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相思难寄
祁无忧扶着床沿,低头不语了片刻,才毫无底气地问:
“真的不是因为我是公主?”
“如果你是指尊贵的权势地位,”夏鹤站起来,坐到她身边,“的确可以令人罔顾意愿,臣服于你。”
他说着倾身贴近,“但这些不足以让人由衷地想对你好。”然后温柔地亲吻她的脸颊,脖颈,亲得她闭上了眼睛。
须臾,祁无忧挣扎着睁开眼,嗤之以鼻:“你就是千方百计想和我睡觉!”
夏鹤亲着她轻笑出声。
因为幼年的经历,他向来对男欢女爱排斥反感。婚后也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改善。不过,近来是愈加乐于此道了。
“你不想吗?”
他熟练地感知到了她的渴求,索性一把抱起她倒向床榻。
公主府的彤史印证着他们的亲密,但祁无忧的近臣却为此忧虑。二人近日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漱冰照水难得等到驸马不在的时候进言。
“殿下,奴婢昨日才看完一本有意思的小说。讲了男人垂涎妻子的嫁妆匣子,都是先巧言令色,体贴入微,渐渐就哄得那些善良的女子俯首帖耳,相信交出钥匙也是为了她好。”
“是吗。我不喜欢这些书。消遣便罢了,若只会从编造的故事里习得为人处世的道理,除了让人变蠢,再无别的用处。”祁无忧从镜子里瞥了她们一眼,“你们应该多看我书房里那些书,叫你们手下的宫女也多看。等你们都能独当一面了,我就能派你们去打理我的‘嫁妆匣子’。”
她说这话时,难免又想起燕雨。
漱冰照水也瞧出来了,都忙不迭表忠。
“奴婢从小就跟着殿下,将来也愿意在殿下身边伺候。您身边总要有人不是?谁能比咱们更贴心呢。”
“是啊,还有哪里比得上陪伴殿下左右更能尽忠的。”
祁无忧不置可否,但濯雪却在此时跪下来:“若殿下需要在朔州用人,奴婢第一个请命。”
其余人略吃了一惊。夏鹤从府衙回来,见此情形,一声不吭转身出去避嫌。但祁无忧叫住他:“我若派濯雪去朔州如何?”
“你走不开,能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再好不过。”夏鹤道:“当地的百姓和官吏见到濯雪就相当于见到你,有益于树立威信。”
“那就这样定了吧。”祁无忧很快决断:“濯雪去时再带上一套我的冠服,放在离宫,如我亲临。”
濯雪谢了恩,下去准备了。
临去前,祁无忧又将她单独叫到一边,细细交代了两件事。
一是给了她一块梁廷才有的赤玉玫瑰。二是从府上找一个文采好的先生,写一本传奇小说,主角就是仙去的先成王妃。
未过不久,京中一度洛阳纸贵,家家都在传颂《长安尘》中为救一城百姓舍生忘死的王妃。
这样的故事本该令成王府面上有光,但成王却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他指着厅中堆积成山的《长安尘》印本,问:“都买回来了吗?”
“凡是市面上有的,都买回来了,王爷。”但他的亲信叹了口气,道:“这玩意太吃香了,坊间似乎还有手抄本。那几段名句,几乎人人都会唱,根本用不着白纸黑字写在上面。”
成王看着堆积如山的戏文,还恨不得扑上去撕了烧了。可他还需维系着风度。
得知祁无忧身世存疑的传言时,他不是没想过在这上面做文章。但空口无凭,他自己都不太信。皇帝生性多疑,却一直宠爱贵妃母女,可见这狸猫换太子说不通,不如蓬莱阁失火一案证据确凿。
贵妃被幽禁后,慢慢瓦解她在朝中的势力就变得容易了。可他绝没有想到,贵妃一夜复宠,起复竟会这样迅猛。
没过多久,疑似以先王妃为原型创作的戏说横空出世。戏中的坤角是大家出身,善良貌美,未出阁前对身份卑微的仆役青眼有加,助他成为一方诸侯。这男人也痴心不改,出人头地后第一件事便是回来娶心上人为妻。但女子却被一王爷强娶,只有还君明珠双泪垂。
后面的故事几乎是将绥和二年发生的一切复述了一遍。不过笔者避重就轻,看客只能感受到缠绵悱恻,荡气回肠。一对有情人阴差阳错,不能终成眷属,实在令人扼腕。
故事最后,王妃之子舍弃了世子之位,与侯爷亲父子相认,一起联手扳倒了王爷,告慰王妃的在天之灵。
毫无疑问,棒打鸳鸯的王爷在这戏中是个丑角,看客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但真正令成王大动肝火的,还是故事中的世子。这世子塑造得极好,继承了王妃和侯爷的优点。世人都说他最后那段戏媲美沉香救母,全都赞不绝口。入戏深了,便不免借戏文和现实互相推敲。坊间的老百姓闲着没事,已经开始推测:祁玄则不是他的亲生子。
成王停下脚步,不免疑心是祁无忧在其中捣鬼。
祁玄则不是他亲生的推测已经满城风雨,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之后若他再跳出去指认祁无忧不是皇帝的骨血,只怕拙劣得没人相信。
成王仰天长叹。有祁无忧在前,他不禁想起自己三个儿女:一个好高骛远,一个胆小怕事,一个胸无大志,没有一个成器的。就算他继承大统又怎样呢,没有一个能接下他的江山。
尤其是祁玄则,占着长子和世子的位置,却暴戾无能,实在不像他的儿子,倒有几分像萧广。
这些年,成王一直后悔早早地立了王世子,悔不该听了元配难产时的威胁……
这时,他猛地定住,疑心愈来愈重。他那元配妻子性格温顺,从来不忤逆他的意思,是个好女人。但她临终那天却发了疯似的逼他立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儿为嗣子。莫非其中另有隐情?只要她的儿子能当上世子,就多了一道保障。
成王越想越觉得蹊跷。
绥和二年,先王妃也是在祁氏老宅留守的。不到一年之后,就跟张赋月先后分娩,*各自生下了祁玄则和祁无忧。但祁天成这一支向来风光,萧广又曾是他的马夫,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而张赋月执掌中馈,是一家主母,当时所有人的目光自然都放在了她身上。
谁都不知道,她一个柔弱女子是怎么说服萧广不伤他们全家一分一毫的,想来手段不会干净到哪里去。而张赋月为了苟且偷生,把他夫人也献给萧广,真不是不可能。
……
成王越想越魔怔。怀疑的种子一旦落地,就会疯了似的生根发芽。
他如此怀疑,祁玄则那儿也不能心如止水。
《长安尘》将他写得那样英勇,使他近日风光极了,走到哪里都有人顶礼膜拜,将他视为英雄、向他献媚的女子数之不尽。
祁玄则起初是没想到自己的身世能有什么问题的,戏文终究是戏文,只是当笑话一样讲给姬妾听。
姬妾们免不了恭维巴结,调笑道:“那现在的梁太子其实应该是殿下咯。”
如果《长安尘》所书确有其事,那祁玄则才是萧广的长子,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说完,几个美人都央着他将来给她们封妃。
祁玄则笑骂她们做春秋大梦,“毫无凭据的事,你们也敢乱说!”但心里却不然:哪个男人没有皇帝梦。在九五至尊面前,这小小的世子之位算的了什么。几壶黄汤下去,祁玄则心思大动,有些飘飘然,倒真有些希望自己的母亲当年和萧广有一腿了。
偏有一人提到:“如果是真的,先王妃殿下一定会给您留下点什么,好歹有个念想不是。说不定有什么物件,就能证明您的身世呢。”
“物件……”
祁玄则陷入了沉思。
先王妃的故居一直留着,不过现在这个成王妃嫌晦气,就给封了起来,所以屋子里的陈设还维持着原样。祁玄则翻箱倒柜,一无所获。正是失望之极,又忽然想起先王妃给他留了一份媳妇本。有这个名头在,就是成王和继母也不好动这份钱。
于是他又赶忙骗来了库房钥匙,翻遍金山银山,一块赤玉玫瑰才从精致的绣品中掉落出来。
*
祁无忧得了空,又给萧愉去了封信敷衍了几句,多少道声谢。萧愉倒比她殷勤些,很快又回了封信,追送了几样珍宝。只是这天照水取了信回来,正逢夏鹤坐在书房处理公主封地的公务。
这些日子,祁无忧正式首肯他参与打理府中庶务。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变得极端依赖驸马。一些人大感意外,甚至还大失所望。
虽说祁无忧一贯雷厉风行,但她这回重用濯雪,怎么看都像她草率地听信了夏鹤的进言,对其听之任之。包括照水在内,宫女们都暗自胆战心惊。
夏鹤正坐在案前编写官女子学所用的书目,神情极为专注,照水走近也未能使他分神。
照水简短行了个礼:“驸马。”然后趁他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把萧愉那封信放在一堆公函下面藏着。
夏鹤简短地应了一声,没有抬头。他又写了半个时辰,起来自己倒了茶水,回到书桌前才看到新拿过来的信件。上面几封是云州来的,中间的是雍州来的,最不要紧的都搁在底下。
祁无忧主张“明主好要,暗主好详”,把细微末节的琐事全丢给了他。特别是许多地方官员问安的无趣信件,都塞给他代为回复。
夏鹤拣了部分不要紧的,大致扫了一眼,看到最后一封时,目光才停住。
只见封上写着“吾妹无忧玉展”,又带有萧氏御印,一下就看出了出自谁的手笔。
他心道,这封信大概不是要他代回的,于是冷冷地把它掷回了桌上。
夏鹤拆了其他的公文书信,倒没有第二封像萧愉那么暧昧的。他提笔回信,但因气不顺,竟越写越快。
最后他草草回了两封,终究是扔了笔,不想再写。
他的公主殿下胃口极大,只他一个,根本满足不了。夏鹤何曾料到祁无忧有了他,又在这里跟梁太子鱼传尺素,玩起情哥哥情妹妹的把戏。
有纪氏风波的前车之鉴,夏鹤这次也不直接向祁无忧发难,就把信明晃晃地摆在书桌上。等她待会儿来了,倒要看看她当着他的面,会是什么反应。
第52章 忠贞不二想将他们拆散,他们反倒如胶……
52.忠贞不二
夏鹤在书房等到日落西山,祁无忧也没有现身,好像刻意躲着他似的。一问,还真是在躲着他。
原来祁无忧要见公孙蟾,但得知夏鹤在书房,却并未颐指气使叫他挪地方,倒是鬼使神差把公孙叫到了暖殿去。两人在暖殿见面,就像不想让驸马知道一样。
先前濯雪推举了公孙蟾,由他执笔撰写《长安尘》。公孙不负所望,抓住了这次机会,堪称鲤跃龙门。
祁无忧听说是他立了奇功,无论如何也得亲自见一面,嘉赏一番。
公孙蟾吃了先前的教训,又从晏青那里偷习了许多祁无忧的好恶,知道她不像寻常女子,不吃男人的奉承。所以这回第二次见她,有心端出名士气节,不敢显露一丝媚态,言行举止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他笑道:“现在成王爷和世子都在掘地三尺,想把在下揪出来千刀万剐。这下这条小命,可全仰仗殿下的庇佑了。”
说着说着,公孙蟾还是忍不住卖了个可怜,对上位的少女暗送秋波。
祁无忧却不解风情,也无心与他调情。她眼神一黯,有感而发:“我请先生做事,若不能保你周全,岂非枉为人主。”
公孙蟾又碰了个钉子,略感挫败,于是只顺着她附和了几句。
祁无忧又问道:“先生是怎么想到把这故事写成戏文的?”
“殿下起初说写部小说,但在下多跟濯雪姑娘打听了几句,想着老百姓大多目不识丁,小说虽有趣味,但在民间却不及戏文更容易传唱。”说着,公孙蟾清了清嗓,竟模仿起坤角唱了两句。
祁无忧忍俊不禁:“你还有这种本事。”
公孙蟾收起唱腔,一抬眼只见她明眸善睐,从未目睹她流露出如此千娇百态,更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原来他也有讨她欢心的本领,一时杵在原地,竟有些脸热。
可惜祁无忧只是赏了许多笔墨钱,让他趁着天色还亮着,早些回去。
但公孙蟾好不容易见她一回,决意得她的赏识,等不及向她证明自己不仅有妙笔生花的本事。
“殿下,”他拜道:“据闻太学生不日将汇集在城门下为顺安惨案请愿,他们多多少少想探听探听您的意思。”
“请什么愿?”
“自然是请战。顺安遭此大难,朝廷若不出兵让梁人血债血偿,必大失威信。”
皇帝既已首肯和议,远在梁境的夏家军也鸣金收兵,撤回周土,但仍留下了部分兵力驻守梁国的顺安。梁虽然表面上乞和,但无论军民,皆对祁周仇视已久。顺安数城的投降在他们眼中,则是国人为苟且偷生变节。
愤怒的暴民在入夜后攻入了顺安,不仅围剿了祁周的官兵,还残杀了所有投降的平民。连妇女和孩童也未能幸免于难。回传的战报称顺安俨然沦为一座偌大的屠宰场,许多人是逃跑时被砍下了手脚,失血过多而亡的。
这一变故震惊朝野,辱国丧师,主战与主和的声浪一夜反转。但平叛迫在眉睫,太学生担心朝廷不肯放弃和议血洗国耻,便决定聚众请愿。
祁无忧在南陵士人中积攒了些声望,他们也巴不得傍她的门路,时不时窥察朝廷的口风。不久前,她还志得意满,蓄势待发。
如今她听完来龙去脉,却不吭声。
公孙道:“殿下,您在他们当中还是颇有声誉的。其他同僚闲暇时到雅集去,也时常谈到您不务空名。可以说殿下如今在民间深孚众望。”
祁无忧目光一动,最后还是意兴索然:“容我进宫再看看吧。”
出了暖殿,公孙蟾呵出一团白雾。他看着零落的绿梅枝丫,感到一阵意外的寒冷。四下一望,才见夏鹤从抄手游廊的另一头往这边走。
他一早就看见了他,迫人的气势如阴风卷地般冷冷地压了过来。
公孙蟾暗道不巧,碰上阎王了。
李定安前些日子被打了个半死的事他也听说了,但祁无忧却一点冷落夏鹤的意思都没有。可见驸马的地位越来越稳。
公孙蟾惜命,且能屈能伸,当即若无其事地朝夏鹤遥遥拜了一拜,然后脚底抹油似的跑了。总之他先不得罪夏鹤。反正沧海桑田,谁能笑到最后还是谜题,犯不着争一时高低。
*
皇帝召集了内阁学士入南华殿,她和成王亦在其中。国家遭遇此等奇耻大辱,朝臣众口一致,势要以血洗血。夏元洲上了奏表,自请出战,为他的部下报仇雪恨,甚至还要斩了萧梁朝廷派来的使臣。梁称顺安惨案并非他们官家所愿,他们愿意抓捕犯下罪行的暴民,只求和议继续推进,否则又要陷苍生黎民于水火。
主和派虽已式微,但若依天下黎庶为先,使臣的话不无道理。况且朝廷已经兵力不足,对梁开战,又将从何处调兵到云州平叛、输运粮草都是悬而未决的难题。
众臣议论了一晌午,论得各个脸红脖子粗。
成王近日因一曲戏文大失颜面,迫切需要确立威信。他站出来道:“叛军就交由徐昭德去平未尝不可。他跟叛军多次交兵,已经知己知彼。”
祁无忧已对地方兵力烂熟于心,不假思索道:“云州驻兵三万,除去守兵,徐昭德可调用的兵弁不足一半。数月以来,他也没少损兵折将。”
更不用说,地方大吏还会把流寇编入兵力上报朝廷。众人心照不宣,徐昭德手下实际有能力参战的士兵不足整万。
但成王道:“叛军统共不过四千乌合之众,徐昭德有人马两、三倍有余,镇压他们如烹小鲜。从宥州、琼州抽调亦可。总不能因为这区区四千草莽,就弃家仇国恨不顾了。”
附和声一时并起。
成王泰然自若地站着。国家大义一放,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祁无忧道:“临军对阵最忌讳轻敌躁进。‘区区四千’,‘两三倍’?真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王叔未免说得太轻松了。万一最后丧师失地,王叔可要担责?!”
“诸位想过没有,梁人因为恨极了我们才胆敢犯下这等丧尽天良的暴行,”成王哼笑一声:“可是萧广这个皇位本就是他偷来的。吕武操莽,何德何能令他的子民如此拥护?他指称我们周人是抢他们钱财、夺他们妻儿、取他们性命的恶鬼,老百姓自会一块儿想着抗敌。长此以往,萧广有了一众勠力同心的臣民,国不也就有了吗。所以我倒从他身上瞧出些可取之处。如果我朝牺牲一城将士,就能万人一心,举国上下赴险如夷,我担这个责岂不是还赚了?”
这番话十分大义凛然。
南华殿里安静了片刻,听者无一不深受震撼。连坐在高位上的皇帝都惊心骇目。
只有祁无忧没有陷入深思,立马回道:“那些死去的将士对王叔来说,就是军情上的几个字?这话传出去,谁还愿意为朝廷效命。就算捐躯报国,到末了也不过是王叔口中的几个字罢了。我都想替他们问一句:值得吗。”
“公主好一张伶牙俐齿。虽叫我一声‘王叔’,却满嘴不孝不悌!”
成王眯了眯鹰似的眼睛,义正辞严,但祁无忧再不用受制于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听了也不畏惧。
“敢问王叔,现在谈的是国事还是家事?”
“自然是国事。”
“既是国事,当以我们祁氏一家为先,还是以天下为先?”
所有大臣直勾勾地看向成王,等着他回答。
成王的表情已开始难看,硬邦邦撂下一句:“自然是以天下为先。”
“国在前,家在后。王叔搬出家法指责我,莫非是将自己置于一国之上?”
祁无忧几乎点明了成王的狼子野心。他岂敢接话,连忙面向龙座跪下:
“陛下明鉴!臣只是恪守本分,一心为公,何曾包藏祸心!”
祁天成皮笑肉不笑地撇了撇嘴角,故作大度让成王起来,嘴上说着误会一场,却并未斥责祁无忧半个字。
祁无忧不骄不躁地立在一旁,把他们君臣父子的规则运用得融会贯通。
因为她忽然得道,发觉自己不过是母亲报复丈夫的工具。
张贵妃可以这样做,因为她有这种权力。就如玉娥所言,她是予以她生命的母亲。
所有人都向往权力,大抵就是想占有“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快感。让“他人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成为天经地义。但祁无忧尝够了这种被凌驾的滋味,想的却不是将这痛苦加诸在更多人身上。
她只想报复。报复令她痛苦的根源,即权力本身。
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天下既本不是祁家的,那她是否姓祁又有何干系。
年仅十八岁的少女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未来几十年,这个念头都会扎根她的体内,和她一起野蛮生长。
祁无忧也决定不再寻求真相。
因为她也可以成为她想成为的任何人。她的母亲、父亲,甚至皇权、上天,说了都不算。
小朝会散后,祁无忧又特意留下,只道成王府出了这么多丑事,兄弟阋墙,须得宗人府介入,以正视听。
祁氏兄弟进了宗人府,名声定不好听,想出来更不容易。祁天成早想整肃成王府,对这个提议很以为然。
祁无忧又道:“祁玉堂的官职撤了,但武平那边出缺,儿臣想着是不是能让梁飞燕来顶一顶。”
“梁飞燕?她不是孀居多年,一心一意地当着晏家的媳妇?”
“她是晏家的媳妇,也还姓梁不是。当年的‘梁’的名号比‘夏’还要响呢。况且梁飞燕领兵作战的才能不输夏元容,朝廷要练木兰军,也只有她能带出一支青胜于蓝的雄师。”祁无忧胸有成竹:“儿臣定是确信她会出山,才会向父皇提议。”
说完,又细细陈说了梁飞燕做将帅的利处,后浪又如何推动前浪。不过要说服皇帝,后者才是重点。
祁天成点了点头,很是被她说动。
“你去安排吧。”
祁无忧应下,这次却不再跟梁飞燕讲情面,更不再以朋友的口吻请她帮忙,而是上人的身份威逼着她答应下来。
梁飞燕走马上任,李定安为了避嫌,也得从武平退出来,相当于跟她置换了一下。表面上看,祁无忧的羽翼并未扩大,连皇帝也没瞧出她的私心,无非是瞎折腾一下。
但祁无忧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在为她近日的表现深感忧虑。尽管她因鸣鸾宫失势备受打击,向枕边人寻求安慰无可厚非,但她每日跟驸马腻在一起,行事作风愈发不可捉摸,心思都跑到了无关紧要的事上面,甚至因此对权力懈怠不已。于是众人都心知肚明:她已经不能再放任自己了。
无论晏青还是公主府的宫人们都开始相信,祁无忧最近的变化一定与陷入情爱脱不了干系。对她而言,这是不容谅解的过错。
她必须停止对夏鹤的偏爱。
漱冰早已和晏青商议好,如果祁无忧松口,不再倚赖驸马,她便寄一个不带锁的匣子。反之,则送一个上锁的匣子来。
公孙蟾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指着面前锁死的木匣品评:“虽说事与愿违,但我也很好奇,阁下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想将他们拆散,他们反倒如胶似漆。”
他近日因《长安尘》得到了祁无忧的赏识,隔三差五都有机会跟她见上一见。即将飞上枝头了,对晏青说话也渐渐随意起来。
晏青并不在意公孙的态度,但也不作答。木匣被他丢进泥炉,溅起了纷飞的火星。他走到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南山伫立了许久,才平复下来,说:“她一定是动心了。”否则不会得知了夏鹤的身世,还无动于衷。
只有真爱才无法被拆散。
只有真心爱着一个人,才不会计较他的出身。
……
他的出身。
晏青再度忆起他的心魔,指节几乎攥碎。
公孙蟾坐在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口吻仍很轻快:“现在断言还为时尚早。没经过岁月洗练的感情,岂能叫真心呢。若公主殿下的爱能来得这么迅猛,那也很容易稍纵即逝。”
他顺手从纸墨盒里抽出一张笺,“他们不过相识短短数月,有什么情,什么爱,都薄得像纸,”他轻巧一撕,纸就分成两半,“既然公主殿下是个固执己见的性子,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那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要让她亲眼抓驸马个现行,比什么逆耳忠言都管用。”
“什么现行?”
“不忠。”
晏青愕然转身:“他敢?”
“他敢不敢,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说公主曾因为身边的医女,和他大吵了一架。”公孙蟾若有所思:“若公主再看到他和别的女子有染,让她相信驸马已有二心就不难了。”
晏青垂下眼,大半张脸都没入了阴影中。
这种手段见不得人,也属实肮脏。但这肮脏的勾当从来不需要他亲力亲为。
须臾,他点了点头。
“你多费心。治至于如何措办,就不必一一递送过来了。我信得过你。”
公孙蟾知道他不想经手,心里啼笑皆非地应了。
什么都不知道,才能片叶不沾身,继续在祁无忧面前端着冰清玉洁的圣人之相。
高明。
第53章 心有灵犀我打不过你,你轻点。
53.心有灵犀
却说多亏公孙蟾办事得力,成王府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愈演愈烈。祁无忧到兵部衙门,都能听到下僚窃窃私语。
“成王世子不知从哪儿挖出来一具白骨,说是萧广的什么舅姥爷,要滴骨验亲。王爷气得,让人直接把他从坟上绑回来,要打要杀的。”
“那老人家在地底下躺了几十年了,又给挖出来。嘿,真缺德。成王向来礼贤下士,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看来真不是亲生的。”
“可不。大的这样,小的也是个坏种。好像大的做出这事,就是小的下的套。这一家子……为了个世子的位子,体面都不要了。”
“原来圣上今日要王爷去筹备粮草,少了一粒米都要问罪,就是因为这个。”
……
祁玄则被动了家法,现在对外称病养伤,但外面更加相信了传言是真,认定成王借此机会杀人灭口。皇城里面,达官显贵也心照不宣,确信二子为争嗣位兄弟阋墙。祁玉堂一时成了过街老鼠,莫说世子之位,皇帝为保天家颜面,还逼成王把他圈禁起来。
到了这个地步,成王府才幡然醒悟,知道主使不是祁天成就是祁无忧。但有口说不出,只有祁兰璧思前想后,跑来摊牌。
“建仪姐姐,我敬你一声姐姐,你收手吧!玉堂已经把武平的帅位让给了你,你为什么还要把他害到这个地步?”祁兰璧泪目泫然,“我母亲没了玉堂指望,现在也卧病在床,我甚至没有几天能床前尽孝了,你何至于赶尽杀绝呢?!”
成王两个嗣子全搭了进去,双双成了废子。仅剩一个女儿,也不见得好好珍惜爱护。他预备把祁兰璧一并带去云州,让她跟徐昭德的长子徐仁成婚,好挽回一些政治筹码。
但如果李定安只是浪荡,那这徐仁便是跟他爹一脉相承。除了身份地位,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岂是良配。
“祁玄则贪婪,祁玉堂愚蠢,你母亲的眼界不配她的野心。他们自食恶果,与我何干。”祁无忧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暗地里做了什么,“至于你……如果你能拿出一些王叔跟徐氏勾结的证据,我就能帮你摆脱这桩婚事。”
祁兰璧不可置信:“若父王倒了,我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姐姐居然当我有这么傻,会背叛父王,反过来帮你!”
“那我也没有这么好的心肠,不收一点好处就为了帮你得罪云州。”
祁兰璧坚信覆巢之下无完卵,仍把父家当作她的庇护,还没认清只有至高无上的那个人才有权力左右所有人的命运。祁无忧知道,只要她还没坐到那个位置上,讲话就没有说服力。
她低头翻着军报,貌似忙碌,嘴上却语速飞快:“你不愿背叛你爹,宁可嫁给一个废物。他呢?我听说他老人家这些日子又纳了几房姬妾,想法子延续香火,补药都不知吃了多少。你想孝敬他,还不如劝他趁早死心。最后掏空了身子,死在女人肚皮上,恐怕成王府又多添一笑柄。”
祁兰璧脸一阵红一阵白,既觉得羞耻,又受不了她用词粗鄙。
“姐姐怎能这样说话,再怎样,父王也是你的叔父,不可目无尊长!”
他可不是我叔叔。
祁无忧在心里接道,也明白多说无益,便说:“没想通就回去吧。想通了再来找我。”
祁兰璧红着眼瞪了她片刻,最后咬着唇夺门而出。
等她走了,祁无忧又忙着整理了几份军报和图纸,偷偷带回了府中。
她回府后,原打算先把夏鹤叫来看看云州的消息,但想到祁玉堂的事已经大致有了个结果,便先让人把闫彩玉,也就是燕雨放了。
祁玉堂自食恶果,若无旨意,余生永无天日。只是闫彩玉听到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因为还有一个李定安没有伏法,她的冤屈也没有洗清。
经过数月的关押,闫彩玉的身体已渐渐恢复,只是精神头极差。唯有恨意才能激起她一点生气。
漱冰早就气得没有了平日的慢声细语:“你以为殿下为你做这些很容易吗?!没有几个月的谋划——”
祁无忧止住她,看向闫彩玉,不怒自威:“你拿不出证据,我愿意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已是法外徇情。”她别有深意地强调:“没有证据,便无法以逼//奸之名问罪。”
照水也狠了心:“殿下,燕雨以下犯上,罪无可恕。更何况她至今仍然不知悔改。若放她走了,将来还会做出对您不利的事来,该如何是好。”
“若有本事,尽管来杀。”
祁无忧不假思索,仿佛闫彩玉此刻拔出剑来,她也不会有分毫惧色。
若是以前,她定不会放过闫彩玉,正如照水所说,“以下犯上,罪无可恕”。但现在的她却需要这些人活着,时刻提醒她自己是谁。
闫彩玉站在阶下,看着祁无忧,大受震撼。还是宫女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拿余光向上瞟着高高在上的公主。如今她直视着祁无忧,她也直视着她,闫彩玉第一次发现她不一样了。
祁无忧的周身不再是以往那股与生俱来的气焰,而是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生机勃勃的威势,温热且充满力量,令人备受感染,由衷折服。
闫彩玉蓦地后退一步,心里也后退了一步。
*
是日,公孙蟾入园来寻这对贤伉俪,隔着绿萼花海远眺,风姿绰约的年青男女倚在炉边的软榻上,就像两只相依为命的雏鸟。
但不及他走近,祁无忧败兴地丢开手上的图纸,夏鹤也站起来拂袖离开。
公孙蟾只来得及听了一耳朵。原来小夫妻两人对着边关战事,探讨当朝哪些俊杰可用,提到英朗时一个说好话,一个说坏话,难免意见不合。
祁无忧听不得夏鹤明褒英朗超群出众,暗贬她不懂赏识,冷冷一哼,说:
“难怪你们两个意气相投。一个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什么意思?”
夏鹤一下抓到了重点。祁无忧骂他不奇怪,但骂英朗就耐人寻味了。
祁无忧瞧见他的反应,自知失言,于是板着脸虚张声势,寄望于他想不了那么多。
夏鹤对她的喜怒无度无话可说,一时不欢而散。
“果然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祁无忧自言自语地骂完,更讨厌他们两个了。
公孙蟾远远听到了“英朗”如何如何,却听不真切。走近了只能看到祁无忧一个人脸色阴郁。
他忙上前岔开话题,特意拿了公事出来过问她的意思。祁无忧脸色转霁,二人就着如何收用太学生为边务请命,在园中相谈了许久。
暮色时分,这番意犹未尽的谈话才结束。祁无忧叫了晚膳,一问,才知道夏鹤回房睡了一下午,现在还没起。
“还有没有规矩了,居然要我等他?”
祁无忧指使了宫女去喊人。未几,照水却近前道:“殿下……驸马那边恐怕要请您亲自去,看看。”
她向来大方稳重,这时却吞吞吐吐。照水身后那负责去传话的宫女更是不敢抬头。
祁无忧狐疑,但还是亲自去了。
斜阳晚照,她才入寝殿,便听见一串女子动情的呻/吟,声音有些耳熟。
内殿悬挂着的紫色纱幔重重曳地,紧紧掩藏着床帐内的春情。祁无忧还是第一次站在外面看她的婚房被帐幔拉起的样子,旖旎缱绻,靡丽不已。
她大步上前,“哗”地扯开帐子,一片不堪入目的景象闯入视野。
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躺在床边,面带潮红,是司帐宫女竹雾。夏鹤像是刚坐起来,捏着额头一侧,双眉紧蹙。
祁无忧猛地倒吸一口气,一时耳鸣目眩,何曾见识过这种场面。
她当下也不废话,直接拔出腰间佩剑,上来便砍。
“我非杀了你们——”
竹雾尖叫一声,夏鹤则勉强躲开。
祁无忧更怒:“你还敢躲?!”
转眼之间,夏鹤飞身下了床,不管她说什么,总之极力闪躲这番追杀。
冰水霜雪和其他宫女都待在外面,听见里面大动干戈,一齐冲上门前。但一阵疾风从她们的面前呼啸而过,只见夏鹤先纵身跃出门外,祁无忧也紧接着提剑追了出来。驸马和公主一个逃一个追,眨眼就冲出了寝殿。
祁无忧的剑不长眼,不消片刻功夫,已经切断几只花瓶、几株茶花,宫殿廊柱也被劈下些许红漆,而夏鹤只有逃命的份。
他甩开成群的宫人,果断钻进庭院一角的观景阁。祁无忧追过来,又挥剑照着他身后的廊柱砍去。
霎时间,夏鹤停住不动,她的剑刃嵌进木中,离他的脖颈只有毫厘。
祁无忧不急着拔剑,凑近了低声问:
“怎么回事?”
“不清楚。”夏鹤背靠廊柱,搂上她的腰,“我头还痛着,打不过你,你轻点。”
祁无忧翻了个白眼。
“谁觉得谁会对你我挑拨离间?”
夏鹤心里倒是有几个人名,只是说不得,于是含糊道:“谁都有可能。”
祁无忧想了想。
“既然还不知道是谁,那就先将计就计吧。”
第54章 偷香窃玉正经夫妻沦落到偷香窃玉,刺……
54.偷香窃玉
这些日子,祁无忧也隐隐听到了对她不满的声音,大抵就是她太宠信驸马,跟夏氏的关系愈来愈密切。有人因此说她其实主战,那些主和的朝臣也就开始不敢信任她。
她和夏鹤的婚姻本就关乎朝廷对云州的态度,如果他们太过亲睦,恐怕没有一方势力乐见其成。
甫一捉奸在床,祁无忧自是怒火攻心,险些信以为真。不过夏鹤反应快,毫不还手,拔腿便跑,落荒而逃的表现一点也不符合他的为人作风。他拖延许久,又带着她往没人的地方跑。祁无忧挥了几刀,也算摸清了前因后果。
观景阁外种满榕树,郁郁葱葱,阁内僻静得只有他们两个。祁无忧跟夏鹤三言两语说定,心中踏实了大半,却又不能完全信他。偷着颠鸾倒凤虽没有,但谁又知道他刚才有没有在帐子里揩揩油。于是“假公济私”,非要追着夏鹤多砍几下,方能稍解心头之恨。
夏鹤无法,又被她追杀到了庭院。
宫人们都已赶来,他们有心阻止,但面前刀光剑影,看一下便闪了眼睛,都不知从何处打岔。
连武功最好的斗霜都束手无策,只说神仙打架,凡人哪插得起这个手。
突然,不知谁叫了一声:“去请英侍卫!快把英侍卫找来!”
冰水霜雪一听,不知是哪个手下想掐尖儿,以为自己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非要在这里裹乱。她们正想训斥,但已来不及。英朗闻声赶来,哪里还用得着人专门去请。
“他们人呢?”
原来又是眨眼的功夫,祁无忧跟夏鹤又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众人忙着搬救兵,竟谁也没看到。
“*罢了,我去找。”英朗说完也很快不见了。
他大致想到几个地方,挨个找过去。从藏书楼出来后,又进了温泉殿。
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只因主人不在这里消遣,宫人们也乐得清闲。
英朗大致巡视了一圈,正欲离开,内殿缥缈缠绵的呻/吟却忽然传入耳中。
那压抑着愉悦的声音,他简直不能更熟悉。
公主。
英朗不禁驻足。
须臾,祁无忧的声音再次飘来,似荡漾的水波,一道又一道地撩着心湖的水面。
他抬步向着她所在的方位走去。
宫殿中的泉水汩汩而出,英朗的影子倒映在波光粼粼的宫墙上,缓缓移动。宫室尽头温暖幽深,竟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
内殿陈设小而精巧,中间白玉石砌的圆池无人使用,冒着淡淡的雾气。窗前不乏芬芳的鲜花,但这时门窗不知何故紧闭,室内因此馥郁氤氲。
里侧有一架五扇的紫檀木屏风,每扇都是木质漆画,将里面的风景挡得严严实实,外面的人休想窥探一星半点。
英朗站在门前,听见里面传来的喘息声愈加激烈清晰。那两人藏在屏风后做什么已不需言明,他转身欲走,祁无忧却突然叫了一声,好像要将他留下。
他蓦地回头,只见她又伸出了一只手,急切地挽留。
少女的素手因难耐不已,越过屏风,抓上了雕花框。她腕上的红玉髓镯子一下一下地碰着那木雕的莲花,时不时映射出妖冶刺眼的光芒。
刹那间英朗眼中只剩下这抹情/欲的颜色。
直到另一只属于男人的手攀上来,覆上祁无忧的手,猛地扣住。
琉璃屏风沉重的紫檀座蓦地震动不停,几乎地动山摇。
夏鹤与祁无忧的耳朵和眼睛里都只容得下屏风后这一方小天地。正经夫妻沦落到偷香窃玉,刺激还来不及,谁也没发现英朗这个不速之客。
他们起初是没想这样闹的。躲到温泉殿里来,也只是因为这里没人,好借机说话。
夏鹤见祁无忧越打越来气,就知道她还在疑心。他心里好笑不已,干脆将人拉到屏风后面给她检查。
祁无忧推开他,“谁要亲你的脏嘴!”
“我这嘴只亲过公主殿下一个。”他戏谑个不停:“这么说,可是殿下你弄脏了我了。”
“呸。”
检查之类的章程,只是亲嘴也不能够,于是顺理成章愈演愈烈。
“我岂不知驸马的本领。”祁无忧虽很受用,但嘴上还在挖苦:“区区一回两回,虽说勉强一点,但也难不倒你。”
“那便试试三回四回。”夏鹤想想,又道:“再多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会难受。”
祁无忧唾弃不已:“省省吧。”
她让夏鹤留着怜香惜玉去,他却搂着她轻吻,声音缱绻,着迷不已:“我可只有一个心肝宝贝。”
以往,夏鹤体谅她次日难捱,从未贪欢太久。也怕一次给得太多,过犹不及。总归每次都极为克制,意犹未尽才好。但他今天需自证清白,有求于她,所以痴缠得厉害。
但夏鹤转念一想,他这回让她抓住一个大把柄,活该磨破了嘴皮赔小心。那她之前被他抓到和萧愉玩情哥哥情妹妹的游戏呢,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她不愿意喊他夫君,那唤他一声“哥哥”总行罢。于是又动用了许多手段厮磨哄骗。
祁无忧当然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摇着头就是不肯。直到最后关头,才千娇百媚地唤了一声“鹤郎”。
夏鹤有了她这一声,也就勉勉强强平了帐,暂且不理会她还有什么哥哥,受她再多的折磨都是甘之如饴了。
一下午耳鬓厮磨,狭小的宫殿里盈满了说不尽的甜言蜜语。
不过到了外面,还得继续扮演夫妻反目就是了。
祁无忧躺在池子里,老大不乐意:“现在手上也没个线索,只能从竹雾身上下手。等会儿审她,少不得扮一回妒妇。”
“也不尽然。”夏鹤道:“不如让我来审。这样就保全你的名声了。”
他说着,又将自己在民间的见闻讲给她听。什么富户的女婿得意忘形,偷偷养着红颜知己,被岳家发现后就反过来诬陷那女子成心勾引、威胁他把他偷吃的事告诉全县云云。
夏鹤说他可以装一装这类气急败坏的男人。
祁无忧狐疑地打量他:“你会有这么体贴?”
他撑着头靠在白璧池另一侧,凝视着她,将床笫之间的照顾一一复述。他那沾染了水雾的青丝坠入水中,紧紧贴在被浸湿的白袍上,美不胜收。
祁无忧脸一红,但可不好糊弄:“那不一样,那是你有求于我。”
“那就当我没提。”
夏鹤并不强求,说完最后拿手舀了几瓢水洗身。半透的碧波在他胸前荡漾。
祁无忧盯着他看得目不转睛。等他出浴换好衣服,她也回过神来,仔细考虑了考虑,还是觉得应该爱惜自己的名声。
“你审也不是不行,”她赖在水中刁难:“不过我要怎么知道,你不会趁机上下其手,偷偷隐瞒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你可以藏在后面听我审。”
夏鹤系着袍子转身,暧昧不清的眼神瞥向了一旁的屏风。
祁无忧撩起一捧水朝他泼去,但姑且答应了。
收拾妥当后,二人先后回了书房。其余人只见他们桥归桥,路归路,但好歹让英朗劝住不打了,还是松了口气。
竹雾已经让人绑着到了书房。
祁无忧在另一座屏风后面坐定,端着茶准备听夏鹤能问出什么名堂。
“说吧,谁指使你的。可是成王?”
“驸马这是何意。方才是您回来午憩,叫我伺候。趁公主不在,就把我掳到床上去……”
……
如此问了一会儿,竹雾依然一口咬死,口口声声说是夏鹤诱//奸她,背后无人指使。
祁无忧心道:夏鹤这个武夫,真不是审人的料,我都要听睡着了。却不知屏风外面,夏鹤在一边问,一边在竹雾面前蘸水写字。
“你已经得罪了公主。她心狠手辣,已经决意将你活活杖毙。”
“按我刚才说的做,供出主使,保全性命。”
竹雾见了,面露迟疑,不敢相信祁无忧真会下此毒手。她眼中闪过一丝对死亡的恐惧,但还是强撑着死不改口。
“驸马还没认清现在的情形是对你不利吗。”她用祁无忧听不见的声音飞速说道:“真正得罪公主的人是驸马你。我为什么要放着你不咬,偏去咬她最信任的人?”
夏鹤闻言,一下攫住了她的脖颈。
他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她,只当她是还在垂死挣扎的猎物。他的手稍微一动,传递出了可以捏断女子颈骨的力量。
竹雾睁大双眼,心惊胆裂。扼着她脖颈的东西冰冷尖利,似鉄钳一般,分明不是人的手。
自祁无忧婚后,她一直在帐前侍候。一朝一夕,早已习惯了驸马无匹的俊容,也听过他用温和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哄着任性的公主。
她也赶上过几次他们吵架的时候。不过天生俊美的人即使动怒,也赏心悦目。即使夏鹤忍无可忍了,撇下祁无忧下床时,也未曾暴露如此可怖的戾气。
竹雾急促地呼吸着,毛骨悚然。
这时的她已经隐隐约约感到,整个公主府里,只有她一个人领教了驸马的真面目。其他人都还蒙在鼓里,连公主也是。
突然,她呼救般地大喊道:“那我就把驸马刚才的所作所为和如今的打算都告诉公主!”
“告诉我什么?”
祁无忧从屏风后走出来,早就听得打瞌睡了。
倒是竹雾没想到她就在这里,一时呆滞,然后才发觉,那扼住她咽喉的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移走了。
“说啊。”祁无忧只盯着她一个人,“驸马他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驸马他……”
竹雾刚摆脱死亡的恐惧,急着张口,却未发觉祁无忧对夏鹤的态度已经截然不同。
中午,夏鹤睡下后,她便点了迷魂香。可惜药效刚散发出来,就被夏鹤惊觉。后面,他是故意将计就计,逼迫她照着主子的吩咐继续演。等祁无忧亲自抓个现行,再借她的招供,给她背后的主子当头一棒。
“殿下明鉴,驸马玷污了奴婢却不肯承认,还威胁奴婢撒谎,诬陷晏学士指使奴婢媚上!”
第55章 江山美人是我忍不了独守空房,扮作美……
55.江山美人
祁无忧听到竹雾的指认,顿了好一阵子,才看向夏鹤。
他从容不迫地站着,也不辩解,哪有一点心虚。倒是竹雾看他面色不改,不知他留了什么牌,心中开始打鼓。
祁无忧见状,面带薄怒对他喝到:“你给我过来!”
说罢拂袖而去,假装反目的小夫妻又躲藏到一旁的耳房。
提审的人掉了个个儿,祁无忧耐着性子,用目光逼迫夏鹤解释怎么就波及了晏青。她难得没有直接发作,夏鹤笑了笑,差点想揶揄她一句“谢主隆恩”。
“我连皇上都问了,问问是不是晏青也不足为奇。”
“你还好意思提。”祁无忧狠狠嫌弃了他审讯的法子。
“我倒觉得问到他合情合理。”
“怎么合情合理?”
祁无忧声音里带着威胁。若他不说出个子午寅卯来,非拿他是问不可。
夏鹤不咸不淡地说道:“他是你老相好,看不惯我和你夫妻恩爱,不是情理之中?”
“长倩才没有你这么小肚鸡肠,他还劝我跟你恩爱呢。你不要把他想得像你一样狭隘。”
祁无忧心想,夏鹤哪知道晏青甚至能心平气和地劝她和他睡觉。如此风度,天底下几个男人做得到?
她以为夏鹤听了必会自惭形秽,谁知他却轻叹一声,不无可惜地说:
“没想到你日日在朝堂上跟男人争名夺利,却还是不懂男人的心思。”
祁无忧鄙夷他装模作样,于是也装模作样回道:“洗耳恭听。”
“如果一个男人爱你,就会想法子和你,独占你,让你的眼里、心里、身体里都只有他一个人,”夏鹤缓缓说着,最后这句更是重中之重:“根本不给其他男人任何觊觎你的机会。”
他清隽的眼睛眨也不眨,似在蛊惑人心。
祁无忧冷笑一声:“这又是你不懂他的为人了。”
“那就说说吧。”
“什么?”
“他的为人。”
“我要是说了,你不会闹?”
“不闹。”
祁无忧将信将疑,不过想说,也迷茫从何处说起。她和晏青自幼相识,若从头开始说,太过冗长平淡。若从某一件事开始,又不知挑哪个。十年来一点一滴,都是可堪一说的回忆。
可见两小无猜就是剪不断,理还乱。
夏鹤看她踌躇,帮忙选道:“就从你情窦初开时开始说吧。”
祁无忧瞪了他好几眼,难得忸怩起来。
时至今日,她愈发感到,在夏鹤面前述说自己与另一个男人的过去十分诡异。况且看着夏鹤为此愤怒嫉妒,也不值得沾沾自喜。她更不愿意把晏青当成一个刺激夏鹤的工具,他毕竟曾是她付出过真心的人。
祁无忧神思恍惚,在回忆中徘徊了许久,又不想让夏鹤笑话她居然单相思。于是一时间,讲不完的少女情窦竟又没什么可说的了。
“……总之他有他的顾虑,我也有我的抱负。后来赐婚的圣旨一下,这事也就这么算了。”
祁无忧的声音渐渐变轻,原来把一切说出来又是这样简单。虽有几缕怅然,但不至于痛彻心扉。
这话似乎在怪夏鹤插足。但他仔细一听,却没有从她的话中听出指责他意思。
祁无忧与晏青相识时还是不知情滋味的年纪。他比她大几岁,端方有余,却未免无趣。渐渐地,她才看出了他面冷心热的性子,开始想方设法逼他讲些心里话。
可惜最后到底功亏一篑。他就是没有说出那个爱字。
不过,祁无忧心中的愤懑和遗憾也在婚后得到了消解,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原来天长地久有时尽,世上当真没有一成不变的感情。
“他心怀天下,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她想了想,补充道:“我也没有。”
夏鹤不置可否,对后者有些确切体会。但前半句话,他却很不以为然。
祁无忧清灵的眼睛睇过来,读懂他的态度,挖苦道:“你这是又有什么高见了。”
“心怀天下,无非是些安慰话。连心爱之人都守不住,还妄想什么天下江山,不可笑吗。”
夏鹤说得云淡风轻,口吻却不容置辩。
他望向祁无忧,等她接招。
她每次为晏青说话,都会搬出那套正人君子的说辞,但他的生存之道却来自最卑下的世界。她和晏青习惯这些礼仪教条,他却从来不吃这一套。
夏鹤理直气壮的态度出乎了祁无忧的意料之外。
她再三掠视他几眼,几乎下意识反驳,但却欲言又止,心中不是没有动摇。
夏鹤指出了她一直困惑不解的道理。
想来最开始谣传这些话的人就没想明白:连身边的人都不会爱,又凭什么会爱天下中成千上万与他毫不相干的人。难说没有投机取巧之嫌。
祁无忧读书时就想,青史留名的圣君贤相无暇顾及自己的妻女,但济世爱民,衣被苍生,在百姓眼中倒是个圣人。莫非自己身边活生生的人,倒不算“苍生”的一部分了?
倘若她拿这话去问晏青,他定会讲些“国尔忘家,公尔忘私”的道理出来。总之天下大义在前,谁也不能反驳就是了。
说来说去,果然还是夏鹤那句“圣人书是学来管束天下人的,不是用来约束自己的”最能解释为何这些谬论得以被奉为圭臬。
可是祁无忧转念又想:夏鹤说得漂亮,无非也是从没处在那个境地。她倒想知道,他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又会怎么选。
“江山美人孰重孰轻,好像人人都分得清楚。”她问:“那你倒是说说,换了你,你会选什么?”
“我都要。”
夏鹤像是料到了她会有此一问,早早地等在这里,答得不假思索。
祁无忧目光一动,心中更是大动。
她又何尝不想都要。
她看了夏鹤许久,男人的成熟已经胜过了他英俊的面容,早就看不出年轻人的不知天高地厚。可见他不只有这份真心,还有几分把握,并非随口一句大话。
打了那么多次嘴仗,祁无忧难得没有嘲笑夏鹤,反而欣赏他这份贪心,对他赞许一笑。
“我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你且等着。”
说完又顾不上天色已晚,风风火火进宫,直奔南华殿。
“父皇,这日子我是一天都跟驸马过不下去了!”
祁无忧请了安便哭,杀了祁天成一个措手不及。他且问了几句,祁无忧便把夏鹤“偷吃”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儿臣这次一定要休了他,给他点颜色瞧瞧!”她说着煞有介事地跪下去:“请父皇赐旨。”
祁天成自是不可能答应。
祁无忧长跪不起,眼看就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祁天成不松口,她就隔三差五来求,就是不肯跟夏鹤和好。
最后祁天成不耐烦,打发了晏青去说和。晏青明知皇帝借他的口敲打祁无忧,但君王有命,也不得不从。
谁知祁无忧在宫里一哭二闹要休夫,回到自己府里来,却在跟驸马偷情。
这些日子,她把夏鹤赶到了无名苑,禁了他的足,也不拨人伺候。偌大的庭院萧索寂寥,正是方便了公主殿下偷天换日,避人耳目把驸马弄来共赴巫山。
夏鹤一踏进门来,祁无忧就看得挪不开眼,连连惊叹。
他穿着水色的长裙,身披宽大的绣花长衫。秀丽的堕髻遮住了男子的面部棱角,加以牡丹步摇点缀,衬得整张脸庞柔美可人。
祁无忧只吩咐了照水给夏鹤打扮,让他化作张家的表小姐,过府陪公主赏花。谁知她异想天开,竟有此奇效。本就俊美的驸马扮作女子,堪称活色生香,秀色可餐。
就是美人的脸色十分难看:“做戏做全套,才几天你就忍不了了?”
祁无忧哼了一声,心说不然呢,难道他还想让她说“我想你”吗。
“如此沉鱼落雁的美人,谁会怀疑有假呢。”她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公文,“既然张小姐不情愿陪本宫,那就先回吧。”
说完,目光却忍不住越过公文,频频偷看。
亭亭玉立的“张小姐”在殿中站了片刻,冷若冰霜的绝色容颜仍不见一丝松动。
但他肩头一动,大袖长衫“唰”地落地。紧接着,他的手又伸向腰间,在祁无忧面前宽衣解带,一点一点暴露出张小姐不该有的健硕的身体。
夏鹤拔下花钗,拆了发髻,一步一步行至案前,俯身对坐在椅中的公主咬牙切齿:“什么不情愿?是我忍不了独守空房,对你朝思暮想,费尽心思扮作美娇娘来找你求欢。”
祁无忧丢开公文,搂上他咯咯笑道:“你真有当奸臣的天资。”
殿外天光大亮,殿内春光正好。
从午后时分到斜阳欲暮,直到晏学士求见的通禀打断了祁无忧和张小姐的闲暇时光,小别胜新婚的年轻夫妇才堪堪分开。
夏鹤先下床捡了两件能穿的衣服穿上,再看祁无忧芙蓉面上春色未褪,便说:“你慢慢收拾,我去见他。”
祁无忧“哎”了一声,想让他站住,但他却已经转眼出门争妍斗艳去了。
厅中,晏青一身绯色文臣衣冠,负手立在中央,闲看墙上的名家墨宝。
夏鹤穿着来时那几件衣衫,手上还提着一条裙子,一看便是妇人的衣裳。他也没来得及束发,青丝都披在身后。胸前还有几道爱妻刚赏的红痕,一览无遗。
晏青听见声音转过身来,脸色大变。
如祁无忧所言,他一介清贵公子,读惯了圣人书的,何曾见过这种堕落场面。不过只消一眼,晏青就看清了夏鹤身上的衣裳,立即明白过来他刚才拉着祁无忧做了什么好事。
夏鹤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任他怫然怒视。反正毫发无损。
再一再二不再三,晏青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趁他们帐中合欢时找上门来,是该长长眼色了。
第56章 成何体统他不仁,他也不义了。……
56.成何体统
“驸马如此举止,与面首何异。”
晏青目光凛然,逼问起夏鹤根本不留情面。
他的身姿挺拔卓然,好像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士,要将他捉拿审问。
夏鹤慢条斯理地系起衣带,对晏青的气焰视若无睹。
少顷,他堪堪穿好衣裳,把不该给人看的都掩了起来。不过在晏青眼里,还是不知体面的作风。
“不错,我是驸马。”他反将一军,“除了对她宠溺呵护、令她满足,还有什么是我的分内之事?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阁下呢。”
无非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晏青未能即刻回应,霎时落了下乘。但他亦未显半点窘迫,甚至锋芒更胜。这一丝难以衡量的微弱劣势,又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察觉。
他道:“驸马恐怕忘了,你的分内之事还有不能让她蒙羞。”
夏鹤笑了一声:“今日之事只是我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情趣,若非阁下凑上来撞见,恐怕天底下再没第三个人知道。不过建仪向来敬你是正人君子,想来你也不至于将此事宣扬出去吧。”
晏青竟也笑了一声,笑他荒谬。
他逼近一步,声音既轻又冰冷:“不错,驸马形同辟阳之宠,往小了说,最多是公主殿下的闺闼之乐。只要你没有忘乎所以,在外耀武扬威,的确,谁也不会知道。”
夏鹤侧目而视。
果然,晏青稍作停顿,又道:“可是你的出身呢?”
夏鹤闻言,面不改色,但双眼已经直视过来。
“你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晏青声音徐缓,“用不了多久,她应天受命,富贵尊荣。你身为她的丈夫,却是她这一生唯一的污点。但凡有些自知之明,也该无地自容。”
他说着,目光也移向夏鹤脸上。他见他仍然方寸不乱,便多提点了一句。
“我劝驸马,早做打算。”
“不愧是满腹经纶的国朝名士,连威胁也能说得如此矜持。”
夏鹤自是不会领情。
晏青重重地冷笑一声,又是不曾在祁无忧面前展现过的面目。
二人各不相让,剑拔弩张,实在是积怨已久,乍一交锋才瞬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不仁,他也不义了。
这时,殿中悬挂的珠帘轻轻一响,她俏丽的主人从内室中缓步而出。
跟夏鹤不同,祁无忧穿戴整齐了才姗姗来迟。
夏鹤瞥了瞥她熨帖的衣领和新点的胭脂,端庄秀美,从头到脚何曾有一丝刚刚沐浴过云雨的痕迹。
祁无忧若无其事地步入厅中,仿佛刚才跟他颠鸾倒凤的另有其人。
夏鹤冷眼看了片刻,锐气难消。他总是对妻子很怜惜,现在却不免轻视这些君子行径。情到浓时,就应该也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才算真挚。
但祁无忧要跟晏青商谈,他的性子断然做不出死乞白赖的事,不过一言不发地扫了他们一眼,便提着衣裙扬长而去。
门外转角处,山长水阔。照水等了许久,这才从夏鹤的手中接过他换下的行头。
她稍作整理,准备善后,却见精美的罗裙早已被他拧成了破布。
“唉,真是……”
……
殿内,祁无忧只当没看见驸马的脸色,言笑晏晏请晏青入座。晏青也假装与夏鹤的对峙不曾发生,泰然自若地跟她问了好,甚至笑道:
“皇上担心你和驸马,特地让我来说和。现在看来,他老人家是多虑了。”
祁无忧微微一哂,见了他倒是直白,也不说自己跟夏鹤已经和好,而是打一开始就在做戏。
晏青神情一滞。
祁无忧坐在咫尺之外,言谈情态像犯了错的孩子,央他帮忙:“现在只有我那几个贴身的宫女知道。父皇那边,还得请你帮忙遮掩遮掩。”
他见了自然心软,大包大揽,别无二话。
“你我之间何须用上‘请’字。”晏青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初,道:“皇上那里如何说,我有分寸。”
祁无忧道了谢,晏青又问她可对幕后主使的身份有了头绪。
她摇摇头,道:“起初我和驸马将计就计,是想亲自揪出幕后主使。但现在却觉得,不如让对方误以为计策成功,我也有时间慢慢安排我的事。且交给下面的人查吧,我也想让她们历练历练。”
晏青这才明白,原来祁无忧自始至终未把这点小事放在眼里,甚至没打算亲力亲为。
她看重的是西边的兵变。顺安惨案之后,军民激愤,一触即发,开战与否已不是一两人能左右得了了。
“借这次机会,我打算跟皇上提,让驸马点兵,到西边去把沙家军降了。不然到时跟萧氏打起来,内外夹击就不可收拾了。”
祁无忧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了,跟晏青探讨。他听完沉思片刻,问:“可兵从何来?”
剿匪虽是个没人乐意领的差事,但朝廷缺的毕竟不是带兵的将,而是底下无数个兵。
祁无忧也知道这点。她钻研许久,若说从别处调兵,也是拆东墙补西墙,更没有哪个将军愿意领命,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所以,这个机会的确不是她喂给夏鹤的。
她道:“正因如此,才能打消皇上的疑虑,让他以为我是故意为难驸马。若他剿匪失利,便要按军法处置。”
祁无忧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本事。如何筹集兵力,再抚平叛乱,是等闲解决不了的难题。如果他力所不逮,仅能纸上谈兵,军法处置亦不是说笑。
朝廷粮饷不足,能拨给夏鹤的只有杯水车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无兵无米,能撑几天都是问题。在皇帝眼里看来,她必是铁了心不给夏鹤活路,不可能怀疑。
晏青眸中幽色浮动了几个来回,道:“说来惭愧,我与驸马只有数面之交,还没机会了解他的为人和才干,不敢说他能否胜任。不过我信你有识人之明。只要你信得过他,未尝不可。”
祁无忧舒心一笑,道:“是他性子太孤傲了,不爱与人结交,怪不得你。不过这人领兵打仗的本领,姑且值得信任一番。”
说完,又按捺不住与晏青分享她与夏鹤谈论军政民生时引发的见解。这一说,便说了一下午。
晏青坐得住,他的修养和风度足够使他耐心听完,不至于像夏鹤那样说走就走。而祁无忧主意已定,戏也演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可以去跟皇帝提。
“不过,”晏青最后说道:“驸马此去云州,是否放虎归山?”
祁无忧慎重地说:“若说他回去后会不会跟夏元洲徐昭德串通一气,我也不能打包票。不过我时常与夏鸢通信,他和他爹意见大不相同,也主动应许帮衬驸马,或许可以从中周旋。而且我还打算让英朗也去。上次的差事他就办得很好,我也需要他们替我多出去走动。”
晏青听完,知道她心中有数,更是用定了夏鹤了,遂不再多言。
祁无忧这次选了英朗和夏鹤一起,除去一筐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想让他盯紧夏鹤。她在晏青面前显山不露水,但其实他的顾虑就是她的顾虑。
夏鹤就像一只风筝,她把他放出去了,也得用上英朗这根线。这样的男人不捏在手里,没法安心。
英朗虽跟夏鹤感情好,她却不怕这两个男人狼狈为奸。
顺安之前,十年前的雍州也曾经历过一场屠城大案。英朗是那场屠杀的幸存者,梁人也是杀了他全家的仇人。这次伐梁的前提就是顺利平叛。家仇国恨在前,手足兄弟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临行前,祁无忧还是少不得把人叫来敲打敲打。
春光明媚的书房里,她屏退了左右,单独留下英朗,说夏鹤和她,他只能信从一人,问他选谁。
英朗沉默寡言地立在阶下,其实不太耐烦应付祁无忧这些无理取闹的问题。
他垂目敷衍道:“下官只为公主效忠。”
祁无忧十分鄙夷他这态度。
“你和驸马过去的私交,我都知道了。”她道:“你们是兄弟情深,但这回我让你跟他去云州却是公差。你胆敢徇私偏袒他,就是渎职。”
说完,也不见英朗有什么反应。
祁无忧有时怀疑这男人没有心,没有感情。他平得像一块冰封的湖面,连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甚至想凿他都凿不动。
她这般想着,说话又用了几分力气:“如果你骗我,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
英朗站在下面听了半晌,听到最后这句,心中竟隐隐滋生出一种失常的渴望,一时又没有答话。
祁无忧嫌弃他木楞,大声问道:“听到没有?!”
这时,英朗才收敛起心思,应道:“是。”
但他的表态并未得到什么回应,祁无忧还在说个不停。
张口“驸马”闭口“驸马”。
驸马驸马驸马。
英朗不知何时抬起了双眼,目不转移地看着高位的少女生动又神气的脸庞,心里的念头愈演愈烈。
如果她真的那么为夏鹤着迷,又为何还要刺激他。
慢慢地,记忆中那震动的屏风上映出的缭乱的影子,摄人心魄的红玉髓的光,都在英朗的眼前晃动,几乎把他的精魂勾走。
但祁无忧今日已经对他的死板无趣忍耐到了极点,说话间又把他赶出了门外。
晚上回到房中,祁无忧故技重施,又把夏鹤弄过来玩乐。不过正事比享受重要,她先交代了对他的安排。
“这下你有机会出去做事了。我还把英朗送给你用呢,你可不能说我待你不好。”
夏鹤顺着她谢主隆恩,却也清楚她这好是有条件的。若尝败仗军法处置,更不是玩笑话。
说罢,夫妻俩又仔细商量了分别后的安排。最后祁无忧道:“没什么要事,就尽早启程吧。”
按她的意思,越早越好,明天来不及,后天也成。离别猝不及防,定下期限时,她却未露半分不舍。
夏鹤推脱了一句:“还有一件,办完便走。”
“什么?”
“私事,不便说。”
祁无忧见他的意思是一点都不想告诉她,恨他恨的牙痒,不由分说,也将他赶出了门外。
夏鹤站在门前,隔着一道香纱跟她私语:“死牢里的囚犯砍头前都有一顿饱饭,你这样是否不讲情面了些。”
“滚。”
他轻笑一声,滚了去办私事了。这断头饭最后到底是没吃上。
到了驸马离京当天,晏府却收到一套占地不小的匣子,说是以驸马的名义送来的。
这下知道的都暗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果然,晏青命人拆开,一个个匣子里装的却是妇人衣裙、头面簪花等物。
他房里的侍从皆脸色大变。
晏青不过看了一眼,平淡不惊地吩咐:“合上,拿去烧了。”
侍从们不明白夏鹤是什么意思,他却瞬间意会。
夏鹤无非自恃驸马的地位,借送礼暗示:现在他离家在外,若想像上次一样趁虚而入,请他自便。只是衣服送到他手上了,他也不可能像他一样,甘愿扮成女子取悦祁无忧。
晏青像是未把这事放在心上,转头便问:“英朗那里安排妥当了?”
春晖答道:“公子放心,该给的都给了。英郎君说万分顺利,您只需等他回来便可。”
第57章 纸短情长饱汉知道饿汉饥,体恤起兄弟……
57.纸短情长
夏鹤说是出征,但行装简陋,身后既没有千军万马,也没有粮草辎重。他跟英朗不过两人两骑而已,实在是简单得有些寒酸了。
祁无忧跟户部打过招呼,拨给夏鹤的军饷极其节省。在外人眼里看来,夏鹤的确不是出征,倒像流放,还是半路上就被磋磨没了命的那种。
英朗身在近处,也不得不说:“公主明着给你机会,其实与逼你签军令状无异。你还真的接了。”
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夏鹤竟有心思跟他说笑:“不过是博卿一笑。”
月朗风清,英朗骑在马上,从好友的神态中瞧出了陌生的光彩。
原来不过是“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祁无忧和他骂也好,罚也好,都是夫妻恩爱,外人又知道什么。
他难得没替夏鹤打抱不平,或是指摘公主殿下的刻薄寡恩,而是夹紧马腹,加速朝边关赶去。
夏鹤嘴上说得轻松,但首先抽调兵力就不知从何处抽起。夏元洲怒骂他收服不了公主的芳心,只会让他自己想办法,不可能借兵给他。夏鸢倒是来了信,但他那里用人也十分吃紧,于是给弟弟出了个主意,叫他找徐昭德借。
从徐昭德那里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无异于虎口夺食。徐氏的父亲是前朝最有声望的降臣,门生故吏,而他青出于蓝,入品用荫,卖弄国恩,无所不用其极。
临行前,祁无忧也特意提到:“都说将熊熊一窝,云州兵毫无素养,徐氏固然难逃干系。但他们许多是边陲流寇被抓去充军的,朝廷流放的囚犯也被徐昭德消化了进去,本身就是一支不折不扣的匪军。将来我定要想法子正本清源。”
如果夏鹤现在就能深入云州阵地,为日后翻覆打下根基,就是大功一件。
他们一连数日披星戴月的奔波,抵达云州州界后只是个开头。
朝廷,也就是祁无忧授意发来的旨意,写的是夏鹤领兵平叛,云州襄赞,一下子就给他架了起来,令他凌驾于云州军之上。但“驸马夏鹤”不仅没有云州的根基,更无半点军功。整个云州势必不屑、不服,不愿听他指挥。
果然,连个为他们接风洗尘的人都没有。
英朗问:“你有什么打算?”
夏鹤不答,只说:“总之先取得徐的信任再说。”
“我听说徐昭德似乎很支持立公主为储君,或许是可以一试。”
“他不是真心想拥戴建仪,”夏鹤道:“我猜大抵是声东击西,吓唬吓唬成王。建仪那里只是说得好听,从未给她任何好处。建仪也心知肚明。你看,如今他与成王结了儿女亲家,不就再没听过立公主的传言?”
英朗一听,原来他与祁无忧已经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连彼此的心意都十分了然。
他问:“你跟公主闹翻,到底是不是真的?”
夏鹤付之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人换了官服,浩浩荡荡地抵达了云州府。夏鹤取出符节,逼得徐昭德不得不沐浴更衣,郑重其事地下跪听旨。这一会面,二人表面上一人一口一个“世叔”、“贤侄”,其乐融融。徐昭德也慷慨地办了几场大宴招待夏鹤,一连几天,都是帐下十数名悍将作陪,弄得十分隆重。
等到几人小宴,酒酣耳热时,徐昭德说了几句场面话,夏鹤叹了口气,答道:“世叔言重了。其实朝廷派我来,另有说法。”
徐昭德装模作样问道:“此话怎讲?”
“我跟您透个底吧,其实我——”夏鹤苦笑一下,“早就跟公主过不下去了,这回也是被她踢出京的。那个毒妇,根本不想让我活着回去。”
“你们不是才成婚一年?!”徐昭德大惊失色:“还是新婚燕尔——”
“世叔有所不知。建仪她跟我成婚,本就是为了利用我。她心里一直提防着我们,所以不想给我生儿子,死活不肯跟我过日子。”夏鹤道,“这也就算了,可她竟不给我留后,连她的宫女都不让我碰。”
说着,又把竹雾那事讲了一遍,只道他再不济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却因为尚了公主,窝囊极了。
“不就是女人!”徐昭德“嘁”了一声,“你来的是云州,美人最多的地方。环肥燕瘦,都送你几个便是。”
说完,又碰了几杯。英朗坐在角落,眼睁睁看着夏鹤全盘照收。
宴罢,数名美人已被连夜送至他们下榻的行辕。英朗还没来得及问夏鹤如何行事,夏鹤已经先发制人:
“说起来,你也就要及冠了,却还没娶妻的打算,莫非是意中人不肯?”
“别拿我逗乐。我哪有什么意中人。”
两人站在廊下,一同远看屋里灯火朦胧,佳人身影窈窕。
夏鹤笑问:“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你受用了?”
他是饱汉知道饿汉饥,体恤起兄弟来了。
英朗敬谢不敏,“你跟随国公爷走南闯北,对这些风流韵事不是早就轻车熟路了。这美人,还是留给贤兄收用吧。”说着,玩笑般地做了个揖。
却说他们还在京中时,竹雾的事还没过去多久,祁无忧知道军营里的男人都是什么德性、徐昭德又是什么货色,夏鹤此去更少不了应酬和虚与委蛇。她把英朗叫去,顾左右言其他,说了许久才说到点子上——她怀疑驸马会像其他男人一样偷腥,要他仔细看着夏鹤。若有蛛丝马迹,及时来报。
说到最后,祁无忧甚至也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逼吓道:“你也得把自己管好了,不许自甘堕落。否则我决不轻饶!”
被她如此轻看,英朗的不屑和轻慢几乎浮现脸上。
在她眼里,天底下大概只有一个男人高风亮节,不动凡心。其他男人都粗鄙不堪,所以都对她痴心妄想。
她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勒令他?她是君,他是臣,因此她交待的公差,他极力办好。可私下里,她凭什么管他和哪个女人春风一度。
英朗心中对祁无忧的号令嗤之以鼻,但这天还是把那几个妖娆美人退回给夏鹤,自己则回到住处,写起应付她的书信。
他提笔想了须臾,没有把夏鹤收下美人的事写进去。但放着她最想知道的事不提,写着写着竟也洋洋洒洒,写了足足两页纸。
待墨迹风干,英朗叠好,压平,放进封套,天将亮便拿着信找到信史。
信史手上已有了一封发往帝京的信笺,他认得上面的字迹。
见英朗看来,信史道:“驸马也刚把家书拿过来。小的这就把信送出去。不过,两封一道送是否合适,还请大人示下。”
英朗把信递过去,不再看一眼,“既是家书,一道送也没什么。”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英朗办完这事,踱到夏鹤的住处。屋里冷冷清清,没剩下半点脂粉味,昨夜的美人早已不见踪影。
夏鹤正在净室里呕吐,听声音是几乎把肝胆都吐出来了。
没仗打的时候,军营里就是以酒量服人。更不用说云州上下有心为难他,几十个人轮番敬酒,短短几天不知喝了几十斤。夏鹤就是武功盖世,也是肉体凡胎,难怪他吐成这样。
英朗今天来得早,才撞上夏鹤躲在屋里吐。这几天他没看见的时候,夏鹤还不知吐了多少。难为他每天出门时都像没事人一样。
过了半晌,夏鹤白着一张脸出来,看见英朗甚至无力招呼,可见身体已经吃不消了。
英朗道:“这样下去,徐昭德还没答应借兵给你,你就先去见阎王了。”
“的确不是办法。”
夏鹤说着灌了几缸水,再张口时喉咙依旧嘶哑:“想让徐昭德相信我和建仪已经决裂,的确没那么容易。”
“要怪就只能怪公主将你们如胶似漆的故事宣扬得天下皆知了。”
夏鹤笑笑,却没有埋怨祁无忧的意思。
他稍作休息,等缓过来了,起身取来一条马鞭,抛给英朗。
“给。”
“做什么?”
“苦肉计。”
夏鹤背过身去扯下衣袍,仅着一层中衣站在英朗面前,示意他扮演祁无忧的角色。
英朗欲劝,但夏鹤显然主意已定。横直这是他们夫妻商量好的,平叛也是祁无忧授意夏鹤来平的。他只是承命襄助的角色,多说无益。
因他迟迟没有动作,夏鹤又道:“不必手下留情,建仪她力气可不小。”
这个时候还有闲情卖弄他们夫妻情深,英朗不知该称赞夏鹤颇具风度,还是脑子里只剩儿女情长。
他握着鞭子,沉默了片刻。
祁无忧的力气有多大,他不清楚。不过他扬起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一鞭子抽在了夏鹤的背上。
空气宛如炸破了似的发出巨响。白衣倏然裂开,纵使夏鹤早有准备咬紧牙关,也控制不住闷哼了一声。因连夜宿醉,他虚弱不堪的身体几乎摇摇欲坠。
“啪。”
“啪。”
“啪。”
……
英朗不过抽了几下,长鞭已被血染红。夏鹤的后背皮开肉绽,一塌糊涂。偏偏这是他们背地里搞的把戏,此处又是云州,不能请医师来看。于是又是英朗想法子弄了瓶跌打药,粗粗地给夏鹤止了血,简单包扎了一番。
过了几日好得差不多了,英朗便再来抽几鞭,在夏鹤背上烙下了新旧交替的疤痕,一道一道几乎数不清楚。一眼望去,惨不忍睹,但这样才好以假乱真,好像是祁无忧虐待已久。
那几个被送来伺候夏鹤的美人听他讲了几晚的故事,又看了他身上的疤痕,见他一个如此俊美的贵公子吃过那么多苦,个个心疼得抹泪,都答应到徐昭德处替他复述一遍,还甘愿帮他圆谎,说他中了自己的美人计。类似的故事听得多了,徐昭德似乎信以为真,又拖延了几日,终于拨了一千散兵给夏鹤去平乱。
幕僚不解道:“使君,您就这么轻易把兵借给他了?”
徐昭德原来自恃身份,不乐意给下僚解释自己的筹谋。但他心里那块疙瘩马上就能得到疏解,今天实在高兴得很,胸中一片沟壑无处卖弄,便耐着性子解释起自己放长线钓大鱼的谋划。
“这个夏鹤,本事不俗,但夏元洲和夏鸢反倒都会因此打压他。他想出头,只能另辟蹊径。”徐昭德早就怀疑夏鹤的身份,“原本公主也是一根稻草,不过现在这位也不要他了。我若能给他个机会,他还不紧着对我这个再生父母感恩戴德?”
说着,他嗤笑一声:“不过一千小卒,就算给他了,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徐昭德这里还有一层筹谋没有对幕僚说。
他与夏元洲打了多年的交道,彼此行过不少方便,心里却不似面上那样毫无嫌隙。徐昭德一直嫉恨夏氏的功勋,眼红战神/的/名/声。他比朝廷离夏家近,更容易看出点猫腻,早就怀疑夏鸢的功绩有假。正巧就拿这次机会试夏鹤一试,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夏鸢背后的高手。
叛军足有八千人马,只看纸面兵力,敌我悬殊。夏鹤若是表面上那样一天兵没带过的公子哥,领着这一千散兵过去,必死无疑。
如果夏鹤想打赢这仗,平了叛军,那功劳是他徐昭德的,夏家欺君罔上的罪行和证据也一起浮出水面。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帮夏鹤。
徐昭德算是冥冥之中拿捏了夏鹤的七寸,因为他那里早就与爱妻定下了契约,不管为公为私都是非赢不可的。
*
山高皇帝远,祁无忧在京中等了又等,家书收了无数封,但夏鹤每次都是只有一个“安”字,什么要紧事都不写,简直是故意让她着急上火。
虽说他离京前,两人商量好,为了防着信落进徐昭德手里,内容能简则简。但祁无忧哪里想到,夏鹤胆敢偷懒到这个地步。
她知道他肚子里没墨水,让他横槊赋诗是强人所难了。但久而久之,未免怀疑他有心敷衍,怕他飞出去了,翅膀硬了,心也野了。
祁无忧左思右想,还是应该拽进手里那根风筝线。可她好不容易等来英朗的消息,那信上却写了不少风土人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游山玩水。
她不耐烦看,大笔一挥,回信中让他少说些没用的,不要浪费纸张,多报些驸马的事来。
第58章 兄弟反目横刀夺爱的人更是夏鹤。……
58.兄弟反目
令朝廷感到棘手的叛乱竟让驸马在两个月之内摆平了。
消息传回京里时,祁天成正陪着大腹便便的许妃安睡。他让吴进忠叫醒,看了军报后惊叫出声,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这时,许惠妃也惊叫了一声。祁天成以为自己将她吵醒,忙回过头看。她躺在床上捧着肚子,一脸痛楚:“陛下,臣妾好像要生……”
……
公主府上听到风声要慢一些,祁无忧几乎是前后脚获悉了这一喜一忧的消息。
听说夏鹤不仅平了那些义军,还招降了沙天波,且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立下了如此奇功。她惊喜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激动地下床来回走动。正要手下再去探听些战报,宫里的动静便传了过来。
这下祁无忧才算彻底睡不着了,干脆梳洗打扮进宫。
许惠妃头胎临盆很不容易。那万众瞩目的龙种像故意折磨母亲,整整一天都不肯降世。
祁无忧在鸣鸾宫坐了一会儿,总疑心自己听见了许惠妃痛苦的嘶喊。张贵妃从崇华宫回来,叫她做好准备,只怕稳婆一报出孩子是男是女,皇帝就要偷偷写立储的诏书。
“不过我早就派人盯着了。一旦有什么动静,咱们就得立刻想法子阻止他。”
张贵妃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她分明是动用了内廷的力量监视祁天成,让他写不成诏书。
祁无忧点头:“我搜集了些折子和军情,随时都能递上去,也够皇上忙一阵子。”
她没有张贵妃那样紧张。许惠妃这孩子无论男女,都比她更有资格继承大统。这样一想就什么都不怕了。她早就一无所有。
过了一天一夜,许惠妃总算不负众望,诞下王朝第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崇华宫热闹非凡,所有人都以为贵妃母女该夜不能寐。可祁无忧安眠一夜,睡得十分踏实,只因她没有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
翌日起来,她精神抖擞,准备对抗立储的大臣之余,不免想了想夏鹤归家的日子。
他在回京途中,鱼雁往来并不方便。反正夏鹤总是在信中敷衍,祁无忧也不想贴他的冷屁股。
英朗倒是又来了封信,把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的事都说了。
原来徐昭德只借给夏鹤一千良莠不齐的散兵。这些人是流寇出身,进了军营也不可能得到重用,愈发养出了好吃懒做的习性,指望他们打仗是不可能的。不过夏鹤最擅长的就是给人灌迷魂汤,人少反倒更方便他发动,将这群乌合之众凝聚起来。
祁无忧对他这套本事深有体会,因此也就不奇怪他是怎样收服了这群虾兵蟹将。
不过,英朗在信中提出一点顾虑,使她深以为然。夏鹤跟徐昭德的部下上下一心,不免招来瓜田李下之嫌。她不能不防。
祁无忧也明白,从派夏鹤到云州去开始,这一系列的安排都是把双刃的剑。而夏鹤不如此做,也就不能如此出色地办完这差。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只能说若他生了二心,绝对不是她期望的结果,但也不至于毫无应对的准备就是了。
总之双方兵力如此悬殊,强攻不可取。于是夏鹤兵分两路,一面号称自己麾下有四万大军,命兵勇挖渠倒灌城池,以屠城为要挟逼降沙天波。义军那边都是平头百姓,没有朝廷的消息,一时不能肯定虚实,立刻暴露了草莽的短处。另一面,夏鹤又连夜在城外布置了障眼法,只有前面是真人,中间是假人,再往后就真是纸糊的老虎。远远望去就是千军万马,反着唱了出空城计。
祁无忧早前搜集了许多沙天波的情报,欣赏他是个义士,杀了不仅可惜,也有违道义。若能将他收为己用,说不准是利国利民、一箭三雕的事。
夏鹤也经此确定了沙天波的弱点,所以才有把握用淹城威胁他,又多耗了半个月将他劝降。可见她说的话,夏鹤都放在了心上。
外面都在议论驸马立此奇功,祁无忧面上还在生夏鹤的气,不曾公开称赞他半个字。
但她将英朗的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总觉得夏鹤行兵的风格似曾相识。
总之叛乱已平,许妃又诞下皇嗣,皇室堪称双喜临门。
小朝会的时候,第一件事便是给小皇子赐名。礼部呈上来几个名字,有自作聪明的加上了“鸿宝”这么一个名字,暗指帝位。他迎合上意的结果倒很成功,祁天成没怎么犹豫,就选定了这两个字。于是,这唯一的皇子就叫祁鸿宝了。
赐名之后,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凡是个识字的,都知道他想立谁当储君了,朝堂上的气氛立即暧昧不已。
“万岁,八百里加急——”晏和匆匆忙忙从内阁赶来,只道这边立储还悬而未定,那边却已经世代交替:“梁太子称帝了!”
祁无忧闻言一惊。
祁天成稍愣了愣,还不待问萧广怎么死了,那八百里加急已经三言两语说了个明白:
萧愉以议和之名请夏鸢城下一聚,商讨梁廷对顺安一案的赔偿。但他却出尔反尔,布下天罗地网,将夏鸢及其部下围困云中郡,关门打狗。夏元洲的大军亦节节败退。萧愉趁机发动兵变,弑父上位,又调了几万兵力,疑似要对夏家军赶尽杀绝,长驱直入,攻入周国。
据闻,夏元洲仍在负隅顽抗,但十万兵力只剩三成,夏鸢则没有半点消息。
所有大臣都变了脸色,瞠目结舌地站在殿中,鸦雀无声。纵然再忌惮眼红夏家军,夏氏父子也是神话般的存在,是护卫国朝的折冲之臣。他们顷刻间亡了,就仿佛国门塌了一般,尚且祥和的帝京随时都能让萧愉的铁蹄踏平。
祁天成在龙椅上呆坐着,满腔虚无又混乱的恨意。他平生最大的夙愿就是将萧广碎尸万段,但如今非但错失了手刃仇敌的机会,还被乳臭未干的后生欺辱到如斯境地!
须臾,祁无忧唤了一声“父皇”,他才后知后觉尝到喉头的腥甜。
所有人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祁天成自知失态,忙借故离席。他走到大殿后面,还没站稳,“哇”地呕出了一口心头血。
……
祁无忧趁乱离开南华殿,晏青知道她的想法,也跟了出来,道:“驸马还在回京的路上,若得知这些消息,说不定会马上掉头回去解救父兄。”
“这正是我担忧的。”
她忙叫了人来,派出一队人马出京去迎夏鹤。
“他敢贸然改道,就是抗旨!谁也不许告诉他西边的变故,就是绑也要把他给我绑回来!”
祁无忧态度坚决,在晏青看来便是担忧极了夏鹤的安危,生怕他步夏氏父子的后尘。
但夏元洲命悬一线,夏鸢生死未卜,萧愉咄咄逼人,不像能善罢甘休,朝廷总需要人挂帅。
大周的猛将从高到低数下来,第三非许威莫属。再者许惠妃蛰伏已久,如今有了皇子,确定有了一争高下的资本,各种心思也都发动了。立储虽被战事耽搁下来,但却不愁皇帝不起用许威。
偏偏萧愉太体谅祁无忧的处境,也不知是有心帮她,还是故意添乱,又在这个紧要关头照会,告知周廷:若献上公主,两国大可化干戈为玉帛。
萧愉向周廷照会时,又顺道送了一封信给祁无忧。在众人眼中,这位新君无异在向她求爱。
但他在信上说,祁无忧利用了他,又对他始乱终弃,他实在不能不讨些补偿,非要她以身相许不可。
说着,连给祁无忧的封号都拟好了,要她做他的仪贵妃。
事到如今,谁都看得出萧愉是有心羞辱。若祁天成答应,势必被人耻笑卖女求荣。可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未尝不可能卖女儿。
更何况他现在有了皇子,祁无忧就连他女儿都不是了。
公主府里,晏青和公孙蟾都在。他二人俨然是读书人中的表率,所以在他们的有心推动下,南陵甚至京畿的士人都造起声势,不许朝廷将公主送去和亲,坚决反对接受这等屈辱的条件。一个户部的官员才一尝试提出和谈,就被蜂拥而至的太学生骂臭了名声,一时无人再敢贸然赞同和亲,两相胶着不下。
另一边,许威恐怕巴不得把祁无忧送给萧愉,好给他外甥让路。所以就算他肯挂帅,晏青也决不放心。
他道:“我虽已没有以一敌百的本领,但所谓吴王宁不敬书生,调兵遣将的自负仍是有的。”
言下之意,竟打算向皇帝请命,以文臣之身拜将出征。
公孙蟾不禁侧目,对他另眼相看。
祁无忧也没想到晏青有这番决心和魄力,眼眶温温热热,一时很是动容。但她又是决不肯让他护在他后面的,所以又并未显露欣然接受的态度。
悲喜交加之下,她冷然道:“若真有发兵的那一天,我亲自会会萧愉便是。他敢穷兵黩武,我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自祁玉堂那事了结之后,她再也没跟萧愉通过信。不曾想,再接触时真成了仇人。
“殿下,”照水冷不丁进来禀报,面带喜色:“驸马回来了!”
祁无忧派人出京后,再没接到过夏鹤的消息。这时她闻声立即起身,飞快地朝外走去。
晏青和公孙蟾对坐着,眼睁睁地看着她似旋风般不见了。
小别胜新婚,诚不我欺。
公孙蟾稀奇地问向对面:“你还坐得住?”
晏青看他一眼,一动不动。
公孙蟾只得咳了一声,“不过夏氏父子凶多吉少,这驸马的确是秋后的蚂蚱了。”
“前日云州送了道折子,将夏氏一族欺君多年的证据一一列了个清楚。他父兄若是战死,还能落下一点好名声。”
但夏鹤还好端端地活着,就没有一死了之这么便宜的事了。
晏青轻描淡写地抛出一桩大案,公孙蟾听完,一没想到夏鸢的威名是弄虚作假,二更没料到他的背后还有高人。晏青虽说得含糊,但稍微一想就知道,夏鹤就是那个显山不露水的狠角色。
公孙再一回神,才发觉自己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木立了许久。
他问晏青:“那你预备何时递给皇上看呢?”
“你该说,这么大的事,我能压了两天,已是竭尽所能了。”
晏青平淡地瞥了公孙蟾一眼,后者连连称是——只有这样说,之后到了祁无忧面前才好摘干净。非但不是乘人之危,反而是设法为替驸马遮掩,煞费苦心哩。
而这事晏青本是按在手里,随时拿出来阻碍皇帝立太子的,现在倒是不用等了。怪只怪,夏鹤终于忍不住卖弄自己的本事,非要漂漂亮亮地平了这乱,所以给徐昭德送上了把柄。
纯属自找苦吃。
另一边,英朗跟夏鹤风尘仆仆踏入府门,因祁无忧面上还在跟驸马交恶,该有的排场一概没有,只有斗霜濯雪二人相迎。
两厢一碰了面,霜雪便请夏鹤快快回主院里去见祁无忧,而并非书房。
“不用先去更衣?”
“那边自是都备好了。只是殿下早就等不及想见您,还是请您先回寝殿吧。”
夏鹤听见祁无忧等不及,黯淡的倦容才勉强多了些安慰,跟着濯雪走了。
斗霜则引着英朗回他之前暂居的值房休整。
久别重逢,夫妻两个想先单独见上一面,真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觉得英朗排在后面是受了冷落。只是在他自己心里是另一种滋味而已。
主院,祁无忧比夏鹤到得早些。一问他人才刚进府门,她便折回去在大殿后面沉着气转了几圈,让夏鹤在房中等了片刻,才姗姗来迟。
几个月不见,少不了一番打量才好意思亲热。
但祁无忧一打量,发觉夏鹤面容惫倦,眼里无光,一身肃然清冷。他刚凯旋,又与她重逢,但一点喜色也没有,只能是听说了父兄的变故。
她讲话莫名没了中气,轻问:“你都知道了?”
夏鹤点了下头。
“亲族有难,我还以为你一旦知道了,就会马不停蹄地回去。”
祁无忧说着,难免起了更多的心思,趁机旁敲侧击他到底是否夏元洲亲生。
但夏鹤却道:“我总该先回来见你一面。”
“为什么?”
“因为不只父亲和大哥是我的亲人。”
她也是他的亲人。
夏鹤见她站在原地不动,主动上前将她拥进了怀中,越抱越紧。
祁无忧稍一愣神,已经很久没有跟夫郎如此亲密。他身上多了许多陌生的干燥的味道,大概一路尘土飞扬,等不及回来见她。
身世暴露之后,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有张贵妃一个亲人了,尽管她不怎么爱她。
却没想过,原来夏鹤也是她的亲人了。
是了,他们是结为连理的夫妻,夫妻怎能不算亲人呢?这时,他们更是只有彼此。
祁无忧环上夏鹤的腰,和他依偎了起来。
数月分离带来的生疏、几分对他的忠诚的怀疑,都在这时烟消云散了。
“你的父亲和兄长遭此劫难,别说是你,就连我也做不到袖手旁观。于公于私,我都会想法子让你名正言顺地去。”
祁无忧想,这次得让朝廷给他十足的兵力。至于她和萧愉的纠葛,说出来准能煽风点火。就算夏鹤只是为了男人的脸面,也会拿出十二万分的魄力和萧愉拼命。何乐而不为。
可她先前不愿意领晏青的情,何至于到了夏鹤这里就有了撒娇的心思呢。
祁无忧不想厚此薄彼,于是什么也没说。
但她这样是厚了谁薄了谁,到了晏青和夏鹤眼里,却有各自的计较和见解。谁都觉得对方得了厚爱,自己受到薄待。
萧愉意图强取,绝非不足挂齿的小事。祁无忧只愿意跟晏青商量,夏鹤难免认为她仍旧不拿他当自己人,更不必说她的男人。
按他的脾气,一定忍不住冷眼责怪她张扬轻佻,非要给萧愉写那许多的信,招惹了这样一个男人。但此一时彼一时,这个口他早就舍不得开了,只愈发抱紧了她。
*
这些天,祁无忧每日前前后后零零总总加起来,也睡不了两三个时辰。夏鹤除了刚回来那天与她温存了一夜,后面都在不分日夜地研究梁国地势,只等她一声令下,随时开拔。
一时聚少离多,倒也相安无事。
祁无忧在朝堂上极力运作,祁天成多少有些松动。如果不是徐昭德搜罗的夏氏欺君之证被端上御前,夏鹤出征这事就几乎定了。
他们夫妻齐心合力,碍了太多人的事。许家那边没料到有匹黑马,亦不肯把大将军之位拱手让人。许惠妃再次发动了她的杀手锏,将祁无忧和英朗偷吃禁果、几年前就有了夫妻之实的原委递到了夏鹤面前,静待他将祁无忧抛弃。
夏鹤如何能信。
可这天他回到府中,见到英朗的那一刻,就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拳。
黑压压的积雨云迫近庭院,笼罩得湿热的空气愈发沉闷,张大了口才能呼吸。
英朗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没有防备,踉跄半步,才一站稳,夏鹤再次逼近,又给了他一拳。
豆大的雨打在青石上,四处如泼墨一般乌黑。霎时间,厚重的雨幕沉沉地落了下来。
英朗被毫无*征兆地痛打了两下,背后冒出了冷汗,又迅速被雨水浇湿。他的火气倏地冲上来,但想到夏鹤可能知道了他与晏青的交易,心又沉了下去。
他在雨中直起身子,始终一语不发。夏鹤见他这副问心有愧的反应,即使再不愿意相信,也知道确有其事了。他冷眼看着英朗,拳头死死攥紧,握得关节“咯吱”作响。
这下,夏鹤更不客气,扯起英朗又是一记铁拳。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那样对她?!”
下雨亦无情地浇在夏鹤身上,哗哗的杂音带回许多几乎忘却的记忆。
祁无忧的入幕之宾,她在花烛夜的恐惧,她对英朗的讳莫如深,都明明白白地暗示了真相。
冷雨冲刷着夏鹤面无人色的脸庞,激起了他心中一片惊涛骇浪。
他悔不当初,轻视了她的畏怯,事后又未放在心上,从没想过骄傲如她也会被男人欺辱。如今才知道她受过这样多的委屈,且罪魁祸首就是他以为最值得信任的旧友!
偏偏每回祁无忧表达对英朗的不满,他都直言她有太多偏见,唯独不知自己才是那个对她怀抱偏见的大傻瓜!
夏鹤的喉结滚了几滚,悔恨得无以复加。如果连他都不能懂得她的苦衷,那她心里的一番委屈,又该向谁诉说呢。
这时,他的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人名,于是妒恨又加深了他的痛楚。所有辛辣的情绪烧成一团,全部逼向了英朗。
“我视你为手足,你为人却如此卑鄙。”夏鹤的声音不大,却胜过雷鸣贯耳:“当年她才多大,你简直禽兽不如。”
念及至此,他愠色又起。稍一想想祁无忧当时的无助,顿时感到透骨的酸痛,只恨自己没有早些认识她,然后再将面前猪狗不如的禽兽千刀万剐!
英朗抬眼,压在他眼睫上的水珠悉数滚落,视野中蓦地清明起来。
得知夏鹤是为祁无忧大动肝火后,他反而不再心虚。
英朗冷冷地强调:“当年我也只有十五岁。我们都是青春年少,如何到了你口中就肮脏了。”
他听得出,夏鹤话里话外都在怪罪他的为人,指责他染指兄弟的妻子。可是除了夏鹤,谁都知道,他与祁无忧是少年相识。含苞未放的年纪,最是懵懂美好,与青梅竹马也没什么分别。哪怕是她本人,也无法否认这点。
如果说朋友妻不可欺,说的也是夏鹤。
横刀夺爱的人更是夏鹤。
若论背信弃义,怎么也轮不到他英朗。
英朗振振有词,不甘示弱的态度出乎了夏鹤的预料。
暴雨渐弱,转瞬变得淅淅沥沥。夏鹤的下巴滴着水,见英朗不知悔过,再度火冒三丈,还欲往死里打去。
英朗无意再挨他半下,抬手挡了一招,再也不想忍耐,长久以来的隐忍都在瞬间破碎。
“你给我认清楚,是我认识她在先。”他同样逼近夏鹤,说得斩钉截铁:“带给她第一次快乐的男人,也是我。”
他是近日才想明白:尽管他与祁无忧的相识不如人意,全受贵妃的胁迫和掌控,但彼此未尝不曾体谅对方的身不由己。只要他们能像寻常男女一样相遇,必定不会生出许多偏见。况且随着二人日渐成长,他们的关系早就有所缓和,甚至还即将重温鸳梦。
如果不是夏鹤突然被招为驸马,他们早就可以冰释前嫌,双宿双飞。
英朗这番想法和说辞无疑触怒了夏鹤,也令他瞬间失去了理智。就在刚刚,花烛夜的一切已经成了他的逆鳞。夏鹤森然的目光射向英朗,眼中没有半点生而为人的情感,只有野兽般的恨意。
他一语不发,径直攻向英朗的命门,掌风锐冽如冰锋利刃。英朗不遑多让,也一心要他领教领教什么是先来后到。
昔日共苦的患难之交被嫉妒蒙蔽了双目,更丧失了理性,认定了对方才是横刀夺爱的背叛者。身为朋友做出这等不仁不义的事,比晏青之流还犹为可恨!
他们打得不可开交,额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汗水,谁也无暇去想为何“同甘共苦”只有前半做不到。他们都尝过那甜美的滋味,因此各自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
单论武功,夏鹤在英朗之上。但争风吃醋的事,拼的无非是气势和心气。谁的气更胜一筹,就能发动更大的威力。因此英朗虽落后一些,也并未让夏鹤占到很多便宜。
夏鹤继续咄咄逼人,不得出一个结果誓不罢休。他威胁道:“兄弟一场,我不杀你。但你以后都休想出现在她面前。”
英朗处于下风,却仍旧冷笑了一声:“恐怕现在再也别想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是你。”
因为就是今日,夏家移花接木的丑事终于被揭发了。
第59章 斩草除根在他众叛亲离的时候将他休弃……
59.斩草除根
东窗事发时,祁无忧还在宫中和兵部的同僚看着梁国传回的消息一筹莫展。
有年轻的官僚连日疲于奔命,在情感最脆弱的时候读到夏鸢受辱横死的战报,忍不住红着眼落下泪来。李脩和两个侍郎坐在堂上沉默了许久,亦花了些许时间接受战神已经殒命。
萧愉诈和拿下夏鸢后,竟将他推上城楼,让他的子民和天下人看清楚,所谓以一敌万的战神不过就是肉体凡胎。什么神话,分明是笑话。为此,他命人将夏鸢凌迟示众,在烈日之下将他活活剐死了。
因为萧愉非要众人看个明白,又或许只是想折磨夏鸢,所以只在白日行刑。太阳一落又收手,足足用去三天时间,才将夏鸢削成一具白骨。
祁无忧还不太相信,道:“……现在萧愉只手遮天,未必不是他故意让我们相信夏鸢已死,扰乱民心,动摇士气。”
她说话时眼中水光明灭,同样不能接受那个战功赫赫、卓尔不群的青年落得这样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在灯下笑谈青云之志,在书信中互相勉励。
李脩道:“夏鸢被困整整十天了,谁都知道凶多吉少。只是他死得也太……”痛苦,也没有尊严可言。
他心道,祁无忧不愿嫁萧愉这么个丧尽天良的东西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又安慰了句:“到底是没有人能常胜不败。”
或许老天就是看他胜得太多了,所以才让他一败就败得那么惨烈。
祁无忧背过身去,久久不能平复。
萧愉的子民如何欢呼,他们无人清楚。左右夏鸢尸骨无存,轻易引发了祁周百姓的愤怒:什么战神,分明是骗人的玩意儿。这么简单就让敌国皇帝杀了,真是窝囊,怎么配当他们的将军?
……
萧愉阴毒的诡计成功了。不过,与其说夏鸢的死讯于天下而言是沉重的打击,不如说他的死法让所有人的信念彻底崩塌。
人们无法接受奉为神祗的男人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纷纷辱骂夏氏欺世盗名。以夏鸢的形象所制的铜像和镇宅之石都被愤怒的百姓丢出家门,狠狠烧光砸碎,忠良祠也被砸毁、烧成灰烬。
祁无忧听说国公府也教暴民围了起来,但她已无暇亲自料理。
祁天成将夏家欺君的证据掷到了她面前,叫嚷着要将夏鹤在内的夏氏全族一起下狱。难怪夏鸢此役不堪一击,原来根本就是人不对!
不用说,欺君之罪株连九族,没得商量。
祁无忧拿起徐昭德的奏本,只见什么李代桃僵,什么移花接木,字字触目惊心,根本来不及震动惊骇。
她也顾不得避嫌,直言道:“如今战败的消息已经令京中民情激愤,执金吾尚且分身乏术。若再让百姓得知战神真是夏元洲的骗局,再扩散至各州,只怕事态更加严重,后果不堪设想。”
“外战已经火烧眉毛,实在不宜再起内乱。”
祁无忧所言全是道理,但不论她说什么,在旁人眼里都是为了营救驸马,保他一条性命而已。
任何时候打了败仗,都要对天下有个交代。至少明面上须有一个人来承担最主要的罪责。朝廷对梁战败,且败得尤其屈辱,说什么都得推出个罪人出来承担骂名。
众臣虽唏嘘夏氏的惨剧,感慨他楼塌了,但谁教他们又敢犯下欺君大罪。就由夏元洲来背这黑锅,还不用连累其他人。反正他也要死了,该物尽其用才妙。
没有人帮祁无忧说话,就连张贵妃也勒令她立即休夫,与夏鹤乃至夏氏的一切割席,以免皇帝问罪之后,牵连到她。
祁无忧不可置信:“当初我正是为了利用他们夏家忠良的名声,才招他为婿。现在他们身败名裂,又要我在他众叛亲离的时候落井下石,将他休弃?!”
她连叫“岂有此理”,但在贵妃晏青等亲近的人眼里,她已经全然忘记了下嫁之初的委屈,哪里还舍得和夏鹤分开。
贵妃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谁也不会为此多说你半句。”
她只道,好消息是世人尚且不知夏鹤与夏鸢的圣名有何联系,加上畏惧皇权,并未想到攻讦她,或是逼近公主府来。
祁无忧的心腹近臣们也主张尽快把夏鹤交出去。现在这个风口,不仅不会有人不满她薄情,还要称赞她大义灭亲,英明不已呢。
晏青也劝她明哲保身,“不能不顾大局。”
祁无忧焦急之下不免黯然,从未感到如此孤立无援。但此刻的境地也提醒了她,君失臣兮龙为鱼,她可不能为了一个男人不要皇位。
现在争分夺秒,没有多少时间给她犹豫。晏青找到英朗,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
“你在家中闭门不出,是打算独善其身?想借刀杀人,最后坐享其成,”他寒声道,“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英朗沉默片刻,问:“还要我做什么?”
“她重情重义,不肯休夫。再拖延下去,她必会受到牵连。为今之计,得让她尽早认清夏鹤的真面目。”晏青暗示得很明白,“你们在云州时,还有什么瞒而未报的。”
英朗仔细想想,夏鹤为说服徐昭德借兵给他,说的话、做的事,每一件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先前只觉得夏鹤留在祁无忧身边是屈就,甚至为他抱不平,希望他早日离开她,一展抱负。他虽跟晏青有些官场上的交易,但却始终为夏鹤极力遮掩这些事,从未对不起他。
可是夏鹤却为了祁无忧和他撕破了脸。
“他们早就心意相通。他敢用这些手段迷惑徐昭德,就是不怕公主误会。”英朗说他早就考虑过了,“可见挑拨离间没那么容易。只怕公主不信,反而识破了离间的把戏。”
他望着晏青说:“奉劝阁下还是不要太过自负。花无百日红,现在你说的话,她未必肯听了。”
“不劳你费心了。”晏青瞥他一眼,径直告辞,“好好养伤吧。”
英朗不露神色。原来他跟夏鹤反目成仇,大打出手的事已经让晏青知道了。
但他要如何利用,不是他干涉得了的,于是也就随便他去了。
夏鹤跟英朗打那一架,虽没吃到什么亏,但他在云州弄了一身的伤还未痊愈,这下雪上加霜。兼之淋了雨,这几日不免有些虚弱。
这期间,祁无忧还没来看过他,只让漱冰照水每日看上一眼,再说给她听。
一来,她本就分身乏术;二是害怕真到万不得已分钗断带那一步,见了他会舍不得,狠不下心。除此之外,祁无忧还觉得无颜见他。
她给不了夏鹤任何保证,见了他也不知如何安慰,给自己徒惹一个负心的名声罢了。
她这里不上心,夏鹤也就灰心。失神落魄之际,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这日,夏鹤收到一张小笺,上面没有落款,但他居然认出了晏青的字迹,可见前些时日没少帮祁无忧料理公文。
晏青约他到城外西山相见。
他二人交锋,的确避着祁无忧好。夏鹤意兴阑珊,但这个人下的战书却是非接不可的。于是也懒得管外面乌云密布,避开祁无忧的耳目离开了公主府。
这几天,祁无忧变相地把他囚禁了起来,不许他迈出府门、甚至是无名苑半步。外面想要他命的人太多,这下是真不把他放眼皮底下就不放心。
夏鹤如何肯让她保护。若她愿意见他就罢了,她对他如此冷落,他也懒得将她那些守卫放在眼里。
祁无忧担忧夏家的政敌或是萧愉的探子会对夏鹤斩草除根,甚至她连张狂的民间义士都考虑到了,但她绝不会想到,想取他命的人,还有晏青!
夏鹤一出城门,刚走到西山脚下,便被百八十个身强力壮的高手围了个密不透风。
他们似成群的喋血蝙蝠,黑压压地扑上来,夏鹤素白的身影很快被他们吞没了。
这些高手训练有素,又得了主人的指示,围攻夏鹤时,即使没人是夏鹤的对手,也有堪堪逃脱的本领,根本不与他硬拼,只想法子耗费他的体力。他们并不急着跟夏鹤分出高下,也没有人争当一击命中的英雄人物,只五个五个地上。先下场的人还有足够的时间恢复体力,用车轮战也能压垮他。
双拳难敌四手,即使夏鹤有以一敌百的功夫,但他已经遍体鳞伤,日前又全力跟英朗搏命,如今腹背受敌,根本是困兽之斗了。
一众武夫见他体力不支,再次一涌而上。夏鹤半跪着喘气,面无血色,过分的昳丽对男人而言又尤其的脆弱,怎么看都不堪一击。
周围的杀手虎视眈眈,慢慢靠近,准备好了活捉这只美丽的野兽。但夏鹤猛地跃起,先发制人,攻向了身后打算偷袭他的男人。对方不防,一下被击倒在地。其他人立即增援,但全都尚未靠近,就被夏鹤击退。他遽然勇猛了十倍,不知又是从哪里借来的力气,以寡敌众,不多时竟赤手空拳打死了两个人!
众人目睹同伴被活活打死,齐齐骇然,但也认定夏鹤已是强弩之末。最后一搏,撑不了多久。他们冷不丁放出短刃,说什么也要给他些厉害了。
然而他们此举无非是给夏鹤送来了用不完的兵器。
这一次,夏鹤只用了眨眼的功夫,又取了十数人的性命。红莲遍地开花,一发不可收拾。
“停手吧。”
平淡的三个字压下了雾雨中的刀光剑影。
绿茵之上,尸横遍野。藏匿在森林中的猎人缓缓步出,停至夏鹤面前。
晏青撑着伞,珍珠白色的长袍没有沾染上半点水雾污泥。出尘高洁,向垂死挣扎的宿敌昭示着他们的云泥之别。
第60章 鸩占鹊巢我们都爱她,本就是你死我活……
60.鸩占鹊巢
夏鹤满身血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方才猩红的液体四处飞溅,似乎顺着他的发丝流进了眼睛里,所以他此时目光锁着晏青,眼底也是血红的。
这样,他才恢复几分当年刀头舐血,忍辱偷生的形貌。美丽无瑕的皮囊里不过是堕落低贱的灵魂,虚有其表而已。
晏青看了,不咸不淡地评述了一句:“你的功夫果真不简单。”
夏鹤喘息着堪堪直起身子,后背上的殷红被雨水冲淡,又很快加深几许。
他是绝不肯,也绝不会死在他手上的。
“我的出身,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何必在这里打马虎眼。”
夏鹤最看不惯晏青的虚伪,更没有心情陪他故弄玄虚。他把他叫来,就是想取他的性命。虽然失败了,但也没什么羞于承认的。毕竟他们早就应该有个了断。
晏青看了看夏鹤饱受摧残的身躯,见他有进气没出气,似乎命不久矣,也打开了天窗说亮话,让他死个明白。
“曾经你有忠门之后的身份,一副皮囊也能讨她欢心。所幸你又身负武功,另有可用之处,所以留在她身边并无不可。”
这一番深明大义,说的无非是祁无忧肯和他结合,不过是权宜之计,彻头彻尾的利用而已。现在利尽交疏,就该一拍两散。
“但如今的情形,想必你也清楚。许妃诞下皇子,立储迫在眉睫。她想保你,不仅触怒万岁,天下人都会对她有看法。如果你不想看着她一无所有,就该离开她。越早越好,”晏青着重点明:“越彻底越好。”
夏鹤笑了起来,发出了一阵虚弱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
连晏青也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故作姿态,出尔反尔,笑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事到如今,夏鹤也不惜把夫妻之间的闺房话也说给他听,“你劝建仪跟我好的时候该是多有风度,可你居然没想到今日。这难道不可笑。”
晏青跟他拿腔拿调,不外乎因为他以为自己独得厚爱。孰不知祁无忧早就把他们二人的“秘密”告诉他了,可笑晏青还自恃她的唯一,自鸣得意。
可笑,怎么不可笑?连晏青自己都觉得可笑。
“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逞一时口舌之快,你难道不是一样可笑。”
可笑,夏鹤也觉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他们两个同人不同命,现在却开始同病相怜。
“你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在她面前又是另外一张面孔。”夏鹤又道:“今日你看到了我的真身,我也算揭露了你的嘴脸。各自已经不剩下什么了,有什么说什么吧。”
“我的确不是正人君子,但我在她面前的那张面孔也不是假的。”
心上人见到的他出淤泥而不染,是他最完美的一面,亦是他所苛求的自己。他从淤泥中学来的矫言伪行又是求存之道,二者缺一不可。
“不如我们打个赌吧。”晏青道,“你带着这一身的伤回去,见了她想怎么说便怎么说。我见到她,也只管把我知道的说出来。”
夏鹤一听,无非就是输的那个人没有脸再留在祁无忧身边、也不为她所容了。
他并不答应:“她那么看重你……你在她眼中完美无瑕,却非要逼她。你机关算尽,难道不清楚,你我纠缠到她面前去,只会让她痛苦难过?”
晏青反过来冷嘲他才虚伪。
“我们都爱她,本就是你死我活,只能留一个。你我之间只要有一人不愿委曲求全、平起平坐,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莫非你情愿让一让?”
夏鹤冷笑一声。让?他不杀了他就是足够忍让了,还要如何让,三宫六院分出个大小来么。
晏青心照不宣地觑了他一眼,同样忍了够久。
夏鹤有一点没说错,他一开始就错在了“忍”字上。情敌之间不共戴天,只有你进我退,寸土必争。而他大意轻敌,等到夏鹤一再觊觎,哄骗得祁无忧为他动了心,方知不能再退。
所幸还不至于退无可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晏青撑着伞伫立许久,远望着黑云下朦胧的皇城,默默地改了主意。
他对夏鹤说:“你我之间终须一个结果,但的确不必惊动她来裁决。无名苑书房北边有个檀木架子,下面有个雕莲花的匣子,锁是活的。你回去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一看,就知道该怎么同她说了。”
夏鹤闻言抬眼看他,睫毛上沾染的血渍在眼角晕开,不能不说骇然惊心。
晏青也最后瞧了他一眼,似在劝他好自为之。
阴雨晦冥,黑沉沉的天幕将空荡荡的无名苑遮得严严实实,阴森寂寥的光景如同地下洞穴一般。偶有凉风吹动修剪得整齐的淡粉月季,才知此景仍在地上人间。
夏鹤鬼魅似的潜回房中,放着伤处不管,径直找到晏青所说的匣子。这匣子表面光滑可鉴,足有一米之长。下方的锁扣的确是活的,别一下就打开了。
里面只有一卷没有装裱的画。
夏鹤取出它,展开,入目一幅庭院的图纸。亭台轩榭,一草一木都极为眼熟。不是别处,正是这座无名之苑。
往上看,只见上款写着“烟汀茂苑”及“无忧雅存”。下款是“明德十三年孟夏”,比他入京的时间早两年。然后另起一行,写着“长倩”。最后还有晏青的篆印。
这图纸祁无忧自然是看过的,空白处也有她的印。二人的闲章盖在一处,满纸都是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刻骨铭心。
夏鹤的眼帘动了动,目中玉潋猝然破裂。
眼见为实,于他而言却是入目刺心,不堪接受。
夏鹤额前鬓角的冷汗和着猩红的血,血泪似的落在图纸上,晕开了狼藉一片。他一路麻木地拖着伤残之躯回来,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尝到了切肤之痛。
他喘着粗气,如同困兽最后发出的凄厉的嘶鸣。
晏青对他的住处陈设了如指掌,不过是因为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按照他和她的喜好布置的。
夏鹤闭上眼,柔软的宣纸在他的血掌中化成了齑粉。
他总算一点一点死了个明白——
难怪新婚次日,祁无忧就兴师动众要他搬出去。这是他们神仙眷侣的双栖之所,她当然不乐意他住在这儿。
他到底算什么?
晏青明明白白地给了答案:横插一杠,鸩占鹊巢。这里本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经过数次交锋,晏青算是看明白了他:咄咄逼人,半点不肯相让,是何等的骄傲。认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位置之后,他还如何自处?
这才叫,杀人不见血。
*
祁无忧嘴上不肯休夫,但心里也明白,她面临的局面很不乐观。
夏家的欺君之罪还没坐实,她已经因为偏袒夏鹤,面临千夫所指。实在不宜一意孤行。
现在前朝全靠民心裹挟着祁天成,让他有些忌惮昭告天下的后果,但谁也不知他哪天会改了主意。于是,祁无忧虽还不至于完全放弃给夏鹤脱罪,但暗地里却已经在秘密安排他死遁。
只是想找一个与夏鹤相像的死囚并不容易。又因为如此弥天大谎,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祁无忧身边也几乎没人赞成她,所以事无巨细都是她亲力亲为。另外,她行动时还要瞒天过海,不引人怀疑,极其耗费时间。后来只有濯雪看出了她的心病,主动陪她冒这个险,她才勉强多了一个帮手。
祁无忧自己拿定主意,这番苦心安排并未跟夏鹤商量。所以当濯雪告诉她,驸马要跟她辞别时,她当即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他要走?为什么?!”
“好像是收到了定国公的书信,等不及要去救他了。”
祁无忧目光闪烁,心神不定。
父亲有难,当儿子的要去救命,于情于理,她都没资格阻拦。但她先前不知道夏鹤的身世,如今知道了,只为他感到不值。
夏元洲利用了他这么多年,如今居然还好意思搬出孝道,命他千里救父?
祁无忧同仇敌忾,真想冲到夏鹤面前,骂他是个大傻瓜。
她愤愤不平,时而痛恨夏鹤愚忠,时而不能相信他敢说走就走。但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压下那股冲动,对濯雪嘱咐:“看住他,无论如何不许他走,等我去了再说。”
说完,她一阵风似的回到了书房。
晏青坐在里面的茶室,一面跟自己对弈,一面耐心地等着。
祁无忧若无其事地回来坐下,对他笑了笑。
他也若无其事地问:“可是有什么急事?”
“没什么,雍州的书院遴选人才,要我裁夺而已。”
祁无忧言谈大方,在晏青面前说谎也能炉火纯青了。若非晏青一早就知道夏鹤那里是什么光景,恐怕真要被她糊弄过去。
他们二人竟有一天虚情假意,互相敷衍,且还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晏青垂下眼睑,不免神伤。
祁无忧更是心乱如麻,故作镇定而已,没有多余的心思留意他的神态其实黯然生硬。
今天是她主动把晏青请过来,商议如何处置夏鹤,好让她丢车保帅,亡羊补牢。
她想,她得从身边的人入手,将这些自私自利的念头说给他们听,让他们相信她已经改变了想法,非杀夏鹤不可。如此四处铺陈,才能令他的“死”没有那么突兀。
但她前不久还言之凿凿,不肯过河拆桥,如今也不好立即表现出下定决心的姿态,因此迟疑着说:“我手上倒是有些证据,指向驸马巴结云州,似是想另攀高枝。只不过徐昭德把他的秘密捅出来了,两人不像串通一气,让我有些……”
祁无忧手上的确有些证据。她原本是不太信的,但夏鹤突然急着要走,就让她疑心了。
她心里装着事,又急着去跟夏鹤对峙,一时间流露出的坐立不安便更加真实。
晏青对她讲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你错信的我们的结果,只是失去一个没那么在意你的男人。但你错信他的结果,就是失去一切。”
祁无忧魂不守舍地点点头。
她以为自己只要左右迟疑,晏青肯定要给她出个主意。他向来只做为她好的决定,这次亦主张她跟夏氏划清界限,一定能提出她想要的答案。
谁都知道她最信任晏青。在外人看来,她只是被他说动,才坚定了驱逐夏鹤的心。
可是祁无忧听着听着,泪眼渐渐通红。
假戏做得太真,难免把自己也说动:何苦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男人惹怒君王,自己落个一无所有。
她为了保夏鹤的命,前后忙碌不用说,现在连晏青都算计进来了。可是她煞费苦心,不惜违背所有人的意愿,铤而走险,夏鹤却只想离她而去?!
祁无忧想着想着,认定自己真心错付,悲愤难平。
那个祸水终究成了她的一道软肋。
晏青见她难过,同样心如刀割。
他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她却腾地站了起来。
“不要说了。”祁无忧哽咽着提起腰间配剑来,正是夏鹤赠她的那一把,“何须皇上动手,我亲手送他一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