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脾气很好的人。在医院的时候,那些患者和家属是最喜欢向他询问的——都说他连解答最基本的疑问时都带着笑模样。
原来这样的人,在面无表情的时候,也是冷漠而锋利的。
柳星砚没有立刻回答陆昭野的疑问,他的思绪不知不觉跑远了。
刚才,顾曜说他和柳月阑有点像,竟然是真的。
大概是见他久久没有回答,陆昭野忽地起了身。他下了床,拖鞋踩得嘎吱嘎吱的。
柳星砚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陆昭野不知道在干什么,已经离开视频的画面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很遥远:“没事,有点饿了,打算下楼吃点东西。”
他顿了顿又说:“快12点了,早点睡吧。”
柳星砚嘀咕着“才12点吗我还以为都两点了”,
陆昭野又“嗯”了一声,再次说:“早点睡吧,明天还上班。”
之后,视频就挂断了。
柳星砚疑惑了一会儿。
这人也太奇怪了……大晚上莫名其妙“手滑”又莫名其妙挂断。
他不再去理会陆昭野,只当做这人大晚上突然抽风。
这一晚上……也确实听了太多事、看了太多事了,柳星砚累得不行,翻身下床拿了衣服,就去洗澡了。
临进浴室之前,他忽然瞥见了自己脖子上的项链。
黑色的皮绳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
他倚着门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了出来。他走到最里面的抽屉处,找到了上次柳月阑送的那条银链子。
上回闹得不欢而散,他心里郁闷得很,连柳月阑送的东西也不想收下,就这么装进了平日里根本不会打开的抽屉里。
他摸着这条链子,心里又不免担心起柳月阑。
他犹豫再三,还是想给柳月阑发条消息。
可是该说些什么呢?
【你们……没有再吵架吧?】
删掉。管那么多,月阑又要发火。
【他要是老气你,要不……】
删掉删掉。
柳星砚删了写写了删,最后只发出了一句【有时间多回家】。
没想到柳月阑秒回:【知道了。最近忙,有时间吧。】
柳星砚看着手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放下手机,终于去洗澡了。
但洗澡也洗得很不消停。他一共就进去10分钟,手机在外面大概响了8分钟。
又是消息又是语音电话。
柳星砚一开始以为是小网店的新单,本来不想理会,但手机响个不停,他又有点担心。
不会是医院有什么事吧?
倒也不会……医院有事,肯定会找林医生,怎么也轮不到找他这个小小助理吧。
但还是迅速洗完了澡出去了。
连水珠都顾不上擦干。
棉质的睡衣遇上水珠立刻吸在了身体上,又随着水珠的扩大而逐渐变得透明。
柳星砚不在意地扯了扯领口,没来得及穿睡裤,手机就又响了。
“来了来了,来了。”他念叨着,快走几步去拿手机,脑子里还在想,今晚实在看太久手机了,接完这个电话,绝对不能再看了。
手机一拿到手里,柳星砚又愣了。
又是陆昭野!
他连忙接起:“……喂?”
陆昭野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旷:“我就说你不会这么快就睡着。”
柳星砚没好气地说:“你这种轰炸方式,睡着也被你吵醒了。”
陆昭野笑了一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事出紧急,迫不得已。”
陆昭野不知走到了哪里,原本空旷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细听还带着不明显的回音。他像是在走楼梯,鞋子踩在台阶上,发出了很轻微的声响。
“什么紧急?我听听看。”柳星砚举着手机,单手不方便穿裤子,索性直接坐到床上,“如果没有正当理由,我以后晚上不会接你电话了。”
“你脾气好大啊,”陆昭野笑着抱怨,“我说有事就是真的有事,我来——”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了。
柳星砚吓了一跳。
这么晚,谁来敲他的门?!
手机里的声音延迟了那么短暂的零点几秒,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同样频率的敲门声又从手机传进了他的耳朵。
紧接着,陆昭野的声音响起:“找你吃宵夜,请问这位脾气很大的小星星,这算不算有大事找你?”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从手机里能听得真真切切,可坐在房间里,就只能囫囵听个声响。
柳星砚举着手机,还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大约半分钟后,陆昭野又一次敲响了他的房门。
同时,他的声音从门外和手机里传了出来:“喂喂,你该不会不在家吧?这么晚你不在家还跑出去,我要报警了啊。”
柳星砚像被烫到一样丢下手机,跳下床去给他开门——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陆昭野没打伞,头发和肩膀都淋湿了。
他往后捋了一把头发,冲柳星砚笑笑:“晚上好。”
说着,他举起手里的东西给柳星砚看——
超市用的那种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三袋方便面和两根冰棍。
其中一根冰棍还是个联名款,包装上印着白色的萨摩耶。
柳星砚向后退了一步,让门外那人进来。
他的眼睛盯着陆昭野,看他轻车熟路地换好鞋子、找到厨房、把东西放下,这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找来了?”
声音还呆呆的。
陆昭野没回答。他正蹲在地上往冰箱里放冰棍,一边放一边说:“大晚上的别吃太多凉的,咱俩分一根吃,行吗?”
他没起身,只回过头,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我把这根切成三块,你一块,我一块,最后一块你留着明天吃。”
说完这句话他才站起来,在厨房里环视一周后找到了水果刀,干脆利索地把那根冰棍切成了三块。
他把切好的东西递给柳星砚,又要去撕方便面的袋子——
“哎?”陆昭野的声音忽然又冷淡下来,“有人来过啊?”
柳星砚的眼睛还黏在那三块冰棍上,听到这话后不明所以,慢半拍地“啊”了一句。
陆昭野踢踢脚底下的东西,朝柳星砚扬扬下巴:“原来你有宵夜吃啊。”
柳星砚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阴阳怪气,他走过去看了一眼,估计是柳月阑刚才带来的。
那会儿太着急了,也没注意。
陆昭野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又蹲下去开始翻那一袋子东西。
几盒进口的小饼干,还有两根冰棍——跟陆昭野买的是同一个牌子的,只不过不是联名款。
陆昭野表情很臭地把这两个冰棍收了,再一次拎着袋子里剩下的东西站起来,表情很不爽地问:“放哪儿?”
顺便还拿走一小块冰棍,又把剩下的装在小碗里,递给柳星砚。
之后也没出厨房,转身开了火,又去煮方便面。
柳星砚接过那个小碗,很慢地用小勺子吃掉了那一小块冰棍。
他看着陆昭野的背影——忙活了十来分钟,头发都快干了。
煮方便面的小锅里,水很快开了。陆昭野把三个面饼都放进沸腾的水里,等了几分钟后,在其中一个面饼的凹陷处打了一个鸡蛋。
柳星砚沉默着吃掉了最后一口冰棍。他端着小碗,碗底传来了一点凉意。
舌尖很甜。这个牌子的小冰棍经过这么多年的改良,口味已经很清爽了,不再像小时候的味道那样甜腻,
可是吃进嘴里,清爽的甜味好像又变得苦涩。
从前……太穷了,吃个冰棍是很奢侈的事情。
有一年夏天实在太热太热了,野哥帮忙的那家私人小超市老板便很大方地送了他们一根。
但是这一根冰棍怎么分,就很有些说法了。
最后,柳星砚用小刀分成了差不多的三份,坐在地上跟野哥说:“左边这个给你,右边这个最大,留给月阑。我吃中间这个,好不好?”
野哥哼了一声,挺不高兴的。
柳星砚笑眯眯地说:“那给你这个最大的?”
野哥用爪子一推,还是不要。
柳星砚朝柳月阑写作业的方向比了比,小声又说:“月阑要读书,好辛苦,给他吃最大的嘛,好不好?”
这时,柳月阑凉凉地说:“我不跟狗抢吃的,我也不吃狗吃剩下的——这家里只有你吃狗吃剩下的。”
柳星砚搂紧野哥的脖子,小小声说:“月阑,说话好伤人哦。”
柳月阑哼了一声。
最后他也没吃,野哥也没吃,柳星砚忙活了好一会儿,做了个无用功——全进他自己肚子里了。
他挺高兴地在屋子里溜达了好几圈,被柳月阑说了一句“你影响到我背书了”,才灰溜溜地回到床上去睡觉。
这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在他们相处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里,这实在是完全不值得一提的一件小事。
可就是一件又一件这样的小事,堆叠在一起,一点一点织成了一幅最绚烂的画。
这是他的宝藏,是支撑他度过这三千多个难熬夜晚的动力。
他咬了一下舌尖,吞掉了嘴巴里最后一点甜味,这才开口问道:“这儿就我们两个人,你切三个?”
陆昭野没好气地说:“本来说留着给你明天吃,但你这家里不是还有别人吗?谁在就给谁吃吧!”
句尾的这个感叹号,都快要化作实形戳到柳星砚脸上了。
说着,陆昭野把那三袋方便面盛了出来。其中一个面饼摆着鸡蛋,放在一个单独的碗里,另外两个光秃秃的面饼,放在另一个大碗里。
他本想把小碗递给柳星砚,稍一思忖还是没递出去,自己两个手一手一个碗,端了出去。
“没找着适合下面的青菜,凑合吃吧。”
柳星砚沉默地跟在他后面,自己接过碗,捧着坐在床边。
陆昭野则坐在地上,用这家里唯一的那把椅子放碗和筷子,呼噜呼噜地开始吃面。
吃了几口之后,陆昭野装作很不在意地问:“那人谁啊?”
柳星砚觉得好笑。他抿了抿嘴,说:“还能有谁,我弟弟。”
陆昭野啧了一声:“哦。”
之后又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继续问:“他是干什么的,我看你这家里,不像是两个人一起住的样子。”
柳星砚说:“他叫柳月阑,你可以在网上搜搜看,他挺有名的,是个商业画家,也在美院教书——”
他突然停住,顿了一下,又说:“算了,你还是别去搜。”
他乱七八糟地解释不让陆昭野搜索的原因:“他前阵子接了一个手游的角色皮肤,那个角色太火了,怎么画都有人不满意。总之……现在搜索他,出来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骂战。别去搜。”
陆昭野:“0个人在意他在干什么。”
柳星砚反问:“那你刚才问?”
陆昭野一哽,低头继续吃面了。
柳星砚看着他,表情原本很复杂,见他这个样子,心里又觉得……说不上来,又好笑,又有点心酸。
他又问:“你还没说呢,大晚上来干什么?”
陆昭野“哎哟”一声:“说了啊,请你吃宵夜。”
柳星砚把碗往椅子上一放:“我不吃,你回去吧。”
“……你这人,”陆昭野真服了,“你脾气是真大啊。”
柳星砚抿着嘴看他,老半天才点头“嗯”了一句。
陆昭野把碗放回他手里:“赶紧赶紧,一会儿都坨了——唉我真惹不起你。”
柳星砚忍下了嘴角的一点笑意,又说:“谁让你不老实?还说自己手滑,其实是蓄谋已久吧。”
说话间,陆昭野已经炫完了这两个面饼。他把碗放下,也挺坦然:“手滑不手滑的……反正你也接了啊。”
说完还冲柳星砚耸耸肩,好像很无辜的样子。
柳星砚瞪了他一会儿,终于重新拿起那碗面慢慢吃着。
其实也不饿,但还是不知不觉吃完了。
面的味道很熟悉,面条的软硬,调料包的味道,就连鸡蛋泡在面条里的习惯都和他自己煮面时一模一样——从前也有很多个深夜,他和野哥这样分着一碗面吃。
陆昭野一直盘腿坐在地上看他,见他终于吃完了,便伸手接过碗。
“我来刷吧,刷完我就回去。你要是困可以——”
陆昭野的话忽然停了。
柳星砚甩掉拖鞋爬到床上,膝行着去另一边床头抽出两张纸巾。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也没来得及穿上睡裤。睡衣下摆很长,刚刚倒是不显,只像是穿了个宽松的睡袍。这会儿动作大了,手一伸一抬,下摆悄悄向上滑落,露出大片春光。
米色的布料,白皙的皮肤,和……
右边腿根内侧两颗几乎连在一起的褐色小痣。
陆昭野喉结一动,艰难地移开了视线。
“……先睡。”他把刚刚没说完的话继续说完。
柳星砚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他把那两张纸巾塞到陆昭野手里,又去卫生间重新刷了牙,之后回到床上被子一盖——
真睡了。
睡前还不忘关了头顶的大灯。
房间彻底昏暗了下来,只剩下窗边洒进来的点点月光。
陆昭野还坐在地上,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真是……生的哪门子气?”
柳星砚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只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