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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心甘情愿她爱他吗?

    61.心甘情愿

    祁无忧风风火火地杀到无名苑,却发现人去楼空,夏鹤的起居之处更是一地狼藉,萧索不已。

    四面的门窗大开着,却只带进来连阴天晦暗的光线。四处黑洞洞的,没有一丝人气。

    她以为他不等她就走了,当即震怒,浑身的血沸然涌上双颊,眼里也一片模糊。

    “殿下,”濯雪急急忙忙赶来,“驸马在主院等您呢!”

    原来祁无忧走得太急,谁也没来得及把消息传给她。

    她悄悄吸了吸鼻子,背对着濯雪掩饰了自己的失态,才缓缓转过身来向主院走去,显得她没有那么急了。

    清冷碧绿的回廊连亘迭起,时高时低。祁无忧默不作声地缓缓而行,心里跟着七上八下。

    夏鹤人虽没走,但走的态度却表露得很彻底。无名苑让他毁坏成那个样子,分明是不想再住了。

    回到曾经朝夕甜蜜的宫殿,窗明花粲,和去岁新婚时别无二致。

    祁无忧步入殿中,一眼看见夏鹤面向庭院站着的背影。

    他闻声顾盼,她有一股失而复得的情绪还没升起,就让他冰冷的目光浇了个透彻。

    祁无忧耐心等宫人退下,硬起心肠迎上夏鹤的注视。

    其实他们有几日没见了,本该是相思正浓的时候。祁无忧一眼就瞧出了夏鹤苍白得不正常的脸色,骨瘦形销,以往的风姿已经云飞烟灭。他那惊心动魄的美也沉寂下来,略显落寞的病容扼制了她最后一点小鹿乱撞。

    祁无忧记着先发制人,上来要么问他如何犯下欺君之罪,要么让他解释跟徐昭德共谋的证据,要么指责他说走就走。但夏鹤却比她先张口了:

    “你想杀我?”

    祁无忧的怒意突然凝固,被他一问,才意识到自己仍提着长剑。稍一松手,剑鞘上的雕纹已经在手掌指腹间烙出了深深的印子。

    她把剑挂回身上,却无从自辩。

    “你是我的丈夫,进了皇室玉牒的。想走,当然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夏鹤听到她大方承认,平静地转头看向院中,远处雾塞山河。他问:“你刚才跟晏青在一起,说的就是如何处置我吧。有什么结果?”

    祁无忧一听,他胆敢这样误会她,骤然气急,又难过得灭顶。可她才刚承认有心杀他,这时再说她其实在费尽心机救他,未免矛盾得愚蠢。

    她见夏鹤甚至不*肯看她,料定他不会领她的情,但问:“我只问你一句,你是真的下了决心要走?”

    夏鹤答非所问:“你我曾约法三章。我帮你解了燃眉之急,现在轮到你帮我金蝉脱壳。”

    祁无忧冷静了些许。

    她答应过的事,还是说话算话的。

    她用眼神示意夏鹤到榻前坐下,自己也坐到同侧。二人的衣袂相叠,各自的坐姿却很端正。

    他们上一次一同在这个屋子里起居还是许久以前的事。

    这么一想,就干脆想到了初婚时。那时也是季夏,檐下挂着浅色的帘子。为贺新婚,房中一片花海。今日,宫人也搬来了盛放的茶花,一切与新婚燕尔如出一辙。

    触景生情,二人并坐无言,但已经不约而同地对彼此心软了。

    夏鹤看向祁无忧,冰冷无波的眼睛缓缓升了温度。祁无忧也看向他,不禁恍惚自己竟然和他做了一年的夫妻,又只能和他做这一年的夫妻了。

    这次沉默过后,她先开口:“徐昭德是如何发现你的身份的?”

    夏鹤一顿,柔软下来的表情又默默变得僵硬。

    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他的出身,却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景。祁无忧也是意想不到的态度。于是,夏鹤的手就一直在膝上搁置着,没有顺水推舟地抱她。

    “父亲与他来往过密,或许多年前就被他看出端倪也未必。”

    夏鹤声音低沉,缓缓说完了他看到的和猜想。祁无忧点点头,推断了个七七八八。

    “这样看来,他简直是故意帮你去平乱的。”

    现在说来有些事后诸葛。不过夏鹤当时就明白,他不宜招摇,着急崭露头角。但兵临城下,他来不及跟祁无忧商量。他突然大绽光彩,更违背了夏元洲的意愿。夏鹤出兵前,做好了被夏元洲惩处的准备,只是他现在自顾不暇了而已。

    夏鹤久不出声,祁无忧捏紧了袖子,才知道他有这些难处。

    “兵乱总是要平的。”夏鹤说,“我答应你的事,也会做到。”

    “你答应我的办到了,我答应你的自是也得办到。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不用拐着弯来试探我。”

    祁无忧说话时没看夏鹤。

    她顺着新婚时的记忆,想到当初揶揄夏鹤庸庸碌碌,没没无闻。可笑她那时有眼无珠,还沾沾自喜,认定他是个草包,要他跟夏鸢学这学那。

    夏鸢过去那些令她敬服不已的战绩,现在看来也有许多是夏鹤的功劳。她在夏鹤面前夸夸其谈时,该是多么班门弄斧,愚蠢可笑。如果她是夏鹤,也一定会在心里嘲笑她的。难怪他那时总不接她的腔。

    祁无忧明知认错人这点不能怪她愚钝,但她干坐着,还是难堪极了,连余光也不愿瞥夏鹤一下。

    他去云州这一趟,立了功不假,但远不够将功折罪。他父兄为国捐躯,自己也要马上因为身世暴露家破人亡。

    虽然夏家这样的家不要也罢,可祁无忧也知道,这是夏鹤把自己变成一个杀人工具才换来的家。站在他的立场上,她不能让他说背弃就背弃。夏鹤为完成她交代的难题,几乎一无所有了,她要怎样才能承他这样大一个情呢。

    夏鹤一番表白被曲解成了交易。他维系着风度和自尊,轻描淡写,说他没有那么多弦外之音:

    “你没必要为难。我心甘情愿的。”

    祁无忧抬头,动容了一瞬,很快又被迟疑覆没。

    夏鹤只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怎么会有这种好事,莫非又是他的什么谋算。

    即使是他们夫妻二人之间,他对她好,也一定是因为有所求,是为了达到目的的手段。所以她要权衡利弊、得失,跟他一码一码地算明白。

    夏鹤从前理解她的不易,冠冕堂皇地陪她玩约法三章的把戏。但他现在忍无可忍了。夏鹤欲发作,但又觉得祁无忧没有想错。

    他对她好,绝非什么都不图。

    他企求她的心,等待被她另眼相看,而她的那些男人只是多余的陪衬。

    “建仪,你还在防我什么?”夏鹤的俊容不无愠色,“连我的出身你也知道了。我对你已经毫无隐瞒。”

    “毫无隐瞒?”

    祁无忧反问一声,也来了火气。

    “你不提倒罢了,毕竟我不想追究那么多。”她站起身,盛气凌人,“可你在这里跟我大言不惭,我就非问问你不可了:你回来以后,为何从不向我解释你是如何骗取了徐昭德的信任?如果不是我另派了英朗同去,岂不是这辈子都要被你蒙在鼓里?!”

    说着,祁无忧将夏鹤认贼作父、金屋藏娇的证据甩在了他面前。她知道英朗跟夏鹤情同兄弟,若非夏鹤真的做了这些事,他又哪来的这些证据。

    夏鹤坐着,徒然被“英朗”两个字刺激,望向祁无忧的眼神平静得骇人。

    “你宁可信他,也不愿信我?”他像在自说自话,“我以为你恨他。”

    “我信证据!”祁无忧努力地展现着她的理智,但她又道:“只要你拿得出证据,我又怎么会不愿意信你?!”

    身为公主,她必须做出理智的判断;身为爱人,她很想相信夏鹤。两相矛盾之下,她也只能殷切希望他能拿出强有力的证据了。

    但夏鹤说:“我没有证据。”

    他否认得极快,像晴天霹雳。祁无忧极力镇静,又问:“那这些事,你有没有做过?”

    夏鹤瞥了一眼,白纸黑字,每句话他都说过,每件事他都做过。

    他点了头,也说:“但我没有背叛你。”

    当初借兵要紧,夏鹤理应有便宜行事的权力。他此举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固然没想过冒着被徐昭德识破的风险保存任何证据。

    祁无忧考虑到这点,陷入了长久的挣扎,许久没有再说话。她是否应该摒弃一次理智,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但错信的代价又无疑是她承担不起的。

    她沉默的时间愈来愈长,夏鹤的心也愈来愈凉。

    “你还是信他。”夏鹤平静地陈述着,酸气也平静地弥漫着,“你们的事,我知道了。”

    祁无忧听了前半句,火大不已,正待怒骂“这哪里是信谁的问题”,却不防他这时反将一军,双耳发鸣,突然不能思考。

    夏鹤缓缓站起身,不再看她。没有表情的脸没入阴影之中,所有复杂的情绪也沉入了心底。

    结果闹了这半天,他才如英朗所说,是那个插足他们的外人。英朗才是她第一个男人。

    是他自视过高,高估了她对他的信任,亦高估了他对她的特别。他赌错了,只有愿赌服输。

    夏鹤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他绝不会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如果她当真动用禁军拿他,那这次也只好来一回真的反目成仇,兵戎相见了。

    祁无忧脑中还是嗡嗡的,不是很能仔细听清他说了什么。

    但她的双眼还注视着他。他转身离去,决绝得就要从此与她一刀两断。

    夏鹤走时,不无凉薄地下了句结论:

    “算我爱错了人。”

    祁无忧愣住。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旋即恢复清明,几乎冲着夏鹤的背影顿起脚,“你站住!”

    夏鹤背对着她站住了。

    祁无忧深深地呼吸,见他如她所愿停下了,却不知再说什么。耳鸣目眩的感觉又密密麻麻地找了回来。

    夏鹤僵硬地站了少顷,猛然折回来,厉声道:

    “你是受之无愧,认为一切理所当然,还是毫不在意?甚至是真的不明白?!”

    祁无忧被他吓住了,一声不吭。

    “因为我爱你!我爱你才会做这些!”

    夏鹤几乎是把他的一腔爱意狠狠地甩在了她面前。

    他甚至,只要不说得明白透彻,祁无忧一定胡思乱想,搬出一堆欲加之罪。

    夏鹤的声音是他从未有过的激动,言辞更是从所未有的激烈。他像变了个人。但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表达他的痴狂。

    祁无忧要理智,他就不要理智。

    夏鹤的手伸向腰间,眨眼扯开了衣袍。

    他主动在祁无忧面前宽衣解带许多次,只有这次不带一丝欲望。

    那满身的伤痕触目惊心,还有几道刀伤,是昨日刚补上的。半湿的血痂和累累的旧痕,一道比一道瞩目。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告诉你。”夏鹤背对着她,迟迟没有转身。

    让她看见他满身伤疤的那一刹那,他就不再有体面和清高可言。

    这是他仅有的、能勉强称得上证据的物证,信不信在她一念之间。

    祁无忧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冲击。她欲上前触摸夏鹤一身的伤痕,想看一看是不是自己眼花,一动才发觉腿已经麻得僵住了。

    她张口结舌,竟然还问:“你爱我……?”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耳鬓厮磨时,夏鹤不乏提起“爱”字。字字热情如火,她也一度沉醉其中。

    但那仅限水乳交融的时候。

    脱离了花宵帐中的你侬我侬,祁无忧甚至从夏鹤的“爱”中听出了恨意。

    “是,我爱你。”夏鹤再三承认,招认完还有补充:“爱你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爱你坐在我怀中,却口口声声说其他男人如何更好;爱你对我千防万防,即使这次我回不来,也对你无关痛痒!”

    一连几句“爱”把祁无忧生生震住了。

    一面因为夏鹤承认爱她,另一面因为他口中的她听上去糟透了,根本就是不想让她相信他爱她。

    可他爱她,明知坦白不会有结果也要让她知道,她会错过什么。

    祁无忧第一次听到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爱。

    她的心剧烈地跳着,浑身热气腾腾。但因为气不过,脸涨得红一阵白一阵。

    她何曾对他那样差了?就算刚成婚时有些不愉快,她也早改了。他那时待她,一样不曾面面俱到呀,凭什么只说她的不是呢。

    她疑心他又并非事出无因,总是他的所作所为令人不能不顾忌。他们各自是什么样的身份,有所防备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再说,他最后是回来了。倘若他真回不来,她怎么就不见得会难过呢。

    ……

    祁无忧憋出了一肚子的狡辩,却始终回避夏鹤的爱意。她望向夏鹤,却被他凌厉又炽热的目光生生逼退了。

    她的这些牢骚,被他那“我爱你”三个字死死压住了,就是无法痛快地放出来。任是她滔滔不绝,慷慨陈词几万字,也未必比他三言两语更有力量。

    他爱她。

    那她呢?她爱他吗?

    第62章 情为何物你舍得吗,建仪。换了我,你……

    62.情为何物

    虽然不是情窦初开了,但祁无忧仍然不懂什么是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对夏鹤显然没有到愿意与其同生共死的地步。

    夏鹤一言不发地穿回衣服,人也冷静下来,又像先前一样冷若冰霜。只是他恢复了俊逸出尘的外表,在她面前丢下的骄傲和体面,却没法再找回来了。

    祁无忧迟迟不给他同样的回应,两人僵立着相顾无言,各自心乱如麻,一肚子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夏鹤站在洞门前,没有回来坐下的意思,仍是随时会走。

    祁无忧看出了他的疏离,踌躇再三,问:“如果我不爱你,你该当如何?”

    还能如何?

    “你若无情我便休。”

    祁无忧不接受。

    她不是在装傻充愣。这个时候,任何不谈“爱他”的回应都是明确的答案。

    祁无忧刚拒绝了夏鹤的爱意,却又不肯失去他。

    她走上前——这于她而言已经是退了一步。她又妥协道:“你是我的驸马,我现在也只有你一个男人。我愿意把你当作亲人,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

    祁无忧斟酌出了几句真心话,但却不能使夏鹤冰冷的眼神融化。

    夏鹤的双目牢牢地注视着她的脸庞,几乎对着她嘲讽地笑出来:真是好大的恩惠,天恩浩荡。

    他不留情面地拆穿道:“你只是舍不得一个宠爱你的男人。”

    “什么?”

    “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世上有这样一个男人在容忍你的脾气,满足你身体上的快乐,还有数不尽的要求。”夏鹤道,“但是陪你吃饭睡觉、谈天说地的男人不胜枚举。就算是我,也能说出好几个。”

    她身边有太多男人。爱慕她的自然不需多提。还有许多男人,哪怕只是因为爱慕她手中的权力,也会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她的确不需要他的爱。

    他跟众多男人相比,没什么特别。他将她视为唯一,他对她来说却并非无可取代。夏鹤此人能在她心里排到第几位?甚至连晏青都比不过罢。

    夏鹤又说:“若说你跟其他女子还有什么不同,就是还需要能臣良将成就基业。但愿意为你东征西讨的战将恐怕也不在少数,至多就是他们的才干不及我罢了。”

    “我对你而言,恐怕也就只有这点可堪一提。”

    这番话令祁无忧下不来台,她也不认同夏鹤对她的意见。

    什么叫她只是舍不得一个陪她吃饭睡觉的男人?同食共寝、彼此扶持,不就是夫妻之情吗。

    至于别的闺房之乐,虽然腻歪,但他们也不是没有过。既有了夫妻情分,离爱也就差不了多少了。

    更甚者,爱应当也不过如此吧?

    “好,就算是这样。但爱有那么重要吗?”祁无忧质问道,“若这样还不够,我也实在不知道还能许诺你什么了。如果你要诗文里那种缠绵悱恻的情爱,我给不了,也不可能给。”

    她说不出山盟海誓,但实实在在的名利也给不了许多。

    “……我也承认,如果我登上皇位,也不能立你为夫。”祁无忧把她能保证的东西都摆在了夏鹤面前,的确不多,“但这并非针对你,而是对所有男人都一样。我不会立任何人。”

    她对夏鹤的感情既无利做支撑,也无誓来牵引,在世俗看来,应该不能算□□情。

    可是爱有什么用?

    祁无忧想,她爱过晏青,但爱并未影响他们的关系,爱也未能使他们喜结良缘、长相厮守;

    她的父母也曾相爱,但爱只能使他们痛苦,反目成仇;

    梁飞燕和晏如也曾那样轰轰烈烈地爱过,最后也是爱让他们天人永隔;

    ……

    爱虽不至于全是不好,但也不见得好到令人梦寐以求。

    至少她和夏鹤之间是用不着这东西的。

    他们不谈爱时是那样幸福快乐,但一谈到爱,就简直非得一刀两断不可了。

    双方给出的条件毫不一致,这交易般的会谈自然进行不下去。除非夏鹤愿意委曲求全,或者祁无忧不爱江山爱美人,否则就只能胶着着。

    “殿下,”濯雪靠近门外,轻声道,“宫里来消息了。”

    祁无忧一直让宫中的人盯着内廷的动静,以防皇帝突然下定决心治夏家的罪,而她这里还没有准备。来见夏鹤之前,她嘱咐过,除这件事以外不得打搅她和驸马。

    濯雪一出声,祁无忧的心就跳得更快了。

    她揣着不安向外走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来回头。她看着夏鹤,他明白了她的迟疑,主动说:

    “我不走。”

    祁无忧这才勉强没有了后顾之忧,飞快出了殿门。

    宫殿骤然寂静,除了檐下浮动的软帘,一切都静止不动,连夏鹤都许久没动一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他对祁无忧又到甘愿为卿付出性命的地步了吗?

    她如此坚决,即使他把心挖出来给她看,也是于事无补。因为她要他的心有什么用?

    更何况,他也断然不会为了证明爱她,就在她面前自戕。

    夏鹤放眼望了望整座宫殿,玉帐珠帘,御炉凤榻,一切模样都如燕尔新婚时。那时世人称赞他们是檀郎谢女,夏家更认定单凭他的容貌,只要他殷勤些,祁无忧就会对他一往情深。

    但她不是依附丈夫生存的女子,所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足以令她青眼相加。她的确为他的才华打动。但只要这个国家不至于病入膏肓,朝堂上惊才绝艳的人物总会层出不穷。

    祁无忧曾抱怨,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有,所以反而得不到他的怜惜。所以他和其他男人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反过来说,男人在情场中的优势,他全部没有,所以也没那么容易得到她的垂青。

    可见爱由权力赋予。爱也赋予了权力。如今祁无忧有这种权力,所以随她怎么蹂/躏他都可以。

    夏鹤垂眼想了片刻,直到祁无忧从外面进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她这次一张口就改变了先前的坚持:“如果我放你走,你后面是什么打算?”

    “先回云州。之后我还父亲一命,也还我母亲一命,从此就再也不用当他们的公子。之后,或许就留在那里。”夏鹤说,“你在那边不是要用人吗。”

    祁无忧不答。

    她曾数次对夏鹤分享过她对云、宥州的设想和她登极之后的抱负。的确,比起一个嘘寒问暖细心呵护的丈夫,她更需要一个为她镇守千里江山的将军。愿得此身长报国者千千万,但大浪淘沙,她只信他。

    犹记新婚不久时,她就想过这一天,不是吗。

    祁无忧是贪心的,她贪恋夏鹤,但也要江山。她不明白为什么江山美人只能二选其一,可是又必须得选,像她无数次做过的抉择。

    她看向他,看得很仔细,但没有从他的神情中看出半点迟疑和不舍。她想要夏鹤,却不能向他低头,不能向任何一个男人哀求他的爱。她从来没张口求过晏青,此刻自然也不会求他。

    可祁无忧再三压抑,还是克制不住问道:

    “那你还会回来吗?”

    祁无忧到了最后一刻还是贪心的。她变相地问夏鹤还会爱她吗。因为只要他还爱她,就一定会回来罢。

    但夏鹤并不给她虚无缥缈的承诺。

    “不知道。”

    “不知道?!”祁无忧骤然薄怒,“你们男人不是最会虚情假意,讨女子欢心?你不是也会很讲花言巧语吗,什么‘心心念念、浮想联翩’。怎么到了这时候,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你说一句会回来,又怎样呢?!”

    这世上的确还有数不清的男人愿意为了她折腰,但是她只想让夏鹤低头。

    她也不明白:夏鹤曾低头那么多次,虚情假意哄过她那么多次,为什么唯独这次求不得了?

    祁无忧像怒视着夏鹤,像一个要不到糖的孩子。

    夏鹤等着她发泄完,轻轻抱住了她。

    “你舍不得我?”

    祁无忧红着眼,瞪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夫妻一场,我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可能亲眼看着你上断头台罢!”

    夏鹤的手松了松,换来了祁无忧将他抓紧。

    她忘了他身上还有伤,将他的后背和肋间抓得死死的,痛彻心骨。

    “你非走不可吗。”她问:“你不是爱我吗?”

    她不明白,且贪得无厌。夏鹤说他爱她,就应该证明给她看。仅那一身的伤是不够的。

    她要他不仅证明他爱她,还要他说服她爱有什么用。

    夏鹤不答。

    她对他的不舍,更像一个没有断奶的孩子对母乳的依赖。

    她只是碍于身份和规矩,不曾彻底得到其他男人的爱情。如今她只有他唯一一个,所以才会显得他不可失去。

    夏鹤彻底地松开了她,两人又面对面站着。

    翰林院已在准备草诏,时间不多了。祁无忧说起她盘算已久的事:“只要你不想走,我就有法子瞒天过海。”

    她欲李代桃僵,偷天换日,但才起了个头,夏鹤就获悉了她的全部打算。

    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些手段。

    “你舍不得我,就学男人养外室?”

    “有什么不可以?”

    “那么你一个月能来看我几次,是不是也要定个初一、十五?”

    “几次不是都可以商量吗,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祁无忧理直气壮,夏鹤却不理解她这种理直气壮,更不能忍受她这种理直气壮。

    他也忍不住质问:

    “你舍不得晏青给你当面首,怎么换了我就可以了?”

    夏鹤声色俱厉。冰封许久的玉容此时遽然破裂,怒气冲冲的炽焰从眉宇间迸射而出。

    但他不如祁无忧理直气壮。夏鹤的喉咙在颤抖,声音隐隐破碎。

    “你舍得吗,建仪。换了我,你舍得吗?!”

    祁无忧动了动喉咙,神色复杂难辨。

    她无法拿晏青为定准。在夏鹤的身上,已经发生了太多例外,他和晏青根本不能两相比较。

    就像曾经的她是那样期待晏青对她说爱,夏鹤对她说过千百遍,她却不以为意。如今他又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了一遍,她也不像梦中那么欢天喜地,甚至震撼远大过了欣喜。

    虽然晏青也不够有勇气和魄力和她在一起。但在她成婚之后,他并没有离她而去。相较之下,夏鹤对她有过的男人耿耿于怀,更一心想走,晏青做得到的,他无疑做不到。

    夏鹤问她跟晏青比,但比出这样的结果,他就情得以堪?

    祁无忧意兴阑珊,不无失望地说:“我不舍得又怎样,反正你是不肯。我看什么爱不爱,都不过如此罢了。”

    夏鹤却道:“建仪,我已经一无所有,你还要我把尊严和命都给你吗?在你心中,这才是爱?”

    祁无忧震住。

    她的心魂让他重重击中了。

    没有一个女子会对一个金丝雀一样的男人情有独钟,就像男人也只是把金丝雀一样的女人当作玩物。这倒是人的本性,谁也不会对没有尊严的人另眼相待。夏鹤更是过够了没有尊严的人生。

    直到这一刻,祁无忧才猛然想到了他的过往。

    当时甫一得知夏鹤少时所受的屈辱和忍让,她是何曾的心疼和愤怒。

    但夏家是怎么对他的,她还如法炮制。就算再不懂爱,此时也该察觉:如此所作所为,果然不是爱他。

    祁无忧眸中升起雾气,眼泪随即如珠如串地滚落脸颊。

    她无声垂着泪,夏鹤看了须臾,终于还是心软了。

    他再度主动将她收入怀中,动作轻柔地摩挲着她轻轻起伏的脊背。

    祁无忧一如既往地依赖其中。

    她闭上眼,以为夏鹤肯再次服软了,他却低声说起了最后的道别。

    “原本我担心英朗会再欺负你。现在看来,你对他未尝不是全无情分……那就别无所谓了。还有晏青在你身边,他总不会坐视不管。”夏鹤一个人名也没落下:“至于萧愉,我定不会让你委身于他。等我回去之后——”

    祁无忧伏在他胸前,有心反驳,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情分?谁喜欢英朗那个混蛋!我也早就不用长倩保护了。谁要你管我和他们的事!”

    “萧愉我自会想办法摆平!就算我跟他打输了,被他抓去当什么劳什子贵妃,也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你都决心要走了,才来装大度,有意思吗?”

    祁无忧到了这个时候还在逞强嘴硬,不给台阶,按说夏鹤也不会继续给出好脸色。

    但他没有多少能和祁无忧相拥的时间了,不该这样浪费。有一刻算一刻,有一眼看一眼。

    于是,他承认道:“没意思。那是违心话。他们都消失了才好。”

    他又道:“建仪,我终究是个男人,有男人天生就有的毛病。我不仅做不到你要求的大度,还会本能地想占据你的全部。”

    祁无忧闻言,反而不出声了。

    夏鹤抱着她,越贴越近,最后如鸳鸯交颈。

    “你我不是早就说好了。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不久之后,这战事平了,你坐上那个位置,徐昭德不能留,云州不能没人。我答应你的事,一定说话算话。”

    “谁非用你不可了!这偌大的江山,难道只能出你一个将帅?!”

    “分别在即,你就不愿意对我说些好话?”

    祁无忧不答。

    其实她心知肚明,这偌大的江山,或许人杰辈出,但谁也比不上他。

    夏鹤的去意如此坚决,又给彼此留有体面,展现了他身为一个男人绝对的风度。她也可以像他一样成熟。身为女人,更不能优柔寡断,恋恋不舍。

    祁无忧止住眼泪,从他的怀中抽离出来。

    “好,我说。”

    “你我做了这一年的夫妻,也算有过惺惺相惜,只是受制太多,注定结局不幸。”

    “但若为君臣,说不定就是三生有幸的遇合。你天资过人,只是明珠蒙尘,没有大展宏图的机会。这个机会我能给。我身为人主,有你坐镇边疆,同样是如鱼得水。”

    夏鹤负手而立,没有应声,方才的缱绻无影无踪。

    祁无忧也沉默了片刻,清凌的双眼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片刻过后,她说:“从此我们只当君臣,不做夫妻。”

    夏鹤答应得很平静:“好。”

    “既然你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什么也别留下。”祁无忧取下不离身的青渊剑,横在面前:“我也不要你的东西。”

    夏鹤没接,她就举着剑不肯放下,用倔强的神情拷问他:

    微时故剑,说不要就不要了?

    第63章 擘钗分钿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63.擘钗分钿

    殿里,祁无忧不知和夏鹤僵持了多久。

    濯雪催促的声音又突然在帘外响起,但他们置若罔闻。

    夏鹤目不转睛地看了祁无忧一会儿,她的目光甚至更加坚定。

    “咔”的一声,他稳稳地从她手中接过了故剑。

    夏鹤离开了。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一个“好”。

    祁无忧不想目睹夏鹤走掉的场景,松开手的那一刹那就转过了身,比他还要决绝。但她迅速背过身去,却不防对上一座屏风式镜台。透过圆镜,她清清楚楚看到了夏鹤的背影,一下子就想到了他们曾在上面恩爱过。

    镜子里的夏鹤与她紧紧相依,镜子里的夏鹤头也不回。

    祁无忧站了一会儿,走上前去。镜中只有她自己了。

    她仔细照了照,看到两颊没有泪痕,自己不也像是哭过,才唤了濯雪过来,说:“点火吧。”

    按她的计划,夏鹤的替身死囚太难找,索性一把火烧光无名苑。然后对祁天成声称,她质问夏鹤为何欺君时大打出手碰掉了烛台。对外便说是天灾。烛火点燃帷帐,大火烧起来只需要一炷香的功夫。焦尸分辨不出容貌,只需年龄和体型差不多,她就有法子迫使大理寺结案。

    祁无忧坐在窗前,远远可见无名苑升起滚滚浓烟。公主府的宫人全不知情,在外面呼喝着“走水”。

    她想,就算皇帝不信也没办法,从此世上就是没有夏鹤这个人了。

    辛辣的浓烟似乎飘了过来,呛得她七窍发酸,涕泪横流。

    祁无忧知道她不该哭,她不能失态,更不能因为一个男人失态。

    受制于规矩绳墨,她狠狠抹去了泪痕。

    祁无忧想,她总算如世人所愿,如母亲所愿,从此就是他们眼中十八岁的寡妇了。但她死了新婚才一年的丈夫,既不给他戴孝,又没有爱得死去活来,居然连哭一哭也不行。

    人心到底要怎么长,才能合乎规矩?

    这一刻,祁无忧多年来因“这不能做、那不能做”产生的压抑终于达到了顶峰,彻底崩溃。

    她在偌大无人的宫殿里嚎啕大哭。

    除了濯雪,所有人都知道夏鹤被困在了火海里。漱冰、照水和斗霜心中不无嘀咕,但祁无忧在她们面前并不显露一丝悲伤。她冷若冰霜的模样深得夏鹤的真传,还暴露着难言的愤恨。她们揣摩着她这些天的态度,只道公主是决心断臂求生,向驸马索命了。

    火势起来之后,她们都守着祁无忧。祁无忧面不改色,就坐在寝殿翻看夏鹤之前为她整理的雍州税收。

    上马管兵,下马管民,夏鹤无疑是上将之才,万不及一。夏元洲的确有他的独见之明。

    祁无忧看着夏鹤的字迹,想起他对她说过的话。

    “我父亲没有太亏待过我。他给了我荣华富贵,给了我机会读书识字,让我得以和你成婚——”

    祁无忧想,夏元洲这样待他,他便心满意足了。他就尝过被爱的滋味吗,他又知道爱是什么吗?

    濯雪从外面回来,道:“殿下,现在无名苑那边火势那么大,一时半会儿也扑不灭。要不您还是出府避一避吧。”

    祁无忧抬头,又听濯雪说:“城阳门那儿的别苑好久没去了,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城阳门是京城的北门,从那儿出城去云州最方便。

    她同意了:“好。”

    城阳门前,暮色沉沉。方圆几里,只有城门楼上挂起了明灯,鲜有人趁着夜色出城。

    夏鹤策马至此,回头看了一眼。宽敞笔直的大道空空如也*,远方公主府的方向正冒着浓烟。

    他没有逗留多久,便牵起了缰绳。城门洞另一头黑黢黢的,却通向前所未有的自由。

    另一边,濯雪和祁无忧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她刚才已经按照祁无忧的意思,给城阳门守军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城。

    但濯雪深知,这种小绊子根本不足以令夏鹤回心转意,还是要看她见到他后如何挽留。

    这一次的说和比以往都难,她根本不知道祁无忧跟夏鹤谈了什么。但她不能向她请示,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才该说。

    濯雪悄悄看了看祁无忧,她只是坐着闭目养神。

    今天马车跑得快,不久就到了城阳门不远处。濯雪下了车换马,祁无忧坐在车上不动。

    夏鹤果然让守卫拦了下来。

    他坐在马上,戴着斗笠和蒙面巾,浑身上下没有一样东西能体现他的身份。甚至连座下这匹马都平平无奇,跑不了很快。祁无忧帮他死遁是欺君大罪,他绝不想引人注意,给她惹祸上身,于是也未跟守卫纠缠。

    濯雪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黑夜中异常响亮。

    她驱马赶来,给守卫看了祁无忧的令牌,他们很快放行。

    夏鹤全程没有出声,等出了城门以后,才取下斗笠和蒙面巾,对濯雪道谢。

    濯雪观察着他的神色,只怕他以为祁无忧生怕他走不了,才命她来送行,那可就事与愿违了。

    她说了许多挽留的话,但夏鹤摇了摇头。

    “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

    他已经还了母亲的生恩,也不用再背负夏氏的荣华富贵,唯一所剩的妻子亦将他休弃,他从未如此自由,又孑然一身。

    他没有家了。

    濯雪见他少言寡语,也沉默了许久,知道毫无转圜的余地了,便问:“您心里可是怨着殿下?”

    怨?上天强加的姻缘,注定长久不了。夏鹤没法不怨。

    他们分钗断带,虽闹得轰轰烈烈,却进不了宬室,也入不了史书。但是她休弃了他,这点毋庸置疑!

    可他身前的还贴身放着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二人新婚夜剪下的青丝。一缕结发似火苗炎热,几乎灼痛了他的胸口。

    他走得匆忙,只带上了这个。但他对祁无忧的怨念却无法对濯雪吐露。

    夏鹤默然许久,只道:“若有来生,只望相逢时既无朝堂恩怨,也无婚姻束缚。而我别无所求,定与她朝朝暮暮。”

    濯雪听得不忍。

    今生还未结束,怎么就断定只能来生了呢?

    她道:“您还年轻。”后面的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如何与君别,当我盛年时”,正因为年轻,夏鹤才绝望至极,才会说出这话。

    未白头先使君恩尽,这样的愁苦和绝望的确比时过境迁之后的别离更深上一层。

    “您还年轻,”濯雪重新说了一遍,“殿下也年轻。将来您未尝不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呢?”

    “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夏鹤道:“她的姻缘已经被我拆散了一次,我还要拆散他们第二次?”

    濯雪怔住。

    夏鹤说,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错在强插进来,莫名其妙拆散了祁无忧和她的青梅竹马。

    他不应该是一个来夺取她幸福的联姻对象,而是一个给她带来幸福的男人,一个不会让她委屈下嫁的男人。

    夏鹤知道,只要他能和晏青同台竞逐,他未必会输。只是命运太依赖先来后到。

    闯入一个人的生命里的时机,就像在她的世界里重新投了次胎。他慢了不是一时半刻,于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不走,祁无忧永远都会对他的插足耿耿于怀。

    她总说晏青比他有风度,可那个人根本不懂成全——若真的爱她,就该放手让她和她爱的人在一起。既然他不是她的心上人,他来成全就是了!

    她不是问他要爱她的证据吗?这便是证据!

    他走后,她和晏青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到时豁然开朗,再无任何阻力,眼前的选择亦变得清晰明了。

    只是那样一份被遗憾和后悔美化了的感情,她还肯不肯要?

    夏鹤真想知道答案。

    他拉起缰绳,朝向无边的旷野。凉风盈袖,他两手空空,未带一件行囊。

    可是他走得也不坦荡。

    除了那一缕结发青丝,他带走的还有难言的怨怼。

    但千言万语,机关算尽,一切都怪她对他没有心。

    夏鹤最后跟濯雪道了声别,濯雪忙不迭喊了声“留步”。

    她掏出了一包碎银子。

    夏鹤走时分文未带,这是给他路上用的盘缠。

    他道:“我不收。”

    濯雪道:“这不是殿下的嘱咐,是我薛妙容想借给您的。”

    夏鹤顿了顿,才意识到薛妙容是濯雪的俗名。

    一包碎银子不是金锭银锭,也不像祁无忧的手笔。

    自由无价,她已经给了他最值钱的东西。

    “薛妙容”道:“一点心意而已。若您将来听闻薛妙容此人,还望记得我们的约定,多加提携。”

    “从此山高水长,您要多加保重。”

    薛妙容说到最后,还是想告诉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因为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夏鹤没有被她的弦外之音打动,但也没有反驳。他收下了“薛妙容”的好意,没有再度拖延,掉头转身,策马而去。

    漆黑的夜色无边无际,薛妙容又等了一会儿,确信他真的不会回来了,才入城复命。

    祁无忧始终坐在车上没有下来。

    她不想让夏鹤以为她有那么无情,又怕他以为自己放他不下。自己跟自己僵持了半晌,车门一开,薛妙容一个人回来了。

    “奴婢无能。”

    薛妙容马上请罪,但她已经不如来时忐忑。她回过味儿来才想到,祁无忧绝不会为此罚她。

    因为祁无忧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她追到这里,无非是想方设法再留夏鹤一次。

    她若抱怨她半个字,就是坐实了那颗想挽留夏鹤的心。

    果然,祁无忧神色如常,只是点了点头,未见失落。

    “那些钱,他收了?”

    “按照殿下的意思说了,才收下的。”

    祁无忧不再吭声,连冷嘲热讽都没劲了。

    反正今夜来这一趟,只是因为想起他走时什么都没带,给他送些盘缠。

    薛妙容重新坐回祁无忧身边,实在有些可怜她的模样。

    但一个男人非走不可,以她的千金之躯,做到这个地步便已经是极致了。

    祁无忧意兴阑珊:“哪儿也不去了。还是回府吧。”

    话音一落,车毂重新转动,沉重的雕车缓缓驶向灯火繁华的皇城。而夏鹤一人一骑,也没入了浓浓的墨色之中,留下了天上一轮明月,和满地皎皎的清辉。

    从此一南一北,擘钗分钿。

    第64章 用情至深那不是你老兄的机会来了吗。……

    64.用情至深

    无名苑被大火烧成了一片平地,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殃及公主府其他院落。宫人们从废墟中抬出了一具焦尸,公主亲眼看过,确认是驸马无误。

    帝婿的丧事仅用了三天就草草料理完了。没有停灵,也没有出殡,只在宗人府记了档就默默下葬了。丧讯送到国公府,没有一人上门奔丧吊唁,即使杨少婉心知肚明,夏鹤是一条命换来了国公府的妇孺和夏氏最后的体面。

    公主府上下一切如常,不挂孝灯也不贴挽联,祁无忧没有任何吩咐。

    她为了陈情,又进了两次宫。一让全天下知道她成了寡妇,二又让全天下知道了她没有守寡的态度。

    事已至此,祁天成想发火也没处发,张贵妃让祁无忧留心。祁无忧却道,皇帝之前呕了血,身体大不如前,但是不敢让前朝知道,连御医都得悄悄地来。

    贵妃闻言没说话。

    母女俩心知肚明,御医是悄悄地叫,立储诏书也能偷偷地写。祁天成病来如山倒,想到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得让他的江山后继有人。

    说完这件事,贵妃打量了祁无忧一眼,没有从她的神色中瞧出丧夫之痛,便在心中点了点头。她道:“夏鹤的事,绝不是你对不起他,倒是他对不起你。所以心里不必有什么负担。”

    祁无忧听着,当然不反驳。

    但贵妃又说:“他之前在云州瞒着你干了不少好事情,还弄出个孩子给他留后。”

    祁无忧猛然抬眼。

    贵妃说夏鹤把那女人带了回来,放在京郊养胎。她怀的是夏鹤的孩子,要不要找到她、如何处置她和孩子,让祁无忧自己看着办。

    公主府里,宫人们还在清理着轩榭的残骸。

    漱冰还记得晏青画好草图时,祁无忧是多么欢喜。如今一把火说烧就烧了。

    薛妙容领着几个人从另一头冒出来,手里拿的都是夏鹤以前的东西。如何处理,还要请祁无忧过目。斗霜外出公差,照水在清点无名苑里残留下来的金银器。

    只有漱冰站在太阳底下看“热闹”,这还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差事。

    祁无忧越来越用不上她了。以往都是她陪祁无忧微服出游,但这份职责已经不知不觉被薛妙容取代。照水甚至还要分管她的司衣司帐。

    漱冰不得不感到了危机。但她试着询问祁无忧,却换来她一个不含感情的眼神。

    十几年的主仆情分,漱冰一下就看明白了,登时汗流浃背。

    祁无忧一个字没说过,却洞察秋毫。漱冰几次给晏青通风报信,她都知道了。

    从前驸马活着不要紧,但他现在人没了,任何小事都能被视作压垮骆驼的稻草。

    漱冰知道祁无忧的脾气,不敢辩解一切都是为了她好,老老实实认了错,自请罚俸一年。

    祁无忧责罚不爱用刑,况且漱冰是从小跟着她的心腹,“不信任”就是最大的惩罚。经过此事,漱冰开始人如其名,变得如履薄冰,冰水霜雪稳如泰山的结构悄然瓦解。

    消息传到晏青耳里,不过担忧了一弹指。祁无忧知道了还这样不声不响,不吵不闹,可见他的分量仍比夏鹤高出不少。

    却说夏鹤走的时候只带走了一把剑,他的衣物,玉冠,环佩……一样都没有带走。大部分和无名苑一起灰飞烟灭了,但祁无忧这儿还有一些他常穿的幸免于难。

    薛妙容起初还提醒她,如果不是她念及旧情,千里送白银,夏鹤这一路就是喝实实在在的西北风。

    祁无忧道:“他一个大男人,有的是谋生的手段,只要不去卖身就不管他。”

    她又开始冷嘲热讽了,就是恢复了精神。薛妙容为她欣慰,也为夏鹤惋惜。

    祁无忧看着眼前的绫罗金玉,它们是属于夏氏公子的,属于驸马的,这些和他以后的人生没有任何瓜葛。

    他和她分割得那么干净,真潇洒。

    祁无忧做了主,装模作样地把夏鹤的所有旧物做了陪葬,和他的棺椁一起入土,一件未留。

    事到如今,一切仿佛回到了她云英未婚的岁月。夏鹤和一年的婚姻,也好像没能在她的人生中留下一点痕迹。

    但到了夜里,祁无忧孤枕难眠,脑中始终是贵妃的话。

    “他给自己留了后。”

    “孩子的母亲是个民女,应该不是徐的手笔,是他自己找的人。”

    英朗的证据中也记了差不多的内容,只是因为太荒谬,她没信。对簿公堂时,夏鹤全部供认不讳,只是她不曾想到他真有“留后”的念头。

    现在多方线索汇聚在一起,祁无忧不得不问:

    夏鹤这么着急走,莫非是急着跟他的女人和孩子过日子?

    可他自己就是个私生子,少时的经历是他的伤疤,母亲的遭遇是他的阴影,他会对自己的孩子和母亲做一模一样的事?

    又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甚至不恨夏元州,学他父亲一样行事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祁无忧一会儿给夏鹤扣上卑鄙的罪名,恨得牙痒痒;一会儿后悔不该那么草率地放他离开;一会儿劝说自己冷静,不能听风就是雨。

    如此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次日一早,祁无忧就叫了薛妙容派人跟紧夏鹤,不要打草惊蛇。

    幸好薛妙容早做准备,夏鹤离开的当夜,就做主派出了人手跟着。果然,祁无忧回过神来就布下天罗地网,让他插翅难飞。

    待薛妙容一走,祁无忧也换了寻常的衣裙,独自出城。

    她驱着马踱到临近京城的村落,顶着一张生面孔,总能引人注意。祁无忧索性有话直说,声称她找她已经死了的男人可能有的外室和遗腹子,问此处有没有刚来不久的年轻孕妇。

    “呀,难道是小喜?”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不假思索供出一个人名,很快被旁边一个年级大些的女孩子拉住。后者打着眉眼官司,躲躲闪闪,似乎不想给那位名叫小喜的女子惹麻烦。

    祁无忧出门,头上只戴了两朵红珊瑚珠花。她直接摘下来,给她们一人一个戴上,作为交换。

    两个女孩子只见首饰漂亮,没用金银,大抵不值许多钱。犹豫再三,想到珠花已经戴在了自己头上,祁无忧不会再戴,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她们带着祁无忧找到小喜的住处,而祁无忧一走近就知道自己找错了地方。

    矮小的平房家徒四壁。门前一小块空地只有一个鸡圈,里面空空如也。

    祁无忧在篱笆外止步,觉得自己真是被夏鹤下了降头。她已经决意跟他一刀两断,他也远走高飞。夫妻缘尽,她都当他死了,再巴巴地来求证他是否背叛了她做什么呢。

    她转身欲走,屋里又突然冲出来一个冒冒失失的男人。

    男人见了她,猛地刹住脚步,愣在原地。

    她也愣了。

    “纪凤均?”

    祁无忧仔细一看,纪凤均一身布衣,不仅不复当初风流倜傥,还满手是血。

    他更没想到会碰上她,怔怔地叫了声“公主”,然后马上面露喜色,忙说“有救了有救了”。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祁无忧拧眉问:“你杀人了?”

    “是救人!”纪凤均忙道,生死面前,他顾不上许多繁文缛节,“公主,人命关天,您可不能不见死不救!”

    说着,急急忙忙往回走,请祁无忧跟他进屋。祁无忧听他疯疯癫癫说了半天,眉头直皱。她进了屋,扑面而来浓浓的异味。

    外面艳阳高照,室内却阴湿昏暗。小小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现在已经昏迷过去了。她的双脚肿得像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肚子很大,脸又很小,从头到脚极不协调,像两个拼接而成的人。

    祁无忧问:“她就是小喜?”

    纪凤均顾不上奇怪她怎么知道产妇的身份,只道小喜现在难产,他虽备好了药材,但唯独没有吊命用的人参。

    话说到这里,祁无忧知道他是几个意思。她什么也没说,摘下一对红珊瑚耳坠放下,转身便走。

    纪凤均忙唤了她一声,她走得却更急了。

    “……不……不要了。”

    小喜不知何时又被疼醒,挣扎着出了声。纪凤均顾不上叫祁无忧了,赶紧回来照看她,但又需要遣人去买人参,一时分身乏术。

    祁无忧走到外面,又折了回来。

    她惧怕这种场面,但对逃避的厌恶终究更胜一筹。

    纪凤均没有帮手,其他村民不知何故爱莫能助。祁无忧用屋子外面的土灶烧了热水,纪凤均头一回见她挽起衣袖干粗活,看得瞠目结舌。

    两人忙前忙后,也说了几句话。

    祁无忧说她当上公主之前也是草芥一条,不过这一语双关纪凤均听不懂。

    他说前两天到这个村子义诊,看着小喜快生了,担心她生产不易,就暂且多停留了一段时日。

    他还说:“如果殿下当初没有恢复我的档案,我就不会继续行医,然后又遇上她。所以殿下跟她的这段善缘,从一开始就结下了。殿下的一念之差救了我,又让我医了许多人,不能不说是因果。”

    祁无忧愣了一下,然后嗤之以鼻:以她当初的傲气,放过他,不外乎就像走在路上看见一只可怜的蚂蚁,没有选择踏上去踩一脚。这也算值得称赞的慈悲之心?

    纪凤均不说话了。她还是她,永远不给人留一点幻想的余地。

    后面小喜再次发动,这段对话便中断了。

    祁无忧上前一看,小喜苍白的脸其实仍很稚嫩,大抵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只是被病容耽误,显得多经受了几年的辛劳。

    纪凤均在另一头着手接生,不停地给小喜鼓劲。祁无忧嫌他吵,索性截断他的话头,自己跟小喜交谈。

    她问了她的年龄、籍贯,知道了她们同岁,又问:“你还有亲人吗?那个让你变成这样的男人呢?”

    小喜摇摇头,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然后说:“我丈夫去打仗了……死了。”

    祁无忧道:“我的丈夫也打仗死了。”

    说完,她感到虚伪极了,甚至在小喜面前抬不起头来。可小喜并未像闫彩玉一样讥骂她。她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只是羡慕她可以如此坚强体面。

    祁无忧比刚进来时还如坐针毡。

    她难堪地扯了扯嘴角:“侥幸而已。”

    可是小喜听不到她说什么了。她突然痛得不能思考,随手摸到个东西便抓,干枯的脏兮兮的指甲钳进了祁无忧胳膊的肉里。

    祁无忧的眉头飞速地蹙在一起。

    小喜很痛,也抓得她痛得头皮发麻,冷汗直流。但这两种痛天差地别。

    小喜不是她,闫彩玉不是她,只是因为她们没有她幸运。

    纪凤均又在叫嚷,让小喜别晕。

    祁无忧又起了个话头:“你希望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没当过母亲,想当然地以为这样问能让小喜求生,但小喜却吃力地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男……男孩。”

    “为什么?”

    “女儿的话……她长大以后也得受这种罪啊……!”

    祁无忧听着她的嘶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同样是母亲,贵妃一直催促她早日产子。女人的花期就那么短短十几年,为保证皇胤绵延,越早诞下长子,越能多生几个。

    她深谙母亲的力量,但她第一次尝到母爱,却是从眼前这个和她同岁的少女身上尝到的。

    祁无忧时而觉得自己是这未出世的孩子,时而觉得是躺在这儿的产妇,痛得恍恍惚惚的。

    小喜更加恍惚。但恍惚之间,她还记得纪凤均和祁无忧的谈话。纪凤均是她们母子的救命恩人,他说是祁无忧救的她,她就信祁无忧会救她。就算她千辛万苦把孩子生下来了,他跟着她只能受苦,他对她而言更是拖累。

    她问祁无忧:“这位贵人……您说您丈夫死了,那您……有孩子吗?”

    “没有。”

    “……那您能不能把我的孩子抱去养呢?”

    祁无忧下意识回绝这没道理的请求。

    可是她的脑中白光一闪,猛然想起:她怎么可能不需要有一个孩子呢?

    小喜如同听到了她的心声,言辞多了讨好谄媚:“……贵人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祁无忧回过神来。

    “我都不想要。”

    “你不要说傻话了。”

    祁无忧说完,余光又看了看小喜的肚子。

    她很早就想过,她的孩子只会像她一样,成为争夺权力使用的工具。这个孩子是说服朝臣的有力证据,证明她比男皇帝更有能力孕育子息,让江山一直姓祁。它是稳定的世代交替,繁荣,生生不息。她当然可以抱来一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将来继承一切,荣登大宝,那么小喜作为他的生母,还有活命的道理吗。

    祁无忧毅然道:“我不要你替我生。”

    小喜得到回绝,希望破灭,失去血色的脸庞愈发灰败下去。纪凤均一声激动的“出来了”、“生出来了”,也未能给她带来喜悦。

    祁无忧从床前起身,小臂溢出了几道细丝般的鲜血,蜿蜒着缠到了手腕上。

    她看也没看那孩子一眼,没有道别就匆匆走了。

    纪凤均把孩子包好,转头一看,床前空空荡荡,祁无忧不知去向,如同她从没来过。

    ……

    驸马葬身火海的噩耗不出三日,就传遍了京师。

    民间仍然相信祁无忧跟夏鹤是金童玉女,听说公主府未挂素缟,公主也不肯戴孝,都摇了摇头,叹息:可怜的公主,仍不肯相信情郎已逝,所以佯装一切还是他在世的样子。定是爱到了极致才会如此。

    英朗听闻夏鹤的死讯时还在宫中值宿。他六神无主了一夜,险些传错宫门门钥,惊动整个禁军,引发大乱。

    他绝没想到夏鹤会死,更没想过真正将他置之死地。

    那样一个百折不摧的男人就这样死了。

    如此浑浑噩噩过了两天,英朗听到属下议论公主府未办丧仪是用情至深,不由自主站在门外听了片刻。

    “公主今年才十几岁吧,就这么成寡妇了。”

    另一个声音揶揄:“那不是你老兄的机会来了吗?”

    ……

    百战不殆的战神英年早逝。

    始终高高在上的少女成了寡妇。

    两件都是咄咄怪事,但又同时发生了。

    英朗想,她该很伤心吧。

    他沉着气等了两日,方才回到公主府。

    祁无忧躺在榻上,消瘦了许多,胭脂色的衣裙倾堕在地上,如烟似雾。她瞥了英朗一眼,暗道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来做什么?宫里有事?”

    “来请罪。”

    “什么罪?”

    英朗不答,只凝望着她。他也不知如何答。

    除了举证夏鹤背叛她,他还有什么罪过值得在这个时候拎出来说?

    祁无忧冷下了脸。

    第65章 天衣无缝一个将她惹哭了,一个赶紧接……

    65.天衣无缝

    夏鹤。

    祁无忧眼睫轻颤,迅猛地扇出了一阵疾风。

    她红了眼睛,怒问:“你还敢提他?!”

    英朗何曾提到夏鹤,是她自己放不下,看到眼前的花想起他,吹了阵风想起他,听见雨声想起他……

    见到他,更会想起他。

    英朗拿不准她是还在生夏鹤的气,还是生他的气。若是前者,则不见得会迁怒于他。

    他望着祁无忧泫然神伤的模样,彻底相信夏鹤果真死了。

    英朗说:“我不提。你不想听,我以后都不提。”

    祁无忧难道稀罕他这点退让?

    她冷漠地砸给他一个字:“滚。”

    英朗出了她的门,脚步一顿,顺道去了趟无名苑。祁无忧没给夏鹤设立灵堂,只有到他的葬身之处吊唁。

    苑门同样被烧毁,外墙几乎全部坍塌。晏青站在无名苑的废墟前,清瘦的背影临风而立,焦土瓦砾之外开满了烂漫的姹紫嫣红。这座庭院对他意义非凡,只是这番心意如今都付与了断井残垣。

    英朗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总归不是在祭奠夏鹤的亡魂。

    晏青听见声响,回首和英朗打了个照面。

    他们通力合谋,好像都只是为了离祁无忧更近一些。到头来,这目的似乎达到了,他们却是朝着她携手共进,近身相搏。就像现在,一个将她惹哭了,一个赶紧接上来哄,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夏鹤地下有知,也会笑他们讽刺至极。

    *

    祁无忧之前从农庄回来,曾派照水去找纪凤均,送些补品和药材给小喜。照水很快带回一封纪凤均的手书,上面细细陈述了小喜母子的状况。

    孩子不是足月生的,天生羸弱,需要悉心调理,恐怕才能有一线生机。然后纪凤均笔锋一转,说小喜产后得了蓐劳,恐怕撑不过去了。最后代小喜问她:愿不愿意抱养这个孩子。

    祁无忧问照水,照水见了产妇一面,说是的确不大好。

    她拿着信沉默,许久都没说话。

    有生命降世,就有生命消亡。

    但就算是祁无忧也不会想到,阎王造访的地方是祁天成的寝宫。

    她得了贵妃的传召进宫时,太医院正几乎被囚在了乾元殿。祁天成躺在内殿昏迷不醒,唇色发暗,不知中了什么毒。

    据吴进忠说,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在这乾元殿里,也就是他自己、贵妃、祁无忧,和在里面诊察的院正。至于是谁下的毒、怎么下的,现在都顾不上考虑,最要紧的是瞒住消息,然后把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祁天成的性命和他中了毒这事本身哪个更重要一些,不是吴进忠能做的主,是由贵妃定夺的。她没有召集所有太医会诊,解这生死攸关的毒,而是以自己的名义,单独叫了院正来,以求隐密。

    祁无忧就是在这种情势之下,被贵妃拉进了宫。

    空寂的宫殿里气氛紧绷,吴进忠垂手站着,贵妃来回踱步,思索对策。一个没有成年储君的皇帝就是这么岌岌可危。一旦突发个重病,谁都有理由黄袍加身。

    下毒的幕后之人,未尝不是瞄准了祁天成这一弱点,等着她们方寸大乱,伺机而动。

    祁无忧想得更远:这个人现在敢鸩杀祁天成,将来就敢杀她。如此一想,才渐渐感到真切的紧张。

    她问院正:“皇上的毒可有解法?”

    院正早就独自斟酌了许久。能不能医,只有一成的把握,但是要不要医,看的却是贵妃母女的态度。

    他面露难色,不好说有没有解法。

    祁无忧没表露自己的心思,但贵妃却少见地疾声厉色,要他不惜一切把皇帝救过来。

    若真的“不惜一切”,如今乾元殿就不会只有院正一个人束手无策了。贵妃该把所有人叫来。

    她提及祁天成时的忧惧是真的,但以他的性命为代价,为她们争夺权力换取时间的决心也是真的。

    祁无忧打消了对贵妃的怀疑。

    摸清眼前的形势之后,两个阻碍清晰地摆在祁无忧面前。

    一是没有传位诏书和玉玺,二是成王、许威,甚至守旧的大臣都会跳出来反对。

    她暗暗计算了皇城和京师所有的兵力。禁军总计两万人,其中五千驻守皇城,其余的分管各个城门及城内巡防。皇城这五千人由英朗管辖,但禁军统领却是许威。只要他一声令下闭锁城门,剩下的就是瓮中捉鳖了。

    祁无忧只来得及跟贵妃粗粗商议了一番,马上回府部署。再次进宫前,她在衣衫里面换上了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

    乾元殿被夜色笼罩着。

    传位祁无忧的诏书,贵妃早已着人拟好,只是还差几道印。

    祁无忧按贵妃的意思,在床前“侍疾”:“父皇,您感觉好点了吗?”

    祁天成躺在床上,弥留之际,听见了她身上的甲胄在动作间发出的微妙的声响。

    他觑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祁无忧问:“您以为是我下的毒手吗?”

    “不是你。”

    祁天成有气无力地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祁无忧这时候逼宫,拿不出玉玺和传位诏书,只会功败垂成,为他人做嫁衣。

    他说:“……我知道,你并不是我的亲生骨血。”

    祁无忧刚装模作样拿起药碗,听见这句,又把碗放下了。

    窗户纸已经捅破,拔刀相向就在顷刻之间。她才刚做好准备,又听祁天成说:“但你就是我的女儿,这点已经改变不了了。”

    祁无忧看着他虚弱的病容,说:“父皇,您病糊涂了。我当然是您的女儿。”

    祁天成桀桀笑了起来:“你这些小伎俩还想骗我。”

    祁无忧不答话。

    他又说:“从古至今,多少骨肉至亲为了权力反目成仇,自相残杀。我们一家人,到底也成了这个样子。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当年你小的时候,我是多么期望你将来继承我的一切,我亲自教你拉弓,骑马……”

    祁天成越说越远。

    祁无忧知道,他是快死了,才有余力回忆年轻的时光。她耐心听着,结果听着听着,面颊一片湿润冰凉。

    她小时候跟着祁天成走南闯北,几乎在他的马背上长大。他那时的确很爱她。战乱时流矢如雨,他曾像个父亲一样,用肉躯保护着她,自己血流如注。几曾何时,她获得过许多儿子都得不到的看重。

    从小到大,祁无忧曾无数次被这样的父爱收买。即使她早就无法继续视眼前的男人为父,听到他这番语重情深,又想到他不久于人世,还是不能无动于衷。

    “……直到你搬出滴血验亲,我确信你就是我的女儿。因为她可以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

    祁无忧问:“你是何时知道的?”她并非他亲生。

    祁天成的目光无力地滑下去,落在了张贵妃悄然出现的裙裾上。

    一开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子凭母贵,爱屋及乌。不过如此。

    “你不用逼我。”祁天成命令吴进忠去取玉玺,又道:“……你现在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把我病危的消息放出去,召所有人入宫。你的皇位想要坐稳,就趁这*个时候把反对你的人一网打尽。尤其是老二。”

    玉玺很快送到。祁天成还多给了她一道骁健营的兵符。

    这是一支拱卫王畿的骑兵营。虽然只有五千人,却是天子亲军。

    祁天成道:“许威会闭锁城门,你要赶在他之前……”

    祁无忧怔怔地盯着陌生的兵符,眼前又渐渐一片模糊。

    人之将死,舐犊情深。煽情的话语或许虚情假意,兵符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

    祁天成又说:“无忧,我身为一个父亲……如今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他说完不再开口,等她一个答复。

    只要她想要这个皇位,就必须认他为父,死都不能抛弃她姓祁的身份。爱与权力怎会毫无条件。

    祁无忧说:“父皇,我一直都说我是你的女儿。”

    祁天成点点头。

    “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许伤害许氏母子的性命……!”

    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张贵妃不无凄凉又怨恨地说:“你一个人该多寂寞,我让她们跟着下去陪你好不好?”

    权位就要到手,她无需再忍。

    祁无忧如同没听到贵妃的疯言疯语。她按着祁天成的手臂,感受到他的脉搏愈来愈虚弱了。她的声音盖过了贵妃,说:

    “父皇,我答应你。”

    “我一定替你守好江山,不会让任何人的血白流。”

    祁天成张了张嘴,隐约觉得不对,却无力去想她是什么意思。

    他死了,死不瞑目。

    祁无忧坐在床边,一声不响地擦完了眼泪,然后望向贵妃。

    “母亲,您将来不愿意跟他合葬吗?”

    她以为爱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生生世世。她跟夏鹤都活着,尚且不能比翼双飞,死后更无可能结为连理。

    但张赋月呢,她也不愿意和她的丈夫同棺。她的眼泪仿佛流淌不尽,但泪水中的情感却在过往的岁月中彻底流逝了。贵妃神情平淡,除了双眼泛红。好像她的脸上只是被泼了点水。

    “卑不动尊。我跟他合葬,不合规矩。”

    祁无忧点点头,明白了爱大抵是一去不回。

    皇位尚未真正到手,宫中肯定秘不发丧。祁无忧按部就班,兵分三路,禁军把守皇宫,骁健营一路直取城门,一路控制以成王府为首的敌对派系。

    敌众我寡,有了天子亲军也不太够用。祁无忧一早就请了英朗来,全然不顾自己上次见他是何等的不客气。

    夏鹤走后,她依然不知悔改,对男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英朗,她甚至变本加厉。

    今非昔比,祁无忧难道看不出来英朗打的什么主意?她就是想看看,他有心赶走夏鹤,取而代之,究竟是有多少夏鹤的能耐。

    第66章 非分之想你怎么替?你有一分像他吗?……

    66.非分之想

    英朗没有考虑多久,便接受了祁无忧的安排。

    二人回到了她待字闺中时居住的长春宫,物是人非自是不消说。

    殿中只有他们两个,可见危急存亡之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他,唯一一个想到的人也是他。

    英朗问:“你没有找晏青?”

    祁无忧瞥他一眼,没说实话:“我知道你们两个不对付,倒也不用非要你们一起共事。”

    这话由她说出来分外体贴。英朗心知其中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却仍然不由自主,心猿意马。

    他们两个不对付,是因为谁?

    但他嘴上却说:“公是公,私是私。我和他都是恩怨分明的人,不至于不明事理。同朝为官,岂可老死不相往来。照章办事就是了。”

    祁无忧对此无可无不可。

    他们两个大男人,这点事都调和不好,还要她来操心的话,就太没用了。

    但是说到谁恩怨不分,谁不明事理。她难免想到夏鹤。

    夏鹤只会说晏青的坏话,英朗则说晏青的好话,倒很会投其所好。相较之下,他是个懂事的男人。但祁无忧既不欣慰,也不动容。她以为自己只是没有闲情风花雪月,没有深想是英夏两人根本不同,还是晏青于她而言的意义不再。

    她道:“母亲应该会对许氏母子下手,崇华宫那里务必守好。”

    英朗却说:“许妃背叛了你,你确定还要留她一命?”

    他没有再提夏鹤的名字,但是祁无忧应该明白,如果不是许妃放冷箭,夏鹤根本不会知道他们的过去。

    祁无忧的眼珠对着他一动不动,目光几乎把他射穿,不费吹灰之力获悉了他心里的念头。

    英朗让她看着,只感受到了她对他的专注。即使是因为另一个男人,也前所未有。祁无忧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已躺在其中而不自知。

    祁无忧收回目光,没多说,道:“我还要利用她挟制许威。”

    “许威不在宫中,你要派谁去拿他?”

    英朗说着皱起眉,又想到缺席的晏青。

    晏青和朝中百官一样,快要就寝时接到皇帝传召的消息,才跟晏和一道匆匆入宫。同僚知道他跟祁无忧关系密切,不乏有试探的心思,他却连她此刻在何处都一无所知。

    ……

    钟鼓迟迟,夜色漫漫。祁无忧和英朗登上宫门楼上,俯瞰百官群蚁排衙。守卫来报,许威迟迟未至,不知他是否听到了风声。

    过了一会儿,斗霜拿下一道城门的消息送到,但李定安却没有音讯。斗霜怀疑他已被许威拿下,请示祁无忧是否让她尽快增援。

    一喜一忧两个消息传来,英朗才知道祁无忧的调度,稍作心算便知众寡悬殊。他道:“杜琼枝那里只有几百人,碰上许威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如我带两千人去。”

    他跟斗霜共事已久,习惯了叫她的本名。祁无忧没有功夫和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命令道:“你带两千人就不是以卵击石了?你给我看好宫城。”她的态度不容置喙:“英朗,我信任你才把后背交给你。你想辜负我的信任?”

    仅一句话就将英朗拿捏得死死的,他不再反对。但兵力不足,许威却控制着庞大的禁军,他得为祁无忧的安危着想。

    “谁说人不够用?”祁无忧道:“武平还有三千人。我已经给梁飞燕送了信,约定在城阳门碰头。里应外合,必让许威束手就擒。”

    英朗一听她想一出是一出,马上又反悔了:“并非我小觑武平军,而是李定安已经不敌,她们突然赶鸭子上架,如何跟许威硬碰硬。你还是留在宫中,让我去吧。”

    “你觉得我是那种将危险留给别人承担的人?”

    祁无忧哪里听劝,转身下楼。她说这种危机关头,只让梁飞燕她们去冒险,无异于把自己的命都交到她们手里。从这个方面考虑,她可没有那么信任她们,也不会信任任何人。

    英朗这才放下异议,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下门楼。

    祁无忧又说:“况且,许威手下的禁军恐怕还以为自己杀的是叛军,不知自己才在造反。我一现身,他们就会弄清到底怎么回事。”

    她说得相当乐观,但短短一个晚上,公主逼宫弑父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

    祁天成午后毒发,贵妃却一直断断续续往内阁送批复好的折子,佯装一切如常。这时传出皇帝病重的消息,皇宫又让英朗围得形同铁桶一般,一步请君入瓮将朝中文武都扣留其中,难说里面没有阴谋诡计。

    祁无忧带着斗霜一众赶至城阳门,宽阔的大道已经尸横遍野。武平营的士兵诚如英朗所言,赶鸭子上架,这就是她们第一次面对战场,受到的震慑不可估量。

    李定安身负重伤,仍在负隅顽抗。他挥着血剑,却无法逼退不断从黑夜中袭来的万马千军。

    祁无忧瞄准许威喝道:“许威,你要造反?!还不停手!”

    禁军中不乏认得她的士兵,许多人不等许威发号施令,一见她的威仪便收起了刀枪。一声“造反”立即唬住了众将士,谁也不敢再动。

    李定安杵在尸海中,自己身上的血也快流干了。他望了祁无忧一眼,直直地半跪了下去。

    祁无忧没有下马,而是侧头对左右说道:“把他抬下去看看伤。”

    冰冷的月光下,他的伤触目惊心,被抬近了一看,已经有进气没出气,说话都困难了。

    他抓住祁无忧的衣摆,不肯离开,用仅存的力气艰涩地说道:

    “……无忧,你还在因为那件事……怪我吗。”

    “我真的尽力了……”

    祁无忧说:“我知道。你快去疗伤。”

    李定安扔抓着她不肯走,满手的鲜血在她的衣摆上渗出了一片阴影。

    虽然他向来贪生怕死,但这次也想让她看得起。不论世人怎么说他骄奢淫逸,至少在她眼里,他可以做到不比其他男人差。

    他问:“……你原谅我,好不好。”

    祁无忧回答不了。

    李定安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固着,生命的光从中慢慢消散了,只平静地倒映着天上的星河。

    祁无忧能做的,只有为他合上眼帘。

    今夜,已有两个声称爱她的男人死在了她的面前,让她弄不清楚爱究竟是像生死一样沉重,还是因为泛滥汹涌而廉价。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夏鹤,在心里怨毒地念着:你看我是怎样对其他男人的,我对你已经足够好了。

    但是转念,她又将他抛之脑后了。

    许威正骑在马上,隔着老远骂她:“建仪!你小小年纪蛇蝎心肠,胆敢毒杀君父,谋权篡位?!”他对身后的禁军声称清君侧,要众人随他杀进皇宫,拥立皇子殿下即位。

    黑夜中,火把烧得太旺,滚滚油烟冲淡了月色,祁无忧被熏得眯了眯眼。

    她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既然我杀了老的,又怎么会给小的留一条活路’。等你杀进皇宫,哪里还有什么皇子殿下,只有你自立为帝了!”她反将一军:“许威,你才是大逆不道!”

    许威从来没想过他还有机会当皇帝,冷不丁被扣了一顶大帽子,既不敢置信,感受到莫大冤屈,又莫名热血澎湃。

    祁无忧又道:“就算你今天跟我鱼死网破,许明舒和祁鸿宝也活不成!我死了,这天下还是会在祁家人手里。”

    “你们祁家人内讧这么多年,成王让你坏了名声,祁玄则不是天家血脉,祁玉堂也被逐出宗室。祁家还有什么人配坐皇位?”

    “你忘了一个人。”祁无忧道:“还有祁兰璧。”

    “丹华郡主一介弱质女流,凭什么?坐天下是你们姑娘家家的儿戏吗!”

    祁无忧不动如山,问:“她背后还有一个夫家,你看看徐家敢不敢?”

    说到徐昭德,许威不得不掂量掂量。但他说了那么多,狼子野心早就被煽动得昭然若揭。

    祁无忧执着马鞭喝道:“你想用你妹妹和外甥的血给你铺路,只怕铺的也是黄泉路!现在束手就擒,我把许明舒和祁鸿宝送到许府跟你们阖家团圆。你敢动手,你们一家就只能到地下相见了。”

    许威迟疑了片刻。

    现在束手就擒,只怕祁无忧出尔反尔,最后全家上下通通不留。外甥尚在襁褓,就算成功即位,也少不了太后临朝称制,到时还是要倚赖他这个国舅,真不如一步到位。将来等祁鸿宝长大,他还政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下场,更不如现在自立。

    他动了动腰间的宝剑,细微的金属摩擦声透过长空传入祁无忧耳中。

    只要许威死了,许妃和她的儿子就再无翻身的指望。

    她就是要许威非死不可,哪有这么好心让他们一家团圆。

    *

    “陛下。”

    ……

    “陛下?”

    祁无忧从混沌中回神,发觉薛妙容是在叫她。

    她动了动身子,硬挺的素服立马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昨夜,贵妃含泪声称皇帝驾崩,宣读了遗诏。祁无忧带着许威的人头和骁健营回到皇宫“奔丧”,血色和刀光吓得群臣噤若寒蝉。后来不知谁带头山呼万岁,其余人等只见许威碗大的口子,血都没干,皆战战兢兢俯首称臣。

    一整夜,祁无忧只来得及换了身孝服,几乎没有合眼。外面说她逼宫弑父的传言还未平息,给祁天成下毒的真凶更没有伏法,萧愉吊唁的信却已经送到了。

    祁无忧甚至不必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读完信,她便让薛妙容不用忙活了,萧愉就是散播谣言的黑手。

    “他不肯一个人承担谋权篡位的罪名,就要拉上您一起。”薛妙容忍不住说:“这不是非要毁了您不可吗。”

    祁无忧总不好说谋权篡位,她的确做了。

    不过萧愉是个疯子。现在就是告诉她,萧愉便是鸩杀祁天成的真凶,她也觉得合情合理。

    两人说这话,殿外又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登极大典还有些时日,英朗不敢掉以轻心,皇宫内外处处戒严。

    祁无忧让薛妙容回去休息,自己也靠着椅子假寐了会儿。

    她闭着眼睛,听见英朗迈进殿里,脚步声愈来愈近。他从此就是禁军统领,俨然是她身边数一数二的近臣。

    她想,英朗算得上尽忠职守,比她想象得忠心。亲自值守了一整夜,这会儿几乎守到她的床边了。

    祁无忧感受到英朗走近,也不睁眼。

    随即,男人将她从椅子里抱起来,似在向寝殿里走。

    她睁眼:“你放肆。”

    这个时候,英朗该立即把她放下,伏地说一声“臣罪该万死”。

    但他面无表情,荣辱不惊:“我放肆了何止一次两次。以前,你不好光明正大治我的罪。现在你是九五至尊,君要臣死,没人置喙。”

    英朗径直将她抱上龙床,仍视她为千娇百宠的公主殿下。

    “随你处置吧。”

    年少时的青涩旖旎突然在这时破茧而出。祁无忧也算和他有过肌肤之亲,一眼就瞧出他这是又想爬她的床。

    她反手扣住英朗欲撤的手臂,问:“夏鹤尸骨未寒,皇考更是刚刚才撒手人寰。我不仅有孝在身,用民间的话说,还是新寡。英朗,你这时候献殷勤,是何居心?”

    “论公,臣为君分忧代劳。论私,”英朗说得问心无愧,“我替他照顾你。”

    祁无忧冷笑:“你替?你怎么替?你有一分像他吗?”

    英朗不答,也回答不了。他半跪在床边,幽深清寒的眼睛注视着她。

    “我不像他。”他道:“事情演变成那个结果,绝非我的本意。但无论如何都是我对不起他,这点我百口莫辩。你是他在这世上最放不下的人,若你过得不痛快,他泉下有知,一定不会瞑目。”

    祁无忧不冷不热地说:“你们男人之间的感情还真是复杂。”

    英朗道:“我只想补偿他。”

    “补偿……”祁无忧从床上支起身子,动作轻缓柔软,危险得像条白蛇,“我想起来了。有件事,的确是你能替他分担的。”

    英朗半跪许久的身躯刹那麻痹了。

    祁无忧靠近他,吐气如兰:“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温柔撩人,毒药似的淌进他耳朵里。英朗呼吸变沉,蠢蠢欲动。这时,他也想告诉她一个秘密。

    他闭上眼睛,极力克制,却听祁无忧用最撩拨人心弦的声音,说出了她残忍至极的秘密。

    “英朗,我已经有孕在身了。”

    “怎么办,你要帮我。”

    第67章 取而代之她又有了别的男人。

    67.取而代之

    怎么办。

    英朗喉头发渴,稍微一动,肿痛得厉害。

    祁无忧拉着他贴近她的小腹,带着他僵硬的手放在上面来回摩挲,告诉他里面已经有了个小生命。他一动不能动,早就绝了再向下探的心思。

    毫无疑问,孩子的父亲不是他。

    祁无忧暗示得足够明白,孩子是夏鹤的。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不必非得找个男人为她的孩子负责。除非她有心立他做皇夫,才需要向朝臣交代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

    果然,她道:“但我还要过几个月才能昭告天下,不能让人家知道我刚死了男人,就怀上了孩子。”

    英朗看向她,眼神倏地变了。

    除了夏鹤,她又有了别的男人。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也不是他。

    “你不说话,是在想什么?”祁无忧冷冷一笑,霎时浇灭了他的熊熊怒火,“又在心里骂我水性杨花,不知检点?!”

    “没有。”

    “没有?英朗,你跟我之间有什么好装的。”祁无忧扯着英朗的手,从四面八方进入险地,“难道这里、这里,你都没有亲过、摸过?!”

    顷刻间,她用激烈的言辞和更激烈的动作挑开了他的遮羞布。她让他摸了个痛快,又让他痛快不起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一边亲,一边在心里唾弃?”

    “我没有。”

    英朗反过来握住祁无忧让他侵犯她的手,不肯再动。这时的他已经断绝了缠绵的念头,脑中浮现的是夏鹤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他们才重逢不久,他为他屈就尚主一事打抱不平。夏鹤却说:“这就是皇权。但我不恨她,她一样是身不由己。”她只是代表了皇权的一部分,却非皇权本身。

    蓦然回首,这句话俨然是他爱她的铁证,只是后来也成了夏氏对君主忠心不再的罪证。

    英朗心思转了几转,望着祁无忧的目光却坚定不移。

    他说:“我从没恨过你,我知道你一样是身不由己。”

    “我对你,只有心疼。”

    祁无忧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她的心比耳朵灵敏。多年的委屈和酸楚霎时有了一个柔软的归处,她回望着英朗,眼睛鼻子都酸辣辣的。

    她还是恨他没有早点说出这些心声,但和他对峙的目光却软下来了。

    英朗低下头,生疏地揣摩着她的心思,如获至宝。他轻轻抹了抹祁无忧粉红的眼角,低声道:“还是这么爱哭。”

    祁无忧马上翻脸不认人了:“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退下。”

    一句话把英朗打回了原形。

    他忍了忍,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忤逆她的意思,于是冷然离开了她的床榻,终究在跟她相爱这件事上不得其法。

    离开前,他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祁无忧看向自己的肚子。

    君主有很多义务,其中最不值一提的就是生孩子,因为无论贵贱,这事几乎人人都能做到,和她英明与否无关。

    纪泽芝得到召见,禀道:“陛下放心,臣已将脉案编写妥当,必定天衣无缝。”

    照祁无忧的意思,绝不能让世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所以须在储君的出生年月上大做文章,她自己也少不了演戏。

    见过小喜之后,祁无忧意识到临盆的产妇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因此绝不能让天下人知道她真正分娩的日子。设身处地,如果她是乱臣贼子,得知皇帝有孕之时便开始布局筹备——足足半年多的时间,推断出临产的日子再发动政变。届时所谓的九五之尊连动都不能动,随时丧失意识,甚至一尸两命,窃国犹如探囊取物。

    祁无忧难得由衷认可母亲传授她的经验:生孩子还是越早越好,至少好过现在才一攀上权力的巅峰,就必须马上做回一个纯粹的女人。于是,她不禁追根问底,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真有意思,即使它不会马上夺走我的一切,也会在将来拿走任何属于我的东西。但我却不得不怀上它,否则我现在就会失去我的皇位。”

    祁无忧想,她从一开始就不爱祁如意是有原因的。因为她拥有他的那一刻,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的死亡。

    她以为同为女子,纪泽芝又是大夫,一定能体会她的难处。但纪泽芝掐灭了她的希望。纪泽芝并不理解,为何诞下继承人是她不可推卸的命运。祁无忧有心越过尊卑,向臣下倾吐,结果竟是何不肉食糜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管怎样,她都该做好立储的准备,但这件事,她竟无人可以与之商量。

    即位之后,祁无忧迅速与萧愉定下了和约。但夏元洲身负重伤,药石罔效,不久就与世长辞了。他一死,百姓反倒感念起他武人不惜死的英雄豪杰。当初夏鸢为了战争早日结束,一心乞降,是无勇无谋的懦夫,死有余辜。但夏元洲血战到底,誓死不降,是杀身成义。父与子不能一概而论。

    祁无忧为安抚民心,还是抚恤了夏元洲的英灵,准许他以国公之礼下葬。但云州很快回了一封折子,称其有战败之责,愧对天下,无颜厚葬,就用边疆一抔黄沙入土即可。

    祁无忧知道这是夏鹤写的。她用朱笔写了个“准”字回去,他也没有再来音讯。

    世人都知道她的丈夫死了,但似乎没有一个臣民希望她册立另一个男人为皇夫。即位以来,朝廷上还没有一个人提出这事。不知是因为以前从没为皇帝的丈夫制定一个章程,众人无所适从;还是考虑到她仍是新寡,且国丧未过,这么快就广开后宫不成体统;但祁无忧猜,最令人忌讳的是,这个尚且不存在的皇夫会致使君权旁落。

    总之,和男皇帝后位空悬时的积极建言不一样,祁无忧的朝廷是一派全新的气象。她和她的臣下都在谨慎地试探,看她如何继承帝位,却又不会打破祖制。

    瑞雪霏霏之时,祁无忧决定改元建德,同时宣布了储君会在建德元年降世的喜讯。

    朝野内外自是哗然一片。

    驸马过世已经月余。若是祁无忧有了他的孩子,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到了该显怀的时候,拖到现在宣布还算情理之中。但夏鹤也绝非唯一的可能,也许祁无忧是后面才怀上的。只是群臣大都斯文,“储君怎能是不知父亲是谁的野种”这样不体面的话又讲不出来。等过段时日,看一看皇帝陛下的肚子能有多大,也就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晏府,梁飞燕旁敲侧击,怀疑到了晏青头上。然而晏青也只是刚刚得知这个晴天霹雳而已,又怎会是孩子的父亲。

    自宫变以来,祁无忧走到哪里都是前拥后簇。如今他们尊卑悬殊,更加恪守君臣之礼,不像以前在潜邸时,总有机会单独相处。至于祁无忧登位那晚,他又如何隐隐约约被她排除在外,晏青只有心里清楚,无法向长嫂启齿。

    他道:“我和她明媒正娶已经无从企及,但珠胎暗结也绝不可取。名不正,言不顺,我不可能对她做这样的事。”

    晏青眸光黯淡,但态度毅然决绝。

    梁飞燕摇摇头,遗憾他过于迂腐。瞧人家英朗,不就日夜伴驾左右,出入帝王寝宫。谁又晓得是不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英朗一夜之间平步青云,他晏青则“明升暗降”。这回他最大的疏忽便是夏鹤一死,他就高枕无忧了。

    祁无忧死了丈夫不假,但她还不到双十的年华,又坐拥四海,怎可能守得住。谁也不可能期望她守。他唯一能决定的,就是要不要把她身边的位置拱手让人。

    梁飞燕递过来一个帖子,轻轻地点了点:“郑玉莹送来的。我听母亲说,你和她的婚事又不了了之了,怎的现在看来又不是这样?”

    “这是因为先皇在世时说过要给我们两家保媒,虽是句玩笑话,但郑家也不敢自行婚嫁就是了。”晏青说,“我已经向郑老举荐了贺问贤,希望能跟郑小姐凑成一对佳偶。”

    贺问贤是他在翰林院的同年,正儿八经的清流,比他更合适做郑家的女婿。

    这些琐碎事不是祁无忧会上心的,也没有传到她耳朵里去。晏青有心告诉她,进到南华殿里,左右却缠夹着许多宫人。

    祁无忧见了他还是笑意盈盈,主动赐了座。

    她的御案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安胎药,晏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上面。

    第68章 卿本明月能取代夏鹤的男人。

    68.卿本明月

    祁无忧随着他的目光一看,什么也没说。

    夏鹤走后,她就像一夜开了窍,对男人的心思愈发的了解了。而晏青也一样是男人,一样是凡夫俗子。一旦看破这点,他的魅力则瞬间不再。

    晏青和郑玉莹的姻缘,祁无忧不是没听过,但她无意干涉,更没想过参与其中。

    小时候,她曾经想过未来的晏四夫人会是怎样的人。那时她只期望晏青守身如玉,永不娶妻。不然,她一定会出于嫉妒,把他夫人千刀万剐。

    后来,她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犯了糊涂,把这些恶毒的想法告诉过夏鹤。

    他当时倚在榻边看闲书,仿佛把她的少女心事当耳旁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只是嘴上说说,而且止于跟我发发牢骚。你甚至不会对别人说。”

    她气哼哼的:“何以见得?”

    “因为你真的爱他,就会希望他幸福,而不是把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他说,“除非你恨他,才会想法子折磨他,让他过不痛快,一辈子孤家寡人。”

    然后,他的目光才舍得从书上挪开,望着她问:“你爱他吗?”

    ……

    祁无忧只知道自己并不嫉妒郑玉莹,更没有将她千刀万剐的念头。听晏青提起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她反而想起了夏鹤。

    他呢,他也是希望她幸福,才会在离开后音讯全无吗。

    祁无忧心中一片雪茫茫的迷雾短暂地散开,又倏地凝聚在一起,拧成扭曲的一团,形成具象的恨。

    她又想把夏鹤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了。让他过不痛快,一辈子孤家寡人。

    这时,琪华提醒她用药。在晏青无言的注视中,祁无忧耐着性子,慢条斯理地把安胎药喝完。等琪华将药碗撤下时,她顺便屏退了左右。

    祁无忧道:“这事我记得,皇考提过。金口玉言,我拟个赐婚的圣旨就是了。”

    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须臾,晏青才道:“我说这些,是想请天家收回成命。”

    “怎么,你要抗旨?”

    四下无人,晏青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娶。”

    他坐在椅子边缘,脊背笔直,看似凛然端方,其实已经僵冷得像个冰人。

    祁无忧稳坐高台之上,她的声音越过御案丹墀,听上去遥远而空灵。

    “长倩,关乎你的终身大事,我们已经谈过一次了。但是今非昔比,继续装聋作哑也于事无补,今日就说清楚吧。你是不愿意娶郑玉莹,还是决意一辈子不成家?”

    “上次之后,我的心意从未更改。”晏青遥遥地望着她,“还是那句话:我愿终身不娶。”

    祁无忧听着,并未受到多大的震撼。

    她颇为平静地说:“我也还是那句话。你不是儿女情长的人,若因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一叶障目,耽误了自己,就是误会了我的初衷。”

    晏青又沉默了片刻,方道:“无忧,你别折磨我。”

    祁无忧怔了一瞬,随即笑了。

    多么熟悉的指控。

    每次她发自内心地对一个男人好,他们便说她折磨他。

    “我折磨你?”她是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折磨你!你我注定君君臣臣,没有夫妻缘分,就非得守着彼此当孤家寡人,学痴男怨女一往情深?我看不是我折磨你,是你们折磨我!”

    祁无忧说着,一时气得恍惚,分辨不清面前的人是晏青还是夏鹤,干脆一并骂了。

    她又道:“当年皇考赐婚,你我说好落子无悔,现在言之凿凿终身不娶又是什么意思?”

    晏青的喉头生涩地动了动。

    什么落子无悔,现在提起只剩痛彻心扉。

    什么海晏河清,万世之名……这一刻,他也通通都不想要了。

    晏青望着祁无忧,一个“悔”字还在腹中翻涌,她已坐在高处掀起一面巨浪,铺天盖地地压迫而来。

    “江山、美人,你知道怎么选。重选多少次都一样。”她逼问道:“难道你说这些,是为了辞官挂印,今夜便入宫来当我的面首?你我今日得以坐在这里说话,等的是这个吗?”

    “晏卿,你逾矩了。”祁无忧狠心喝道:“你是以什么身份指责朕?!”

    晏青一动不动,百口莫辩。

    英朗说她在夏鹤死后性情大变。确实变得厉害。

    她从没喊过他“晏青”,等他听到后面一个“朕”,方知道她喊的其实是“晏卿”。晏卿,又甚至不如晏青。

    晏青起身,面朝御座缓缓下跪。

    “臣知罪。”

    他伏地叩首,长跪不起,只能听到祁无忧拂袖离席。没有君王的准许,他甚至不能抬头目睹她起身离去。

    君君臣臣,身为人臣,图谋的就是君王的爱重。身为男人,更要争夺佳人的青睐。这两件事,其实并无什么不同。

    晏青功败垂成,沉浸在苦楚中修行了一夜。但对此深有感悟的不只他一个人,朝中不乏抱有这些想法的青年才俊。只是祁无忧不想睡服她的臣子,也不想靠床笫得到*他们的忠心。

    她后来接见过许多可能取代夏鹤的男人,而这些男人都配不上她。他们或许拥有美丽的外表,但却败絮其中,她无法忍受自己的枕榻沾上干瘪乏味的灵魂。

    漱冰为了重获赏识,东山再起,在这件事上可谓尽心竭力,从民间找来许多清白的美男子。顾名思义,这些面首都是夏鹤说过的弱不禁风的软骨头。

    祁无忧自是不满:“就没有硬气些的?”

    于是,漱冰又找来几个会舞刀弄枪的,但祁无忧又嫌他们不够好看。

    后来难得又有了几个才貌双全的,祁无忧还是挑挑拣拣,说他们或小心翼翼,或油嘴滑舌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讨厌。

    漱冰只好问:“陛下可有格外中意的模子,奴婢再去找。”

    祁无忧随口列举几个:冷而不淡,美而不艳;能文善武,秀外慧中……

    越说越像夏鹤。

    她闭了嘴。

    别说世上难有第二个像夏鹤那样的人,就算真找来了,众人一看:她的新宠像极了曾经的驸马。岂不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她忘不了他这个负心汉。堂堂天女,怎么能被一个死男人拿捏。

    于是,祁无忧又收回了方才那些若干要求,只道:“再找。”

    一众美男子不得已陆续离开丹殿。恰逢英朗巡视路过,他冷眼看着这群扭捏作态的男子如过江之鲫,走了一批又一批,不知隐忍了多久。

    他调转方向,抬步进了乾元殿。

    殿中是照水和琪华候着。她们习惯了英朗时不时的造访,更摸清了祁无忧的态度。见他入内,谁都没有阻拦,反而默默退到了外面。

    英朗大步迈过门槛,随手卸了佩剑放在外面。

    祁无忧这时已经埋首案牍,听见声儿才分神瞥了他一眼。

    数月下来,有些规矩已经心照不宣:只要他们孤男寡女,她就免了他的跪礼。

    因此,英朗进来便问:

    “你又在跟晏青置气?”他说,“郑家女早就跟贺问贤礼成了,他要娶别的女人早娶了。你何必为了惩罚他,找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糟蹋自己的身子?”

    英朗或许疯了才会帮晏青说话,甚至还从中调和。但祁无忧却听不得他们这些男人官官相护了。

    “我是君,他是臣,岂有君跟臣置气的道理。难道我不要体面。”祁无忧匪夷所思地转眄过去,“再说,什么叫糟蹋自己的身子?”

    英朗额间青筋直跳:“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有孕在身?”

    “那又如何。”她将奏本放罢,凝眸盯视着他,轻轻松松挑衅道:“我想男人了。”

    英朗错愕。

    “你不用瞪我,我就是想。”她向后靠起龙椅,双臂往身前一放,抱着隆起的肚子强调:“我身子难受。你少给我卖弄自己的道德。”

    英朗一忍再忍,但妒火已然喷薄,轻易压制不住。

    他不能想象夏鹤究竟把她的胃口养得多大,又是怎么养的,才使她短短时间变得欲壑难填。

    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绝不是这样的。

    英朗僵立着,其实心知肚明,祁无忧和以前不同的地方何止一点两点。她的性情实在变得厉害,连晏青她也不在乎了,始乱终弃,说冷落就冷落,愈发的刻薄寡恩。君心难测,本就不得其法的他是越来越不明白她了。

    祁无忧现在声称她是君,晏青是臣,君臣有别。但他们现在这般说话,又有哪一分像君臣?分明更像冤家。

    英朗盯着御座上的女人,望眼欲穿。但祁无忧抱着自己的肚子,仿佛在生闷气,根本不在乎她刚才说了什么撩拨他的话。

    第69章 来者可追不如怜取眼前人。

    69.来者可追

    英朗又许久没说话,久到闷出一身汗,热气腾腾,□□焚身。

    他始终站在原地,说:“再怎么说,你现在身怀六甲,不宜乱来。那些人知道什么分寸。”

    祁无忧听他的冠冕堂皇?

    她讥嘲不停:“英朗,你又不是它爹,难道我会相信你在意我肚子里这块肉?他们不知道‘分寸’,你知道?”

    英朗又被她刺中伤心事,表情变得生硬,愠色渐起。他憋了一身火,蓄势待发。

    “你就这么想要男人?!”

    “怎么?”

    “我来。”

    心里的想法霎时冲出了嘴边,英朗也不知他怎么说出来的。总之正中下怀。

    他寒着一张脸,何曾有自荐枕席的姿态。

    祁无忧轻软的目光在他身上黏连,将他的躯体来回鉴赏了一遍。

    这两年,她的眼里容不下他。夏鹤在时,更是故意不拿正眼瞧他。英朗已经从少年郎出落成了高大的男人,眉目冷淡。他跟夏鹤一样宽肩窄腰,浑身上下又是不一样的勇武和妖冶。

    祁无忧从没想过,她会有一天看着英朗的身体目不转睛。或许因为他是真正的男人了,而她也尝过了男欢女爱的滋味,知道什么是好的。

    她没说要他还是不要,只是重新翻起奏本,说:“下去吧。夜里下了值再过来。”

    英朗无话可说,总得先去沐浴更衣。

    祁无忧虽渴得厉害,但她到底跟做公主时不一样,不能任由英朗不分时间场合钻进她的裙子里。

    她还是照常处理政务,可这也成了群臣质疑她的理由。案牍劳形,不分昼夜,实在不像一个孕妇。

    有人声东击西,祁无忧回道:“众卿有空该多去民间看看。许多比朕大一轮的女子,直到临盆时还在下地干活呢。和她们比,朕这些劳累根本不值一提。”

    众人嘴上说她们有云泥之别,不可相提并论,但谁都疑心:她一个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怎么这么清楚民间的农妇是什么样?一定是因为亲眼见过。

    于是,祁无忧之前到小喜家私访的事就被有心人挖了出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稍一想想,就知道新皇一个年轻的寡妇,无子傍身,所以出此下策,强抢了民女的孩子,打算狸猫换太子。这不,最后那民妇死了,孩子也不知所踪。从头到尾都说得有板有眼,传得沸沸扬扬。

    这些日子,所有人都盯着祁无忧的肚子。但君臣有别,没人能看个真切,怀疑她假怀孕的人便越来越多。甚至,拥立女皇帝是助纣为虐的说法也一度甚嚣尘上。

    眼看到了动摇根基的地步,晏和提到:“陛下,所谓眼见为实,只要把那孩子找出来,放到太阳底下,世人也就知道这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有多荒谬了。”

    “再这么传下去,到底危及国体,有损朝廷颜面呐。”

    孩子一现身,祁无忧日后就无法再拿他蒙混过关。到时狸猫换不来太子,还不知她要如何贻笑大方。

    南华殿里,祁无忧看着阶下的臣僚咄咄逼人。他们仿佛一涌而上,不逼得她露出肚皮就誓不罢休。

    “谣言止于智者,太傅是老糊涂了吗?”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编造谣言的人既然如此神通广大,知道我去过农家,又怎么会不知道孩子的下落。他在纪凤均家里好着呢!跟着他姓纪了!”

    众臣大惊失色。

    祁无忧又道:“由此可见,此人包藏祸心,罪不容诛。诸位非但没有为君分忧,将其绳之以法,反倒威胁起朕来,莫非跟他一样有篡位的野心?!”

    “陛下明鉴,臣等万万不敢——”

    一时间,殿中跪倒一片。

    晏和跪在前头,前恭后倨,很不以为然。

    因为孩子根本不在纪家,不知她藏哪去了。不过这样一来,纪家没个孩子,也得变个孩子出来。

    祁无忧的近臣不是没有想法子的。梁飞燕已为人母多年,她就劝道:

    “其实陛下就不妨抱一个来,认在自己名下,一样是亲生的。谁能反对?对那女子来说,也是行了善事。”

    “您瞧丹华不就是如此。”

    却说祁兰璧嫁去徐家,考虑到自己天生体弱,恐怕过不了生子这道鬼门关,也跟徐仁实在没有感情,便把两个婢女充为徐仁的通房。未过不久,婢女产下一子一女,名义上却是祁兰璧所出。两个孩子皆子凭母贵了,两个婢女也是鸡犬升天不消说。

    祁无忧若有所思:“丹华倒是向来比我会弄权处事。以前大家都说她才是女中尧舜,的确不失偏颇。”

    梁飞燕忙跪下请罪:“臣绝无此意。”

    “梁卿进言而已,何罪之有。”祁无忧虚抬了抬手,“这番话说得不错,应当让天下人都听一听。”

    于是未过几日,一段君臣对谈便流到了民间。

    皇帝说,以前男子居于帝位时,后宫倾轧,去母留子的恶行屡见不鲜,如今是绳愆纠缪的时候。她身为天下之主,若为传位过嗣,久而久之上行下效,无异于再开去母留子之风,让无辜的百姓替她们承受生育之苦。而正因为她有表率之心,上天才赐给她了一个孩子,也会保佑她们平安。

    这番话一半玄之又玄,传到最后已是祁无忧跟东华帝君在梦中媾/合,才结下珠胎。好比西王母夜会穆天子,一举立住了她不容置疑的天女地位。另一半令人发省,让民间都称新君是女中尧舜,信她不会做出欺压民妇的恶行。

    经此一事,祁无忧大大赢得了民心,但相应的,也大大地刺痛了达官显贵,令他们面上无光。

    已经贵为太后的张赋月就对此极为不满。

    从夏鹤设法留后,到祁无忧发现小喜,一切都是张赋月亲手安排的。她做到这个地步,已是把饭喂到了祁无忧的嘴边,静待她收养了小喜的孩子。

    祁无忧当时心神大乱,可后来就想明白了,只是没有来找张赋月摊牌。

    如今捅破窗户纸,张赋月恨她不争不说,自己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是我女儿,难道我会害你?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你为了一个男人肝肠寸断。”

    “若我相信了他背叛了我,我只会恨他、杀了他,然后一辈子都不原谅,也忘不了他!”

    “你这还不是为了他昏了头?你简直不可理喻!”

    无论张赋月说什么,祁无忧都知道一切只是两宫争权的开端。

    她一意孤行,借着这次舆情,动手干涉了祁兰璧和徐氏的婚姻。她称徐氏愚昧无能,治家不严,这才生出借腹生子的丑事。而丹华郡主助纣为虐,所作所为亦有损皇家颜面,二人应当从此分钗断带,否则也是沦为一对怨偶。

    朝野对这件事褒贬不一。有说她自己丧夫,所以容不得姊妹的婚姻的;但也有人看出了另一层深意:新皇在一个个铲除姓祁的,凡是有可能接替她继承大统的宗室都没有幸免。最荒谬的是,在她动祁兰璧之前,没人想到丹华郡主也有资格登位。徐氏最是扼腕。

    御宇第一年,祁无忧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是狠毒且缜密,所以连临盆之日都能利用。当日新君罢朝,显然到了发动之时。蛰伏已久的成王意图攻其不备,拿下帝座,但皇帝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彻底扫荡了成王一脉。这一系列的动荡仅仅发生在一个月之间,势如疾风,被史家记作建德政变。

    张赋月借祁无忧坐月子的名义,劝她卧床休养,不必操心朝政,群臣乐得支持。两宫之争,前朝比比皆是,到祁无忧这里,也不能免俗。

    这月子,她坐,大权旁落,臣民马上明白新君软弱;她不坐,全天下又要质疑她假孕。

    她不坐。

    不过休朝三日,祁无忧又出现在了金銮殿上,同时把孩子带到南华殿后面放着,宣布太子名为祁如意。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一日不可无主。我既为人君,又为人母,不得不有些‘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的责任。古时圣贤主张‘爱民如子’,我想二者的确有些共同之处。诸位有些当了父亲的,还有当了祖父,甚至曾祖的,但也不乏许多还未成家的才俊。咱们应该身历其境,才能将这份舐犊之爱用到百姓身上,是不是。”她道,“况且你们不是对太子挂念已久吗,正好见一见,也让他听一听众卿的治世之道。”

    祁如意如何听得懂,只一昧地哭。

    祁无忧稳坐高台,放任祁如意嚎啕大哭,不只整个皇宫知道她得了这么一个孩子。用后世民间的话来说,太子降世时,哭声越过重重宫阙,震聋发聩,搅得整个南陵城都不得安宁,惊天动地得不似一个早产儿。

    她从一开始就是个狠心的母亲,和她母亲一样狠心。

    朝臣在储君的哭声中议论国政,个个面面相觑,灵魂都出窍了。他们在家中,孩子有大把的人带。不拘儿女,稍一哭闹就会被乳娘抱走,他们何尝见识过这种阵仗。

    这些日子,祁周的官员连做梦都能听见太子的哭声。

    按理说,祁无忧把尚在襁褓的储君弄到朝堂上来,古往今来从未有之,实在不成体统。但她总能用圣人言编出一些歪理,让他们无从辩驳,再也不想惹她。

    最后是晏青不忍,将孩子抱了出去,渐渐哄得祁如意睡着,才算把一干老爷从魔音中解救出来。

    到了夜里,百官散去,祁如意便到了英朗手上。他和晏青一个接一个,从哄大的变成了哄小的,还是那么天衣无缝。

    他们这里没有父凭子贵的道理,反而愈加上心。但祁无忧看不懂他们的舔犊之情。总不能祁如意跟谁待得久一些,将来就会认他们谁当爹。

    夜色深沉,珠灯如豆。祁无忧倚在床上,看英朗哄孩子。

    入寝时分,御殿中只有他们两人。香幔尚未放下,英朗仅着一层单衣,抱着祁如意在灯下来回踱步。

    祁无忧看得眼晕,不悦道:“他又不是你儿子,你那么上心,做给谁看?”

    “他不是我儿子,难道也不是你儿子?”

    英朗看着祁如意的睡颜,头都没抬。

    祁无忧道:“连你都要怀疑祁如意不是我亲生的?”

    “世上所有人都怀疑,我也不会怀疑。”

    英朗那日亲自守着产房,警戒宫变。他站在门外,亲耳听见了祁如意到来时的哭声。无意之中,他早已取代了祁无忧的丈夫的角色。将祁如意视为己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将祁如意放回摇篮中,俨如一个父亲,驾轻就熟。

    “但你是否对太子殿下过分冷漠了。”英朗走回来说,“我从没见你抱过他。”

    祁无忧没否认。

    无论怎么跟太后斗法,她也不得不承认张赋月说得没有错。太子比太女有用,他可以麻痹朝臣,使他们相信,有朝一日这家天下会回归正途,回到他们熟悉的君君臣臣。

    所以祁如意是她最趁手的工具,她能对一个工具有什么感情。她没有对小喜说谎。

    祁无忧神情晦暗难辨。

    她放下祁如意不谈,问:“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英朗身形一僵。

    单薄的衣衫之下,他的后背上是密布的鞭痕。当初他是怎样对夏鹤的,祁无忧这些日子都一一还给了他。

    她什么都知道。现在这样问,便是又想折磨他了。

    英朗极力克制着,问:“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他不肯过去,祁无忧便倚坐到床边,挑起一双星眸,眼波流转,毫不在意地向上看他。

    “我说过,我讨厌你卖弄自己的道德。因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她微微一笑,掌握了他动情的证据,意有所指,“当然,你倒算个还不错的男人。”

    英朗冷着脸,冰火两重天。

    “我母亲对你有救命之恩,夏鹤是你生死之交。但你都背叛了他们,选择了我。”祁无忧又凑近了嘲弄:“英朗,你是有多爱我?”

    英朗咬牙切齿:“是,我爱你才会忍受你这么羞辱我。”

    祁无忧收了手,缓缓靠回床栏。

    御炉吐雾,旧年的爱恨如缕如烟飘至眼前。她恍恍惚惚看见了夏鹤。

    夏鹤?他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当初是怎么回的?

    ……

    祁无忧记不起来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祁无忧拿得起放得下。她对晏青说落子无悔,所以从不回头。她连晏青都可以放下,如今又有什么理由放不下夏鹤。当初明明是她心甘情愿放他走的。

    现在的她甚至也不想恨他了。

    祁无忧望着英朗。她当初出于莫名心态,无法对夏鹤说出口的话,如今都情不自禁付诸到英朗身上。

    “羞辱你?我不光羞辱你,我还要折磨你。如果你忍不了,就不要跟我说爱。”

    她的每个字都像铁鞭上的尖刺一样落在英朗身上,根本不计后果。

    英朗痛不堪忍,森森的眼睛底下不知窝藏着多少激愤。

    祁无忧熟悉他这副表情。他马上就到无可忍受的地步了。

    她没再开口,笑貌里却含着“忍不了就滚”的态度。

    英朗也很熟悉她这副表情。少年时,她就一次次把他踢下床,而他傲然穿衣走人。这样的场景不知重演了多少遍,他惫倦不已,早就不胜其苦。

    两厢对峙少顷,英朗无声坐下,几乎将祁无忧掳进了怀里,唯恐再让人乘虚而入。

    “无论这次你怎么赶我走,我都不会离开你。”

    祁无忧微微仰着下巴靠在英朗身上,满脸的意气烟消云散,美目迷离,失魂落魄。

    如今听到才知道,原来这句话,就是她当时最想听的话。

    祁无忧缓缓伸出了手,慢慢攀上男人的后背,摸到了他的伤疤。

    它们结痂后在他身上留下了宛如纹路的痕迹,也在她心中激起了涟漪。

    第70章 雁书不到咱就不能去告御状?

    70.雁书不到

    宥州,苍溪。

    雪照云光,红妆素裹。夏鹤按辔徐行,归途的小路上已经积雪全无,好似一条湿漉漉的墨带,牵引着他走向家门。

    安葬好夏元洲后,他在苍溪城北赁下了一间小屋,但他从不管这地方叫家。这里只是一个“住处”,供他栖身而已。

    岁暮天寒的时节,夏鹤安置好马,进了屋子,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屋里温暖如春,弥漫着不合时宜的馨香。

    房中空无一人,但泥炉边却温着饭菜。两荤一素一汤,皆是上品佳肴。夏鹤没有多看,大抵猜得出是谁的手笔。

    自他回来以后,就有两个人追着他不放。一个是宥州总督的千金郭婉婵,另一个就是梁国皇帝,萧愉。

    之前夏鹤临危受命,带着一众伤兵残将,让一路凯歌的梁军吃了个大败。虽然他没露脸,是沙天波替他在前面领兵作战,但萧愉还是顺藤摸瓜,将他找了出来。

    萧愉刚刚坐稳江山,如祁无忧所言,不是穷兵黩武的时候。他这回来势汹汹,其实并不恋战,只为趁火打劫,为和谈谋取更多岁币而已。若非夏鹤天降奇兵,他必能从祁无忧的朝廷敲一大笔竹杠。

    但萧愉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既未动怒,也不着急报复,反倒是英雄惜英雄,一门心思将夏鹤招入麾下。为此,高官厚禄、宝马美人,能许的都许了,但夏鹤不为所动,仿佛是个完人,没有弱点。

    萧愉由是愈发兴味盎然,势在必得。

    周梁和谈之际,他白龙鱼服潜入两国接壤处,亲自来见夏鹤。

    夏鹤走出屋子,外面风平雪停,大地苍茫。

    琼枝玉树之间,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着玄色狐氅立在园中。

    神交已久,夏鹤跟萧愉第一次打照面,想起祁无忧有这个男人的画像。

    夏鹤横眉冷对,不须多想,就料定祁无忧被萧愉的仪容打动,才会与其鱼雁传情。

    萧愉二十有五,已经历经流亡、夺嫡、弑父,未着金玉已卓尔不群,立在雪中亦无需衬托,顾盼自雄。

    他对上夏鹤的冷眼,道:“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萧愉。”

    萧愉并不介意被直呼名讳。他走进夏鹤的陋室取暖,处之泰然地在长凳上落座,道:“听闻郭承隆有意招阁下为婿,提拔重用,他女儿对你更是殷勤。夏在渊,你果然很抢手。”

    夏鹤并不接腔。

    “上峰的女儿如此示好,换作其他人早就飘飘欲仙了。看来阁下眼光很高,不怪乎看不上之前那些俗物。”

    萧愉不识夏鹤的真身,以为他奇货可居,所以心气非比寻常。但一国之主已经为他纡尊降贵,三顾茅庐。萧愉有礼贤下士的姿态,夏鹤却没有隆中对说给他听。

    他道:“良禽择木而栖。你我二人同心戮力,何愁天下一统。”

    但夏鹤显然不认为萧愉是块好木。单凭夺妻之恨、杀兄之仇,他也不会考虑他的提议,只道:“绝无可能。”

    他依旧无懈可击。萧愉略一沉吟,随后玩味一笑:“这么不屑一顾,莫非你也是祁无忧的裙下之臣?”

    打蛇打七寸,夏鹤神色未变,佩剑却蓄势待发,随时出鞘。

    顷刻间,屋外的弓箭手亦似群蚁密密麻麻地袭来,屋内的光线瞬时暗了。

    一片幽昏里,泥炉中透出的红光照着萧愉的笑脸:“你在这里,跟她连面都见不到,更不可能和她长相厮守。求之不得,有何意义。”

    他一笑,光风霁月,总算掐住了夏鹤的弱点。

    “不如还是你我联手,共济世业。”

    “现在高高在上的神女,到时也只能沦为你我胯/下的玩物。金屋藏娇,有美同享,岂非一段君臣佳话?”

    夏鹤也不废话,青渊出鞘,一心将萧愉碎尸万段,以此回应他的“佳话”。

    这时,夏鹤已经忘了萧愉是梁国的皇帝、他也早已不是周国的驸马。

    他只是个野蛮人而已。

    即便萧愉现在一声令下,命屋外的杀手将他万箭穿心,他也休想活命。

    萧愉早就防着他的杀意,当即提剑挡了一招,没让他伤到分毫,的确是棋逢对手。

    “这样都不动心,看来你是真的爱上她了。”萧愉好不容易击中夏鹤的弱点,当机立断紧咬不放,“不如这样,只要你肯来梁为我效忠,我就愿意在和谈上让让步。”他说得意味深长,“甚至一笔勾销。”

    “她现在刚刚继位,可最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

    沙天波晚间来给夏鹤送饭,看见他本就寒酸的屋子一片狼藉。郭婉婵的悉心打点让萧愉毁了个稀巴烂,他替夏鹤肉痛不已,不禁劝起这位老弟,前有埋伏,后有追兵,何不一走了之,另谋出路。

    他不知道夏鹤之前是驸马爷,只知道在城下与他对阵的先锋一直是一个叫夏在渊的男人,令他五体投地,心服口服。什么驸马带兵平乱,只是沽名钓誉的公子哥罢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夏鹤答应了祁无忧,要在宥州建立一番基业出来。为了日后能有助她诘戎治兵,肃清弊政的本钱,这才陷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两难境地。

    夏鹤甚至还在赌气,等着看能为她守江山的究竟是晏青手里的笔,还是他手中的剑。

    这番心思当然不足为道,夏鹤只说铁了心不走。

    “既如此,不如你就从了郭小姐吧!”沙天波又劝:“反正你早晚得娶个媳妇,还能打一辈子光棍儿。”

    “我不娶妻。”

    因为他有。

    “我也不纳妾。”

    因为夫人不让。

    “你居然有媳妇了?!”沙天波瞪眼:“你媳妇也是母老虎?”

    夏鹤笑道:“的确有点脾气。”

    这些话传到郭婉婵耳里,又动辄逼他休妻。

    郭婉婵尚不到及笄之年,正是桀骜的时候。封疆大吏的独女,能收敛的傲气不多。

    “不休也行。贬妻为妾总该可以吧。”她有恃无恐:“你总不能委屈我跟她做平妻。”

    今日之前,郭婉婵刁蛮的样子总让夏鹤想起祁无忧。所以他虽然对郭婉婵冷漠疏离,却从未恶言恶语。他甚至提醒过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他是一个有妇之夫,不值得她如此迁就。

    但郭婉婵反而将此当成他对她的鼓舞,愈加锲而不舍,变本加厉。

    夏鹤很快明白了自己大错特错,她们不像。祁无忧只会对有妇之夫不屑一顾,根本不可能对他苦苦纠缠。

    郭婉婵毫不犹豫地拿他的前途威胁他:“即使你在宥州永无出头之日,你也不后悔?”

    夏鹤神色不变,不知悔改。

    “我就看你能硬气多久。”

    郭婉婵在男人堆里长大,一眼就瞧出来他想往上爬。试问还有什么比娶个高贵的妻子更能助力他的仕途的?

    夏鹤彻底推拒掉婚事后,果然迟迟得不到升迁,且被处处打压,穿了不少小鞋。州府不仅把他的俸禄克扣干净,还要倒赔银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宥州地界便是郭氏一人说了算。谋生不外乎几种手段,而无论耕地、做工,还是经商,个中关节都在官府手里。夏鹤更被军务缠身,无暇开源,现身说法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以至于沙天波又想重操旧业:反了算了。

    夏鹤马上否决:“别给我添乱。”

    沙天波哪知道真造反起来,夏鹤第一个镇压他。

    但他改口道:“现在皇帝都是女人当了,软饭硬吃根本不丢人。我看你那媳妇待你也不好,对你不管不问的,连我们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媳妇。你休了她另攀高枝儿又怎的?!”

    “我媳妇身份尊贵,我无权休她。”

    沙天波了然。原来夏鹤已经吃过一碗软饭了,那不想再吃第二碗也是情有可原。

    他是个粗人,只懂字面意思。但他夫人秋娘能听出来是怎么回事。秋娘说,夏兄弟这是还没放下他媳妇,所以才反过来说是兄弟媳妇不肯跟他断。说完让老沙再去打探打探。

    沙天波自诩耙耳朵,又来问夏鹤:“那你们有孩子吗?”

    夏鹤摇头。

    “那就没辙了。要是有孩子,还能不一样。女人心软,就算她不爱你了,看在你是孩子爹的份上,也会顾念旧情。你要是还念着她——”

    夏鹤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已经不可能了。”

    沙天波遂坦白这些话都是秋娘教的。她们女人最懂女人,妇人家的话,总有几分可信。

    但在夏鹤眼中,祁无忧又岂是寻常女子,能以常理打动。

    家,媳妇,孩子……曾经离他咫尺,又成了镜花水月,佳期如梦。若非那缕结发青丝还好端端地藏在他的胸前,一切恐怕真如绮梦一场,没留下半点证据,半点念想。

    夏鹤以为一年过去,再痴缠的感情都该淡了,但现在提起,竟然还是怨气难消。

    他知道祁无忧派人在暗中盯着他,从他走的那一天起就盯着他。她放他不下,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她有朝一日蓦然回首,意会他的爱。

    她一直在遥远的京城默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什么都知道,可是她派来的那些人始终没有冒出来打搅他,一切仿佛是他的错觉。

    沙天波还在絮絮叨叨:“你不是说当今圣上不一样,她喜欢体察民情,是个明君吗?那姓郭的仗势欺人,这么报复你,咱就不能去告御状?”他言之凿凿“不信皇帝知道了不管这个狗官,不给你主持公道”,夏鹤却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倒嚼着本已忘却的光阴,苦不堪言。

    祁无忧一直命人监视他,或许只是想看着他痛苦而已。郭氏父女如此打压他,说不定正合她的心意。

    这时,门外有人呼喝着“上谕到”,皇帝陛下不知何故大赦天下。

    夏鹤听见天女御笔,从旖旎流年中回神,下意识举目向外望,却听到:吾皇万岁,为国朝诞下了储君!

    ……

    苍溪府前,熙熙攘攘,无数人初次瞻仰皇帝御书。

    夏鹤后来也亲眼看了一遍。的确是天女御笔,未假他人之手。

    全天下三百一十二郡府,她要亲自写多少?恐怕只有这一道。

    曾经祁无忧也写过家书无数。分别后的第一年,她又亲笔修书,告诉他:她已经跟别的男人开花结果,有了孩子。

    他还知道了太子名为祁如意,寓意着她和心爱之人终成眷属,得偿所愿。祁如意,岂如意,孩子的姓名甚至包含了她对他这个旧人的祝福:

    夏鹤,你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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