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几日后甥舅三人关了铺子,刚走到家门外的巷子口,就与回来的张老郎君迎面撞上了。
七娘眼尖,远远便瞧见了对面的一行人:“阿姐,是张老郎君!”
张老郎君仍旧是精神矍铄,自个儿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朝尹遥几人朗声笑道:“快看看,我把谁给你们带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车帘掀开,罗珊娜探出头笑道:“三娘,七娘,陆娘子,我回来啦。”
三人赶忙围了过去,张老郎君抚着胡须,满脸的自豪:“如何,这效果你们可还满意?我可算幸不辱命吧?”
驾车的仆从跳下车,又把罗珊娜扶下来,罗珊娜摘下面上覆着的纱巾,笑盈盈地瞧着三人。
她前些日子出门时,脸上的伤痕虽已愈合不再流血,却仍是满面斑驳。今日再回来时,那疤痕已变浅了许多,只剩下几条浅红色的痕迹。
陆娘子不错眼儿地瞧着罗珊娜,口中啧啧称奇:“就这几日工夫,竟恢复得这般好。”
七娘亦是睁大了眼睛,兴奋地晃着罗珊娜的手臂:“哇,罗姐姐好多了呢,孟老先生真厉害!”
张老郎君在马上颇为自得:“你个小娃儿,老头子介绍的人还能不厉害?”
尹遥走到马前,朝张老郎君深深施了一礼,感激道:“多谢老郎君,这一趟可辛苦您了。”
“嗐,瞧你这话说的。”张老郎君忽然面露赧然,“老头子吃了你家不知多少零嘴儿,便是跑一趟也不值什么。你日后再做了什么好吃的,别忘了老头子就成。”
尹遥抿嘴一笑:“好,我多做点新奇有趣儿的,都给您送去。”
七娘又张望了一圈儿,奇道:“张阿翁,夫子和张大郎呢,怎么没见着?”
张老郎君闻言翻了个白眼儿,又轻哼一声:“你们夫子这个废物,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坐了大半日马车便累得不行,我让他带着大郎先回去了。”
“得了,把人送到了我也回去了,”张老郎君拉起缰绳,把马掉了个头,招呼随行的仆从一道儿回府。
他临行前又朝着七娘补了一句,“对了,你们夫子让我转告你,明儿记得来上学。”
“啊?明日就上学啦?”七娘顿时一声哀嚎,夫子不是累坏了吗,怎地还这般有精神头儿!
……
三人簇拥着罗珊娜回了家,尹遥扬声笑道:“阿婆快看看,是小罗回来啦!”
罗珊娜的名字是胡语,念起来总是有些拗口,叫罗娘子又实在太生分见外,尹遥在家里便索性管她叫“小罗”,沈老太太和陆娘子刚开始虽觉得有些怪,但时日久了,到也跟着这么叫开了。
沈老太太正坐在床上缝制冬衣,闻言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亦是频频点头:“看来张老郎君一点儿都没夸口,孟老的医术果真神*奇,估摸着再过些时日,咱们小罗就能全好了。”
这是自然,据张老郎君所言,孟老先生可是药王孙思邈的得意弟子。
此番他们前往拜会后,老先生便翻阅了其恩师晚年所著的《千金翼方》,按照其中所述,制成专门祛疤的丹参羊脂膏,给罗珊娜敷用,这才能有如此奇效。
几人坐下,沈老太太把手上的衣服朝着罗珊娜比量了一下,笑道:“我是按照三娘的尺码做的,你们俩身量差不多,应也是合身的,等这两日做好了你便换上。”
罗珊娜睁大眼睛:“沈婆婆这竟是为我缝的吗?”
尹遥在一旁笑道:“那是自然,我们都有冬衣了,阿婆不是给你的,还能是给谁的?”
这些时日以来,罗珊娜穿着的,还是尹遥从华阴带来的旧衣,虽也还算保暖,但毕竟没自个儿的衣裳穿着舒坦,沈老太太便让尹遥又去买了棉布和棉花,为罗珊娜缝制了件新的。
罗珊娜一听这话,一下扑上去保住了沈老太太:“沈婆婆,你真好!”
对这胡姬单纯外放的性格,沈老太太差点儿招架不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使劲儿拍她:“快起身,起身!我手上有针呢,别扎着你!”
难得见沈老太太如此失态,其他几人都笑得不行。
屋内的气氛十分轻松,七娘又拽着罗珊娜,好一通询问伊阳山景色如何、好不好玩儿之类的,看来小家伙这回没去成,难免还是有些心痒痒。
罗珊娜的大唐话,虽已比刚到洛阳时熟练得多,但那些借景喻情啊、以诗抒怀啊之类的,到底还是过于超纲了,绞尽脑汁只憋出几句“好多树、好多鸟、好多鱼、好漂亮”……
好在七娘的词汇库也不咋地,俩人凑在一起,倒是叽叽喳喳聊得投机。
尹遥笑着摇了摇头,也随口问了句:“对了,孟老先生对咱们带去的点心可还满意吧?”
孟老先生不缺银钱,她便拿了几样点心给他们带着,权当做登门礼,礼轻情意重,表达的主要是个心意。
罗珊娜听到这话坐直了身子,一下子卡了壳,支支吾吾道:“孟老先生他……他……他没吃……”
咦?尹遥一向对自个儿的厨艺十分自信,更何况她还提早跟张老郎君打听过,说孟老平日里最爱甜食,这才投其所好带去的。
她不由奇道:“为何,莫非老先生嫌我做得不好?”
“那倒不是,”罗珊娜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天又看看地,终于下决心道出真相:“他说三娘的点心都是油炸的,不够养生!”
不!够!养!生!这四个斩钉截铁的字,把尹遥给震住了。
这答案还真是出乎意料,大唐百姓都爱油水,怎么这位孟老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像现代人一般搞起养生了?
只是这个理由,她还真没法儿辩驳,花酥也好,沙琪玛、狸奴耳也罢,都是油炸食品,也确实……不够养生。
罢了,一个人一个喜好,不吃就不吃吧。等下次有机会了,她再琢磨点儿别的做谢礼便是。
她摇摇头笑道:“大伙儿都饿了吧?我跟舅母去做晚饭,咱们再来点儿小酒,就当给小罗接风洗尘了。”
她又朝罗珊娜笑道:“小罗,你有啥想吃的不?我给你做。”
罗珊娜露出一脸渴盼:“好三娘,咱们今晚能吃点儿肉吗?”
尹遥今晚真是一惊一惊又一惊,罗珊娜一向嫌肉油腻,不大爱吃,平日里更喜甜食,今日竟会主动要求吃肉,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只见罗珊娜苦着一张脸,道:“你是不知啊,孟老先生人虽好,医术也是极好的,可他一直在鼓捣什么食疗药膳……”
“张老郎君几个不爱吃,便只吃自家仆从做的饭菜,但孟老却说我在治伤,必须跟着他吃药膳,那滋味儿实在是……”
“还好这趟带了三娘做的糕饼,我便半夜起来偷偷吃两块儿,不然都要饿死了!”
原来她连着吃了好几日的糕饼,难怪不想吃甜食了……
七娘不免好奇道:“那孟老先生不吃吗?他不嫌自个儿做得难吃?”
罗珊娜回想起当日情景,委屈极了:“怎么不嫌,他自个儿也是捏着鼻子吃的……”
看她这样儿,尹遥忙安抚道:“没事儿没事儿,咱们今晚大口吃肉!”
去院中取了一整扇羊排,尹遥把其中一半儿交给陆娘子,过油煎着吃,另一半儿则由自个儿操刀,做道羊排啫啫煲。
啫啫煲是现代时,才出现在大排档中的一款岭南风味美食,以其独特的烹饪方式和丰富的口感,而深受各地食客喜爱。
它的基础做法,是将食材放在瓦煲中,在大火烧至极高温,食材表面被迅速烹熟,将水分快速锁在食材内。如此一来,煲中的汤汁儿因与高温瓦煲接触,水分迅速蒸发,便会发出“滋滋”声,在岭南地区,“滋”的读音恰好与“啫”相同,这道菜也因此得名。
将半扇羊排洗净擦干水分,沿着骨缝斩成手指长的羊排块儿,用粗盐、生抽、米酒、豆豉、生粉抓匀腌制片刻。
她又取出小陶瓮,架在了地上的小火炉上,开大火将其烧热。
啫啫煲烹制的步骤并不复杂,但若想做好,便要掌握好火候和水分。尤其是必须先将煲具烧至滚烫,然后利用高温,让食材短时间内熟透,才能完整保留它的原汁原味及鲜嫩口感。
家中这小陶瓮,跟现代的砂锅差不多,都是由粘土烧制的陶器,因上面有许多微小的孔,烹饪时能吸收食物的香味儿,因此用的时间越久,烹制起来味道也越浓郁。
这些日子以来,因个头儿小用着方便,这小陶瓮也成了尹遥的第一选择,前几日它终于不堪“压榨”,裂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尹遥瞧着这“半道崩殂”的陶瓮,可真是心疼得够呛,好在许二郎来取饭时见到,拿走帮她用铁条重新箍起来,又在裂缝上涂了蛋清,这才让它又重新焕发生机,继续为尹遥的烹饪事业贡献力量。
而且箍过的陶瓮,在铁条的加持下,可比原来结实耐造了许多,否则尹遥也不敢拿来空锅干烧……
待陶瓮烧到滚烫,往其中淋入少许蔓菁油,放入葱姜蒜,改小火煸炒至散发香味儿,在其上叠放摆入腌制好的羊排,盖上盖子大火加热半刻钟,果真听到里面传来诱人的“滋滋”声,锅盖缝中,也飘出阵阵羊肉的香气。
再沿锅圈儿淋入米酒,待酒燃尽,表面撒上些芫荽,便可直接整瓮上桌。
“羊排啫啫煲做好啦!”尹遥一掀锅盖,经过陶瓮的高温煲制,羊肉浓郁的香味儿瞬间喷薄而出,极其霸道地窜入每个人的鼻子,香得人精神一震。
这锅脆嫩多汁的羊排啫啫煲,把罗珊娜吃得简直热泪盈眶,她不停嘴儿地啃着羊排,连上面的汤汁儿都不放过,口中还喃喃道:“太好吃了,真是太好吃了,终于又吃到肉了,呜呜呜……”
一边儿陆娘子也煎好了羊排,油滋滋的羊排上,又撒了厚厚的一层孜然和茱萸粉,飘散出令人垂涎欲滴的焦香味儿。
七娘伸出筷子,给罗珊娜夹了一块儿到碗里:“罗姐姐再尝尝这个,舅母煎的羊排也可香啦。”
罗珊娜连连点头,一点儿形象都不顾了,把筷子丢下,直接用手抓着煎羊排埋头狠狠一口:“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肉竟然这么好吃!辛苦陆娘子了!”
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陆娘子也十分喜爱这单纯的小胡姬,闻言笑道:“小罗以后别叫我陆娘子啦,便随三娘和七娘一道儿,叫我舅母便是,舅母以后日日给你做好吃的!”
罗珊娜嘴里一边儿吃着,一边儿呜呜咽咽应道:“谢谢舅母!”
沈家老小瞧着她吃得这么香甜,不免都乐了起来,纷纷给她夹肉,在碟子里堆成小山一般。
尹遥亦失笑,孟老先生那儿只是些食疗药膳罢了,怎就把人逼成这样儿?药膳若是做得好了,也能很美味呀!
唔,想必还是孟老的手艺差了些……
一番大快朵颐之后,罗珊娜打了个饱嗝儿,摊在椅子上,面上浮现一抹红色:“三娘,我光顾着吃了,都忘记问你,最近铺子还顺利吗?”
尹遥笑嗔她一眼,这家伙终于想起正事儿了:“铺子嘛,还算是在波折中顺利前进吧。”
她后来又把阿婆写的单子上,其余的十来家也跑了一圈儿,虽然再没遇到撞大运、当场下订单的事儿,不过这几日,也陆陆续续有人家派仆从前来订购。
而且这些订购往往都是十盒、二十盒起步,眼下她手上还没完成的百花酥订单,已积攒了一百多盒,简直每天睁眼起床就是揉酥皮、调馅料、包花酥、炸花酥……
把百花酥送出去,再数着收回来那沉甸甸的铜钱,真是让人痛……并快乐着呀!
其实这也算在尹遥的预料之中,她那百花酥本就做得讨巧又应季,如今虽是冬日百花凋零,可谁会不喜欢绽放得漂漂亮亮的花儿呢?这些贵人府上,不论是拿来宴客还是送礼,可都再体面不过了。
至于沙琪玛和狸奴耳,尹遥又上门做过回访,几家食店的店家都说,这免费赠送的沙琪玛,食客们都满意得很。
不过代售狸奴耳的铺子中,却有两家干果铺不愿再做,反而是茶楼酒肆、斗鸡走狗之所表示要继续进货。
尹遥先前还不太明白,后来想想才回过味儿来,心道这大概就是二道贩子和三道贩子的差别吧。
干果铺的干果蜜饯总归是要卖的,客人买了狸奴耳,可能就不会再买其他的了;可茶楼酒肆又不同,客人去了总归要点些吃的消磨时光,店家自然乐得不去干果铺进货,转而售卖利润更高的狸奴耳。
她准备这几日把预订单忙完之后,便干脆放弃干果铺,专挑食店和茶楼酒肆,再多去谈几家试吃和代售,毕竟她如今也算有“成功案例”在手,谈判的筹码都多了几分。
听尹遥大谈了一通生意经,罗珊娜简直热血沸腾:“我明日就去铺子里帮忙,三娘的生意里,怎能没有我的一份力呢?”
七娘一手握住罗珊娜的手指,让她手掌向上,另一手则按在她的掌心上,十分严肃道:“罗姐姐,我明儿就要去上学了,招呼客人的活儿,可就交给你了!”
罗珊娜抬起另一只手,盖在七娘的手背上,亦是一本正经:“放心吧七娘,我一定认认真真做事,绝不辜负你的信任。”
看这俩人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尹遥不禁扶额:七娘五岁,罗珊娜你几岁了?
第52章 银丝酥你调笑我的时候,怎么大唐话这……
待到第二日,仍是尹遥收了摊儿先去南市,她一口气做了三十盒百花酥,终于把今日要给客人的预订单完成了。将盒子摞在一起,待会儿客人家的管事来南市采买时,会顺道儿上门来取,倒省得她雇马车跑一趟了。
午时左右,陆娘子带着罗珊娜来了铺子中,让尹遥有些意外的是,罗珊娜今日重又带上了面纱,面色也不似昨日那般兴高采烈。
她把陆娘子拉到一旁,偷偷询问是怎么回事儿。
陆娘子叹了口气,道:“方才我们正准备出门儿,迎面遇到了坊中的几个小娃儿,他们说罗珊娜……唉……”
陆娘子虽然吞吞吐吐并未明言,但尹遥也猜得出,小孩子最天真,可有时候也最残忍,罗珊娜脸上的伤虽已好转了许多,但到底还是有些痕迹,听了闲话难免被刺痛,这才重新戴上了面纱。
罗珊娜自个儿在铺子里兜了一圈儿,又按了按戴着的面纱,有了面纱的遮挡,她仿佛才终于有了些许安全感:“七娘跟我说过啦,让我日后就在前面招呼客人。舅母正在揉制那一圈圈儿的,便是那狸奴耳吧?”
尹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主动的打工人,不由笑道:“你先别急着上工,咱们还得出门办件事儿呢!”
今日之所以让罗珊娜午时才来铺子,一是体谅她舟车劳顿,二是因为她还没有通行证,不能提前进南市。
因此今日南市一开市,尹遥便先领着她去了市署司,找到办事的小吏:“郎君,我们是市中商户,前来办理通行证的。”
小吏一抬头,见站在自个儿面前的,是两个年轻的小娘子。其中一个样貌十分漂亮,另一个则眉眼间颇有些胡地风情,只可惜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如何,但光看那身段,想必亦是个美人儿。
刚一当差便见到美人儿,心情难免也畅快许多,他颇为和气地开了口:“是哪位要办理通行证?把户籍和铺子的经营核准券拿来吧。”
“郎君,是我要办理。”罗珊娜开口应道,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尹遥也将铺子的核准券递了过去。
小吏打开那文书一看,不由愣了一下,这怎么还是张身契?谁家奴婢的身契是放在自个儿身上的啊?
他查阅了一番身契,又抬头朝罗珊娜道:“小娘子,烦请将面纱摘下来,我要核对一下身份。”
罗珊娜皱了皱眉头,仍是小心翼翼摘下了面纱,那小吏一看,却被她面上的伤痕给惊了一下,不免暗道晦气,这胡姬怎么还是个毁了容貌的。
与身契上核实无误,他转而看傻子似地瞧向尹遥,心道这小娘子漂亮是漂亮,可买个奴婢是脸上有伤的,身契还不自个儿拿着,心也未免太大了吧……
他转念又一想,那伤痕该不会是她打的吧?没想到这小娘子长得漂亮,下手却是如此毒辣……把好好个美人儿打成这样,真是作孽哟!
尹遥自然不知他在胡想些什么,只知他盯着自个儿,神色变换不定,又半晌不语,难免面露询问之色。
小吏方才回过神来,不复方才的和气,敲了敲案牍公事公办道:“小娘子,奴籍办理通行证,还得要主家的户籍。”
“哦哦……这是我的户籍,请您过目。”尹遥这才反应过来,忙掏出自己的户籍文书,也递了过去。
小吏核对了一番无误后,又拿张纸让她写了保书,这才给罗珊娜办理了通行证。
二人从南市署出来,罗珊娜将面纱仔细戴好,又把通行证叠起来,跟身契放在一起揣在怀中,勉强笑道:“这下好了,我日后也可以提早来帮忙啦!”
尹遥瞥见那身契,微微叹了口气。她之前便去坊正家咨询过,按照大唐律法,经主人放良后,奴婢确实可以脱去奴籍。
但此事若要实际操作,却必须是由“家长给手书”,而后才能前往官府申请办理。可沈家名义上的户主沈龄,如今还远在岭南流放……
这可不尴尬了?流程的第一步还没走,就已经卡了壳。尹遥无奈,便只能将此事暂时搁置下来,因此罗珊娜如今仍然还是奴籍。
她挽着罗珊娜,叹气道:“我前几日已给舅舅写信,说了你的情况,又央他在回信中附上手书。只是岭南路途遥远,也不知这手书何时才能到,你且再将就一阵儿。”
之前答应过要给罗珊娜脱籍却没办成,瞧着那身契文书,尹遥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罗珊娜对这事儿倒是不大在意:“这有什么,你又不会害我,办不办得成有什么要紧。”
见尹遥仍旧锁着眉头,罗珊娜还逗起她来:“好三娘,你莫不是嫌我吃得太多了,怕留在家中养不起?”
“去你的吧,我家又不差你一口吃的!”尹遥顿时被她逗笑,用力拍了她一下,“你可得给我吃饱喝足,不然哪有力气干活儿?”
罗珊娜被她拍得龇牙咧嘴,尹遥心中已有计较,却没忙着回铺子,而是拉着她去了趟脂粉铺。
尹遥挑了盒上好的妆粉,又在店里帮罗珊娜上了妆。这妆粉涂上后,罗珊娜脸蛋儿上那浅浅的痕迹,便完全看不出了,只余左侧颧骨处最明显的一条,却仍是无法完全遮住。
见尹遥左看右看仍是不大满意,店家在旁笑道:“两位稍待,我这儿还有好东西,娘子不妨试试?”
她说着便从一旁拿了个木匣子出来,从中取出一副花样:“娘子请看,此物名为花子,据说源起自上官昭仪,小娘子们都竞相效仿,坊间如今可流行啦!”
尹遥好奇地拿起那花子,只见它是红色的五瓣梅花状,看起来十分精致漂亮:“这便是传说中的梅花妆吗?”
“没错儿,小娘子也见过此物吧?这正是梅花妆。”
这倒是个好物件儿,不过梅花妆是贴额头的,形状不大适合面颊,尹遥便低头在匣子里挑挑拣拣,终于选中了个被店家称为“斜红”的火焰形花子。
将花子正面贴在罗珊娜伤疤处,再揭去背纸,火焰形的花样便完整地留在了上面,将那伤疤完全遮盖住,又斜飞出去,直没入鬓发之中,只衬得她越发明艳照人。
罗珊娜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抓着尹遥的手兴奋得不得了:“三娘,真的一点都看不见了!”
瞧她高兴那样儿,尹遥摸摸她的脸,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又给她买了几副花子备着,离开脂粉铺时,罗珊娜还难掩开心:“三娘,咱们这回是不是要回铺子了?我该上工了吧?”
之前遇到险境时,罗珊娜豁出去破釜沉舟,被鞭子抽伤了脸,虽然凭此事逃过一劫,可若是现在问她还敢不敢再来一次,尹遥估计她也未必还有勇气。
自从她受伤后,见到的除了各路郎中外,便都是沈家、张家这种亲友,伤疤也在一日日好转,便也不觉什么。
但今儿第一日公开抛头露面,便要面对陌生人异样的目光、难听的话语,罗珊娜本就一向爱惜容貌,又怎么可能毫不在意?
这下再不用戴着面纱、遮遮掩掩地出门,她如今的高兴雀跃,才是百分百发自内心的。
尹遥笑道:“走吧走吧,回去上工了。我还要做点儿银丝酥,晚上咱们给张老郎君送去,当做带你治伤的谢礼。”
……
饴糖加水熬至冒大泡,倒入涂了少许油的碗中晾凉;现成的黄豆粉炒熟,直至翻动时能在锅中顺畅滑动;胡桃仁儿、甜杏仁儿磨碎,混入炒熟的胡麻。
准备好材料后,嫌厨房扑腾不开,又不知罗珊娜在前面张罗得如何,尹遥索性把东西都搬到了堂屋中。
这会儿门口已有客人,罗珊娜虽没七娘那么熟练地推销,但也是满面笑容,言谈之间十分得体周到,顺顺利利卖掉了今日的第一包沙琪玛。
送走了客人,罗珊娜拍拍自个儿的胸口,一脸庆幸道:“还好七娘昨儿讲了该如何招呼客人,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三娘,我可没出错儿吧?”
原来七娘还特意搞了“岗前培训”,难怪罗珊娜这么快就能进入状态,尹遥笑着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放下心来,低头专心制作起银丝酥。
炒熟的黄豆粉全部摊开在干净的桌案上,糖浆这会儿已晾得半凉,尹遥将它团成一个球饼,又从中间掏了个洞,双手握着转圈儿拉长,捏成粗细均匀的圆环。
在黄豆粉中滚得两滚,再左右手反方向一拧,将糖环从中间儿叠成两圈儿,继续握着转圈儿拉长,如此往复不断,柔软的糖浆便被拉伸得越来越长……
门外又来了个买糕饼的客人,没顾上罗珊娜的招呼,注意力却全被屋里那小娘子的动作给吸引了。
只见她双手轮流上下翻飞,动作舒展得像在舞蹈,简直称得上游龙舞凤。那糖浆在她的拉扯翻转下,逐渐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洁白,最后如同银色的发丝般,柔顺地垂了下来。
客人探头探脑往里瞅:“小娘子,你们铺子里正做的那个,是什么吃食?看着好生有趣儿,可否让我品尝一下?”
昨儿七娘的“员工培训”里,却没有介绍这一项,罗珊娜只好扭头朝铺内求援:“三娘,三娘?”
看来还得自个儿救场,尹遥揪了一小块儿银丝下来,往里放了些坚果碎,又卷成一卷儿,放在碟子里,拿到了门口,笑道:“郎君,这是我家的银丝酥,您尝尝看味道如何?”
银丝酥瞧着洁白如雪,吃起来也是入口即化,极为甘甜可口,再配上香酥的坚果碎,客人那叫一个满意,居然别的也不买了,专门指定要它。
顾客就是上帝,尹遥又琢磨着左右时辰还早,手头儿这些卖了,大不了再做便是,于是爽快同意,收了五十文钱,给了对方两盒银丝酥。
结果这一下午她在堂屋拉着抻着,来了客人觉着新奇便点名要买,她做一轮,客人买一轮……
瞧着手里剩的最后一点儿饴糖,尹遥“吓得”一溜烟跑回厨房,才好容易把这最后两盒银丝酥留下来,带着来了张家……
“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三娘这般,仿佛做贼一样,门外来了客人都害怕!”听着罗珊娜惟妙惟肖的描述,在场几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你调笑我的时候,怎么大唐话这般好?”被众人狠狠调侃一番,尹遥愤愤捶了罗珊娜一下。
张夫子把长长的白胡子捋到一旁,拿起银丝酥尝了一块儿,竖起大拇指赞道:“遇水即溶,纤细如发,尹娘子果真好手艺,七娘这弟子可真没白收。”
张老郎君亦拈了块儿送入口中,闭上眼睛美美品味,纤细的糖丝一入口,便化为糖浆,裹着里面的坚果仁儿,让人回味无穷:“看来老头子还算捡着漏了?”
“小团体”正聚在张老郎君的正屋里,一边品尝美味,一边聊起在孟老那儿的所见所闻,一时间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张寺丞方从衙署回来,进来向张老郎君简单问了个安,便又隐有忧色地离开了,窦二娘见状,跟在场几人告个罪,也跟了出去。
尹遥和罗珊娜带着七娘离开时,窦二娘前来相送,她将尹遥叫道一侧,面露恳求道:“三娘,我家郎君在衙署中遇到些难题,不知能否请你帮忙参详一二?”
一听这话,倒把尹遥弄得摸不着头脑了,张寺丞在衙署中遇到的难题,她能参详什么啊?
跟张家相识这些日子以来,尹遥跟张寺丞一向没什么来往,便是迎面撞见了,也就是相互行个礼,双方客气话都懒得多说一句。说两人是点头之交,“点头之交”大概都要跳起来反驳……
但想着平日里承了窦二娘和张老郎君的许多情分,尹遥还是应下:“二娘直说便是,不过你也知晓,我只会些厨艺,这衙署里的事儿……”
窦二娘一番解释,她才闹明白,这事儿竟还真跟厨艺脱不了关系。
历朝历代的帝王,无论明君还是昏君,都难免会喜爱一样儿东西,那便是——祥瑞。
何谓祥瑞?祥瑞也称“福瑞”,古语有云:“若乃天地显应,休徵祥瑞,以表圣德者,不可胜载。”
简单来说,便是象征吉祥、天意的一些现象或者物件儿,一旦出现了,就代表着上天对帝王的认可。至于具体有哪些,那可就不胜枚举了,可能是瑞雪祥云,可能是珍禽异兽,可能是禾生双穗,也可能……
譬如前些日子,皇太后驾临龙门参拜卢舍那大佛时,便有东关下园的菜农前来,进献了一件祥瑞:一棵长逾三尺、上青下白、足有三十斤重的……白莱菔。
第53章 赛燕窝不想让我卖我偏卖
皇太后见到那棵白莱菔后圣心大悦,立刻便下令光禄卿筹备,要在年祭时将其烹制成一道美味佳肴。
光禄寺的疱人烹惯了珍禽异兽,对着这莱菔却是无从下手,眼见年祭将至,主理此事的张寺丞仍一筹莫展。
回到家中,尹遥从自家菜窖里翻出了一根白萝卜,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瞧,也是没什么头绪。
白莱菔也即白萝卜,因其味道清香、容易储存、价格低廉、营养丰富等优点,与菘菜一样,都是大唐百姓冬日餐桌上最为常见的蔬菜。
平日里白萝卜倒是好做,切成块儿下锅红烧最是下饭,切成片儿用醋和茱萸腌起来颇为开胃,切成丝儿跟猪肉糜搅在一起下锅,炸成的萝卜丸子也很是酥脆可口。
只是如此对待“祥瑞”,怕有点儿不大尊敬吧?尹遥想了想年祭的典礼上,皇室权臣们吃着红烧萝卜、腌萝卜、萝卜丸子的场景,难免打了个寒战,觉着是嫌自个儿活得太久了。
手里握着根萝卜在院中晃来晃去,想起今日雪白如发的银丝酥,又想起了那句“冬吃萝卜,赛过燕窝”的俗语,她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
白萝卜去皮切成细丝,以冷水洗去辛辣之味,裹上生粉上锅蒸制,再以冷水洗去生粉,如此反复“三蒸九泡”之后,萝卜丝的质地变得柔韧,颜色亦转为晶莹剔透,看起来如同燕窝一般。
若是用菌子、笋丝、肉丝、鸡子等做为辅料,再佐以高汤,想必连味道也能与燕窝别无二致……
第二日一早,去送七娘上学时,顺道儿把那形似燕窝的萝卜丝交给了窦二娘,又告知了她制作方法,尹遥便拍拍手告辞离开了。
至于具体用哪些珍稀食材,怎样搭配味道最为鲜美,这任务便交给光禄寺的疱人研究吧,她可没钱买来一一试验,铺子里事情又忙,就不送佛送到西啦。
……
盛郎君今岁四十有三,作为如意楼的总管事,二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精益求精,是东家最好的左膀右臂。
在他的经营下,如意楼从一家原本平平无奇的小铺子,逐渐成为了洛阳南市中首屈一指的糕饼铺,便是从远道而来的外地人,到了这南市,也要买盒如意楼的糕饼回去,方显得没白来洛阳城一趟。
每到年节时分,都是如意楼生意最好的一个时节,尤其是城中的官宦富贵人家,必会派人来楼中,订购那一年一度的特制礼盒,用来馈赠亲朋好友、结交恩师同僚。
不过最近他在翻阅账册时,却发现有十几家常客都没来订购。
此外还有几家铺子,原本每月都会前来,为登门的贵客订制糕饼,这个月也说暂且不订了。
按理说如意楼家大业大,流失了十几家常客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但古语有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盛郎君做事向来谨慎,还是上了心,便托人朝这些家的管事多方打听,这才知晓,他们今年府上的年节礼,都换成了什么“沈记”的百花酥,家主很是满意呢。
至于那几家铺子,竟然也是换成了沈记的莲花酥,说客人吃着十分满意,下个月也暂且不来如意楼订购了。
听着手下伙计的回报,盛郎君轻嗤一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百花酥莲花酥,竟令得客人们如此满意。”
他又安排手下,去铺子里探探那沈记的底,再买两盒糕饼回来。
伙计领命而去,一个时辰后才回来,神色却有些支吾:“管事,那小娘子说百花酥要预订才行,而且都已排到十日后了,我只买了现成的莲花酥回来,您看……”
盛郎君接过伙计递过来的一个木盒,只见其制作得很是精致,上面还贴了张红纸,写着“莲花酥沈记出品”
莲花酥?他打开盒子一看,心中便已有数。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平常的客人见到这花酥,会觉得十分逼真有趣儿,可对盛郎君这种开了二十几年糕饼铺子的人来说,不就是做得漂亮新奇些的酥皮糕饼吗?
他又尝了一口,唔,确实是比自家楼里的更酥一些,不过这油酥皮的分量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若叫楼里的老师傅多试试,也不是不能调制出来。
想来那百花酥,也是同样的道理,是做得新奇的各式酥皮糕饼罢了。
可话说回来,一家刚开张的小铺子,若能占到“新奇”二字,本就是它能有立锥之地的第一步,当年如意楼不也是这样起家的吗?
看来要去探探虚实才行。
……
“罗珊娜,你跟舅母好好看铺子,我出去一趟。”跟罗珊娜打了个招呼,尹遥准备出门去维护下老客户,看看手头这些试吃的食店和代售的茶楼酒肆,最近的情况如何,顺便再逛逛南市,寻找些新*的合作伙伴,尤其是金银玉石铺子之类的,来发掘一下莲花酥的潜在客户。
刚走出去没两步,便听到身后罗珊娜唤她:“三娘等等,这里有位郎君找你,说要预订百花酥呢!”
开口就预订百花酥的,基本都是她的大客户,尹遥一听这话,便折了回来,准备与这位郎君详谈一番。
此刻盛郎君正在打量沈记的铺子,原来是家新开铺子,难怪他从前没听过。记得这里上个月还叫做“盛记糕饼铺”,店主跟他是本家来着,想不到才开了没两个月,就关门走人了,这回知晓南市的生意,不像家乡那般好做了吧?
闻言他又扭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尹遥一番,道:“这位小娘子便是沈记的店家?想不到竟如此年轻。百花酥便是你做的?”
尹遥颔首,又热情招呼道:“请问盛郎君想订几盒百花酥,是什么时候要呢?”
盛郎君没答话,而是道:“小娘子,我能先瞧瞧货吗?”
这话倒是有些稀奇,这位盛郎君尹遥还是头一回见,虽说这些时日以来,也时有收了沈记老客户百花酥年礼的人家,觉着这糕饼新奇有趣儿,便又差了仆从来订购,但她还没见过不知百花酥长什么样儿、要先瞧瞧才行的客人。
尹遥开了两辈子饭馆儿,虽不说有什么识人相面的本事,但来铺子的客人是随便逛逛呢,还是专程前来呢,是买来自个儿吃呢,还是带回去给家里人呢,或是毫无感情的打工人,只是听了主家的吩咐来办事儿呢,这么一个照面,她也能看个大差不差。
不过眼前儿这位自称姓盛的郎君,要她看来,却是哪种都不大像。比打工人多了些真情实感,但这真情实感又不像是冲着美味来的……
不过反正来者是客嘛,倒也没必要对客人追根究底,促成生意才是最重要的。
估摸着三言两语谈不下来,尹遥便请盛郎君一道儿进了铺子,二人坐定后,她先给对方倒了杯茶。
盛郎君方才在铺子外转悠了一会儿,这会儿确实觉着有些冷,看这小娘子待客殷勤,便端起了桌上的杯子,想喝点儿暖暖身子。
罗珊娜素喜牛乳,留在铺面招呼客人又是半露天,尹遥怕她会觉着冷,因此这杯子里盛的,是自制的热牛乳茶。
如今距离茶圣陆羽先生出生,还要将近五十年,距离他撰写出三卷《茶经》,还要七十多年。这个时代的唐朝人,喝茶还是如同拌芝麻糊一般,会往茶汤里混合葱、姜、花椒、桂皮……那个滋味儿,尹遥尝过一次,就再也敬谢不敏了。
茶饼掰碎,用火炙烤几次至完全脱去水分,将碎茶装入粗布缝制的小袋子中,投进清水锅中,小火熬煮两个时辰,待茶汤浓郁后,与新鲜牛乳混合,加少许蜂蜜调味儿,就已是再香甜不过了。
盛郎君这一杯热牛乳茶喝下肚,整个人都暖上了三分。
恰好这会儿铺子里还有几盒做好的百花酥,客人说是晚些来取,尹遥便去后厨取了一盒,又打开给盛郎君看了一看。
跟他之前估摸的差不多,这所谓的百花酥,也不过就是做得样式更多、更新奇些的酥皮糕饼罢了。只是这年节生意十分要紧,却不能让这小铺子给抢了去。
盛郎君放下手中杯子,斟酌着开了口:“小娘子,我的确要买你这百花酥,不过不是糕饼,而是配方。”
“配方?”
“没错儿,我愿意出二十贯,买下你这百花酥的配方,你看如何?”
二十贯!尹遥被这报价吓了一跳,她之前攒了好几个月,也才攒了二十几贯,这价格都抵得上这铺子四个月的租金了。
哪怕每盒百花酥能有五十文的净利润,这二十贯也够她卖四百盒了,怕是整个腊月里,都找不到这么多订购的客户吧!
更何况,开发、维护客户还要成本,她卖一盒也赚不到五十文啊,这盛郎君怕不是失心疯了,花这么大价钱买一个配方?
盛郎君不知尹遥心里把他当成了失心疯,只以为对方是被价格所震撼,暗自摇了摇头:看来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
他面上难免倨傲了三分,又道:“不过小娘子,这价格不菲,我自然也是有其他条件的。”
嚯,难怪嘛,她就知道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郎君不妨说说看?”
“这方子卖给我之后,你铺子里便不能再售卖百花酥了。”
一听这口吻,尹遥心倒是落回肚子里了:哦,原来是买断的价格,看来不是同行就是同行,只不知是哪家的同行。
她不动声色,仍旧笑道:“若是把方子卖给了郎君,那我现在手头儿的订单,又该怎么办?”
“自然也不能再售卖了,我相信这些银钱足够弥补你铺子的损失。”
“盛郎君,您要买断我的看家本事,才只出二十贯吗?”
见她开始讨价还价了,盛郎君心有不屑,只道这又是个短视的,看来果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便漫不经心道:“那我再加五贯,或者小娘子报个价,只要别太过头,我都应允你。”
出手真大方呢,看来还是个大铺子。
她仍旧笑吟吟道:“盛郎君买下我这方子,是准备拿到如意楼售卖吗?”
沈记开张之前,尹遥也没少打听这南市各家糕饼铺子的情况,自然联想到如意楼那位姓盛的管事,心道还挺看得起她,竟然亲自登门了。
见她认出了自个儿,盛郎君有些意外,不过他在南市二十多年,认得出他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便轻笑一声,傲然道:“我如意楼怎么可能拾人牙慧,小娘子怕不是想多了。”
“哦,原来是要拿我的方子去吃灰。”尹遥点点头表示懂了。
“我不卖,郎君请回吧。”
“小娘子是觉着二十五贯太少了?”
“二十五贯买个糕饼方子,盛郎君好大的手笔。”
尹遥做出送客的姿态:“不过呢,这价钱买我家铺子的声誉和前途,也确实有些少了。”
送走了盛郎君,罗珊娜刚一回铺子,就瞧见尹遥坐在胡凳上,看着像是在生闷气。
这副模样的尹遥,外人可很难见到,从试吃碟子里拿了块儿沙琪玛喂到她嘴里,罗珊娜又逗她道:“三娘,怎么了,后悔把盛郎君放跑了?那可是二十贯呢,我的身价可也就这么些!”
尹遥一脸忿忿不平,边啃沙琪玛边道:“这个如意楼,心眼儿坏得很,居然要把我的方子买回去吃灰!”
说着她灌了杯牛乳茶,又一拍桌子,起身就往外走:“哼,不想让我卖我偏卖,我今儿非要多谈下来几家铺子,来帮我们推销莲花酥和百花酥!”
第54章 自助火锅学子们守岁时,便可以凑在一……
一转眼的工夫,便已到了腊月三十,是一年的最后一日,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这还是尹遥在大唐过的头个除夕,不过这会儿还没有“除夕”这个说法,应该叫岁除,春节也不叫春节,而是叫做元日。
从岁除到元月初三,南市共闭市四日,昨日做好了最后一批预订单,又把手头儿的其他糕饼都一一售空之后,尹遥便结束了今岁的铺子生意。
嘉庆坊的百姓们,一改平日里的奔波劳作,开始在家专心筹备起年节,尹遥昨晚连夜将加制的两批腊肠送货上门,西门口的摆摊儿也先停了下来。
陆娘子说今日是辞旧迎新的大日子,要把家中打扫得干干净净才行,便带着不知是帮忙还是帮倒忙的罗珊娜和七娘,一道儿洒扫去了。
尹遥则自个儿在厨房忙活,她本来每日要打三份工,不对,应该说是做三份生意,如今摆摊儿和铺子暂停了,四门学的生意却仍在继续。
四门学内有百余名留守生徒,除去许大郎这种家在洛阳城的,还有陆之远这种跟着回家的狐朋狗友,剩余的八十多人,都还留在学院里。
按照许大郎的话来讲:“如今岁尾,连那做饭难吃的疱人都回家了,同窗们怕不是只能啃着冷冰冰的胡饼守岁?我可实在是不忍心哪!”
尹遥当时一听这话,就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儿:想赚这笔钱就直说,最恨人拿什么情谊说事儿了,虚伪,简直太虚伪!
不过这餐守岁宴,许大郎按照八十文每人的价格,打包收了同窗们足足六贯钱。想想这钱里面,还有自个儿的一份,尹遥也没什么立场骂他,还是把这守岁宴好好儿做做罢。
她提前打听过,虽说小食堂的疱人们回家了,不过生徒们已跟管事打过招呼,小厨房便没上锁,大伙儿可以自行做些吃食,也可在小食堂里用饭,只要用完收拾干净便好。
这些远在他乡的士子们,守岁最看重的是什么?尹遥猜测,一是热闹、二是美味,大概唯有美食和温暖,才能抵消些许乡愁吧。
平日里那烹饪好的菜肴,待到晚上都冷掉了,自然不适合这种场合,因此她今日准备的,是种类丰富的自助火锅。这样大伙儿守岁时,便可以凑在一堆儿,热热闹闹地围炉煮茶,哦不,是围炉煮火锅了。
汤底她共准备了两种,一种是鲜香浓醇的老母鸡汤,另一种则是清香鲜美的菌子汤,都是提前煲了一夜的,原料的味道早已融入到汤汁儿之中,到时再一煮开,定然是满室飘香。
荤菜选了羊肉片、鸡肉片、鸭肉片、猪肉片、鱼肉片五种肉片,猪肉搅打成泥混入山药丁、鱼肉搅打成泥混入芋头丁,分别制成口感脆弹的猪肉丸和细腻软糯的鱼丸,再加上爽脆的猪肚、嫩滑的鸭血,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排。
冬日里虽说蔬菜品种有限,但素菜尹遥还是竭尽所能,准备了冬瓜片、萝卜片、菘菜叶、鲜菌子、鲜桑耳、豆芽、笋片,另外还有鲜豆腐、冻豆腐、油豆皮几种豆制品,亦算得上是五花八门、多种多样。
她又备下面条、芋头、山药几样儿主食,甚至还有一笼屉秀气可爱的酸菜馅儿小牢丸,既美味又应景儿。
至于蘸汁儿嘛,也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从胡麻酱到海鲜汁儿,从茱萸干碟到香辣肉酱,再配上香醋、蒜末、姜末、葱末、芫荽末、韭花酱、豆腐乳,主打一个丰俭由人、四海皆宜。
把汤底倒入陶罐中,备好的食材用干净树叶包好,仔细叠放在盆里,又盖上粗布,蘸汁儿则倒进竹筒,如同往常一样,整理成方便取运的样子,尹遥拍拍手,仔细清点是否有遗漏。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许大郎进门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副忙得热火朝天的景象。
“怎么只你一人来了?许二哥呢?”尹遥一抬头瞧见是许大郎,难免有些疑惑,昨日便约好,这个时辰许二郎也该到了。
“我阿弟稍后便到。”许大郎随口应了一声,又举起手上拎着的酒坛,“我阿婆说,让给你家送坛酒,我便先过来了。”
“屠苏酒?”尹遥一见那酒坛,忽然想起来,前几日阿婆似乎也说过,守岁时要喝屠苏酒,不过她当时忙晕了,也没记着去买,还好今日许大郎给拿来了。
“还是许婆婆想得周到,多谢她啦。”尹遥惊喜地接过酒坛,打开盖子闻了闻,却被呛了一下,“咳咳咳……”
这屠苏酒,怎么好冲的味道……
见她这猝不及防的样儿,许大郎一脸幸灾乐祸:“我阿婆这屠苏酒里,可是放了十几种香料和药材,不呛人才怪。”
尹遥将盖子盖回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送完了,你可以走了!”
许大郎闻言,作势拔腿要走,尹遥也不吱声,就看着他的表演。果不其然,还没到门口,许大郎就停了下来,一挥手道:“算了,不跟你计较,一会儿还得去学里呢。”
尹遥打蛇随棍上,直接指挥他::“既然不走了,那你也别闲着,先把这坛子先端出去吧。”
哼,都是合伙做生意的,怎么能放过这么个劳动力?
看着许大郎踉踉跄跄的脚步,尹遥边提着其他东西,边提心吊胆地在旁一路用手护着,就怕他一个踉跄,把自个儿熬了一宿的鸡汤给打翻了。不免又在心里骂自己:叫你让他干活儿,省点儿力气还不够赔精神损失的呢!
好在救星来得及时,许大郎刚把鸡汤搬到院门口,许二郎就驾着驴车到了,他赶忙下车搭手,把许大郎解救了出来,又进了厨房,把其他东西一一搬上车。
车上又跳下个人,尹遥一瞧还有些眼熟,忙施了一礼,笑道:“陆郎君,好久不见。”
陆之远走上前来,亦还了一礼:“尹娘子安好。”
他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那日来学院送饭的小娘子并非许大郎的表妹,而是家中旧识,难免对错认“表妹”之事心有不安,因此今日神情也有些尴尬。
尹遥倒是无所谓,要怪就怪许大郎故意误导,今日见他这羞赧的小样儿,反倒觉着有趣儿,还跟他聊了起来:“上回匆匆一面,还没问过陆郎君家乡何处?”
陆之远认真答道:“某出身吴郡陆氏,山高路远无法回乡守岁,守默兄这才邀了我一道儿回家,今日也顺便来帮忙。”
吴郡,那他岂不是江南人士?想起自个儿平日里那按照北方和中原饮食习惯烹制的菜肴,脸上露出讪讪之色的变成了尹遥:产品差异化做得不大到位,不大到位啊……
东西都搬上了车,今儿这自助火锅种类比较多,准备的过程也复杂些,因此尹遥决定跟着一道儿去,把一切打理妥当再回来。
她回屋换了身胡服,套上一双小皮靴,又改成了男子的发式,冷不丁一看还真以为是哪家的俊俏小郎君,惹得罗珊娜和七娘都凑到了侧屋,围着她瞧了又瞧。
尹遥扭头交代两人:“你们两个好好帮舅母洒扫,别让她一个人忙活,我一会儿就回来,要检查的哟!”
两人点头如啄米:“放心吧放心吧,我们一定好好儿干活。”
她交代好便出了门,结果在坐车的时候,几人却又犯了难。
许家兄弟、陆之远、尹遥四个人,许二郎赶车,车辕上还可以再坐一人,车厢里也可以坐两个人,本是正正好好的座位,但……
只见陆之远一脸为难:“这……某跟尹娘子两个人坐车厢里,怕是不大妥当吧。”
对面许大郎一脸不屑:“你怎地如此扭捏,不过半刻钟路程,一道儿坐了又能怎样?”
“那守默兄你坐?”
“……我不坐。”
两个人推来让去,半天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尹遥嫌这俩书生罗里吧嗦、没完没了,干脆直接跳上了车辕,把他俩轰到车厢里去了。
一路到了四门学,许大郎掀开车帘,朝看门的老翁道:“老丈,是我,我们要回院里取些物件,可否放行一二?”
今日是岁除,看门老翁都已散漫了八分,他原本已是昏昏欲睡,这会儿才睁开眼睛。
许敛和陆之远他认得,每日午时都会推着个板车进进出出,还会时不时给他递些银钱、送点下酒菜之类的,既说是回去取东西,老翁便睁一眼闭一眼,任由他们把车赶进了学院。
在许大郎的指挥下,驴车直接停在了小食堂门外,几名男子留在外面,负责将东西从车厢里搬下来,尹遥则率先走进了小食堂。
现下不是饭点儿,除了尹遥外空无一人,她便缓缓打量起来。
这里虽然被叫做小食堂,但也有五丈见方,算下来两百多平的样子,足够留守的百余生徒一同就餐了,而且空间还很大。
不同于坊间盛行的胡桌胡椅,此间摆的仍是长条形的局脚食桌,每张食桌能坐十余人,吃饭时要跪坐于两侧,食物摆在中央桌面上。
见其他三人已将东西搬了进来,尹遥便指挥他们,将其中八张食桌凑在一堆儿,每四张摆成一排,这两排桌子便足以坐下八十个人。
去后厨中取来十六只小火炉,每张食桌上摆两个,里面填满木炭。再翻出小砂锅、小陶瓮之类的炊具,一一洗净架在火炉上,再指挥三人将碗筷碟子一一摆好。
另拖三张食桌到另一侧一字摆开,取数个大汤碗放在桌上,碗底铺上一层干净的树叶,再将带来的食材按照种类一一摆进去,看着新鲜又美味。至于调料,则直接把竹筒的盖子打开,整齐地摆成两排,到时可以随意取用。
见她不过半个时辰,就已把这几十人的宴席布置妥当,许家兄弟和陆之远都一时回不过神儿来。
瞧见他们几个的傻样儿,尹遥笑了一声:“这才哪到哪,还没结束哪!”
只见她又从旁提起一个食篮,掀开后里面是一块块儿平首束腰,形状有些像银铤的粉红色糕饼,上面好像还刻着什么字样儿。
许二郎瞧着有些眼熟:“三娘,这可是前些日子,你让我帮你刻的模子?”
尹遥点点头,用筷子将这些糕饼小心地夹到每个人的碟子边:“没错儿,这是我制的定胜糕,上面刻的是‘定胜’二字,如今春闱在即,给大伙儿取个好兆头。”
一听这话,许大郎轻哼一声,尹遥抬头瞪他:“哼什么哼,你和陆郎君也有的,晚点儿我给你们送过去。”
听说自个儿也有份,许大郎方才舒坦了,“纡尊降贵”地伸出手:“我帮你分吧。”
尹遥倒是把手缩了回去没给他,这定胜糕是用糯米粉混了红曲粉,中间又包了豆沙馅儿,用模具定型后蒸制而成的,吃着很是松软香糯,不过夹的时候也很考验手艺,这许大郎笨手笨脚的,一不小心再给夹碎了,岂不可惜?
不过她干着活儿,其他三个人也不能闲着,尹遥又开始安排,让他们去把汤底盛到各个锅子里。今日共拉来了三个瓦罐,除了鸡汤、菌子汤两种锅底外,还有一锅热饮子。
四门学的学子一向禁酒,即便是年节时分也不例外,有食无酒确是有些无趣儿,回想起来洛阳的路上,在潼关夜市喝过的杏酪浆,尹遥便也试着用甜杏仁儿、米浆和饴糖熬了一锅,尝着很是香甜可口,便暂且凑数充作酒水罢。
把杏酪浆摆在调料竹筒旁边,又放了一支长柄的提子在侧,供人盛酪浆用。
尹遥环顾了一圈儿,满意地点头:嗯,井井有条,搞定收工!
刚走到门口,她便一拍脑门:不对,差点忘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儿。
赶忙折回去,从怀中掏出沓写好了字儿的纸条,一一贴在碗侧、碟子旁、竹筒上等各处显眼的地方,这才心满意足地扭头走了。
在场的其他三人,眼睁睁瞧着她这让人眼花缭乱的一通操作,互相看了看又都摊了摊手,完全摸不着头脑。
还是许大郎先反应过来,凑上去拿起其中一张纸条,只见上面字体十分工整清秀,不过这内容嘛……
他颇有些无语地逐字念道:“沈记出品,糕饼,私房菜?”
门外又传来尹遥的声音:“你也多跟同窗宣传宣传,便说你那擅长厨艺的‘表妹’,最近在南市新开了食店,待春闱过后,欢迎大伙儿前往品尝呢。”
第55章 守岁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尹遥从四门学回来时,日头已接近西落,只见陆娘子正提了把扫帚,在仔细地洒扫院子。
“舅母,怎么只你一人在这儿忙活?”她张望了一圈儿,没见到罗珊娜和七娘,不由恼道,“这两个家伙是不是躲懒去了?看我一会儿不收拾她们。”
陆娘子见她回来了,笑道:“你别骂她俩,她俩帮我干了一下午活儿呢,屋子里面都清扫干净了。方才听说街上有傩戏,俩人好奇得不行,我便放她们去看热闹了。”
新旧两岁的交替之际,不仅要张灯结彩庆贺新年,还要举行一系列的驱邪攘灾、祈岁纳福仪式,比如岁除日傍晚,每座城中都会有声势浩大的驱傩仪式。
洛阳城中便有两只驱傩队伍,以城南长夏门、定鼎门为起点,一路向北至天津桥前汇合,再一直行进宫城内的太后与天子面前,以祈祷大唐来岁能够驱瘟避疫、风调雨顺、天下安庆。
尹遥方才回来的路上,便遇到了从定鼎门出发的那支驱傩队伍,许二郎还略停一会儿,让她瞧了会瞧热闹。
只见那队伍为首的,是代表疫鬼的一男一女,两人皆赤着双足,将面庞染成黑色,只有牙齿是白的,后面跟着的则是一长串击鼓、吹笛的乐师队伍,两侧还有手持戈盾的方相氏,以及手持桃木弓的侲僮,吹拉弹唱一路向北而行。
道路两侧围满了百姓,也跟着一道儿唱起《驱傩词》,唱到“远行箭射,近者刀斫”之类的高潮处,人群中还会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响彻了一整条街。
这盛大又热闹的场面,把尹遥看得简直目瞪口呆,她当时心里还有些可惜,七娘和罗珊娜最爱热闹,早知有这活动,便提前叫上两人了,没想到她俩倒还挺主动,自个儿就找过去了。
差不多洒扫好了庭院,陆娘子叫上尹遥一道儿,两人抱了两大捆木柴,高高地堆在院子中央,点起了熊熊燃烧的火堆,把整个院子都照得恍如白昼。
陆娘子把用完的扫帚也投入了火堆,见尹遥面露疑惑,难免好奇道:“三娘在华阴时没这习俗吗?这是‘庭燎’,要整夜不熄,才能赶跑恶神邪祟,也是岁除的习俗之一呢。”
华阴有没有这习俗,尹遥自是不知,不过在现代时,她的母亲尹女士,在除夕夜倒也确实有通宵留一盏灯的习惯,说是可保佑以来年顺顺利利、前途光明,想来庭燎也是差不多的寓意吧。
尹遥对这些说法称不上信或不信,不过在现代时,总觉得没什么年味儿,如今既已来了大唐,能亲身参与到这些传统习俗中,倒也觉得乐在其中:“舅母放心吧,咱们今夜不睡,时时看着不让它熄灭就是。”
……
“舅母,阿姐,我们回来啦!”七娘和罗珊娜看完了热闹,趁着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赶紧跑回了家,一进家门便被庭院中的火堆晃了眼睛,“好亮啊!”
尹遥刚烧好一条鱼,正准备端到主屋中去,闻言便笑道:“驱傩好玩儿不?赶紧洗洗手进屋,咱们要开饭啦!”
开饭前还有个重要的仪式,那便是祭祀先祖,将沈老爷子的牌位摆在正屋内,又摆好了几样儿供品,陆娘子和尹家姐妹依次上前跪拜,尹遥又将姐妹俩爹娘的牌位也摆在一侧,领着七娘一起,跪拜了一番。
沈娘子今年是新丧,陆娘子怕姐妹俩难受,忙上前把人扶了起来,笑道:“好了好了,三娘七娘快起来吧,咱们要开始吃分岁筵啦!”
尹遥起身,摸了摸七娘的头,又朝着沈娘子的牌位在心中默默道:沈娘子,我应该算好好儿遵守诺言了吧?
今日的菜单和流程都是陆娘子拟定的,尹遥初来乍到不了解大唐的规矩,便“入乡随俗”听她安排,自个儿一一照办便是。
首先,大伙儿要分吃五辛盘。这所谓五辛盘,是由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芫荽五种带有辛味的蔬菜组成,既取其同“新”的音图个吉利,又可以发散肺腑郁气、预防疫病,正是辞旧迎新日的必备菜肴。
不过这味道嘛……
沈老太太和陆娘子都面色如常地吃了下去,尹遥也夹了一筷子,她早有心理准备,虽难免被辣了一下,但仍堪堪维持住了面部表情。
盘子里这些黄黄绿绿的食材,罗珊娜不大认得,见大伙儿都吃了,便毫无防备地夹起来吃了一口。下一刻,她马上找尹遥求救:“三娘,快给我水!”
尹遥忙递给她一杯水,抚着她后背笑道:“好小罗,快吃下去,对身子好呢!”
罗珊娜眼泪汪汪地把五辛盘咽下去,七娘见状,十分机灵地只吃了小小一口,又朝罗珊娜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惹得罗珊娜怒目而视。
吃完五辛盘,就要由年岁最小的七娘开始,轮流饮屠苏酒、行祝福语。尹遥还加了一条儿:每个人都要说出新一岁的愿望。
记住了夫子昨日教她的吉祥话,七娘举起酒杯,一本正经道:“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这祝福语还真挺像回事儿,尹遥又逗她:“那七娘的明岁愿望呢?”
七娘脸红了:“希望明岁有更多好吃的、好玩儿的!”
尹遥失笑:好嘛,原来临时抱佛脚只学了那么一句,第二句就现原形了。
尹遥和罗珊娜年岁相仿,不过仔细算来,还是尹遥要略大上几个月,因此下一个是罗珊娜。
她席前刚从陆娘子处学了句祝福语,趁着还没忘记,一听尹遥点到自个儿名字,便忙举杯道:“接福纳喜。希望明岁能攒够钱,早些把欠三娘的银钱还清!”
她方才忙着喝了好几杯水,才将口中五辛盘的辛辣之味压下去,也没注意身旁七娘喝酒时皱眉的样子,又是毫无防备地举杯,将那屠苏酒一饮而尽,尹遥连拦都没来得及拦。
这一口下去可了不得,不仅是辛味了,简直五味杂陈,给罗珊娜呛得只知道叫:“三娘,水,水水水!”
还好尹遥反应迅速,一看没拦住,便立刻给她又倒了杯水递过去,满脸无奈:“你还钱急什么,喝这屠苏酒又急什么?”
下一个是尹遥自个儿,她自认是个俗人,祝福语自然也俗气的很,一脸理直气壮道:“财源滚滚!”
至于愿望嘛,她本来想说赎回沈记小楼,不过想了想这目标似乎有些大,一年之内未必能实现,还是许了个实际些的:“希望咱们的铺子红红火火,大伙儿都喜欢我的手艺。”
惹得其他几人都道:“三娘的手艺还不够招人喜欢吗?”
尹遥笑眯眯摇头,虽然现下她的厨艺已受到了小范围的认可,但做人就是要得陇望蜀嘛,最好要洛阳城的食客们,都喜欢才好呢!
言毕,她举杯轻轻抿了一口。饶是如此,这屠苏酒的滋味儿,也实在是让人……嗯,难评。
想起之前许大郎说的,里面加了十几种香料药材,光她这一口能尝出来的,就有花椒、蜀椒、肉桂、紫豆蔻、藿香等好几种味道强烈的香料,更别说那些她分辨不出味道的药材了,许婆婆这一坛屠苏酒,可真下了血本儿啊!
轮到陆娘子了,她笑道:“平安顺遂。其实我也没什么愿望,就想着咱们家全都好好儿的。”
在座几人一齐摇头:“这可不行,咱们许的愿望,都是要关乎自个儿的,必须得想出来一个才行。”
陆娘子绞尽脑汁,最后终于憋出一句:“那我便希望厨艺更进一步,能坐稳咱们沈记‘副主厨’的位置吧。”
想不到舅母还是个事业批,沈记店主兼主厨尹遥表示十分满意,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最后压轴的是沈老太太,她举杯笑道:“诸事顺遂。我就许愿,自个儿能身体康健,百病不侵吧。”
尹遥与她对视,从阿婆笑盈盈的眼睛里看出了未尽之意:这样你们在外忙活时,也能少惦念我些。
吃完五辛盘,饮毕屠苏酒,终于到了正餐。七娘和罗珊娜举着筷子,眼睛都亮了,只待沈老太太一声令下,便嗷呜一声奔着看好的美味去了。
这一桌分岁筵,是尹遥和陆娘子花了大力气准备的。冬日河里的鱼本就难网,如今又是年节时分,尹遥提前小半个月便同鱼铺的店家打好了招呼,这才给她留了一条三斤多重的鳜鱼,前两日拿回来后,便养在家中的木盆里。
将处理好的鳜鱼改花刀、挂面糊、热油下锅,翘起鱼尾炸成松鼠形,定型后再次复炸至金黄酥脆,摆盘儿后浇上热腾腾的糖醋卤汁,便是一道外酥里嫩、酸甜可口的松鼠鳜鱼。
又选了半岁的小公鸡,宰杀褪毛处理干净后,鸡翅向后方反别,鸡腿弯曲塞入鸡腹,摆成天鹅凫水的造型,蘸饴糖涂抹鸡全身,入油锅中炸制金黄,再以花椒、茱萸、桂叶等香料制成卤水,卤制一个时辰。
这*道烧子鸡在出锅的时候,鸡肉早已熟烂离骨,入口更是香而不腻,简直令人回味无穷。
豆腐在井水中浸泡半日去除豆腥,切成块儿在清鸡汤中煮熟,装盘中上撒少许紫菜提鲜,淋上烹好的肉末酱汁儿,雪白的豆腐仿佛出水芙蓉一般,正是滑嫩鲜美的芙蓉豆腐。
除此之外,两人还烹制了红煨羊肉、清炖排骨、腊肠蒸鸡子、蒜蓉菘菜、醋腌冬芥,荤素搭配,林林总总摆了满满一桌儿。
五个人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吃着桌上美味,待到吃饱喝足时,不知不觉便已到了深夜。
罗珊娜和七娘酒量不行,方才喝了屠苏酒,这会儿简直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陆娘子起身准备去煮牢丸,见这两人靠在一起东倒西歪的样儿,无奈道:“这可如何是好,今夜要守岁,整晚不能睡呢。”
尹遥眨眨眼,推着陆娘子一道儿出了屋子,笑道:“没事儿,舅母先去煮牢丸吧,待会儿看我的,包管把她俩叫起来。”
陆娘子打了水,将信将疑地进了厨房,还没等水烧开,就听到院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把她给吓了一跳。
下一刻,就听到罗珊娜和七娘窜到院中,一点儿都没有方才的萎靡,兴高采烈、异口同声道:
“三娘,这是什么呀!”
“阿姐,这是什么呀!”
方才从四门学回来时,许二郎还递给了尹遥一个大筐,她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劈成一节节的细竹。
尹遥愣了一下,许二郎给她“噼噼啪啪”形容了一通,她才反应过来,这会儿还没有以火药为原料的爆竹,百姓们年节时燃放的,还是最原始版本的“爆竹”。
进门时先把它们放在院子角落,这会儿搬到院中,正好成了叫醒两个小瞌睡的灵丹妙药。
见两人已经精神了,尹遥便给她俩每人分了几节,姐妹三个站在院中,轮流往庭燎中扔竹节,随着竹节被火烤热,便爆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震响了整个巷子。
她们三个起了头,街坊邻居们也纷纷出来,在自家院子中燃起了爆竹,整条巷子噼啪声响彻一片,想必什么年兽、邪神、灾疫,全都会被赶得远远,留下的只有平安顺遂的新一岁。
爆竹放了个痛快,尹遥挥挥手:“走,咱们回屋吃牢丸去,看谁能吃到那个包了铜钱的。”
……
三更时分,沈老太太、罗珊娜和七娘便实在撑不住了,收拾收拾都留在主屋睡下,只剩了陆娘子和尹遥还醒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狸奴耳聊着天,尹遥见这么硬熬着也不是个事儿,便去翻出了叶子牌,跟陆娘子两个人胡乱玩了起来。
后来陆娘子眼皮都撑不开了,手里的叶子牌掉了一桌,终于一个点头,趴在桌上睡着了。
尹遥倒是遵守诺言,这一夜时不时便到院中添柴,保持庭燎不灭,一直熬到五更天色微白,才迷迷糊糊,爬上床挨着阿婆挤着睡了。
不过她才睡着没一个时辰,沈家的大门便被人拍响,来人仿佛十分着急,拍得又急促又用力。
尹遥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外面门响,但她实在太困了,想着元日里能有什么要紧事儿,便懒得起身开门,只由得它一直砰砰作响。
只是这来人十分执着,拍了一刻钟都没停,最后终于把陆娘子给拍醒了,坐起身来出去开了门。
尹遥迷迷糊糊中,听到陆娘子跟来人说了好半天的话,又发出一声格外激动的惊呼:“真的?”
第56章 元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历朝历代的官员都会上朝参与政务,这一会议制度也被称作“朝会”。
唐代的朝会共分三种,包括常朝、朔望朝和大朝会。
常朝于每月单日举行,只有在京的五品以上中高级核心官员参加;
朔望朝则顾名思义,于每月的朔、望两日举行,规模比常朝稍大一些,京司所有九品以上官员均需参加;
可若说礼仪规模最高、规模最大的,还是每年冬至、元日及大庆之日举行的大朝会。
尤其是元日的大朝会,除了京司的文武百官外,还有各地的地方官、远方少数民族的羁縻府州、各附属国等,也都会派使者前来洛阳城,向朝廷送礼朝贺。正所谓“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
今岁元日的大朝会上,在完成一系列隆重而繁琐的朝会仪式,又接受了各方的贺文朝表后,皇太后颁布了今岁的第一道诏令:
“以徐敬业之乱平,改元垂拱,大赦天下。”
……
感觉陆娘子声音有些不对,尹遥挣扎着睁开眼,爬起来坐在床边缓了半晌神儿,也站起身推门,准备去院中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陆娘子疾步冲了回来,跟尹遥撞了个满怀,只听她带着哭音抱着尹遥叫道:“朝廷大赦了,朝廷大赦了!”
陆娘子这劈叉的一嗓子,差点把尹遥魂儿都给喊飞了,待到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尹遥一个激灵,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舅母你说什么?”
床边发出东西落地的声音,把尹遥的魂儿又给震归了位,她一回头,原来是刚起身的沈老太太没拿稳拐杖,掉在地上“当啷”一声。
陆娘子看看沈老太太,又看看尹遥,整个人都在发抖:“阿姑,三娘,朝廷大赦了!”
……
今日大朝会还未结束,这道诏令就已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出发,传向整个大唐疆域,而在天子脚下的神都城,则是遵循着洛州、洛阳县廨、各里坊的顺序,有序但迅速地传达了下来。
嘉庆坊内最先收到消息的,自然是坊正许家,许坊正立刻安排坊丁,敲锣打鼓地将诏令张贴在告示栏上。
许婆婆则当即遣了许二郎,专程前来沈家报信儿,他不折不挠地连敲了一刻钟,终于把消息知会给了陆娘子。
这下也没人犯困了,大伙儿都瞬间神清气爽,一整个元日上午,沈家都沉浸在格外的喜气洋洋里,陆娘子连瞧着院子里的破石头,都觉得漂亮又顺眼。
尹遥也不禁眉开眼笑,舅父当时被判的可是流放六年,六年啊!结果走了还不到六个月呢,居然就遇到大赦了,眼瞅着又能回家了,这是什么运气啊?
她又偷偷瞄了阿婆一眼,虽然阿婆面上瞧着很是从容不迫,但别以为她没看出来,那眼睛都快笑眯成一条缝了!
尹遥笑着摇摇头,步履轻快地走出了主屋,今日天空万里无云,整个院子都笼罩在初春温暖的阳光下,可真是个好日子呢!
昨日的分岁筵上,大伙儿虽都开开心心,也都许下了各自的愿望,不过谁都没敢提起“阖家团圆”这四个字儿,她连烹制菜肴,都特意避开了带“团圆”寓意的,就怕徒惹阿婆和舅母难受。
这下好了,今日的午饭,再不用顾忌这些,她已想好了,什么象征团圆就做什么。
……
大唐百姓的习俗,会在元日里,将写有门神名字的新桃符,张贴在自家门外,换下去岁张贴的旧桃符,以求门神在来岁,继续保佑全家平安。
尹遥原本还以为,门神的名字应该是现代流传的秦琼和尉迟敬德,结果她一问陆娘子,陆娘子一脸惊讶,说那二位是赫赫有名的凌烟阁功臣,怎么成了门神?她这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如今的门神,还是“神荼”、“郁垒”二位呢!
最近在家的时候,罗珊娜和七娘简直是形影不离,一个心理年龄不大,另一个生理年龄更小,凑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真可谓是“臭味相投”。
就好比现下,尹遥在厨房中准备午饭的工夫,两个人就拿起陆娘子准备好的桃木牌,兴高采烈地跑出去张贴了。
“罗姐姐,你说这个是不是这么摆的?”七娘正杵在自家院门外,一脸严肃地比比划划。
罗珊娜跟她脑袋凑在一起,仔细瞧了半天:“我觉着不大对,你倒过来试试?”
“这样儿?”
“唔……好像也不大对。”
之所以磨蹭了这么半天还没贴好,主要是因为俩人都不大识字儿,桃符认识她们,她们可不认识桃符。
而且也怪康陶,他一个单身汉,又是胡汉混血,对这些习俗一向不怎么上心,这几年根本没贴桃符,搞得俩人想照猫画虎,都没有参照物。这下好了,别说分不清左右,便是这上下,也是一个正一个反……
此刻远在岭南的康陶,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小娘子,小娘子,桃符不是这般贴的!”陆之远刚跟许大郎转到沈家巷口,就见到一大一小两个女郎,正拿着刷了红漆的桃木牌胡贴一气,吓得赶忙上前阻止。
“郎君是谁?”七娘扭头一脸疑惑,昨日她跟罗珊娜都在屋中洒扫,并没见过陆之远。
不过还不待对方答话,她又瞧见了后面跟着的许大郎,马上忘了面前这个陌生人,脆声道,“许大郎,你怎么来啦!”
估摸着是许大郎这张嘴,实在没什么当兄长的样儿,两人见过好几次了,七娘死活都不肯叫他“许大哥”,只愿意直呼其排行。
不过许大郎倒不大在意这些,便也由着七娘胡叫:“阿婆让我来你家,向沈婆婆拜贺新岁的。”
七娘这才想起阿姐的吩咐,年岁期间见了人,要记得说祝福语,马上端端正正施了一礼,又搬出了自个儿唯一会的一句:“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嗯,这还差不多,许大郎也难得正经地回道:“瑞彩盈门,万事胜意。”
四人又相互介绍了一番,罗珊娜虽说心理年龄不大,但也不是真小孩儿,端端正正跟二人施了一礼。许大郎今日也是第一次见罗珊娜,跟陆之远两人都被她的美貌给震慑住,难免呆了一呆。
一番流程走完,七娘便又开始专注在那桃木牌上,嘴里还一直嘀嘀咕咕的。
许大郎回过神儿来,看着眼前上下颠倒的两块牌子,顿时颇感头痛:“尹七娘,你阿姐不是送你去读书了吗,就读成这样儿?”
“哼!”七娘不服气地跺了跺脚,她可是有好好读书呢!前日方才学到“都邑华夏,东西二京。”夫子还给她讲了,其中这东京指的便是如今脚下这座神都城。
可面前这两块儿桃木牌上,写的四个字没一个简单的,她认不得岂不是很正常?
还没几句话的工夫,两人之间难得的和谐氛围,便以许大郎的毒舌,及七娘的怒目而视而告终。
而一旁的罗珊娜,手上仍拿着块儿上下颠倒的桃木牌,眼瞧着就要贴到门上去了。陆之远不敢多看她的脸,只说了句“我来吧”,便低头接过桃符,用竹签重新舀了点浆糊涂在背面,将其仔细贴在院门上,又后退三步上下打量。
许大郎仰着头,避开七娘瞪视的目光,绕过门口这几个人,自个儿进了沈家院子。
陆之远正在检查那门神是否贴歪了,就被许大郎掀了门扇,不由惊呼一声:“哎,守默兄你……轻些啊!”
……
许大郎方走进院子,就碰到尹遥迎面从厨房出来,只见她一脸眉飞色舞:“哟,许大郎,恭喜发财呀!”
许大郎朝天翻了个白眼儿,这什么俗里俗气的祝福语,不过内容嘛,倒是对他胃口。
只不过,怎么这姓尹的小娘子,一个两个都对自个儿直呼其名?倒是对自家那傻阿弟叫得亲热……
果然,尹遥下一句就是:“许二哥上午不是来过吗,你怎么又来了?”
许大郎瞪她一眼,举着手里提的岁礼,没好气道:“我阿弟上午是来报信儿的,我这是来贺岁的,能是一回事儿嘛!”
坊间百姓之间互赠岁礼,没有官宦贵族那般讲究,一半都是以实用为主,此番许大郎前来,便是带了几样儿瓜果,还另有用油纸包着的一整条牛肉,看来又是来自许婆婆乡下的人脉。
尹遥笑吟吟收下,看了下还是上好的牛腩,正好儿晚上炖来吃:“多谢许婆婆啦!等下我收拾好了,也去给她老人家贺岁。”
许大郎自去主屋拜会沈老太太和陆娘子,尹遥午饭准备得差不多了,便走出院子,站在门口检查那终于贴好的桃符,不由对罗珊娜和七娘刮目相看:“哟,你们两个出息了,贴得不错嘛!”
罗珊娜倒也没邀功,指了指一旁站着的陆之远:“是这位陆郎君帮我们贴的。”
“陆郎君,”尹遥这才发现旁边儿还站了个人,忙跟陆之远打招呼,不过她肚子里的吉祥话实在是不够用了,只好来了句放之四海皆准的,“万事胜意。”
看到陆之远,尹遥忽然又想起昨日提起的家乡之事,忙又道:“陆郎君稍待,我去取样儿东西。”
她去厨房中,用纸袋装了些刚煎好的年糕,拿出去递给陆之远:“陆郎君,你尝尝这年糕,是我用稻米制成的,不知是否与你家乡风味相似。”
“何谓年糕?”陆之远不明所以地接过袋子,朝里一看,面露惊喜之色,“这是……我家乡的白茧糖?”
他用手指捻起一片儿,只见其已被尹遥煎得焦黄油亮,看着诱人极了,迫不及待送入口中,只觉外脆里软,咬一口满是稻米的清香,又混合了油脂的香味儿,这熟悉的味道,实在太让人怀念了……
尹遥今日可谓是把“产品差异化”做到了极致,又举起手上拿着的小碗,一脸笑意:“陆郎君,蘸些饴糖更美味呢!”
……
许大郎拜会完长辈出来时,只见自个儿那平日里一向性子温和的好友,正泪流满面地吃着手上的食物,尹遥站在他旁边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尹三娘,你欺负我陆兄了?这怎么还哭了?”瞧着眼前这诡异的场景,许大郎愣了一下。
尹遥忙摆手:“你别瞎说,我可没干坏事啊!”
陆之远扒着许大郎的袖子,呜咽道:“守默兄,是这白茧糖太美味了,呜呜呜……”
什么乱七八糟的?许大郎瞧见他手里拿着的纸袋,从里面拿了块儿吃到嘴里,味道确实挺特别,他以前倒没吃过,但至于哭成这样儿吗……
“你不懂,我是思念阿爹阿娘了,好想家啊……”
一听这话,许大郎叹了口气,终于明白怎么回事儿了:这食物承载的,有时不仅是味道,大概还有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吧。
尹遥去厨房又装了几条年糕:“这……唔,‘白茧糖’陆郎君便带回学院吧,若夜间温习时饿了,便放在火炉上略烤一烤,或者拿个小瓮,用清水稍煮一会儿,也是很美味的。”
她有些不放心,又问道:“对了,陆郎君,你知此物如何储存吗?”
“多谢尹娘子!”陆之远这会儿已收了眼泪,面上有些羞赧,但一见这一袋子年糕,又面露感激之色,连连点头:“我知晓的,泡在清水中每日换水,能一直吃到春闱前!”
送走了激动的陆之远和无语的许大郎,尹遥回到家中,陆娘子正将做好的菜肴端进屋子。
七娘和罗珊娜方才贴好了桃符,便回了屋子陪沈老太太。这会儿七娘坐在桌旁,看着眼前这一桌子的菜傻了眼:“阿姐,怎么都是丸子啊?”
原来今日除了煎年糕外,尹遥还做了其他四道菜,分别是:五福丸子、珍珠糯米丸、炸萝卜丸子、冬瓜鱼丸汤。
尹遥也坐到桌边,振振有词道:“七娘我问你,丸子是什么形状的?”
“圆形的?”
“没错儿,圆是什么?圆就是团圆,你说对不对?”
“对,对吧……”
“那咱们若想要一家团圆,你说该不该吃?”
“该吃!”
看姐妹俩在这儿耍宝似的一唱一和,沈老太太和陆娘子都“噗嗤”笑出了声儿。
尹遥逗够了七娘,又朝大伙儿笑道:“好了好了,咱们快吃饭吧。”
说着她给沈老太太和陆娘子各夹了一颗丸子:“阿婆,舅母,这是五福丸子,你们尝尝看?”
只见眼前这丸子,上面裹满了清亮的芡汁儿,香味四溢,看着就极为诱人。
沈老太太先不忙着吃,倒是对那名字起了兴趣:“这名字很是有趣儿,三娘可是取‘五福临门’的意思?”
陆娘子则笑道:“我方才端进来时,只觉得美味诱人,却没想到,名字也如此应景儿!”
尹遥笑着点头,不过这道菜虽名字叫做“五福丸子”,实际上,却是她按照四喜丸子的做法烹制的。
猪肉四肥六瘦斩成肉馅儿,加入切成丁儿的山药、笋尖、香菇,加入佐料调味后搅拌上劲儿,团成半个拳头大的五个肉圆,挂蛋糊入油锅,炸至表面金黄定型,再摆盘、淋入酱油及高汤,清蒸一刻钟而成。
色香味俱全的四喜丸子,向来是各大宴席上的压轴菜之一,以其鲜咸酥嫩的味道、名字中的吉祥之意而深受大众喜爱。
至于为什么今日做的是五福丸子,而不是四喜丸子,尹遥轻咳一声,也夹起一颗肉圆到碟中:自然是因为如今家中有五口人,若是做了四喜丸子,怕不是要在元日,就为了分丸子打起来?
没见这会儿,七娘和罗珊娜,便已各自夹了一颗五福丸子,非常和谐地美美吃了起来。
“阿姐,这个五福丸子好好吃啊,又酥又嫩的呢!”
“三娘,这丸子汁水好足啊,!”
还有裹满了糯米,吃起来软滑甘甜的珍珠糯米丸;荤素结合、外酥里嫩的炸萝卜丸子;用纯鱼糜制成的鱼丸,跟冬瓜一起,烹制成清香嫩滑的鱼丸汤……
这桌被尹遥称作“丸子宴”的菜肴,又美味又饱含团圆之意,直把沈家老小吃得连连点头。
几人吃得差不多了,正坐着聊天消食儿,便又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尹遥起身前去开门,心里难免琢磨着:她还寻思着下午再出门拜年呢,怎么大伙儿都这般积极,中午就开始四处走动了?
她一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两个她很熟悉,但似乎不大应该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自个儿家门口的客人。
尹遥满脸惊讶地开了口:“窦娘子,张……寺丞?”
第57章 素面、罗汉斋几家欢喜几家愁……
也不能怪尹遥惊讶,虽说她这几个月以来,跟张家来往不少,与窦二娘的交情,也能称得上一句“不错”。但说到底沈家只是商贾之户,张家出身望族,又是官宦之家,当家主母窦二娘在元日亲自登门拜访,这是什么情况?
更别提,她旁边还杵着一位更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张寺丞。
不过最令尹遥没想到的是,张寺丞一改往日的倨傲作风,今日态度简直端正得不能再端正了。
他一句话都还没说,便先朝着尹遥就是深深一拜,把尹遥吓得脸色都变了。
她忍不住掐了自个儿胳膊一下,这才确认不是做梦,但仍是一脸难以置信,心道这张寺丞发得什么癫?
她又扭头瞅向窦二娘,那眼神的意思实在过于明显,让人想错认都难:你家郎君失心疯了?啊?
窦二娘失笑,落落大方开了口:“三娘便受我郎君这一拜吧,你这回可是救了他的命了。”
张寺丞一脸严肃地沉声道:“多谢尹三娘,之前确是我太过浅薄,还望你勿要见怪。”
说实话,张寺丞这会儿依旧觉得,自己心脏在怦怦乱跳,今日简直就是劫后余生。
前几个月张家刚迁入神都城时,他还未曾预想到,原来“朝堂之上、波谲云诡”这种话,从来不是随便说说的。
前英国公徐敬业之乱已平,这本是件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可昨日的年祭典礼上,皇太后却借此忽然发难,以雷霆手段处置了许多天子近臣,或贬或杀、或革职或流放,搞得朝臣人心惶惶,都生怕牵连到此事之中。
张寺丞虽只是个从六品的光禄丞,但因着妻子家族的缘故,也早就被打上了天子一派的烙印,原本以为这回定然在劫难逃。
谁料峰回路转,那道烹制成燕窝口感的祥瑞莱菔,竟意外引得皇太后圣心大悦,还特地赐名为“假燕菜”。
凭借这微末功劳,张寺丞昨日虽未曾获得什么奖赏,却至少保住了性命和官职,也保住了张家的一家平安。
尹遥从对面二人的语气中,大概猜到是那日的白萝卜起了什么作用,心中还寻思着:不过是道菜而已,都到救人一命的程度了吗?
看样子,其中怕是还另有内情,她也没追根究底,都说好奇害死猫,还是难得糊涂吧!
虽然之前跟张寺丞不大对付,但说到底俩人也没啥真的矛盾,不过是一个轻视商户、另一个懒得搭理罢了。
如今张寺丞专程登门,又道歉又致谢的,再加上窦二娘在一旁说和,尹遥也没装腔作势,顺其自然收下了二人带来的丰厚岁礼,也收下了这份善意,笑道:“岁岁平安,阖家团圆。”
……
吃过午饭,尹遥和陆娘子,便也带着提前备好的岁礼,分头去拜访相熟的亲友。
她先去了宋婆婆家,又去了费三娘家,再过几日许家就要来提亲了,费家也开始筹备上了,费三娘见了尹遥自是喜气洋洋。
只是俗话说,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个元日,也并不是每家都如此其乐融融。
快到傍晚时,尹遥才从费三娘家告辞出来,刚回到自家巷口,便瞧见隔壁韦家门口也有一位“客人”,她借着落日余晖仔细一瞧,竟是坊内郎中。
只见郎中背着药箱从韦家出来,边走边捋着胡子摇头叹息,韦郎君跟在他身后,似乎还红着眼圈儿。
尹遥等着家人前来开门时,二人正站在门口话别,也让她听明白了个中缘由:
就在方才,元日傍晚,韦老太死了。
虽然尹遥一向厌恶韦老太和韦大,但对韦郎君夫妻俩印象倒是还行。
这夫妻俩人虽然性格懦弱,但每每那祖孙俩在前面挑事儿,他们两个还会跟在后面,朝苦主偷偷道歉,偶尔被韦老太瞧见了,还会劈头盖脸挨顿骂。
先不说道歉有没有用吧,至少态度确实挺好的……
一扭头跟韦郎君目光对上,尹遥没多说什么,只朝他微微点头致意,正好儿七娘跑过来给她开了门,便准备进门回家,却被韦郎君犹犹豫豫地叫住了:
“尹三娘子,我想托你件事儿,不知方不方便。”
尹遥进屋时,陆娘子已回来有一会儿了,她便顺便跟舅母和沈老太太知会了一声,方才韦家发生的事儿。
二人听了十分意外,不由得面面相觑。虽说去岁韦大被抓时,韦老太便已急怒之下中了风,后来还一直躺在床上无法言语,但竟只撑了一个多月月,而且还是在元月初一,人便没了,倒也实在是让人没想到。
韦老太找了沈老太太半辈子的麻烦,沈老太太虽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不过毕竟年岁相仿,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半晌叹了口气:“真是世事无常。”
陆娘子跟着也叹了口气,尹遥耸了耸肩,没发表什么看法,只道:“舅母,咱们这两日有活儿干了。”
方才韦郎君叫住她,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为了韦老太丧礼一事。
按照民间习俗,若有人去世,一般会在家停灵几日,亲人还会请一班僧人前来,念经作法以超度亡魂。
韦郎君此番准备停灵三日再行下葬,在这三日期间,僧人们的斋食也要由主家提供,韦郎君听说过尹遥接类似的活计,便找上了她,只是毕竟是年节期间,他本还担心对方不愿接受,因此开口时有些犹豫。
不过尹遥一向觉得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对此倒没什么忌讳,恰巧她这几日没什么其他事儿,便顺势接下了这单生意。
洛阳城虽有夜禁,但若有特殊原因,亦可向坊正申请出坊许可。韦郎君去拜见了坊正许翁,生死乃是大事,许翁当即便签下了许可文书,允他出坊。
他便赶往章善坊内的慈善寺,连夜请来了一班僧人,至午夜时分,韦家便已响起了庄严而悠长的诵经声。
僧人们讲究过午不食,因此尹遥此番,只需准备每日的早、午两餐斋饭。
元月初二一早,她早早便起了床,烹制起了今日的晨斋。
韦郎君昨夜从慈善寺中请来了十二名僧人,分做两拨,昼夜轮流为韦老太诵经。
尹遥推着小车抵达韦家时,正是两拨僧人换班的时辰,为首的大和尚正一脸倦意起身,想着随便用些斋饭,便去好好儿休息一番,却被一旁飘过来的阵阵清香,给吸引了注意力。
右手持筷捞出面条,放入左手拿着的漏勺中,左手手腕使力轻振三下,再轻轻翻转,将其扣在碗中,面条便如同刚梳好的发髻般,排列成整整齐齐的一团。
这还是尹遥上辈子时,跟一位苏式汤面师傅学到的手法,叫做“鲫鱼背”,据说这种手法不仅美观,还能让面条与汤汁接触的面积最小,不至于还没等食客品尝,它便被汤汁浸得软烂了。
铺上一小片紫菜,盛上几片卤豆干、一筷子酱笋丁儿,浇一勺熬好的鲜菌汤,再淋少许胡麻油,便是一碗沁人心脾的菌汤素面。
唐代僧侣除了荤腥之外,还忌食五辛,因此尹遥便没有往里加葱花及芫荽。
但犹是如此,那清香鲜美的滋味儿,也直钻进大和尚的五脏六脾之中,顿时觉得浑身都舒坦了,连一整夜不停诵经带来的疲累,仿佛都一扫而空。
至于值“白班”的僧人们,午饭更是丰盛美味。
尹遥以桑耳、笋尖、香菇、冬菇、山药、白果、菘菜等十几种蔬菜为原料,搭配上用豆腐做成的素丸子、素鸡,过油煸炒后加入菌汤炖煮,调味后以生粉勾芡,制成一煲五彩罗汉斋,其口感爽滑软烂,清香四溢。
再配上加了枸杞与红枣的粟米饭,亦是爽口香甜,令人食之忘忧。
……
元月初四,也是南市开市的第一日,韦家这边的订单还没结束,尹遥便让陆娘子和罗珊娜先行去开铺子,自个儿打点好了再过去。
连着三日下来,慈善寺的僧人们都认得这小娘子了,每次尹遥来时,都受到了十分友善的问候。直至今日午后诵经结束,僧人们跟她告别,竟都有些依依不舍。
领头的大和尚净空,尝过尹遥带来的赤豆薯蓣糕后,十分喜爱,便跟她又预订了些,可以供给前来上香的贵客女眷品尝。
据净空所说,最近年节时分,寺里香客众多,往日订购素糕饼的铺子忙不过来,也算让尹遥捡了个漏。
至于银钱,他出得倒是不多,不过尹遥盘算了下,赤豆薯蓣糕用料简单,又用不到猪油、鸡子一类的荤食材,算下来倒也还是有的赚,便爽快应下了。她还主动提出来,会试做几样其他的素糕饼,到时也一道儿送过去。
告别了韦郎君夫妻和僧人们,尹遥回家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往南市铺子去了。
最近陆娘子的百花酥手法学得差不多了,尹遥便把铺子里零售的莲花酥,都换成了百花酥。
今日刚开张一个时辰,便卖出去十来盒,比以往售卖莲花酥时一整日的销量还多。
听着罗珊娜眉飞色舞的汇报,尹遥心中有数,估摸着是前段时间的预订单,经过客户们的往来赠送,收礼人觉得不错,便还会又来购买,然后再二次、三次地扩散开来,也算得上是一种“口口相传”吧。
如今糕饼生意既已步上了正轨,尹遥也打算开始筹备下一步的经营。
这间铺子她已盘下一个月了,平日里除了他人代售和在门面处售卖糕饼外,铺子里面的一整间堂屋,却是一点儿都没利用上。
主要因为她当时手上银钱吃紧,实在是没钱筹备,不过最近好了,靠着售卖年节糕饼,她又攒下了十来贯钱,正好把能堂食的“沈记私房菜”提上日程。
尹遥向来说干就干,跟舅母和罗珊娜交代了一声,她便离开铺子,往南市的匠作牙行去了。
唐代的工匠也被*称作“百工”,包括各类掌握技法的手工业者,其中又有官匠和民匠之分。
官匠顾名思义,是受到官府管辖、平日里也只为官府服务的工匠,行宫殿建造、兵器铸造、官窑瓷器烧制等诸事。
至于民匠,则是相对独立的手工业者,其中比如铁匠、木匠之类,还会在市面上开设铺子,靠手艺赚取银钱。
不过尹遥这回想装修铺子,要寻的则是泥瓦匠和漆匠,这些匠人却没有铺子,一般都是由匠作牙行代为居中和介绍生意。
结果她到了匠作牙行,跟牙人一聊才发现个之前没想过的大问题:
民间有讲究元月不能动土,因此这些从事房屋修建的匠人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停下活计返乡守岁,牙人如今手头儿根本就没人!
尹遥无奈了,虽说她这只是个小工程,不过是刷刷墙、糊糊窗子、修整下地面之类的,本算不上什么动土之事。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人就是没人,牙人也没法儿大变几个活人给她……
从牙行出来,尹遥站在街边思量了半天,毕竟时间不等人,若等到元月结束才开始装修,除了工期之外,还要再加上散味儿的时间,那要拖到何时?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她干脆跑到杂货行,订了几袋锻石粉,又买了两柄刷子,准备回去自个儿刷墙了。
尹遥还苦中作乐地寻思着:不请人也好,至少省钱了,省下的钱去打口大铁锅,不比什么都强?
锻石粉店家会送货上门,她便只拎着两把刷子,路过胡家店时又绕了进去:这刷墙要登高,她得借架梯子。
尹遥进门才发现,今日虽然店门开着,却不是在开张迎客,店主胡娘子正站在店里,张罗着伙计往来搬家具。
“胡娘子,新岁吉祥。”尹遥朝她笑着道了好。
“是三娘啊,阖家团圆!”胡娘子见到尹遥十分高兴,如今天下大赦,她自然也知晓沈龄就快回来了,便喜气洋洋地朝尹遥道贺。
双方礼毕,尹遥便问起店中是怎么回事,胡娘子笑道,“我之前不是琢磨着,想趁年节换批桌椅嘛,王木匠那边新的已快做好了,我这儿便把旧的先清理出去。”
尹遥之前来胡家店吃过几次饭,记得那桌椅也不算旧,最多就是漆面有些褪色,不过估计去岁胡娘子生意不错,因此准备换成更精致些的,还可以提升下档次嘛。
她本来也还想着,这几日要去木匠铺,淘些现成的桌椅呢,这岂不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这些旧桌椅,胡娘子本也是要卖给木匠铺,到时木匠会翻新后再行售卖,这下少了中间商,两人当即便敲定,尹遥以五百文的白菜价,购入五套旧的胡桌胡椅。
计划不如变化快,这下桌椅有了,可她还得再回杂货行一趟,再买点儿油漆漆桌子才行……
任重而道远啊,任重而道远。
第58章 装修铺子手艺嘛,怎么也抵得上半个工……
傍晚时分,尹遥关了铺子,跟陆娘子和罗珊娜一道儿回了嘉庆坊。到了家门口,让两人先回家,她则前去韦家结尾款。
她缓步走到隔壁,却见韦家的院门正半敞着,韦郎君夫妻俩似乎都在院子里。
这几日打交道下来,她跟两人也算熟悉了些,便站在院外敲敲门:“韦叔,婶子,我来了。”
韦夫人抬头瞧见是她,招招手道:“是三娘啊,快进来吧。”
尹遥抬腿迈进院子,发现院中正停着辆驴车,韦郎君夫妻俩在整理行囊,将一个个箱笼搬到车上。
韦郎君起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回头道:“三娘子稍等,我去把银钱结给你,这几日多谢了。”
“没事儿,叔你先忙你的。”尹遥嘴里客气着,略微张望了一圈儿,瞧夫妻俩这架势,不像只是收拾韦老太的遗物,便随口又问道,“婶子,你们这是……要搬家吗?”
“我们准备离开洛阳城,回乡下去了。”韦夫人朝尹遥露出个难得的笑容。如今韦老太走了,她这做儿媳的,日子真是轻松了不少。
大概由于韦老太和韦大平日里的为人,韦家的人缘儿本就不怎么样,再加上之前郑家前来大闹过一通,韦家在坊中名声更是一落千丈,虽说还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吧,但路过翻个白眼、唾上一口也是常有的事儿。
这回韦老太的灵堂上,除了偶尔有族亲前来吊唁外,这几日尹遥竟没见过一个街坊邻居,实在是十分的冷清,也不知韦老太若泉下有知,会对此作何感想。
不过冷清也好、热闹也罢,待到一切丧仪结束,韦郎君选了处风景秀丽的地方,将母亲安葬在了北邙山脚,一切也算是尘埃落定。
如今丧礼办完了,韦家夫妻却还要继续生活,二人面皮薄,在坊间实在抬不起头来,因此相互合计一番,都觉得倒不如收拾收拾回乡下去算了。家中虽不富贵,但到底也有几亩薄田,足够夫妻二人平静生活。
尹遥听了原委,点点头表示理解,这夫妻俩都是老实人,换个环境也挺好的。
她瞧了瞧这处院落,又问道:“那你们这宅院,是准备卖掉了吗?”
韦郎君刚好取了钱出来付给尹遥,尹遥帮忙操办素斋,十二名僧人六餐饭,连人工带食材,打包报价两贯钱。
当日便已付过一贯定钱,今日应付的是一贯尾款,尹遥接过袋子后,打开看了下,发现除了一贯外,韦郎君还额外给了两百文的感谢费,可真是嘉庆坊好客户啊!
她笑道:“多谢韦叔啦!”
韦郎君微笑摆摆手,这年节时分,尹遥愿意来帮忙,他心里十分感激,多付些银钱也算表示谢意了。
见她方才问起宅院的事儿,韦郎君又道:“是啊,我们想着日后既不回来了,房子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委托给房牙出售。”
尹遥心中一动,康陶家虽说五脏俱全,可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在房间太少了,能住人的只有主屋、侧屋两间。
这几个月以来,一向是阿婆和舅母住在主屋,尹遥和七娘住在侧屋。后来罗珊娜来了,便也跟姐妹俩一道儿挤在侧屋,虽然挤一挤也睡得下,可也实在不甚方便。
尤其是七娘,睡觉还不老实,有时一个翻身,便一脚踹在尹遥身上,把她从沉睡中踢醒好几回,再睡着又要一会儿工夫,有几次差点儿错过了第二日开张。
更何况如今天下大赦,舅舅和康陶不日也将返回洛阳,那所小院儿又如何挤得下一家七口?
她本来也想着得早做打算,有空去找找房子什么的,如今韦家既要出售宅院,不管是位置还是房间数量,都称得上十分合适。
她又问了价格,韦郎君见她感兴趣,直接便把给房牙的价格报了出来:屋舍带地皮,一共五十贯。
他怕尹遥觉着贵,还特地解释了一番:虽说这宅院修建了有几十年,屋舍也已经有些破旧,嘉庆坊又地处偏僻,但是毕竟位于洛阳城内,屋舍先不说,这地皮也仍值些钱。
尹遥知晓对方说得不假,阿婆之前曾说过,她跟阿翁当初买隔壁小院时,也花了将近四十贯。这两所宅院面积差不多,而且韦家还多盖了间房,更别提如今洛阳城的房价,又比几十年前涨了不少,这个价格实在称不上贵……
话虽如此,可如今自个儿手头只有十几贯,就算加上这几日的斋饭钱,也只勉强凑够房价的半数。更何况,她还得留着银钱筹备开饭馆的事儿,不可能把流动资金全拿去买房啊!
现代买房很多人都会贷款,尹遥自然也不例外,她在现代的房子也是背着贷款呢。
之前租铺子的时候,她手头银钱不够,还问过阿婆这事儿。沈老太太告诉她,大唐亦有类似的民间机构,名为“质库”,可以抵押放贷。
但利息嘛……月息三分,这么听着倒没什么,可若折合成年息,年初借一贯钱,到年底光利息就要三百六十文,比现代的高利贷都不遑多让,差点把尹遥吓了个跟头,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乖乖攒钱慢慢经营了。
此刻她不由面露尴尬之色:“叔,我手头这银钱……”
韦郎君夫妻俩商量了一下,笑道:“罢了,反正我们也不急着用钱,若你愿意,便先出租也行,租金按五百文每月计算,如何?”
平日里这宅院若要出租,租金怎么也要六七百文,韦郎君给的可真是“友情价”了,而且只是租赁的话,她的经济压力也小了不少,尹遥不由眉开眼笑:“那真是多谢叔啦!”
回了家里,跟家里人说了这事儿,大伙儿都十分开心,围在一起商量屋子怎么分配。
尹遥掰着手指头,美滋滋地安排着:“到时阿婆和舅母便留在家里,我带着七娘、罗珊娜去隔壁住,咱们正好儿一人一间屋子,岂不自在得很?”
“至于舅父和康陶……等他们回来了再说罢,反正咱们屋子多,到时再挪挪就是了!”
大伙儿一听这分配,都是十二分的满意,虽然一家人感情好,可毕竟都是成年人嘛,谁不想要点儿自己的空间呢?
那在场唯一不满意的,便只有唯一的未成年人七娘了。
只见她发出了严正的抗议:“阿姐,我不要自己一间屋子,我要跟你一道儿睡!”
想起她的“佛山无影脚”,尹遥第一反应就是想摇头,但看看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儿,还是无奈地妥协了:“那……咱们至少分成两张床?”
七娘见好就收:“那也行……”
第二日一早,尹遥便去韦家,跟韦郎君碰了面,既然二人已约定好,那便也不需要再经过房牙行了,只要请坊正做个见证,双方签订赁书便是。
因着韦郎君日后不在洛阳城,所以虽然租金便宜,但要每半年一付,这下可好,尹遥刚收的两贯钱还没捂热乎,就又还给人家了,自个儿还倒搭了一贯。
不过好处嘛,自然是收到了一所近在咫尺的宅院,还附带全套家具的。
签好赁书后,尹遥跟韦郎君又约好交割的日子,处理好租房的事儿后,她便跟坊正及韦郎君告辞,跑到后院去找了许二郎。
今日初五,许大郎跟陆之远已回了四门学,只剩许二郎还在家中,正套车准备去沈家,取今日送到学院里的午饭。
尹遥笑嘻嘻钻进车厢,准备躲懒蹭个车回家,再顺便取取经,跟他讨教一下刷墙的技巧。
“三娘要自个儿刷墙?”许二郎一听吓了一跳,“你一个女郎,爬上爬下怕是不行吧?”
尹遥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不行,我以前也自己换灯泡啊……”
“换什么?”
哎呀,不小心说走嘴了,尹遥吐了吐舌头,忙把话题拉了回来:“那锻石粉我已买了,但要如何调制,却是不大清楚,只需加水就行吗?许二哥快同我讲讲。”
这许二郎倒是清楚,当下便跟她一五一十讲了起来:“若你是在洪记杂货行买的锻石份,那每份锻石要加三份水,调成石灰浆,而且若要不易开裂,还得往其中掺入草筋才行。”
“墙面需要事先找平,每刷完一遍都要完全晾干,才能刷第二遍……”
尹遥忙默默记在心中,又跟铺子里的情况一一对照:墙面她之前检查过,还算平整,应是之前屋主或某任租客找平过的,倒是不必担心;最近也没雨雪,刷好之后应该很快就能晾干;只不知那“草筋”是什么,杂货行应该也有的卖,下午再去问问便是……
许二郎叮嘱了半天犹不放心,道:“要么还是我去帮你吧?”
“没事儿,我先试试,不行再找你帮忙。”尹遥赶忙婉拒。
最近许费两家正在筹备亲事,许二郎自然忙得很,四门学的生意是一早定好的也就算了,她哪能还让新郎官去帮自个儿刷墙啊?
再说了,刷个墙而已,又不是什么技术活儿,她虽没干过,但想来跟给烧烤刷油、寿桃儿上色,应也是大差不差……吧?
好在尹遥虽然自信,但还不算自大,不会随便胡搞。
当日到了南市,她便先去买了一包草筋,问过店家才知晓,原来这玩意儿是以稻草为原料,经过一系列浸泡、捣浆、水洗、晾干处理后,所制成的植物纤维。
她虽不通营造之法,不过估摸着大概就像做猪肉丸时,要往肉馅儿里加入生粉,才能上劲儿定型的道理差不多,这东西倒入锻石浆后,也能增强浆水的张力,防止墙面开裂吧?
回到铺子中,她先按照许二郎教的配方,调了点儿锻石浆。又提着刷子,在不起眼的角落处试着刷了一小块儿。
她又后退几步打量了半天,瞧着也还算平整,应是没什么大问题。
她把那日胡娘子送来的桌椅堆到一边儿,又按照以前在电视上学会的方法,用纸叠了个小帽子戴在头上,这才爬上从胡家店借来的梯子,开始大面积刷了起来。
开始时还磕磕绊绊的,慢慢似乎找到点儿手感,速度也快了起来。墙面从灰突突变得雪白,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尹遥仿佛觉着屋子都亮堂了不少呢。
不过少了师傅领进门的指导,“自学成才”的尹三娘,也是差点闯了祸。
陆娘子方才在后厨中,做好了要送到慈善寺的赤豆薯蓣糕,又按照尹遥的安排,另做了黄米糕、芡实糕、胡桃酥等几样儿素糕饼,用纸包好拎出来,正想问尹遥一会儿打算怎么送去。
结果她一进堂屋,就瞧见尹遥站在梯子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正伸长了胳膊往墙角处刷漆。
“三……”陆娘子差点惊呼出声,又一下反应过来,怕反倒吓着尹遥,忙用手把自个儿嘴捂住。
她踮起脚尖转回厨房,把那糕饼放回案板上,又进了堂屋牢牢扶住梯子,这才敢小声儿道:“我的三娘啊,哪有你这么干活儿的!”
尹遥听到陆娘子的声音,便往后一扭头,戴着的纸帽子一下掉了,忙俯身想捞:“哎,我的帽子……”
结果一个趔趄,差点儿脚滑从梯子上摔下来,陆娘子魂儿都快吓飞了,一手紧紧抓着梯子,另一手忙抬起去够她,俩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晃晃悠悠半天,尹遥好容易才找到平衡,站稳了身子。
帽子在两人面前晃晃悠悠飘到地上,陆娘子这回真生气了,厉声道:
“尹三娘,你给我下来!”
这会儿还没到开张的时辰,罗珊娜在家收拾东西也没到,铺子里就尹遥和陆娘子两人在。
想着陆娘子忙着做糕饼,尹遥便没找她帮忙,又嫌上上下下搬梯子怪麻烦的,所以离得比较远的墙角,就干脆探出身子去刷了。
她自个儿刷墙本就是为了抢工期,谁知这嫌麻烦的侥幸心理,差点儿让自个儿摔个跟头,若是真掉下来摔伤了,岂不是因小失大,只会更麻烦、更耽误工期?
知晓此番是自个儿理亏,她转了转眼珠没敢搭话,只默默爬下梯子,在陆娘子的瞪视下,把梯子挪得离墙角近了些。
这才一脸讪笑:“舅母,糕饼做好啦?那什么,我约好了车夫,一会儿来铺子取了送到慈善寺去。”
正好后院传来敲门声,估摸着是车夫到了,陆娘子前去开门,临走前还冷哼一声,又用手指了指尹遥:“我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尹遥摸摸鼻子,舅母一向和善得很,没想到这发起火来,也挺吓人呢……
她这会儿想想也是有些后怕,不敢再偷懒,只捡起帽子戴好,又老老实实爬上梯子,站得端端正正地刷墙。
陆娘子送走车夫,见尹遥又爬上了梯子,倒也不敢再训人,生怕尹遥一激动再掉下来。
但她也不回厨房了,便站在一旁盯着尹遥,看有没有好好儿注意安危。
这目光也太灼人了,尹遥半讨饶道:“舅母我真错了,你既空下来,便帮我刷刷低的地方吧……”
陆娘子见她这样儿,气也消了,又去拿了另一把排刷,也仔仔细细刷起了墙。
墙刷完之后,还要开窗通风,一直晾到完全干透,才能再刷第二遍。
这几日里,尹遥便又把那桌椅拖到后院中,许二郎跟她讲过,这家具若要翻新,表面原本的油漆会影响新漆的附着力,因此得先用砂石略作打磨清理,然后再以新漆仔细覆盖。
好在尹遥常年练习刀工和厨艺,对力道的把握十分精准。
都说“一法通,万法通”,她举一反三,把刷漆当成上辈子学烘焙时的裱花和翻糖工艺,慢慢也掌握了些窍门,大开大合也好,精雕细琢也罢,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妥当。
不论是刷墙还是刷桌椅,倒都让她搞得有模有样。
因着堂屋只有通往后院儿的一扇窗子,为了采光,她还豪掷了足足三百文,从原本的油纸改成了极薄的轻纱,好在这窗子很大,再配上白色的墙壁,堂屋里真的亮堂了不少。
忙了几日后,她屋里屋外地四处转悠,检查自个儿的劳动成果,心中很是满意:这手艺嘛,怎么也抵得上半个工匠学徒了吧?
……
虽然除夜、元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可若问长安和洛阳的百姓,最喜欢的节日是哪一个,想来大伙儿都会告诉你,是上元节。
原因无他,只因长安、洛阳二城,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五十七天都是有夜禁的,而唯一没有夜禁的日子,就是上元节前后这三日。
上元节即元月十五,也被称作“元夜”、“元夕”,是整个洛阳城百姓都盼着的一个节日。从元月十四开始,到元月十六结束,不仅城中会张灯结彩,而且坊门、市门彻夜不关,百姓们可以赏月亮、逛灯会、猜灯谜、放纸船,还可以观赏各种街头杂耍。
这三日里,街上灯火彻夜不熄,简直热闹非凡。
百姓们游玩得开心,有经验的商户们自然也不会错过,尤其南市的主街上,除了挂满的花灯外,还有摆得一个挨一个的摊位。
这摊位中便有尹遥的,作为现代人,她对“节日经济”再熟悉不过,一早就跟沈老太太取了经,往南市署报备又交了费用,支起小摊儿,准备赚些节日“外快”。
而且她还不只支了一个摊位,而是并排的两个。
其中一个交给罗珊娜,售卖铺子里的各式糕饼,另外一个摊位,则是自个儿打理,准备做点儿新鲜的。
第59章 街头烧烤里脊串、淀粉肠、烤豆干……
上元夜前夕,洛阳城内便已是灯火彻夜通明,街上游人如织,都在享受这一年一度的夜生活。
南市里有不少猜灯谜的摊子,摊主将彩灯悬挂成一面墙,将置于其内的烛火点亮后,五颜六色漂亮极了。彩灯上还贴着有趣的谜语,游人付些银钱,便可参与猜谜,猜中即可将彩灯赢走。
还有一处胡人娘子摆的小摊儿,上面挂了沈记糕饼铺的幡子,有些一样,又似乎不大一样。
路过的小娘子认出了摊子上售卖的糕饼,似乎是沈记的百花酥?记得前些日子姑姑回娘家时,便曾带来一盒,还给她分了一枚尝尝,又酥又香很是美味。
后来她缠着要阿娘再买些,阿娘还说这百花酥不大好买,要事先预订才行呢。
想不到今日竟见到有人在街边售卖,若拿一枚在手里,边逛灯会边吃,岂不美哉?
见小娘子驻足,摊主罗珊娜笑盈盈道:“娘子,您是要买糕饼还是猜谜?”
小娘子一脸好奇:“咦,你这糕饼摊子,竟还能猜谜吗?”
“没错儿,咱们家售卖的百花酥,单买是每个十文。若想玩猜谜游戏,则是三文钱买一份谜面,若猜中了,奖品亦是一枚百花酥,您试试吗?”
阿娘之前说过,这百花酥一盒就要八十文,如今单买只要十文,还真是划算。
更重要的是,猜谜竟只要三文!只要三次以内能猜对,那便是自个儿赚了,小娘子当即拍板:“我要试试猜谜!”
罗珊娜收下铜板,端出一个木碗,里面是许多个金黄色、形状如同牢丸的物件儿,笑道:“娘子,选一个谜面吧。”
见那小娘子面露不解,她按照尹遥教的,照葫芦画瓢道:“此物名为‘签语饼’,只要轻轻扭断,谜面便藏在其中。”
小娘子挑了一个签语饼出来,果然轻轻一扭就成了两半儿,一张写了字的纸条儿落入手中。
她没忙着看那纸条,而是对手上那小饼产生了兴趣:“此物这般手感,该不会是……?”
罗珊娜笑道:“小娘子猜得没错,这饼是我们东家今日才做的,很是美味,您尝尝看?”
小娘子半信半疑地放入口中,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口感十分香甜酥脆,嘴里还弥漫了鸡子与蜂蜜的清香,好吃极了!
她将那签语饼整个儿吃光,才想起来看谜面,只见上面写着: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小娘子跟谜面大小瞪小眼,小声嘀咕道:“看着倒是有些眼熟,只可惜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算了,这题不会,再给我来一个签语饼吧。”
这么一会儿工夫,小娘子谜语没猜中,美味的签语饼倒是吃了好几个,最后又干脆花了十文钱,直接买了个枣花酥拿走,想想也不算亏……
……
这边罗珊娜的摊子上,一派节日的小清新气氛,街对面的尹遥,则是另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原因无他,尹遥今日这摊子,售卖的乃是油滋滋、满是烟火气的街头烧烤。
只见她在摊位上摆了一排小泥炉,燃起炭火,上面烤着用竹签串好的食材,香气简直能飘出两条街!
尹遥今日摊子上的食材种类不多,共有三样儿,都是她精心挑选的:
里脊串、淀粉肠、烤豆干。
不愧是如今大唐最热闹的市场,南市的肉铺里,不仅有现杀的整鸡整鸭,居然连商品化的分割鸡都有的卖。
这其中又以油脂丰富、味道最好的鸡腿、鸡翅膀价格最高,至于鸡胸脯这种部位,客人们一向嫌它既没滋味儿、又没油脂、口感还柴,都不怎么愿意买,因此价格很是便宜。
尹遥这会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低价购入了许多鸡胸脯。
将每块鸡胸脯平着切开,分成三份铜钱薄厚的整片,辅以姜末、蒜末、孜然粉、少许茱萸粉、糖、酱油等佐料,抓匀腌制。
待腌制入味儿后,分次加入少许凉开水,再次抓匀,确保水分被鸡肉充分吸收。将鸡肉展开,用竹签穿起来,表面裹少许生粉。
油温七成热,下锅小火炸至定型,如此水分便被牢牢锁在鸡肉中,原本口感极柴的鸡胸脯肉,也变得鲜嫩多汁儿了起来。
将半熟的里脊串拿到摊子上,在泥炉上重新烤热,刷上一层以豆酱、蒜蓉、胡麻、调成的烧烤酱汁儿,再根据食客的需要,撒上香喷喷的孜然粉,或是火辣辣的茱萸粉,那味道别提多香了!
至于淀粉肠,则是用豕肉馅儿和生粉混合,加入各种调料、搅拌上劲儿后,再灌入衬肠之中,制作而成。
穿上竹签,对称划出花刀,入油锅炸至表面金黄酥脆、肠身开花后,再在泥炉上烤制、刷涂蘸料,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相比较尹遥年节前灌的风干腊肠,淀粉肠的口感更加软糯筋道,吃一口都觉弹牙,简直令人欲罢不能。
路过的游人,很难视而不见,必要停下来买一串尝尝,有的一串还嫌不够,都走出去好远了,还要折回来,再来一根才算满意。
最近扬州道的叛乱已平,随着食盐和卤水的运输恢复,洛阳城里的豆腐又变得平价了起来。
以卤水点成的北豆腐,口感本就比南豆腐更加筋道,尹遥又跟豆腐摊的摊主,专门订制了水分含量更低的豆干,切片穿串儿、涂油烤得滋啦作响,涂上酱、撒上翠绿的葱末,咬一口既香又鲜,简直让人停不住嘴儿!
就靠这简单但香味扑鼻的三板斧,尹遥的摊子成了许多人流连不走的地方,一时间竟排起长队来。
她正埋头烤串儿时,只听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道:“阿姐,你想不想我?”
尹遥从忙碌中一抬头儿,竟是窦二娘一家三口,而且张小郎君旁边儿,还带着个满脸笑意的小女郎,不是自家七娘是谁?
这几日陆娘子留在铺子中准备糕饼,尹遥和罗珊娜出来摆摊儿,南市的游人络绎不绝,经常忙到后半夜才收摊儿。因此这几日里,三人都留宿在铺子中,没有回嘉庆坊去。
好在厨房后面还有个小屋,简单收拾收拾,挤一挤也凑合能睡下。
家中只剩了沈老太太和七娘,今日上元夜,许家原本接了祖孙二人到家去过节,路上又遇上张寺丞一家,说是要去南市看灯,在张小郎君的盛情邀请下,而且都好几日没见到阿姐了,七娘便跟着张寺丞一家,来了南市。
没想到阿姐真是厉害,在哪摆摊儿都是生意最好的。这不,他们几个随着排队的人群,老老实实排了两刻钟,这才到了尹遥面前。
张小郎君发自肺腑道:“尹姐姐,我也要吃烤串儿!”
尹遥忙着摆摊儿赚钱,也是好几日没见着自家妹子了,这下喜出望外,不由眉开眼笑,给四人挨个儿递了烤串儿,笑道:“好好好,一人一串儿,吃完还有。”
七娘见了阿姐,就抛弃了好友张小郎君,死活不肯逛灯会了,说要留下来陪着尹遥摆摊儿。
看这姐妹情深的样子,窦二娘也笑了:“罢了,那我们先四处逛逛,待要回坊时,再来接七娘,如何?”
“谢谢窦娘子!”七娘似模似样地朝她施了一礼,又拽住了自家阿姐的衣襟,“阿姐,七娘想死你啦!”
这泥炉烧烤可不比之前坊内摆摊儿,怕明火烧着七娘,尹遥不许她凑近炉子,只让她帮自个儿收收钱、数数钱。七娘有阿姐在旁,便已心满意足,收钱也收得兴高采烈。
尹遥默默摇头,心中不由升起些许自豪:看来自家七娘,还是个正宗“姐宝女”呢!
不过七娘到底小孩子心性,这“姐宝女”当了没半个时辰,就又跑到街对面摊子去了,跟她罗姐姐凑在一块儿,玩得不亦乐乎。
就在尹遥后悔自个儿话说早了时,七娘又跑了回来,做起阿姐的小跟班,过一会儿再跑去街对面玩耍,两头端水端得倒很是熟练,把尹遥闹得哭笑不得……
之前尹遥去南市署报备时,还是有些去晚了,没订着两个挨着的摊位,因此只能跟罗珊娜隔街相望。
今日在她隔壁的,是个售卖香囊、荷包一类绣活儿的年轻女子,口才很是不错,路过的郎君娘子们,好多都被她推荐着买了一两样儿。
女子摆摊儿之余,也被尹遥的烧烤给勾出了馋虫,趁着这会儿一波游人走了,新客还没上来,便买了串儿淀粉肠在那吃。
她边吃还边跟尹遥搭话:“哎,小娘子,你是那沈记糕饼铺的东家吧?”
尹遥见对方认识自个儿,便也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这小娘子年纪轻轻,长得也是一副笑模样儿,看着十分讨人喜欢,好似是有些眼熟?
那小娘子笑嗔道:“我姓李,平日里就在你们铺子的街口摆摊儿,小娘子没见过?”
她这么一说,尹遥想起来了,这小娘子她确实见过的。
沈记是次街上的第二家铺子,第一家就是邵记成衣铺。他家的铺面正对主街,门口有不少摆摊儿的小贩,这李娘子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生意最好的那个。从成衣铺出来的客人,经常会在她摊子上流连一会儿,买上一两件配饰再离开。
尹遥当时还跟陆娘子感慨,这摆摊儿也有不少门道儿,不同的摊主,生意差别真大呢。
对面的小摊儿上,罗珊娜正跟七娘凑在一块儿,旁边还聚了几个年轻小娘子,正在叽叽喳喳研究那猜谜游戏。李娘子努嘴笑道:“那是你们家的胡姬娘子吧,你们怎么没在一起?”
尹遥解释了原因,李娘子便热心道:“没订到位置啊,要不然明日我跟她换换?”
“这不大好吧?”尹遥有些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都是主街上*的摊位,我在哪儿摆不是摆?对面那个位置也不错的。”
尹遥想了想还是作罢,自家的两个摊子,售卖的都是吃食,凑在一堆儿反倒互相抢生意,这样隔街相望也挺好的,足够相互照应。
见她婉拒,李娘子亦是无可无不可,没再提这事儿。不过两人此番也算结识,没客人时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
李娘子口才好,这一会儿工夫,就卖出去好几个香囊,生意简直跟尹遥不相上下。
可要知道,尹遥卖的是吃食,都说民以食为天,谁出门游玩不买点儿吃的呢?可李娘子这香囊,却并非必需品,这样算下来,她的销售能力,可比尹遥还要厉害。
只见对方又从身后的袋子里,拿出几个香囊摆在摊子上,尹遥不免好奇:“李娘子,你这香囊都是自个儿绣的吗?”
李娘子挑眉道:“怎么可能,我哪能绣得出这许多,说是你也不能信吧?”
尹遥轻咳一声:她就说嘛,除非蜈蚣成精了,不然正常人哪能拿出这许多绣品?
李娘子凑到尹遥身旁,悄声道:“实话告诉你吧,这都是我坊间邻居做的。她们平日里在家做绣活儿,却没有门路售卖,我平日里便摆摊儿代为售卖,岂不是一箭双雕?”
尹遥失笑,原来这李娘子并没有手艺,而是靠着代售赚取差价,正好坊间亦有许多小娘子,有手艺却不愿或没法儿抛头露面,两边也算互惠互利了。
两人就这般挨着摆了三日的摊儿,尹遥也一直暗暗观察对方,到最后一日快收摊儿时,她终于笑着发出了邀请:“李娘子,你有没有兴趣,再代售些别的?”
前些日子,尹遥便一直在琢磨,若是要做进店的生意,那糕饼售卖该怎么办。
现如今她是在门面处横了张台子,作为售卖糕饼的柜台,到时肯定是要撤掉的,不然食客们都进不来门。
她原本想的是,把台子改成立在墙上的架子,将那糕饼摆在架子上售卖。
只是沈记的门口太过狭窄,原本就只能让两个人并肩通过,再加上个架子,即便做得再窄,食客也只能一个一个进门,实在是不大体面啊,因此还一直犹豫着,没有正式实施……
这回摆摊儿遇到李娘子,倒是让她有了新灵感。
李娘子心思活络,一听尹遥这话,便立刻反应过来:“尹娘子,你不会是想让我代售你家的糕饼吧?”
尹遥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没错,李娘子平日里摆摊儿时,再匀块儿地方,给我家的糕饼如何?”
李娘子转转眼珠,这沈记的糕饼,她也曾买过的,味道确实不错,而且这些日子以来,能看出生意很是红火,若能帮她家代售,那不比自个儿在坊间收购的什么香囊、荷包,销路稳定多了?
两人一拍即合,又都是说干就干的人,收摊儿后回去睡了个囫囵觉,第二日一早便同去行头那儿,请了位保人,签下了代售协议:李娘子帮沈记售卖糕饼,酬劳每百抽五。
因着双方是初次合作,尹遥还另外定了试用期三个月,期间双方若有异议,都可以提前三日结束合作。
不过毕竟是初相识,尹遥也没把宝押在她一个人身上,想着等有空了,还得再去南市里,多寻几家代售的摊子,鸡蛋不能放在同个篮子里嘛!
……
就这样一文一武、一雅一俗,罗珊娜和尹遥两个人,在上元节这三日里,好好儿赚了一笔钱。
尹遥数了一下,入账足足有九贯,而且节日经济嘛,溢价都比较高,利润自然也不低,她算了算,去掉各项成本和税金,净利润差不多有六贯,简直赶上铺子里之前半个月的收入了。
她不禁感叹:“真想日日都是上元节呀!”
当然,日日都是上元节纯属做梦,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吧。
前几日她曾抽空去了趟铁匠铺,原本想打口铁锅,可是一问价格,她要的那个尺寸,足足要五贯钱!这价格都够她一个月的房租钱了,尹遥犹豫再三,还是没下定决心,灰溜溜从铁匠铺出来了……
不过这回上元节的银钱入袋,她又有了底气,再次去了那铁匠铺:小小铁锅,拿下!
……
如今的沈记铺子里,墙面、门窗都已修缮一新,桌椅也漆得油光水滑,可那地面,对尹遥来说却实在超纲了。
铺子里原本是夯土的地面,虽然之前盛郎君租房的时候,已请人重新夯实过,质地还算坚硬。但尹遥对这种土质的地面,实在是难以忍受。之前堂屋没启用也便罢了,如今自家要做食店,食客进来了,一走一过满室扬尘怎么行?
好在她又朝宋婆婆打听到,之前帮张家修缮房舍的匠人们,有位郭石匠正是洛阳本地人,她便专程寻了上门。
人虽找到了,可郭石匠听了她的请求,仍是以元月里不能动土的理由拒绝了,还说哪怕只是切割石材也不行。
后来尹遥无奈,又随口问了句,那是否有不需要切割的铺地方法。
郭石匠想了想还真有,朝她推荐了种以锻石粉、砂子、鹅卵石混合成砂浆,用来铺设地面的方式。
商量好这个办法后,尹遥终于成功请到郭石匠出马,把自家堂屋的地面给重新修整了一番。
洛阳城内本就河道众多,砂子与鹅卵石都是最易得之物,价格亦是十分低廉。以之跟锻石浆按比例混合,再加入少许糯米浆,铺在地面抹平夯实,表面又刷了层桐油。
等到地面干透后,尹遥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这古人的办法还真有用,此谓之“三合土”的地面,坚硬的很,哪怕是拿脚摩擦,也不会扬起半点儿灰尘,再加上隐约露出光滑的鹅卵石颗粒,看着还挺漂亮的。
第60章 私房菜樱桃肉、金沙伽子
作为标准的华夏人,尹遥自然也是一个十分朴素的实用主义泛神论者。
比如除夜守岁时,陆娘子说彻夜燃烧庭燎,可以保一年平安顺遂,她便撑着眼皮添柴加炭;
比如元月初一韦老太去世,她便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所以百无禁忌,可以帮忙操办丧事;
比如如今要开食店了,她又觉得,此等大事可万不能马虎,得好好挑个黄道吉日才行。
这个年代没有现成的黄历,尹遥还专门去了趟弘道观,花二十文钱请道士算了个好日子:
元月二十六,宜开市、挂匾、交易、纳财。
看着那写在红纸上的灵签批文,陆娘子十分疑惑:“三娘,咱们之前糕饼铺开业,你怎么没去算算日子?”
尹遥理直气壮:“当时那不是急着赚钱,就给忘了嘛……”
而且她还没说:其实原本道士给算的日子,是二月初六,百无禁忌、诸事皆宜。可她见铺子里那三合土地面已经干透,其他事项也都筹备妥当,因此不愿再等,非缠着人家再换个就近的日子,这才活生生提前了十余日。
总之信不信、怎么信、信哪位、信多少,重点在于这事儿影不影响赚钱,随机应变,一切都好商量。
……
上元灯会那几日,尹遥就开始在她和罗珊娜的摊子上,张贴沈记私房菜的开业广告了。
这几日她又托胡二郎,找了市内的十几个好兄弟过来。这群半大小子,现下正在南市里到处瞎晃,将写好的“传单”散发到来逛街的百姓手中。
而且她还承诺,若是沈记的老客户,可以之前糕饼的包装纸,享受两成的让价。至于在街上接了传单前来的食客,则可凭着手中传单,免费赠送一份“老火靓汤”。
沈记厨房原本就不小,厨房里共有三排六个灶眼,留了两个给陆娘子做糕饼,另外两排四灶则都被尹遥征用,拿来做私房菜。
定制的铁锅已经送到,把灶台上一个原本的陶釜拆下来,又将那大铁锅嵌了上去。尹遥这五贯钱花得不冤枉,铁匠尺寸拿捏得极是到位,与灶眼嵌合得简直严丝合缝。
铁匠见尹遥满意这铁锅,也是擦了把汗把心放了回去。因着大唐铁价昂贵,平日里来铁匠铺的百姓们,大部分都是要锄头、铁犁、菜刀之类的生产工具,这么大手笔买铁锅的,还真是少见。
除了铁锅外,尹遥还跟铁匠讨价还价了半天,又让人家送了把铁质的炒勺,这会儿用炒勺轻轻敲击铁锅边缘,那清脆的铛铛声,别提多悦耳了:这下可以好好儿炒菜了!
四套漆好的一桌四椅,整整齐齐摆在堂屋中,油亮的红木色,配上雪白的墙壁、隐约能见到鹅卵石的硬质地面,显得又亮堂又干净。
每个桌上还都摆了个小竹筒,里面插着几支含苞待放的梅花,翠绿的竹筒跟粉红色的梅花交相辉映,看着颇有几分趣味。
陆娘子把刚出锅的糕饼打包好,准备送到街头李娘子的摊位上代售。
罗珊娜打扮得漂漂亮亮,站在沈记门口,准备迎接客人。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开张。
……
“两位郎君,快请进。”随着一阵微风拂过,门外传来罗珊娜的声音,第一波客人来了。
第一天开张可得讨个好彩头,尹遥站在堂屋中亲自迎接这两位客人。
“郎君请坐,”她话音还没落下,便发现竟还是两位熟人,“明府,蔺主簿?”
来者正是洛阳县的严县令,以及他手下那位姓蔺的主簿,尹遥上次因着摆摊儿被人诬陷,闹上县廨时,便曾于堂上见过这两位。
两人相识已久,不仅在公堂上配合默契,私下里还是至交好友。今日恰逢旬休,闲来无事便约着一道儿来了南市,想着寻些吃食品尝一番。
刚走到主街上,蔺主簿便被几个半大小子,塞了张纸头在怀中,他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沈记私房菜新开张,欢迎光临”一类的话,蔺主簿一向爱新鲜,便拉着严县令来一探究竟。
“小娘子是?”眼前这位小娘子,瞧着倒是有些面善,不过严县令每日在公堂上,见过的百姓便如过江之鲫,实在太多了,这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位。
蔺主簿倒是对她有印象,脱口而出道:“这是那位,那位‘鲜肉花卷’吧?”
尹遥轻轻挑眉,好嘛,原来也不是对自个儿有印象,是记着她之前留样的“鲜肉花卷”呢!
不过他这么一提醒,严县令倒是想起来了:“你是尹娘子?”
尹遥施了一礼:“正是小女,见过明府。”
严县令想起来当日,这小娘子在堂下据理力争,且又进退有度,令他很是欣赏。
可是不对呀,她那日不是说,一日不开张,家人便要喝西北风来着吗?这都在南市开铺子了,原来当初是装怪卖惨唬自个儿的?
接收到他怀疑的目光,尹遥有些汗颜,自个儿那日为了减轻经济损失,在公堂上是浮夸了些,这下好了,被县令逮个正着……
她眨了眨眼,解释道:“一直没有机会感激明府,多亏当日您断案如神,令小女子不致名誉受损,得以继续在坊中摆摊儿,最近才攒够银钱赁下这铺子。”
见她一脸情真意切,严县令这才“哦”了一声,却仍是有些半信半疑。蔺主簿没理会好友这番纠结,自行挑了靠近后窗的桌子落了座。
百姓们都有自个儿的难处,何必追根究底嘛。他朝严县令招了招手:“好了严兄,别难为尹娘子了,快过来坐。”
严县令又“哦”了一声,也走过去落了座,尹遥忙给二人倒水,她不喜如今的饮茶方式,因此店里的免费茶水,是以红枣、银耳以及蜂蜜一起煮出来的。
如今虽已过了冬日,可都说春寒料峭,积雪还没融化,初春时分的风,也仍是刮得人骨头缝儿里发冷。
蔺主簿尝了一口,红枣的香甜配着银耳的清香,既清淡又暖心,不由笑道,“尹娘子有心了。”
尹遥忙道不敢当,却听严县令开口问道:“尹娘子,我见你家招牌上书‘私房菜’,却不知是何意?”
她笑答道:“回明府,因我家的菜肴都是私家传承,并不拘泥于某样菜系,亦不讲究什么章法,因此叫做‘私房菜’。”
尹遥这解释,蔺主簿先听懂了:“严兄可曾记得,咱们之前在汀州任职时,去过一家名为‘段家菜’的食店。”
严县令点点头,他记得那位店家,自称祖父曾是前朝宫廷的疱人,前朝灭亡后,他流落民间自个儿开了小食店,将从前所掌握的菜肴加以改良。虽不知这说法真假,但其味道确实有几分独特。
想到这儿,严县令口气也温和了三分:“尹娘子无须拘礼,我和蔺兄此番是私服出行,便不用称呼官职了。”
尹遥从善如流,指着墙上挂着的价牌笑道:“严郎君、蔺郎君,不知二位想吃些什么?”
墙上挂了一排小木牌,写的都是沈记的菜肴,蔺主簿一眼望过去,竟没有几道见过的,全是新鲜名字。
他不免犯了难,犹豫再三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严县令拍板,选了樱桃肉和金沙伽子两道菜。
尹遥朝二人施了一礼,自回厨房准备。
等菜期间闲来无事,二人便四下打量了一圈儿,发现这堂屋收拾得一尘不染,屋外则挂着整整齐齐的茱萸干、腊肠等食材,既有人间烟火气,又不会让人觉得杂乱无章,显见店家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不免暗赞一声。
一刻钟后,厨房门掀开,菜还未到,滋味儿便先飘了过来,严县令深吸一口气,跟老友对视一眼:想不到这新开的小食店,味道竟不输百年老店。看来这小娘子,还真有两下子!
尹遥端着承盘返回了堂屋中,笑道:“两位郎君,您点的菜来啦。”
只见其中一个盘子中,以翠绿的冬葵叶做衬底,上面摆着的是一颗颗肉丸,那肉丸色泽嫣红透亮,表面浇了酱汁儿,更显得光泽照人,真仿佛令人垂涎欲滴的樱桃般。
蔺主簿拾起筷子,夹了块儿樱桃肉,轻咬了一口,只觉表面软糯、内里鲜嫩多汁,其味道酸中带甜,还隐隐有一丝果香,直让人口颊生津,
而且这樱桃肉,能尝出是以豕肉制成,却只吃得出肉香,一点儿腥臊味都没有,还真是让人意外。
虽说他这些年四处寻觅美食,早就对各种食材都有包容之心,并不像坊间百姓般,对豕肉有什么偏见,只是这尹娘子竟能将其做得如此美味,倒也真是没想到。
悠闲地享受着口中的鲜香,满意地咽下一块儿樱桃肉,蔺主簿方才瞧向另一个盘子。
这盘金沙伽子虽是以伽子为原料制作,可却是色泽金黄、外皮酥脆,一点儿看不出伽子的样儿。
不过他有些疑惑,这菜量未免有些少吧?尹娘子头一日做生意,难不成就只给上半盘菜?
忽然盘中伸进一双筷子,从中一口气夹了三五根伽条出去,蔺主簿沿着筷子来处看去,只见自个儿老友嘴里的还没咽下去,便又将新的伽条送入口中。
这严兄,今日怎地这般积极!蔺主簿不甘人后,赶忙也夹了一根尝尝。
唔,这金沙原来不是炸的面糊,而是咸鸡子黄!表面是又酥又脆的金沙层,里面则是又软又嫩的伽子,咸鸡子那厚重的咸鲜味儿,与伽子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在口腔中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难怪老友吃得如此忘乎所以!
两人就这样一口樱桃肉、一口金沙伽子、再配两口饭,不知不觉间,桌上菜肴便已大半下肚。
却又见尹娘子端着两个陶碗出来了:“此乃我家赠送的冬瓜汤,您二位尝尝看?”
刚品尝了味道浓郁的樱桃肉、酥嫩咸香的金沙伽子,面对这一碗看着十分清淡、只飘了几片冬瓜的汤水,严县令却是有些难掩失望。
都说商人重利,看来这尹娘子也难免俗,“免费赠送”的汤水,还真是不怎么走心哪,枉费自个儿刚刚还夸她来着……
一旁的蔺主簿却已是盛了一勺汤送入口中,又面露惊讶之色。他口中含着汤不能说话,只用手一直比划,让严县令赶快尝尝。
严县令见老友这副表情,将信将疑地也喝了一口,却不免愣住了:这看着平平无奇的汤水,居然另有乾坤?
他也算品尝过不少美味佳肴,一愣之下便反应过来,这道汤并非清汤寡水那般简单,而是用的清鸡汤做底,才能有如此味道。
平日里用鸡骨吊汤,无论如何撇去浮沫、去除血水,汤色都难免浑浊,而清鸡汤的做法,则是要在煲好的高汤中,再加入剁碎的肉糜,以吸附油脂、血沫、骨渣等,最后再筛去肉糜只留汤水。
经此处理后,鸡汤会变得清如开水一般,可味道却丝毫不减,而且还会更加鲜香美味。
以这种功夫汤为底,配的却是再平常不过的冬瓜片,让人毫无防备之下,便一口鲜香下肚,这小娘子还真是……有些顽皮。
今日的午饭算得上是开门红,食客们都对尹遥的手艺赞不绝口,再加上赠送的“别有玄机”的冬瓜清鸡汤,又给沈记私房菜赢得了不错的口碑。
不知不觉间,午饭时间已然过去,尹遥送走了好几波客人,只剩下严县令、蔺主簿二人,还在慢慢儿喝着那碗中的汤水,一边聊起些琐事。
抛开二人的身份不提,这样的客人,虽然会影响一些翻台率,却也证明对自个儿手艺的认可,极可能成为日后的常客,因此尹遥从不催促客人,反而有时还会同对方闲聊一会儿。
这会儿店里没其他客人,尹遥便想着去做做客户满意度调查。
她刚一走近,就听到蔺主簿正说起:“严兄是否还记得,南市之前也有家沈记来着?”
尹遥停下了脚步,听到严县令叹了口气:“自是记得,咱们去过许多次的,你最爱他家的葱醋鸡和糖蟹。只不过……”
他之所以记得清楚,一方面是这沈记,本就是南市有名的大食店,二人曾去过不少次。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洛阳城里的案子本该归洛阳县管辖的,这一桩却因涉及到了世家望族,被之前的洛州长史给调走了,还给那不相干的店家判了个流刑,实在是无妄之灾。
想起之前那家沈记的招牌菜,蔺主簿也叹了口气,惋惜道:“如今虽已大赦,可岭南路远难行,也不知那店家能平安回来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