足,她意志消沉是情理之中。晏青一得到消息就前来探视,却被祁无忧拒之门外。连每日雷打不动的讲学也取消了。
他见不到她,旁人就更无可能见到。夏鹤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利,偶尔垂问她的婢女,但祁无忧的回应总是“不见”。
公主府还有大小事务需要她裁决,她的小朝廷亦需要首脑才能运作。公文愈积愈多,府僚们见不到公主,不免气馁愤懑。
夏鹤起初料理了公主府堆积的杂务,然后便以祁无忧的名义面见了她的府僚,代为安抚。
祁无忧听说后,并未如侍女们料想的那样冲出来斥责他越俎代庖。她心灰意懒,对一切权力都失了兴致。
成王比她更有资格继承皇位。他那些不成器的儿子,祁玄则,祁玉堂……甚至祁兰璧,也都比她更有资格。更不用说许惠妃肚中的孩子,才是皇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而她……狸猫换太子,其罪当诛。哪日东窗事发,必死无疑。
祁无忧神游着走到平日接见门客的花厅,停在竹窗外面附耳聆听。
她招徕的读书人恃才傲物,向来对夏鹤颇有微词,不屑他以色侍人的行径,认为他有辱将门的家风。但没想到才短短数月,他们就能促膝而谈了。
“梁不如我朝地大物博,但土地富饶,人力充足。他们疆域有限,所以朝廷征收耗时短,账目清晰,帑项累积反而更加迅速……”
……
厅中只有夏鹤一个人陈说,其他人时不时发出受教的喟叹。
他们虽读了万卷书,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没见过山川大海,见识始终有限。
他们正听夏鹤讲得如饥似渴,卓尔不凡的驸马却生生止住,转眼到了门外。
殿外青树葳蕤,虫鸟相鸣。净甃玉阶之上,唯独没有佳人的身影。
这就是妻尊夫贵。只要祁无忧不想,哪怕是夫妻,想见上她一面也是这样的难。
夏鹤在殿外站了片刻。
果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48章 孔雀开屏她的那些男人们居然在院子里……
48.孔雀开屏
祁无忧换了寻常的衣衫,骑着马跑到了武平大营附近。
她年少时经常跟晏青到市井、村舍四处探访。那时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晏青又引导她体察民情,每个月都会出去转转。定都帝京以来,住进瑶台琼苑,渐渐就成了冰水霜雪几个替她在外走访,她自己很少再微服出行。
漱冰跟在旁边,总说今时不同往日,“殿下您现在金尊玉贵,出宫该多安排些人手才是。再不济,也该把斗霜带着。”
祁无忧置若罔闻。
她们行至附近的村镇。天子脚下,小小的村子还算兴旺,人民和乐。村口和衙门还贴着征兵的告示,祁无忧四处转了一圈,只见村子里不乏青年,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
她以为这里投军的人会多些,但跟村民们闲聊了一会儿,有人说:“咱们都不从军,朝廷没有兵打仗,这仗不就打不起来了。”
天真得有些无知,但又是这么个道理。
漱冰无奈极了,看向祁无忧,她只是坐着听他们各抒己见。但她们毕竟是两张生面孔,在榕树下坐了一会儿,周围便开始打听她们是哪里来的、什么身份。
“公主?!”
一道叫声不合时宜地挤进了人群,四下沸然议论起来。
“公主?什么公主?”
“天家的娘娘么?”
漱冰倏地紧张起来,护在祁无忧身前,到处张望最开始大呼小叫的人。
祁无忧也闻声望去,结果意外见到了故人。
“燕雨?!”
漱冰也发现了昔日的姐妹。
但燕雨站在人群中,不在武平大营,却是一副寻常民妇打扮,手里还拿着割草的镰刀,显然是刚干完农活回来。
见是熟人,漱冰紧张的心情好歹缓和了些,“你怎么会在这儿?”
村民们还围着看热闹,窃窃私语着打量祁无忧。若是以往,她定落落大方与他们谈笑。但今天,她却马上避开了人群,好像落荒而逃。
漱冰不解其意,只得跟着往没有人迹的地方走。
祁无忧走到草垛,还没跟燕雨起个话头,遽尔一道突兀的戾气从背后袭来。她下意识转身,避开了要害,但上臂还是被扎了一刀,瞬间血流如注。
漱冰骇然,反应也慢了:“……你刺杀殿下?!”
祁无忧按住伤口,果见燕雨手中的镰刀滴着血。
一击毙命不成,燕雨便失了最佳良机。祁无忧毫不犹豫,赤手空拳夺了燕雨的弯刀,身手利落,竟像毫发无伤一般,不出几招便制伏了她。漱冰不通武艺,但也并非四体不勤,她很快帮忙擒拿燕雨,扯下裙带将人绑了个结实。
“先离开这里。”祁无忧三两下给自己止住了血,几乎忘了她还有这种本事,“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同党。”
“没有同党,是我自己要杀的!”燕雨恨道。
祁无忧不理她有什么深仇大恨,直接命漱冰将她押上马,一路飞奔回公主府。到了自己的地盘上,那漂浮不定的心才踏实些,细细地问清了燕雨始末。
原来她到武平大营后很受看重,很快被擢升为司马,统领一个曲二百人的队伍。但是未过不久,她身怀六甲的秘密被校尉发现。按照军规,燕雨须得落胎。当时军中流言都说她为攀高枝魅惑主帅,这才做出未婚先孕的丑事。
那校尉梁蕙曾属梁飞燕的旧部,是个老兵,铁面无私。她同为女子,反而更加不肯网开一面,就怕坏了军中风气。
“孩子自然没了。没过多久,我也被赶了出来。”燕雨恨道:“可她们根本不相信,我从没勾引,一开始甚至都不是我情愿的!”
漱冰可怜她的不幸,却也恨道:“但这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因为就是公主把我送到那里去的!”
燕雨发指眦裂,已经认定祁无忧就是她不幸的源头。就是因为那封亲笔信,她才会被上将注意,时常被他带在身边,出入主帐,嘘寒问暖。所以初入军营时,她是很风光的。
漱冰忍不住骂了一句:“真是恩将仇报!”
祁无忧却不喜不怒,问:“那个男人是谁?祁玉堂,还是李定安?”
“是谁,有区别吗?我谁都拒绝不了。他们都跟你沾亲带故,何必假惺惺装作为我做主。”燕雨望着她染了血也依旧精致的衣裙,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你是公主,自幼锦衣玉食,何曾体会过我们吃过的苦。驸马、翰林学士、英侍卫,个个人中龙凤,个个都围着你打转,你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爱是什么滋味儿。”
而她们井底之蛙,不知沧海。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略献殷勤,便以为自己碰上了如意郎君。
所以即便开始不愿,但一想到有机会去到朱门绣户里做太太,也就将错就错忍了下来。直到被权贵始乱终弃,方知自己果真命如草芥。
漱冰听了半晌,只觉得荒谬绝伦。燕雨落得这个下场,分明是她好高骛远,贪慕虚荣,生了不安分的念头。归根结底,是自作自受,赖不到别人头上。
“且不提当初是你自己闹着要投军,谁都拦不住。殿下送你去武平,那是一番好意,一片苦心,期望着你去建功立业的——”
“呵,光有好意有什么用……”
燕雨只道,祁无忧身为主子无法保护她们,甚至让她们变得不幸,她实在责无旁贷。
祁无忧听着燕雨充满怨恨的骂声,低头坐着,一动未动。她手臂伤口的血早已止住,干巴巴地糊成一片,弥散着铁锈味。
漱冰察觉她情绪不对,也顾不上教训燕雨了,“殿下,您别听她血口喷人。是她不知好歹,以怨报德。”说完要去请医官,还要把照水叫来,“看看她带的好徒弟!”
纪泽芝给祁无忧处理了伤口,迟疑再三才说可能留疤。她怕公主因为她医术不精加以责罚,说话时极为忐忑。但祁无忧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只说了一声“知道了”,竟无所谓这疤似的。
她哪里知道,祁无忧早已当自己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自然看不上胳膊这一星半点。
至于燕雨,人是不能放走的。一来这案子牵扯皇亲国戚,又涉及成王府,燕雨作为重要人证得看在眼皮底下。二来,燕雨对她有责任,她对燕雨也有责任。
祁无忧止住照水赔罪的举动,若有所思地说:“从以前在长春宫,到现在开府,我一直对你们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寄望你们有朝一日封侯拜相,将来能到庙堂上去,让我不至于无人可用。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得太轻巧了,又只想着自己,所以没能庇护你们。”
“殿下这是胡思乱想了。您对我们的栽培,大家伙都铭感在心,也想着知恩图报。是只有燕雨一个好歹不分。您可千万别因此对我们都寒了心。”
“这么多宫人,只有你们四个天天跟着我,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对你们最好,你们也就对我有感情。其他人呢……”祁无忧还想再理一理这些道理,但又恍恍惚惚想到,身世的问题还没解决,指不定自己哪天就身首异处,哪还有余力收买人心,“算了,不说了。”
因为流血,祁无忧的脸色十分苍白。她回房换了衣衫,又补了些胭脂。这期间,当然是没功夫也没心思见人的,不管谁来了,都得在外面等着。
等一切拾掇好,再理会外面的事就有些迟了。
她的那些男人们居然在院子里打起来了。
半刻前,李定安和晏青造访,因又没见到祁无忧,不得不声称夏鹤将她控制了起来,好独揽大权。
“斗霜姑娘,现在只有我们几个,你就说实话——”李定安几乎认定:“无忧是不是让那个姓夏的给挟制了!”
“李将军……”斗霜无奈:“您不要为难我。殿下当真只是抱恙,不想见客。”
“可是都两天了!”
“以前她什么高烧不退、箭伤未愈,都只休息了半天就雷打不动跟晏四看公文,唯恐旁人说她不勤奋。”
“咱们谁不是从小就跟着她,什么时候见她这么懈怠过了!”
李定安危言耸听,说得好像一个月都不见祁无忧的人了似的。夏鹤出现时,正赶上李定安骂他缩头乌龟。
“王八从从壳里出来了。”李定安见了他,新仇旧恨一齐上涌,“无忧呢?!”
夏鹤单是听见这一声称呼,森冷的目光直射过去,同样是新仇旧恨一齐上涌。
李定安见他如此姿态,一个冲动,干脆动起手来。
用武力解决问题是男人们约定成俗的道理,谁拳头硬,谁就有权划分三六九等。
夏鹤无疑占据了最有力的位置,也是拳头最硬的那一个。
他站着不动,等到李定安的拳路招呼上来,毫不留情地打中他的头部。然后长腿一扫,将其重击在地。不过转瞬功夫,李定安倒在地上,啐了口血出来,一下子见了红。
“不自量力。”
李定安听见夏鹤的羞辱,更不肯罢休。然而他实在不是夏鹤的对手。
晏青第一次领教夏鹤的武功,不免心惊。李定安功夫不差,等闲制不了他。但夏鹤一招一式都不费力气,像猫抓麻雀,轻松得如戏耍一般,却残忍至极。
他们无疑低估了他的本事。
“驸马!李将军无论如何也是朝廷命官。”晏青出声喝止,话里有话,“你这是藐视王法。”
“是吗。我听你不像劝架的。”夏鹤踢开李,不慌不忙向他走来,剑拔弩张,“莫非也想一较高下。”
晏青向来看重体面,也不会中这激将法。然而他领会了夏鹤的弦外之音,又迎上他这派稳坐钓鱼台的气势,竟也想舍命陪君子了。
“住手。”祁无忧身着朱色常服,绕过琉璃屏风,露出苍白的一张面容,“你敢伤他一下?!”
她一现身,自是谁都别想动手了。
但晏青和夏鹤都看向她,各自脸色比刚才还糟,竟是谁也拿不准她刚才在对谁说话。
祁无忧不知他们心中所想,径直走到窗前坐下。
她精神尚可,仿佛只是没有睡好。
晏青默不作声地望着她,清凌的目光仔细地渗入了她的面庞。
祁无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注视,看向李定安,又看向夏鹤。
李定安正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嘴角挂着血,浑身是汗,可见夏鹤下了狠手。但他如此狼狈,却说什么也不肯在祁无忧面前卖苦肉计、告夏鹤的壮,偏硬气地站着。
技不如人,丢脸。
而夏鹤在一旁垂目站着,风姿如画,好像事不关己,宛如收屏的孔雀。
祁无忧看了一眼,他是一点示弱的意思都没有。一句话不说,明摆着“打都打了,悉听尊便”。
第49章 君须怜我爱永不遵循法则,所以才偶尔……
49.君须怜我
外臣面前,祁无忧不好明晃晃地偏袒夏鹤。她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态度,也真想罚上一罚。
不过,祁无忧今日是没有心情与他玩闹的。晏青和李定安都看着她,她不温不火地说道:
“这事可大可小,还是不必上报朝廷,就说你们切磋时失了分寸,也遮掩得过去。”
夏鹤对李定安下了重手,但也是李定安动手在先。祁无忧各打了五十大板,让他们见好就收。不豫的眼神一一扫过去,谅谁也不敢有异议。
几个男人各自心里憋着火,但都体谅她脸色不好,没有接着闹。
夏鹤气性最大,也不知是否仗着驸马的地位,转身便走。疑似因为祁无忧为了晏青喊他住手,在这里给她甩脸子。
“你们看他这副样子,”祁无忧对着剩下的两个冷笑一声,“也不像寄人*篱下能有的底气。谁说他不是夏元洲娇生惯养的好儿子。”
她虽有意在晏青和李定安面前表达对夏鹤的不满,但说着说着又的确有些来气。
李定安冷哼:“他也配跟你发火。什么底气,分明是装着装着,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不过也没有证据说他不是夏元洲的儿子。族谱上白纸黑字,倒算不得欺君。”
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晏青依旧谨慎,不予置评。
李定安嗤之以鼻:“他们夏家自己的族谱,作个假又有什么难。只要他们乐意,看门的狗都能写上去。”
祁无忧已从漱冰照水那里得知,夏鹤生母并非定国公夫人,而是一个不太体面的营妓。他的名字在夏氏族谱上,假的也成了真的。甚至皇帝和张贵妃也知道,只是促成婚事要紧,没有告诉她。
她坐在窗前,神情淡淡的,琥珀色的眼睛透着缺乏生气的薄灰。
李定安还在说夏鹤配不上她,晏青也没有反驳。
可她现在并未想那么多。
半晌,祁无忧看向李定安,毫无征兆地问道:“你可还记得武平一个叫闫彩玉的司马?”
“……闫彩玉?”
闫彩玉是燕雨的俗名。离开公主府后,便恢复了原本的姓名入伍。
李定安神色微妙了一瞬,没有逃过祁无忧的眼睛。他好像极力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是有这么一个人,似乎挺得祁玉堂赏识的,不过现在提起来没什么印象了。”
祁无忧没有表情地“嗯”了一声,瞧得李定安突然惴惴,眼神也躲闪起来。
另一边,晏青既不知闫彩玉是谁,亦插不上话。不过审时度势,不难猜出李定安在武平八成捅了娄子。
他体贴祁无忧气色不好,没多久就主动提出告辞。虽是为着夏鹤的事来的,但全程都是李定安唱了那个白脸。
临走前,晏青又避开李定安,对祁无忧轻声说道:“我已派了人去云州,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水落石出。”
祁无忧点点头。
她自称与夏鹤日渐亲密,才有机会了解他真正的身世。可扪心自问,她竟然一点也不在乎。
去年,她还在为驸马不是公府世子而愤愤不平,如今却一点也不在乎了。
嫡子又如何,私生子又如何;他姓夏又如何,不是将门之后又如何。
皇帝和夏元洲都不在乎。只要他们想,真的能变成假的,假的也能成真的。
这就是权力。
祁无忧不自知地抬起了下颌,拒不向权力认输。
见过晏青后,她徒然有了冲劲,勒令左右准备进宫的行头。晏青还在为她东奔西走,她不能就此萎靡不振。
守卫重重的鸣鸾宫里,祁无忧转述了玉娥的遗言,美丽却冷淡的母亲并未更正一个字,也没有一句解释。姣好的面孔仿佛转瞬就会破碎。
她不是不想问自己的生父究竟是谁,但母亲受过那样的苦难,她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一种残忍,如何在伤口处继续深挖。
只有一点毋庸置疑——萧广就是罪魁祸首。
祁无忧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这个万恶之源,同时又可能是她生父的男人。
她没有见过萧广,只是从小便听祁天成指点江山,说梁皇帝当年不过就是他的马夫,让他垫脚的、最卑贱的奴才。
后来的事都被祁氏严令封锁,许多是她自己拼凑出来的。
萧广生来命如草芥,卑微且贪婪地爱慕着主人家高贵优雅的夫人。旁人耻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祁天成更是为所欲为地羞辱他,一次又一次地踩在他的脸上,把他的头都踩进肮脏的泥泞里。
这样一个人得势后,必然展开铺天盖地的报复,也就是世人讳莫如深的绥和之辱。
从小到大,祁无忧一直梦想追随祁天成的铁骑,亲手斩杀这个魔头给母亲报仇。如今得知他有可能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杀意甚至愈演愈烈。
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萧愉都已经为筹谋弑父隐忍了许多年,他甚至就姓萧。
哦,她和萧愉竟成了异母兄妹,真荒谬。
祁天成迟迟没有立她当储君,也一定不是因为拗不过守旧的大臣,而是他自己心存疑虑,怀疑她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血。
尽管张贵妃尽其所能偷天换日,但祁无忧从小就有意识,她太强壮了些,一点也不像早产儿。祁兰璧才更像娇生惯养的一国公主。殊不知她只是外饰金玉的野草,当然比不得真正的金枝玉叶。
如今这潜藏多年的秘密水落石出,明晃晃地横亘在她们母女之间。许久,张贵妃看着她惝恍的模样,倏忽怪异地笑了一下,瑰丽得令人毛骨悚然。
“傻孩子。”
祁无忧一个激灵。
张贵妃将她拉近,冰冷无骨的手缠在她的腕子上。
“你忘了,当年我让玉娥跑出去找你父皇搬救兵,阖府上下只看见萧广闯进后院,却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
“我教过你,他们男人把持着这个世道。不想受制于人,你就只能另辟蹊径,把他们眼中的弱点变成武器。”
对张赋月来说,柔弱是她的利刃,美貌则是一张虎皮。
萧广攻入雍州,残杀知府英浩,四海皆知。在祁天成的宣扬下,萧氏早就以暴虐无道、荒淫无耻而闻名。但年轻貌美的祁夫人凭一己之力,保全了祁氏上下一百二十口人命、英浩遗孀母子和全城百姓。
他带兵强占祁氏祖宅,以主人自居,全城亦有目共睹。若说她与萧广清清白白,祁天成不信,天下人不信!
张贵妃只得两权相害取其轻,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说辞。她是被迫的。
“你只听你父皇说过萧广是个匹夫,瞧他不起,却不知道他贫贱不移,有情有义。”贵妃思及往事,何曾流露一丝恨意,“谁都不知道,萧广偷了他的奴籍逃跑时,是我给了他一包金锭子,才让他跑到西边平地起家。”
“……莫非您跟萧广,是两情相悦?”
祁无忧不知自己怎么憋出了这么几个字。
峰回路转,她屏住呼吸,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贵妃的面容,试图意会更多秘密。
可是贵妃盈盈一笑,就说到这里。
只有面对皇帝的时候,这位名为赋月的美丽女子,才双眸噙泪,饱含感情。
“我什么苦和委屈都忍下来了,怎么会容不下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陛下,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我忍受屈辱和噩梦,让世人耻笑,咬牙苟活——这些痛苦都比不上跟你天人永隔。
“所以什么也不能让我冒险失去你,就连无忧都不能。可若你要我以死明志,我也心甘情愿。就像当年一样……!
“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从未变过。”
张贵妃像一株柔弱无依的蒲苇跪在清冷的宫殿里。高大的君王站在她面前,竟然跟着潸然泪下。
……
三十年前,他们二人定下终身时,一个是书香门第的窈窕淑女,一个是鲜衣怒马的少年英雄。几曾何时也是珠联璧合的姻缘。
绥和二年十月的变故使祁天成对发妻充满愧疚。不能立她为后,更加重了他的亏欠。于是,最爱的女人渐渐变成另一种存在,提醒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失败和无能。
于是他开始回避自己的不堪,将所有热情投向了与她肖似的许明舒——连姓名都如此相像的月中仙子。和少女在一起,就像回到了他们都年轻的时候。善解人意的许妃令他沉湎于时光倒流,仿佛他有操纵岁月的本领。
可扪心自问,他爱的仍是一个名叫张赋月的女子。即使他无法爱她,他也不能停止爱她,遑论亲手送她去死。
祁无忧目睹母亲和她的丈夫流泪相拥,突然明白了玉娥的深意。
张贵妃只需要苟延残喘的时间。只要见到皇帝,她就能使他回心转意。
或许爱永不遵循法则,不可捉摸,所以才偶尔攻无不克。
即使她仅仅从父母的爱情中看到了折磨和痛苦。
*
夜里,祁无忧与灯烛为伴,坐在案前写了许久的信。
“太子愉兄如晤。”她起了个开头,笔尖一顿。
因萧愉提过他们二人迟迟没有机会相见,她才在鱼雁尺牍中动了狡黠的心思,故意用“如晤”问候。
寒暄上费了些笔墨,她引出正题:“久闻梁有赤玉玫瑰,色如绛焰。玉质坚莹,专为宫室佩琚,光可鉴人。无忧只叹平生不得一见。如若愉兄有心玉成,自当不胜欣喜。无意生受不费之惠,现得一方青紫端溪砚赠与愉兄,望兄笑纳。”
这些年来,萧愉时不时寄送些梁地所有的奇珍异宝,山珍海味,连同信札一同送来,殷勤慷慨。祁无忧心知他有意炫耀,全都受之无愧,偶尔才送几件不可多得的稀罕物当作回礼。
这次算她有求于萧愉,行文轻佻恐怕正中他的下怀。祁无忧最后写下“日夕盼复”,将信并那一方砚台,让漱冰连夜送了出去。
当晚,她梦见了梁帝萧广。
高大威猛的男人还是祁天成粗鄙的马夫,被她视为父亲的人踩在脚下。突然,玉娥冒出来,凄惨地叫喊,说萧广才是她爹。
她拼命摇头后退。
“至少你的父亲还是一个皇帝。”又一个面容模糊、作流民打扮的脏兮兮的男人吞噬了梦中的幻想,只有嘴巴清晰地一张一合:“如果你不想认他当爹,那我怎么样?”
她尖叫起来,却被祁天成扼住下颌。他狰狞着给她灌下毒/药,向来威严的五官变得那样可憎。
“你就是朕的耻辱,绝不能活,绝不能活。”
……
祁无忧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大声呼救。
“……不!不!”
她不想死。
所有侍女都赶到了她的床前,围得密不透风。
祁无忧这两天情绪不稳,众人都紧着侍奉。她总是坚毅刚强,向来让人无隙可乘。现在谁若伺候得熨帖,就是极有可能被她记在心里的。
但漱冰照水不假手他人,其他人等只能守在外围,等听吩咐。
濯雪不作迟疑,当即遣了手下的飞絮去请驸马。
“建仪?”
夏鹤的声音一响,侍女们都让出了一个豁口,露出坐在床上抱膝后怕的少女。
漱冰和照水互看一眼,心里都是一个“咯噔”。
濯雪不知道夏鹤的身份,她们却是清楚内情。祁无忧近日心系鸣鸾宫,顾不上针对夏鹤发作。他这时应该躲得越远越好,偏偏濯雪自作聪明,让他往枪口上撞。
祁无忧抬头,眼中只看到了夏鹤一个。
望着昳丽清绝的郎君,她急促且轻地深吸几口气,终于感觉回到了人间。
她还活着。
还活着。
魂魄缓缓落地,祁无忧急促的呼吸慢了下来。
数日不见,她失神地望了夏鹤一会儿,并未发出赶人的命令。怔忡间,他来到了床边坐下。
他从没见过祁无忧这副模样。长长的乌发披在身后,竟使她天生高挺的身影显得无比可怜。她眼眶里的眼泪摇摇欲坠,整个人都像在发抖。
夏鹤伸出手,马上被祁无忧拉住。
照水和漱冰心跳如雷,见状迟疑片刻,还是带着其余人无声地退下了。
灯烛散去,留下了一地波动的银光。衣衫褪尽,夏鹤马上看见了祁无忧今日新添的刀伤。
激情蓦地烟消云散,他仔细看了那被包好的伤口,眸中的热情霎时变为冰棱,愠色几乎突破了帐中昏沉的夜色。
“谁伤的你?”
祁无忧实话实说:“碰到有人行刺了。”
“什么人?抓到没有?”
“当然抓到了。”
夏鹤的神色渐渐阴冷,变得万分骇人。深知就算祁无忧身侧没有护卫,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能伤得到她。
“是谁?”他又问了一遍,“这几天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祁无忧躺在床上,仰脸望着夫郎厉鬼般的面容,竟“咯咯”笑起来:“这有什么。”她笑得比他还像鬼:“若是当了皇帝,来行刺的人就更多了。家常便饭,早日习惯罢了。”
她说着,竟慢慢真有些习惯这命在旦夕的生活,又喃喃念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不是说着好听的。”
夏鹤盯着她被白纱缠了一圈的手臂。不知深浅的伤口正在悄声愈合着。他到底是撬不开她的嘴,祁无忧软硬不吃,令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祁无忧换了个姿势,枕在他的臂弯里,“你心疼么。”
她主动送上红唇给他撬,但他却生生忍住。
“受了伤就好好休息。”夏鹤说完,竟是要穿衣服。
祁无忧气得骂道:“好啊,你滚!滚了以后就再也别想上我的床!”
夏鹤正背对着她系衣带。原本只想陪她和衣睡一晚,听到她这样蛮横,多半是起身就要走的。可他隐约听见她带了哭腔,不由得转过身来。
她果然怒瞪着他,但素净的面庞宜嗔宜喜,让人看一眼就心生不舍。
于是那勾着衣带的手指又松开了。
第50章 如胶似漆不管夏鹤的身份配不配她。……
50.如胶似漆
不知不觉,又是一响贪欢。
天际昏沉,未现曙色。轻柔的帐幔微微动了一动,祁无忧睁开眼睛便要叫人。
“这就要起?”
夏鹤几乎同时醒来,见祁无忧拖着睡袍越过他,自己也起身靠在床头。揉搓了一晚的白袍挂在身上,几乎遮不住男子裸/露精壮的胸膛。
司帐的竹雾低着头拉开床幔,根本不敢多看。祁无忧却对眼前的美色视若无睹。她背着夏鹤换起衣服,仿佛昨夜与他缠绵的女子另有其人。
“我有要事进宫。”
她说着,回身觑了夏鹤一眼,神色难辨。
昨晚,她是那样缠他,喝了迷魂汤似的。无论她此刻表现得多么硬心肠,也遮掩不了昨夜的脆弱。
四目相对,祁无忧只寄望于夏鹤并未发现她的脆弱,更别把它当真。
不能再多一个人知道她的把柄,一个都不行。
鸣鸾宫传出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歌谣,许惠妃不敢继续追究。新的禁军统领声称失火只是意外,奉宸苑也开始动工修缮蓬莱阁,同时销毁了所有证据。
宫中对贵妃母女愈加敬畏,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她们击倒。
只有祁无忧清楚自己的死穴。
她夤夜入宫,走到鸣鸾宫外时,还月高风清。
皇帝昨夜宿在贵妃这里。祁无忧不必深思,确信母亲得心应手,早已和皇帝和好如初。
等帝妃起身,宫女马上传话给她,她立即跪到了寝殿的外间,佯装已经跪了个把时辰。
“什么事这么急。还天不亮就来了。”皇帝的声音从里间传来,语气还算和煦。
谈笑间,宫女们掀开珠帘,
“父皇……”祁无忧再度唤出这个称呼时,喉咙似乎在抖,“儿臣闭门思过数日,想了许久,此番分明是有人构陷我们母女。中秋那夜,都是儿臣和驸马起了口角,追着丹华走到了蓬莱阁,才碰上大火。若非驸马来得及时,儿臣早就和惠娘娘一同葬身火海了。一计不成,此人便想让母妃担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挑拨离间,从头至尾都是想让父皇变成孤家寡人!”
皇帝搀着贵妃,侧身看向她。
祁无忧主动提到:“儿臣甚至已经听说了自己并非天家血脉的谣言。可见这层出不穷的手段都是以铲除皇嗣为目的,堪称司马昭之心,狠毒阴险。”
皇帝闻声色变,仿佛第一次听说:“何人传此谣言?!”
“女儿敢说,此人定与谋害惠娘娘、嫁祸母妃为同一人。”
祁无忧说着叩了一个头:“儿臣恳求父皇滴血验亲,还母妃和女儿的清白!”
不仅祁天成目露惊诧,张贵妃也为她的出其不意骇异不已,一时竟拿不准她想做什么了。
“陛下……”
“无稽之谈!”祁天成打断贵妃,“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
可是祁无忧看着他的神色就知道,他的意志并非坚若磐石。这位九五至尊始终没有战胜自己的心魔。
祁无忧再次叩首道:“父皇,您就给儿臣一个恩典。您恩赐一滴龙血,必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让那些狼子野心的奸人无计可施。”
她久跪不起,祁天成迟疑片刻,还是顺水推舟,命宫人端来白瓷水盂。
但祁无忧却说:“儿臣以为,还应该把王叔、宗正请来,大家一起有个见证,一劳永逸才好。”
她一派问心无愧,仅是这副态度就打消了祁天成些许的疑虑。况且,他本就不愿意相信唯一的孩子居然不是自己的骨血。
“不用叫了。”祁天成色厉内荏,被祁无忧这样一提,脸上更加无光,“有朕的眼睛看着,他们谁敢置喙!”
张贵妃红了眼睛,不知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皇上,待真相大白,我们娘俩儿受的这些委屈,可就到头了。”
“是是,没有委屈了,没有委屈了。”
张贵妃不提皇帝应该为她做主,只说委屈到头,意在暗示许惠妃难逃干系。但念在许妃深受皇帝眷顾,所以她愿意息事宁人,既往不咎。如此既大度贤良,又加深皇帝的愧疚。二来她就是蓬莱阁失火的始作俑者,彻查下去,纸包不住火,最后过犹不及。
祁无忧在一旁学着,默不吭声。
吴进忠亲自去准备了白瓷水盂,用了少许功夫,又亲自端来。
祁无忧见了,只道:“儿臣先放这血。”说完,从袖间变出一把小银刀,眼也不眨,迅速在左手上划了一道。
数滴鲜血落入水盂,缓缓晕开,似一朵绽放的红花。俄顷,又默默相聚在一起。
祁天成见状,沉着气拿起托盘上的刀具。银刀一顿,又是两滴鲜血先后坠入水中。
大殿中的宫人皆被清退,仅剩一个吴进忠,此时也不敢抬头。偌大的宫室从未如此空荡,死静得如古墓一般。拿刀,放血……一举一动都发出了似雷鸣一样惊人的声响。
祁无忧随手拿帕子缠了伤口,神情自若地观察着祁天成的脸色。
他死死盯着水盂,分明十分在意,拒不错过真相显现的那一瞬间。
二十年前,祁天成也曾是英俊倜傥的儿郎,否则不会令张贵妃情根深种。但年复一年,与生俱来的骄横不断滋长,使那原本挺拔的身躯和英气勃勃的面庞膨胀得不复当初,只有鹰似的眉眼依稀还有以前的轮廓。现在这眉宇也因紧张,被拉扯得变了形。
祁无忧深知,他如此激动,不是因为不想失去她这个女儿,而是记挂着自己的颜面。九五至尊又如何,贪嗔痴慢疑,比庶人有过之无不及。
跳出帝女的身份后,祁无忧无比清醒。敬畏的君父原来如此可鄙,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美化了一切。
若她有选择生父的权利,她决计不会选这样一个男人。
两滴鲜血如愿相融。
祁天成和张贵妃不可思议地盯着水面,亲眼见证了这一瞬间。
祁无忧却看也不看,重新跪下。这次同样的称呼脱口而出时,她几乎浑身都在战栗。
“父皇,您看,您的血脉怎会有假。”
祁天成倏地看向她,双目中精光一现,突然满是动容。
……
“你说的办法真的有用。”
夜里,祁无忧靠在榻上,疲惫地一动不动。房中只有她和夏鹤两个。他坐在灯下,翻阅她封地各处的收成。
昨晚他们莫名缠绵到了外面,最后就各自裹着一件袍子躺在榻上,西窗剪烛,低声私语。夏鹤告诉她,滴血验亲只需在水中加入白矾,就可以使所有血液相融。白醋、温度亦能控制血液融合与否。
祁无忧不信,背着侍女找了个碗来,硬是逼他放了几滴血,自己也放了几滴。看着它们融了又分,心中异样频生。
她和夏鹤自然不是血亲,但亲眼看着他们的血合二为一,又好像见证了彼此渗入了对方的骨血。像那新婚夜的结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你是怎么知道的?”祁无忧自下而上望着青年认真沉着的侧脸,“是不是因为你也用过?”
“你忘了我自幼走南闯北,什么都见识过一点。”夏鹤看着账目说,“小地方有些宗族纠纷,怀疑妻子红杏出墙的,叔伯之间争夺家产的。那里的父母官教了我这些门道。”
祁无忧垂下眼,竟怅然若失。
天知道不管夏鹤的身份配不配她,她现在只想有个人陪她一起受这种罪。
半晌,她说:“看来你爹花费了不少心血栽培你,还让你体察民情。”
夏鹤没有否认。
“他常对我和大哥说,一名出色的将领不只会打仗就行了,还要广见闻,增智虑。做到上马管军,下马管民。”
夏元洲每次应酬都带着他,他也见过各地的官员,对人情往来和尔虞我诈都略有涉猎。所以他才能顺利接管公主府所有政务。
这些日子,他静待祁无忧发难,斥责他僭越、对她的权力横加干涉。但她却不再对他颐指气使,让他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管家公,连封地上的劳力和财物都丢给了他。
因为他们聊起他少时没什么书读的经历时,不禁谈到如何才能让更多的百姓接触书本,所以,祁无忧还叫他代她和府僚们筹办增设官学的事宜。
印书都是朝廷说了算,与刻印工艺复杂昂贵固然有关,但科考取士,该看什么书,国子监早已一一定下,只有几十套书被奉为圭臬,流传于世。坊间流传的书本良莠不齐,部分还是手抄。夏鹤以前远在云州,买得到的更少,定价也高。
祁无忧的书房藏书之浩瀚,寻遍整个大周,也难找出几间。
“你是不是想说,我之所以能拥有丰厚的学识,只是因为我是公主?”祁无忧想了想,“如果我是一个……兵卒的女儿,的确不会拥有这么多。”
燕雨没有说错。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广阔的见识,智慧、谈吐,无匹的郎君,还有继承大统的权利……都不是她应得的。
祁无忧缓缓卧倒,像是累极了。
夏鹤放下账目,投来别样的视线。
他尊贵的妻子非但没有顾盼自雄,冷嘲热讽,还反躬自省起来。那股令人无言以对的爱慕虚荣像从骨子里消失了,使她从内到外黯淡无光。
夏鹤熄了琉璃灯,走过来将祁无忧从榻上抱到房中,再为她拆发更衣。
“你为什么对我……”她不知如何形容,“好?”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又比我年少几岁。”所以让着她是应该的。
“……就这些?”
夏鹤蹲在床边,停下为她褪去纱裙的动作,抬头看来:“你还想听到什么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