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拜访的五个人,都是之前代售沈记糕饼的摊主。为首那名年轻女子,正是尹遥最开始寻的代售李娘子。
尹遥含笑将几人请到二楼,挑了个靠窗的包间就座。
她等的就是对方,却并不急着切入主题,而是先请陆娘子准备些吃食过来,又好整以暇道:“诸位此番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李娘子摆摊儿的地方,就在沈记的街口,这些时日以来,尹遥买铺、打通、扩店,她都瞧在眼里。不过这重新装潢一新的沈记,她却是头一回来。
只见如今的沈记,再也不是当日那只剩了半个门面的小铺子,而已经变成了一间宽敞的铺面,崭新的招牌挂在门外,隔着老远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她方才进店时便仔细观察过,楼下宽敞明亮,桌椅布置整齐,伙计往来穿梭,打扫得干干净净。
如今上楼后,又是一个个如此清幽的雅间,当真与初开时不可同日而语。
李娘子跟身侧几人交换了下眼色,斟酌着开了口:“尹娘子,我们此番前来,是想同你聊聊。”
其实几人今日前来,心中都有些忐忑。
半个月前,尹遥便通知了他们,要结束沈记糕饼的代售合作。
当初在开始代售时,双方都是签了契约的,若彼此有了任何其他打算,提前半个月说明便是,之后自然去留随意。
原本大伙儿都想着,这契约是对自个儿有利:若沈记糕饼售卖得不好,他们随时都能抽身,也不会被困在这儿,自然纷纷积极签约。
谁料后来沈记糕饼如此受欢迎,不仅不时便有新花样儿,而且每日早早售卖一空,摊主们恨不得能多拿些货才好,根本没人想过退出。
反过来,倒是这沈记先不做了……
他们本也不急,各家都有原本的生意,这糕饼不卖了,大不了再卖回原来的便是。可在沈记尝过甜头儿后,再回归老本行,却怎么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眼瞧着再过几日便要结束糕饼售卖,老本行的入账又几近砍半,大伙儿不免有些慌了,当下便约定了一道儿前来沈记,问问是否还有回旋余地。
尹遥听了几人的来意,面露些许歉意:“各位,实在对不住,我家的糕饼方子都已售给冠春阁了。”
“冠春阁?”几人纷纷惊讶道,又相互对视一眼,眼中均是满满的惊讶。
南市最大的糕饼铺,除了如意楼便是冠春阁,想不到这尹娘子竟然卖给了他们?
惊讶过后便是失望:这冠春阁多大的铺子,怎会需要他们这种小摊主代售?
看来这门生意,果真没什么指望了……
见几人神色变幻,尹遥却又笑道:“我这儿还有另一门生意,不知几位可感兴趣?”
尹遥这些时日也琢磨过,糕饼的制作虽因人手原因而暂停,但已经打通的这些代售摊子,却没必要放弃。
毕竟虽然最近天气日渐炎热,糕饼销量亦会随之下降。但与此同时,随着各种鲜果上市,另外一项不怎么花费人工的生意,却也正是开展的好时机。
“不知尹娘子所说的,究竟是什么生意呢?”
尹遥含笑道:“甜品与饮子,如何?”
李娘子面露不解:“饮子我们晓得,可何谓‘甜品’?”
此刻罗珊娜正端了个承盘,缓步走入雅间,又将其摆在桌上。
只见承盘上除了六个小竹筒外,还摆了几小碟花花绿绿的食材。
六个竹筒上均贴着张红纸,分别写着“乳”与“酪”字,尹遥随手拿了一个写着“乳”字的,其他无人也各拿了一个。
大伙儿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均是半筒雪白的牛乳。
可一摇晃才发现,写着“乳”字的竹筒里,牛乳竟是已经凝固的,仿佛豆花一般,摇晃时只微微颤动,看着极为鲜嫩。
而那写着“酪”字的,却又更加稀一些,倒像是熬得浓稠些的豆浆,还散发出微微的酸味儿。
而那几个小碟子中,放的却是各种切成丁儿的杧果、蜜桃、甘蕉,以及熬煮好的赤豆、莲子之类。
尹遥笑着拿起碟中小勺,给每人盛了点儿不同的食材到竹筒中。
李娘子的竹筒中,是切成丁儿的杧果,明黄色的杧果丁儿浇在那凝固的牛乳上,再衬以外壁翠绿的竹筒,冰冰凉凉拿在手中,让人凭添了几许清爽之感。
她拿起手边儿那用竹片制成的简易勺子,挖了一勺儿带着杧果的牛乳,送到口中,只觉又甜又嫩,牛乳的清香中隐隐还有鸡子的香味儿,再配上酸甜适口的杧果,瞬间带走了胸中烦闷之气。
另一位摊主拿到的,则是几枚莲子,他试着尝了一口,却发现这莲子乃是用糖水腌渍过的,表面还挂着些许糖浆,与那带着酸味儿的牛乳结合在一起,更是令人齿颊生香、心旷神怡。
几人品尝之后,皆是面露惊喜之色,纷纷询问道:“尹娘子,这是什么吃食?”
尹遥笑道:“诸位见笑了。写着‘乳’字的,名字为‘双皮乳’,味道极为香甜可口;而另一种写着‘酪’字的,则是我家的酸酪浆,清香中带着微酸,亦是解暑佳品。”
她又指着桌上的小碟:“这两种除了单独吃之外,若是再搭配上不同的辅料,便又有不同的风味,简直令人百吃不腻呢。”
有人好奇道:“此二物可是牛乳制成?却为何味道与形态都与牛乳不同?”
尹遥打了个哈哈:“确是牛乳制成,只是具体做法,却是我家的不传之秘了,不能同各位细说。”
那人本也不是厨子,问出口也不过是因为好奇,如今发现自个儿失言,讪笑了一声儿不再追问。
大伙儿都对今日这甜品赞不绝口,尹遥又承诺仍是按照以往糕饼生意那般,每隔几日便会上市新品,保证一直有新鲜花样儿。
见众人纷纷点头,她又趁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契约,这回的契约直接签了三个月,覆盖了整个夏日。
李娘子见状有些不解:“尹娘子,为何这次只有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咱们就不做了吗?”
尹遥笑道:“诸位放心,这甜品与饮子都是夏日专供,待到秋天来临,咱们再改回售卖糕饼。”
“改回售卖糕饼?”李娘子惊讶道,“可你们沈记的糕饼方子,不都卖掉了吗?”
尹遥眨了眨眼,自信道:“我只售出了二十个方子罢了,待到秋日,我再琢磨二十种新的不就好了?”
想想之前那五花八门的糕饼,还有今日这新奇的甜品,众人纷纷点头。
一位摊主还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尹娘子好手艺,我们信你!”
尹遥笑着道了谢,又有另一位专心看契约的摊主,忽然惊呼出声:“你们快细看内容!”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契约书,只见除了合作期限外,这回的利润分配也变了一些,各摊主的利润从每百抽五,提高到了每百抽十。
几人看到这儿,又是面露震惊与不解:明明是他们上门来找尹娘子,怎么这新生意的抽成倒提高了呢?
尹遥坦诚道:“倒也不是我不想赚钱,只是咱们这新生意,还得各位多出出力才行。”
原本各摊主代售糕饼时,便只要将货物摆开售卖即可,至于吆喝、试吃等,都是各凭自愿。
不过如今换成了甜品与饮子,情况又不一样了。
因着天气日渐炎热,牛乳、小料均需冰镇,可大唐的冰块儿价格昂贵又难寻,通常都是以新打上来的冰凉井水镇着,隔段时间还得重新换水,才能确保食材的新鲜与口感。
大伙儿看完契约才明白,原来这新增的百五抽成,也并非不劳而获。不过即便如此,只要多花些力气,便能收入直接翻倍,算下来也还是他们赚了呢。
开开心心签了新的契约,尹遥又同几人一道儿,前往行头那儿请人作了保,此事便算正式敲定了下来。
待到尹遥回来,陆娘子迎上来递了她一杯酸酪浆,又笑道:“三娘,怎么样,他们可还满意?”
尹遥忙了一圈儿也是出了一身汗,喝口这酸爽冰凉的酸酪浆,整个人都舒坦了。
她笑眯眯道:“舅母放心,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都夸舅母做的美味呢!”
陆娘子摆摆手:“还不都是你教的?不过这两样儿,可真比糕饼容易做多了。”
这可真是陆娘子的肺腑之言,之前做糕饼时,要和面、醒发、擀皮、调馅儿、整形、油炸或者蒸烤,一系列流程下来,即便是前一天已经做足了准备,也往往要忙一整个上午。
可如今这已被尹遥简化过的双皮乳,并不需要煮出完整奶皮,而只是将牛乳与鸡子白、饴糖混合,挨个儿倒入竹筒中,大火蒸一刻钟晾凉即可。
而酸酪浆就更容易了,之前做好的留一点儿,与煮开晾凉新鲜的牛乳混合,放在洁净干燥的竹筒内,静置一日一夜,便就又成了新的酸酪浆……
这摊生意唯一辛苦些的,也就是切切鲜果丁儿、熬煮一下糖渍红豆、莲子之类的,但比起之前糕饼那摊活儿,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至于冰镇、换水这些,又被尹遥外包给了摊主们,更是减轻了陆娘子的不少负担,也更有余力帮尹遥烹制菜肴、研发新品了。
不过尹遥却并没松懈,虽然代售的赛道算是成功转换了,但沈记的菜品也需要好好儿琢磨下。
毕竟这大唐的夏日,可比现代还要热上几分,又没个空调、电扇之类的解暑设施,若她不与时俱进跟上些清凉解暑的产品,到时门可罗雀,那沈记的扩张可就成笑话了。
第82章 夏日新品葱油鸡、三丝凉面、酸梅饮……
沈记的后厨里,尹遥正在灶台前,将处理干净的十几只鸡,一一从胸膛正中斩开,摊平在三层蒸笼中,上面铺姜片与葱段,再淋入少许米酒。
冷水上锅,大火开蒸两刻钟,再盖着盖子焖上片刻,最后浸入到冷水中降温片刻,再捞出晾干。
罗珊娜小跑着进了厨房,扬声道:“甲字散台要一份葱油鸡、两碗三丝凉面。”
“来喽!”尹遥应了一声儿,手下不停,持着锅勺盛了一勺儿热油出来。
她方才将葱段、姜片、芫荽,放在油锅中小火慢慢炸至焦黄,捞出食材后,盛起热油快速泼在放了蒜末、葱末、姜末、胡椒粉、饴糖的陶碗中。
只听滋啦一声儿,一股浓浓的葱香味儿扑鼻而来!
再朝里加入酱油与少许胡麻油,搅拌均匀,便是一份鲜香无比的葱油料汁儿。
料汁儿备好后,尹遥又取出一只晾好的鸡,斩了一半儿下来,再切成块状,整齐地平铺在盘子中。再用勺子盛一大勺葱油汁儿出来,均匀地淋在鸡肉上……
至于陆娘子,闻声便已抓了一把提前备好的面条儿,下到沸水锅中,待煮到面条儿没有白芯儿后捞出,过新打上来的井水降温,沥干水分后捞到碗中。
案板两侧分别放着两排小碗。左边儿的是翠绿的胡瓜丝、金黄色的煎鸡子丝、淡棕色的香蕈丝、水灵灵的芫荽末;右边儿则是胡麻酱、茱萸油、姜蒜水、凉拌汁儿……
陆娘子拿着盛好面条儿的碗,挨个放入备好的三丝,又在上面浇了满满的各式料汁儿、撒上少许胡麻,最后抓一撮儿芫荽做点缀。
一碗色彩缤纷、清爽可口的三丝凉面,便已轻松完成。
罗珊娜用承盘装好,又步履匆匆、却又身姿轻盈地穿过各桌喧闹的食客,走到甲字散台旁。
甲字散台正面对面坐着兄弟俩,都是头一回来沈记的客人。
年轻些的正端起杯子,尝着罗珊娜方才给倒的饮子,面露赞赏之色:“阿兄,之前便一直听说这沈记美味,想不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啊!”
年长些的坐在对面,正觉腹中饥饿,有些急不可耐地等着上菜,闻言随口道:“连菜肴还没上来呢,你怎么就晓得了?”
“阿兄真不识货,快尝尝你面前的饮子啊,很好喝呢!”
“咦?”年长的闻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这饮子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倒是生津止渴,而且……”
他摸了摸咕噜咕噜叫得正欢的肚子,有些哭笑不得道:“而且还更饿了!”
罗珊娜朝二人道了声好,将其方才点的菜肴奉上,展颜笑道:“二位郎君,你们要的今日招牌菜来啦!”
只见桌子正中摆着一个精致的白色瓷盘,里面是整整齐齐的鸡肉,黄澄澄的鸡肉上,又洒满了翠绿色的葱花儿和被酱油浸泡透了的蒜末儿,表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油花,瞧着便让人口水直流。
年长的那位,已迫不及待举起筷子,筷子刚接触到鸡皮,便感觉到了它的柔韧爽脆,夹起时又滴下许多料汁儿,他差点就忍不住想伸头去接了……
鸡肉甫一入口,便先觉葱香扑鼻,再一咬又发现那鸡皮果真爽脆弹牙,待要到内里鸡肉,又是嫩滑无比。
浓浓的葱香混着鸡肉的鲜香,慢慢浸染在口腔中,仔细一咀嚼,却又咬破了蒜末和姜末,一股隐约的辛辣味夹杂其中,令得那鸡肉又显得清爽了几分。
他狼吞虎咽地将这块儿鸡肉吃下肚,终于不再腹中辘辘,拍桌子赞了一句:“好吃!”
站在在二人侧面的罗珊娜,正在教那位年轻些的客人拌面,他却是有些笨手笨脚,一筷子下去,将其中的酱汁儿都掀飞出去不少。
那酱汁儿溅在嘴边儿,他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只觉整体酱香浓郁,却又带点酸甜味儿,这酸甜之中,又有些许辣味儿……
他眨了眨眼,后知后觉瞧着面前的狼藉,十分心疼:“哎呀,白白浪费了这酱汁儿!”
罗珊娜弯腰接过他手中的碗,又含笑道:“我来帮郎君吧。”
只见她举起筷子,手腕灵活翻飞之下,那一碗五颜六色的凉面,便已被她搅拌均匀。
只见每一根面条儿、黄瓜丝、煎鸡子丝、香蕈上,都裹满了浓郁的酱汁儿,有的还带着几粒白色的胡麻,有的沾了些许红色的茱萸末儿,芫荽也被酱汁儿浸得软了下来,裹在面条儿上,又滴落几滴酱汁儿。
快速拌好一碗面,她又端过另外一碗如法炮制。
这会儿工夫,那年轻的客人便已端着碗,大口吃起了面条儿。
他方才便已“尝过”那酱汁儿了,只觉鲜美无比,这会儿吃起了整碗凉面,却发觉那过了水的凉面筋道爽滑、胡瓜丝香甜爽脆、香蕈丝软糯弹牙、鸡子丝亦是鲜香嫩滑,再搭上这鲜香酸甜的酱汁儿,才更是天造地设的绝配呢!
年轻客人一口气吃了半碗面,这才抬起头来,瞧着阿兄才刚端起碗,忙催促道:“阿兄快尝尝,这沈记果真名不虚传!”
……
楼下客人们吃得正开心,楼上雅间内却有客人不满意了。
这是个衣着颇为华贵的郎君,身形臃肿、满头是汗,虽有邻街的窗子开着送来徐徐微风,却还是觉得闷热不已,一心只想喝些凉快的。
只听他与伙计交谈了几句,便一拍桌怒道:“我快热死了,你们沈记这么大一家食店,怎会没有冰饮?又不是不付银钱!”
今日负责楼上雅间的是方二,他经验很是丰富,当下忙给客人倒了一大杯酸梅饮,又拿起一旁的团扇,边给对方用力扇风,边笑着安抚起来。
“郎君勿恼,咱们家今日这酸梅饮,可是用乌梅、红果、陈皮、甘草等十数种食材熬制成的,又浸在冰凉的井水中,亦是十分清凉解暑,您不妨先尝尝看?”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客人见他态度殷勤,言语之间又满是讨好之意,怒气这才略消了些。
客人勉强端起杯子,发觉确实触手冰凉,尝起来也有梅子的清香,味道又是酸酸甜甜,虽说没冰块儿,却也还算消暑。
他当下哼了一声儿,没再继续发作,但瞧着却也仍有些不满,一餐饭吃得也是半开心不开心的。
尹遥一直在后厨忙碌,并没有看到这一幕,不过下午在伙计聚餐时,方二倒是开口提醒了一句。
自从方二和刘五来了之后,沈记如今的常驻人口已有六人,大伙儿出身各不相同,彼此间情谊也有差别,尹遥为了增加团队凝聚力,除了每日聚餐之外,吃完饭还会开个简短的小会。
每个人都可以对铺子里的事儿提出看法,然后大伙儿共同讨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若说得有道理的,尹遥还会给予额外的银钱或假期奖励,鼓励大伙儿畅所欲言。
方二来了也算有一段时间,算是有些了解尹遥的为人,知晓她性格直爽,又是个听劝的,优化便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提了出来。
听了对方的提醒,尹遥有些烦恼地皱了皱眉,开始思索起来。
虽说大唐冰价昂贵,不是普通百姓消费得起的,但沈记毕竟在神都城的南市,已算是大唐最繁华的区域,往来客人除了普通百姓之外,也不乏权贵世家,极其舍得银钱,要求自然也高了许多。
冰饮这件事她也早就放在心上,只是四下打听之后才发现,如今沈记的情况实在是有些尴尬。
这大唐既没有冰柜,也没有制冰机,夏日里若想得到冰块儿,便只能是前年冬日里提前储存的。
可她当日租下这铺子时,手头儿银钱本已捉襟见肘,哪怕当时想到了今日的困境,也没余力提前筹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后来又跟胡二郎打听到,其实南市中也是有人做这门生意的,她便又专程寻了过去,一问之下又发现,若在夏日现买冰价格却实在昂贵,简直恨不得价比黄金了,只能无奈铩羽而归。
但今日既已有客人提出,想必随着气温的升高,有需求的客人只会更多,即便是价格高昂,也还是得想想办法,多少买点儿备着才行……
真是烦呐!
见尹遥十分苦恼,杜昭却是忽然想起一事:“东家,你有没有问过你舅舅?”
“我舅舅?”尹遥不解,“问他什么?”
杜昭沉吟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舅舅沈郎君从前是在南市开食店的,那他去岁没提前储冰吗?”
尹遥摇摇头:“你有所不知,我舅舅去岁九月便出事了,那时还是秋季呢……”
刘五郎听到这话,却是猛地一拍桌子:“不对呀,东家!”
尹遥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不对?”
方二与刘五对视一眼,也想起来这事儿,当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了起来。
尹遥这才明白,原来沈龄在城郊常年租有一间冰窖,还会提前付给储冰人定钱,令其在冬日里储满冰块,以备下一岁使用。
“提前付定?”尹遥眨眨眼,心中冒出一点希望的火苗儿:“那你们可知,去岁沈记出事前,我舅父付定了不曾?”
两人相视一眼,均摇摇头:“这我们倒是不知。”
她又看向陆娘子,陆娘子更是一脸茫然。
方二郎又道:“沈记的事儿,大都是康陶去办的,具体的他应当知晓。只可惜他如今不在神都城,不然您写信问……”
“康陶?”尹遥若有所思道,“唔,我晓得了。”
……
“三娘,你究竟在找什么呢?”晚上的嘉庆坊家中,陆娘子和罗珊娜各举着一盏油灯给尹遥照亮,看她在侧屋的柜子里一通乱翻。
尹遥埋头翻着,口中道:“今日方二哥不是说了吗,储冰的事儿是康大哥办的。”
陆娘子不明所以:“所以呢?”
“舅母忘啦,康大哥去岁是九月初出发接我和七娘的,往来路程要大半个月,他做事又一向稳妥,想必出发前会把后面的活计提前干好才走。”
想想康陶的行事,陆娘子点点头,却仍是不明所以:“可你这是……”
“我找线索呀!”
罗珊娜一脸茫然:“啊?什么线索?”
尹遥随口道:“既然又要租冰窖,又要请人储冰,便得有个什么契约、信物之类的吧,总不能随随便便就付了银钱……找到了!”
随着她一声欢呼,手中举起一个纸封,上面还写着个“冰”字儿。
之前全家入住之时,陆娘子便曾整理过,将康陶的一应物件儿都放到了这个柜子中,尹遥刚刚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在其中乱翻一通,没料到还真能找到?
她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确是一份签好的租约,订立的日期便是去岁九月初,此外还有个刻着“祁家冰铺”的木牌。
她不禁感叹了一句:“康大哥真靠谱啊!”
也好在康陶是在临出发前办的此事,这东西便没来得及放回沈记铺中,这才能让尹遥翻了出来。
她又仔细瞧了瞧那契约:好家伙,舅舅当日可真是财大气粗,一口气便储了两百块儿冰!
而且这价格?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盯了半晌才忿忿道:“原来提前储冰只要两百文一块,便是算上租金也不过每块儿三百文。前日我问售冰人时,他竟然朝我要价一贯?”
尹遥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那可是足足三倍的价格啊!
奸商啊奸商!
不过她冷静下来想想,倒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夏日里的冰块,就如同冬日里的炭火一般,要临时采买的,哪个不是迫不得已?
人家坐地起价,赚的就是这份儿钱呢。
只不过嘛,尹遥将纸封美滋滋揣进怀中:嘿嘿,这份冤枉钱我就不花喽!
至于舅舅预付的六十多贯银钱嘛……
她咳嗽了一声,又立刻理直气壮了:唔,都是一家人,到时再说,到时再说!
第83章 解暑冰饮城郊取冰、赤豆冰沙……
当日前沈记那座三层小楼,楼上楼下足有七八十张桌子,能同时容纳超过三百食客,往来更是不乏达官显贵。
沈龄储冰的时候,自然也是按照这个规模来计划的,因此数量也是颇为庞大。
都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舅舅提前备下的冰块儿,如今自然也便宜外甥女了。
她第二日一早,便把铺子里的生意托给陆娘子,自个儿则请了许二郎帮忙,驾着他们家的驴车,兴冲冲去了城郊。
许二郎夫妇新婚燕尔,费三娘自然也是跟着一起来了。
尹遥见她面色红润,显然是婚后过得不错,不由调侃了她几句,气得费三娘又要抬手捶她。
尹遥忙讨饶,两人又坐在车厢里,叽叽咕咕聊了起来。
费三娘先爱不释手地摸摸头上的一枚钗子,又给尹遥示意:“瞧,我今日还把你送的礼物戴上了,你眼光真好!”
那是一枚尾端刻着一只小狐狸的金钗,虽然并不是十分繁复的花样儿,却也十分慧黠可爱,正适合费三娘这般年轻女子佩戴。
这金钗重四钱,算上手工费,可花了尹遥足足三贯钱,也算是为自个儿的好友出嫁,送上了一份儿颇为贵重的礼物。
她仔细端详一番,笑道:“嗯,是漂亮,主要是人漂亮,戴什么都漂亮。”
费三娘噗嗤一笑,作势推了她一把:“你少消遣我。”
自从那日婚宴后,尹遥和费三娘还是头一回碰面,即便再之前的几个月,也是一个忙着筹备婚事、一个忙着开铺子做生意,今日好容易有机会碰到一块儿,自然也讲起了各自的生活。
听尹遥讲了最近扩店铺的事儿,费三娘咋舌:“沈记如今都两层楼啦?张罗生意你不累吗?”
而费三娘讲了婚后如何与夫家亲戚打交道,尹遥也是一脸懵:“还有……还有这么多门道儿呢?”
随着最开始见面的兴奋劲儿过去,两个好姐妹也终于慢慢沉默了下去,只偶尔随口聊聊窗外的风景。
尹遥暗自叹了口气,她现在同费三娘的共同语言,别说比不上罗珊娜,可能还不如跟方二、刘五多了。
虽说不论是不是整日在一起,彼此都仍是值得信赖的朋友。但不得不承认,除了寒暄近况外,能说的话题也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好在随着驴车缓缓停下,许二郎的招呼声打破了这略有些尴尬的沉寂:“三娘,咱们到了!”
按照康陶留下契约书上的地址,许二郎带着尹遥找到了城郊的祁家冰铺。
这里说是冰铺,但却更像是一户占地颇大的农庄,四周都是。
他们驾着驴车来得慢了些,迎面遇到几辆马车正往回走,那些马车装饰华丽不说,且还都挂着世家贵族或是大商号的牌子,显然非富即贵。
许二郎忙将车让到一侧,请对方先过去。打头儿的车夫目不斜视,理所当然地一挥鞭,车轮笃笃驶过尹遥他们车边,带起一阵阵凉气,显然车厢里满载着冰块儿。
尹遥掀开车帘往前方观察了一番:原来这便是专门从事采冰、储冰生意的人家,看来生意还挺好的。
请许家夫妻在车上等着,她径直下车,掏出怀中那枚小木牌,给门口一个守着的汉子瞧了瞧,又笑道:“这位郎君,我是沈记来取冰的。”
神都城各家仆役,都是赶着最早的时辰,出城来取冰的,往日这会儿都该完事儿回去了,怎么今日还有刚来的?
那汉子先是愣了一下,听到尹遥提到沈记后,又上下打量她半晌,还瞥了眼远处停着的驴车,方才道:“你稍等一下。”
他匆匆进了庄子,好半天才回来,又朝尹遥道:“小娘子,我们东家有请您进去。”
看他神色有些古怪,尹遥留了个心眼儿,没忙着答应,却是先返回了车边,掏出怀中带着的木牌和契约书,一道儿交给了费三娘:“三娘,你先帮我拿一会儿。”
“怎么了?”费三娘接过东西,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许二郎也道:“用不用我陪你进去?”
尹遥摇摇头,笑道:“没事儿,这里有些偏僻,二哥还是在外面陪三娘吧。”
费三娘瞧了瞧周遭,这荒郊野外的也没个人影,她自个儿呆着确实有些害怕,便拉了拉许二郎的袖子,又道:“行,那你多加小心。”
交代了一番,尹遥便随那汉子进了庄子,走到了一个中年男子面前:“东家,沈家的人来了。”
中年男子摆摆手,让汉子先下去,对尹遥又是一番打量:“小娘子似乎有些面生?”
尹遥朝他施了一礼:“祁郎君,在下尹三娘,今日来取我家在您这儿储的冰。”
中年男子眯了眯眼,对取冰的事儿不置可否,却是追问道:“小娘子是沈记的什么人?”
尹遥仍是彬彬有礼道:“沈记的东家沈郎君,是我的舅舅。”
男子哦了一声,又问道:“那康郎君呢,他为何没来?”
尹遥微微皱眉:“康郎君最近不在神都城,沈记如今是我在打理。”
对方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唔……听说你家得罪了千金公主?”
看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尹遥心中明白过来。去岁沈记出事,他即便当时不晓得,后来定然也有所耳闻,早就把沈记预订的冰块儿当成囊中之物,如今又如何愿意平白交出?
毕竟两百块冰可不是个小数目,当日预订之时,便已价值五六十贯,若放在如今,去达官贵人府上现卖,更足以卖到一百多贯,都够在神都城买下一所小宅院了!
尹遥不动声色,只故作惊讶地挑眉:“祁郎君这话从何说起?”
他冷哼一声:“难道沈郎君不是在千金公主寿宴上惹了祸吗?”
尹遥摇摇头,仿佛忍俊不禁似的:“那您可知,我舅父本要问斩,还是公主出面才保住命的。”
狐假虎威这种事儿,她最擅长了,想了想又道:“就在前两个月,我还有幸当面拜会过公主呢,公主可还夸我来着。”
没错儿,如果当时不是捉奸现场的话……
祁郎君颇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又道:“那小娘子的信物可曾带了?烦请给我瞧一瞧。”
尹遥面露懊恼之色:“哎哟,方才在门口已给您的手下瞧过,这会儿却是没带进来。”
听她这话,祁郎君不免面色一沉:“那契约书呢?”
尹遥茫然道:“您这里不是凭信物取货吗,怎么还要随身带着契约书?”
祁郎君盯着她,神色变幻不定。他方才本想着,趁这小娘子落了单,正好把契约书和信物都拿回来。
反正如今沈家败落了,听手下说今日还是赶着驴车来的,到时她没凭没据,自然也求告无门,这事儿大可以就此赖掉。
谁料这小娘子倒是机警,东西竟没带在身上,且又说与公主攀上了关系,却是有些麻烦……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瞧着这祁郎君阴晴不定的神色,再看看周围隐有压迫之感的几名庄汉,*尹遥真有点儿后悔进来了。
她心里飞速想着脱身之法:是试试装傻离开呢,还是再装腔作势……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几名庄汉也迎了出去,尹遥回过头,却见到杜昭正带着方二、刘五两人,要强行闯进来。
杜昭不复平日里的淡然洒脱,却是步履匆匆、面色焦急。
只见他猛地一推前面拦着的人,把对方推了个踉跄,又怒喝一声:“让开!”
尹遥还是头一回见他发了狠,心中第一个反应竟是:嗬,手劲儿还挺大?
这守门的几个虽然很是壮实,武力值却并不如杜昭,让他三下两下便穿了过去,又匆匆走到尹遥身边,有意无意地拦在她身前。
杜昭上下打量了尹遥一圈儿,见她没事儿,面色方才缓和些。
他身后跟着的方二和刘五有些惴惴,刚想开口询问尹遥状况,便被杜昭一抬手制止了,两人对了个眼色,没再开口说话。
“这几位是?”祁郎君站在一旁开了口。
杜昭当先施了一礼,温声道:“我们是沈记的伙计,随东家一块儿取冰的。”
他的气质与仪态,怎么看都不像个打杂的伙计,这祁郎君一时倒搞不清状况了。
尹遥见自家来了人,虽然颇为意外,但也是心中一定。
只是话虽如此,对方手下那么多人,真闹起来也是麻烦得很,而且她的冰块儿可怎么办呐?
她一下明白了杜昭方才的用意,也忙笑盈盈道:“祁郎君,我家伙计方才不小心有所冲撞,还请您别见怪。”
言毕她又给对方递了个台阶:“祁郎君,您看这日头都升上来了,我再不取冰回去,今儿答应好送到公主府的冰饮子,可要来不及做了。还请您行个方便,等过阵子舅父回来了,我让他亲自登门道谢。”
祁郎君见尹遥这边儿已来了人,信物不在身上,她又搬出公主,看来那冰无论如何是昧不下了,便也只好顺着台阶下来了。
他咬了咬牙,朝手下挥挥手:“给小娘子搬冰去吧。”
杜昭三人护着尹遥出了庄子,几个汉子搬着冰砖跟在后面,送上了杜昭租来的马车中。
尹遥直到踏出庄子,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
许二郎神和费三娘都站在驴车旁,瞧见尹遥出来,两人忙迎了上来:“三娘,你没事儿吧,你们方才……”
尹遥笑了下没多说什么,只摇摇头道:“放心吧,我没事,我带来的东西呢?”
许二郎忙钻进车里,抱了一大团东西出来:“这儿呢这儿呢,我给你拿。”
原来尹遥想着这冰块儿易化,还专门把家里的一床棉被拿来了,这会儿便紧紧裹在那冰块儿外面,可以延缓其融化的速度。
把一切处理妥当,她站在马车边,朝许二郎夫妇笑道:“今日多谢你们陪我来,我待会儿要回铺子,就直接坐这辆车啦。”
许二郎面露愧色,点了点头:“那你们回去时小心些。”
费三娘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把暂存的契约和木牌还了回来,又朝尹遥点了点头,便上了自家的车。
方二和刘五站在一旁,笑道:“东家上车吧,车里有冰,凉快着呢。”
杜昭却道:“我有话要跟东家讲,你们俩先进去吧,东家随我坐外面。”
尹遥看他隐有怒气,估摸着是没什么好话,但她今日实在有些理亏,便也没出声反对。
于是方、刘二人便钻进车厢去吹“空调”了,尹遥则跟杜昭,一人一边儿坐在了车辕上。
“驾!”杜昭驾起车,往神都城方向快速驶去。
好在这会儿日头才升上来,温度还不是很热,再加上随着马车前行,也飘来阵阵微风,倒是不觉炎热。
杜昭虽说有话要说,却一时并未开口。尹遥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自然是选择了……缩头。
杜昭不说话,尹遥自个儿也不往枪口上撞,只默默看看树、看看花儿,再看看路边的小鸟。
沉默了半晌,还是杜昭没忍住先开了口。
不过这车厢不算隔音,他不想折了尹遥的面子,语气便十分克制,只低声道:“东家,你可真是什么地儿都敢进。”
尹遥面上讪讪,轻声说了句多谢。
想想今日也确实是她欠考虑,本以为不过是取个冰,谁知能闹出这么大事儿来。
平日总在南市呆着,她还以为到处都有章法可循呢,哪料到这荒郊野外的,再加上财帛动人心,谁与你讲规矩?
何况这祁郎君能开起这么大一家冰铺,手下掌着许多取冰人,往来又都是豪族富商,说是个小地头蛇也不为过。
她没摸清底细就进去,可不差点儿便翻了船,方才若不是自家人赶来,还不一定怎么收场呢。
只能说好在她事先留了一手,没把信物带在身上,这才有了缓和的机会……
想起方才那留在门外的许二郎夫妇,杜昭叹了口气道:“你带来的那两位……”
他本想说这二人可真是“好朋友”,便这么任由尹遥自个儿进去,但实在不愿背后论人是非,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尹遥明白他的意思,只摇摇头:“本就是我没估量好局势,今日不该带他们来的。”
杜昭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间似有些失落,温声道:“下回再去哪儿,记得带上我。”
想到他方才闯进来时那股劲头儿,尹遥也颇为认同地点点头:“有道理。”
这会儿两人氛围已缓和了不少,她又想起来一事,问道,“对了,你们今日怎么会来?”
杜昭也叹了口气:“还好陆娘子一到铺子便同我讲了,不然……”
此刻他心中仍有些后怕:不然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儿,那可真追悔莫及了。
……
待到了沈记,尹遥没把方才的事儿告诉陆娘子和罗珊娜,只说今日一切顺利。
几人共搬回来三块冰砖,每块儿都有半人高,虽说因着神都城冬日的冰面不厚,因此厚度只有半尺。但只要保存得当,也足够做许多份冰饮子了。
因着孟老不喜嘈杂,照例是午市过后,才带着小周郎君来了沈记。
没想到今日即便过了午市时辰,沈记却仍是人声鼎沸,屋中简直没有下脚的地儿,伙计们往来穿梭,正一桌桌地送上冰饮子。
罗珊娜一扭头,正好瞧见师徒二人,忙笑道:“孟老,小周郎君,你们来啦?”
这会儿正是全天最热的时辰,孟老倒还勉强保持着仙风道骨的模样,可体型圆润的小周郎君,早就满头大汗,甚至连浑身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孟老朝她点了点头,又跟小周郎君道:“今日怎么这么多客人?咱们去二楼雅间吧。”
罗珊娜有些尴尬:“孟老,今日楼上雅间都满了……”
听到楼上都满了,正巧一楼有客人离开,小周郎君立刻一屁股坐在了空桌旁。
“老师,别去楼上了。”他用力摆手,又上气不接下气道:“罗娘子,快给我来点儿凉快的。”
只见他双颊通红,用手拼命扇着风,张着嘴用力喘气,嘴里一直在念叨:“热死我了,热死我了。”
罗珊娜见状忙应下,收拾起桌上空碗,一溜烟跑回了后厨。
片刻后,她端着一个杯子和一个碗回来了,放到小周郎君面前的桌子上:“来,二位先解解暑。”
小周郎君一见面前那碗,便如同找到了救星般,两手紧紧握了上去,感到那从指尖直达心头的凉意,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又把碗贴在了自个儿的脸上:“好凉快啊!”
见他这样儿,罗珊娜捂嘴笑道:“您快吃吧,这赤豆冰沙一会儿都化掉了。”
“对对对。”小周郎君点点头,忙拿起勺子盛了一大勺冰沙,大口吃了进去。
一入口,那一颗颗略带棱角的冰碴,便与牙齿撞到了一起,随着牙齿的闭合,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冰得他浑身一激灵。
冰碴在口中迅速融化,化作一汪冰水,以及鲜香清爽的牛乳、软糯甘甜的赤豆,两种味道跟沁凉的冰水搅在一处,慢慢儿抚平了小周郎君的满身燥热。
小周郎君这边儿埋头吃着赤豆冰沙,孟老也缓缓坐在了他对面,却并没有动面前的那一杯饮子。
罗珊娜有些意外:“孟老,您不喝些饮子吗?”
孟老摸了摸那杯壁,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小罗啊,夏日不可贪凉,小心寒邪内侵。”
什么寒邪内侵?罗珊娜眨了眨眼,表示根本没听懂。
看她一脸茫然,孟老无奈道:“去跟你们尹娘子说,给我做杯温热的饮子。”
“温热的?”罗珊娜难以置信,看孟老不似玩笑,只好点点头,又匆匆跑回了厨房找尹遥。
第84章 舅舅归家玫瑰酒酿冰乳、捞汁河虾、杨……
罗珊娜噔噔噔跑走求救去了,小周郎君见状,却是立刻推开刚吃完的冰沙碗,又端起孟老面前那杯子放到自个儿面前。
他美滋滋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师既然不喝,那便由我代劳吧。”
杯子中是乳白色的液体,里面又掺杂着一缕缕淡淡的粉红色,表面飘着几块儿冰,一拿起来便相互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可真是悦耳极了。
他方才吃赤豆冰沙的工夫,这杯子里的冰块儿已化了些,杯子外壁上挂着一缕缕的水珠,握在手里极为舒爽,简直让人舍不得放下。
杯子里还贴心地插了跟芦苇管,小周郎君凑在嘴边儿吸上一口,只觉一颗颗浸得冰冰凉凉的甜醪糟,随着清爽的牛乳一同入口,清凉冰爽之余,又有着醇厚顺滑的口感。
若是仔细品尝,其中还有淡淡的玫瑰香,它不是浓烈的花香,而是似有似无地融入在其他两种食材中,让人无从捕捉,却又难以忽视……
小周郎君虽然已干掉了整碗赤豆冰沙,却还是一口气儿将这杯玫瑰酒酿牛乳喝了个干净,又将杯子里剩的冰块儿都倒进嘴里。
孟老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少吃些冰吧,小心寒邪内侵!”
小周郎君呜呜嗯嗯地应着,嘴里却是一刻没停,咔嚓咔嚓嚼得那叫一个欢。
“孟老,您的饮子来啦。”罗珊娜端着个杯子回来,又笑眯眯将它放到孟老面前。
孟老本就被小周郎君气得差点儿吹胡子瞪眼,往杯中一瞧更是生气:“怎么同方才是一样儿的饮子,老夫不是说要温热的吗?”
罗珊娜却不慌不忙道:“您摸摸看,是温热的呀,三娘还说了,您之前告诉她牛乳性寒,她特意给您换成了豆浆呢!”
孟老摸摸杯子,果真跟体温差不多,再尝了一口,醪糟、玫瑰、豆浆的味道混在一起仍是十分美味,虽不如冰饮子舒爽,但也更加平实温和,正符合他的养生之道。
他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还是你们尹娘子会办事儿。”
罗珊娜憋着笑回了厨房,朝尹遥道:“三娘,方才你怎么想的,把孟老饮子里的牛乳换成温豆浆?”
尹遥扶额,大夏日的喝热饮,也只有孟老了……
不过嘛,她一本正经地教育罗珊娜:“早就告诉你要客户至上,必须做好差异化,懂吗!”
罗珊娜噗嗤笑出声儿:“懂了懂了懂了。”
……
转眼间又过了十余日,自从沈记上了冰饮子后,客人一直络绎不绝,往往要到下午才能消停。
这冰饮子售价可不低,冰块儿又算是无本买卖,尹遥这下赚得盆满钵满,数钱数得开心极了。
待到最热的时辰过去,客人们纷纷起身离开,沈记的众人这才有空坐下来歇一会儿。
尹遥这个东家做得向来大方,人手一份冰饮子,围在一起边吃喝边畅所欲言。
不知谁说了什么,在场众人一起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几个人倒聊出了十几个人的架势。
待到吃完冰饮子,大伙儿便起身各行其是,擦桌子的擦桌子、洒扫的洒扫、跑腿的跑腿、备餐的备餐,井井有条又默契无比地忙碌了起来。
这日没有客人预订夜宴,方二、刘五干完了活儿双双告辞离去,尹遥几人也收拾好准备回家。
临走陆娘子照例叮嘱道:“杜昭,你夜里记得看好门户啊!”
“陆娘子还请放心。”虽然每日都是同一套话,杜昭仍是温声应了下来。
尹遥见他乖觉,便也故意跟了一句:“明早别忘了取冰啊!”
见她一脸促狭,杜昭失笑:“东家放心,我已提前跟车夫约好了时辰。”
自从那日冰铺之事后,尹遥便把木牌给了杜昭,每日都是他前往取冰,自个儿没再亲自去。
杜昭行事向来稳妥,再加上那日交涉之后,也不知是尹遥搬出千金公主起了效果,还是杜昭打点得好,总之祁郎君倒也并未再加以刁难,每日往来都还算顺利。
尹遥不过是随口逗趣儿,见他应下便挥挥手告别,跟陆娘子、罗珊娜一道儿回了嘉庆坊。
快到自家门口时,尹遥指了指北边儿道:“舅母,小罗,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接七娘放学。”
“好。”二人点点头,尹遥刚欲拐弯儿往张家去,却听罗珊娜忽然疑惑道:“义母,咱家门怎么没关?”
门没关?尹遥听了这话顿住脚步,也回头瞧了一眼,果见自家院门正虚掩着。
她有些意外,平日家中只有阿婆一人,为了安全起见,自然是大门紧闭,难不成今日家中来了客人?
尹遥没忙着去接三娘,而是跟她俩一道儿朝家门口走去。
随着三人的走近,却听到院里传来七娘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三人面面相觑:什么情况,七娘今早不是去上学了吗,这会儿怎么在家?
按理说她应该留在张家,等着尹遥或者陆娘子去接,却为何自个儿便回家了?难不成是张家派人送回来的?
尹遥心中东猜西猜,不过一踏进门槛,她便发现,自个儿方才全猜错了。
此刻院中正停着一辆马车,瞧着有几分简陋,车轮上满是尘土,车厢也一看就饱经风霜,车厢后面还架着许多行囊,仿佛刚行了远路似的……
马车旁正站着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忙碌着将车上的东西搬下来,又堆到院子一侧。
七娘则跟在他旁边,男子每搬下一样儿东西,她都会好奇地探头去瞧,瞧着瞧着便发出“哇”、“咦”、“这又是什么”之类的惊呼声。
男子听了忍俊不禁,耐心地给七娘慢慢儿解释,一大一小聊得不亦乐乎。
尹遥盯着那年轻男子,有些难以置信:“康……大哥?”
陆娘子亦是睁大了眼睛:“康陶?”
连罗珊娜都迟疑道:“康郎君?”
那男子扭过头,瞧见回来的三人,弯了弯眼睛:“婶子,三娘,你们回来了。”
原来三人并没认错,面前这名男子果真是康陶。
他当日一路护送着沈龄去了岭南,帮忙打点路上差役及役所兵卒,也让沈龄流放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后来赶上大赦天下,沈龄见岭南饮食极有特色,便又决定留下呆一阵子,他自然也是陪着留下了。
今日既然他回了神都城,那自然也代表着……
陆娘子一下子反应过来,只来得及朝康陶点了点头,把从沈记带回来的食材往尹遥手里一塞,便匆匆冲进了沈老太太的主屋。
片刻后,屋子里传来她的叫声,那声音里还夹杂着些许哽咽:“郎君,你终于回来了!”
尹遥噗嗤一笑,倒是好久没见到陆娘子这般激动了,真是有些怀念呢。
罗珊娜朝康陶施了一礼,笑道:“康郎君,好久不见啦。”
康陶也认出了她,笑着回了一礼:“罗娘子,又见面了。”
七娘凑过来,拉着罗珊娜嘀嘀咕咕:“罗姐姐你快来,看我舅父带回来许多好玩儿的呢!”
“真的?”罗珊娜眼前一亮,把手里的东西也往尹遥怀里一塞,立刻随七娘去看新鲜玩意儿了。
康陶想起之前尹遥捎来的信,里面曾说过罗珊娜的事儿,还请求沈龄帮她脱籍。
他之前以为对方经此事后,大概会低迷消沉一阵子,想不到今日一见,倒是比当日同行来神都城时更多了几分活泼,且还跟七娘玩儿得这般好,不由面露惊讶之色。
尹遥怀里抱着两人塞给她的一堆食材,无奈地摇摇头,跟康陶对视片刻,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笑吟吟地打量康陶,只见对方比之前离开时瘦了些、也黑了不少,不过他虽然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精气神儿却是挺足的。
康陶也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尹遥,半年不见她却没什么变化,仍是一派爽利干练的模样,难怪陆娘子的信里会说,是三娘撑起了这个家。
把手里的食材放到厨房,尹遥又折回来道:“康大哥别忙了,咱们先进屋去吧。”
她喊上康陶,又叫上那两个正玩着的,大伙儿一道儿进了屋子。
屋子里陆娘子正扑在沈龄怀里抹眼泪,沈龄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沈老太太坐在一旁,虽然面色并不如何激动,可尹遥能隐约看到她眼中,也是泛着些许泪花儿。
尹遥朝沈龄施了一礼,笑道:“舅舅,您可算平安回来了。”
沈龄看着自个儿这外甥女,心中有些百感交集:“三娘,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陆娘子坐直了身子,抹了抹眼泪,也朝几人道:“别站着了,快都坐下吧。”
几人各自搬了把胡凳坐下,这会儿围了满满一圈儿,显得沈老太太的房间都拥挤了不少。
坐下后尹遥便率先开了口:“舅舅,你们是几时回来的呀?”
沈龄温声解释,原来他跟康陶今日午后才到的定鼎门外,入城后便直奔嘉庆坊而来,到家时却发现陆娘子、尹遥几人早就出了门,家中只有老母亲一个人。
问了沈老太太才知道,她们几人是去打理铺子,夜禁前便会回来,于是沈龄便留在屋内陪伴老母,康陶则按照沈老太太所说的地址,去张家接回了七娘。
这不康陶刚接回七娘,在院中整理行囊没一会儿,尹遥几人就准时回来了。
大伙儿聊得正火热,尹遥却忽然听到身侧七娘身上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她这才想起来正事儿:“咱们是不是得先吃晚饭啊!”
她没说还不要紧,这话一出,沈龄与康陶也开始肚子“咕噜”作响,一时间大伙儿都笑了起来:“是到饭点儿了。”
家中老母腿脚不方便,娘子和康陶又不擅厨艺,沈龄主动起身:“我去做饭吧。”
尹遥忙摆了摆手:“舅舅别客气,你们才远道回来,先歇会儿吧。”
陆娘子站起来,一把将沈龄按了回去,抿嘴笑道:“郎君坐着吧,今儿让你瞧瞧我的手艺。”
方才陆娘子扑在他怀里哭时还没觉得,这会儿站起身来,还露出如此自信的表情,沈龄倒是愣了一下,感觉自家娘子怎么好像有些……不大一样了?
两人去了厨房,近日天气实在是热,尹遥便不打算做什么油腻的吃食,而是以清爽为主。
陆娘子先生起火来,又从带回的袋子中拿出了一个面团儿,将其擀平、切成长条儿,再下锅煮熟、捞出过几遍凉水。
将凉面分装到几个大碗中,她又熟练地将胡瓜洗净,再拿出提前煮好的香蕈与鸡肉,分别切成丝儿、放到碗中加入调料,做起一碗碗鸡丝凉面来。
尹遥则先将冬瓜切成薄片儿放入盘中,上面撒少许干虾米及粗盐、葱花。再将洗净的伽子、切成块儿的豆腐分别装盘,放到蒸锅中大火开蒸。
趁着这会儿工夫,尹遥又打开方才拎回来的食盒,这食盒是前几日刚订制的,除了木制的外壳外,里面还铺了厚厚的棉絮,表面又铺着层油布,防止食材打湿棉絮,食材若放在里面,可以保证一两个时辰不会升温,简直可以算夏日里的一个小冰箱。
她拿出里面的一支竹筒,又立刻将其仔细盖好,再从竹筒中倒出满满一盘带着汤汁儿的虾。
这虾是她方才从沈记离开前刚煮好的,放入竹筒后,又以香橼汁儿、酱油、香醋、芫荽、茱萸等调成料汁儿。
这道捞汁儿河虾浸泡了一路,如今已泡得极是入味儿,酸爽鲜香无比。
食盒里还有另外一支竹筒,尹遥将其内的食材倒在盘中,却是焯过水、切块儿煎脆的鸭子,泡在了以酒酿、乌梅汁等制成的料汁儿中,正是一道清凉解腻、果香四溢的杨梅醉鸭。
这会儿锅中食材已煮熟,尹遥往豆腐中加入葱花、酱油、胡麻油等佐料拌匀。
伽子则是撕成长条儿,加入大把切碎的蒜末,再佐以各式调料,也搅拌均匀……
不过两刻钟,一桌清爽的夏日美食便已端了上来,倒是把沈龄和康陶都看傻了眼。
每人面前都是满满一碗鸡丝凉面,桌中间儿还摆着虾米蒸冬瓜、小葱拌豆腐、蒜蓉伽子、杨梅醉鸭、捞汁河虾等几道菜,看着简直清爽开胃极了!
他们到神都城时已是午后,午饭也只是在回程的马车上草草吃了一口,这会儿倒真是饿了。
只见二人端起面前的碗,将凉面快速拌好后,便开始埋头狼吞虎咽。
尹遥、陆娘子、罗珊娜三人,午饭吃得本就晚,下午又在铺子中吃了冰饮子,这会儿还不怎么饿,只慢慢儿吃着。
不过片刻工夫,沈龄和康陶的面碗便已见了底。
吃完面两人筷子也没停下来,除了那道捞汁儿河虾外,其他几道菜也是下得极快。
倒不是捞汁儿河虾不好吃,主要是还得剥皮,等不及啊!
陆娘子见状忙夹了只虾,剥下外壳又放到自家郎君碗中,沈龄朝她笑了笑,夸了句娘子能干,便美滋滋吃了起来。
康陶看了眼这对恩爱夫妻,无奈地一笑,又夹起了别的菜。
罗珊娜本在给七娘剥虾,余光瞥到康陶的表情。不知怎地,手里剥好的虾便转了个弯儿,丢到了康陶的碗里。
七娘手里也剥着一只虾,见罗珊娜那只没给自个儿,倒没闹腾,而是跟着有样学样儿,把手里刚剥好的也放进了康陶碗里。
这下康陶碗里的虾,倒是比沈龄还多了一只,他忍俊不禁,忙跟二人道了谢,也吃了起来。
第85章 拉偏架酒渍蜜桃蜜桃乳酪饼
尹遥不知屋子里发生的事儿,她刚吃好凉面,便又跑到厨房弄起了冰饮子。
今日取的仍是三大块冰砖,大部分都制成了冰饮子售卖,到了晚上还剩下一块巴掌大的,被尹遥装在食盒中带回了家。
这食盒保冷效果还不错,尹遥又盖得严实,这会儿还没大融化。
尹遥将它拿出来,切成小块儿分装在七个杯子中,又洗了几个新鲜的桃子,切成薄片儿也放到杯中。
她又开了坛前些日子酿的糯米酒,倒入其中六个杯子没过食材,另外一杯七娘特制的,则只加了点儿牛乳,又滴了两滴蜂蜜。
端着杯子回了屋中,尹遥笑道:“今日咱们家有喜,喝点儿酒庆祝一下吧!”
这会儿已是酒足饭饱,在座众人自然纷纷叫好,挨个儿分了一杯尹遥调制的酒渍蜜桃。
众人捧起杯子一看,只见杯中是清甜馥郁的糯米酒,上面飘着清凉的冰块儿,杯底则是一片片粉红色的桃子,喝一口简直沁人心脾,不由都小口啜饮了起来。
除了这酒渍蜜桃外,尹遥还端了一碟子糕饼回来。
这糕饼瞧着颇为新奇,沈龄拿了一块儿在手中端详。只见它是漂亮的桃花形,这倒不稀奇,沈龄自个儿也是开食店起家,自然晓得不过是订制的花形模子,将包好的糕饼放入其中整形便是。
只是这外皮儿……却是冰冰凉凉的,摸一摸还很有弹性,白色与淡淡的粉红色交织在一起,看着既清新又甜美。
他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外皮儿软糯滑爽,内馅儿却是满满的牛乳香,嚼上两口,发觉里面还有一块块儿的蜜桃,味道清爽又香甜,与浓郁的乳香结合在一起,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儿。
沈龄十分惊讶:“这是何种糕饼,我倒从未吃过?”
尹遥笑道:“舅舅,这是我铺子里的蜜桃牛乳饼呢,最近可受客人欢迎啦!”
虽然沈记如今不做代售的糕饼生意了,不过尹遥还是会隔三差五做些不费事的糕饼,只售给堂食的客人。
比如今日这碟子里的蜜桃乳酪饼,便是她以糯米粉、稻米粉、牛乳等食材搅拌蒸熟,晾凉后制成的冰皮,至于那交织着的淡淡粉红色,则是用蜜桃皮加水煮成的,再滴入雪白的面团中,自然便形成了这漂亮的颜色。
再以蜜桃与饴糖熬成酱,加入乳酪制成的馅儿,用冰皮包在外面,以桃花形模具整形,跟冰块儿放在一处降温冷藏,到时吃起来自然又清香又顺滑,美味得不得了!
没成想外甥女儿还有这手艺,沈龄不由颇为赞叹,虽然正餐已吃饱了,却仍忍不住又吃起了这餐后甜点。
大伙儿便这样围坐在桌旁,边慢慢喝着酒、吃着糕饼,边聊起这半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
留在神都城的几人,从冬日摆摊儿说起,后来又如何救了罗珊娜,如何在南市开起一间小小的糕饼铺,再怎样变成一家小小的食店,后来还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也慢慢将这个家撑了起来。
沈龄听得不□□下泪来,道:“孝顺母亲、抚养外甥女儿,本该都是我的责任,这些日子以来,却是全压在了三娘身上,我这做舅舅的实在是惭愧。”
尹遥摇摇头,笑道:“开食店本也是我的愿望,再说还有全家人一起帮忙,并不觉得如何辛苦。倒是舅舅在岭南才是真的凶险,之前看康大哥捎回来的信,不仅阿婆和舅母心焦,连我都看得心惊肉跳呢!”
见陆娘子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尹遥忙拍了拍她肩膀又道:“不过好在如今舅舅平安回来了,咱们家以后定然顺顺利利的。”
沈龄擦了擦眼泪,轻轻握着妻子的手,回想起流放路上的艰险,面露庆幸之色:“说起来,一路上可多亏了康陶照应,不然还真不知是何状况。”
说到这儿他又正色道:“母亲,娘子,有件事儿我要跟你们商量一下。”
沈老太太笑道:“大郎有话便说,怎么如此郑重?”
沈龄道:“我想正式认康陶做义子,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听了沈龄这话,沈老太太和陆娘子对视一眼,纷纷点头:“正该如此。”
其实康陶早年便父母双亡,本就是在沈龄膝下长大的,沈龄也早就把他当半个儿子,只不过一直没有正式提出来而已。
经过这回的磨难历练,俩人的感情更加深厚了许多,沈龄方一回家,便提出此事,也确实情理之中。
见二人都已同意,沈龄便叫康陶上前,来拜见阿婆与义父义母。
康陶应了一声儿,起身跪在地上拜了下去。
沈龄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我与你义母无儿无女,将来若能侥幸再赚得家业,便都传给你。”
他话音还没落,一旁的陆娘子却开口反驳道:“郎君,这可不成。”
“什么?”没想到一向唯自个儿是从的娘子,居然也会有反对的一日,沈龄一时间愣住了。
不仅沈龄愣住,康陶刚要开口谢绝就听到这话,也是尴尬极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在这落针可闻的时刻,陆娘子却是“扑哧”一笑,一把将罗珊娜拉了过来:“我可还认了小罗做义女的,来若有家业,自然也是给他俩一人一半。”
沈龄之前只知给尹遥帮罗珊娜赎身,后来又给她脱籍的事儿,却不知后来为了落户,陆娘子还收了她做义女,而且后来二人还把这名义上的关系做实了,平日里都以母女相称,感情也是日益深厚。
听了陆娘子的解释,沈龄这才明白,拍了拍陆娘子的手:“原来如此,娘子差点儿吓我一跳。”
尹遥反应过来,不由拍手笑道;“舅舅舅母,如今可是有儿有女了。小罗,还不拜见你义父?”
罗珊娜也上前一步,站在康陶身边,与他并排跪在地上,给沈龄和陆娘子行礼,口中唤着:“阿爹、阿娘。”
她又扭头朝康陶道:“阿兄。”
没想到这路上萍水相逢的小娘子,跟自个儿还能有这般渊源,康陶也笑应道*:“阿妹。”
尹遥笑眯眯看着这一幕,心道:好嘛,这下康陶和罗珊娜,倒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了!
一番认亲结束,不管有血缘的没血缘的,如今屋子里的七个人,终于正式成为了一家人。
闹哄哄酒过三巡,沈老太太又朝沈龄道:“大郎,你日后作何打算?”
想必回程路上沈龄跟康陶也商量过了,想了想便道:“这些日子以来,家中多亏了三娘撑着,儿既然回来了,自然也要负起责任。”
见自家儿子并没消沉,沈老太太颇感欣慰:“哦?大郎说说看。”
沈龄笑道:“儿是想着筹些本钱,再重操旧业。”
筹些本钱?尹遥耳朵一动,这话听着……好像有些不大妙。
果然,下一刻康陶就在一旁接道:“去岁我曾帮阿爹订了一批冰块儿,如今正值夏日,若是将其卖掉,便能有本钱了。”
沈龄却是有些惋惜:“只是若直接卖掉,多少有些可惜。”
康陶道:“没事儿,明日我先找找那契约和信物,再去一趟冰铺看看情况,然后再做打算。”
尹遥轻咳了一声,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阿兄,那个……”
这还是尹遥头一回叫他阿兄,康陶觉得颇为有趣儿,不由扭头笑道:“三娘怎么了?”
不过尹遥的下一句话就不怎么有趣儿了,只听她支支吾吾道:“嗯……你不必找了。”
康陶冷不丁没理解:“为何?”
尹遥朝着杯子努努嘴,眼神却左右闪烁:“喏,你的冰块儿在这儿呢……”
不仅沈龄和康陶愣住了,尹遥的心也在滴血。
苍天啊,看来无本的买卖果真做不得,她这才不过高兴了几日的工夫,就被主人家找上门啦!
片刻怔愣过后,沈龄先回过神儿来,恍然道:“那冰块儿如今是三娘用上啦?”
尹遥尴尬地笑笑:“是啊,舅舅。”
她又愁道:“其实也没用掉许多,窖里还剩了大半儿,只是若还给舅舅,我的食店……”
听她这么一说,沈龄又是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能不明白?
如今本就是炎炎夏日,若他真把剩下的冰块儿拿走,尹遥一时之间没处寻新的,食店自然难以支撑……
沈龄叹了口气,想了想道:“罢了,你既然需要,便先用着吧。”
尹遥见状忙道:“我晓得那一窖冰块儿价值不菲,我手上还有些银钱,先还给舅舅一部分,余下的晚些再还您!”
沈龄一惊,他好歹是做舅舅的,哪能要外甥女的银钱?先不管他愿不愿意,就是母亲也不会……
不出所料,尹遥话音刚落,沈老太太便开了口:“三娘说什么见外的话,冰块儿你便先用着,银钱的事情,让你舅舅再去想法子。”
沈龄扶额,他就晓得,母亲不会同意这事儿的。
这虽然在他意料之中,却还有个他意料之外的人也开了口。
只听他那往日里以夫为纲的娘子,朝尹遥笑道:“阿姑说得没错,你舅舅不在这段日子,家里都是靠你撑着呢,他还好意思朝你要钱?”
沈龄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自个儿娘子,眼神里满是控诉:母亲向着外孙女也就算了,你怎么也拉偏架?
陆娘子却是笑盈盈回视:“郎君,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这话当然也没错……但沈龄不死心,银钱什么的不重要,他在这个家还有没有地位了?
环视了一圈儿,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康陶身上。
康陶只跟沈龄对视了一眼,便立刻将目光移开,假装这事儿跟自己毫无关系。
沈龄顿足:想不到啊想不到,自个儿才离家半载,这个家就已换了当家人了!
好在虽然大伙儿都站在尹遥这边,尹遥却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她也晓得这是舅舅用来翻身的本钱,不会真理直气壮据为己有。
于是她朝众人摆摆手,又盘算了下手中的银钱,朝沈龄道:“舅舅,我前阵子刚置了地,手头儿确实余钱不多,明日先拿来给您可好?”
沈龄今日到家后,便已听沈老太太说过,尹遥前阵子赚了些钱,已把隔壁韦家的宅院买下来了,还在中间的围墙处开了个门,两边往来十分方便。
他下午也在院中转了一圈儿,只见整所宅院不仅面积翻了一倍,收拾得亦是干干净净,可见打理得十分用心。
虽然方才也听家人说了这半年的经历,但在沈龄的想法里,三娘不过一个年轻女子,当日又是初来神都城,靠着在坊中摆摊儿才勉强维持生计、养活一家老小,后来好不容易赚了点儿钱,还都拿来救罗珊娜了。
虽说如今在南市开了家食店,还说什么生意红火,但想必是为了安慰自个儿才如此说的,实际上应只是将将糊口罢了……
他不知尹遥说的“前阵子刚置了地”,指的其实是如今沈记的那半间铺子,只以为是倾尽全力买虾隔壁的宅院,手头剩的那点儿余钱,自然就是压箱底的老本儿了……
沈龄想到此处,心中自是愧疚又感激,当然不可能接受尹遥的提议:“三娘不必如此,银钱的事儿舅舅再想法子。”
尹遥见沈龄面色变幻,不知他在心里,已把自个儿塑造成了一颗苦苦支撑门庭的小白菜,见他似乎仍有法子,倒是有些好奇。
只听康陶笑道:“三娘勿忧,我跟阿爹在岭南当地逗留,却也不是瞎晃。我们还采买了不少当地特色食材,这几日便去南市看看,能不能卖掉回点本儿。”
岭南!
当地!
特色!
食材!
这几个词放到一起,尹遥一下子精神了,目光灼灼盯着康陶:“阿兄,你们带了什么食材回来?”
被她这一嗓子唬了一跳,康陶差点儿结巴了:“也没……没什么……”
想起来岭南那最出名的食材,尹遥兴致勃勃道:“你们莫不是带荔枝回来了?”
沈龄失笑:“傻三娘,我们这一路车马缓慢,那荔枝又娇贵,如何带得?”
“哦……”原来没有荔枝啊,尹遥失望地叹了口气。
“不过嘛,鲜荔枝虽没有,但我们确实带了几坛子荔枝煎回来。”
尹遥一听有荔枝煎,立刻又开心了。
与她之前做樱桃酪时所用的樱桃煎类似,这荔枝煎亦是将新鲜荔枝经过煎煮、糖渍之后,再以高温杀菌、放入坛中密封,可以储存好几个月而不腐坏。
虽然荔枝煎的口感比新鲜荔枝略差些,但在这神都城中,亦是种颇为珍贵的食材。
而且据康陶所言,他们还带回了好几种其他食材,都是之前在神都城少见的。
尹遥当即便站起身,要去院儿里瞧瞧。
众人忙拦住了她:“这会儿黑灯瞎火的,你能瞧出个什么呀?明日再说吧!”
尹遥想想也是,这才悻悻作罢,不过既然有这许多样儿特色食材,直接出售能值几个钱,何必白白便宜了他人?
她笑眯眯朝沈龄道:“舅舅,咱们不如……合作呀?”
第86章 考察一下百合莲子粥、芒果糯米糍……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尹遥就爬了起来。
她先去厨房生了火,淘洗好粟米下锅。取百合、莲子、枸杞泡水一刻钟,下入锅中与粟米一同熬煮。
等待的过程中,她已见缝插针洗漱完毕,又迫不及待跑到院中,去看沈龄和康陶带回来的食材。
不看不晓得,这一看可了不得,俩人这一趟,还真没少采买。
除了荔枝煎外,还有大捆的仙人草、几坛子盐渍橄榄、南姜青梅酱、晒干的罗汉果……
简直五花八门,尹遥见过的没见过的全都有,难怪把马都压瘦了。
她甚至还翻到了几大包白色的颗粒状粉末,这颗粒瞧着有些眼熟,尹遥拆开其中一包,抓了一小撮闻了闻,又放到口中尝了尝,那味道香甜浓郁,简直令人怀念!
如今家里共有五个房间,其中沈老太太一间、沈龄陆娘子夫妻俩一间、尹遥带着七娘一间、罗珊娜与康陶各一间,倒是正正好好儿。
康陶也是一大早便起来了,这半年来远行在外,虽说他是自由之身,不像沈龄那般辛苦,但也是直到回了家中,才真的睡了个安稳觉。
他伸了个懒腰,走到院中准备打水洗脸,却见尹遥正翻着昨日搬下来的食材,还对其中一样儿分外感兴趣。
康陶一边擦脸,一边笑道:“我跟阿爹行至琼州海边时,见当地有树名为‘椰’,其结下的果实有如人头般大小,被称为‘椰子’或‘胥余’,果实劈开后内有甘甜的汁水,还有雪白香甜的果肉……”
琼州自古盛产椰子,当地人以刀劈开,饮其汁水用以解暑,还会以其酿成椰子酒,口感亦是清甜无比。
沈龄和康陶行至当地时,自然也是喝了个痛快,只可惜路途遥远无法带回。
好在虽然果实与汁水不便携带,但当地人却另有一法,他们会将椰肉剔出,切成丝后慢慢炒干或晒干,以此法制成“椰蓉”,便可以长时间储存了。
这会儿粥已煮好,尹遥盛出来几碗,放在院中石桌上晾着,跟洗漱完又喂起马的康陶聊了起来。
“阿兄,咱们家的马不是卖掉了么?我还以为你们又要徒步回来呢……”
康陶轻轻捋了捋马儿的鬃毛,笑道:“阿爹在役所时,有一位也是流放的贵人得了重病,还是他细心照料、烹制吃食,后来才得以康健。”
“再后来便遇到大赦,临别之际贵人赠了阿爹一辆马车和一笔银钱,说助他早日返乡,我们这才得以在岭南游历、采买食材,也不必再走回神都城。”
尹遥恍然大悟,看来她之前宽慰陆娘子的话没错儿,果然是“一技在身,行遍天下都不怕”啊!
两人说话的工夫,除了沈老太太和沈龄还在休息之外,陆娘子、罗珊娜、七娘都纷纷起了床,动作十分熟练又麻利地洗漱整理好。
不用尹遥招呼,几人又每人捧着碗粥,就着桌上的几道酱菜,随意吃着早饭。
给马填完草料,康陶又洗了个手,桌上还有碗莲子百合粥,是尹遥给他留的,便也端着吃了起来。
这百合莲子粥相比普通的粟米粥,更多了几分清香与甘甜,这会儿又已晾凉,吃在口中更觉爽口。
不过他刚划拉了两口,就见其他几人都已吃完,尹遥还催促道:“七娘快些吃,咱们要走啦。”
康陶放下碗一脸惊讶:“这么早便出门吗?”
“对呀,我们先送七娘上学,然后便要去铺子了。”
沈记关了半载,康陶都快忘了他原本是什么作息了,听尹遥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开铺子确实一大早就得出门准备……
只是他还是有点儿疑惑,一家小食店罢了,需要这么多人手一大早全扑上去吗?
七娘瞧瞧手里还剩的小半碗粥,朝尹遥道:“阿姐,你们先去铺子吧,今日让康陶阿兄送我!”
她又仰着脸朝康陶道:“阿兄,你送我上学好不好?”
看她这小模样,康陶哪里还有说不好的?
待两人吃完饭,康陶又收拾了碗筷,带着七娘出门了。
昨日便是他接七娘放学的,今日护送她上学自然也是轻车熟路。
路上七娘牵着康陶的袖子,康陶帮她背着书篓,笑问道:“七娘,你阿姐她们每日都这般忙碌吗?”
七娘点点头:“对呀,阿姐的铺子如今生意可好啦!”
她说到这儿又撅了噘嘴,小声抱怨道:“有时候忙得家都没空儿回呢……”
家都没空儿回?康陶这下更惊讶了,难不成三娘的铺子,还开了夜市?
不是家小小的食店吗?
……
沈龄年纪已是不轻,这半年又是流放、又是四处游历、又是长途跋涉,昨日回家后,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
待到他终于睁开眼,外面早已日上三竿。
他起床后在家中转悠了一圈儿,才发现除了腿脚不便很少出门的母亲外,竟然一个人都不在。
见儿子终于睡醒,沈老太太笑道:“三娘在厨房给你留了吃食,快填填肚子吧。”
沈龄去端了粥,坐在母亲旁边儿吃了起来,又疑惑道:“母亲,我娘子呢?”
从前他没离家前,陆娘子可是日日守在宅中的,每当沈龄回家,她都会出来相迎,又时时陪在身旁,十几年下来早就成了习惯。
本来沈龄回家后,以为一切仍会一如既往,没想到刚睁眼就发现娘子不见了!
听了儿子这话,沈老太太却是挑了挑眉:“你娘子自然跟三娘走了,不然呢?”
沈龄唬了一跳:“三娘是去铺子里忙了,娘子跟着去做什么?”
看着这还停留在半年前的儿子,沈老太太白了他一眼:“你一会儿不是要去南市吗,自个儿去看看呗。”
“这倒也是。”
沈龄稀里哗啦喝完了一碗冷粥,康陶也正巧从外面回来了。
他方才送完七娘上学,又去了趟坊正家。离家半载,如今既然回来了,自然要第一时间交还过所、重新登记。
见康陶回来,沈龄便也起身同母亲告辞。两人套好车,一道儿往南市去了。
昨晚尹遥曾问过沈龄,要不要一道儿合作,沈龄便半开玩笑地说,得先瞧瞧这铺子开成什么样儿了才能决定。
尹遥自然盛情相邀,请沈龄和康陶今日前往沈记参观考察。
两人带着从岭南带回来的食材,驾着车从家里出发,一路朝着南市而去。
从南门轻车熟路进了南市,康陶问道:“阿爹,咱们先去三娘那儿?”
沈龄笑道:“嗯,昨儿跟她约好了,便先过去瞧瞧。”
他在南市经营食店十几年,自然也对各家铺子熟悉得很。尹遥昨日报的地址,他一听便晓得是哪家。
沈龄叹了口气,那铺子占地又小、门面又窄,若不是当日银钱吃紧,加上尹遥人生地不熟,否则绝不会租下这家铺面。
沈龄想了想又道:“我看三娘那小食店也吃不下咱们这么多食材,到时给她留一部分便是,余下的还得寻家货行卖掉。”
康陶犹豫着应了一声儿,回想起接送七娘上学时,那张家仆从的客气态度,还有今日去坊正家时,坊正夫妇对尹遥的赞不绝口,他心里隐约察觉,自个儿和阿爹,可能都小看这位表妹了……
他驾着马车刚进南市,便瞧见门口的告示栏上贴了张崭新的招贴,随意瞥了一眼,只见上面画着惟妙惟肖的美食佳肴,还写了什么“新品”、“冰饮”之类的字样儿,不少百姓围在前面,纷纷说待会儿要去尝尝。
康陶有些感慨,看来他们离开的这半载,南市又开了许多新店呢。
绕过邵记成衣铺,马车缓缓驶入次街,康陶瞧着眼前这家食店,睁大了眼睛,声音有些发颤:“阿爹,你快出来瞧瞧。”
“怎么……?”沈龄掀开车帘,说了一半儿的话断在了嘴边儿。
只见面前这家食店,门面宽敞明亮,门头上挂着硕大的“沈记”招牌,虽不比沈龄当日经营的那座三层楼气派,可也与二人料想的小本经营、家庭作坊完全两模两样,差点儿以为是走错了地方……
食店门口客人往来不绝,门口一侧立着一架硕大的水牌,与方才南市门口见到的,内容一模一样。
一名伙计正送客离开,瞧见康陶的马车,立刻迎了上来,激动道:“东家,康陶,你们来啦!”
两人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笑脸,愣了半晌才难以置信道:“方二?”
“哈哈哈,是我啊!”方二冲上来,朝沈龄行了一礼,又重重地拍了拍康陶的肩膀,“一早便听东家说你们要来,让我多留心呢!”
康陶也揽住他的肩膀,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可不止我在呢!”方二哈哈大笑,又朝铺子里招手,“刘五,刘五快来,东家和康陶来了!”
这回又换成刘五冲出来,又是朝沈龄问好,又是搂着康陶兴奋得不行。
方二接过康陶手中缰绳,朝刘五道:“你先领东家和康陶去屋里坐,我去把车牵到后院儿。”
刘五应了一声,朝沈龄笑道:“我们东家,哦,我是指尹娘子,特意给您留了个雅间儿呢!”
沈龄二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迷迷糊糊便随着他进了屋,穿过一楼坐得满满当当客人,踏上楼梯到了清幽的二楼。
尹遥特意给他们留了个靠窗的雅间,进去后窗户敞开着,送来徐徐清风,朝外看去正是沈记的后院,还能看到方二正赶着车进来。
一个年轻男子上前接过缰绳,跟方二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两人均大笑起来,瞧着好生熟络。
似乎感觉到楼上的目光,那男子扭过头朝二人看来。
只见他相貌十分英俊、气质亦是洒脱,还举起双手,对沈龄与康陶含笑行了一礼,又回过头牵着马走开了。
两人坐下,沈龄朝刘五道:“楼下那位郎君是谁?”
刘五给二人各倒了杯饮子,笑道:“回沈郎君,那是杜昭,也是沈记的伙计。”
沈龄端起那杯加了冰块儿的香橼薄荷饮,才喝了一口,听到刘五这称呼,差点儿喷了:“你方才叫我什么?”
刘五挠挠头,有些赧然:“嘿嘿,如今我们的东家是尹娘子了,自然不好再如此称呼沈郎君。”
沈龄差点儿捶胸顿足: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方才还叫他东家,这会儿一进铺子,就变成沈郎君了?
听说沈龄和康陶来了,罗珊娜马上端着一碟点心上了二楼,笑道:“阿爹,阿兄,三娘正在给您二位准备午饭,你们先尝尝今日的新品吧。”
沈龄先不与刘五的称呼计较,笑着对这昨日新认的义女点点头。
罗珊娜将碟子摆到桌上,只见其中是几颗憨态可掬的白团子,瞧着软软糯糯,上面还粘满了小小的白色颗粒。
沈龄定睛看了一下,疑惑道:“这不是……椰蓉吗?”
康陶倒是恍然大悟:“三娘今早看到了车上的椰蓉,便先拿走了一袋,原来是拿来做这糕饼了。”
他说着便拿起一颗咬了一口,只觉入口冰凉,口感很像从前吃过的糍耙,又韧又滑,配上表面的椰蓉,很是香甜可口。
那内馅儿又是用新鲜的杧果跟乳酪混合而成,与昨日的蜜桃乳酪饼有点儿像,但口感却更为轻盈。
这杧果还带点儿酸,又中和了外皮的甜味儿,二者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吃在嘴里好生舒服。
康陶想起来南市门口和沈记门外的画儿,上面那白白的糕饼上似乎写着“杧果糯米糍”的字样儿,想必就是这道糕饼的名字了。
沈龄尝了一个亦是赞不绝口,朝罗珊娜道:“你阿娘呢,怎么没见她?”
罗珊娜又夹了一颗到沈龄碟中,笑道:“阿娘在厨房,还刚给您包了这糯米糍呢!”
第87章 合作吧关中酿皮
糯米糍吃得差不多了,沈龄自睁开眼便没瞧见的陆娘子,也终于姗姗来迟。
这会儿已差不多过了午市,沈记虽然客人仍络绎不绝,不过大部分都是避暑喝冰饮子,或是吃些甜品消磨时光的,食材都已备好,光靠方二和刘五两人,也完全照应得来。
于是她便给陆娘子和自个儿放了会儿假,一同上了二楼。
两人倒也不是空手而来,手上还都端着个承盘。
尹遥招呼罗珊娜也一道儿坐下,把承盘中的吃食挨个摆到各人面前,正好一家人吃个午饭。
只见面前的碗里,盛着五彩缤纷的配菜,与前一日吃的凉面有些相似,但下边儿的主食却不相同,不是一根根的面条儿,而是一条条晶莹剔透的面皮儿。
康陶虽不擅烹饪,但沈龄却是个中老手,一下便瞧出来:“这是……酿皮儿?”
尹遥笑道:“舅舅好眼力,这正是酿皮呢,我按照关中一带的口味加的料汁儿,因此名为关中酿皮。”
陆娘子一向体贴,两人说话的工夫已为沈龄拌好了碗里的酿皮,又放回他面前。
这熟悉的动作,终于让沈龄找回一丝实感,笑道:“多谢娘子。”
他虽然出门前才喝了碗粥,不过娘子亲自给拌的,当然要赏脸,而且这酿皮儿拌好后,酱汁儿和茱萸油裹在食材上面,也真是看得人腹中馋虫都出来了……
其他人嘛,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只能自个儿顾自个儿,拌好酿皮儿埋头开吃。
这酿皮儿极为筋道爽滑,里面还有一块块儿蒸熟的面筋,吃起来又颇有嚼劲,一碗下肚,人都舒爽了许多。
沈龄放下碗道:“这酿皮儿口感如此筋道,想必是花了大力气洗面的吧?”
酿皮也叫凉皮,是将揉好的面团儿,放在水中一边一边搓洗,再把洗面的水倒在一处,静置沉淀后只留下面的粉浆,盛到盘中摊成薄薄的一层,下入热水锅中蒸制而成。
前几日跟杜昭聊天时,曾听他说起关中家乡的这一道当地美食,尹遥前世时也颇为喜爱,便索性加入到今日的特色菜单中。
康陶听了恍然大悟:“难怪三娘这么早便出门了,想必是忙着洗面制酿皮儿的。”
“那倒也不是,”尹遥笑道,“洗好的粉浆要静置沉淀一夜,制成的酿皮儿才最美味呢,今早哪里来得及?”
陆娘子也道:“是咱们家的小帮厨,昨晚留下洗好的。”
“怎么还有个帮厨?”
“对呀,不过他们兄弟俩晚上才会来,这会儿不在呢。”
沈龄和康陶有些懵,他们今日到了沈记,先是看到这宽敞的门面、装饰一新的两层堂食、往来不绝的客人,本就是意料之外。
更别提还见了自家店里原本的伙计、如今已倒戈向尹遥的方二和刘五,还有那气度不凡的伙计杜昭……
怎么居然还有什么“小帮厨”?而且还是两个?这铺子里究竟有多少人啊!
原本还以为三娘定吃不下自个儿的货,如今看来,可真是坐井观天了!
看沈龄这个表情,尹遥忍俊不禁:“怎么样舅舅,您今日考察的如何?可赏脸与我合作呀?”
“三娘快别寒碜舅舅了,你倒说说,如何个合作法儿?”
这事儿尹遥昨日已大致想过了,当下便道:“如舅舅所见,我前阵子刚置地扩了铺子,再加上要留出经营和进货的银钱,如今手头儿确实余钱不多,约莫着有二十贯,可以拿来给舅舅做起步资金。”
“当然,我也知舅舅采买的食材不仅这个价格,余下的我便以分红的形式,连续半年,每个月支付给您十贯,保管不叫您吃亏,如何?”
沈龄想了想,他当初采买这些岭南食材时,因着不过是当地特产,倒是并未花许多银钱。
后来千里迢迢运回神都城,若按照神都城的价格,估摸着能售个三十贯出头儿,也够做些小本生意了。
不过尹遥这回开的价,虽然开始只给二十贯,可后续加到一起却足有八十贯。
沈龄一算就明白,她这是没忘了那窖冰块儿,虽然母亲和娘子都说不用付,但她还是换了个说法儿,折算到食材的费用里,让自个儿至少也能拿回本钱。
沈龄昨儿本还想着,外甥女做生意不容易,哪能要她的钱?今日来这一趟却发现,原来小丑竟是我自个儿?
只是他这做舅舅的若真收了,也太不像话了……
见沈龄迟疑,尹遥想想早晨看到的那一车食材,实在是眼馋,竟然干脆撒起了娇:“哎呀舅舅,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那食材就给我嘛,求求你啦!”
见她撒娇,陆娘子和罗珊娜都噗嗤笑了,连康陶都站到了尹遥一侧,一起劝沈龄赶紧同意。
“也罢,那舅舅就占你这个便宜吧。”沈龄下定决心,终于拍了板。
雅间儿内大伙儿齐声欢呼,尹遥目的一达成,立刻就跟陆娘子和罗珊娜凑到一起,开始兴致勃勃规划近日的打算。
“仙人草熬煮出汁,冷却了便可凝结成冻,口感很是清爽,还可以作为凝固剂,加到牛乳中,制成乳冻……”
“咱们家的披萨味道浓郁,烤制时所能撒上少许盐渍橄榄,便又别有风味。”
“对了,过两日咱们办个岭南美食节,怎么样?”
“好哇,自从烤鸭节之后,咱们都好久没办你那个美食节了!”
“那这几日舅母便跟你学学,这岭南美食都怎么烹制。”
……
“咳咳……”见她们几个聊得旁若无人,沈龄终于没忍住咳了几声。
尹遥这才想起来舅舅还在,忙笑道:“对了舅舅,你日后是怎么打算的?”
这还差不多,沈龄笑瞥了她一眼:“我想着先在南市看看铺子,也开个小食店。”
康陶接道:“不过最近赶上年中,转让铺面的店家应当不多,只能慢慢儿留意。我跟阿爹还商量了一下,这期间便在坊中摆个早点摊,先多少赚些银钱,也减轻些家中负担。”
尹遥点点头,从早点摊到小食店,然后一步一步扩大,看来舅舅的思路跟自个儿当日差不多。
罗珊娜好奇道:“阿爹准备卖什么吃食啊?”
沈龄笑道:“你们阿翁当日不是售胡饼起家吗?我便想着,把家里现成的窑炉修一修,到时也开个胡饼摊子呢,白日里还能挑个扁担沿街售卖。”
哟!尹遥有些惊喜:看来沈家胡饼又要重出江湖了?
罗珊娜却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不过阿爹,您这又要采买食材,又要烤胡饼,又要摆摊儿,还要走街串巷,只靠您和阿兄两人,恐怕人手不够吧?”
这话还真问到了点儿上,据尹遥所知,康陶可不会厨艺啊!
倒不是沈龄藏私不肯教,实在是他没下厨房的天分,之前沈龄还曾想着让他继承衣钵,谁知回回都是以炸厨房告终,最后康陶哭着喊着不肯学了,沈龄才只得作罢。
按照这个情形,人手还真是有点儿不够呢。
沈龄显然也想到了此处,扭头朝陆娘子笑道:“我和康陶两个人,确实有些吃紧,若是再加上娘子帮忙,便足够了。”
嗯?
尹遥挑了挑眉,舅舅这是想挖她墙角儿?只可惜……
果然,陆娘子吓了一跳:“我?”
“对啊,娘子来帮我吧。”沈龄点点头,虽然从前陆娘子不怎么参与沈记的经营,但如今他人手不足,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然后,只见他娘子摇了摇头:“不行啊郎君,我没空儿……”
沈龄震惊,沈龄疑惑,沈龄混乱。
从昨儿开始,他就隐约觉着自家娘子不像自家娘子了。
又是自作主张收义女,又是帮着三娘拉偏架,这还是他那以夫为纲的娘子吗?
可她对自个儿温柔体贴,分明又是自家娘子啊!
“娘子,你……”
陆娘子方才还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措辞。但这拒绝的话一旦说出口,后面的理由倒是流畅了许多。
“郎君啊,我如今可是这沈记的副主厨了,每日要帮三娘张罗吃食,实在是抽不开身帮你摆摊儿啊!”
副主厨?那是什么?
沈龄虽听不懂陆娘子嘴里的新词儿,但仍要努力争取一番。
“娘子,你来帮我吧,我很需要你!”
“郎君,我真的不行,沈记更需要我!”
见她语气如此坚定,沈龄长叹一口气:世道变了!
他只好又把目光转向了昨日刚收的新女儿:“小罗,那你呢?你来帮阿爹和阿兄吧!”
“啊?阿爹,我……”
“咳咳咳!”
尹遥一通咳嗽,心道:这舅舅怎么墙角挖个没够?
她忙跳出来主持公道:“舅舅,不许再打我的人主意了!”
沈龄吹胡子瞪眼:“什么你的人,明明是三娘你,抢了我的娘子和女儿吧?”
尹遥理直气壮:“什么你的娘子和女儿,明明是我的副主厨和前台领班!”
沈龄决定围魏救赵:“那我再去问问方二和刘五!”
尹遥立刻接了一招釜底抽薪:“阿兄,不如你别跟舅舅摆摊儿了,我高薪聘你来沈记如何?”
康陶眼见战火烧到了自个儿身上,忙跟沈龄表忠心:“阿爹,我一定帮你!”
方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一扫而空,尹遥和沈龄抢人抢到上了头,均是使尽浑身解数,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好在终于有人来救场了。
杜昭从楼下上来,敲敲雅间门,跟在场众人行了一礼,在战火纷飞中朝尹遥道:“东家,菜行送菜了,你要不要来看一下?”
第88章 打个赌吗水八仙宴
平日里沈记的采买都是杜昭负责,不过是菜行送菜而已,本*不必尹遥亲自查看。
不过她今晚接了场晚宴,设宴的东道主孟老,还指名要尹遥备一席“水八仙宴”。
水八仙是产自水中的八种蔬菜,那日尹遥请孟老品尝茭白时,还跟他提及了这个名头,孟老当时便十分感兴趣,想着找机会定要品尝一番。
说起来如今朝局变动,仕途起起落落自是平常,尤其是自前两个月起,皇太后命人于朝堂设登闻鼓,击鼓者可直达圣听。名为广开言路,可也令朝野之上一时间告密成风。
这不,孟老的一位老友,最近便因此被贬黔州,不日便要远行。
孟老为好友设宴践行,尹遥自然爽快应下,又去找菜行订货。
因这八种蔬菜大部分都是水中野生的,并非人工种植,因此须得提早订购,菜行再请人下水采摘才行。
杜昭生于长安,虽还算见多识广,可却对这水生的果蔬并不熟悉,再加上其中好几种都是沈记第一次订购,自然还得尹遥亲自把关。
杜昭这会儿来得实在是妙,尹遥听了便嘿嘿一笑,忙带着陆娘子和罗珊娜小跑离开了战场,反正康陶这墙角是挖不动的,保住自个儿的得力干将就好。
杜昭跟在几人身后下楼,瞧着尹遥这生动活泼的模样,好像每次都是跟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见到,忍不住也弯了弯眼睛。
楼下菜行的伙计还候着,尹遥看了看他送来的蔬菜。
近日里百姓们也发现,菰虽不结籽了。可它的膨胀茎也颇为美味,因此吃茭白的人多了起来。采摘的人如今也有了经验,挑的都是又肥又嫩的植株,一瞧便令人欣喜。
那伙计带来了一筐新摘的藕,个头大小不一,但表面均是光滑洁白。尹遥挑一根掰开,手感清脆、里面有九个孔,她点点头,看来是适合清炒与凉拌的脆藕。
至于荸荠,最近倒是有人工开始栽培了,因此今日伙计带来的货,个头儿又大又均匀,想必味道亦是不错。
至于芡实、水芹、茨菇、莼菜、菱角这五种,虽是大小不一,但都十分新鲜,显然是今日刚采的。
尹遥朝菜行伙计点点头,笑道:“多谢你们东家,我很满意。”
沈龄跟康陶也下了楼来,方才的争执不过是家人间的小小玩笑罢了,这会儿早就烟消云散了。
见如今都下午了,尹遥还采买蔬菜,沈龄十分意外:“午市已结束,三娘为何采买蔬菜?到明日不都不新鲜了?”
尹遥跟他解释今日接了晚宴,康陶这才明白,为何七娘今早跟他说“有时忙得家都没空儿回”,原来还真是开了晚市。
陆娘子在旁笑道:“如今郎君既已回来,家中有人照应,那我晚上便可以就在铺子中帮忙了。”
“娘子要留下?”沈龄今日是一惊一惊又一惊,忙道,“那我也留下陪娘子吧!”
大伙儿一番商量,最后派了康陶回家,去接七娘放学外加照顾阿婆。
这会儿杜昭已把马车上的食材搬了下来,听说沈龄二人准备坊中摆摊儿,便问尹遥:“东家,咱们的推车要不要给康郎君带回去?”
尹遥有些意外:“你消息倒是怪灵通的……”
那日尹遥跟杜昭在兴国寺摆摊儿时,曾把推车弄丢,后来她还去县廨报了案。本来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谁知过了大半个月,衙役还真通知她找到了。
她便派了杜昭去取,只不过推车虽然取回来了,但也是被人祸害得不行,上面好多物件儿都被拆了下去,只剩了个破破烂烂的架子。
后来杜昭又抽空敲敲打打,勉力修补了一番,如今虽不能再蒸制吃食,但推着成品出门售卖还是可以的。
不过因这推车欠下的五贯钱,后来俩人却是谁也没提,都仿佛忘了这事儿一般……
尹遥想了想,又同康陶讲了一声,他便随杜昭去后院儿,将那推车放上了马车,待会儿拉回嘉庆坊去。
今日的沈记除了杜昭以外,对康陶来说全是熟人,可他却发现,这唯一的陌生人,在沈记呆得却仿佛如鱼得水。
不仅方二和刘五对他马首是瞻,陆娘子和罗珊娜对他很是亲近,连尹遥对他竟也十分信任,采买这种活计都放心交付。
康陶不由有些奇怪,曹二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她们怎么还会招不知底细的伙计?
杜昭拆卸推车时,他便留心观察了一番,不得承认,这人言谈举止颇为得体,真的挺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只不过,这样的人留在市井中做个伙计,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杜昭不知康陶的想法,只是把推车及其一应零碎,通通搬到了车上,又朝康陶笑道:“康郎君,听闻当日是你送东家姐妹俩来神都城的?多谢你了。”
多谢我了?康陶驾着车离开沈记时,也没搞明白对方谢自个儿什么……
沈龄留下陪陆娘子,陆娘子却没空儿陪他。这会儿已是下午,得开始为晚宴备菜了。
沈龄跟在后面进了厨房,只见正中央是一长条案板,两侧各有一长条灶台,每个灶台都各有三个灶眼,其中还有正生着火,熬煮着什么吃食的,散发出阵阵香气。
墙边立着个不小的烤炉,货架上各种蔬菜、鲜果、肉类、酱料品种齐全,摆放得也是整整齐齐,连罐子都擦得锃亮。
而他的娘子进了厨房,便径直走到中央的案板前,埋头忙碌了起来。
莲藕削皮,切成薄片儿,豕前腿肉剁成肉糜,加入姜末、葱花、米酒、酱油、粗盐调味儿,搅拌上劲制成肉馅儿,夹在两片藕片之间,裹上面糊下锅油炸;
茭白剥皮,切成滚刀块儿放在一旁备用;水芹洗净,切成手指长的段儿……
其余几种她似乎不大会处理,便先放在一旁,等尹遥来弄。
看着自家娘子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沈龄有些恍惚,没想到离家半载,她的厨艺竟已熟练到如此地步,心中除了震惊与欣赏,不免又生出些愧疚。
若不是家中有此变故,娘子这一辈子也不必学会这些……
陆娘子却是自得其乐,她处理好食材,一抬眼便看到沈龄盯着自个儿,便展颜笑道:“郎君,我如今手艺还不错吧?三娘都夸我有天分呢!”
沈龄这边还有点儿伤感呢,却被她的自信晃了神:娘子当初虽然养尊处优,可却经常伤春悲秋,似乎并不如现下快乐?
尹遥恰巧进来,调皮地拍了拍沈龄的肩膀:“舅舅,怎么眼睛都看直了?”
沈龄被她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笑嗔道:“我跟你舅母老夫老妻的,混说什么?”
不过他心里知晓,三娘并没说错,如今娘子倒又有了刚出嫁时那活泼少女的影子,真是让人好生怀念……
尹遥身后还跟着两个半大少年,其中那个年少些的,一见沈龄就冲过来抱住他:“沈郎君,你回来啦!”
沈龄定睛一看,这不是胡家店的二郎嘛?
他不由也重重拍了几下对方的肩膀,感慨道:“二郎都长这么大啦!”
只是瞧着胡二郎跟尹遥颇为熟稔的样子,他又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儿?”
胡二郎把另一个少年拉过来,笑嘻嘻道:“沈郎君,这是我堂兄大郎,我们如今都在给尹姐姐做帮厨呢!”
胡大郎给沈龄行了一礼,便自动自觉挽起袖子,尹遥给他递了一盆圆滚滚的荸荠:“大郎便先帮我削皮洗净吧。”
胡二郎与沈龄寒暄了几句,也去尹遥那儿领了盆菱角,站在桌案边开始剥皮。
最后还剩下一筐茨菇,尹遥拿到陆娘子手边儿:“舅母,此物名为茨菇,要削皮洗净,切成滚刀块儿,一会儿拿来炖排骨,按照之前丁香排骨的方子即可。”
陆娘子点点头,之前尹遥教过她丁香排骨的做法,如今只要在炖煮之时,多加一味茨菇即可,她立刻熟练地忙碌了起来……
转眼间便到了晚上,孟老作为东道主,早早便带着小周郎君来了。尹遥出来打了声招呼,便又继续回厨房忙碌了。
倒是沈龄,厨房如今站了四个人,他再在一旁便有些碍事了,只好走了出来,站在罗珊娜身旁,帮她招呼一下前来的客人。
今日恰好有一位客人,是原来沈记的常客。
他一进门,就瞧见了迎客的沈龄,不由拱手笑道:“沈郎君,好久不见。”
沈龄亦与他行礼。笑道:“王郎君。”
王郎君有些意外道:“原来这家沈记是你开的,难怪生意如此红火!不过怎么之前几次来,都没见到你?”
沈龄轻咳一声:“王郎君见笑了,这家食店却不是我开的,东家是我外甥女儿。”
那客人恍然大悟:“不是郎君开的?难怪,我之前都是见有个小娘子忙里忙外。看来你们沈家果然是人才辈出啊!”
沈龄听了这夸赞之语,虽然多少有点儿落寞,更多的却是自家孩子被夸奖的欣慰与自豪,脸上差点儿笑开了花。
随着客人落座,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也端上了食桌。
油焖茭白、黄金藕盒、茨菇炖排骨、香干炝水芹、河虾炒菱角、莼菜鱼圆汤、赤豆沙芡实、冰花荸荠饮……
不论是从食材选择、菜肴口味、花样翻新还是色泽搭配,以沈龄这些年开食店的经验来看,竟挑不出这桌菜肴的丁点儿毛病,亦只能抚掌赞叹。
尹遥好不容易忙完,又出来招呼客人。今日是践行宴,不适合玩儿行酒令这种热闹的游戏,大伙儿便只饮酒闲聊。
不过这美味又清爽的水八仙宴,倒是冲淡了不少离别愁绪。
沈龄原本今日来之前还想着,这开食店的门道多,来了铺子可得给外甥女讲讲生意经,免得她吃了别人的亏。
如今见她做事如此老道,招待客人进退有度,安排伙计做事也是井井有条,哪里还有他开口的余地?
待到尹遥终于闲下来,凑过来问他感觉如何时,沈龄真心称赞道:“我这个做舅舅的,当向三娘多学学。还得早日开店,努力把你阿翁的沈记小楼拿回来才行。”
尹遥却是挑了挑眉,笑眯眯道:“可我的愿望,也是想把阿翁的沈记拿回来呢!”
沈龄惊讶道:“你?”
“对呀,”她浅笑盈盈盯着沈龄,“舅舅,不如咱们打个赌吧?”
沈龄有点儿茫然:“什么赌?”
“嘿嘿,咱们各凭本事,看谁能先把阿翁的沈记拿回来。”
第89章 岭南美食节(一)甘草青梅饮、芋圆烧……
当晚宴席结束,尹遥按照惯例,将客人们都送到了对街的邸店中下榻,铺子里的伙计们,则是留在了店中住下。
自从她购下隔壁的铺面之后,因着只需一间厨房与一间库房,所以隔壁原本用作厨房和储藏的屋子,不仅加盖了一层,而且还被她改造成了舒适的卧房。
如今沈记铺子里,除了杜昭每日住的房间之外,还有三间卧房。
罗珊娜照例跟尹遥一起住,方二则跟刘五一道儿,剩下一间便留给了沈龄和陆娘子,至于胡家兄弟嘛,便就近直接回了胡家店,安排得倒是正正好好。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尹遥就爬了起来。
她刚推开门,就迎面见到了杜昭。杜昭刚刚洗漱完,正在院中打拳,姿势洒脱飘逸,别说看着还怪养眼的。
俗话说秀色可餐,尹遥也不做声儿,只笑眯眯站在一旁欣赏。
杜昭余光瞧见她,也没说话,只默默把一套拳打完,待到收了拳才朝她笑道:“东家早啊,昨晚睡得可还好?”
尹遥这几日心情都十分舒爽,点点头道:“家人都在身边,睡得确实还不错。”
她说着话,又问杜昭:“对了,昨儿舅舅卸下来的货,你都放到何处了?”
杜昭带她去了库房,昨夜趁着晚宴期间,他早已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尹遥表示非常满意,又去其中一个架子上,翻出来舅舅带回来的其中一个小坛子,拿到了厨房之中。
杜昭轻车熟路地打了两桶水,也挑着去了厨房,见尹遥往灶膛里添柴生火,便十分自动自觉地把水倒在锅里。
等着水烧开的过程中,尹遥又将那小坛子举起来,揭开封签放在面前闻了闻。
杜昭好奇地凑近一些,只见那坛子上贴着一张纸签,写着“南姜梅酱”四个字,他对岭南的食材不大熟悉,倒没听说过“南姜”为何物。
看他面露好奇,尹遥笑眯眯盛了一勺儿出来,递过去示意杜昭尝尝。
那是一勺儿琥珀色的果酱,瞧着很是晶莹剔透,光是闻一闻,便觉得酸香扑鼻。其中还夹杂着一颗颗棕黄色的小颗粒,想想这酱的名字,杜昭估摸着应是捣碎的梅子肉。
他就着尹遥的手,直接尝了一口,入口只觉梅香浓郁、口感绵密,细细咀嚼时,果然还能尝到一颗颗酸酸的梅子,其中又夹杂着些许姜汁的辛辣感,但比起平日所吃的生姜,味道却又更为温润清新一些。
尹遥轻咳一声,状似神态自如地收回手。
她换了个勺子,自个儿也尝了一口,满意笑道:“我之前便听闻,岭南有这道以南姜蓉和青梅制成的果酱,说是熬煮之后,还要密封一年以上才能入味儿,原本还可惜没机会品尝,没想到舅舅这回竟带了好几坛回来。”
杜昭也觉这酸甜清香的梅酱十分可口,只是他有些疑惑:“一大清早的,你翻出它来做什么?”
尹遥往街对面邸店方向扬了扬头,解释道:“昨儿不是孟老做东嘛,他一向讲究养生,恰好南姜可温胃散寒,又比生姜更加温和一些,因此今早的醒酒汤,我便准备用这南姜梅酱,做一道甘草青梅饮。”
说着话,她便抓了把甘草洗净,与南姜梅酱一道儿下入烧开的锅中,慢慢儿熬煮起来。
等待的间隙里,她又去库房抱了把仙人草出来,坐在院中将它们泡在清水中细细洗净,打算一会儿拿来煮一锅烧仙草。
杜昭刚挑好了水,也坐在她旁边儿,笃笃笃砍起了柴。
这会儿日头还没上来,大伙儿仍旧睡着,周围也只有偶尔的鸟鸣,哗啦啦的水声伴着有节奏的砍柴声,却是难得静下来的相处时光。
杜昭想起昨日之事,随口道:“东家,听闻你昨儿跟沈郎君打了赌?”
尹遥挑挑眉,这人消息怎么总是这般灵通:“你怎么知道?”
杜昭笑道:“我恰好路过,听到了只言片语。”
“哦……”听他提及此事,尹遥难免有些不爽,“怎么,你有意见?不会也说什么‘女子不用支撑门楣’之类的吧?”
杜昭失笑:“怎么会?”
毕竟他又不是没经历过,比起皇太后登基称帝来,这寻常百姓家女子支撑门楣,哪里算出格了?
尹遥听了却是撇撇嘴:“那你问这干嘛……”
杜昭笑道:“我只是想说,东家好志气,我支持你。”
不得不承认,大唐虽然民风还算开放,但“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仍是深入人心,尹遥穿越之后的这段日子,虽然生意做得还算红红火火,可也遇到非议,甚至来自亲朋好友的不解。
即便是舅舅沈龄,这两日她也能明显感到,对她是有对子侄辈的疼爱,可也希望能将她保护在羽翼之下。
不过尹遥并不愿意待在谁的羽翼之下,她只想靠着自己的能力,去得到想要的一切。
如今杜昭说什么“我支持你”,倒是让她颇感意外:“真的假的?”
杜昭正色道:“当然是真的,到时等你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带上我。”
人人都爱听好话,尹遥也不例外。
杜昭这话夸得她浑身舒坦,不由笑眯眯道:“放心,苟富贵,勿相忘。”
……
俩人闲聊的工夫,日头也升了起来,大伙儿纷纷起床,开始了沈记的新一天。
夜禁解除,杜昭驾车出门去城外取冰,尹遥也将洗好的仙人草拿到厨房,另外烧了锅开水,加入少许草木灰和饴糖,小火熬煮起来。
这会儿甘草青梅饮已经熬好,酸甜的梅酱又加入甘草的清甜,喝一口十分舒爽。
尹遥把甘草片儿捞出来,又将这一锅饮子倒入木桶,由罗珊娜送去邸店,给宿醉的客人们醒酒。
陆娘子洗漱好之后,也来厨房帮忙,尹遥让她煮了一锅芋头,碾成芋泥后,与糯米粉、饴糖、牛乳混合,用力揉成不散开的面团。
面团分成三份,分别加入胡瓜皮、蜜桃皮、粟米粉,将其调成淡绿色、淡粉色与浅黄色,再搓成手指粗的长条儿,切成一个个小段儿。
这小段儿便是弹牙爽滑的芋圆了,把芋圆放在糯米粉中滚几圈儿防粘。
经过不停地熬煮与挤压,仙人草中的胶质都被逼了出来,再经过草木灰加速凝固,锅中液体慢慢变得粘稠,色泽也变成了半透明的棕褐色。
捞出仙草叶碎渣,将滤出的液体倒在几个盆子里,拿到院中镇在刚打上来的井水中晾凉,待到彻底凉透,它们也凝固成果冻状,晃动时一弹一弹的,十分可爱。
将做好的芋圆下入锅中煮熟,待到其浮起在水面时捞出,下入冰水中冷却。
仙草冻切成小块儿,与芋圆一道儿装入碗中,浇上一勺儿牛乳与饴糖熬煮成的炼乳,再撒一把葡萄干儿,便是有名的岭南小吃——芋圆烧仙草了!
铺子里的伙计们,先都停下手头儿的活计,每人分了一碗尝尝。
这会儿温度已经上来了,再加上在铺中忙碌,大伙儿难免都出了一身的汗,这道美味一入口,却只觉仙草冻清凉解暑、芋圆软糯弹牙,再结合味道浓郁的炼乳与香甜的葡萄干儿……
这一道清热解暑的佳肴,真可谓是熨平了身上的所有燥热!
一时间大伙儿都没工夫说话,而是埋头品尝起来。
沈龄昨儿住在铺子里,自然也蹭到了一碗。他之前在岭南时,也曾尝过当地人售卖的烧仙草,基本只是以熬好的仙草冻,加入饴糖或蜂蜜制成,如今尹遥做的这一碗,除了基本的食材外,口感还更加丰富了许多。
他盛了几颗碗里的三色芋圆,吃在嘴里还不住地连连点头:“娘子手艺真好,这玩意儿又软又糯,口感好生特别。”
陆娘子也笑道:“这还是三娘刚教我做的呢,没想到竟如此美味。”
见大伙儿都对芋圆十分满意,尹遥这才安下心来,原本做芋圆是该用木薯粉的,只是大唐时木薯尚未传入,便只能用糯米粉替代。
这糯米芋圆的口感,虽不如木薯芋圆那般弹牙,却是十分软糯,吃起来也自有一番风味。
待吃过了这一碗芋圆烧仙草,大伙儿各自散开,继续忙碌手头的活儿。
尹遥则是返回厨房,又朝一口锅中加入牛乳及少许饴糖,再加些方才熬好的炼乳,慢慢儿煮至微微沸腾。
生粉加入生牛乳搅拌均匀,迅速倒入沸腾的热牛乳中,再持续搅拌,直至其变得浓稠拉丝。
木盒底部铺满椰蓉,将牛乳糊倒入其中,盖上压板将其压平,放在冰块儿上冷却定型,再切成小块儿,倒扣在盘子中。
孟老在邸店中,拉着罗珊娜聊了会儿天,她这才返回沈记,尹遥给她也留了一碗芋圆烧仙草,她却对尹遥正切着的这雪白小块儿产生了兴趣。
“三娘,这是什么?”
尹遥失笑,忙用竹签叉了一块儿,送入她的口中:“这是椰丝小方,你尝尝味道如何?”
罗珊娜轻轻一咬,眼睛一亮:“香甜嫩滑,好吃!”
尹遥自个儿也尝了一块儿,牛乳加入生粉后凝固成类似果冻状,但口感却比仙草要更加软嫩,仿佛入口即化般,浓郁的奶香味儿混着饴糖的香甜,再加上外面裹得满满的椰蓉,吃得整个人都心里美滋滋的。
杜昭早就铺好了纸笔,画上了今日这几道美味,又持着笔朝厨房方向扬声道:“东家,今日的菜单你准备起什么名儿?”
尹遥手里正抓着条鱼,也高声回道:“自然是——岭南美食节啊!”
第90章 岭南美食节(二)鲩鱼脍、竹荪酿肉……
既然要办一场岭南美食节,光是芋圆烧仙草和的椰丝小方这两道甜品自然不够,尹遥还准备做几道主菜。
神都城水路四通八达,除了盛产鸭子之外,水产资源亦是十分丰富,渔民们每日以河为生,打捞上来的鱼、虾、蟹、蚌类,皆是十分肥美鲜嫩。
城中百姓也自然喜爱吃鱼,炖汤、红烧、清蒸、香煎都是广受欢迎的做法,可最受欢迎的吃法,还属那一道鲜美的鱼脍。
所谓鱼脍,在现代也叫做的生鱼片,是以新鲜鱼类为原料,生切成蝉翼般的薄片,蘸取调料食用的一种吃法,也是大唐百姓夏日里趋之若鹜的一道美食。
杜昭早上取了冰块儿回来,便又被尹遥派出去买鱼,他按照尹遥的要求,挑的都是三斤左右的草鱼,足足装了四大篓活蹦乱跳的回来。
草鱼也叫做鲩鱼,因其平日里以水草为食,因此肉质十分鲜嫩肥美。孟老还曾说过,此鱼性温、味甘,具有平肝暖胃之效用。
再加上这个重量的草鱼,既不会肉质太老,也不会鱼肉太小吃不过瘾,正是做生食鱼脍的好原料。
尹遥将手中的鱼放在砧板上,以刀背将鱼敲晕,在鱼的尾部划一刀,再剥掉鱼鳃,倒吊起来把血液放干净,这样可使做出来的鱼脍色泽莹白如玉,且不会有丝毫血腥味儿。
待血放干净后,以开水淋烫一遍表皮,再用干净的布将鱼身表面擦干,然后刮去鱼麟、开腹去除内脏。
尹遥尖刀轻转,沿着脊骨取下两片完整的鱼肉,鱼皮面朝下,将刀放平轻轻剥去鱼皮,再将里面肋骨部分也小心切掉。
她一边儿处理鱼肉,一边儿给陆娘子讲解:“舅母你瞧,鱼皮朝下与鱼皮相连的这一层浅红色鱼肉也要去除,否则吃起来会有怪味儿。”
陆娘子手里亦拿着条敲晕过去的鱼,有样学样地处理着。她虽然还是头一回做这鱼脍,但经过这半载的练习,手艺却已是颇为熟练。
见陆娘子那条鱼似是血未放净,她正要用清水略作冲洗,尹遥忙阻止了她:“舅母不可,这制鱼脍时不能水洗,若有血污只能以干布擦拭,否则鱼肉便该糟烂了。”
陆娘子连忙住手,又讲了几点注意事项后,尹遥便留她独自处理鱼肉,自个儿则是去看了眼方才泡发的竹荪。
岭南物产独特且又丰饶,沈龄此行虽然本钱有限,再加上路途遥远,无法采买什么特别珍贵、新鲜的山珍海味,但却也是实打实地,买了许多当地土特产回来。
好比盆子里正泡着的竹荪,便是当地一种非常有名的野生菌。因其常长在竹子根部,且形状洁白秀美,也被当地人称为“竹姑娘”;又因其外形十分特别,有一层网纱状的裙边,也被称为“网纱菌”或“面纱菌”。
沈龄这回带回来的是晒干的竹荪,尹遥把它们放在温水中泡发,如今已恢复成了雪白柔软的本来面貌,个个又大又饱满,品质还真是不错。
她将竹荪腹部的一圈儿筋膜剥去,避免烹制时会有土腥味儿,撕下菌裙部位、剪掉坚硬的根部,只留笔直雪白的菌杆,反复清洗几次,再捞出攥干水分。
挑豕后腿斩剁成馅儿,加入葱花、粗盐、饴糖、生粉、酱油调味,搅拌上劲儿后,小心地将肉馅儿酿到竹荪菌杆中间的孔洞里。
所谓“酿肉”,是一种传统的烹饪方法,是将调制好的肉馅儿,嵌入到其他食材的孔洞之中,这样肉馅儿的味道与其他食材结合在一起,会形成更为独特的风味。比如莲藕酿肉、豆腐酿肉、苦瓜酿肉,都是颇为有名的美味佳肴。
而尹遥今日要做的,则是一道竹荪酿肉。
酿好肉的竹荪,一半整齐地摆在蒸笼中,上锅大火开蒸半刻钟,再浇上以酱油、生粉、饴糖、水调成的酱汁儿;另一半则放到锅中小火煎制,直到两面都呈金黄色,亦浇上酱汁儿后,盖上盖子焖制片刻收汁儿。
忙了一上午,午市的时辰也已到了,外面的客人陆陆续续进店,见今日沈记有鱼脍,立刻便有人点了这道菜。
今日购得几篓草鱼,经过陆娘子一番处理后,都切割成完整的鱼肉整整齐齐挂在厨房屋檐下,经过略微风干后,外表略微收缩了些,肉质也比方才更加紧实了。
听到有客人点菜,尹遥便从屋檐下取了一片鱼肉下来,平摊在洁净干燥的砧板上。
手中菜刀轻盈飞舞,斜着下刀,将其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鱼肚位置肉质太薄,没法儿切片,便切成细细的长条儿。
竹篾盘上铺一层冰块儿,冰块儿上再覆一层洗净擦干的紫苏叶,切好的鱼片摆在其上,又在旁边附上一碗调好的料汁儿,便可端走上菜。
方二将这盘鱼脍放到客人面前,只见鱼肉全部是红肌白理,不仅薄得几乎透明,且还沿着脊椎部位两两相连,仿佛一只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般,比起南市其他食店的刀工,还要更加惊艳几分。
客人十分欣喜,忙夹了一片儿,又蘸了些许料汁儿送入口中。
下一刻,他便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料汁儿?”
方二笑道:“今日这料汁儿,可是我们东家专门调制的。”
今日既然是岭南美食节,鱼虽然是神都城里捞的,可那蘸取的料汁儿,选用的却是岭南特产的香料。
白萝卜丝、姜丝、茱萸丝、蒜片儿、黄芥末、饴糖、酱油、胡麻油、米醋混合,再加入今早刚开封的南姜梅酱,以及一颗腌渍橄榄切成薄片儿,这种种香料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辛辣而又奇妙的味道。
比起神都百姓常用以佐食鱼脍的酱油,沈记这味道十分独特的料汁儿,再配上风干水分、冰块儿冷却后更显鲜美脆嫩的鱼片,吃在口中可真是妙不可言!
至于另一道竹荪酿肉,亦是受到了客人们的一致好评。
竹荪口感本就脆嫩又有韧劲儿,与鲜香多汁的肉馅儿结合在一起,更是清香四溢、唇齿留香。
而且这道菜尹遥还用了两种做法,一半是蒸熟的竹荪酿肉,尝起来嫩滑鲜美,而另外一半则是干煎而成,吃着却是酥脆鲜香,同样的食材经过不同的烹饪方式,又有了不同于彼此的风味。
待吃完了主菜,再来一道解暑的芋圆烧仙草,或是香甜的椰丝小方作为餐后甜品。
待到吃饱喝足后,再加一杯外带的甘草青梅饮,这青梅饮用贴了沈记标识的竹筒装着,里面还加了冰块儿,拿在手里边喝边逛南市,都快成了神都城一景了!
午时开市后,康陶也又来了南市,同沈龄一道儿,去房牙行处寻铺子。
陆娘子自然也给他俩一人拿了一杯冰饮子,端在手里冰冰凉凉好生舒爽。
房牙在前面领着二人看铺,眼神儿还一直流连在两人的手上,也不忘开口打听:“两位郎君,不知今日沈记是何饮子?”
一听是甘草青梅饮,房牙不由舌下生津,还特意绕道儿去了趟沈记,也买了杯拿在手里喝。
只是这饮子喝着虽舒爽,但看铺的结果却不太乐观。
跟沈龄预想的差不多,如今正是年中,南市转让铺子的东家本就少之又少。
他如今手头儿的本钱共有三十贯,除了尹遥昨日付的首款之外,陆娘子虽然没答应来帮他,却是拿了十贯出来,给自家郎君作为“创业资金”。
只是去掉预留的装潢、进货等款项,能拿来租铺子的也不过是十几贯,倒是跟尹遥当日寻铺子的预算差不多。
不过尹遥当日恰好赶上岁尾,选择性自然多了许多,如今月份不对,大小合适、价格合适、位置合适的,沈龄可是一个都没寻到。
三人转悠了一下午,仍是一无所获,沈龄只好告别了房牙,转道儿去米行采买。
临别时沈龄又请房牙平日留心些,若有合适的铺子便告知一声。
房牙一口应下,却又道:“不知郎君家住哪一坊,我若有了消息去何处寻您呢?”
沈龄颇有些自豪道:“郎君去沈记告知一声即可,他们东家是我外甥女儿呢!”
……
铺子寻不到,但是坊中摆摊儿*倒是可以先张罗起来,尹遥几人晚上关铺回家时,发现沈龄已请了坊中泥匠前来,修起了家中厨房的那座窑炉。
那窑炉久已不用,又是年久失修,泥匠一检查,果然里面早就堵得严严实实,必须要先疏通一番,再加以修才能使用。
看着厨房里叮叮咣咣、热火朝天的样儿,尹遥不免笑道:“舅舅,您这才回家,不多歇息几日吗?”
陆娘子也劝道:“是啊郎君,咱们家如今又不缺银钱吃喝,不急于这一时吧?”
想想外甥女儿那红火热闹的沈记,再想想前一日两人刚刚打的赌,还有娘子掏出来的私房钱。
沈龄轻咳一声,挺直了腰背:“我这当舅舅的,可不能被三娘给比下去,也不能让自家娘子养着,自然要抓紧赚钱。”
康陶站在一旁,想起了这两日家中情形,亦是重重点头:“阿爹说的没错,养家糊口本就是男子的责任,怎能让家中女眷每日这般操劳?”
听了俩人这一番慷慨陈词,尹遥、陆娘子、罗珊娜三人面面相觑,均是噗嗤笑出了声儿。
“罢了,随你们吧。”尹遥无所谓地耸耸肩,自行进屋去了。
有志气是好事儿,至于谁输谁赢,咱们各凭本事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