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今日有没有好好上学呀?夫子都教了什么?”眼看日头西斜,尹遥从许家告辞出来,去张家接上放学的七娘,尹遥牵着她的手往家走,笑眯眯问道。
七娘这一天想来过得不错,小脸儿上满是兴奋,掰着手指头数:“夫子今日教了《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见她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背着,尹遥笑得开怀:“哇,七娘这么厉害,都会背《千字文》啦?”
七娘骄傲地挺起小胸脯,自豪道:“还不止哪,夫子还教我写了自个儿的名字,还有阿姐的名字!”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了尹遥,尹遥小心打开,只见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儿。
尹遥仔细辨认了一番才看出来,确实是姐妹俩的名字:“这个是尹遥,这个是尹迢,阿姐认得对吧?”
七娘连连点头:“阿姐真厉害!我跟夫子说啦,我跟阿姐的名字,都是距离很远的意思,夫子便教我写了这两个字儿。”
摸摸她的头,想来是当年沈娘子远嫁华阴,思念家乡洛阳,这才给姐妹俩起了这名字。
尹遥又想起来问道:“那今儿带去的零嘴儿,大家伙儿可爱吃?”
“爱吃爱吃,张家两个郎君都特别喜欢阿姐做的果丹皮,连窦娘子都尝了点儿呢。”
七娘说到这儿,突然“咯咯咯”笑了起来,手还不住在自个儿嘴边比比划划,道:“就是……就是夫子他,吃雪球山楂时……把胡子沾上啦!”
“小调皮鬼,不许笑话夫子!”尹遥轻点她的鼻尖,自个儿却也没忍住,也差点笑弯了腰。
姐妹俩笑够了,七娘又问道:“阿姐,明日我带点儿啥去张家呀?”
“唔……咱们腌的鸡子应该差不多好了,阿姐给你做点儿咸鸡子黄流沙包……流沙蒸饼,怎么样?”
“好耶!不过阿姐,什么是流沙蒸饼呀?”
……
许二郎之前送的那只母鸡,每日里七娘都能捡个鸡子,尹遥给她攒了起来,前几日一同洗净晾干,还特地挑了太阳最好的一天,在院中暴晒了半日,又在烈酒和粗盐中滚匀,最后涂满黄泥密封起来,这样只需要七天,就能腌制出流油的咸鸡子。
咸蛋黄口感咸鲜甘香,特别适合制作一些小点心,现代最有名的就是蛋黄酥和流沙包,不过做蛋黄酥最好是用烤炉,尹遥一时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家里的厨房其实有个烤炉,跟姐妹俩之前在华阴家中那座差不多,还是之前阿翁沿街售卖胡饼时,专门请人订制的,只是后来沈家开了食店,便空置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烤炉里早就堵了个严严实实,若是想用,还得花大力气疏通,搞不好还得再大加修补一番才行……
尹遥之前急着摆摊儿赚钱,权衡过一番,还是暂时放弃了,因此她这些时日以来,都是以售卖蒸制的吃食为主。
虽说做不了蛋黄酥,但一咬满口流沙的咸蛋黄流沙包,她却是手到擒来。
从坛子中取出一颗鸡蛋,拿在耳边轻轻晃了晃,听着里面声音沉闷,也没有晃动的水声,看来这咸鸡蛋已经腌透了。
剥去鸡蛋表面的黄泥,又在桌边把蛋壳敲开条缝儿,两手将蛋壳一掰,再左右手来回一倒,蛋黄与蛋清便成功分离。
这腌好的咸鸡蛋,蛋黄变成了诱人的橙黄色,用筷子轻轻一戳,还会有油脂渗出,看着就十分诱人……
尹遥如法炮制,将坛子里的十余个咸鸡蛋全都敲开,把蛋黄在烈酒里略滚一滚,放到锅中小火煎熟。
熟透的咸蛋黄凝固起来,散发出咸鲜的香味儿,简直让人垂涎三尺,恨不得直接就一口吃掉。
看着七娘晶晶亮的眼神儿,尹遥忍俊不禁,特意挑出一个蛋黄盛在小碗中:“喏,小馋猫先尝尝吧。”
七娘兴高采烈接过小碗,却没急着自个儿吃,而是挖了一小块儿,踮起脚尖儿递给尹遥:“阿姐先吃!”
尹遥笑眯眯弯腰,张嘴:“好,阿姐先尝尝!啊呜,真香!”
七娘蹦蹦跳跳跑出厨房,十分一视同仁:“我去给阿婆和舅母也尝尝!”
尹遥嘴里吃着蛋黄,心里美滋滋的,七娘这小家伙儿,被自个儿和阿婆舅母教得很好,虽然爱吃,但却从不吃独食,是个大大方方的好孩子。
她手上不停,把剩余的熟蛋黄倒进石钵中,碾成细细的泥,加入少许饴糖和牛乳,以及与蛋黄等量的猪油,一起搅拌均匀。
猪油是中式点心的一个重要食材,它熔点比较低,若是放在馅料中,蒸熟后能让其保持半凝固状态,也就是俗称的“流沙”效果了。
这馅料还得略作冷冻成型才能继续操作,不然包的时候猪油要淌一手。
好在最近晚上的温度都已至冰点,尹遥便在碗上倒扣了个盘子,先拿到了院中:“舅母,流沙馅在这儿,我一会儿发点面留在厨房,你明早记得帮我包一下!”
沈记“二厨”陆娘子刚品尝了七娘分享的咸蛋黄,闻言扬声应下:“晓得啦!”
……
第二日收了摊,姐妹俩将车推回家时,陆娘子刚刚把包好的流沙包蒸熟,往食盒里装了两碟子,又给七娘夹了一个,套上纸袋拿在手上。
“阿姐,我去上学啦!”七娘一手牵着陆娘子,一手举着流沙包,挥舞着朝尹遥告别。
“去吧去吧,流沙包你吹吹再吃,小心烫。”
尹遥一会儿还得出门,便说好了今儿由陆娘子送七娘上学。
送走了舅甥俩,她走到院中,准备把昨晚许二郎拿来的竹筒清洗一番,却见它们已被洗刷干净,整整齐齐晾在一旁。
再闻着厨房里飘出的阵阵饭香,看来米饭也蒸上了,就连菘菜都已经洗净切好,整整齐齐码在盆里,大蒜也都剥好了皮儿,装了满满一碗。
嚯,她出去摆摊这会儿工夫,舅母可真没少忙活,尹遥在心里给陆娘子又升了职,从“二厨”变成了“副主厨”。
陆娘子准备得周全,尹遥的活儿自然便轻松了许多,她哼着小曲儿,按照之前的方子将所需的主配菜一一备好。
昨儿剔下来的那只鸡骨架,已被她下锅熬成了高汤,正好用在今儿的麻婆豆腐里,至于家里的松鲜鲜嘛,便可留着自家煮面时吃。
而且今儿宰的鸡,晚上也熬成高汤,还能给明儿的菜品提鲜,这不就正向循环起来了?
按照昨儿约定好的时辰,许二郎驾着驴车过来,尹遥将蒸熟的米饭一一盛入竹筒,又起锅烧菜,趁热盛进三个小瓦罐,外面还用棉被紧紧包住,端进了车厢内。
车厢内没见许大郎,尹遥有些意外:“二哥,许大哥不是说今儿回学里吗,他不跟我们一道走?”
“哈哈别提了,我阿兄昨儿吃完你那盖浇饭,便赶在夜禁前回学里了,说是要提前准备一下!”许二郎挥起鞭子,指挥着驴车往四门学方向驶去。
尹遥点点头,看来这许大郎是提前回去“包装”了。
驴车虽不比马车速度快,但到底是四条腿儿的,可比尹遥自个儿推车走得快多了,四里的路不过一刻钟也就到了。
“二郎,这边儿。”刚到四门学外,就听到许大郎的声音从一旁传了过来。
许二郎将车停在路边,尹遥掀开车帘,发现许大郎已早早站在路边等候,他旁边还站着个清瘦的男子,亦是一副书生模样,脸上一副十分期待的表情。
尹遥跳下车,书生笑着施了一礼,自我介绍道:“二位郎君娘子好,在下陆之远,是守默兄的同屋。”
许大郎,名许敛,字守默。听许二郎说他阿兄这个字,还是四门学的夫子给取的,尹遥第一次听时,差点儿笑趴下,心道这夫子对他能闭嘴,是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啊!
话说回来,这破名儿也太不符实了些,怎么能怪她笑啊?
强忍下笑意,尹遥亦施了一礼:“陆郎君好。”
陆之远热情道:“小娘子便是守默兄的表妹吧?今日可辛苦你了。”
表妹?尹遥瞅了许大郎一眼,没拆穿他,只笑着客气了几句。她请两人捎等片刻,许二郎上车将陶罐搬到车辕上,尹遥掀开盖子,里面的菜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一点儿都没凉。
她正欲用勺子将菜盛出,一一浇在竹筒里的米饭上,就被许大郎拦住了:
“无妨,我直接带进学里,谁要吃便直接给他浇在上头就是了。”
尹遥想了想也确实,与其在这街边儿一个个浇好了再拿进去,还不如让他拿进去慢慢儿弄。
陆之远把瓦罐和竹筒都接了过去,稳稳摆在二人身后停着的板车上。
这两个四体不勤的书生,合力将板车推进学院,许大郎又道:“你们稍等我会儿。”
今日是头一天做生意,尹遥向来重视客户意见,因此提前便说好了,会留下等候反馈。
不过她也不干等,从随身的小食盒里拿了两个流沙包,分给许二郎一个:“二哥尝尝看,这流沙蒸饼是一早儿新蒸的,我记得你爱吃甜食来着。”
说着话,尹遥也把自个儿手里雪白雪白的流沙包送入口中。
嗯,面皮很有韧劲儿,一口咬下去就有流动的内馅儿流到嘴里,嚼起来甜咸交织,层次丰富又不油腻,想来学堂里的老老少少们肯定能喜欢。
再扭头一看许二郎,难怪许婆婆说他爱吃甜食,这不,也就一眨眼工夫,他已是一整个流沙包下肚,还眼巴巴瞧着尹遥,那眼神摆明了就是:还?有?吗?
她噗嗤笑出声,索性把整个食盒塞到许二郎怀里:“有有有,都给你……”
差不多过了两刻钟,许大郎自个儿把板车重新推了出来,上面是一堆散乱的竹筒和那三只瓦罐。
“怎么样,今儿这饭没什么问题吧?”尹遥瞧着许大郎神色有些复杂,起身迎了上去。
许大郎把板车停下,直起腰一脸严肃:“有问题。”
啊?尹遥被他这神色给唬得满脸懵,心中快速复盘今日的吃食。
按理说不应该啊,这盖浇饭她昨儿就先请许家兄弟试吃过,今儿又特意做了改良,不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不该出什么岔子呀……
许二郎左瞅瞅右瞅瞅,见阿兄一脸深沉,尹遥眉头紧皱,一时间嗫喏着不敢开口。
看俩人都被自己吓住,许大郎颇为满意,这才悠哉悠哉地开了口:“问题就是二十份太少了,明日需得加到五十份!”
嗐!尹遥心瞬间落回肚子里,发现眼前这人又换成了副阴谋得逞的面孔,她气得抬腿就踹了一脚:“你个狗东西!”
许大郎被她踹了个实在,却仍忍不住哈哈大笑:“瞧你那点儿出息……”
第42章 食品安全我规规矩矩做生意,由不得别……
说起来,许大郎脑子还真挺灵光,那日听了尹遥的建议后,他便提前一日回到学院,早早下起了一盘大棋。
他先是跟相熟的同窗打了招呼,根本没提什么售卖吃食,只说明日家人会来送饭,若有人愿意便可以一道儿尝尝。
免费的午餐谁不喜欢?同窗们自然是却之不恭、欣然应下了。第二日到了午饭的时辰,便都举着筷子等蹭饭。
许大郎推着板车进了小食堂,特意挑了最中间儿的桌子,当着全部留守生徒的面儿,一勺一勺儿的往那香喷喷的米饭上,浇上热腾腾的菜汁儿。
他浇上一份儿,便给相熟的同窗分一份儿,分到盖浇饭的人,又被他指派着,分散到各个桌子,抱着竹筒美美开吃,边吃还边赞不绝口。
这一番操作下来,整个小食堂都飘满了诱人的香气。
生徒们还是太年轻,既不知人心险恶,也没想过小食堂真能那么难吃……
看看身边同窗的竹筒,再看看自个儿盘中的吃食,差点儿气了个半死:
为什么同是鸡肉,人家的竹筒里是酱香十足的鸡丁儿,自个儿的就是烧糊了只剩鸡骨头?
为什*么人家的竹筒里,还有香喷喷的烧豆腐?为什么同是菘菜,人家的就是飘着蒜香味儿,自个儿的却是水煮的连盐都没有?
不对,没盐也都罢了,这水煮菘菜怎么还是甜的啊?这小食堂的疱人,都是闭着眼睛烹制的吗?我跟你们拼啦!
两厢一对比,看看别人抱着竹筒吃得那么香甜,再看看自个儿手里被誉为“狗都不吃”的吃食,生徒们差点儿化身“十万个为什么”,一点儿动筷子的欲望都没了,直哭着喊着日后也要跟许大郎一道儿吃。
反观那十几个“幸运儿”,刚狼吞虎咽吃光了手上的盖浇饭,看到旁边人的可怜样儿,更是露出庆幸之色,下决心定要努力争取,今后日日都能再吃到这美味佳肴!
可许大郎却做足了架势,以退为进玩得十分娴熟。
他露出一脸为难,称自个儿虽不忍同窗们受苦,可家中表妹每日里还得赚钱养家,哪有空给大伙儿做饭呢?再说采买食材也样样要钱……
同窗们闻弦音知雅意,纷纷主动提出给银钱做补偿,许大郎又连连摆手,称自个儿又不是商户,如何能售卖吃食?
陆之远不愧是他的“狐朋狗友”,这会儿便跟着唱起了双簧:“守默兄说的哪里话,这怎会是售卖?你只是出于一番好意,帮我们带饭罢了!”
他又朝着大伙儿道:“至于银钱嘛,也只是咱们感激的心意而已,对不对呀?”
生徒们自然连连称是,又卖力相劝许久,许大郎这才从善如流,“勉强”答应下来,省试前都继续帮大伙儿带饭……
他终于如愿以偿,真把手里的盖浇饭卖到了二十文一份儿,而且还供不应求。
与此同时,许大郎又早早明白饥饿营销的道理,不论这餐食如何受欢迎,每日都只要尹遥做上五十份。
许二郎犹自迷惑不解,许大郎却振振有词:“你懂不懂物以稀为贵?真人手一份了,我还能卖上二十文吗!”
“行,算你厉害!”尹遥简直服了他了,真有做奸商的潜质。
她也不多言,便按照每日五十份的数量,变着花儿的好好烹制,从宫保鸡丁到鱼香肉丝,从麻婆豆腐到酱香鸡子,每一道菜都令人齿颊生香……
听闻留守的生徒以北方人和中原人居多,尹遥还时不时把主食换成手擀面,面条跟汤汁儿拌在一起,吃一口别提多筋道爽滑了!
……
这一日,尹遥仍旧是照例早早出摊儿。今儿又是沈记的新品日,许多食客早早便排上了队,望眼欲穿等着这尹家小娘子,看她又能琢磨出什么新花样儿。
只是今日却不大太平,她方才添柴点火,蒸制了不到一刻钟,锅内的吃食还没熟透,就忽然听见有人气势汹汹一声大吼:“就是她!”
尹遥闻声抬头,便瞧见有两个汉子,一个扶着另一个,不客气地拨开排队的食客,一路闯到了沈记摊子前。
那被扶的汉子,用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直指着尹遥,扭头朝大伙儿道:“这摊子不干不净的,你们还敢吃?”
扶人的那个汉子,则是一冲上来,便扬手想掀尹遥的蒸笼。不过他没想到,这蒸笼的最下层是跟推车固定在一起的,他扬手这么一掀,蒸笼没掀飞,倒是被缝隙里窜出来的蒸汽,把手给烫了个正着……
他“嗷”地叫了一声,差点跳起来,不住甩手想缓解疼痛,又恶狠狠瞪着尹遥。
见两人来者不善,尹遥忙推了推七娘,七娘人小鬼大,知道自个儿在这儿只会碍阿姐的事儿,便头也不回地跑到了隔壁费三娘的馄饨摊儿。
见七娘被费三娘牢牢护在身后,尹遥心里松了口气,这才斟酌着开了口:“两位郎君,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那捂着肚子的汉子,听了这话却直接躺在她摊子前面,口中“哎哟哎哟”叫着,又指着她斥道:“你这黑心肝的!我昨日就是在你这儿买的吃食,回去便吃坏了肚子!”
听了他这话,排队的食客们相互看了看,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有的常客不大相信:“不可能啊,昨儿尹娘子卖的豕肉香葱花卷儿,我买了好几个呢,家里人都说好吃,我这也没事儿啊?”
也有慕名新来的食客将信将疑:“看这汉子疼得满地打滚,该不会是真吃坏了吧……”
听到食客们的窃窃私语,那躺在地上的汉子打滚得更加起劲了,嘴里还不住地冒着污言秽语,就差把尹遥说成十恶不赦的奸商了。
对面蒸饼摊儿的摊主陈娘子,也在一旁大声冷嘲热讽:“人都在地上躺着了,那还能有假?难怪都说她卖得实惠呢,原来用的都是糟烂货!”
尹遥皱眉,看来这俩人是冲着食品安全来的。
她用的原料自个儿有数,价格实惠是因为提前囤了粮,而且摊子上售卖的吃食,每日家里也都在吃,若真有什么问题,先倒下的也该是自己全家。
而且尹遥方才仔细打量过两人,她记性一向不错,即便不是常客,但若说昨儿才来过的,最起码也会有些眼熟,但这俩人她却完全没有印象,再看这撒泼打滚的架势,估摸着就是故意来闹事儿的。
只不过她虽知晓是怎么回事儿,可食客们不知晓啊!
若被这么冤枉一回,别人真以为她卖的吃食有问题,那以后还如何在这儿做生意?
尹遥正琢磨着该怎么解决此事,方才那想掀锅的汉子,甩了半天手,终于觉着没那么疼了,又跃跃欲试想上来掀整个摊子。
好女不吃眼前亏,一见对方这架势,尹遥直接战略性后退两步,扭头便朝坊门处大声叫道:“程郎君,马郎君,救命!”
这会儿时辰尚早,洛阳城还处于夜禁时段,街面上由金吾卫往来巡查,坊门内的秩序及坊门的开闭,则皆交由坊正安排。
嘉庆坊共有四门,而坊正只有一人,他又不会瞬移,自然不能每日亲自挨个开关门。因此与其他坊一样,都是安排了类似民兵的坊丁各自负责。
夜晚暮鼓响起时,坊丁便会将坊门紧闭,待到清早晨钟响起,再将坊门打开,开启一日的生活。
这负责嘉庆坊西门的便是程、马两位郎君,为了能准时开门,二人每日会提前半刻钟到西门候着。今日刚刚到岗,就赶上了尹遥这事儿。
两人受过坊正家托付,知晓这沈记的小娘子跟坊正家相熟,而且他们早起来开门,也没少在尹遥摊子上买早饭,因此一听到叫喊,便小跑了过来:“尹娘子,怎么了?你们在干吗!”
站着的汉子见惊动了坊丁,一时不敢造次,只怒气冲冲道:“我兄弟昨儿在这摊子买的吃食,吃坏了身子,我们来讨个公道,难道不行吗?”
程郎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尹遥,拦在摊子前沉声道:“讨公道可以,但是不许动手闹事。”
坊丁选的都是坊内壮汉,俩人往尹遥摊子前一站,仿佛两座门神一般。那要掀摊子的汉子忙把手背到身后,口中却仍是吵闹不休。
躺在地上的那个,叫得亦是更大声了。听这中气十足的嗓门,尹遥简直无语,吃坏了肚子还这么有力气哪?
只是他二人如此没完没了,连常客也不免面露疑色,为了稳妥起见,都寻思着是不是换一家摊子算了。
马郎君在一旁维持秩序,被两人吵得脑壳直痛,大喝一声:“别吵了!都给我好好儿说话!”
被这声如洪钟的怒喝震慑,两人愣了一下,一时没敢开口。尹遥忙趁着这空档,朗声开口:“两位郎君,你们既说是我的吃食坏了,那你昨日在我这儿买的花卷儿可带来了?”
躺着的汉子哽了一下:“那花……花什么卷儿的,我早就扔了!怎么,你还想赖账不成?”
尹遥温声解释:“我并非想要赖账,只是捉贼还要捉赃。你既说是我的错儿,也得拿出证据才行呀。”
费三娘安顿好了七娘,走过来替尹遥打抱不平:“你都扔了,那凭什么说是吃沈记吃坏的?”
站着的汉子道:“我兄弟就是证据,若不是吃你家的吃坏了,我们来找你干吗?怎么不找别人呢?”
尹遥无语,这话不就是“为什么不打别人偏打你”的意思吗?难不成她这被碰瓷儿的还得反思下自个儿?
她不愿做无谓纠缠,便道:“既然如此,不如将坊正请来,咱们当着他的面说个分明,请他老人家做主,如何?”
听她这话,俩汉子有些拿不定主意,偷偷往街对面觑了一眼。
街对面的陈娘子立刻嚷道:“谁不知你与坊正家熟识,他家那二郎整日里帮你收摊子,让坊正来主持公道,还不是偏帮你?”
尹遥扭过头,拧眉盯着陈娘子:“娘子如此说,是想让我认下这哑巴亏不成?”
陈娘子支吾了一下,梗着脖子道:“反正我不信坊正。”
“行,那便不找坊正。”尹遥点点头笑了,“那咱们索性去洛阳县廨,请县令主持公道,这总不会是徇私了吧?”
两个汉子原本只是来挑事儿掀摊子的,若是还能讹些银钱,那便是意外之喜。方才听到要找坊正,二人便已有些退缩,这会儿又说要闹到县廨,更是心里发虚。
旁边围观的食客,却是看热闹不怕事大,见尹遥如此说,都跟着起哄:
“你们怕了,不敢去?”
“该不会真是满口胡说的吧?”
“可真坏啊,平白无故污蔑人家小娘子!”
见二人隐有退缩之意,这会儿却是尹遥不肯善罢甘休了:“我规规矩矩做生意,由不得别人空口污蔑。若你们肯承认也罢,若不肯承认,便去公堂上与我说个分明!”
被一群食客围着骑虎难下,两个汉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道反正只要自个儿咬死了,最多不过是笔糊涂账,这小娘子还能如何?
两人终于横下心来:“去就去!”
尹遥点点头:“行,这是二位郎君自个儿选的,只不过等到了县廨,你们可不要后悔。”
纠缠这么半天,坊外的晨钟也响了起来,程郎君跑去开坊门,马郎君则留在这儿维持秩序。
既要闹上公堂,光她自个儿去可不行,尹遥又扬声道:“众位郎君娘子,若谁有闲暇,可否跟我们一道儿,去县廨做个见证?”
这大清早的就去公堂,不好吧?众人不由有些迟疑。
心知此事必须得闹大,不然以后没法儿在坊内做生意,尹遥又道:“也不让诸位白去,我今日售卖的新品,若谁肯与我同去,可以免费赠送两个。若县令判我有错,大家伙儿不愿要这吃食,那我便改付每人十文钱,如何?”
一听这话,同去要么给吃食,要么给银钱,一下就有围观的食客动心了:
“我去,我今日无事!”
“我也去,反正我下午才上工!”
“我也同去……”
将摊子托付给费三娘照管,尹遥挑了十个眼熟的街坊,半簇拥半挟制着那两个汉子,一道浩浩荡荡出了坊门。
临出坊门时尹遥回头一瞧,发现那陈娘子竟也把摊子托给了旁人,自个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来。尹遥不做声响,任由她在后头缀着。
这一大清早,洛阳县令方才抵达衙署,便见一大群百姓前来告状。
他最烦这种官司,这些无知庶民,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便闹到县廨,也不知这坊的坊正是干什么吃的,坊内的事儿干嘛非要闹到县廨?
而且一会儿升了堂,想必要么支支吾吾,要么吵吵嚷嚷,半晌也分辨不出个是非,他光想起来就觉得头痛。
不过今儿倒不大一样,只见那领头的是个年轻小娘子,她进门先行了拜礼,随后便口齿清晰、条理清楚地将方才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讲明,只道自个儿平白被人冤枉,恳请明府做主。
县令听了前因后果,便问那两个汉子可有何证据,掀摊儿的汉子说自个儿便是人证,那吃坏肚子的则赌咒发誓,的确是吃了这小娘子卖的吃食,才吃坏了身子,字字句句都是事实,绝非诬告。
这空口白牙的话,县令也不知听过多少,闻言自是皱眉,转而再问那小娘子:“他们既如此笃定,你又怎么说?”
小娘子却是笑吟吟胸有成竹:“回明府,我有证据证明自个儿清白。”
县令倒是有些意外,这审案之道,向来是证实容易、证虚难。他问这句话时,也没报什么希望,只想着和和稀泥,各自呵斥几句算了。却没想到这小娘子竟如此说,难不成她还真有证据?
此时外面又来了个汉子,自称嘉庆坊的坊丁,正是受人所托,前来县廨送证据的。
那汉子手里拿着个带盖子的小坛子,坛口还端端正正贴着张字条,衙役上前接过,呈到县令面前。
那小娘子又开口道:“禀明府,这是我昨儿做的吃食留样,封签上标明了烹制日期和内容物,恳请明府差人检验一下,自然便知晓有没有问题了。”
笑话,尹遥上辈子便是自个儿开饭店的,这食品安全可是重中之重,市监局、食监局不但定期检查,时不时还会抽检。
她做事向来谨慎,便是穿越到了大唐,出品的每道食物,都还是会提前做好留样,在冷藏环境中留存三日才销毁,怕的就是出了事说不清楚。
因此方才一说到县廨分辩,她就央了马郎君前去自个儿家中,取来了昨日的留样。
县令定睛一瞧,果见封签上写了昨儿的日期,还写着什么“鲜肉花卷”的字样。
衙役将那封签撕开,又打开盖子,县令就着往里一瞧,只见里面装的是个长得有些像花儿的熟蒸饼,期间点缀着许多肉馅儿和葱花,看着还挺诱人……
县令命衙役去后院牵来一条狗,把这吃食喂了一半给狗,剩下的一半则交给了衙中主簿。
主簿于医术药理上颇有造诣,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望闻问切”,却也只闻到了一阵葱香肉香,并未发现有何不妥。他偷偷咽下口水,冲着县令摇了摇头。
那狗倒是有口福,没两口就把半个花卷儿吃完了,还伸出舌头到处闻,像是想再来点儿。众人等了一会儿,见那狗仍是活蹦乱跳,根本没什么不适症状。
尹遥心中默默跟狗道了声罪过,又道:“禀明府,今早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两位郎君,他们根本就不是我的食客。您若不信,还可以问随我同来的常客,大伙儿有没有在我摊上见过这两人。”
那两汉子方才见马郎君带来了证据,便已觉不妙,这会儿主簿摇头狗没事儿,更是知晓完蛋了。
只是俩人还心存着侥幸,仍强自分辩:“这小娘子说是昨儿的,也未必就是真的啊,没准是今早才做的,狗吃了自然没事儿。”
尹遥冷笑:“看来两位真不是我家食客。但凡来过我家的都晓得,我这吃食每种只卖三日,之后便会换新品,昨儿卖的是这鲜肉花卷,今儿可不是。再说我又不知你会来闹事,今日又怎么会专门做一份花卷留样?”
她又朝县令拜道:“明府明鉴,您大可差人去我家查验,我家菜窖中还有今日、前日的留样,每种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县令见状一拍惊堂木,喝道:“究竟怎么回事,还不速速招来?再不说实话,别怪本官大刑伺候!”
两人终于死心,忙不迭跪下磕头:“禀明府,我们也是受人指使……”
两人又一齐回头,抬手指向公堂门口,朝着正想偷偷溜走的陈娘子:“就是她!”
陈娘子刚被供出来时,并不肯承认,在众衙役呼喝声,还有水火棍震地声的威慑下,终于还是招了,是自个儿嫉妒尹遥生意红火,这才雇了坊中闲汉前来闹事。
于是县令便按照大唐律法,以诬告反坐罪,判了那两汉子和陈娘子一顿仗刑,又厉声训斥了一通。
瞥见尹遥似乎有话要说,他对这小娘子倒是颇为欣赏,又转而和颜悦色道:“尹娘子,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尹遥满脸感激,深深拜了下去:“明府断案如神,小女子自是心服口服。只是还有一事,想求您做主……”
第43章 羊肉蒸饺两种味道相辅相成,香而不腻……
说到这儿,尹遥面露十分委屈:“小女子今早还没来得及摆摊儿,就被这两个闲汉找上门来,又不得已闹到公堂,这才洗清了冤屈。只是如今已过了时辰,我那一车吃食也没法儿再售卖。”
她顿了顿,似是鼓足了勇气,方才又继续道:“虽说那吃食不值什么,却也是我们全家糊口的活计,今日一文钱都拿不回去,我家中还有年迈的阿婆、年幼的妹子,一大家子可要如何过活呢……求明府做主啊!”
县令见她境遇这般可怜,不由大为同情。想他身为一县之长,虽说不过正五品,这神都城里,随便扔块石头砸到的官儿,品阶都比他高,且上面还有个洛州长史压着,官场没什么他能说得上话的地方。
可话说回来,这洛阳县的百姓遇到了事儿,第一个想到的还不是找他做主?
县令当下一拍惊堂木:“着那堂下陈氏,将尹娘子今日损失的银钱全部赔付,若有丝毫推脱,仔细本官从严处置!”
陈娘子早吓得魂飞魄散,只拼命磕头应是。
县令又问尹遥是否满意,可还需要些其他补偿,尹遥摇摇头见好就收:“小女子不是那贪得无厌的,只拿回自个儿损失的银钱就好。”
俗话说“切莫赶狗入穷巷”,在公堂之上,这几人自是不能把她怎样,可日后同在一坊生活,若她今儿真把人逼急了,万一对方干出点什么不顾后果的事儿,就算她受得起,那家里的老老少少也受不起……还是适可而止吧。
县令见她为人宽厚,自是更为欣赏,又叫了衙役,将三人拖去行仗刑。
听着公堂上哭爹喊娘的叫声,对这几人搬石头砸自个儿脚的行为,尹遥没多做评价,只含泪拜别了县令,迈步走出县廨。
跟来的众食客聚在公堂门口,纷纷朝尹遥道喜:“尹娘子这下可是自证清白了,任谁也挑不出理儿去!”
尹遥收了眼泪,感激道:“还得多谢诸位帮衬才是,若不是大伙儿陪着,那几人如何肯跟我来堂上分辩?咱们之前说好的谢礼,我一定说话算话。”
她又对众人福了福身,言辞十分恳切:“只是待到回去了,还得劳烦各位替我澄清此事,我家的吃食一向干净,其他街坊邻居们可万不要误会才好。”
众人见她堂上辩驳得有理有据,而且这小娘子竟然还会搞什么“留样”,连县令都被她说服,都竖起了大拇指,皆道自然自然、一定一定。
今日耽误摆摊儿的钱已收了回来,连坊中的舆论危机也顺利解决,尹遥终于一身轻松,她跟马郎君道了谢,招呼着众人回坊中拿新品。
谁料一行人刚走出去没几步,迎面却又过来几个人,两拨差点撞到一起。
“诶?这不是郑家郎君嘛?你怎么也来这儿了?”有跟来的食客认出来人,发现竟也是住在嘉庆坊的。
只见对面是三个汉子,其中左右一老一少,正扭着中间儿那个,气冲冲地往县廨里走,后面还跟着个低头抹泪的女子。
被认出来的正是那老郎君,闻言拽着中间儿那人的衣领,怒道:“这泼皮轻薄我闺女,被我逮了个正着,这事儿坊正管不了,我们是来求县令做主的!”
中间儿那人瞧着应是已挨了顿揍,一直低着头,嘴里不断小声求饶。另一边的年轻汉子又狠狠踹了他一脚,还恨恨唾了一口。
衙役开口呵斥:“县廨门口,不许私斗,有什么事儿上了公堂再说!”
几个人推推搡搡进了公堂,随尹遥同来的几个,也纷纷停下了脚步,笑道:“尹娘子,我们还想再瞧瞧热闹,你那新品去晚了也还给吧?”
尹遥失笑,愿意跟她来县廨的,本也是喜欢看热闹的,这会儿有了新热闹,想留下来接着看,倒也实属正常……
她爽快应道:“那是自然,诸位慢慢看,那新品不如明儿再取,我提早给大伙儿备好就是。”
于是这群人又呼啦啦调头,重新往县廨去了,只剩马郎君一个,同尹遥一道儿回了嘉庆坊。
来回折腾这么一大圈儿,尹遥回到嘉庆坊都快中午了,她又给马郎君塞了些银钱,跟对方好生道谢。
今儿马郎君可是帮了她大忙,不仅替她跑了一大圈儿取送证据,又帮忙跟陆娘子交代,请她先把送到四门学的吃食做了,否则今儿怕不是要开天窗。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誉,若是平白耽误了今儿的午饭,那生徒们以后还能信任她和许大郎么?
嘉庆坊西门内这会儿空落落的,各家摊子早都收了,没见着七娘和费三娘,自家的小推车也不在原地。
费三娘是个靠谱的,尹遥估摸着,对方可能是帮忙收了摊子,先把七娘送回家了,便跟马郎君告辞,自个儿往家寻去。
谁知她刚走到自家巷口,便见前面聚了一大堆人,男女老少都有,看着足有二三十人,正朝着巷子里不停地呼喝斥骂。
那圈儿人外面,还零零散散站着好多街坊邻居,也在朝里面指指点点,又来回地交头接耳。
尹遥刚放松的心又开始砰砰直跳,生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赶忙钻进人群,又拍拍前面一人的肩膀:“这位娘子,烦请让让,让我过去。!”
“你是谁!”被拍的那中年女子回过头,满脸怒容瞪着她道,“你也是住这儿的?”
前面那圈儿人听到女子的话,都纷纷停下叫骂,一齐扭头对尹遥怒目而视。
被这一道道目光逼视着,是个人都得浑身难受。尹遥不知究竟什么情况,对面又是人多势众,她眨了眨眼没再吭声,只赔着笑低头侧身往前挤。
结果挤过去她才发现,这群人围着的并不是自个儿家,而是隔壁的韦家……
“抱歉抱歉,误会了,我只是住隔壁的。”发现闹了个乌龙,尹遥这才挺直腰板儿,讪笑着道了歉,又一通敲门,陆娘子很快来开了门。
见她果真不是去韦家的,那群人才没再搭理她,中年女子一挥手,众人又冲着韦家继续叫骂。
回头把门关紧,尹遥忙不迭问道;“舅母,七娘回来了吗?”
“放心吧,费三娘送她回来的,我方才刚又送她去上学了呢。”陆娘子应道,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全须全尾的才放下心来,“一切都还顺利吧?”
俩人说着话进了屋,见沈老太太也一脸关切,尹遥笑着挨她坐下,将方才公堂上的情况同两人说了。
沈老太太叹道:“这陈娘子,心思也太歪了些,不在手艺上下功夫,却走这些旁门左道。”
陆娘子听了也直气:“咱们都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她怎能如此下作?”
嗐,谁说不是呢?
不过尹遥也不稀奇,都说商场如战场,前世她刚开饭馆时,也曾因生意红火被人坑过。
本来她还以为,商战嘛,一听就很高大上。后来实际经历了才发现,真实的商战,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那些竞争对手搞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把头发扔菜里、拉人家电闸、浇店里发财树之类的损招儿。
虽说她本本分分做生意,可也架不住别人使坏呀,时间长了,就学会了各种自保的手段……
陆娘子庆幸地拍拍胸口:“还好还好,我说你怎么每日都要留点儿吃食放在菜窖里,还不许我和七娘随便碰,原来就是防着这个。”
沈老太太亦点着尹遥的鼻尖儿笑道:“你这个小鬼头,可比你阿翁和舅舅机灵多了!”
尹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今天还真是好险,日后也还得注意提防,若是将来能把生意做得大些,明枪暗箭肯定也是少不了的……
她又想起方才门外见到的情景,不禁十分好奇:“对了,方才我见巷子里围了好多人,韦家咋啦?”
作为尹遥亲封的“神都第一八卦王”,沈老太太虽然足不出户,可就院外传来的只言片语,也够她弄清楚来龙去脉了:
“别提了,说是咱家隔壁的韦大,在路上轻薄郑家的小娘子,被人家父兄当场抓到,扭送到洛阳县廨去了。”
沈老太太也奇道:“你方才不也去县廨了,没见着他吗?”
“咦?”尹遥恍然大悟,方才撞见那波人,中间被押着的那个她没看着脸儿,闹了半天原来竟是隔壁韦大。
韦大这泼皮,之前就在路边调戏过尹遥,要不是许二郎搭救,还不一定闹成啥样。
后来他又和祖母韦老太一道儿,来沈家门前闹过事,还是尹遥和陆娘子举着棍子,这才把人赶跑。
这也是为啥尹遥后来每次出门,不是随身带着擀面杖,就是在小推车底下藏把菜刀,最重要的就是防这一家子无赖。
之后她还在巷口遇到过这泼皮几次,尹遥也不废话,都是直接掏家伙,擀面杖菜刀舞得虎虎生风,口中怒斥让他快滚。
估计是发现了她不好惹,韦大也不敢再来招惹,好长时间都绕着她走,尹遥都快把这人给忘了。
谁知狗还真是改不了吃屎,泼皮无赖就是泼皮无赖,居然又去轻薄别人家女郎了!
据沈老太太所听到的,这还不是头一回,韦大之前就在巷尾堵了郑小娘子好几次,虽只是言语上轻薄,却也把人吓得不轻。
今日他得寸进尺,除了嘴里污言秽语之外,还凑上前动手动脚。
说起来也是该着,郑小娘子今日却不是自个儿出门的,后面父兄赶了上来,把韦大当场逮住,揍了一顿扭送县廨不说,家人气愤难平,又纠集了族人闹上门来。
陆娘子亦道:“是啊,一早儿闹得可大了。我方才送七娘上学回来时,就见那家族人找上门来,说要韦家给个交代呢。韦家不敢开门,那家人自然也叫骂着不肯走,引得四邻全来看了。”
“呸,活该!”回想起韦家祖孙那做派,尹遥忍不住皱眉骂了一句。
三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尹遥这才知晓,一早儿确是费三娘帮她收了摊儿,又送了七娘回家,正好碰到许二郎前来取饭,要送去四门学,费三娘说自个儿也想出去转转,便跟着许二郎一道走了。
尹遥笑眯眯点头,看来这俩人最近走得还挺近,也不知感情发展的如何了?
提起收摊儿,陆娘子却是面露惋惜:“只可惜咱们昨儿准备的牢丸,都没来得及卖……”
“哎呀!”尹遥倒抽一口冷气,她差点儿忘了,那满满两笼牢丸,可都还在蒸笼里呢!
牢丸就是现代的饺子,有“汤中牢丸”和“笼上牢丸”两种,尹遥今儿原本要卖的,便是笼上牢丸,也就是蒸饺。
尹遥车上的这两笼,是羊肉馅儿的蒸饺,选的是上好的羊后腿肉,细细剁碎成肥瘦相间的肉馅儿,又加入青萝卜丝,佐以葱、姜、花椒、米酒、酱油、粗盐等去腥提味儿,再包成一个个肥嘟嘟的饺子。
昨晚包好后,尹遥还给全家人蒸了些当做晚饭,羊肉的味道十分鲜美,萝卜丝又是提前用酱醋腌过,除了萝卜的清香外,还带着点酸味儿,跟味道浓郁的羊肉搭配在一起,两种味道相辅相成,香而不腻,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那半个巴掌大的蒸饺,不仅大人吃了好几个,连七娘都吃了足足两个,直吃得肚子鼓鼓,躺在床上央阿婆给她揉肚子,把尹遥给逗得直摇头。
只是如此美味的蒸饺,她今早还没来得及售卖,就被碰瓷儿的找上门,尹遥为了日后的声誉着想,扔下摊子就跟人家讨说法去了。
虽说县令已替她讨回了公道,她也拿到了银钱赔偿,可这一车好好儿的牢丸该怎么处理,既不能放到明日再卖,自个儿家又吃不完,难道都扔了不成?
虽然现在还没有《悯农》这首诗,可就连垂髫孩童都知道,浪费粮食可是天大的罪过,更何况那都是她跟舅母一个个辛苦包的!
巷子里的还传来不断的争吵声,隔壁一直不敢开门,只传来韦老太呼天抢*地的哭嚎,偶尔还隔着门回几句嘴,引来对方更高声的拍门痛骂。
尹遥皱眉,正在烦恼该如何是好,听着这嘈杂的“背景音”,忽然福至心灵,面露一丝慧黠:“舅母别担心,我想到个办法。”
在陆娘子疑惑的目光中,她去推车旁重新开火,将笼中半熟的饺子蒸透,又默默打开院门,探头朝巷子里笑道:
“郎君娘子们,你们也饿了吧?我家一早新做的笼上牢丸,要尝尝不?”
没错,韦家此番遭难,就让她赚点儿银钱吧,也算补偿那祖孙俩之前给自家造成的精神损失了!
郑家本就是洛阳本地人,族人都住在附近各个坊中,一听说族里后辈出事儿,便都放下手里活计聚了过来。
大家伙儿在这儿闹了大半天,本就已腹中饥饿,再加上这车里还飘出来阵阵香味儿,一时间肚子纷纷咕咕作响,不由露出期待的神色。
方才那质问尹遥的中年妇人,正是郑小娘子的阿娘,此番也是她带着众人前来的。
她抬头看看日头,果然早都过正午了,心想族人是为自家女儿出头,也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干活儿,便道:“行,小娘子给我来两笼吧。”
都是同一条战线的,更何况人家还解决了她的难题,尹遥摆了摆手十分热情:“相逢即是有缘,我只收一笼的钱,另外一笼算我送您的。”
从厨房中拿了几套碗筷分给众人,尹遥又笑道:“我家这刚出锅的萝卜丝羊肉牢丸,大家伙儿趁热尝尝,可香啦!”
嗯,吃饱了才更有力气骂人,哦不是,是讨说法呢!
……
发了波儿“韦难财”,尹遥美滋滋数好钱,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前往张家接七娘放学。
七娘早早儿就站在张家门口翘首以盼,一见尹遥前来,便飞扑着扎到她怀里:“阿姐,你没事儿吧!可吓死我啦……”
窦二娘带着张小郎君也陪在一旁,见尹遥平安回来,窦二娘笑道:“七娘真担心坏了,一整日都魂不守舍的,三娘一切都好吧?”
“都好都好,已经解决啦,多谢窦娘子惦记!”尹遥摸了摸七娘的头,又含笑跟窦二娘道谢。
她心知窦二娘平日里家事繁忙,若非关心自家姐妹俩,也不会专门在这儿等着,心中很是领情。
两个成年人在这儿相互寒暄问候,未成年的两个也没闲着。
只听张小郎君朝七娘道:“这回你可放心了吧?一整日都在走神,夫子叫你都没听见……”
七娘见尹遥没事儿,终于有了精神头儿,瞪了张小郎君一眼:“你别瞎说,我才没走神儿呢!”
张小郎君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哦,那你且说说,今儿夫子布置的课业是什么?”
七娘眨了眨大眼睛:“课业,课业是……”
“好啦,你别烦恼了,我都帮你抄了一份呢,喏!”张小郎君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笑嘻嘻塞给了七娘。
七娘把纸接了过来:“好吧,多谢你啦,不愧是我尹七娘的好朋友!”
见两个小朋友打打闹闹,一会儿吵一会儿好的,尹遥和窦二娘亦是忍俊不禁,摇了摇头彼此相视而笑。
七娘牵着尹遥的手,俩人一道儿往家走去:“窦娘子,张大郎,我回去啦,明早见!”
行至家门外,七娘也看到那一大拨人,她疑惑道:“阿姐,这是怎么啦?”
外边儿围着看热闹的街坊早就换了好几拨,郑家族人倒还都留在原地。
尹遥的萝卜丝羊肉牢丸很是实在,每个都有半个巴掌大,平日里吃下去两个,肚子也就饱了。
只是这牢丸皮儿又薄又有韧劲儿,里面的肉馅儿也既清爽又鲜美,一咬还汁水直流,众人肚子虽饱了,嘴上却不觉得,不知不觉便又吃了好几个……
这顿饭吃得大伙儿都是肚饱溜圆,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儿消食,准备攒足了力气,待会儿接着第二轮叫骂,期间却还忍不住回味那鲜美的滋味。
这回再见尹遥,领头的妇人已十分客气,她张罗着众人让路,又笑道:“小娘子,今儿打扰你家啦!”
尹遥笑着摇摇头:“我家住得如此近,自是感同身受,又怎会不体谅娘子的难处?”
妇人听她这话,再回想今日门里那老太的胡搅蛮缠,便知这小娘子虽未明说,但肯定也没少被这户人家欺负,不禁跟她同仇敌忾起来:“你别担心,我此番定让他家在坊中抬不起头来,以后都夹着尾巴做人。”
听了这话,七娘虽不知发生什么,却仍是十分开心:“娘子真是个大好人!”
陆娘子从里面开了门,有两个郑氏族人主动上前,帮尹遥把车推回院子,还顺便跟她攀谈了起来:
“小娘子,你这牢丸可真美味,平日里是做来售卖的吗?”
“你都在哪儿出摊儿啊?明儿我也去买!”
尹遥笑着一一答了,又跟众人道谢告辞,领着七娘进了家门:“舅母,一会儿咱们弄个酸菜锅子,压压惊如何?”
第44章 酸菜锅子锅中“咕嘟咕嘟”热气翻腾,……
上个月一家人齐心协力,腌了一大缸菘菜,都存在院子里的大缸中,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掀开缸盖,又挪开压着的大石头,尹遥伸手捞了两颗菘菜出来。
经过一个月的腌制,菘菜已从原本的白色,变成了透亮的金黄色,用手指压一压菜帮,还能感到脆脆的回弹,凑到鼻子附近闻闻,又散发出阵阵发酵所带来的清新酸香。
尹遥揪下一点儿尝了尝,满意点头:这菘菜已经彻底腌透,成了美味的酸菜。
将酸菜在清水中浸泡两刻钟,再洗净沥干、切成细丝。小陶瓮起锅热油至微微冒烟,下入葱、姜、花椒、干茱萸炒出香味儿,再倒入切好的猪五花肉片儿继续煸炒。
酸菜十分吸油,尹遥特意在锅中多放了些底油,选的也是半肥半瘦的猪五花,这会儿油脂都被逼了出来,锅中也升起阵阵香味儿。
现代人吃饭都讲究“轻食”,尹遥前世店里的客人,也经常会特意要求少放油、五花肉改成瘦肉之类的。
不过在油水十分珍贵的古代,便没有这个烦恼了,过油食品反而更受大伙儿喜爱。
倒入酸菜丝多炒一会儿,淋入酱油和粗盐,再加足量开水没过酸菜,大火烧开再转成小火慢慢炖煮。
她又去院中,拿了块儿前几日冻的豆腐,泡在清水中化开,也下到这酸菜锅中,跟五花肉、酸菜一道儿炖着。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这酸菜的酸味儿浸透到汤汁儿中,又跟五花肉带来的油脂香气结合在一起,飘得满厨房都是,直把人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连锅带炉子一道儿端上桌,一家四口围着那酸菜锅子,锅中“咕嘟咕嘟”热气翻腾,带来满室的烟火气。
夹一片儿带着酸菜的五花肉,肉片儿早就炖得又酥又烂,入口即化,那酸菜丝儿则是脆嫩爽口,混在一起回味悠长……
再夹一块儿冻豆腐,豆腐冻上再解冻后,里面满是小孔,在酸菜汤里炖煮之后,又吸饱了满满的汤汁儿,一口咬下去汤汁儿就爆了出来,烫得人呼呼吹气儿,却又忍不住沉浸在那鲜美的滋味里。
尹遥昨儿才在城门那儿买了只羊,除了这几日做蒸饺外,还特意留下了一条最鲜嫩的的前腿儿,这会儿被切成了薄薄的肉片儿,整齐地码在盘子中。
夹一筷子羊肉片儿,伸到沸腾的锅子里涮上几秒,再跟煮熟的酸菜一同捞出,蘸上浓浓的胡麻酱,一口下去简直能鲜掉眉毛!
桌上还有配菜,是泡发的笋干儿、黑木耳和油豆皮,都是一家人合伙儿摘的做的,下到锅子中煮熟,吃起来更是格外美味。
“阿婆,舅母,我打算明日去趟南市,看看铺子。”吃了块儿煮得又脆又糯的木耳,尹遥开口道。
一晃已是两个月过去,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嘉庆坊的早点摊儿,还是四门学的寒假生意,都已逐渐步上了正轨。
尹遥闲下来盘了盘账,排除掉卖豆腐这种特殊情况,早点摊儿的营业额能做到每日五百文,净利润大概在三百文左右;至于四门学这边,她每日则到手四百五十文,净利润也是大概三百文。
换句话说,这两项日常生意,能给她带来每日六百文的利润。除此之外,她偶尔还能接到一些街坊邻居的委托,在诸如婚丧嫁娶、迎来送往的宴席上,帮忙操持一二,也有些额外进项。
去掉人情往来、日常花销、摆摊儿的商税等支出,还有七娘的读书,哦不,零嘴儿费用,七七八八算下来,这两个月她攒了有近三十贯。
预留出一家人的生活开销,剩余的钱也够去南市赁个小铺子了。
“阿婆,舅母,你们觉着如何?”尹遥又认真征求家人意见。
平心而论,赚的这些钱,也不单是她自个儿的功劳。
最开始是靠着阿婆的人脉,尹遥才能顺利办下核准券,还赊欠着好几个月的商税顺利摆摊儿开张,更别提有机会接到张家的订单。
而且这些日子以来,陆娘子也是起早贪黑地卖力干活,否则光靠尹遥一个人,哪怕日日不睡觉,恐怕也赚不到这许多银钱。
在座三人都放下筷子,沈老太太笑道:“我看你天天忙里忙外,估摸着应该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三娘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阿婆支持你。”
陆娘子佯怒拍了她一下,嗔道:“你这孩子,我有什么成不成的?等你盘了铺子,舅母还去给你打下手,你别嫌我笨手笨脚就好。”
七娘左看看右看看:“阿姐,我也去给你打下手!”
没错儿,就连七娘也是,虽然年纪还小,可也是每日一早就陪她出摊儿、吆喝、数钱……
尹遥笑道:“行行行,不过你先好好儿上学吧!”
得到了家人的大力支持,她又掰着手指头盘算起人手。以后自个儿算是店长兼主厨,舅母便是副主厨,七娘要上学,就先不带她去店里了。不过若是开了店,只有自个儿和舅母两人,人手好像有点儿不大够,得琢磨琢磨,再雇个人还是如何……
这会儿太阳已落山,外面还在吵吵闹闹,不过声音倒是小了些。估摸着住在外坊的,都赶在夜禁前回去了,只剩下嘉庆坊本坊的还在堵门。
家里却仿佛桃花源一般,陆娘子去拿了坛糯米酒,给沈老太太和尹遥各斟一杯,三人美美品着酒,憧憬起以后开店的日子。
就在这温馨时刻,忽然从隔壁传来声凄厉的嚎叫,似乎有人脚步匆匆推开院门,在跟外面堵门的人焦急交涉。
两边儿争执了一会儿,大概是终于放了人,那人又一路小跑着出了巷子。
过了半晌又有几人折返回来,院子里、巷子里一派兵荒马乱。
沈家众人交换了下眼神儿,陆娘子面色有些不安:“怎么听着不大对劲,难道是韦家出了什么事儿?”
尹遥起身推开窗朝外瞧了一眼,没看出什么,沈老太太侧耳凝神细听,皱眉道:“听着像是郎中来了?谁病了么……”
“算了,左右跟咱家没关系,别管了。”这韦家到底闹成啥样,尹遥并不是很关心,见没涉及到自个儿家,也就不再理会。
她收拾收拾桌子,安顿好七娘,便叫上陆娘子准备明儿的蒸饺去了。
……
第二日一大早,按照约好的,尹遥给昨儿同去的食客们各送了两个大蒸饺,几人也十分上道儿,卖力地朝着其他食客为她鸣不平。
食客们见对面的陈家蒸饼今儿没来出摊,又听了这一通原委,自然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纷纷安慰尹遥,她的摊位比以往还要热闹三分。
不过她的摊位再热闹,也没有昨日的嘉庆坊热闹,居然出了两场官司。一个是这西门早点摊儿的,另一个就是那韦家大郎轻薄小娘子的,食客们排队时都不免议论纷纷。
若说众人对着尹遥是温言安慰,那提起韦大就是唾弃摇头,可见郑家的“宣传效果”真是不错……
尹遥只一边儿微笑听这坊间八卦,一边儿卖力地售卖自个儿的羊肉牢丸。
排到一名中年男子时,他颇为熟稔地笑道:“小娘子,你家那牢丸可真是美味,快再来两个,可馋死我了。”
听到这话,尹遥不由心奇,她昨儿也没卖成牢丸呀,这人怎知美味?
她一抬头,哟,原来还真是个知道的,正是昨儿去韦家堵门的郑氏族人之一,昨儿还帮她推车回家来着。
“郑郎君,您早呀!”尹遥忙夹了两只蒸饺,小心装进纸袋中,又跟他笑眯眯打着招呼。
男子也住在这嘉庆坊,不过他平日里都是从北门出坊,因此并不知道西门这儿,有家最近很出名的“沈记”早点摊儿。
直到他昨儿去帮忙时,偶然吃到尹遥售卖的笼上牢丸,那鲜美的滋味儿实在让人难忘,到了家都在不停回味,听那小娘子说自个儿在西门摆摊儿,懊悔地直跳脚,寻思着他怎么才知道,可错过了多少美味?
于是今日一大早,他就从家出来,特地绕到西门这儿来买牢丸。尹遥将纸袋递过去后,又随口问了他两句韦家后来的情况。
郑郎君拿了蒸饺便站在摊子一旁,迫不及待开吃了起来,边吃还边跟尹遥聊着。
原来昨儿韦大被扭送到县廨时,已是被两位郑郎君揍了好几顿,直打得哭爹喊娘。在公堂之上半点儿不敢隐瞒,称自个儿确是多次冒犯郑小娘子。
不仅如此,在郑家的努力“宣传”下,午后还有其他嘉庆坊的百姓,听闻这事儿后也跑去县廨告状,称亦被这泼皮骚扰过,县令得知这人竟三番五次屡屡作恶,不由当堂震怒,从重判了韦大个杖二百、徒三年的刑罚。
晚间这消息一传回嘉庆坊,韦老太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韦家夫妻连夜请了郎中前来诊治,这也是为何沈家会听到外面兵荒马乱。
郑郎君当时仍在场,听出来的郎中说,韦老太人是醒了,但却瘫在床上,话也说不出来了。
尹遥听着这症状,像是中风了。也难怪,韦老太平日里最是纵容韦大这孙子,这回出了这么大事儿,可不得急火攻心么?
她默默摇了摇头,这平日里打鸡骂狗的韦老太,若是日后既不能下地又不能骂人,估计比杀了她还难受……
“小娘子我先回了,你家牢丸真好吃,我过几日还来!”男子吃完了手中蒸饺,挥手跟尹遥告辞。
尹遥笑眯眯应下:“郑郎君慢走,我家每三日换新品,每样儿都好吃,您可以多来尝尝。”
……
收了摊儿,她又转到隔壁馄饨摊,去找费三娘道谢。
费三娘前阵子换了清新的菌子汤,大获好评,又收获了不少新食客,最近生意很是红火。
她这会儿正忙着煮馄饨,头都没工夫抬,嘴上却没闲着:“你没事儿就行,跟我客气什么,小心我揍你啊!”
尹遥失笑,轻点她额头:“好好好,我不跟你客气了还不成吗?”
“跟你说个事儿,我准备去南市看看铺子。”尹遥凑过去,帮她往空碗里夹配菜,紫菜、姜末、芫荽……
接过尹遥手里的碗,费三娘盛入煮熟的馄饨,再浇满满一勺菌子汤,白白胖胖的馄饨上,飘着五颜六色的配菜,再配上清香鲜亮的汤,桌边的食客不住吸鼻子,简直是垂涎三尺。
费三娘给食客们挨个上好了馄饨,终于闲下来一会儿,靠在灶边笑道:“真的呀?这么快就攒够钱了?恭喜你呀!”
尹遥又道,“三娘,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道儿去南市开店呀?”
费三娘听到这话却是一愣,眨了眨眼,踌躇再三才道:“我也跟你说个事儿。”
尹遥见她神色似有些迟疑,又似有些羞赧,不免疑惑:“怎么啦?你说。”
费三娘抿了抿唇:“嗯……我跟许二郎准备成婚了。”
成婚?这答案尹遥还真没想到。虽然他俩最近确实走得近,不过这也才个把月时间,就已经进展到谈婚论嫁了吗?
不过回想起上次许二郎跟她说提亲的事儿,好像俩人也才认识没多久……可能这就是大唐速度?
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两个好朋友要结婚了!
“真的吗?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婚?我可要去喝喜酒!”她一叠声问着。
见尹遥一脸开心,费三娘也展颜笑道:“嗯,他说过几日去我家下聘,估摸着年后便成婚。”
兴奋劲儿过去,尹遥方咂摸出味儿来:“这是好事儿啊,那你刚才干嘛吞吞吐吐的?”
费三娘小声道:“我跟二郎商量过了,等成了婚就好好照顾家里,到时候这馄饨摊儿便不摆了。”
尹遥听了这话,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消化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啊……原来是这样。
尹遥骨子里是个现代人,又一直自力更生,并没什么结了婚就做全职主妇的概念,所以压根儿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可如今并不是现代,大唐虽然对女子的束缚相对少些,坊间也有不少已婚或未婚的娘子,出来抛头露面、养家赚钱。可亦有不少人思想比较传统,会觉得女子成婚后,留在家中相夫教子才是天经地义。
她之前回绝许二郎的那次,对方便也有类似的意思,只是她个人不认可,二人也没继续聊下去罢了。
“你这馄饨摊儿如今生意这么好,若是日后不摆了,你不会觉得可惜吗?”尹遥轻轻叹口气,认真地看着费三娘。
费三娘神色间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期待,并没什么不情愿的样子:“不可惜呀。许家城外还有许多田产,我都要帮着打理呢,不比风吹日晒的摆摊儿强?”
唐代实行均田制,普通的农户男子成年后,都会被授予百亩田地,其中包括八十亩口分田,死后收回国有,另外还包括二十亩永业田,可以买卖及继承。
许家世代居于洛阳,这些年来靠着永业田的传承和并购,再加上每个成年男丁的八十亩口分田,算下来家中也有良田几百亩、田庄三两座,每旬都有庄头前来汇报收成及账目,算是户家境不错的小地主了。
如今这些事情都是许婆婆在打理,只是她年岁上来了,有时难免精神头儿不济,而许大郎一心读书并未娶妻,待费三娘与许二郎成了婚,这些事务自然也就移交给费三娘了。
费三娘面露歉意:“那南市的铺子,我就不能跟你一起去啦,对不住啊三娘……”
尹遥心中虽有些可惜,却也愿意尊重朋友的选择,只轻哼道:“跟我客气什么?小心我揍你啊!”
她又握着费三娘的手笑道:“好啦,祝你们白头偕老,等我回去琢磨琢磨,送你点儿啥新婚礼物!”
……
告别了费三娘,尹遥把推车送回家,陆娘子刚送七娘上学回来,两人将生徒们的午饭做好,便溜溜达达往南市去了。
好在之前尹遥每次去南市时,都会顺便去趟金银铺子,把手上攒下的铜钱换成便携的碎金子,否则扛着这二十几贯钱,她俩非得雇辆马车不可……
一路到了南市,尹遥挎着陆娘子的胳膊,笑道:“走,咱们先去胡家店,问问她家小郎君有没有信得过的房牙,再顺便吃个午饭,他家羊肉汤饼还不错呢。”
而且她找胡二郎还有件事儿,之前尹遥托过对方帮忙,打听罗珊娜的下落。当时说好了,有消息便托人来嘉庆坊报信儿,如今都大半个月过去了,却一直没收到消息,她心中有些不安,决定再来问问情况。
陆娘子之前也去过胡家店,味道确实不错,当下自是点头应好。
俩人进到店里,却只见到胡娘子一个人在店里忙活。
尹遥仍是挑了上回的靠窗老位置坐,笑着招呼道:“胡娘子,忙着呢,怎么没见你家二郎?”
“三娘,你来啦?这不是沈郎君家的娘子吗,好久不见了,最近可好?”胡娘子一阵风似的刮过来,笑着跟两人打了招呼。
她又环顾了一圈儿店里,怒道,“小混蛋又不知跑哪儿去了,一会儿回来我非揍他不可。”
看她这易燃易爆炸的样子,尹遥忍俊不禁,给自个儿和陆娘子各点了碗汤饼,胡娘子应下,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俩人等上菜的工夫,陆娘子便扭头朝窗外瞧去,有些感叹道:“唉,咱们家那食店,看着是要改成胡姬酒肆了。”
什么胡姬酒肆?尹遥不解,也扭头看向窗外,却发现原本沈记的那座小楼外,又有人在忙碌地爬上爬下。
第45章 破财消灾她那日逃出去,是找我和七娘……
记得上回尹遥带着七娘来南市时,沈记小楼的正门上,本是挂了个“陶家食店”的牌子,眼瞅着就要开张了。
如今她再仔细一瞧,那门上却换成了块儿有些特别的匾额,写着几个她不认识的番邦语。小楼的门窗亦由原本的素色薄纱,换成了绯红色的轻纱,窗棂上还挂着许多异域风情的小玩意儿,随微风吹过叮铃作响……
“胡娘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前些日子不还是陶家食店吗?”正好儿胡娘子过来给俩人送餐,尹遥便朝她打听道。
“哟,你们还不知道吧?这店又易主啦!”
八卦实乃人类天性,店里再忙碌也抵不过分享的欲望。胡娘子把汤饼放下,瞧瞧没人注意这边,便停了下来小声给两人讲起原委。
这原委吧,要尹遥看来,还真是个一连串儿的连锁反应……
最近发生了件大事儿:因英国公造反一事,宰相裴炎为皇太后所恶,斩于洛阳都亭驿外。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河东裴氏其他人也因此受了牵连,其中便包括洛州长史裴继,他被贬出神都,外放去了下州。
本朝向来重农抑商,官员明面上自然不得经商,因此沈记抵押给裴继后,便是给了其远亲陶家代为打理。
这回裴继被贬,不知何时还能回来,陶家背后顿失依仗,亦随之迁出了神都城,也因此把沈记又卖给了一名姓曹的胡商。
如今那胡商正在重新修缮,准备将这小楼改成一家胡姬酒肆。
裴长史被贬出神都了?听了这消息,尹遥跟陆娘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庆幸。
政治斗争向来残酷,今日高官厚禄,明日可能就成了阶下囚,甚至性命不保也是常事。
不过这对沈家来说却是件好事儿,再不用担心同在洛阳城中,若是日后万一碰了面,会被这裴长史迁怒。
只是沈记这小楼,也实在是命途多舛,瞧着那轻纱软帐,实在不像是做什么正经生意……
尹遥心中正在惋惜,却又瞧见有个仆役打扮的胡人,正走进隔壁小楼,仿佛还有些眼熟?
就在这时,胡二郎满头大汗从店外跑了进来:“尹姐姐,你在这儿太好了,我正要托人去找你呢!”
胡娘子扇了他肩膀一下,斥道:“鬼吼鬼叫什么,没见尹姐姐刚要吃饭吗?”
“嗐呀阿娘,还吃什么!”胡二郎急得直跳脚,“出事儿啦,我打听到尹姐姐要找的那胡姬了,她就要被卖掉了!”
尹遥腾地站起来,她想起来了,刚才那胡人是米思禄的仆从米福!
……
隔壁小楼内亦是刚刚装饰一新,原本颇为雅致的内饰,都被换成了华丽的胡风装饰,充满了异域风情。窗纱换了之后,即便是正午,阳光也照不进来多少,而是靠着摇曳的烛火,将楼内晃得影影绰绰,让人入之生迷。
大厅正中有两名穿金戴银的胡商,各自还带着好几个随从,地上有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子,倒在一旁不知死活。
其中那大腹便便的胡商,正是尹家姐妹前来洛阳时,与其结伴同行的胡商米思禄。
而另一个身形瘦小、却眼冒精光的,则是这新接手了小楼,亦是尚未开张的胡姬酒肆新店家,名唤曹浑。
在这颇为暧昧的氛围中,两人此刻却是坐在桌边,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
他们虽都来自西域,却分属不同国家,各自的番邦语也并不相同,因此说的倒都是一口大唐官话。只不过米思禄的官话磕磕绊绊,曹浑说得却是极为流利。
曹浑摘了颗桌上果盘里的葡萄,边吃边慢悠悠道:“米郎君,我只能出到十贯,不能再多了。”
米思禄不停转着肥肥的手指上带着的宝石戒指,面露怒色:“平日里一个胡姬少说都能卖个三十贯,更何况我这容貌可是顶尖的,便是五十贯也值得,你压价未免太过了吧?”
曹浑漫不经心哼了一声:“你都打成这样儿了,还说什么顶尖不顶尖?”
米思禄恨恨捶了下桌子,懊恼不已:“她那日偷跑出去,我一路追到章善坊才把人抓到,一气之下下手重了些,她又不知道躲,这才……早知我避开头脸好了!”
方才一听到胡二郎的话,又回忆起那胡人是米福,尹遥立刻起身,一路跑到了隔壁小楼,陆娘子怕她出事儿,也忙跟了上来。
尹遥到门外时,听到的便是米思禄这句话。她急得门也不敲了,直接推门闯了进去,张望一圈儿,才看到地上伏着的女子。
她心脏怦怦直跳,忙上前蹲下身,将那女子翻过来,又拨开她的头发,仔细端详半天,才难以置信道:“罗珊娜?”
那昏迷的女子正是尹家姐妹的好朋友,胡姬罗珊娜。
罗珊娜被打得浑身是伤,已是气息奄奄,原本漂亮的脸蛋儿上,都满是血痕,一点儿都看不出之前明艳照人的模样,尹遥险些认不出来。
陆娘子也被这惨状吓了一跳:“我的天,这是怎么搞得……”
见原本好好儿的一个姑娘成了这样,尹遥气得脑子嗡嗡的,好悬一口气没上来,想抱她又怕碰到伤口,只好轻轻握着她的手。
自个儿的小楼被忽然闯入,曹浑愣了一下,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他店里的伙计去将店门关上,又走上前来,把三名女子围在了中间。
米思禄借着烛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尹遥认了出来:“尹娘子,你怎么在这儿?最近一切可还安好?”
之前来洛阳的路上,米思禄对尹遥的厨艺印象很深,这小娘子每日里都有新花样,把他吃得那叫一个舒爽。即便是后来到了神都城,他又重新雇了胡人厨娘,都没再享受到如此的口腹之欲,因此这会儿重新见到,对她倒还颇为客气。
尹遥方才在窗边见到的仆从米福,此刻正站在米思禄身后,他低头看着地上的罗珊娜,面露一丝不忍,却又慑于主人的狂躁脾气,沉默着不敢吭声。
尹遥闭了闭眼,强忍住心头怒火,开口道:“米郎君,这是怎么回事儿?”
面对她的质问,米思禄有些不悦:“什么怎么回事儿?尹娘子若是没事儿就请回吧,别耽误我谈买卖。”
“买卖?”尹遥怒道,“可罗珊娜是个人,你怎能说卖就卖?”
听了这话,米思禄一脸不以为然:“她本就是我买下的,便是卖了又如何?”
曹浑在一旁亦乐了:“小娘子这话问得有趣,我们远赴万里前来大唐,所为的就是贩售货物赚钱,珠宝、玉石、香料、胡姬,哪样不能售卖?”
言毕曹浑又催促米思禄:“米郎君,你到底卖不卖?这样吧,我再给你加一贯,你把人给我。”
见米思禄仍嫌价格太低,曹浑又加了把劲儿:“你都把人打成这样了,不卖给我也没旁人收。再说,你不是过几日就要回去了吗,难不成还准备带回去?”
带回去是必不可能的,这些前来大唐的胡商,原本就有买三两个胡姬再上路的习俗,除了路上解闷儿外,更重要的,就是留在大唐卖个好价钱。有时一名姿容绝顶的胡姬,所赚的银钱比珠宝玉石还多呢。
只是如今这情况,却实在在他意料之外。米思禄不再搭理尹遥,只朝曹浑道:“你再加点儿银钱,这个姿色真的难得一见,只要养好了,日后必是你的摇钱树。我当初买的时候,也花了不少呢!”
“别逗了,你这都不知能不能调养好,若真毁了容*,到时我岂不是亏本儿了?”
“你买她又不是为了当垆卖酒,哪怕实在养不好,也自有其他法子让她赚钱,怎么可能亏本儿?”
尹遥气得暗暗咬牙,这两人言谈间,根本没把罗珊娜当人,不过是样儿货物罢了。
之前阿婆闲聊时曾提过,有些胡姬酒肆,挂的虽是酒肆的牌子,暗地里做的却是些皮肉生意。这些暗娼场所,因着并未登记在册,不受官府管辖,吸引的也都是些喜好不能见光的客人。
若有胡姬被卖进去了,便会受到暗无天日的折磨,过不了多久,等待她们的就只有香消玉殒。
结合这小楼的装饰风格,加上楼里昏暗暧昧的氛围,还有两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任谁都能猜到,这就是阿婆所说的那种地方。尹遥心中又气又急,握着罗珊娜的手不免用了些力。
原本昏迷着的罗珊娜,感觉到手上的刺痛,微微睁开了眼。
这是哪儿?她微微环顾四周,只觉十分陌生,回想起昏迷前的被毒打的情形,身子亦开始不断颤抖。
直到她的目光与身边的尹遥对上,才忽然睁大了双眼,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气,用力抓着尹遥叫道:“三娘,是你吗?救我!”
尹遥被她这凄厉的叫声,给震得浑身一颤,眼泪瞬间从眼眶滚了下来,哽咽道:“别怕,你别怕……”
此事她绝不能放任不管,若就这样任由罗珊娜被推入火坑,尹遥这辈子都没法儿安心。
可她势单力孤,根本没法儿强行将人带走,更何况罗珊娜的身契还在米思禄那儿,即便将人带走了,到时若对方告到官府,罗珊娜仍是会被判回给原主。
她想到身上带着的银钱,狠了狠心,扭头朝陆娘子道:“舅母,我……”
陆娘子也蹲在罗珊娜身边,她一向眼窝浅,见不得别人吃苦受罪,这会儿正在偷偷抹眼泪。
迎着尹遥的目光,她亦同时开了口:“三娘,咱们救救她吧?”
……
如今尹遥愿意出价买人,曹浑却是不肯轻易撒手了,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认真跟她抬起了价。
这场面倒是合了米思禄的心意,他见这边儿加价一贯、那边儿加价五百地往来交锋,乐得肚皮都直发颤。
三方一番讨价还价,尹遥最后花光了身上全部的二十二贯钱,才把罗珊娜赎了出来。
付了银钱,拿到罗珊娜的身契,尹遥冷着一张脸,不看那两个胡商,只跟陆娘子一道儿,把人小心搀了出去。
胡二郎十分机灵,他方才一直在门外偷听,知晓楼内大概情况,便跑去雇了辆马车等在街边,尹遥朝他道了谢,三人匆匆上车,往嘉庆坊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曹浑若有所思盯着几人离开的背影,朝米思禄笑道:“那小娘子倒是颇有江湖义气,不过这胡姬如今的情况,可实在不值这许多,我今儿是帮了你大忙了。”
米思禄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曹郎君,下趟再有好货,我还找你。”
三人坐在马车上,陆娘子用帕子蘸了些清水,给罗珊娜轻轻擦脸:“可怜的孩子,怎么就被打成这样儿,太可怜了……”
尹遥盯着罗珊娜有些出神,低声道:“她那日逃出去,是找我和七娘的。”
回想起方才米思禄的话,尹遥心里明白,罗珊娜在洛阳城人生地不熟,逃出来自然是直奔章善坊沈家,想找尹遥求救。只是她不知沈家出了事儿,已不住在那儿了,她东躲西藏无处可去,才又被米思禄抓了回去。
默默叹了口气,尹遥轻轻摸摸罗珊娜的头发,这下终于算是安全了,回去可得给她好好儿养养。
到了沈家,两人把罗珊娜扶进尹家姐妹的房间,安置在床上躺下。尹遥去找了套自个儿的干净旧衣给她换上,陆娘子则是匆匆出了门去请郎中。
好在郎中就住在隔壁街,一会儿工夫就到了,他诊治了一番,说虽然看着凶险,好在并未伤及肺腑,开了药方让按时服用,再好好静养一番,日后不会留下什么症状。
只是这外伤却实在是不轻,尤其是脸上,被鞭子抽到好多下,一番清理之后,伤口纵横交错,看着仍是颇为骇人。
郎中惋惜地摇摇头,也没其他法子,只能留了瓶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膏,令每日按时涂抹。
尹遥见没生命危险,这会儿终于放下心来,至于身上脸上的伤疤,慢慢儿再想法子吧……
她翻出家里剩余的银钱结了账,送走了郎中,又准备出门去药铺抓药。
沈老太太听到外面的动静,也拄着拐杖出了房间:“三娘,发生什么事儿了?”
听了尹遥的解释,沈老太太面色有些感慨:“你们几个啊,从你舅舅到你阿娘,如今再到你,都爱往家捡人,还真是家学渊源……”
尹遥撒娇似的抱住阿婆胳膊,虽是十分庆幸今日赶得上救出罗珊娜,可攒下的钱全都花光,情绪也难免有些低落。
知晓她是为了盘店一事,沈老太太笑着摸摸尹遥的头:“傻孩子,银钱什么的都是身外物,没了咱们再赚就是。”
听着这熟悉的“家训”,尹遥抿嘴笑了,心情一下子松弛起来:“我晓得啦,阿婆放心吧!”
她又想起一事:“对了,阿婆,您知晓有个胡商叫做曹浑吗?他如今盘下了咱们沈记原来的那座小楼。”
沈老太太回忆了一下,摇摇头:“不曾听说南市有这号人物,不过这胡商既敢在南市开这种店,背后势力必定盘根错节,你日后要是再见到,可得多加小心。”
她点点头,从开的店便能看出,这人定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且方才看他的样子,并不是要买罗珊娜,而是不怀好意存心抬价。
若放到平时,尹遥大可来一手以退为进,佯装退出让他玩儿砸,可她不敢拿罗珊娜冒险,这才只能选择破财消灾。
今后若在南市开店,便免不了与其有所交集,确实要多防备着些才行。
但话又说回来,如今攒的钱没了,盘店的事儿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自个儿想得倒是长远……
陆娘子正在屋中照料罗珊娜,这会儿朝院中喊了句:“三娘,小娘子醒了,说有事要找你呢!”
……
思顺坊位于南市之西,其内最多邸店,有许多来南市经商之人,会选择下榻此坊。
坊内北侧有一条小巷,平日里少有人走动。如今巷口却停了辆半新不旧的驴车,赶车的是个年轻男子,正扭头朝车厢内道;“三娘,咱们到了。”
尹遥从车厢里钻出来,笑道:“许二哥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她下车后便往巷子里走去,边走还边小声数着路边粗壮的槐树:“一棵,两棵,三棵……唔,应该就是这棵!”
机警地看了一圈儿,见附近半个影子都没有,尹遥放下心来,蹲下身掏出个小铲子,朝树根附近一处有些松软的泥土挖去。
不一会儿,铲子便碰到了个硬物,尹遥心下一喜,赶忙加快速度,一鼓作气将那东西挖了出来,拍了拍灰抱在怀中回了巷口,又爬上驴车:“许二哥,你一会儿再帮我个忙。”
驴车驶离小巷,却没回嘉庆坊,而是绕到了一家邸店的正门外,停在拐角的僻静处,许二郎跳下车,进了邸店内。
又过了会儿,仆从米福从邸店跑出来,做贼似地左右张望了一圈儿,这才凑在车窗外小声道:“尹娘子,是你找我吗?”
尹遥把车帘掀开条缝儿,笑道:“米福,是我,好久不见啦!”
之前来洛阳的路上时,米福还不大会说中原话,都是靠着康陶翻译,尹遥才能跟他聊聊天儿。想不到几个月过去,他倒也磕磕绊绊能说上几句了。
方才罗珊娜一醒来,便托尹遥来米思禄入住的思顺坊,一方面是寻她之前偷藏的东西,另一方面就是来寻米福。
从匣子里摸出两枚金币,顺着车窗递出去,尹遥道:“这是罗珊娜托我给你的,她说谢谢你那日通风报信,她才能找机会出逃。”
米福挠挠头,面色有些惭愧:“唉,我都不知道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要不是她偷跑,也不至于被打成那样儿……”
“别这么想,不管跑没跑掉,她都是很感激你的,快把钱收下。”尹遥闻言安慰,把钱塞到他手里,又笑眯眯眨了眨眼,面露出些许狡黠,“另外,我也有件事儿要请你帮忙呢。”
第46章 乳香鲫鱼汤我还给那坏蛋送了‘礼物’……
赶在夜禁前办完了事儿,尹遥满意地回到家,回到自个儿屋中,把怀里的匣子塞给罗珊娜:“喏,给你挖回来了,方才拿了两枚金币给米福,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尹遥方才急着出门,便请陆娘子代为照看。陆娘子十分上心,已帮罗珊娜把伤口都仔细涂上药膏。
看来郎中给的药膏效果还算不错,这会儿她脸上的伤疤虽仍是有些骇人,但至少已没方才那么红肿了。
经此一事,罗珊娜也沉静了不少,把匣子又推了回来:“三娘,今天真的谢谢你。赎身的银钱就当我朝你借的,先还你这些,剩下的我日后做牛做马,也一定偿还。”
平心而论,罗珊娜虽然有些单纯,可她却也不是个傻子。
那日得了米福的通风报信后,她便把米思禄之前心情好时赏的金银珠宝,先偷偷藏在附近,然后才寻了机会出逃。
后来被抓回去打得半死,她也怎么都不肯松口说藏在哪,只咬紧牙关说是路上弄丢了,也算是给自个儿留了条后路。
尹遥如今穷得叮当响,也不跟她瞎客气,便又收了回来,笑道:“跑不了你的,以后我摆摊儿开店,你就给我干活儿抵债吧!”
罗珊娜方才已照过了镜子,知晓自个儿现如今的状况,有些自嘲地笑笑:“我自然愿意,只是别把你的客人吓跑就好。”
厨房的汤药熬好了,陆娘子端着药碗进来,听到这话忍不住道,“那胡商打你时,怎么也不知护住点儿头脸?瞧这可怜见的……”
谁知罗珊娜却小声道:“其实他本来避开了头脸的,是我故意凑上去的。”
陆娘子吓一跳,手里的碗差点儿没端住:“啥?”
原来那日罗珊娜被抓回去时,又听到米思禄说想把她卖到暗娼馆,这才故意让他打到了脸上,拼着毁了容貌,也不愿去那种地方。
尹遥闻言扶额,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儿,也不知该说她聪明好,还是说她笨好……
还好尹遥今日恰巧赶到,否则她还不一定流落到哪里,这破封建社会,买人卖人的地儿可实在太多了。
不过这招虽然代价不小,可也确实帮到了忙。若是按照罗珊娜往日的容貌,恐怕曹浑早就爽快买下了,就凭尹遥手里那点儿钱,根本不可能把人赎出来。
罢了,好在都过去了,尹遥拍拍她的手:“先喝药吧,我这几日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寻到祛疤的药。”
又掏出怀里的身契,还给罗珊娜,尹遥笑道:“这身契你先自个儿收好,我这几日便去问问坊正,脱离奴籍该如何办理。”
嘱咐罗珊娜好生休息,估摸着她也好久水米未进了,尹遥又去了厨房,准备做点儿既快手又温补的吃食,给她调养调养,恢复些元气。
方才郎中说过,罗珊娜现在主要是失血过多,以及外伤需要愈合。
尹遥想了想,从食疗的角度来说,高蛋白、高维生素、高纤维的食物都比较利于伤口愈合,在厨房里转悠了一圈儿,她决定不如先煮锅鸡丝粥。
将粟米淘洗干净,加入清水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继续熬煮。又取了块儿鸡胸脯,放到小瓮中煮熟,晾凉撕成细丝儿。
院外传来敲门声,尹遥去开了门,外面是许二郎,手上还提着一条鲫鱼:“喏,三娘,我给你拿来啦。”
方才二人一道儿从嘉善坊回来时,许二郎随口说了句家中买了条鲫鱼,许婆婆准备晚上炖着吃,于是她便厚着脸皮,朝对方生讨了来。
许二郎拿来的这条鱼,已是宰杀好的,鳞片、内脏都已去除干净,显见着许家已是准备好要做晚饭,却被她半道儿截了胡。
尹遥接过鱼,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许二哥捎等,我去给你拿点儿羊肉牢丸。”
许二郎笑着摆手:“不用不用,三娘别客气,我阿婆还准备了好几道菜呢,家里够吃的。”
“那行吧,多谢啦,我明儿做了吃食再给你家送去!”尹遥没再强客气,跟他道谢告别,又回了厨房中。
鲫鱼营养十分丰富,又能增强体质,最适合现在罗珊娜的情况。现下早已夜禁,没法儿再去码头买鱼,她也只能打上许家的主意……
尹遥笑着摇摇头,手上十分麻利,将这鲫鱼又重新冲洗了一下,放在一旁晾干表面水分。
锅中倒油,待油热后打入两颗鸡蛋,煎至两面金黄酥脆。
鸡蛋盛出后,就着底油加入葱姜段儿爆香,下入鲫鱼小火煎制,一面定型后再小心翻到另一面,直至两面都呈金黄色。
锅内倒入开水,将煎好的鸡蛋、切成块儿的豆腐依次放入,小火炖煮一刻钟,撒入少许粗盐、芫荽、葱末。
鲫鱼煎过之后再煲汤,不仅会使煲出的鱼汤呈浓郁的奶白色,尝起来还会有点儿乳香呢!
鲜嫩的鲫鱼配上香滑的豆腐,这一道味道鲜美、营养丰富的汤羹,想必能让罗珊娜恢复不少体力。
粟米易熟,这会儿已煮得差不多了,加入姜末、几片温补的黄芪、泡发的菌子再稍煮一会儿。待锅中粥开始翻腾时,下入撕好的鸡丝,再搅拌均匀,就是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生滚鸡丝粥。
为了避免伤口色素沉淀,她方才的鱼汤便没放酱油,这鸡丝粥也只加了少许粗盐和胡麻油提味儿。
鸡肉的香味儿混着菌子的鲜香、粟米的清香,跟鱼汤的鲜美交织在一起,同时飘满了整个厨房。
把粥和鱼汤都盛到小碗中,尹遥又从厨房的一个小坛子里,捞了点儿前两日腌的笋丁儿,正是酸咸爽脆的时候,作为开胃小菜再合适不过。
端碗进了屋,尹遥坐在床边,往粥碗里吹着气儿,朝罗珊娜温声道:“你也饿坏了吧?先喝点儿粥垫垫肚子,然后再喝点儿鱼汤补补身子。”
屋外传来院门开启的声音,陆娘子方才出门,去接了七娘放学回来。
进门先跟沈老太太扬声问了好,之后七娘便直奔自个儿的房间,一头扎了进去,叫道:“罗珊娜姐姐,我好想你!”
罗珊娜听见这话眼圈儿一红,亦道:“七娘,我也好想你。”
虽然方才路上陆娘子已给七娘打过了“预防针”,可七娘年纪小,对世间的苦难还没什么概念。待到亲眼瞧见,才知道原来竟这么严重。
“罗姐姐,你这是怎么啦!”她小脸皱成一团,坐在床边抱着罗珊娜的胳膊,大眼睛眨巴眨巴满是心疼,就差哇哇大哭了。
尹遥见她这样儿,索性起身,把手上的粥碗递给了自家妹子:“好七娘,你来喂罗姐姐喝点儿粥吧,仔细吹吹,别烫着她啊。”
七娘连连点头,接过粥碗,学着方才尹遥的样儿,盛了一勺儿粥,凑在嘴边吹了又吹,再小心送入罗珊娜口中:“罗姐姐,你慢慢儿喝……”
罗珊娜确实饿了好几日,这鸡丝粥又鲜又香,若不是身上没力气,简直恨不得坐直身子,双手抱着碗喝。这会儿嘴里有了滋味儿,肚子里暖洋洋的,她人也松弛了不少。
大半碗粥喂完,眼瞅着罗珊娜那一身伤,七娘十分气愤:“这个米郎君,怎么那么坏啊!”
听到米思禄的名字,罗珊娜仍是有些害怕,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肩膀也紧绷起来。
尹遥见状,接过七娘手里的粥碗,又端起一旁的鲫鱼豆腐汤递给她:“来,给罗姐姐再喂点儿鱼汤。”
她又摸了摸七娘的头,朝二人笑道:“放心,我还给那坏蛋送了‘礼物’呢,保管他终身难忘。”
中午在小楼讨价还价时,尹遥便发现米思禄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儿。
他比上次众人分别时消瘦了不少,虽然还是大着肚子,两条腿却像麻杆儿一般,简直撑不起他那上半身的肥肉。
几人谈判时,他也一直在不停地喝水,还跑了好几趟茅房,尹遥瞧着他的背影,行动之间竟似有些跛足。
任凭尹遥怎么看,都觉得这人应是患了消渴之症。
所谓消渴之症,就是现代医学所说的糖尿病,往往与肥胖、三高等症状相伴发生,米思禄原本便体型肥硕,染上此症也并不令人意外。
尹遥前世开饭馆儿时,有个客人便患有此症,为了防止病情发展,他每次来时都会提前打好招呼,请在饮食上给予一些特殊照顾。
尹遥向来重视顾客意见,为着对方的健康着想,也自欣然应允。一来二去,这人便成了她店里的常客,尹遥有时还会专门给他煮些有益健康的菜肴。
不过这回嘛,她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方才去取罗珊娜的妆匣时,她便嘱咐了米福,去给米思禄新雇的厨娘提些小“建议”。
米思禄此人不是最喜爱大鱼大肉吗,那便索性让厨娘投其所好,在回去的路上每日专门做些高糖、高盐、高油、辛辣的吃食,让他开开心心吃个够好了……
尹遥冷哼一声,她自认不算个记仇的人,对于钱财上的损失也并不看重,米思禄当初花了真金白银买下的罗珊娜,她花钱赎人亦是理所应当。
但她没法儿容忍对方不把人当人,对罗珊娜肆意殴打。自个儿的朋友差点丢了性命,她可不会就这么算了,非要给他点儿教训不可。
一直以来,米福也是被米思禄非打即骂,早就对他恨之入骨,跟尹遥正是一拍即合,这法子神不知鬼不觉,既简单又没风险,他又何乐而不为呢?当即便爽快应下,兴冲冲去了。
……
第二日陆娘子留在家中,一边照顾罗珊娜,一边准备生徒们的午饭。
尹遥收完摊,则便自个儿又去了南市。这回除了揣着罗珊娜的首饰匣子,她还带上了陆娘子一只玉镯。
那镯子是沈家被抄没时,陆娘子随身带出来的唯一值钱物件儿,当初营救沈龄时,她就打算拿出来应急,后来被众人一通劝说,才收了回去。
方才尹遥准备出门时,她又追了出来,说什么也要把镯子给尹遥。
尹遥如今手头实在捉襟见肘,想了想还是收下了,笑道:“这便算舅母的份子,日后咱们赚了钱,我给舅母多分些红利。”
陆娘子轻拍她一下,笑嗔道:“少说这见外的话,快去吧!”
抵达南市后,尹遥先是去了趟金银铺子。
那匣子里除了几枚波斯金币外,还有些其他首饰,尹遥准备全部卖掉。
店家挑挑拣拣半天,却是一脸为难:“尹娘子,你这些首饰都不是什么值钱货,若你一定要卖,我最多只能出价一贯。”
之前尹遥兑换铜钱时,来过这家金银铺子几次,知晓这店家还算公道,叹了口气道:“店家,真不能再涨点儿了吗,这可是一匣子呢!”
店家连连摇头:“实话跟你说了吧,这首饰也就是样式还算新鲜,若你再晚来些时日,我连一贯都不愿出呢。”
想来也实属正常,米思禄一向爱财如命,那些成色好的珠宝首饰,早就被他拿去售卖了,又怎会留给视作玩物一般的罗珊娜?
想来对方此番报价已是极限,尹遥只好答应下来,又掏出了陆娘子的镯子:“店家,您瞧瞧这镯子如何?”
没想到方才勉勉强强的店家,眼睛瞬间一亮:“快给我瞧瞧,这可是上好的青玉吧?这水头,这雕工……你真舍得割爱?”
见尹遥点头,店家十分爽快地出了五贯,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六贯的价格顺利成交。
七贯钱足有五十多斤,便是尹遥再有力气,也不能扛着这么一大袋钱满街走,便又请店家兑换成一块一两重的小金饼,并几粒碎金子。跟匣子里的波斯金币一道儿塞进钱袋,又仔细揣在怀里,这才满意地从金银铺子出来。
金子虽不是大唐的法定货币,但因其轻便易携,时间久了也就有了公认的市场价。
除了昨儿送给米福的那两枚外,匣子里还剩下十六枚金币,共价值八贯。再加上方才从店家那儿换的金子,尹遥如今身上又有了十五贯。
这钱虽还比不上她原本攒下来的,但也算是实打实的意外之喜。
昨儿救下罗珊娜时,她还真以为掏空了腰包,又要一切从头开始了呢……
没想到不过短短一日,这不就又见着了回头儿钱?
钱袋子鼓了,尹遥腰板也硬气不少,便又去胡家店请了胡二郎带路,一道儿去房牙处看看铺子。
原本她的预算是二十几贯,去掉预留的进货款,按照押一付一的方式,至少可以挑个月租十贯出头、位置不错、还带三五桌堂食的小铺子。
不过如今她手上只有十五贯,预算几乎折半,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租个差些的了……
最近年关将至,有些明岁不打算再经营的店家,纷纷转让起铺子,准备结束生意回乡过年,因此房牙的手头上,选择倒是还不少。
只是他领着眼前这二人兜了大半天,几乎把南市各家转租的铺子都看了个遍,却仍是没有相中的。
这看铺的小娘子,眼光还真是老道,胡二郎又常年混迹南市,对各家铺子都略知一二,在一旁帮着她出主意,更是难缠得很。
房牙面露无奈,将二人又领到了一处街口,叹气道:“尹娘子,这可是最后一家了,您若还是相不中,就只能过些日子再看了。”
尹遥也有些无奈,这些想要转让的铺子,要么是生意实在做不下去了,要么是生意虽好,但却有其他原因只能闭店。
做不下去的铺子嘛,多多少少都有点儿毛病,可那挑不出毛病的铺子,租金却又是最大的毛病。当然,这不是人家铺子的毛病,是尹遥自个儿的毛病,谁让她钱袋子不够鼓呢?
她也叹了口气,想淘到价廉物美的铺子,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房牙对最后一间铺子的情况心知肚明,心里估摸着,按这小娘子的要求,今儿这买卖怕是做不成了,只将两人随意领了过去。
果不其然,几人刚走到铺子门外,胡二郎便率先面露不悦,朝房牙道:“这店你也带我阿姐瞧?”
尹遥看了那铺子一眼,也不由侧目瞅着房牙,面露疑色:“郎君,你说的便是这家吗?”
房牙苦笑一声,抛出了这家铺子最大也是唯一的亮点:“小娘子,你别看这铺子如此情况,可它的租金只要每月六贯。在咱们南市,再找不到如此价格了!”
六贯?尹遥心中微动,便是冲着这价钱,她也不由停下脚步,挑眉仔细打量起眼前这间铺子。
第47章 赁间小铺哪有中间商不赚差价的?
洛阳南市一百二十行,有近三千余家店铺,除了出名的老字号外,其余小铺子却经常走马灯似地换着店家。
盛记糕饼铺,就是这南市无数的小铺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家。
店家是对姓盛的中年夫妻,两人原本在家乡虢州开了家糕饼铺,盛郎君是家传的手艺,生意一直很是红火。还有食客夸赞过,称这手艺便是到了神都洛阳,也必能有一席之地。
两人听了这话不免心动,虢州距离洛阳不远,二人又向往神都城的繁华,便想着来见识见识。
于是入秋之际,盛郎君就关了家乡的铺子,与妻子一道儿,来这洛阳南市赁了间小铺,做起了糕饼生意。
只是如今三个月过去,这糕饼铺却一直半死不活,每月卖出去的糕饼,连货款都回不了本儿,更别说赁屋的钱。两人只能把在虢州时攒下的本钱,不停地往里填。
见生意仍是毫无起色,手头儿的钱也赔了许多,盛郎君不免打起退堂鼓,准备关店回家。虢州虽没洛阳这么繁华,可最起码能让他养家糊口。
“两位,请随我进来吧。”房牙方才见尹遥心动,忙带着二人进了屋子,又扬声招呼道,“盛郎君,有人来看铺子了!”
盛家夫妻正坐在店中,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店里除了他二人之外,并无其他客人。盛郎君认得房牙,闻言立刻起身,勉强挤出一副笑容,将几人迎了进去。
这糕饼铺的位置其实还挺不错,在南市的中心偏北一点儿,虽不是正对着主街,但却是侧街的第二家,跟主街之间不过隔了一家铺子,拐个弯儿就到了。
只是位置这样好的一间铺子,每月租金却只要六贯,还被尹遥和胡二郎质疑,自然也是有它的“独到”之处。
原因无他,只因其最珍贵的临街门面,被隔壁铺子吃进去了足有一半儿,只剩下五尺余宽窄窄一条,将将能让两个人并排通过。若还有第三个人同行,抱歉,你们先相互谦让一番吧。
就好比如今,房牙便是率先走了进去,然后尹遥和胡二郎才能并肩随后而入。
穿过五尺宽、三尺深的狭窄门面,尹遥进到铺子内,朝盛家夫妇施了一礼,便四处打量起来,发现里面倒是别有洞天。
铺子里不似门口那般狭窄,而是间十尺见方的堂屋,虽不算大,但换算下来也有十平米出头。尹遥比划了一下,摆下三四张方桌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家铺子是很典型的前店后院,除了正门对着街面外,堂屋后还有两扇门,其中一扇通向后厨,另一扇则通往院子。
尹遥推门走进厨房,其中面案、蒸锅、油锅、沥油架等家伙事儿制备得十分齐全,还有一摞木制模具,应是用来给糕饼翻模的。
“盛郎君,敢问你这些物件儿,都会留给下一个店家吗?”尹遥把那模具拿在手上翻看,只见其雕刻的十分精美,让她有些爱不释手。
盛郎君跟了过来,闻言搓着手笑道:“小娘子,其他炊具都是原来屋主所制备,我们自然都会留下。只是这套模具,却是当初在虢州时专门定制的,我还得拿回去,将来继续用呢。”
罢了,尹遥把那花样儿记在心里,又依依不舍放了回去。不过没关系,日后可以托许二郎,照着样子帮她刻上几套便是。
从厨房出来,她又去了院子中瞧了瞧,这院子面积也不小,还有个门通往后巷,平时采买时可以直接从后巷进来,不用经过铺子里,出入甚是方便。
院子一侧,与厨房相邻的还有间小屋子,店家夫妇平时就住在里面,若店里不住人,拿来堆放食材杂物也行,可以免除日晒雨淋。
尹遥点点头,这儿真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那有些惨的门面之外,再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仔仔细细兜了一圈儿,又绕回堂屋,屋中摆着一张长条胡桌,桌上放了个木盒,上面盖着盖子看不出里面是何物。
她笑道:“敢问这可是郎君售卖的糕饼?我能否买些尝尝?”
盛郎君十分殷勤地掀开盖子:“小娘子,我家卖的是水晶龙凤糕,你尝尝看,味道不错的。”
“成,店家帮我们装几块儿。”尹遥要了三块,连房牙一道儿,每人各分了一块。
她拿在手中端详,水晶龙凤糕是用糯米粉和捣碎的枣泥为原料,一层一层相间叠放,以模具整形成漂亮的花样儿,最上层再以整颗枣子嵌入其中,最后上锅蒸至糯米绵软、枣馅儿爆出为止。
糯米糕体蒸熟后,晶莹透亮有如水晶,枣泥则是棕红细腻,两样儿交叠红白相间,上面又点缀了红艳艳的枣子,十分漂亮。
尹遥送入口中品尝,糯米软糯、枣子香甜,亦是让人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若说这糕饼铺,南市中大大小小少说也有个五六七八家,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如意楼,听闻一盒糕饼便要三五十文,之前许二郎为了表达谢意,还特意给尹遥买过一盒。
尹遥尝着这盛记的龙凤糕,觉着口味也并不比如意楼的差,难怪在虢州时,能生意兴隆,广受食客欢迎。
只可惜,酒香也怕巷子深。在这南市之中,盛记只是家新铺子,又因铺面太小毫不起眼儿,再*加上没做好前期的宣传推广,估摸着洛阳城的百姓都没几个知晓的。
她又瞧了眼那胡桌上的木制罩子,更何况……
想来因这水晶龙凤糕乃是蒸物,在外面放久怕会风干,店家这才特意罩了起来。只是若如此做,街上的人根本不知此间售卖何物,即便经过了,也只会直接走开,两相恶性循环之下,这销量也只会更加低迷。
尹遥轻轻摇了摇头,只默默吃完手上的糕饼,便与盛家夫妻告辞,离开了铺子。
出门后她又回头看了看隔壁的成衣铺,这铺子可真豪华。不仅有沿主街的整整两个门面,又有沿侧街的一个半门面,那牌子一挂,简直隔着两条街都能瞧见。
反观此间,便是想往门面上挂块牌匾,字儿大了些都放不下,比方这“盛记糕饼铺”五个字儿,就简直小得可怜。若是眼神儿不大好的,从主街经过瞄上一眼,大概也只能瞧见“口口口口口”……
走在街上,她又朝房牙仔细打听起这铺子的情况。
见这小娘子竟仍然有意,房牙又惊又喜,忙将两人迎回牙行,说要坐下详谈。
路上胡二郎小声问尹遥:“尹姐姐,你真打算赁这间铺子吗?看着不大行呢!”
尹遥笑道:“这铺子虽有不足,可盛记糕饼铺开成如今这样儿,却不只是门面过窄一事所致。日后若能好好想想法子,也不是不能解决。”
胡二郎见她神色笃定,便也笑道:“成,那我帮尹姐姐杀个好价。”
一行人到了牙行中,房牙翻出这铺子的房契、地契等,尹遥拿在手中细细查阅,与方才现场所见一一核对,见上面标注了许多屋主、铺面的变更注释,不免问起其中缘由。
房牙在此行已久,对这铺子的渊源也知之甚详。据其所言,盛记及其隔壁的成衣铺,原本都属于一位姓周的郎君。
因其早年欠了不少债,便拆东墙补西墙,先从最值钱的沿主街部分开始,再到没那么值钱的侧街门面……他隔阵子便抵些铺面出去,换点儿银钱拿去还债,时间长了,便只剩下如今盛记糕饼铺这一点儿了。
听了这话,尹遥难免有些担心:“这周郎君不会过些日子又欠债,把铺子全抵出去了吧?”
房牙赶忙解释:“这个小娘子倒是无需担心,那欠债的是老周郎君,他几年前已过世了,这铺子如今是传到了小周郎君手上。”
尹遥点点头,道:“既如此,那我们能否见小周郎君一面,与他详谈呢?”
房牙有些为难:“这小周郎君常年不在神都城,这铺子一直都是交由我来打理,您跟我谈也是一样的。”
提起小周郎君,胡二郎也想起来了:“尹姐姐,我之前听人说过这小周郎君,说是一直在山中隐居,确实不似他阿爹那般败家,还算是个可靠的。”
既如此就好,尹遥也放下心来,不过想起方才房牙所言,她笑眯眯道:“郎君,这铺子既已托你打理,那您不妨给我交个底儿,六贯不是底价吧?”
房牙听了一惊,讪笑道:“小娘子说笑了,这真是底价,我万不会欺瞒的。”
他这话尹遥可不信,小周郎君既然常年不在神都城,将铺中诸事全都交托房牙,只每年收取租金。这房牙作为中间商,除了租金的抽成外,怎么可能不赚点儿差价?
至于这赚差价的方法嘛,也无非是跟客户夸赞屋舍的好处以哄抬价格,再跟屋主细数屋舍的劣处以压低价格,两厢之间差距越大,房牙能赚到的差价自然也就越大。
这铺子的好处吧,是不大好吹了,不过小周郎君那边儿,想来房牙定有法子压价。
她微微一笑:“郎君不妨好好儿考虑考虑,是租金便宜些,当下就租给我呢,还是索性闲置几个月,直到明岁开春,再看看有没有人租?”
房牙被戳中心事,盛家夫妻已跟他讲好,月末便要返乡,这每到岁尾,又都是房牙行的淡季,搞不好便要空置几个月……
他瞻前顾后良久,终于松了口:“那小娘子愿意出多少钱?”
尹遥伸出五根手指,笑道:“五贯。”
房牙急道:“小娘子压价也忒狠了些,这租金您在北市都找不到的。”
他这话倒也没夸张,北市虽然比南市要小些,可因其靠近宫城,最近几年皇太后长居神都城,周边也多高门望族购置房舍,北市中铺子的租金也随之水涨船高。前几个月五贯钱的铺子,如今价格恐怕要上浮一成了。
尹遥笑笑:“郎君体谅,我身上银钱有限,再多也实在是付不起了。”
胡二郎亦在一旁帮腔:“如今南市有不少铺子都在出租,你这铺子可不好寻下家吧?”
他还吓唬房牙道:“万一寻个下家,仍如现今一般,开上三个月就关铺子走人,岂不又要再寻下家?”
尹遥也又加了把劲儿:“没错呢,更何况若想把这铺子开起来,免不了还要在其他地方使上许多银钱。若郎君实在不肯降价,那我便不租了。”
听他二人一唱一和,房牙也是一肚子苦水:这铺子实在是烫手山芋,之前若不是盛家夫妻愿意租下,他还不知要寻多久的租客。若失了眼前这小娘子,想再找一个愿意接手的,恐怕真的很难,那空置期间,损失的可都是银钱啊!
“成交!”房牙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您请稍等,我去写下赁书。”
尹遥仔细瞧了瞧那房牙写好的赁书,其中条款只写了租期、租金、押金等简单几项,估摸着是照搬了往日的模板。
她考虑一番,又要求加了些细则,比如房屋维护的责任划分、双方违约的范围与赔偿、房舍内的物品清单等等。
房牙见她思虑周全,一点儿空子都不给人留,也只能苦笑着一一填写上去,尹遥这才满意点头:“成,就这样吧。”
双方都签字按了手印儿,她按照押一付一的惯例,付了房牙十贯钱,拿起赁书仔细揣在怀里,又约好了月底来收铺。
她本还以为这回盘铺子,得把身上的银钱都花光呢,没想到误打误撞,却还剩了足足五贯,到时可以拿来好好搞搞推广宣传,相信足以抵消这铺子的劣势。
“胡小郎君,这两日可多谢你了。”从房牙行出来,尹遥跟胡二郎道谢,又掏出一把铜钱想塞给他。
前一日救罗珊娜时,他便提前叫好马车,今儿又替尹遥杀价,真是帮了不少忙。
这回胡二郎却无论如何不肯要,面色还有些羞赧:“尹姐姐快收回去。我阿娘昨儿知道了你救那胡姬的事儿,说你们沈家都是大好人,还赞你是个侠女,愿意掏空家底儿救人呢。她还说了,让我以后帮你办事儿不许收钱,不然要打断我的腿!”
这话夸得尹遥都不好意思了,什么侠女不侠女的,她哪有胡娘子说的那么无私?
罗珊娜可是她穿越到大唐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被她划到“自己人”范畴的,她难道能撒手不管嘛……
见对方一脸坚持,尹遥只好收回钱,笑道:“那成,日后等我来南市开了铺子,多给你和你阿娘送点儿好吃的,你阿娘手艺好,可别嫌弃我才是。”
胡二郎笑呵呵应下,尹遥跟他告别,又顺道儿拐去了屠行。
这会儿已是下午,屠行里的肉都卖得差不多了,尹遥张望了一圈儿,没瞧着什么好货,索性朝店家预订了一整扇猪,明儿一早送到嘉庆坊去。
这些时日以来,尹遥因着摆摊儿销量大,光靠家中库存和蹲南门已不够,时不时还会来南市采买食材。她长得漂亮,嘴巴也甜,一来二去屠户都认识这小娘子了,一见她便笑应下来:“成,我明早给你留一扇好肥猪。”
“多谢店家啦!”尹遥付了定钱,又笑眯眯问道:“店家,你这儿还有衬肠吗?我要一些,豕或羊的都行。”
屠户从摊子下边儿端了一大盆猪下水出来:“喏,你自个儿挑吧,羊的早都订光了,豕的倒是都还在,你要便送你了。”
尹遥蹲下身,将盆里的衬肠全都挑了出来,用水简单冲了冲,美滋滋装进随身带的袋子里。
屠户见她挑的高兴,不由面露疑惑:“这羊肠我晓得是用来干嘛的,可豕衬肠你要来做什么?”
尹遥笑眯眯道:“自是跟羊肠一样的用处呀!”
如今已近腊月,各家各户都备起了年货,她也准备灌点儿好吃的腊肠,不论是拿来售卖,还是自个儿家吃,都是十足美味呢!
第48章 麻辣糯米肠随着锅中“滋啦滋啦”的声……
尹遥拎着一大袋子衬肠到家时,天色已开始昏暗,仍是陆娘子来开的门。
衬肠的味道实在是有些腥膻,尹遥忍了一路,终于能把袋子放下,又忙舀了一瓢水洗手,口中还问道:“舅母,罗珊娜如何了?”
陆娘子应道:“放心吧,我方才给她喂了汤药,这会儿睡下了。”
听舅母的声音似有些沙哑,尹遥扭头瞧她,却见对方眼圈儿似有些红,不免疑惑:“舅母,你怎么啦?”
陆娘子赶忙擦了擦眼角,又抿嘴赧然笑道:“我没事儿,是好消息,你舅舅和康陶来信了呢!我一时没忍住……”
尹遥颇为惊喜,随手抓了块儿巾子擦手,又跟在陆娘子身后进了屋,一叠声问道:“真的?他俩一切都好吧?舅舅身子怎么样?走到哪儿了?可到了岭南?”
沈老太太也刚看完信,听见她这一连串儿问题,笑着把信递了过来:“你这孩子,自个儿看吧。”
尹遥从沈老太太手里接过信,这信皱皱巴巴,显见着是在路上辗转许久,她小心展开,又快速地一目十行。
信是康陶执笔,只说二人一切尚好,虽然流放路上有些艰辛,每日食宿不定,好在沈龄有一手好厨艺,便常给押送的差役做些吃食,康陶陪在一旁,也时不时塞点儿银钱、送些好酒。
这一来二去的,两人跟差役相处得还算不错,差役对沈龄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是人来人往的官道,便不要求他非得戴着重枷上路,沈龄自是轻便了许多。
尹遥也略放下心,看来舅舅过得还行,流放的日子虽然难熬,但好在也没想象中那么难熬。
她掰着手指算算日子,如今马上就到腊月,沈龄和康陶自九月底出发,至今已是两月有余。岭南与神都城相距三千里,按照律法规定,流放犯每日需徒步五十里,算算脚程应是快到了。
再看信后的落款,发现这还是上个月写的,康陶托人辗转带了回来,今儿才送到家人手里。
陆娘子在一旁亦是想到此处,不由又开始轻轻抹泪:“这都是上个月的事儿了,也不知郎君如今到了岭南,过得又如何……”
尹遥忙揽住她的肩安慰:“舅母别担心,都说‘一技在身,行遍天下都不怕’,舅舅既有手艺,康陶又舍得银钱,路上的差役都能买通,役所的人只要不傻,自然会安排些轻活儿给他的。”
话虽如此,身为家人又怎能不担心?岭南常年瘴气弥漫,也不知沈龄身子吃不吃得消。至于役所的活计,希望康陶能打点妥当吧。
尹遥悄悄叹了口气,目光跟沈老太太对上,只见阿婆微微摇了摇头。她会意,便也暂且压下这些担忧:算了,何必伤春悲秋,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笃笃笃……”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尹遥松开陆娘子,笑道:“舅母且坐会儿缓缓,我去看看谁来了。”
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是个老熟人:张寺丞家的管事——宋婆婆。
她手里还牵着个小家伙,尹遥低头一看,不是自家七娘是谁?一老一小就这样,隔着院门与尹遥六目相对。
嗯?尹遥这一下午忙晕了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满脸清澈懵懂地看着俩人。
直到七娘叫她:“阿姐?”
尹遥这才眨了眨眼,又抬头看看天色,这才一拍自个儿脑门儿,恍然大悟:“哎哟,我竟没注意时辰!”
她今日回来得本就不早,原是想着进门打声招呼,就去张家接七娘放学来着。
结果一回来就被沈龄的来信吸引了注意力,几人在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这日头都快落山了,竟还没去接孩子……
七娘跨过门槛,自个儿走了进来,尹遥忙弯下腰,接过她背上的小书篓,面露歉意:“对不起啊七娘,阿姐下次一定准时去接你。”
拉住自家阿姐的手,七娘小大人儿似地说道:“没事儿,阿姐,我知晓你定是太忙啦!”
尹遥笑着摸摸她的头,又朝宋婆婆施了一礼,赧然道:“还辛苦婆婆跑一趟,孙女儿实在是汗颜。”
宋婆婆亦笑着摆摆手:“不妨事的,恰好主家最近要在家中宴客,想托三娘做点儿糕饼,我来跟你说这事儿,这不正好顺路把七娘送回来。”
窦二娘既有委托订单,尹遥自是无不应允,接过宋婆婆递过来的钱袋,她掂了一下竟是不轻,不由奇道:“做些宴客糕饼罢了,如何值得这许多银钱?”
宋婆婆笑道:“主家说啦,如今快到岁尾,免不了还是不是请三娘做些吃食,便让我从账房直接支了五两银子,后面便不需次次折腾了。”
这话听着虽像是那么回事儿,可经不起细琢磨,尹遥看着笑吟吟的宋婆婆,心中回过味儿来,扭头瞧着自个儿身侧的七娘:“七娘,是不是你跟窦娘子说什么了?”
七娘头摇得似拨浪鼓:“阿姐,我没跟窦娘子说,真的。”
“真的没说?”
她支吾了一会儿,又低头小声道:“我只是跟张大郎说了罗姐姐的事儿,谁知他那么藏不住话,午饭时就全告诉他阿娘啦!”
尹遥扶额,行吧,小家伙确实也没撒谎。她是没跟窦娘子说,而是跟人家儿子说的……
算了,小孩儿心里藏不住事也实属正常,轻轻点了点七娘的额头,尹遥没与她计较,又与宋婆婆道别,领着七娘回了屋。
“三娘,方才是谁来了?”陆娘子起身相迎,她这会儿已收了眼泪,情绪亦平复许多,只眼角看着还有些红。
她瞧见尹遥手里牵着的七娘,也是一声惊呼,“哎哟,我光顾着看信,竟忘了去接七娘!七娘是怎么回来的?”
“是宋婆婆送七娘回来的呀!”七娘扑闪着大眼睛道。
尹遥也笑道:“宋婆婆忙着回去当差,便没进来,托我给阿婆带好儿呢。对了,舅母待会儿帮我做些糕饼吧,窦娘子说想要呢。”
将手上拿着的钱袋放到桌上,这五两重的银子差不多值个五贯,之前张老郎君寿辰时,那一千个寿桃蒸饼,她可是跟舅母忙了三日,也不过这个价钱。
定是窦二娘听儿子说了昨日的事,知晓她如今手头紧,才借着订做糕饼的名义,默默送些银钱应急。
尹遥轻叹一声,窦二娘做事周全,对自家也是真是没话说。有了这五贯钱,她的启动资金也趁手许多,采买食材时也能放开手脚,还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受人相助,自个儿也得投桃报李,窦二娘既要在家中宴请闺中密友,她得琢磨点儿精致好看又美味的糕饼才行。
月底就要去收铺子了,到时候新店开张,也得提前好好儿准备……
尹遥边东想西想边往厨房走,刚迈出门槛儿,忽然想起来,自个儿都回来半天了,却还有件事儿没说,回头笑道:“阿婆,舅母,我把铺子盘下来啦!”
沈老太太十分惊喜:“哟,三娘手头的银钱够了?给阿婆讲讲,你盘了个什么样儿的铺子?”
陆娘子则直接快进到了:“铺子盘下来啦,那舅母能帮你干点儿啥?”
……
铺子得过几日才能收,窦二娘的糕饼也是过几日才要,摆在尹遥眼前的活儿,还是先把腊肠灌了。
香肠的做法自古已有之,南北朝的《齐民要术》中便记载了“灌肠法”,每到寒冬腊月之时,就有不少人家开始制备,待年节时分烹熟上桌,自是一道美味无比的佳肴。
不过大唐百姓选用的通常都是羊肠,里面灌的也是羊肉,尹遥这回想灌的则是猪肉腊肠,虽与羊肉肠味道不同,却也是别有风味。
她跟陆娘子两人在院中,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一袋子豕衬肠清洗干净。
衬肠也即猪小肠,用勺子将里里外外的油脂都刮掉后,再用清水反复搓洗干净。处理好的衬肠变得雪白剔透,翻个面儿用温水浸泡一刻钟,最后捞出晾干水分,就是极有韧性的天然肠衣。
第二日一早,尹遥出完摊儿回家,刚把推车停在院中,就听到有人敲门,门口正是昨儿那屠户家的娘子。
屠户娘子手上拉着头驴子,驴子后面则拖着辆板车,她抬手朝尹遥招呼道:“小娘子,我来给你送豕肉喽。”
尹遥忙要出门帮忙,屠户娘子爽朗一笑,弯腰从车上将一整扇猪背到背上:“不用,我自个儿就行,这豕肉给你放哪儿?”
一头猪怎么也要二三百斤,尹遥暗暗咂舌,这屠户娘子可真有劲儿,她是自愧不如。
尹遥在前领路:“多谢娘子啦,那便劳烦你搬到厨房吧。”
屠户娘子把猪放到厨房案板上,抓起脖子上的巾子,一边擦汗一边道:“我郎君平日最是守信,昨儿许诺过小娘子,今儿便特意留了头最肥的,你瞧瞧可满意不?”
尹遥翻检了一下,这猪显见是一早新宰的,肉质十分紧实,肉膘肥厚且有光泽,不由满意地竖起大拇指:“确实是扇膘肥体壮的好猪!”
付好余款将屠户娘子送走,尹遥回来,持刀将猪分解成各个部位,挑出其中肉最厚的前腿、后腿以及后臀,将其上的肥肉和瘦肉分别割下。
腊肠要肥一些才好吃,她便按照三七分的比例,将肥肉剁成细细的肉泥。瘦肉则是一半剁成肉泥,另一半则切成一寸长、一指宽的肉条儿,这样灌出来的腊肠,不仅极有嚼劲儿,还口口都能吃到扎实的猪肉。
除了自个儿家吃以外,尹遥还准备拿出去售卖,考虑到坊中食客们的口味,便做了岭南风味和川蜀麻辣两种。
其中岭南风味是按照广式腊肠的做法,除了常规佐料外,还加入了少许糖和酒调味儿;川蜀麻辣的,则是由糖改为加入花椒粉、茱萸粉等香辛料。
将备好的肥瘦肉混到一起,倒入调好的料汁儿搅拌均匀上劲儿,放在阴凉处腌制半日。
尹遥昨日又请许二郎帮忙,将切短的细竹枝和粗竹筒穿插在一起,制成了个小漏斗,拿来灌肠极为方便。
拾起一条肠衣,在末端处灵巧地打个结,然后用双手将另一端撑开,插入漏斗尾部。娘子帮忙握紧接口处,尹遥则将腌制入味儿的肉馅儿盛进漏斗,再用勺子将其慢慢压入肠衣中。
灌肠也有讲究,比如肠只需七分满即可,否则过后蒸制时,肠衣会容易破裂,每隔三寸左右,还要将肠衣再次打结,然后才重新灌制下一段儿,这样在晾晒时,便不会坠破肠衣或晾晒不到位了。
随着肉馅儿的填入,肠衣也慢慢涨开,从原本的雪白变为透明,映衬出里面红白相间的肉馅儿,简直让人口水直流。
见整条肠衣都灌到差不多了,便将其从漏斗上取下,在尾部也打上一个结,在烈酒中滚得两滚,尹遥又朝沈老太太要了根缝衣针,在腊肠里有空气的部分都扎个小洞,避免过后肠衣充气爆裂,最后搭在院中拉着的麻绳上通风晾晒。
七娘今儿恰好旬休,不用去上学,便留在房中照顾罗珊娜。这会儿罗珊娜刚刚睡下,她好奇来院中,想看舅母和阿姐如何灌腊肠,刚踏出屋子,便正好一阵风吹过,一道极为鲜美的肉香扑鼻而来。
沈家小院中挂满了一条条腊肠,直把七娘看得眼睛都快直了:“哇,阿姐,好多腊肠呀!咱们今儿能吃吗?”
尹遥笑道:“小馋猫,这腊肠还得晾晒半月才能吃呢!”
看着自家妹子瞬间沮丧的眼神儿,她噗嗤一笑:“我就知道,放心吧,咱们今晚还有别的肠可吃。”
她昨晚便提前泡好了糯米,又特意留了点肠衣和肉馅儿,准备做点儿立等可吃的脆皮糯米肠。
家里人都爱吃辣,尹遥留的肉馅儿,大部分是麻辣味的。当然,罗珊娜最近养伤须得忌口,她也留了少许甜口的。
往肉馅儿里拌入泡好的糯米,如法炮制灌入肠衣中,最后灌了三辣一不辣的四根糯米肠。
在七娘殷切的目光下,尹遥把这几根肠放入蒸笼,大火蒸制半个时辰。
糯米肠蒸熟后,她将不辣的放在一旁,留着待会儿给罗珊娜配粥吃。麻辣味儿的则被捞出,放到锅中加入少许底油,小火煎到表皮变得皱皱的、脆脆的,也油汪汪的。
随着锅中“滋啦滋啦”的声响,焦香的肉味儿飘满了整个厨房。
夹起一大根糯米肠,沿着打结的地方剪开。方才灌制时,尹遥改成了每寸都打个结,随着她一个个剪下,糯米肠便仿佛一颗颗小肉枣般,挨个翻滚着跳进碗中,还打了好几个转儿方才停下。
尹遥拿根细竹签,叉了一颗递给七娘:“喏,快尝尝吧。”
七娘欢呼一声,接在手里嗷呜就是一口,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被煎的酥酥脆脆的肠衣,就爆裂了开来,填满了她的嘴巴。
七娘被香得差点跳起来,一边忙着嚼嚼嚼,嘴里还呜噜呜噜不知说着什么。尹遥虽听不清,但也能猜到定是一连串儿的夸赞,也笑着叉了一颗送进口中。
咬破酥脆的肠衣,里面的肥肉已化作满肠的汁水喷薄而出,瘦肉块儿则是麻辣鲜香,软糯弹牙的糯米掺杂其中,又为这肉肠提供了另一道风味,整个肠外脆里香,口感极为丰富,吃得尹遥自个儿都不住点头儿。
捞起案板上的碗,七娘蹦蹦跳跳跑出厨房:“阿姐,我拿去给阿婆和舅母也尝尝!”
第49章 沈记出品沙琪玛、莲花酥、狸奴耳……
腊月初五,午时,轰隆隆鼓声响起、吱呀呀市门开启,洛阳南市又开始了一日的热闹喧嚣。
今日,南市的十几家铺子中,有了一丁点儿小小的变化。
来胡家店吃饭的食客,在吃完一碗鲜美的羊肉汤饼后,伙计又跑过来,奉上一个小碟子,碟子里是一小块儿糕饼,说是店家免费赠送。
那糕饼被切成四四方方的形状,里边儿由一条条金黄色、看着胖乎乎的食材组成,其间点缀着少许葡萄干儿和胡麻,表面还挂着明亮的糖浆。
食客十分好奇,夹起尝了一口,其口感酥松绵软,混着葡萄干儿嚼一口,十分软糯香甜,又混杂了桂花与蜂蜜的清香,简直入口即化。
一小块儿糕饼吃下去,从嘴里甜到心里却犹觉不够,食客呼来店中伙计,询问这是什么糕饼,能否买点儿带回去?
伙计笑指碟子内贴着的一张小纸条,其上写着工工整整的一排小字:“沙琪玛沈记出品”。
吴记金银铺子中,有位出身富贵的小娘子,前来挑选时兴的首饰。一楼柜面上的她自是瞧不中,店家会意,忙将贵客引上二楼,殷勤地看座看茶,又着伙计端来精致的糕饼。
只见今日碟子中装着的,却不是往日里如意楼的软枣糕,而是一朵白中透粉的荷花。
小娘子好奇,先不忙着看首饰,而是拿起这莲花仔细端详:原来那并不是真的莲花,而是一块儿酥皮糕饼,做成一朵绽放的莲花形状,其上一层层花瓣层次分明,中间黄色的莲心上,还有用胡麻点缀的莲蕊,看着逼真极了。
她送到嘴边儿轻轻咬上一口,花瓣酥得掉渣,莲心则细腻又香甜,不仅有莲子的清香,其中仿佛还搀了些牛乳,带着一股清甜的奶香味儿,吃在嘴里心情都清爽不少。
那碟子上亦贴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莲花酥沈记出品”。
尚记干货行,摆着胡桃、胡麻、甜杏仁儿的台子上,又多摆了个格子,里面是一个个折好的小纸袋。
纸袋旁还放了个小木碟,碟子里是一个个铜钱大小的圆饼,上面带着一圈圈儿的螺旋形纹路,深黄色与浅黄色交织,看起来很是可爱。
前来买甜杏仁儿回去当零嘴儿的客人,瞧见碟子上贴着“请您品尝”的字样,便拿起一片儿,放入口中尝了尝。
这玩意儿还挺硬实,要用点劲儿才咬得动,可一旦吃起来,就会发现它又香又脆,嚼起来嘎嘣嘎嘣,让人欲罢不能,简直可以跟甜杏仁儿一较高下。
客人又拿起一片儿放在嘴里,还从格子上拿了两袋包好的,前去柜台结账。而那纸袋上,自然也是端端正正写着:“狸奴耳沈记出品”。
南市的主街上,人群比以往还要更多几分,进了腊月,百姓们总要开始采买些东西。
有个个子十分高挑的年轻小娘子,正捧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两种美味的糕饼,热情地向往来的百姓招呼着:
“这位娘子,我家的沙琪玛您尝尝吗?又香又甜又酥呢!”
“这位郎君,狸奴耳最是香脆,可是道再美味不过的下酒菜,您来点儿尝尝呀?”
“阿翁,马上要到岁尾啦,买些糕饼回去,守岁的时候全家一起吃可好?”
这热情招呼的小娘子,自然就是沈记糕饼铺的店家——尹遥。
在南市中开铺子,流程自是比坊内的街边摊儿繁琐得多,不过好在一切都有律法可依,只需按流程办理即是。
五日前尹遥按时来到南市,与房牙及盛家夫妇一道儿,一一核对了铺子的情况。
除了厨房里的各式炊具外,盛家夫妇来洛阳后,还置办了些桌椅之类的家具,并不是什么高档的物件儿,此番便也都留了下来,只带着那一套木模具,拿到了退回的押金,夫妇俩离开洛阳回了虢州。
收下铺子后,尹遥又请了胡娘子一道儿,前往食店的行会处,找行头进行开店报备。
行头得知她是沈龄的外甥女后,很是好奇地打量了一番,便收下了她的申请书。
核对无误后,行头又把申请书提交给南市署进行报备登记。昨日南市署的卒吏前来铺中,一一核准她的身份及各项经营内容,尹遥又缴纳了一个月的商税及陌钱,签订好契书,终于获得了开店的核准券。
当初租下这间铺子,除了它的位置好、租金便宜外,尹遥看中的还有那一厨房的炊具,都不用重新置办,只需将门面重新布置一下就行。
铺子空置一天就要白交一天的租金,因此昨日刚拿到核准券,她今日便争分夺秒地开张了。
自从上个月签好赁书后,尹遥便一直琢磨着,要怎么打开局面。
这铺子过窄的门面是硬伤,想靠着一块招牌便吸引人进来,必然是不大可能,但山不转水转,她大可以想想其他办法。
在等待核准券的时间里,尹遥也没闲着,她先准备好了三种不同的糕饼,跑到南市的大大小小店铺中,从相熟的铺子开始,陌生的也不放过,用免费赠送试吃、代售分成等条件,谈下了其中十几家铺子的合约。
其中香酥可口的沙琪玛,是专门为食店中吃完正餐之余,再来点儿甜品的客人准备的。她免费提供给售卖食店,只需伙计在食客问起时,指指碟子上的字条儿就成。
那精致漂亮的莲花酥,供应的则是些较为高端的成衣店、金银铺子、玉石铺子一类,客人会坐下来,喝着茶吃着糕饼慢慢儿挑的。与沙琪玛一样,若有客人问起,亦只需指指字条儿即可。
其实她跑这些铺子时,第一家挑中的,是自家铺子隔壁的邵记成衣铺,只可惜却在那儿吃了个闭门羹。
邵记家大业大,并不在乎这点儿银钱,向来是从如意楼订购糕饼,如何看得上隔壁这新开的小铺子?它前一任东家,不是才灰溜溜走了没几日吗?
不过尹遥却并不气馁,邵记不愿屈尊合作,可她也能借上它家的东风,来为自个儿家的铺子打打广告。
这不是?尹遥在街上送试吃时,若有人问起这糕饼铺在何处,她便指着街边儿那块儿大牌匾,笑眯眯道:
“阿婆,我家名为沈记糕饼,喏,就在那邵记成衣铺隔壁,一绕过去就是,可好找啦!”
就连沙琪玛和莲花酥的字条儿上,“沈记出品”四个字后,亦赫然写着:邵记成衣铺东。
而那“狸奴耳”,也就是现代的小零食猫耳酥,她则换了*种办法,专挑干货铺、酒楼茶肆、斗鸡走狗之处,请了店家代为售卖,售得的银钱双方各自分成。
自然那包装的袋子上,亦写了沈记的地址,若有吃了还想吃的,便可前来铺中购买。
……
如今南市这家小小的糕饼铺门头上,已换了新的牌匾。尹遥嫌原来“盛记糕饼铺”五个字实在太过小气,看都看不清,挂了也白挂,便索性只让人做了清清爽爽的“沈记”两个大字儿。虽说在隔壁的映衬下,仍是不怎么起眼,但好歹看得请是什么。
门侧的幌子上,写着“沈记糕饼铺”的字样,至于幌子下面,则仍旧是挂着木饼木铃铛,随风轻轻摇曳作响。
尹遥分光了手上的试吃品,钻回了铺子中:“舅母,咱们的糕饼都备好了吧?”
陆娘子从后厨出来,正端着一大盘儿刚做好的沙琪玛,笑道:“三娘,我刚把做好的沙琪玛切成块儿,正准备包起来呢。”
这沙琪玛乃是清代时出现的一种特色糕点,因其口感酥松、味道香甜,在现代时也是许多人的童年记忆,连尹遥小时候,也时常会央妈妈给自个儿做些解馋。
尹遥的妈妈尹女士,对女儿向来十分疼爱,对她的要求自然也是欣然应允。
这沙琪玛的做法不算复杂,只需先将面粉、鸡蛋、面肥等搅拌在一起,和成比饺子皮儿软些的面团,醒发后按照手擀面的做法儿,制成一条条一指粗、一寸长的粗面条。
然后夹起油锅烧油,待油温六成热时,下锅油炸,中火炸至金黄酥脆后捞出,与葡萄干儿、炒熟的胡麻混合,倒入木模子中,浇入熬好的糖浆,冷却定型后切成小块儿即可。
陆娘子方才便是用尹遥教的法子,做的这盘沙琪玛,切成一个个小块儿后,再三三交叠,摞在一沓裁成方形的纸上,再将纸折叠整齐包起。
尹遥在旁边搭手,往上放了片写着“沙琪玛”和“沈记”字样儿的红纸片,再用麻绳交叉绑好,摆到铺门口的台子上。
堂屋里现下还空着,客人进来了也不像回事儿,她前几日便特意请了木匠,重新订制了一张架空的摆台,整个儿横在门面处充作柜台。若是有客人来了,只需站在门口便可招呼售卖,不必非进到铺子里才行。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方才尹遥自个儿回店,也得从下边儿钻进来。
台子的一侧,这会儿已放了一溜儿扎好的小纸袋,正是炸得香脆的狸奴耳,旁边儿还放了一小碟子试吃。另一侧则摞着几个精致的木盒,里面放的自然就是莲花酥。
“舅母,沙琪玛也留点儿别装起来,一部分放在铺子里做试吃,再留些我等下拿出去。”尹遥朝她招呼一声。
陆娘子闻言,哎呀一声:“三娘一会儿还去街上吗?这店里若是来了客人,可怎生是好?”
尹遥摸摸下巴,虽说陆娘子下厨是把好手,可她性子比较内向,除了对亲近的人会放松些外,平日里其实不大爱跟陌生人打交道。若留她在店内招呼客人,确实有些难为人了。
这时尹七娘从厨房中探了个小脑袋出来,一脸地跃跃欲试:“舅母,这不是还有我嘛,我帮你招呼客人呀?”
三人正说着话,门外又来了个年轻男子,瞧着应是个大户人家的仆从,朝铺子里扬声道:“店家可在?我家主人要买些你们的糕饼。”
尹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招呼道:“这位郎君,我家今日准备了莲花酥、沙琪玛、狸奴耳三种糕饼,不知是您要哪种呢?”
“我家主人方才在成衣铺中,尝了你们家的什么酥,便着我来买几盒。”
尹遥一听就明白了,笑道:“郎君说的是莲花酥,一盒共有六枚,售价六十文,敢问郎君要几盒?”
好家伙,这糕饼竟如此昂贵,男子吓了一跳,虽说主家不在乎这点儿银钱,但他却颇为不忿,撇撇嘴道,“这么小一间铺子,能有什么好糕饼,一枚就敢要十文钱?要我说还不如去如意楼。”
尹遥不与他分辩,只是拿起猫耳酥试吃的碟子,笑眯眯地递了过去:“郎君,咱们家的糕饼最是丰俭由人。这狸奴耳的味道也很是不错,您尝尝看如何?”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她如此笑意盈盈,男子面上有些讪讪,拿了一片儿放在嘴里品尝。
哟,还真别说,这小零嘴儿看着不起眼,却是越嚼越香,若是当值无聊时来上半袋,就着一壶小酒,岂不是赛过神仙?不过这玩意儿不会也要好几十文一袋吧,那他可吃不起!
男子忙看向墙上的价牌,原来这小零嘴儿只要五文,这才放下心,继续咔嚓咔嚓嚼了起来。
连着吃了好几片,他才好容易忍住了,态度与方才简直大相径庭,满脸笑意道:“小娘子,那莲花酥我要五盒,另外这什么狸奴耳,也给我再来两袋。”
“好嘞,一共三百十文,您拿好了,请慢走。”尹遥收下银钱,顺利送走了铺子开张后的第一位客人。
此时铺子外又来了个食客,朝着铺子里探头探脑:“小娘子,我方才在食店时,那送的糕饼可是你家的?如何售卖啊?”
还不待尹遥开口,七娘便踩着个小板凳,踮起脚热情招呼道:“老郎君,那沙琪玛是我家的呢,每袋十文钱,您要几袋呀?”
那前来的客人,见这铺子里竟是个小娃儿在售卖,觉得颇为有趣儿,买东西的同时不免逗了她几句,最后临走还多给了几枚铜板。
“阿姐?”七娘回头征询尹遥意见。
没想到七娘都能收到“小费”了,尹遥笑道:“是老郎君给你的,你便自个儿收着吧。”
“那我拿回去让阿婆攒起来,到时给阿姐买生辰礼物!”铺子里又来了客人,七娘把钱揣进怀里,兴高采烈又去招呼客人了。
不愧是陪着尹遥摆了两个多月的摊儿,七娘如今招呼客人、报价格、收银钱都已颇为熟练,只是若有人买好几种,她可能会有点儿算不过来账。不过也没关系,舅母便在后厨,到时出来帮下忙就是。
尹遥又瞧了瞧街面上,有南市署的人在往来巡视,在这里做生意,不同于里坊中那般野蛮生长,凡事都有规矩,也让她家这种都是女眷、小孩儿的铺子,开得安心得多。
“舅母,我就在主街上,有事儿喊我!”尹遥朝后厨知会一声,端起试吃的食盒,往主街去了。
……
南市每日午时开启、夜禁前半个时辰关闭。此刻夕阳西下,外面正传来阵阵鼓声,催促着不留宿市内的百姓尽快离去。
关了铺子,尹遥携着陆娘子和七娘一道儿,结伴儿回了嘉庆坊。
一到家七娘便兴高采烈地敲门:“阿婆,我们回来啦!”
沈老太太拄着拐杖来开了门,尹遥忙扶着她进了屋子,笑道:“阿婆,您自个儿在家还好吧?”
之前基本都是陆娘子留在家中照看,如今只留沈老太太在家,她还是有点儿放不下心。
沈老太太却是满不在乎:“我只是腿脚不好,慢慢儿走就是了,你们不用担心。倒是今儿第一日开张,铺子里情况如何?”
尹遥把她扶到胡椅上坐着,又朝七娘道:“咱们今日售出六盒莲花酥,二十四包沙琪玛,还有二十八袋狸奴耳。七娘帮阿姐算算,共入账多少银钱?”
七娘领命算账,算了半天,倒把自个儿算蒙了:“莲花酥每盒六十文,一共三百六十文;沙琪玛每包十文,一共两百四十文,狸奴耳……咱们卖出去多少狸奴耳来着?”
这记性……尹遥忍笑道:“是二十八袋狸奴耳。”
“哦哦,狸奴耳是五文钱一袋,一共一百四十文。三样儿加起来是……”七娘算了后面,又忘了前面,“阿姐啊,方才说莲花酥和沙琪玛是多少?”
看她这迷糊的小样儿,三个成年人差点儿笑岔了气。
尹遥笑够了,终于不再逗她:“好了好了,咱们这半日,一共是入账七百四十文。”
七娘睁大了眼睛:“阿姐,开铺子竟如此赚钱吗?”
没错,便是开张的这第一日,不算上其他铺子里代售的狸奴耳,单算沈记铺子内,便已入账七百四十文,都快赶上尹遥每日摆摊儿和四门学生意的总和了。
不过在南市做生意,却也与坊中摆摊儿不同,除了食材和包装的成本会高一些外,房租、商税等各项成本也比在坊中时贵上许多,净利润自然也要比摆摊儿低了不少。虽然看着是入账七百多文,可净利润算下来,可能只有三百出头。
尹遥把今日的账记在本子上,用手指点着莲花酥那一栏嘀咕着:
“这三种糕饼,虽说沙琪玛和狸奴耳买的人多,却是莲花酥最赚钱。”
她又掰着手指头算成本:“虽说那木盒还得专门订制,每个就要十文钱,食材成本也比其他两种高得多,可算下来,咱们每卖出去一盒,就能赚三十五文呢!”
“今日光一个客户,便买了五盒走,若能每日都能有这样的大客户来买,那可该多好呀……”
莲花酥样式精致、包装得也十分漂亮,本就是尹遥专为高端客户量身打造的,但能接待这种客户的商铺,本也不会在乎点儿采购糕饼的银钱。
她这几日费尽唇舌,才谈下了之前去过的金银铺子,还有另一家玉石铺子的免费试吃,而就只这两家,今儿便给铺子里带来了近一半的销售额。
只可惜其他的高端铺子,基本都跟邵记成衣铺差不多,不是给她个软钉子,就是压根儿不搭理她这无名小卒……
尹遥叹气,可真想多赚点儿这样的钱啊!
沈老太太瞧着她埋头嘀嘀咕咕,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叹气的模样,失笑道:“三娘把笔墨给我,我给你列个单子,你这几日跑一跑试试吧。”
第50章 煲仔饭、百花酥摆摊儿开店两不误……
第二日一早,沈记早点摊儿仍是按时开张,南市的铺子才刚起步,这坊中的生意也不能落下,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嘛。
沈记早点摊儿前,依旧是大摆长龙,今儿又是新品日,食客们自是翘首以待:“尹娘子,咱们今儿吃什么啊?”
都在沈记吃了好几个月早饭了,哪次的新品让人失望过?打头儿的食客索性道:“不拘吃什么,尹娘子直接给我拿一个便是。”
尹遥掀开蒸笼,取出今日售卖的新品,装在袋中递给食客,笑吟吟道:“我家今日做的是腊肠饭团,郎君尝尝味道如何?”
食客拿在手里,只见这腊肠饭团,是用整片菘菜叶儿包成,咬上一口,里面则是颗粒分明的稻米饭,还夹杂了鲜香的笋丁儿,还有……唔,好浓郁的肉味,又加了些糖调味儿,比平常的肉馅儿还要鲜香!
他仔细一瞧,只见饭团内除了米饭和笋丁儿外,还有一粒粒红彤彤的肉丁儿,方才那鲜香诱人的滋味儿,便是此物散发出来的。
尹遥又从蒸笼中掏出两个碟子,摆在蒸笼旁边,碟子里正是切成一片儿一片儿、红彤彤、香喷喷的腊肠。
“这不是快到岁尾了嘛,我便灌了点儿腊肠。今日拿来给大伙儿尝尝,若是觉得好吃,我这也单卖的。”
七娘在一旁,殷勤地拿了根竹签递给食客,也卖力推销着:“这碟子是岭南风味,跟饭团里的一样儿;这一碟是麻辣的,郎君快尝尝,也可好吃啦!”
食客接过竹签,叉了一片儿麻辣的送入口中:“唔,麻辣鲜香,亦是美味!不过这腊肠,似乎与我之前吃过的不大一样?”
尹遥笑道:“估摸着郎君以往吃过的是羊肉肠,我这是用豕肉做的,也是别有风味呢!””
她又眨眨眼笑道:“这价格嘛,自然也更划算些。一根只要十文钱,足够一家人吃上一顿的,若是整条五根一起买,总价我还便宜五文。”
食客点点头,尹娘子这话没错儿,他以往在南市食店中吃过的,正是羊肉灌肠,一碟子才几片儿,就要十几二十文,这豕肉肠一整根才十文!若是买两条回去,一家人年节时慢慢儿吃,岂不极好?
他刚想开口买下,又忽然面露难色:“尹娘子,我这……一会儿还要去上工,可如何拿啊?”
尹遥抿嘴一笑,她事先早有准备,今日摆摊儿还特意叫上了陆娘子:“郎君可以先预定下来,再同我讲下家住哪里,我给您留好了,晚些时候送上门便是。”
陆娘子站在一旁,手上拿着个小本子,还有根削尖了的炭条儿:“郎君跟我说,我给您记下来。”
后面的食客见几人聊得火热,也叉了片儿腊肠边尝边问:“尹娘子,你这腊肠属实美味,但我从前没吃过,买回去要如何烹制啊?”
“这个简单,您回去用锅蒸熟之后,切成片儿直接吃也行,拿来煲汤、做馅儿也都十分美味。若是蒸饭时,把它盖在米饭上面,再浇一勺儿酱油,更是鲜香得很呢!”
七娘在旁边儿听得口水直流,阿姐说这做法叫“煲仔饭”,家里昨晚才吃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口水直流……
那粒粒分明的稻米饭,润上了腊肠的油脂,又吸收了腊肠的麻辣鲜香与料汁的诱人酱香,口感软糯又有嚼劲,还有锅底那被烧成金黄色的锅巴,又酥又脆,简直让人回味无穷……
虽然阿姐还说了,这煲仔饭若是用岭南腊肠来做,会更加好吃,可她却觉得,就得是麻麻辣辣的才最有滋味儿嘛!
陷入美食回忆暴击的尹七娘,连尹遥喊她收银钱的话都没听到。
看着妹子那副垂涎三尺的模样,尹遥简直忍俊不禁,也没打扰她的“美梦”,只朝食客笑道:“郎君把银钱放在盒子里吧,我给您拿饭团儿。”
又扬声朝陆娘子道:“舅母,这位娘子也要订腊肠呢!”
“好嘞,您把地址说给我听。”
卖光整车的饭团,又预定出去大半腊肠后,三人推着车说说笑笑回了家。
每个人的工作计划,都被尹遥安排得明明白白:“舅母,我先去铺子里啦,你中午再领着七娘过来吧。”
南市虽然午时才开门,不过那是对前往采买的百姓而言,对其中的商户,朝廷倒是安排了条“绿色通道”,凭着经营核准券,可以办理通行证,每日夜禁解除后,便可入内筹备。
尹遥今日先去铺子里,主要是为了昨儿沈老太太写的那字条。
……
她昨儿把纸笔拿给沈老太太后,便又凑过去,想瞧瞧阿婆准备给她安排个什么任务。
只见沈老太太提起笔,凝神思索一阵儿、写几行字,再思索一阵儿、再写几行,直写了满满两页纸。
写完后,沈老太太拿起纸吹了吹,递给了尹遥:“你且去试试看吧。”
尹遥一眼瞧过去,只见上面写了足足二十余户人家,虽没有什么顶级门阀,却也要么是官宦人家,要么是富贾豪商,住的全都是繁华里坊,上面除了姓氏、身份、地址,甚至连应寻的管事或仆妇名称、脾气秉性之类,都列得清清楚楚。
陆娘子在一旁也跟着瞧了瞧,却是不明所以:“阿姑,这是什么?”
“咱们家在洛阳城开了这么久的食店,总不能是白开的吧?”沈老太太点着纸头笑道。
“这都是沈记从前的常客,或是请大郎操办过宴席的。”
陆娘子讪讪,她之前一向不管沈记的事儿,难怪没认出来。
不过她却又有些不解:“咱们之前那么落魄,阿姑都没说有这些故旧,怎么这会儿才提起?”
“跟你说过多少次,客人是客人,可不好轻易称作‘故旧’的。”沈老太太嗔她一眼,又道,“更何况,之前裴长史还在洛阳,谁愿为了点儿吃食触他霉头,提了又有什么用?”
她又叹了口气:“说句实话,便是如今裴长史走了,人家也未必还记得咱们,一切还得看三娘的。”
尹遥会意,把字条仔细叠好揣进怀中,又拍了拍胸脯笑道:“晓得了阿婆,我明儿就去挨个跑一圈儿,跟这些管事郎君娘子们套套近乎,看能不能努力攀些‘旧情’。”
……
到南市后,尹遥先去了趟果子铺,买了点儿一会儿要用的食材。回铺子时,她从后院儿直接进了厨房,开始制作花酥。
花酥是道传统的中式点心,原本是宫廷特供的酥点,到现代时才慢慢走入寻常百姓家,以其口感酥松、样式精美而广受欢迎。
要想达到这样的口感,其制作重点就在于那一层层油酥分层的面皮儿,在经过烹制后简直酥得掉渣。
尹遥先用面粉、猪油、少许红曲粉,揉制成粉色的光滑酥皮;再以面粉、猪油、饴糖、水,揉制成光滑出手套膜的油皮。
两个面团上分别盖上木盆松弛片刻,她又开始制作花酥的馅儿料。
昨日莲花酥的内馅儿,是用莲子、饴糖、猪油混合在一起,制成不仅香甜,还带着阵阵的莲子清香的莲蓉馅儿,尹遥今日便又如法炮制了一番。
在她做莲蓉馅儿的工夫,油皮与酥皮已醒发好,分别切割成大小相同的小面团,取出其中两团,以油皮包酥皮,捏紧擀成牛舌状,卷成一卷儿继续松弛。
然后进行第二擀、第二卷……如此反复数次后,便能制成带着淡淡粉色的油酥皮。
在每轮等待油酥皮松弛的间隙里,尹遥也都没闲着,她又准备了好几种其他的馅儿料。
一会儿既然要去旧客家登门拜访,她便琢磨着,不仅要做莲花酥,还要再做几种其他样式的,合在一起制成“百花酥”,才显得更为精致用心。
红枣去核,加入少许饴糖捣碎成泥,便是香甜沙软的枣泥馅儿;蛋黄、牛乳、饴糖、面粉混合,就成了浓郁香甜的奶黄馅儿;豆沙馅儿、山药桂花馅儿、胡麻馅儿……除了莲蓉馅儿外,尹遥一口气又做了五种馅儿料。
取出一团儿制好的油酥皮,用擀面杖擀薄擀圆,盛上一团奶黄馅儿,小心地包起来,收口捏紧、用手掌轻轻按扁。
用小刀将这油酥饼分切成中间相连的五份,再把顶端捏成花瓣的形状,在中间轻轻割出花蕊的纹路、点上少许胡麻做蕊心,便是一枚栩栩如生的桃花酥。
尹遥拿在手里端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除莲花酥和桃花酥外,她又做了形式各异,但都栩栩如生的枣花酥、梅花酥、菊花酥以及海棠花酥。
起锅热油,油温四成热时,将制好的花酥下入锅炸,先小火炸至油酥皮慢慢展开,一朵朵花酥也由含苞待放转为盛开绽放。
加大至中火,继续炸至白色部分的油酥皮变成淡黄色、浅粉色部分加深少许时,捞出放在架子上沥干油分。
沥干油的六种花酥,下面垫上衬纸,再每样儿一个,小心地摆在专门订制的木盒中,这木盒做得很是精致,盖上还专门刻了“沈记”字样儿。
尹遥将做好的十盒花酥摞在一起,一口气拿到了门外等候的马车上,又锁好门离开了南市。
……
“姐姐,这是我们家刚做好的狸奴耳,您尝尝。”
“婆婆,四包沙琪玛一共四十文,您拿好,慢走呀!”
尹遥空着手回到铺子时,听到的就是七娘脆生生招呼客人的声音,陆娘子则在一旁给刚炸好的猫耳酥装袋,一边还监督七娘账算得对不对。
“阿姐,你回来啦!”刚送走客人,一抬头就瞧见尹遥回来,七娘兴奋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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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娘子亦起身迎了过来:“三娘辛苦了,一切还顺利吧?”
尹遥如今也跟许大郎学坏了,先眉头紧锁,唉声叹气了半天。
对面陆娘子和七娘相视一眼,都忙起安慰自个儿,她才笑道:“我这便接到单子了呢,有人一口气订了二十盒百花酥!”
陆娘子拍拍胸脯:“哎哟,你这孩子,差点儿吓死我了。”
七娘听了差点跳起来:“真的呀?二十盒,那不就是一千两百文?”
“不对,”尹遥笑着摆了摆手,“这百花酥可跟莲花酥的价格不一样,我一盒便卖了八十文呢!”
七娘小声算数:“八十文一盒,二十盒可是一千六百文,阿姐真厉害呀!”
尹遥自豪挺胸:“这才哪到哪儿呀,你忘了阿姐的目标,是要把咱们家的大食店给赎回来呢,可不得好好赚钱才行?”
“阿姐好棒!咱们一定能赎回来的!”七娘卖力吹捧。陆娘子也一路小跑进了后厨,说要去给她倒点儿水喝。
见二人这般开心,尹遥轻轻吁了口气,其实这一趟,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
她这大半天坐着马车,跑遍了洛阳城的几个富贵里坊,前往求见沈老太太列出来的各家管事。
沈老太太所列的,都已算是与沈记较为熟悉的客人,也是她比较有把握、管事多少能给三分薄面的人家。
只不过如今洛阳城内风云变幻,官员变动极为频繁,或是得了皇太后的青眼平步青云,或是为皇太后所恶被贬被杀。尹遥今日拜会的十余家中,官员宅邸竟有过半都已易主,她自然是吃了闭门羹。
好在托着阿翁和舅舅的福,她还是顺利见到了其余几家的管事。
用尽了浑身解数,跟人家说好话、塞好处、软磨硬泡,嘴皮子都快磨破,才终于说服了这几家的管事,替她将带来的花酥拿给主人品尝一二,至于有没有下文,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让她惊喜的是,有一户姓高的富商,尹遥与他家管事在门口相谈时,恰巧撞上高郎君回府,听说尹遥是原来沈记家的,便将她唤了过去。
尝了块儿百花酥后,高郎君很是满意,说这糕饼实是又美味又有趣儿,正好这几日府中要送节礼,当场就订了二十盒。
不仅如此,高郎君还叮嘱她,日后若有何新品,可还要记得再送过来。
尹遥心里开心极了,这大订单来之不易,她明日可得好好做,说不定以后还能得一大客户。
不过今儿,还是先让她歇会儿吧……
上门推销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直把人跑得腿软,讲得也是口干舌燥。尹遥瘫坐在胡椅上,端起桌上的杯子,仰头便喝了个一干二净,陆娘子见状忙又给她填了一杯。
端起杯子慢慢儿喝着,尹遥略缓过来点儿,便又忍不住操心铺子:“辛苦舅母和七娘啦,今儿铺子里的生意如何?”
陆娘子去取来账簿,与她一一“汇报战果”:“昨儿代售狸奴耳的八家店,有六家都派了伙计来,说日后还接着卖,我又拿了些给他们带回去,他们也预付了一半儿的银钱。至于咱们铺子里卖的,我也都记下了”
尹遥拿过账册仔细翻阅,陆娘子做事仔细,上面一项一项记得极为清楚。
下午尹遥出了门,便没去主街送试吃,不过这两日赠给各食店的沙琪玛,瞧着应是开始起了效果,来铺子里买的人还不少,卖得比昨日还多了十几包。
狸奴耳的代售效果也不错,超过七成的铺子都愿继续,虽说每卖掉一包便要分给对方一文钱,利润会摊薄一些,但狸奴耳用料简单成本又低,即便如此分成,她也仍是赚的。
除了这两样外,今日铺子里还卖掉了三盒莲花酥。
百花酥虽然价格更高,可做起来也实在麻烦耗时,尹遥事情繁杂没空做太多,便不打算拿到铺子里卖,还是先只当做贵宾订制品,待到后面陆娘子学会了、能量产了再说。
说起百花酥,尹遥忽想到一事:“烦舅母替我跑一趟,去木匠铺再订二十个装花酥的木盒子来,咱们明天得用。”
在南市开了铺子后,她便发现,这南市虽说采买价格会贵些,比不上蹲城门口直购便宜,可也是真方便啊!
除了各店家都能送货上门外,若临时缺了什么食材,也只需片刻便能随时买到,再不用像之前一般,只能在自个儿家里,千方百计寻其他代替品。
这不,就连这订制的木盒,只要肯付上每个一文钱的加急费,木匠喊上几名徒弟,不过一日的工夫,就能全部打造完工,连花样儿都能刻好,还给送到铺子里。
陆娘子应了一声,出门去下单了。这会儿铺子里没客人,七娘便端了碟试吃放在桌上,又踮着脚给尹遥捏肩膀:“阿姐跑了一天,可累坏了吧!”
见她如此孝顺,尹遥也笑眯眯捏起一块儿沙琪玛,颇为享受地品尝起来。
捏着捏着,又听到七娘嘀嘀咕咕道:“也不知罗珊娜姐姐怎么样了,我都想她啦。”
尹遥逗她:“那你前几日不随他们一道儿去?”
七娘轻轻哼了一声:“我还不是心疼阿姐和舅母,想要留下帮忙嘛!”
尹遥回首摸摸七娘的头:“这倒是,多亏七娘这两日不上学,可帮了大忙呢。”
如今罗珊娜身上的伤已养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脸上的伤口虽已愈合,但疤痕却是难消,仍是颇为明显。
尹遥前些日子一直托人到处打听,是否有擅长此道的郎中,还是张老郎君交游广阔,为她推荐了位姓孟的老先生。
孟老先生原本是在神都城做官儿的,只是他前一阵子,亦因得罪皇太后被罢了官,如今正在伊阳山中隐居。
好在伊阳距洛阳不远,张老郎君闲来无事,便自告奋勇,约了张夫子一道儿前往拜会,张夫子也十分喜爱游山玩水,索性给家塾放了假,欣然应邀。
就这样,两个老头儿带上罗珊娜和张大郎,还有尹遥精心准备的糕饼,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山讨药方去了。
算算日子,这几日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