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氏只夸他聪慧,赶紧将秧苗往车上搬。
豆苗在一旁听了,眼睛又亮了,连忙问他,“租一天多少钱?我一天给人挑东西,像是今天这样远的,一趟才一个铜板。”
“一天五个铜板,我下午才租的,就给了两个,但是要管骡子的晚饭。”宴哥儿说一半的时候,就猜到豆苗在想什么了。
豆苗想着骡子吃草,最多晚上给点粮食吃,但应该也花不了什么。
当即就下了决定,自己要攒钱去衙门里租车,给人运货。
这会儿,隔壁其他人也才知晓,衙门的车原来还对外出租,一时间络绎不绝。
谢明珠听了,只觉不妙:“以后怕是一天五个铜板租不到了。”
豆娘这些借鸡生蛋的法子,怕是不成了。
豆娘也听到隔壁人群里,有人说要租车,不免也丧气起来,“好不容易发现赚钱的法子,大家又都知道了。”
所以说嘛,这想赚钱,到底还是要懂得发掘商机,只要你是发掘的第一拨人,就能吃到这批红利。
谢明珠听到她的沮丧声,忙宽慰道:“挣钱的法子总是有的,倒也不用着急。今儿你这运费没挣到也不要紧,你一个下午和我们在田里,也不算你白干活。”
豆娘听到她这话,眼里又有光了,“姐姐你要给我开工钱么?”可是转头一想,她给人家来挑秧苗,人家也只给她一个铜板。
虽然不知道这边是需要自己拔,但到时候肯定也不会给自己拔秧苗的工钱。
所以自己这要是接了谢明珠的工钱,总觉得心里不道义。
所以又赶紧摇头:“算了,反正我还赞了几个铜板,饿不着的。”又回头和寒氏笑道:“反正寒姐姐也不会让我真饿着。”
这般勤快又充满活力的姑娘,寒氏也喜欢,“是啊,哪里还能真叫你给饿着。”
几人一边说,很快就将禾苗都整整齐齐码在车上,只不过带着些水泽,车板上湿漉漉的一片。
谢明珠见此,路边折了几片芭蕉叶过来垫上,“都上车走吧。”反正是花钱租的车,难不成还要走着回去?不坐白不坐。
何况今天下午,一直在田里弯腰驼背的,都累得不行了。
几人听罢,扁担撮箕全扔上头去。
寒氏先扶着腰上车去,只是觉得有些神奇,自家男人在这衙门里快半辈子了,这衙门的车还是头一次坐,而且还是花钱的。
顿觉笑起来:“我今儿也沾了你们的光,得坐一回衙门的车。”
豆娘也忙跳上车,满脸的兴奋,挤到宴哥儿旁边,看他手里攥着的缰绳,“这赶车好学么?”她还是不死心,“衙门就算是涨价,应该也不会涨太多吧?”到时候最多是去租车的时候,要提前打招呼,去晚了跑空而已。
宴哥儿听罢,扭头看了她一眼,“你不会啊?不过也不要紧,倒也简单,也莫说什么畜牲,一样的生灵,你好生待它们,也是十分听话通人情的。”所以这骡鞭,在他手里其实是个摆设罢了。
谢明珠从来知道,自家这个大儿子有颗悲天悯人的心,尤其是对这些根本就不知道是非对错的牲畜。
就自家那头骡子,他得空都要牵去溪边洗洗刷刷,村里所有的骡子,没有一头有自家那头清爽干净,油光毛亮的。
豆娘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你莫要哄我,我怎么不知道,畜牲还能听得懂人话的?要真是这样,哪里还要下网打渔,直接招呼一声,不就给喊来了么?”
寒氏在一头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你个傻的,你喊鱼来,那是要它们的性命,鱼能来么?”
一路便是说着这般闲话,不觉竟然到了城门口。
只是这会儿却进不去,正好遇到叶家的打渔队伍回来,车里都装满了上好的鱼获,他们车子跟在后头,还能闻到那味道浓郁的鱿鱼干香味。
寒氏瞧见,不免是有些羡慕,“瞧这光景,这月又是一场好丰收。”
豆娘则抬着下巴,闭着眼睛,一脸贪婪地吸着这熟悉的香味,试图从中探索到更多属于大海的咸腥味。
她有些怀念在海面飘飘荡荡的感觉了,所以上了岸后,始终睡不来床铺,反而对于吊床情有独钟。
而谢明珠和宴哥儿一直盯着那连绵不绝的车队瞧,只因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城里的打渔队,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是好奇。
以及他们这庞大车队,虽然也没有马,全都是骡子,但这数量和衙门里的车是不相上下。
不过更让谢明珠好奇的是,他们自己的鱼获这么丰盛,且这质量远超小渔村们的鱼获,那又是以什么途经出售呢?
反正就目前为止,谢明珠没有发现广茂县本地人对外走商的行为,基本上都是岭南外面来的商人。
所以等车队走完后,他们终于也进了城,谢明珠才问起寒氏:“他们的鱼获,是自己出去卖?还是有人来收?”
这个寒氏倒是清楚的,“州府那边,他们是有大掌柜的,专门会有人来收走,不用他们自己出去卖,州府那头一并做安排。”
说罢,又道:“州府那边的大掌柜们,除了他们的鱼获,其他县城里打渔队的鱼获,也是他们负责。”
她这样一说,谢明珠心里就有谱了,只怕是这些县城里的打渔队,都是州府各个家族扶持起来的,所以打来的鱼获,也只能卖给他们。
也难怪,自己在本地世面上很少看到好鱼获,去往商铺里售卖鱼获的,也只有各处小渔村的人。
感情,是打渔队的鱼获,从来是不对外出售。是不是也可以说,整个岭南的水产业,是被这些人给垄断了。
很快,前面的叶家车队分了道离开,他们的骡车也能在大街上疾步快行。
不过都是泥沙路,除了宽敞些,人少些,也就那样,能快到哪里去?
而且现在也已经天黑了,宴哥儿到底年纪小,能考虑到租车去接她们已经不错了,哪里还能记得住去拿灯笼?
所以眼下可以说是在抹黑走了。
好在这城里的人家,比不得乡下,天黑几乎都睡下了,又有那几座客栈里,或多或少还亮着些灯盏。
借着这些灯火,倒也勉强能瞧见路。
终于到了寒氏家这边,车是进不去那小巷子的,只能在路口边停下。
宴哥儿停好了车跳下来,“大舅母,可要我进去叫杨大舅来跟着搬?”
寒氏摆手,一来是考虑到自己男人伤势才好,白日既要忙衙门那许多事情,还要去参加训练,自是不忍他再来跟着干活。
二来,又想着有豆娘一起,两人一人各挑着一担回去是够了。
“不用了,我们俩就够了。”
本来她家那田里,也没差多少了。
如此,宴哥儿也没再做声,跟着谢明珠一起帮她们俩摸黑往撮箕里装禾苗。
很快,两担子都装好,寒氏知道谢明珠要忙着回去,也就没留她,“客气话我不说了,明日我这里的秧苗插完了,过来帮忙。”
豆娘也连忙喊道:“对,姐姐明天我也来给你家插秧。”
“好嘞,那你们快些回去。”谢明珠也着急回家,尤其是这车还要去城外拉一回柴火,得赶在戌时一刻城门关之前忙完。
如此,母子两个自是不多耽搁。
回到家里,只见楼上是亮着灯火的。
他们这车才停下,爱国和小黑就摇着尾巴从上头下来了,紧接着是小晚一手牵着小时,一手提着灯笼。
到底年纪小,那灯笼她提着在手里实在是费劲,都快垂在地面了。
几乎是车刚停稳,谢明珠就急忙跳下车冲进了院子,从她手里接过灯笼,“你姐姐们呢?”
“二姐三姐在煮饭。”小晚回着。
小时则已经冲到她面前,一脸神气道:“娘,今天整整一个下午,小时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哦,小时好厉害!都不要沙若奶奶陪,沙若奶奶在院子里干活呢!”
“对对,咱们小时真厉害,是大姑娘了。”谢明珠听在心里,却是一阵心酸,忍不住亲了小丫头的额头一口,这才得空问小晚,“你们卫小舅还在城外么?”
想到此,不免是心急起来,急忙转头和宴哥儿说,“也罢了,就将这些秧苗下在院子里算了。”这会儿黑灯瞎火的,路虽然是留了出来,但不算是平整,也没有那宽阔。
又赶时间,谢明珠担心压坏了路边的荻蔗和菜,是来不及将秧苗拉到稻田边去。
宴哥儿应了声,牵着骡子准备调转车头,这时候只听得小晚说道:“哥哥不必去接卫小舅了,傍晚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去接卫小舅了。”
“客人?”谢明珠一脸不解,宴哥儿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可知道是什么人?”
谢明珠几乎以为是沙老头来了,“是你们沙爷爷?”
小晚摇着头,“不是,是个和卫小舅长得像的叔叔。”
这话直接叫谢明珠和宴哥儿愣住了。
是了,算着时间,若是快的话,凰阳卫家那边接卫无歇的人是该来了。
只怕人也是先去县衙找的卫无歇,没找着人家指了路,方来家里。
谢明珠正想着,小时就说道:“那个叔叔来的时候,咱们家爱国和小黑可凶了,逮着他就咬,好厉害的。还是杨大舅给拦住了,说是亲戚,小黑和爱国才退开的。”
听了这话,八九不离十。
果然是凰阳来人,而且来的还是宴哥儿的不知道哪个舅舅。
既然有他去接卫无歇,谢明珠便也没纠结,“我送你俩上楼去,天黑了就别下来,娘和哥哥去后门稻田边下秧苗。”
又问她:“沙若奶奶呢?”
小晚答着:“刚才在厨房里帮忙,这会儿该是去池塘赶鸭鹅去了。”
谢明珠听着,松了口气。
原来谢明珠在发现要出城挑秧苗后,立即就找了人帮忙去通知沙若,请她到家里看着帮忙看着小时。
而有些秧苗拔得早,又在车上沥了这么久的水,今晚能扔进田里泡在水里最好,不然一个晚上不知要起来浇水多少次呢!
小晚和小时倒也听话,当即跟着她上楼去。
等谢明珠提着灯笼下来,宴哥儿已经拉着车进了院子,谢明珠打着灯笼在前面照亮,宴哥儿牵着骡子从吊脚楼右边的厨房楼下穿过去。
如此,母子俩便去往田边。
几乎是母子俩人费力地借着那薄薄的一团灯火,穿过院子往后面池塘边的田里去时,一两马车也拉着满满的一车柴火,以及不少猪草驶入他们家这条路。
赶车的人和马,与车上以及车上的另外的一个人卫无歇,都格格不入。
确切地说,这赶车的人和马,都和整个广茂县不大协调。
健硕英俊的红鬃马,俊朗飘逸的卫无谨,他腰间别着三尺佩剑,随着夜风微微袭来,漂亮的剑穗与他月白色的袖狍微微舞动,真真是一神仙洒脱的郎君。
如此,一身浅蔚蓝粗麻月族人七分裤,坎肩褂子,浑身上下晒得黝黑的卫无歇与他一对比,仿若那干瘦如柴的黑乌鸡。
每看一眼旁边瞧着分明如同难民一样的亲弟弟,卫无谨的心头就忍不住一阵心疼,但偏偏这个从前傲慢又目中无人,连他都不大喜欢的弟弟,如今看起来,偏生是精神抖擞就算了。
整个人的心态,看起来还挺好。
直至现在他那嘴还咧着,不是因为自己千里迢迢来接他而兴奋感动,而是因为他们在捆满了一车柴火回来的路上,他发现了一大片嫩绿的猪草而欢喜。
卫无谨不知道,这个眼高于顶的弟弟,什么时候在这暮色之下,眼神还如此之好了?
甚至都等不及自己停稳车,他就高兴得像是个猴子一样跳下车,拿柴刀就直接做镰刀,飞快地挥舞着,很快就将那片猪草割了个干干净净。
又说卫无谨,刚听说这个没脑子的三弟去岭南被柳颂凌追上的时候,他就心知不好。
朝廷虽然也远在千里之外,可这凰阳有柳家,还是开阳长公主的封地。
如今形势紧张,那柳颂凌将来什么下场还未可知,这个没脑子的老三就跟她走得如此之近,这不是要将整个卫家都牵扯进这权力的巨大旋涡之中么?
好在,事有转机,接到他在岭南被山民抢了银两路引之后,无法证明身份,与那柳颂凌一起被困在广茂县。
卫家不由得是长松了一口气。
当下也是准备立即打发人去岭南接他。
再不成器,那也是自家的孩子,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外头不是?
正好卫无谨这里又被开阳长公主的人盯上,故而为了躲开纠缠,又在不损开阳长公主的面子的情况下,亲自来岭南一趟就是最好的避开借口。
与卫家老大和卫无歇这个老三不一样,卫无谨自小习武,一身的好武功,如此一车一马一剑,便独自上路来这岭南了。
自不说这沿途山河怎样波澜壮阔,踏入岭南地境后,又说此处诡谲如魅的天气变化和那山林笼罩的无边瘴气。
他沿途走来,也越发为这岭南的贫穷落后而难过,但同样为生在这片土地之上的百姓们的坚韧不拔而震撼。
他自以为,踏入岭南后,什么穷苦没见过?没少为这个锦衣玉食,身娇体弱的三弟捏一把冷汗。
但转而一想,他到底在县城里。
再怎么说,高低是个县城,再穷肯定也穷不过自己沿途看到的那些村庄。
然而真正到了这广茂县,卫无谨还是愣住了。
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他担心卫无谨,更担心那个可怜的小外甥,在这种蛮荒落后,满是毒瘴的地方,可还活着?
不过当下,也顾不得去想这个小外甥了,首当其冲先找到这个弟弟才是最要紧的。
找到了他,确定他没什么事,与那柳颂凌也没有什么关系后,再继续去打听外甥的下落。
所以进了城的他,一路打听,终于寻到了衙门里。
和卫无歇头一次到衙门时候一样,盯着如同寻常人家院落一般的破败府衙,愣了好一会儿。
如果不是门口摆放着的那鸣冤鼓,卫无谨是真的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是一县之腹,广茂县的衙门!
而且门口连个衙役都没有。
很快,一个穿着破旧半袖皂衣的中年男人匆匆从外走来,他腰间还有配刀。
卫无谨将他拦住,“;劳驾,敢为这位大人,此处便是本地县衙?”
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从南边演武场赶来的杨德发,见了他一个外乡人,又十分体面,还有一头膘肥体壮的骏马,不由得顿住脚步,仔细地打量起来:“正是,还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卫无谨连忙拿出路引证明,一面表达自己的来意,期间还不忘焦急地往衙门里看去。
这一眼就能全看完的衙门,自己那弟弟哪里能住得惯,只怕没少发牢骚,惹人生怒吧?
卫无谨几乎都已经做好了要给衙门众人赔罪的准备。
谁知道杨德发听得他的身份,连忙高兴地笑道:“老早就盼着你们来,如此甚好。”不过往里头看了一眼,“这会儿陈大人和方主薄都不在衙门里,六部那边的文书也都下职了。要不我先领你去找卫三公子?”
是了,此刻黄昏将尽,衙门里是该下职了。
于是卫无谨连忙道谢,只是有些好奇,弟弟居然不住在衙门?那又在何处?不是说浑身无分文了么?
但因与杨德发不熟,即便瞧他面善,但也没有多问,只随着他进了衙门,然后穿过那厨房,随即就闻到了一阵鸡屎滂臭。
他下意识拿袖子掩住口鼻,好不容易穿过,心里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弟弟就住在这种地方呢!
穿过了这前面的椰树林,他将鞋底不小心踩到的鸡屎往那沙地上别了一下,随后紧跟着杨德发的脚步。
但见这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条仅够车马通过的沙子路就在眼前,走了不到百来步,便到了一处院落前面。
这院子倒也清雅,瞧着是新修建的,还带着些翠青的竹篱笆里,不少蜀葵花苗已经长出来小半尺,院子里晾满了衣裳,一口小古井。
除此之外,便是此处常见的果树。
杨德发走在前面,在院门前一看,大门是锁住的,便晓得没大人没在这前头,故而高声朝里呼喊,“丫头们在不在?”
很快,二楼的凉台上就露出个小脑袋,甜甜糯糯地喊了一声:“杨大舅!”
“就你一个人在家么?”杨德发心里‘咯噔’一下,虽说城里没有什么偷抢问题,但这不是还闹过人贩子么?
小时这时候已经领着爱国和小黑咚咚跑下楼来了,“没有,沙若奶奶在后院剁猪草呢!”
而她脚下的小黑和爱国看到了陌生的卫无谨,立即就龇牙咧嘴地冲过去冲他犬吠。
杨德发见此,虽觉得这两只牙齿都没长齐的小奶狗不至于给卫无谨造成伤害,但还是赶紧道:“小时,快把狗儿喊开,这不是外人。”
小时得了话,把两只小狗叫回去,一面也抬头打量这个陌生人。
瞧见卫无谨的脸后,惊呼出声,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捂住小嘴,“哇,你和卫小舅长得好像哦!”
卫无谨被眼前这个可爱漂亮的小胖姑娘惹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时,你呢?”小时见他如此和蔼面善,又有杨德发在,自不害怕。
而那边,地里的沙若听得犬吠声,急急忙忙拿着砍刀就过来,见是杨德发,方松了口气,打了声招呼,继续去干活。
卫无谨也被这么一打断,没顾得上自我介绍。
而这会儿杨德发又问起小时,“其他人呢?都哪里去了?你哥哥不是该下学了么?”
小时虽年纪小,但人聪明,脑子条理也清晰,自是一一回着:“卫小舅带姐姐们打猪草去了,听说还要打柴,哥哥去接娘了,娘被大舅母叫去拿秧苗。”
杨德发一听,这事儿居然还和自家有关系?
还欲在问,就听得身后传来说话声。
一回头,只见是小晴小暖小晚三姐妹,都各自背着个小背篓,背篓里满满的全是猪草。
家里不但是给猪煮猪食需要猪草,鸡鸭鹅也要,骡子也要。
所以可想而知,每日这消耗量是多大了。
卫无谨和杨德发一起转头望去,自也看到了,三个小姑娘背着那么重的背篓,他瞧见就心软了,上去要帮忙。
小姑娘们看到他的脸,也愣了一下。
自不多说,这里有杨德发一番解释。
又询问了小晴,她年纪大,说得更是清楚。
再结合小时的话,杨德发终于弄清楚了,这午饭后是自家女人来找谢明珠,喊她去拿秧苗,谁知竟然需要出城。
所以谢明珠就找人帮忙去信到沙若家,请她过来帮忙看着小时。
后来今天早下学的宴哥儿回来了,得知谢明珠去了城外,这么久又还没回来,就猜着多半秧苗不少,又想到卫无谨去城外的时候,路过他们学堂说要打柴火。
因此就拿钱去衙门里租车,先打听着谢明珠去了何处,去接她回来,再去拉柴火。
杨德发听到的时候,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小子,花了两文钱,就拿我们衙门的骡子不做骡子。”
而卫无谨已经愣在原地,只因这庞大杂乱的消息,一时间让他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一是他那外甥就住在这里,二是自己那身娇体弱又讲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弟弟,居然打猪草又打柴……
更重要的是,自己这外甥是不是过份聪明了些?
然后就懵里懵懂的,听着杨德发的指挥,去了城北方向找自家弟弟,顺道帮他拉柴火。
杨德发的意思,如此省得他们衙门的骡子拉了秧苗回来,还要辛苦做牛马去城外跑一趟。
二来也不知道谢明珠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怕时间太晚,城门关了就不好办了。
城墙再怎么破败,城门再怎么不堪一击,但不管如何说,破墙破门而入,那都不是正儿八经的老百姓能干出来的。
于是乎,卫无谨就一路打听着,果然出了城北门,走了不到二里地,就看到了黑炭头一般,坐在路边等人的弟弟。
他的身后,还垒了高高的一堆柴火。
兄弟相见,两方都傻了眼,并没有什么抱头痛哭。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黑瘦的农家汉子是自己那自恃傲才不可一世的弟弟。
而卫无歇也不敢相信,从来和自己不对付,看自己不顺眼的二哥,会千里迢迢来接自己。
因此没有调节好情绪的两人像是陌生人一般,干干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一个默契地停好车,一个则往上搬柴火。
除了卫无谨陈述了一遍宴哥儿去城外接拔秧苗的谢明珠之外,然后一路无话。
直至此刻,到了这院门口,卫无谨率先打破了沉默,“柴火是堆放在后院?车能直接过去么?”他想着那黄昏时候来时,看到这前院里,没有对方柴火的棚屋。
卫无歇娴熟地从车上跳下来,走在前面去开院门,“从右边的厨房楼下穿过去,能到柴棚前。”
而这车马的动静,也把楼上的小时引来。
她和两只小狗激动兴奋地跑下来,就和卫小舅打招呼,“娘和哥哥已经回来了,刚赶着车去后院呢!”
卫无歇一听,满脸大喜,“这样说来,是有足够的秧苗了。”这田是他和月之羡辛辛苦苦耙了多少天,自己掌心的茧子都厚了一层,才给收拾出来的,却苦于一直没有秧苗。
他甚至都在想,实在不行自己培育吧?大不了就少种一季罢了。
他的喜悦是由心而发,所以不但表现在脸上,更表现在浑身,全然忘记了此刻还有一车柴火要解决。
急急忙忙就要去田边。
好在,刚走出两步,就被不理解忽然为了些秧苗而高兴的卫无谨给唤住了,“你帮我掌灯。”他车上是有马灯的,毕竟这一路从凰阳来,免不得是要赶夜路。
早前去接卫无歇的时候,只将拆下的车厢放在院子里,行李拿到楼上,马灯还是带了。
卫无歇这才生生顿住了脚步,扭过头来,接了马灯在手里,反而催促起他:“你快些。”
卫无谨有些怀疑地盯着他的背影瞧,这个弟弟不会像是杂记怪谈里所说那般,被鬼怪夺舍了吧?这行为实在是……
与从前大相径庭。
提着灯的卫无歇可不知道自家二哥心里在怀疑自己,兴奋地走在前面,一面和小时说话。
他最挂记的就是那猪圈里的两头猪仔,那两头猪自打进了这个家门,一直都是自己在管,就怕今儿给饿着了。
如今只问着小时:“猪喂了没?”
“早喂了,沙若奶奶早早就煮了猪食,小黑和爱国还跟着吃了一大瓢呢。”小时跟在他身旁回着。
“那就好。”他就怕大家都忙,全是小孩子,哪里能喂得了猪,何况家里每日都是猪熟猪食来喂,大锅大灶的,他也担心孩子们烫着。
很快,到了柴火棚前,兄弟两个将柴火给卸下。
卫无谨还以为终于可以休息,好好试探一下这个弟弟了。
谁知道他说了一句:“你带着二舅舅去洗漱上楼,我去田边帮帮忙。”然后将那马灯提着就走了。
无奈,卫无谨本想跟着去,奈何卫无歇那脚下好像生风了一般,一下走了老远去。
他垂头看着眨巴眼睛看自己的小时,也只能作罢。问小时:“马要拴在何处?”他这里还有些草料,但得喂水。
小时领着他往骡棚去,将马拴在那边。
卫无谨喂了马,又去前院打了一桶水来倒进食槽中,等马儿吃好喝好,方随着小时去前院,在井边打水洗脸。
老早他就发现灶房里的灯火亮着,甚至时不时还能闻到阵阵食物香气,不想这会儿上了楼,往连着厨房的廊桥看去,却见大大的门是敞开的,里头竟然只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忙碌。
“这……煮饭的是你姐姐们?”他难以置信地张口,这是两个小女娃儿要做这一大家子的晚饭?
小时回着:“配菜都是沙若奶奶准备好的,姐姐们烧菜煮汤就好。”小时习以为常,这有什么稀奇的。
这个家里,除了自己一无是处,哪个不是样样都会?
不对,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自己会喂小狗,喂鸡鸭鹅。
白天还能赶着鸭子和大鹅小鹅们去后门的池塘里浮水。
晚上不行,灯笼太重了,不拿又看不清楚路。
反正自己也十分能干。
这个时候,卫无谨心里颇不是滋味,心软不已,虽自己也不擅长厨艺,最多是露宿在野外的时候,烤烤野鸡野兔什么的,胡乱对付一下。
真正的煮饭,他哪里会?
但一想到两个没到自己腰高的小姑娘在厨房里忙,还是于心不忍,走过去帮忙。
果然,他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最起码能做个传菜的墩子。
能将她们姐妹俩烧好的饭菜碗筷都端到宽阔亮堂的凉台上来。
等他这里一趟趟将东西搬来,后院那边也听到了动静。
谢明珠去衙门里还车,为了方便,将卫无谨的马灯拿走了。
其余的人,先去洗脸洗手准备吃饭。
谢明珠速度倒也快,匆匆还了马车,回来便走衙门的后门,简单洗了一下,刚好赶上这晚饭。
卫无歇去田边的时候,已经提过他二哥找来的事情,所以如今谢明珠见着卫无谨,倒也不意外。
不过累了一天,也只是简单打了声招呼,大家便先吃饭。
吃过饭沙若回家,谢明珠这里收拾碗筷,孩子们去洗澡洗头准备睡觉,只将那凉台留给了兄弟两个。
卫无歇泡了一壶去暑的茶,给了卫无谨一杯,自也开始说起自己到这岭南后发生的一切。
从他遇到柳颂凌,八月节初见谢明珠,又是后来高价买了月之羡的药材,然后被山民们抢劫。
之后如何在衙门里打杂混口饭吃。
石鱼寨又传来了噩耗,他方醒悟过来,自己从前是如何自以为是,也算是进一步认清楚了自己的所谓才学到底是有多虚无。
“我当时其实已经累了一天,气都觉得喘不过来了,可是听着陈县令的哭声,我忽然悲从心起……”他捧着茶碗,喝的分明是茶,却喝出了烈酒的沧桑和无奈。
加上如今的他,虽是看起来又黑又瘦,但其实仔细一看,他那手臂上肌肉可见,显然现在的身体,不知要比从前好多少倍呢!
卫无谨听着他一边说,又看着如今的他,也觉得恍然如梦,实在难以相信,短短的一段时间,这个弟弟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后来呢?”他也不觉被他的这些经历所吸引,竟觉得比以前自己闯荡江湖,要精彩几分。
茅草屋檐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是墨云遮眼,下起了倾盆大雨,入目不见众生,只见灰色广袤的雨幕。
又见这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不知名的野花,夜风里那花心里散发出的真真清香,更是如梦如幻,不知此刻真与假。
“后来,我不自量力,死活要跟着杨捕头他们去,只不过我是高看了自己。”他受了伤,衙门那几个人自顾不暇,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石鱼寨。
谁知道高价卖自己药材的月之羡,竟然在黑暗中朝自己伸出了援助之手。
然后跟着他们到了银月滩,在银月滩自然也知道了宴哥儿的身份,方知晓月之羡竟然是宴哥儿的继父。
如此,他便一直跟月之羡夫妻住在一处,几次受伤,也是自己这个外甥照顾自己。
虽然他也知道宴哥儿每次都十分不甘愿,但在照顾自己之上,却从未有一次马虎,都是十分尽心的。
“怎不见那月兄弟?”卫无谨发现,除了谢明珠母子六个,还有那个回了家的妇人,并不见任何人了。
卫无歇觉得自己要说的太多了,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比如这城里练兵,银子是月之羡和谢明珠借的,谢明珠又如何劝说教授村民种植荻蔗,准备以后熬糖挣钱。
还有月之羡行商之事。
说完,方想起问他,“二哥你在来的路上,可有遇到他们三人?”
这岭南还没县县通,路总共就那么几条。
卫无谨听他这样提了,又说那月之羡长得龙凤之姿,俊美谪仙的容貌,方有了些记忆,“是遇到这么一位。”
让不过是插肩而过,并不知道彼此身份。
卫无歇听完,有些惋惜,“那实在是可惜,你不知他从小也是无父母之人,只是天资实在是恐怖。”当下少不得是和卫无谨说起月之羡学习的速度之快,理解也非常人所及。
说完,却发现自家二哥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不免是觉得奇怪,“二哥,你可有听我在说话?”
“听到了。”卫无谨有些感慨,修长的指节轻轻敲打在桌沿,又有些欣慰,“只是觉得,你忽然长大了。对了,你还没说柳颂凌呢?”曾经这个弟弟,眼里他自己是天下第一。
可如今他竟然由衷夸赞别人,除了羡慕并无半点嫉妒。
果然,是长大了。
“她?她去了州府,衙门这边知道她父亲的事情后,她也是难过了几日,最后跟那和气钱庄的二当家走了,暂时应该也是无碍的。”提起这事儿,卫无歇就忍不住庆幸,幸好当初自己没跟她牵扯到男女之情,那不然依照如今的形势来看,少不得是要连累卫家了。
说罢,也不忘追问起卫无谨,“二哥你老实告诉我,那凰阳是不是如今换了天地?”
卫无谨倒是没有瞒他,“是啊,不然你以为,我会特意来这一趟岭南?”不过也是想躲开这些风雨罢了。
卫无歇闻言,倒也不难过二哥不是专程来接自己的。
但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与这些事情沾染上,一不留神就是抄家灭族之祸。”又朝外瞧了瞧,目光穿透前面那黑暗中的雨帘,往衙门方向瞧去。
“我暂时也不打算离开岭南了,这一阵子家里的农事忙完,我还是打算去南边的演武场跟着大家一起操练。”他不信,还会扭到脚。
他如今知晓了,自己非什么大才,做那位极人臣的相爷,做梦还差不多。
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做不到,但在这种小地方,做一块石头,哪里需要哪里搬,不管是筑墙还是作为武器去打人,他觉得自己绰绰有余。
一面站起身来,伸出黝黑的手臂朝外面的雨帘触碰而去,“二哥,我想好了,人生短短数十年,不是所有人都能名扬天下,我不如今不求名扬天下,但求挥发自己这点小小的作用,但凡能为一方百姓贡献些力量,也是不枉此生。”
第67章
虽然,今天的震撼一个接着一个,但是最让卫无谨最为动容的,还是此刻三弟这番话。
他虽知道自己该阻止,这个弟弟就算再怎么不成才,可留在这种偏僻的小地方,也实在是可惜了些。
可是看到卫无歇眼里的坚定,他还是将那些话给吞了回去。
最后只点点头,“也好,你如今大了,想来旁人也难以再左右你的思想。如此,我明日便去信与父亲说一声。”
见卫无谨并未阻止自己,卫无歇心头一阵欢喜,“那二哥你呢?有什么打算?”
卫无谨笑道:“反正我是为了躲开阳长公主的人而出来的,本打算继续游历这山川大河。”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俊美的脸上浮出的笑容,往谢明珠那紧闭的房屋看了过去,“可这夫妻二人让你如此佩服,我倒是有些好奇,暂且留下来。”
而且,这不是还有个小外甥么?听说他也不愿意离开此地。
如果这个外甥从出生开始就在这种贫穷的地方生活,他倒也能理解为何不愿意离开,毕竟他没见过外面的风光是何等的宏伟壮观。
可是,他这个外甥曾经是京都镇北侯府的世子啊!他穿过锦衣,吃过山珍海味,身边有着成群结队的奴仆,更见识过真正的富贵王权。
但却还愿意留在此地,这就让人对这个地方,更对他这些始终不愿意分别的亲人们好奇了。
兄弟俩的谈话,被半夜从雨幕里闯进来的人影给打断了。
奎木跑进院子来,上了楼梯后,将身上的蓑衣挂在扶手上,一面放轻了脚步,只是一抬头就被凉台上的兄弟俩吓一跳。
刚才隔着雨幕,奎木还以为是眼睛看眼花了,谁知道大晚上,真有人没睡觉。
在看到和卫无歇相似的那张脸后,和大家一样,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卫无歇的兄长,打了声招呼后,直接钻进宴哥儿的房间里休息。
本来,这一阵子他都是和卫无歇住在一处的。
雨下了半宿,下半宿还能听到从各处汇聚而来的积水在沟渠里哗哗啦啦的。
卫无谨撑着油灯,写下了厚厚的一封信,这才睡下。
他睡得晚,起来自然也晚。
一开门就看到凉台上,用两种不一样的贝壳,自己跟自己下五子棋的小时,两只小狗懒洋洋地躺在地板上。
小时听到了开门声,连忙扭过头,却见人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软糯糯地叫了声,“卫二舅。”
卫无谨有些疑惑,叫二舅就二舅,为何要添一个二。
自是与小丫头问,“为何不叫二舅?”
小时笑答:“因为要和别的舅舅分开啊。”而且这又不是自己的亲舅舅。
不过听娘说,她没有亲兄弟,堂的也没有。
“原是如此。”卫无谨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镇北侯这些孩子,五个孩子四个娘,也只能是镇北侯能做得出来。
打仗这方面,卫无谨对他是没得说,甚至对方战死沙场,叫他心生佩服。
但是做丈夫和父亲这一面,哪怕自己还未成婚,未有自己的儿女,但是卫无谨觉得,往后自己绝对不是他这种见异思迁之人。
小时见他站在旁边发呆,也不知想什么?便以为他是不知道哪里洗漱?故而起身与他介绍着,还指了指桌上:“卫小舅给你留了早饭。又说你要是吃了饭无聊,可以到城里四处转转,尤其是去南城,那边有演武场。”
卫无谨这才想起,“你娘和小舅他们呢?”
小时指了指屋后,“当然是去田里插秧了。”说完,小时继续自己玩。
卫无谨去洗了脸,漱了口上来,将头发重新束了一回,方开始用膳。
放凉了的粥,在这样炎热的天气用正好,几味小菜也颇为下饭。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是全都给吃完。
这时候又听小时说:“放到厨房进门口那个木盆里就好,卫小舅说他会来洗。”
卫无谨听到她这话,忍不住笑了。
在这个小弟眼里,自己到底是多无能?连洗碗都不会么?还要留到他来给自己洗?
自不必多说,他将碗筷拿下楼,从井里打水洗净,便和小时说了一声,牵着马自去衙门,托他们将信给寄往凰阳。
运气还好,遇到了陈县令,正好听得陈县令要去南边的演武场。
想到弟弟尤为推荐,自是好奇,便一并跟着去。
自不多说,他这一去,当然是被谢明珠一手设计的训练场给震撼到。
他是个习武之人,自然是明白这些训练之法的精妙处,甚至觉得再稍微改一改,怕是还能训练出一批厉害的杀手出来。
当即也下场试了一试。
只是这一试,收益更是良多,一发不可收拾。
那陈县令见他上心,自是尽心尽力相陪。
结果就是,卫无谨等中午回到谢明珠家时,已是脚步虚浮,仿然如梦。
卫无歇听得他去了演武场,以为他是训练累的,谁知道他反手一把抓住卫无歇,“你怎么没告诉我,仔细防着那陈县令一些?”
神情,甚至颇为激动。
此话不但是卫无歇不解,连谢明珠也投过来了疑惑的目光,“陈县令怎了?”陈县令人还挺好的啊。
然后便听卫无谨咬牙切齿道:“他将我身上数千两银子都拿去了。”说着,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一个帖子来。
卫无歇大惊,连忙接过帖子,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夸赞卫无谨为民兵自卫队捐款的场面话,甚至还聘用他为民兵总教头。
每个字,卫无歇觉得自己都是认识的,但连在一起,在看看二哥,就觉得自己不理解了。
他的目光里满是惊疑,来回在帖子和卫无谨之间交替。
最后是谢明珠将帖子夺了过去,看过后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想不得卫二公子也是个纯良之人。”
居然这就被陈县令忽悠去了浑身的银票。
一面则担忧地看着他,“车马还在吧?”
“这倒是还在。”卫无谨答道,昨日没仔细看谢明珠,又是灯光晦暗,这会儿才瞧见她有一张国色天香的容颜,也是颇为大惊。
心里忍不住暗咐,这镇北侯是走了什么大运?众人只当他为了银钱娶商贾之女,却没说,这商贾之女是个天仙人儿。
“还在就好,亏得二哥你没赶着车去,不然车马都被忽悠没了。”卫无歇庆幸地松了口气。只是心里仍旧纳闷,那陈县令看着挺老实的人一个人,不应该啊。
这时候听得谢明珠又笑道:“方才那是玩笑话,卫二公子仪表非凡才智过人,还有一颗良善之心,不然任由陈县令便是巧言善辩,只怕也难以从卫二公子怀中将银票取走。”
说罢,也是给足了他面子,冲他作揖拜礼,“我如今也为广茂县百姓,便斗胆代此处百姓,谢二公子援助之情。”
卫无谨闻言,怔怔地看着朝自己拜来的谢明珠,忽然朗声笑起来,“镇北侯若是知道夫人你是这般妙人,只怕要后悔得拍棺材板子了。”
不过笑归笑,还是朝谢明珠道:“只是如此,接下来这段时日,便要再此叨扰了。”不过末了,他又添了一句,特意看了看旁边的卫无歇,“至于食宿费用,就我三弟这里做工支付了。”
卫无歇见他俩打哑谜,有点懵,但又觉得有点半知半解。
直至听到卫无谨这最后一句,方反应过来,他二哥是自己将银钱捐出去的。
可凭什么食宿要自己来支付?
他不甘心地叫嚷着,刚才对卫无谨被‘骗’钱的那点心疼和担忧,顿时荡然无存,气得朝他动手。
可他一个个弱鸡书生,如何能比得过自小习武的卫无谨?
吃过午饭,卫无谨一身洒脱,手握着佩剑,便牵着马风清月朗去了南城演武场。
至于卫无歇,则苦哈哈地戴着草笠,继续去田里插秧。
好在下午,寒氏忙完了自家的,果然带着豆娘过来一起帮忙。
人一多,速度自然快,晚些终于全部完成。
剩下的,果然还够沙若家那边的几亩地。
豆娘第一次来谢明珠家,这边远比银月滩那边宽敞多了,加上谢明珠相留,她便没同寒氏回去。
她听说过卫无歇,见到他的时候,自然是好奇,又是个开朗的性子,如此与卫无歇也是说了许多的话。
只是等着入了夜,听着马蹄声临近。
豆娘坐在凉台的栏椅上,和小时她们一帮小姑娘玩耍,一时被这马蹄声吸引,自然是将目光投递了过去。
暮色之中,一抹金色的阳光从屋檐上越过,直接洒落在那人身上。
白衣翩翩的卫无谨,潇洒翻身下马,长剑佩身,身后是红棕骏马,如此一称,那白色就越发引入瞩目。
顿时豆娘的目光就完全被吸引了过去,迟迟移不开。
直至小时推攘了她一把,“豆豆姑姑,不要看了,卫二舅已经牵马去后院了,你的眼睛又不会转弯。”
豆娘这才反应过来,一脸的红光满面,连忙问小时:“你叫他卫二舅?”下一瞬又将目光落到对面栏椅上坐在修脚指甲的卫无歇,“然后你是卫小舅,所以那个人是你的二哥?”
当众剪脚指甲的确是不雅。
但此处都是穿草鞋,小媳妇大姑娘的脚,他都看遍了。
他的一双脚,也日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早没了从前那些顾忌或是所谓礼仪。
何况这都快黑了,也就这里视线好,他自然选择在这里剪脚指甲,有什么问题么?
听到豆娘的话,抬眼朝她看来,但见她一脸的含情脉脉,虽不是对着自己,但还是鄙夷地别开脸去,“你休肖想我二哥。”
这话豆娘不同意了,立即就反驳,“什么叫肖想?我就是单纯他看他好看,多看两眼而已。就像是看到喜欢的花,我多看看怎么了?我看了高兴还不让我笑?”
又将卫无歇上下打量了一遍,“你看看你,一样的亲兄弟,你什么样子,人家什么样子。”
卫无歇听她如此贬低自己,自是不悦,只差没跳起来,“我又如何?再如何我和他也是亲兄弟。”
一帮小姑娘都被他俩的争执吸引了目光,看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要上前阻拦的意思。
两人被她们这样一看,倒是有些不好意,各冷哼着别开脸。
最后是豆娘起身,去厨房里帮谢明珠。
谢明珠现在有足够的辣椒粉了,所以晚上准备在凉台上烧烤。
如今鱼虾都已经足够,蔬菜也齐全,就准备往盆里加碳,各种口味的调料,大人孩子们的,也都准备好了。
如今见豆娘过来,只道:“你来得正好,先帮我将这些搬过去。”又问:“无歇在那么?让他将桌子往里搬一些,到时候好将烤盆放在那里。”
一进厨房,豆娘就被这丰富多样的菜品给吸引了过去,完全忘记刚才和卫无歇的不愉快,连忙答应。
抬着一只竹筛的蔬菜,就急忙朝凉台去,一面吆喝着卫无歇搬桌子。
卫无歇听得,忙要下楼去洗手。
刚到楼梯口,就见从后院楼梯上来的卫无谨,自是朝他喊道:“二哥,要吃晚饭了,你把桌子往里移一下。”
便匆匆下楼去了。
卫无谨上楼来,自也看到了陌生的豆娘,因不知对方身份,便只点头打了个招呼,就去移桌子。
豆娘只见他一只手就将那沉重的老木桌给拉走,看得眼睛圆溜溜的,心想这力气,只怕一把能将自己打渔的小船给拖走吧?
“还有什么要搬的么?”卫无谨问她。
豆娘猛地回过神来,“没,没了。”心里慌慌的,又有些惋惜。
昨天自己才立志要赚钱,要给世人证明疍人不会带来灾祸。
今天就看到了让自己怦然心动,能把月之羡比下去的男人。
虽然他的脸没月之羡完美,可是他的力气大,而且仪表堂堂的。
可惜,只晚了一天,但凡他早一天出现,那自己的必生目标必然是成为他的女人。
这时候的豆娘,还是很单纯的,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找男人和赚钱,其实不相干,互不影响的。
正是这时候,身后传来卫无歇的声音,“你傻了么?快些把菜放桌上啊,端在这里挡路做门神么?”
这让她恼怒的声音一下将她从巨大的遗憾中拉回了现实,回头不悦地瞪了卫无歇一眼,“知道了,要你说。”
随后将筛子放上,打算继续去厨房里,然后与那卫无歇插肩而过的时候,故意朝他撞了一下,便扬长而去。
“你干什么?年纪轻轻的眼神就不好使了?”卫无歇被她撞了一下,愤怒地扭头骂。
豆娘也不甘示弱,“到底是谁挡路,没事站在路中间。”
卫无谨在一旁看着弟弟和这女孩斗嘴,嘴角不觉微微扬起,“好了,你与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卫无歇觉得自己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难以置信地看着卫无谨,“我是你亲弟弟,我受了委屈你不帮我?难道你没看到刚才她故意的么?”
“看到了。”卫无谨答着。
“那你还偏帮她?”心里大骇,二哥这是胳膊往外拐?没道理!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了!眼里满是惊恐,该不是二哥被美色迷惑吧?可是他看豆娘,黑不溜秋的,哪里有什么美色可言?
却听卫无谨笑道:“人家怎么只单单撞你?”而不是撞其他人么?自己这个傻弟弟,难道还没看出来,这姑娘是与他找话题么?
不过也没多想,转而去找宴哥儿。
还没来得及和这个外甥好好聊一聊。
房间里,宴哥儿正在做农先生今日布置的功课。
外头的吵闹他自然听到了,不过并未放在心上,读书人,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读书才是。
然这会儿房门被推开,他也不得不抬起头,将视线移了过去,却见是这个看起来比较符合他预想中舅舅的卫无谨。
“二舅舅有什么事情么?”
他很自然地就喊出了舅舅,就如同当初一开始就喊月之羡爹一样。即便不心甘情愿,但这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那就不必犟了。
如此也许还能给自己和家人们带来些好处。
卫无谨听过卫无歇提过这个外甥,对卫家并没有任何感情。
这也正常,他从未和卫家接触过。
可如今听他叫自己舅舅,心想也没有三弟所说的那么冷漠。
虽然,叫的也不是那样真心实意,但好歹这个开始是好的,没有将自己如同三弟那般,拒之于千里之外。
当即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空椅上坐下,“我看你体魄不错,可想学武?”
宴哥儿心说这不是废话么?自然是想学的,但凡他会武功,以后爬高上低都不是问题,真遇到海盗进城那一日,自己也能凭着武功保护家人。
“二舅舅要教我么?”宴哥儿问他。
卫无谨颔首:“可以。”他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外甥如此痛快,还以为要费些口舌劝他呢。
“那我明天早起扎马步么?”在宴哥儿对他亲爹镇北侯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似乎要练武,最开始就是要先打好基础,而扎马步就是其中一项。
“若是在不影响你睡眠的情况下可以。”卫无谨忽然有些喜欢这个外甥,毫无交流障碍,也不问东问西,句句都在点子上,倒是叫他省去了不少口舌。
又撇见他的那笔墨还没干的纸张上,写的正是银钱非万能。
不禁好奇起来,“你一个八岁孩童,如今在学堂里,学的都是些什么?”怎还扯到银子上来?这里的先生,莫不是个腹中空空的草包罢了?
说起这个事儿,宴哥儿就很发愁,“此事还得从我爹给我去交束脩那日论起,如今倒也不怪先生以银钱给我命题。”
“嗯?”这怎还扯上交束脩一事了?又听到他如此亲善地称呼‘爹,不免是越发好奇。
在卫无谨看来,宴哥儿能叫谢明珠这个继室母亲已经是十分难得了,可竟然叫一个本地的少年郎做父亲?莫非此人果真如同三弟所言,有些本事在身上。
然宴哥儿被月之羡折服,倒不是他有多大的才能,而是看到他为了养活他们一家子而日辛劳四处夜奔走。
宴哥儿只是个孩子,从前没有人为他们做到这一步,所以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往往很容易获得感恩。
何况月之羡自己本身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
这时候只听宴哥儿叹气道:“他生怕农先生徒有虚名,便去听了一上午的课,不想竟和先生吵了起来。”
其实确切地说,也不算是吵闹,应该说是辩论罢了。
而且还是农先生输了。
宴哥儿说着,见卫无谨有几分好奇,自是将月之羡那套所谓的民族民心的话说了一回,又道:“亏得我爹还算机灵,想着往后我还要继续在那里上学,不然继续说下去,只怕真要将农先生给气晕过去。”
卫无谨听着这些话,倒是觉得这个月之羡虽年少,也没有经过正统教学,只听得谢明珠说过些典故,竟然就能有如此多的理解,而且他说的似也没有错。
人人都只记得镇北侯是大英雄,打了胜仗,守住了边城,却忘记了这打仗的根本,粮草才是最终的命脉所在。
而提供命脉的谢明珠却为天下人所不知就算了,还被天底下人看不起,认为她一介商贾之女高攀了镇北侯这个大将军。
因此也忍不住叹了一声:“你这个爹,是真心爱护你娘的。”别人看不见,或是根本就不打算去看的事,他一眼就看穿,甚至还给道破。
为谢明珠叫屈不服。
宴哥儿听到这话,一脸的赞同,脸上也不觉多了几分欢喜,“那是自然。”他就是小时所说的,天下第一好的爹。
不过看了看先生给的题,他又有些抓狂,“我觉得我爹说的也没错,他因提及银子,农先生便觉得他市侩,只说君子立身就无关于利益。可是话又说回来,先生自己都没做到君子,为何还要说别人呢?他要真是君子,那怎还要收我的束脩呢?既然收了我的束脩,那和我爹又有什么区别呢?凭何他可以双标?”
这话让卫无谨有些头大,他竟然觉得这外甥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是先生凭何要白白教他而不收束脩呢?难不成先生还不吃饭了?最后总结:“你们父子俩这是诡辩!”
这个农先生摊上他们父子两个,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的思维模式其实没有错,一时间卫无谨看着宴哥儿,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爱才之心,心说父亲若是在此,能亲自教授这个孩子,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舅甥两个就此在房间里讨论起来,直至那卫无歇来敲门,“你们俩在屋子里作甚呢?快来,烤肉好了。”
二人这才起身从房中出来,但话题未断,只不过从刚才的银钱说到了这生死命运之上。
谢明珠和豆娘坐在烤盆前翻动着架子上的鱼虾蔬菜,听得他们争论不休,不禁抬头瞧了一眼,给打断道:“未知生,焉知死?莫要废话,烧烤就要趁热,凉了就没那滋味了。”
卫无歇听了这话,满嘴都是烤肉的他忍不住囫囵吞下,连忙拍手赞同叫好:“此话正是,活都还没有活明白,你们讨论死后的事情又有何用?”
宴哥儿也止住了声音,因为他娘的话,肯定都是对的。
至于卫无谨,则有些吃惊地看朝谢明珠,只见那烟熏缭绕的雾气里,一美人并膝坐在一片荷叶上,无华服加身,亦无满头珠翠,只一银簪绾发,却是生生有种天人美貌。
但更令他吃惊的,还是她对生死一事这洞若观火的透彻。
如此难怪了,先寡后被流放,她都能稳如泰山,更是将前任妾室外室的儿女待如亲生,养得如此只好。
倘若谁有这般心境,又论什么荣华和贫苦?只怕这些于她眼里,其实皆如云烟。
谢明珠可不知道,自己也就随口胡说一句,就误打误撞让那卫无谨如此误会。
而那卫无歇又因宴哥儿说起天命之谓性,两人理解相左,还齐齐找她来做判官。
谢明珠傻了眼,她知道个屁。不过也颇为意外,“不说你才入学,就你这年纪,怎农先生还给你们讲这些?你们听得明白么?是以命释天命,或是以理释天命,还是以心释天命?”
以命释天命,那是汉代郑玄诠释的重点。
而以理释天命,则是宋代朱熹;至于以心,自然是心学大师王阳明。
只是此话一出,不管是宴哥儿还是卫家三兄弟,都齐齐愣住了,诧异地望着谢明珠,目光都灿烂不已,还想进一步跟她讨论。
那豆娘就一脸疑惑,代表着其他也听懵了的小姑娘们问,“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啊?”
谢明珠见她满目求知欲,可是这国学自己也不懂啊!要不是看过几本书,记住几句先贤的话,哪里还能胡来几句?索性解释也说不清楚,就张口胡来,哄着她笑道:”他们在说,如果一件关乎生死性命的事情,你去做,但却失败了,那就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总结;倘若成功了,就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豆娘一听,立即想到自己要替海上的疍人们证明他们生来和陆地上的所有人没有什么区别,更不会带来的灾祸。
他们不是灾星降临!
当即一口烤虾蘸着麻辣蘸料入口,满口又麻又辣,激得她满身热血翻腾,“我明白了,我的命也是由我不由天,有朝一日我要给所有人证明,我们疍人不会带来灾祸!”
谢明珠看着一脸兴奋,神情又坚定的她,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这时那卫无忌走过来,“让我来烤吧。”
谢明珠也没推辞,喊着豆娘,又开了几个椰子,插上芦苇管,椰子水搭配着烧烤,解腻。
可惜了,若是没有那一场大风,想来现在这桌上不知摆满了多少种水果呢?
不过想到自己那些龙眼树都开了花,芭蕉叶比人高了,可见要不了多久,也许过年的时候,果子又吃不完了。
奎木仍旧来得晚,那时候众人已经收拾完了残局去休息了,豆娘谢明珠也安排到了小晴的房间里。
自己则坐在凉台上,手里挥着芦苇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风乘凉,旁边是还没缝完的衣裳。
奎木上楼梯就闻到了还未散尽的烤肉香味,吸着鼻子问:“今日吃烧烤了?”一时竟将他肚子里的馋虫给勾起了。
谢明珠应着:“我想着也忙了一阵子,现在田里没了活儿,终于得空了,小时又嚷着要吃烤虾,便给大家做一顿。”说着,指了指桌上芭蕉叶下面盖着的些烤肉烤虾:“给你留了些,只是有些凉了,讲究吃吧。”
到底是有些遗憾,要是有新鲜的果子跟着腌肉,那味道才叫一绝呢!
奎木才不在乎凉不凉的,坐下就吃,“羡哥他们这去了有快十天了吧。”
“是啊,想来这时候已经到顾州了,也不知那药材卖了没。”谢明珠只想着那药材卖掉,能得些银子,手里宽裕些,他们才不会亏待自己。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奎木其实每日训练这么晚,完全不用回来。
近日来,不少其他村寨来的人,在那演武场附近搭了草棚子,晚上就歇息在那里,其实方便得很。
用不着每日往草市跑。
但奎木有些不放心,想着月之羡不在家,嫂子这里带着几个孩子,那卫无歇又是个文弱书生,真有什么事情,一点用都顶不上,因此坚持夜夜赶回来。
但是今日见到了那卫无谨去演武场,不但身手极好,他们五个一起上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且还耍得一手的好剑,大家无不佩服。
故而便想,有他这样一个会武功的在,到底叫人放心了许多,因此今日也想着,回来找个时间和谢明珠说一声,往后就不回来住了。
正好现在谢明珠也还没睡,便与她提起,“嫂子,演武场那头能住人,伙食也在那边,我想着就不过来打扰了。”
谢明珠知道伙食早就搬过去了,但是不明白他怎么就忽然不来了?莫不是嫌弃家里拥挤了?连忙问:“这是为何?”
奎木当即解释着:“我原本想,我便是白日不在,但晚上回来,若有那鸡鸣狗盗之辈,也能吓唬一二。不过今天看到小宴的二舅,他是个厉害的,有他在,我便不用担心了。”
谢明珠听罢,心中自然感动,难为他这些日子夜夜赶过来,只为护自家安平。
于是倒也没有强留他。
毕竟现在训练任务越来越重,他每日往返来回跑,夜里归来又晚,哪里能休息得好?
“也好,不过你在那边,若是缺什么,还是想吃什么,只管回来与我说,我给你做。”这是月之羡的好兄弟,又一心挂记自己家的安危,谢明珠自然是感激在心中,拿他做弟弟来待。
“好。”奎木也没客气,应了下来。
待吃完了烤肉,自是去洗漱一回,方也休息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地里没有什么要紧的农活,左不过是给菜地里除除草,那荻蔗地里,还要过一阵子才往上培土。
所以那卫无歇也追着他二哥去练武场里。
头两日回来,想是没有经过这么密集的训练强度,疼得哼哼唧唧的,但依旧十分挂记他那两头小猪崽。
每日回来都要去看一会儿,进去将猪圈里给清扫一回,然后里头扫出来的脏污,直接拿去沤肥。
这一套他倒是做得娴熟,那卫无谨环手抱胸在一旁看着,都忍不住佩服。
到了第三日,谢明珠还以为他该是能坚持下去了。
不想傍晚些,就见他骑在马背上回来,卫无谨反而在走路给他牵马。
倒也是奇怪了。
兄友弟恭,也没好到这个地步,能叫卫无谨这个做二哥的,亲自给他牵马。
于是谢明珠就隐隐猜测到了什么,他一进院子,目光就下意识地朝他脚上看去。
这时候正好卫无谨催他下马:“还舍不得下来,打算今晚住在马棚里不是?”
卫无歇唉哟地叫着,五官都快扭成一团了,小心翼翼地下马,那右脚先着地,左脚就这么悬空着了。
恰好刚遇着宴哥儿下学回来,瞧见不由得连连皱眉,“得了,我就说各人是什么样子的,那心里得有数才是,你又偏不肯听,非要去证道,这下好了,脚又扭了,我是不可能再照顾你的。”
言语不但犀利,还是外甥训斥起舅舅!好在还是眼疾手快,赶紧给他递了跟棍子去杵着,以分担右腿的压力。
谢明珠听罢,连拍了拍他的脑门,“那是你小舅呢!好好说话。”
宴哥儿不以为然,心说这小舅也没个小舅的样子。
卫无歇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听宴哥儿这次不管自己,便可怜兮兮地朝自家二哥看去,“二哥,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非得要耍帅,从窗户进房间,打了个花瓶……”
话还没说完,就被卫无谨无情打断:“如果你想另外一只脚也走不了路,我可以去照顾。”
卫无歇便默默地闭上了嘴,一脸悲苦地望向宴哥儿,“小宴,不管怎么说……”
“那你就别说了,我都知道大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那骨头虽然没断,然这才养了多久,你就迫不及待去作死,这下吃了苦头,知道锅儿是铁做的了。”宴哥儿不想理会他。
谁知道卫无歇又在后面喊:“你不看僧面,你看佛面,你想想家里的猪,要不是我尽心尽力地照顾,能这么胖么?还有你爹娘去银月滩那些日子,都是我废寝忘食照顾你们兄妹几个。”
他这般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说得又可怜,那宴哥儿终是没法,“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真的是上辈子欠了你的。”然后过去扶他上楼去。
等卫无谨拴好马上楼来,但见他已经坐在凉台上,喝上了茶吃上了果干,好不恰意。
不由得忍不住问道:“老三,你不会是故意扭伤的脚吧?”扭伤一回脚,就能做几天大爷,还有人伺候。
宴哥儿把这话听进了心里,半信半疑地眯着眼睛朝他望过去,“真的么?”
“你莫要听他说,他从小就黑心肝,他的话万万不能信,何况我一个读书人,能做这种下作之事么?”卫无歇急了,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写信回凰阳,招来了这个祸星呢?
叫他这样如此陷害自己!
当即就忍不住要指天发誓了。
宴哥儿抬眼看了凉台外面那外头乌云汹涌而来,远处已是火花电闪的,“可别乱发誓了,这雷马上就来了。”
几乎是他这话音才落,一道轰隆隆的巨雷声在头顶炸响。
本来还挨着卫无歇坐在一处的小时默默地与他拉开距离,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卫小舅,你刚刚是不是在心里悄悄发誓了?”
所以雷在才响的。
卫无歇闻言,忽一脸憔悴,“多说无益,你们不信我也罢。”连老天爷也要来奚落他几分,难过得他以四十五度角望天叹气。
只是忽卷来一抹风,那随即落下来的雨点,尽数飘洒在了他脸上,一时好不狼狈。
瞧着也是好生可怜。
众人还顾不得笑,那楼下就传来了急促的叫喊声:“宴哥儿,在不在家里?”
大家闻声齐齐朝楼下望过去,只见阿坎顶着一片芋头叶子疾步朝着院子里跑来。
谢明珠见此,忙取了伞要去接他,忽然叫一只长臂抢过,卫无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去。”
还没等谢明珠反应过来,但见他已经走到楼梯口,撑伞下楼,很快便与淋湿了半个身子的阿坎上来。
阿坎一边拍着身上的雨水,一边朝着屋檐外的大雨埋怨:“真是的,比那娃娃脸变得还要快,我从衙门里出来的时候好好的,才到后院的椰树林,就忽然下起雨来。”
然后从怀里宝贝一般取出一封信来,笑盈盈地递给谢明珠:“阿羡来的信,我估摸着才到顾州地境,就急忙给你写信回来了。”
卫无谨站在阿坎身后,朝外抖落着伞面的雨水,目光却在听到他的话后,不自觉朝那信笺上撇过去。
强烈的好奇心,已叫他将什么是非礼勿视给抛之脑后了。
第68章
只见是信封上从右至左竖,姓名地址,皆是行书字体,虽谈不上什么大家风骨,但也是写得行云流水,顾盼呼应。
他正想着,三弟说那月之羡不曾上过学,只与谢明珠学了些字,听了些典故。
便想多半是找人代写的家书罢了。
然这时候就听得朝谢明珠身边凑的宴哥儿不甘又羡慕地叫起来,“真是没天理,我练了这么多年的字,爹才写了几天,怎么又比以前写得更好了?”
谢明珠对月之羡这字也十分满意,但同样惊讶于他的学习能力,真是玩万里挑一的天才。
现在自己真信了他当初的话,说在海神庙外面玩,看着看着就把大家打铁木工等烧窑等技术都全给学了。
而自己这具身体原主更擅长行书,簪花小楷一般,自己继承了这具身体,连带着原主的这一手字也一并拥有了。
所以当时教月之羡的时候,他选的这行书,便是此刻这每一个字,都与自己的字有几分似曾相识之境。
只是他再这么练下去,莫不是有朝一日,把自己超了就算了,真要写成一个大家。
而依照谢明珠对月之羡的了解,开篇必然是媳妇两字,避免他在信里写什么出格的话,所以没有马上打开。
眼见小时也举着小手挤过来,叫嚷着:“我要看看爹爹写了什么?”·便按了一下她的小脑袋,“你边儿去,字都不认得一个。”
卫无谨原本正因听到宴哥儿的话心中大骇,难以置信一个才初学识字的人,短短时间里竟然连字都写得这么好,正感慨是个什么奇才,忽见笑容满面的谢明珠眉眼间全是对那封信的期许。
不知为何,忽有些羡慕那远在顾州的月之羡,他即便不在,仍旧有这许多人牵挂着他,还有这样一个女子将他给放在心上。
一时之间,对于这月之羡也是越发好奇起来。
谢明珠将信收了,又看这骤雨突袭,依照这岭南的天气,想来也是下不了多会儿,便招呼他坐下,“阿坎哥,你也别着急回去,这雨想来也下不了多久。”
阿坎应声,好一阵子没有过来了,也是挂记着宴哥儿的学习,尤其是听到自家大儿子回来说,不免是好奇起来,只朝他问起:“如今在学堂里觉得怎样?我听阿逖讲农先生如今都是给你单独布置功课?旁人回来还在练大字,你却已经在在做文章了?都写了什么,拿来我看看。”
宴哥儿闻声,自是去屋子里将自己这些天写的几篇文章都拿来给他看。
阿坎只瞧了一眼那题目,黝黑的脸上,一双浓眉就蹙起,“农先生怎给你这些个?”但随着他翻看那厚厚的一叠纸,只见每一篇都洋洋洒洒给写满了,不免又诧异地看了看宴哥儿一眼。
这怕是叫家里的孩子练大字,未必都能写得这么密集吧?
这才垂眸仔细看起来。
随着夜色越来越浓,一旁的卫无谨将灯盏往他跟前推了推。那些文章他自己都看过,虽略显稚嫩,但对于一个九岁不到的孩子来说,已是十分难得,只怕那些十四五岁下场的也未必能写出来。
想到这是自己的亲外甥,脸上不觉得也多了几分自豪。
而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卫无歇,这会儿拄着棍子坐在边上,他近来都关心地里的庄稼,然后又跑去了演武场,自然是没有留意宴哥儿的学习问题。
途经听得阿坎的话,也将脑袋凑过去了几分。
他们自在这里看着,谢明珠进了厨房,小晴也尾随过去,跟着打下手,将原本准备得差不多的晚饭,都给端过来。
那卫无谨见此,也过去帮忙。
等他们这里将半张桌子都摆满了饭菜,阿坎被这饭菜香味吸引,方将头抬起来,眼里还满是震撼。
不否认宴哥儿本身就聪明,但也不能抹去了这外在环境的因素,到底是京都来的孩子,哪里是他们这偏远之地的孩子能比得了的?
即便是没有正经去过学堂,可每日在那样的环境下熏陶,耳目濡染,见地也远超这乡下的孩子们。
一时想到自家阿逖,他也日日刻苦,可是没有好的教育资源,只怕这学识,多半也就是这样了。
又想到宴哥儿如今已经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只怕要不了多久,农先生也是没什么可教给他的了。
不免是担心起来,“这样下去,想来也快在农先生这里肄业了。”说到这里,忍不住朝谢明珠看过去:“你可有什么打算?”
谢明珠摇着头,“他年纪还小,送去州府我是不放心的。”一面下意识地朝卫无歇瞧去,不管如何说,他虽不是什么学富五车的青年才俊,但要说学识见解,那肯定是远超过农先生的。
所以此刻也朝卫无歇提议道:“卫三,你看你这脚,演武场你也别想了,但你一身学识,总在这院子里刨土,也非长久之计,不如你收几个学生?”
“我?”坦白地说,卫无歇现在是没有自信的,尤其是瞧见外甥这文章,想来要不了几年,就追上了自己。
于是连连摆手:“我不成啊。”
但阿坎却觉得这主意是不错的,连道:“卫三兄弟,你也莫要推辞,妄自菲薄了。我觉得明珠这建议极好。”
卫无歇还是摇着头:“城里本就没几个人上学,即便我是没有功名在身上,就怕人家听着我是外头来的,就图这名头非要到我这里来,那回头岂不是断了农先生的生路不是?”
他这话,颇有些叫卫无谨诧异,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弟弟,什么时候也会考虑起了别人来。按照以前,只怕他还要因为大家闻讯来拜他做先生而洋洋得意呢!
看来在这广茂县待久了,的确是叫三弟受益良多。
便道:“方才阿坎大哥说得不错,再过些日子,只怕农先生的确没有东西教给宴哥儿了。想来城里像是他这样的学生不少,那有条件的人家尚且好说,只管到州府去求学,可是若是没有条件的,便只能生生断送了这学业。”
谢明珠在一旁听着,又怕饭菜凉了,只催促他们先吃饭,“雨还在下,阿坎大哥也不着急走,吃完饭了你们再慢慢商议也不迟。”
如此几人这才作罢,等吃过了饭,跟着将桌子收拾干净,碗筷洗了。
见雨还没停,阿坎也索性安心坐下,继续与卫无歇说这教书育人之事。
谢明珠在一旁听着,本来也是她提议卫无歇在此处做先生的,当即见他如此多顾虑,心里也是有了主意,转头与阿坎提了一嘴。
县里虽然办不起县学,但是自己组建个书院,将孩童们都聚集起来读书,应该也是成的。
到时候所要的先生,哪里只有一个两个?
阿坎听了自然是动心,可是衙门里哪里有钱花在这上头,最多是能提供个环境罢了。
而且现在除了农先生,也就是卫无歇一个人,而且他眼下还不同意呢!
还有最叫阿坎担心的是,能招得几个学生?
正发愁着,又听谢明珠说:“你要担心银子,其实大可不必。”一面看朝卫无歇兄弟两个:“只要能劝着他们兄弟俩入书院做先生,那名声自然就有了,到时候四个打渔队里多少孩子,听着声音就来了。”
那些人可不缺银子,他们只是嫌弃农先生见识不够罢了。
人家嫌弃也没错,农先生这一辈子,只怕最远就只去过州府罢了,如此所观所闻,只有这小小一方天地,没有什么见识。
没有见识,学问又有限,所以眼界思想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由他给孩子们做先生,只是简单地教书识字,他肯定是尽职尽责的,但奈何才学见识都有限,真做了人家孩子的启蒙,到底不够资格。
而人都有先入为主的思想,若是叫他启蒙,孩子一辈子的思想境界,只怕也就只有那么大,以后就算是再遇到更好的先生,那思想境界也是难以冲破桎梏。
因为脑子里,装的都是启蒙先生的境界,早就被定格住了。
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能高费将自家的孩子都送到那州府去读。
可若是此处有可胜任的先生,他们肯定自然愿意将自家孩子留在眼前,合家欢聚;二来又能节约一大笔开销。
因此根本就不怕招不到学生。
她这么一说,阿坎隐隐有些心动,只将期待的目光朝着兄弟两个看过去。
可心里其实都清楚,即便卫二公子担任民兵队的总教头,但想来也不会待多久!这小小的广茂县如何能雨凰阳那种繁荣富裕的大州府相比?
所以不大确定,这兄弟里俩在此处留多久!
但能待一天就算一天,都是赚的。
卫无谨虽才来了短短不到几日,但对于这广茂县的环境也是感触良多,加上他暂时也不打算回凰阳,故而见到阿坎投递来的期待目光,便也点头应下,“我想来能待个半年起,你们若是觉得可行,真建了书院,我偶尔来教一两节课,也不是不行。”
卫无歇震惊,“二哥你居然要留这么久?”不过转而一想,那朝廷诡谲纷争,还不知道要何时才结束呢!
这都是没准的。
又见二哥都答应了,此刻阿坎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也应了下来:“你们若是不嫌弃我,我也可以。”
阿坎一听,好不欢喜,“有了两位公子,我想真能办成。”一面朝外头看去,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
当下兴奋不已,也不打算先回家了,从谢明珠家这里告辞,直接从衙门后门进去找陈县令和方主薄商量。
他这走了,谢明珠也打算去喂猪,早前也不知忽然要下雨,煮了猪食等着放凉,还没来得及喂,这雨就来了。
不过走之前,还是不忘朝他兄弟俩道谢:“多谢了。”毕竟这又将这俩兄弟留在了这穷乡僻壤半年。
卫无歇摆手,“怪你作甚?只是我们要在此处长住了。”见她这是要去喂猪,连忙拄着自己的棍子要去瞧。
卫无谨见了,方起身,“我去吧。”
“你会喂猪?”卫无歇半信半疑,那可是他一手养得肥嘟嘟的小猪仔,就怕这二个到时候去,给吓着了。
卫无谨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蠢?”
谢明珠见卫无谨去了,自也没去抢着活儿。
猪肉虽然好吃,但她其实不喜欢喂猪。
也不知阿坎是如何同陈县令商议的,过了两日,果然听得衙门里闹哄哄的,开始筹备书院事宜。
位置就寻在了草市后头的河对岸边,那里有空位,斜对面还是县里的打谷场,平时没什么人,足够安静。
如今打算在那边建造几间吊脚楼,这书院就算是落实了。
如果是从前,衙门肯定是拿不出这修建书院的银子,但现在手里有了卫无谨捐助的几千两,这十几二十两,又算是什么?
当即忙去找牛大福。
那牛大福这些日子,也雕刻了不少小件等着谢明珠的消息。
但是否能大卖还不知晓,所以每日都忐忑不安,得空也是带着儿子和媳妇娘家的侄儿们,去砍了不少树木来,锯了不少木板晾在太阳底下。
听得衙门要盖书院,能赚一笔,可惜这些木材都是新鲜还没处理的。
但办法总是比困难多,恰好那风家拆了几座吊脚楼,木头正好要卖。
方主薄闻讯连忙去买了过来,仍旧直接将这活给了牛大福家做,毕竟还要仰仗他打桌椅等。
风家是城里打渔队四家之一,本以为衙门买木材是要将衙门里从新修补一番,不想竟然听闻是要修建书院,而且还请了凰阳来的两位学子做先生。
这两位公子虽是没有什么功名在身上,但是他们的父亲,当年是可是太子的先生,大名鼎鼎的太师爷呢!
一时也是隐隐有些心动,起了想将自家孩子给接回来在这边读书的打算。
不过暂时不敢确定真假,仍在观望之中。
但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满城,还有不少人跑到打谷场来看热闹,确定真假。
这一切如火如荼之际,谢明珠又接到了月之羡来的第二封信。
头一封信里,是他到顾州就立即写回来的,只说如谢明珠所安排那般,到了顾州的第一座县城,他们就直接将车拉去了草市。
那草市里都是各路行商落脚的地方,连带着货物也堆放在此处。而如此一来,不管是给他们,还是给本地商家都省了事情。
免得卖货的一家家上门,满街乱窜询问,想买的则不知道去哪里找途经,无头苍蝇一样。
那里也是个县城,然而不知道比他们这广茂县的草市热闹多少倍。
所以药材当天就卖了出去,因为他们是岭南这边过去的,前后来了三波人问价格,最后月之羡挑了一个好相与的药铺掌柜卖了。
还互留了姓名地址,往后再有这边送去的药材,优先送到对方的药铺里。
谢明珠当时看到这信的时候,就觉得月之羡他们这运气不错。
没有了那些药材累赘,管官府租的骡车就用不上,但也没闲着,给赶着一起去顾州的州府,而是被月之羡机灵地转租给了本地的车行。
如此,就只剩下他们三人和一车一骡,带着那些木雕直奔州府。
而现在这一封,就是他们已经到了州府,现在三人兵分三路,去城里各大当铺和珍宝阁门口蹲人。
只是结果如何,暂时还不知晓。
就说越是往顾州的州府,这边的天气就越来越寒凉,作为一个岭南人,从未见过冬日的他们,如今也是换上了厚衣裳,谢明珠让带去的皮袄子,也有了大用处。
原来那些皮毛,在家里一辈子也就是个做垫子的命。然这次出行之前,谢明珠硬是给他们缝成了外衣。
本来觉得多余,怎么会拿这么厚的皮毛裹在身上。
可如今,只恨不得再多来一件!
而彼时被谢明珠挂记的月之羡,早在数天前,就捧着一本全是油墨印的书,挤在珍宝阁对面的角落里。
那边上,是个白须老先生所摆的测字摊位。
月之羡给谢明珠写的第二封信,就是管他这摊位上租的笔墨。
当时他垂着头,听得月之羡一口还混夹着些岭南口音的话,便诧异地抬起头来,毕竟这大冬天的,居然有岭南人的跑到这顾州的州府来。
也是颇为好奇。
然看到月之羡后,又愣住了。
只见他并不像是传统意义上的岭南人,那皮肤也没有岭南人的那种黑,不但如此,长得更是有一张俊美谪仙的面容,笑得温润如玉。
而月之羡见老头也不言语,只痴痴看着自己,心头也疑惑,但还是耐着性子,尽量留意自己的口音问题,模仿着这顾州人的说话口吻,“老先生,笔墨纸张,可是能租借于我?”
一进城,月之羡就想给媳妇写信的,但又怕错过了与虞家人碰面的机会,故而不敢跑远。
因此见到这珍宝阁对面的转角墙根下就有测字的摊儿,故而就走上前来问。
这些摊位,除了平日给人测字卜卦,还代写家书。
但是月之羡更想自己亲自写,所以打算管这老先生买些纸张和一个信封,然后再借他的笔墨。
却不想自己问了一遍,对方似没有反应过来,方又问第二遍。
而这第二次问,这老先生终于是反应过来了,“你要作甚?可是写信?老朽可帮忙代写,也不贵,一封就一文,连纸带信封。不过若是上三页纸张,得算你两文。”
月之羡摇着头,“可以我自己写么?不过老先生放心,银钱我照样付给你老人家。”只是月之羡心里却想,那自己就将字再写小些,绝对不可能超过三页纸。
老先生瞧了他一眼,看着虽是俊美无铸,然却穿得寻常普通,不过举手投足间,也有几分风姿,便想莫不是哪家落了难的少爷,自是同意了。
当即给他拿了纸笔出来。
只是随着月之羡提笔写字,他看到月之羡这走笔一派行云流水之态,一时也有些诧异,“你这一手行书,倒是写得不错。”
月之羡闻言,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还不如我媳妇写得好。”
老先生听了,诧异起来,“我观你如此年少,竟已是成了家?”
“正是。”月之羡应着,一面笔下疾驰,飞快就写下了好几行,纸笔摩擦中,他察觉到老先生还盯着自己看,有些不自在,抬头冲他笑了笑,调转方向,把背对着他。
以免对方再看自己的书写内容。
而他此举,也叫老先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唐突之举,忙笑着解释:“老朽只是见你写字颇有些风骨,好奇罢了,并未看清楚你写的是什么。”
想来也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老先生又问,“你这一手字,练了多年吧?”
“没有,前两三个月前开始学认的字,我媳妇说不能只认不写,叫我自己做了根笔,在石头上用水写,写多了,也学了我媳妇的几分影子来。”月之羡说得一脸的坦诚。
可老先生听在耳朵里,方才对他的喜爱越来越减,还有些不高兴起来:“我看你年纪轻轻,怎说起这样的大话来,也不怕把舌头闪了。”
月之羡同样也不高兴,更是疑惑,“你这老头也是奇怪了,你问我,我答了,你又不信。”气得赶紧在第三张纸上结了尾,从他桌上捡起一个信封,小心翼翼规规整整地将信纸折好,装进信封里,塞进衣兜,往老头桌上扔了一文钱,便气呼呼往墙根底下去蹲着了。
随后便摸出自己从街头小贩手里买来的便宜书本打开。
那是一本盗版的史记,他听媳妇说过,读史明智,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媳妇说的那个史记,但买来看了,还有些意思。
自是有些不大明白,所以每逢这个时候,他就将那一页给折了个角,想着等回了家,再问媳妇也不迟。
老先生自打觉得月之羡说大话后,对他那点喜爱也是荡然无存,心想自己这一辈子天才人才的,不知道见过多少,倒还没听过有月之羡这样狂妄自大的。
何况他说得又十分夸张,才两三个月就练得如此出色。
那样一手字,便是日夜练,没有个三五年,还是要那身具天赋者,不然难得这样一手行书。
所以不喜月之羡,甚至是心生厌恶。
然对方写完了信,竟是不走了,就蹲在那墙角。
这也就罢了,他竟然从怀里掏出一本旧书来。而且上面油墨斑迹随处可见,一看就是那黑作坊里印的盗版书籍,专卖给那穷书生们。
故而见此,又有些几分怜惜起月之羡来,心说他如此好读书,这样冰天雪地里,也手不离书。
又见他看着看着,那眉头就微蹙,然后便将那一页折了个小角,老先生一下就反应过来,只怕是那一页,是哪一句不明白。
便觉得他果真是个好学之人,作为一个育才不知多少的他,多年的职业病也是犯了起来。
但又拉不下脸,故而就只好忍着。
可连续两日,月之羡都不理会他,反而日日来此。
老先生也瞧出来了,他大约在等什么人,只要听到对面珍宝斋有车声马声,就抬头看过去。
一边等人,还一边如此好学,终于是老先生没忍住,先走过去和他开口:“后生,这史记你读得明白么?”
月之羡的信已经寄出去了,对于老头这几日时不时地看自己,他当然也知道。
如今闻言,只抬头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用一口纯正的顾州话反问:“读得明白,或是读不明白,与你老也不相干吧?”
老先生本想说他怎如此不知好歹?但立即反应过来,前两日说话还带着些岭南口音的这个小俊后生,现在竟然说着一口纯正的顾州话。
试想自己来这顾州摆摊测字,也是有两年有余了,才彻底学会了这顾州口音。
一时这心头也是惊骇无比,但更多的是惊喜,哪里还记得此前的不快?只连忙笑问:“后生,你那日说话,可不是这样的,你是顾州人?”
月之羡看着眼前这两眼放光看着自己的老头,“你想做什么?”要不是在这里看他摆摊测字,又和来请帮忙写信的老百姓们聊天,听得他已在这两年,月之羡是真有些担心他是个拍花子。
但仍旧是带着几分防备。
老头自然也看出了月之羡眼里对自己的戒备之心。
但压不住一颗激动的心,“你告诉我,可是顾州人?不然这顾州话说得怎如此纯正?”
月之羡闻言,只觉得好笑,当即将书收起来,嗤笑了一声:“我这两日才学的,就是听来找你写信测字的那些大娘大爷,还有对面珍宝阁的小二。听多了,自然就会了。”
说罢,挑了挑眉,“怎么?你是不是又要说我满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
老先生被他一揶,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但他如今觉得月之羡有趣,自也不去在乎他这态度,只将目光落到他怀中的书上,“我瞧你看了几天,那些折起的地方,可是有不明白?”
“是又如何?”不懂就不懂,月之羡也是大方承认,没什么不好意。
反正回家可以问媳妇。
没想到这老先生竟笑眯眯地问,“你拿出来,我给你讲。”反正也不是一直有生意,这大冷天的干坐着也无聊,倒不如给他讲解,打发打发时间。
月之羡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不相信老先生的学问。
这两天自己在旁边,看他给人测字,说得也是颇有些道理。只是想到对方是摆摊谋生的,所以不敢马上答应,而是问他:“可是要收我的钱?”
这话一问,反而叫老先生给愣住了,“你把我做什么人?瞧你年少,怎长了一颗铜臭心?”
月之羡给了他一个白眼,“你没铜臭心,那你给人测字为何要收钱?”虽是如此,但还是将怀中的书给取出,打开一页折角处递给他,“你倒是说一说,这一句是什么意思?要是能讲出些名堂了,我且信你。”
老先生有些气恼,自己堂堂……
不知多少王公贵族求着要拜自己为先生,自己都没应下,如今白白教他,他竟然还敢质疑自己的学问。
一时老先生也是气得那两撇白胡子翘起来,没好气地一把将书夺过来,看了一眼,一时脸色变得难看不已。
月之羡见此,越发怀疑起来,“你不会也不明白,想不懂装懂糊弄我吧?”
谁知道老头子将书给他砸过来,气急败坏的,“糊弄你?我看你才是叫人糊弄了,你这书盗版的,全是油墨印,叫人难以看清楚就算了,还到处印错了。”
难怪这几天,这后生看了不到两页,就有不懂的地方。
月之羡半信半疑,捡起书来瞧,认真斟酌起来,“你没哄我吧?”他自己是说不准的,毕竟这本来就便宜卖的盗版书。
老先生气得咬牙切齿瞪了他两眼,见他竟然还怀疑起自己,气得拿起笔当即写下一句话来,然后喊月之羡看,“你自己来瞧,方才那一句,换成现在这一句,连接上前后,你是不是就明白了?”
月之羡凑过去,瞧了他写的那一句,又捡起自己的书瞧。
果然,好像换上老先生所写的这一句,自己就明白了这一段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也嘿嘿笑起来,不好意思地冲老先生作揖道歉,“原是如此,不想竟是这书的缘故。”
至此,他与这老先生也算是认识,然后熟络了起来。
互通了姓名。
老先生说叫王机子。
月之羡觉得他这名字奇怪。
他却是听了月之羡的名字后,顿时也一脸惊愕,“你竟然果真是岭南人。”这个姓氏,只有岭南那大山里搬出来的月族人里,才有的。
尤其是这个之字辈,更是隶属月族人里的老字辈。
按理,是这个字辈的,最起码也应该是个耄耋之年的才是。
他对岭南百越文化也颇有些研究,二十年前还曾经纂写过一本《百越风物》,其中便记了这月族人的字辈一说。
他们月族人,有数十个分支,大支脉有那以颜色为主的蓝月白月红月等;又有以花草的花月、树月、草月……
还有五行的水月火月一干等。
但不管是哪一个字辈,这个之都属于先祖辈。
和他们汉人的不一样,比如拿当朝皇室李姓来做比方,用的正是‘世泽绵长久,家声衍用昌’。
而当朝自开国皇帝的‘世’字辈,到如今已是‘衍’字辈。
汉人是通过字辈来寄托,希望家族繁荣昌盛,声名永存。
而月族人,则是以字从简到繁。
根据当年他的查访,从最先一辈随着汉人一样用字辈的,是一字辈。
然后他的下一辈,不管是什么字,但都只能是两个笔画。
以此类推,十个笔画的字,然后结束一个轮回,再度从命家族字辈。
但排列仍旧是如此。
而自岭南被当朝纳入版图,虽两百年左右,但真正有地方官员派任,也不超百年。
所以这个之字才三画,由此可见眼前月之羡这辈分,在他们族里,算得上是老祖宗一辈了。
而此刻月之羡见王机子这满脸吃惊的表情,冷哼一声,“所以早前我说不是顾州人,你压根就没信呗。”
王机子看着眼前的月之羡,久久不敢相信,“实在是岭南人里,很少看到你这样肤色白皙之人。”所以即便月之羡是岭南人,那想来也是离开岭南一阵子了,不然不可能这样白的。
月之羡不想与他争论这个问题,有点被他弄烦躁了,“你这王老头,爱信不信的,计较这个作甚?反正过几日小爷生意做好,就回家了,谁还有这闲工夫和你瞎扯?”
然后拿起自己的书,就缩回墙角去,“不教我,就别耽搁我的时间,反正回头到家里,问我媳妇也一样。”
王机子见他竟然还生气了,一时看着又觉得好笑,从来是自己气恼了不愿意教人。
头一次还是自己求着教别人。
“教。”一面又将月之羡给喊过来,但忍不住心中好奇,“怎?你媳妇还是个读书人?那你往后,可是要参加科举?”
科举是什么?月之羡想都没想过,摇着头,“不参加,耽误我赚钱。”
王机子被这话气得牙根疼,但还是耐着性子,“你不想做官?”
“做官干啥?一个月才多俸禄?能给我媳妇买大房子买奴仆,叫她锦衣玉食么?”瞧陈县令,都穷成了什么鬼样子,那官府破破烂烂的。
他可不想叫媳妇以后穿有补丁的衣裳。
王机子被月之羡气笑了,他活了一辈子,头一次明白了,怒极而笑是个什么意思。
气得指着月之羡骂:“我看你是个朽木!朽木!”而且听他那意思,他的娘子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这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满脑子想的都是那黄白之物,爱财如命。
但又有些气不过,继续问:“那你既然觉得读书耽误你赚钱,为何要要如此苦读?”这数九寒天,一本盗版书都读得如此津津有味?如此钻研。
月之羡坦然一笑:“我媳妇是学问人,我若是什么都不学,往后和她如何聊到一处去?”说起媳妇之时,那眼睛里的光都变得柔和了几分。
王机子想张口骂他没出息,读书当是为民为国,他倒是好,却是为了一个女人。
可看到此刻提起媳妇而满脸都洋溢着幸福的少年,又一句责骂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只重重叹了口气,“你这破书,不也要罢,明日我来给你重新带一本。”
月之羡闻言,“那感情好,却之不恭。”但想了想,皆是萍水相逢,不管如何,也是他好心教自己学问,而且这王机子也看着贫苦,自己不该贪他的便宜。
便又道:“我不白要你的,回头我请你吃饭喝茶。”
故而,两人这样你来我往的,到了今日,已是第十日了。
王机子也不得不信月之羡才学写字两个月的话了。
因为这些天,有时候有人来托写信,他嫌天冷,舍不得将手从刚捂热的袖笼里拿出来,只使唤月之羡去写,发现他那字,竟是一次比一次还要好些。
不但如此,还学了隔壁算命的老头一口蜀南话。
更不要说,这一本史记,他虽不说读完读透彻,但那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自己一解他便通,甚至还能举一反三。
其聪慧才智,乃他平生所见,一时也是忍不住生出了爱才之心。
又闻得他此番来做的什么生意,要如何做?这些天守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又颇为动容。
而就在刚才,跑来个瘦瘦的小黑少年,“羡哥,那边当铺来了庾家的马车,你快过去。”
天晓得,他们在这里守了快半个月,终于等得了庾家的马车。
月之羡一听,也顾不得给人写了一半的书信,连将刚蘸满了墨汁的笔塞给王机子,“王老头,我先过去,你自己写。”
然后就匆匆与长殷跑去当铺那边了。
一早,那天空的便布满了薄云,还没到晌午就汇聚成一团团白云,又逐渐变得灰暗。
直至半个时辰后,彻底成了铅灰色。
于是这天看起来就越低了,仿佛就要从城池上空砸下来一般,给人一种压抑不悦的感觉。
为祖母寻寿辰礼,寻了小半月的虞七垂头丧气地甩着袖子从当铺里走出来,身后是当铺掌柜伏小做低的赔礼道歉,“对不住啊七爷,本来小的原是给你预留着的,谁知道这还没送到城里,就被庾三爷给拿了去,小的也实在没法。”
庾七冷黑着脸冷哼着不理睬,大步下了台阶,正要上马车去,忽然一个人影闯入他眼里,“这位爷,您是要寻宝不是,小的这里有一物,兴许您瞧了合心意,可要移驾来看看?”
月之羡笑脸凑过去,满眼的讨好之意。
长殷看着与那掌柜一般,朝这位庾家少爷伏小做低的月之羡,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羡哥那样骄傲一个人,如今为了这生意,不知是给人折了多少会腰?
可偏自己愚笨,这本地的口音实在是学不来,一张口满嘴到了岭南风,人家理都不理,直将自己做那乞丐来看。
而那庾七,原本是一肚子的气恼,觉得那掌柜眼下虽这番做派,但将东西给了虞三,分明就是瞧不上自己。
这忽然冒出来一个献宝的,便想那掌柜的既看不起自己,那自己偏要叫他后悔一回,心头想着也不管眼下这人给自己什么宝物,自己都要砸一笔银钱给对方。
就只叫那掌柜的后悔一回。
他还不信了,白花花的银子,那掌柜的不爱。
第69章
又说那广茂县的打谷场对面,有了风家那几座吊脚楼拆来的木材,这本就是现成的,如今就好比重新给拼接起来,所以这建造的速度自然是飞快。
不过是两三日的工夫,又有衙门里这些人帮忙,便都给建好了。
连带着一人多高的土院墙也都给夯起来。
眼下就等牛大福父子几个将读书的桌椅打好送来,这由着县衙承头办的书院,便算是完工了。
这本就是穷地方,虽是挂了个书院的名头,但当下其实也只教些简单的学科,至于什么书阁琴楼,暂时想都不用去想。
农先生那头已经得了消息,他自然是乐得其见的,觉得这也是好事情,不但是自己这养家糊口的教书匠还能继续做,又能与卫家的两位公子做同事,到时候自己还能找他们请教些学问呢!
所以他比谁都要期待着书院赶紧修好。
不但如此,管亲戚家借的房子,也能赶紧给还了。
他此前原本是把学生们直接带到家里来教的,可是随着添了几个学生,家里便逐渐周转不开,而且他们东边的住宅也比别处要密集些,这些孩童大小不一,爬树翻墙的,可谓是十分吵闹。
一来二去,自是引得邻舍也多有不满。
今日只听这个学生踩到了那家的菜苗,改明儿又听哪个学生往这家稻田里扔了杂草等等。
农先生每日处理这些邻里纠纷,也是搞得他焦头烂额的。
故而农先生只能咬牙厚着脸皮,去找亲戚们借房子。
方给搬到了城北这头。
现在好了,就在城中央,每日他也不用一早丛东边跑到北边去上课了。
他这里欢喜,没做过先生的卫无歇却是有些紧张。
这两日里来找谢明珠借了些银子,扯了几尺布,托阿坎媳妇帮他做了两身新衣裳,只等到时候去做先生的时候换上,也能体面些。
他开口借银子的时候,倒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好意思,只大大方方的,“等我领了束脩来,就立即还你。”
谢明珠听得他只要扯布,虽是节约了些银钱,但自己的针线活实在是拿不出手,便劝着他:“你这虽然马上就要搬走了,可这一阵子在我这里,也做了许多活儿,不然就算是我给你结些工钱,你多拿些钱,直接找人置办两身新衣裳岂不好?”
是了,书院修好,他们兄弟俩便也就搬过去了。
虽说是宴哥儿的亲舅舅,但谢明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家,他们两个大男人总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时间久了,难免旁人说话难听,坏了谢明珠的名声。
可说到工钱,那卫无歇连连摆手,坚决不要,“我这些日子在家里吃喝,难不成还是天降的?”何况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是有数的,干活慢吞吞的,其实还不如那沙若婶子呢!
也就是养了猪以后,自己才找着些门道来。
想到这里,也连忙道:“过一阵子荻蔗要培土,只有你和沙若婶,怕也忙不过来,往到时候得闲了就来帮忙。至于银子,你就给我扯布的,我已经和阿椿嫂子说过了,她这两日得空,刚好给我缝两身衣裳。”
谢明珠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打算好了,而且以后自己这农忙也愿意回来搭手,心头自然高兴,“也好,你既然有了打算,那这衣裳的事情你自己做主,鞋子你就不要操心,回头我给你买。”
这个卫无歇倒也没在推辞了,只是想着这都住了一阵子,他也习惯了侄儿侄女们热热闹闹在跟前,一时想到往后要搬去书院那边,心里有些不舍。
于是这几日,只将大部分时间陪着小时姐妹几个,或是在院子里给菜地锄草或是喂猪。
转眼不过几日,牛大福父子几个也是把书院的桌椅给安排妥当,卫家兄弟两个,便都搬了过去。
只是他们都是男人,主要又是教书育人,而且中午孩子们也要在书院里吃午饭,衙门里便另外找了人煮饭。
找的也不是别人,正是还在杨德发家住着的豆娘。
她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急忙去自荐,加上她又是个轻快干净的,人年轻也有力气。
方主薄那里就做主聘用了她。
只是书院里没了多余的房子,他一个小姑娘在那边住也不方便,所以仍旧是在杨德发家住着,所以要辛苦些早起过去。
寒氏听得这安排,有些不乐意,正好谢明珠来家里看萧沫儿,自是吐槽起来,“这方主薄也忒是抠门了些,眼下他们手里有钱,要我说,给豆娘在旁边盖个小屋子怎么了?反正独门独户的,也和卫家两位公子不相干。”
这样既不怕别人说闲话,她也不用每日早早起来,赶去那边给他们兄弟煮早饭。
豆娘听着她的话,在一旁笑:“那到时候你可就赚不着我的房租钱了。”
寒氏听了,没好气地拿手指戳了戳她的头,“你个没良心的,我这里心疼你跑来跑去,你不谢我就算,还提你那点房租钱?”
其实房租还赚不了什么,主要是豆娘在家里住着,一日三餐能赚些不说,她又勤快,很多事情能跟着帮忙。
可也恰恰是她勤快,寒氏才心疼她,不忍她这早起晚归的折腾。
谢明珠也觉得这样跑不方便,但能从方主薄陈县令手里要到银子修着书院,已实属不易了。
要不是阿坎那边劝,只怕他们还未必会给卫家兄弟俩多盖一间屋子呢!“怕是指望不上,倒不如盼着多收到几个学生,到时候除开了先生们的束脩,看看这样一年下来,能否攒出几个钱来。”
所以这房子的事情,还是得靠书院自己。
可惜这书院又不是盈利性的,便是学生们中午在书院里吃饭,那也只象征性地收了些米钱。
除去这些,那剩余的还真就只够先生们的束脩了。
因此豆娘也不指望。
谢明珠又给她建议,“我看那四周,也有不少空闲地,不如你给开垦出来,从我这里拿些瓜豆苗过去种下,再弄几片菜畦。”
寒氏一听,十分赞同,拍着手只说好,“这样妙极了,去那草市买,还不如给你自己买,这样你也能早早将买地买房的银子给攒出来。”
豆娘也觉得不错,说干就干,当天下午就从寒氏家这里借了锄头去挖地,又把自己攒下来的几个钱,去抓了些鸡来养着。
等回头下了鸡蛋,再卖给书院,又是一笔进项。
寒氏知晓了,过了两日去谢明珠家里拿菜苗,也是和她夸赞:“这豆娘实在是个能干的,也不知往后便宜了谁!如今在书院边上养了些鸡崽,等过了年后,只怕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能生蛋了。”
又说自己家里也要多抓些小鸡来养着,等长大了,正巧赶上萧沫儿生产,到时候好有足够的鸡给她补身体。
萧沫儿自打怀孕起,那胃口就不好,便是到了如今,那孕吐依旧没有好转,寒氏也是各种偏方都给她试过了。
谢明珠这里也没少给她想办法,但基本是没有什么效果。
所以她如今瘦弱得跟个麻杆一样,谢明珠每瞧见一次,都忍不住难过。
本来年纪就小,现在又遭这罪。
眼下谢明珠听寒氏又提起给萧沫儿补身体一事,不由得频频叹气,“还不知道她这接下来几个月怎么熬?她吃不下,肚子里的孩子也长不好。”心想,若是有些牛奶喝也好。
想到这里,连忙问寒氏:“咱这广茂县,可是谁家有产奶的羊?她这样下去,总不是法子。”
寒氏闻言,一时也是醍醐灌顶,“你说的对,那奶娃娃吃不下粮食,就是靠奶活命的,她如今也是什么都吃不下去,我去给她寻些奶来,没准真能将身子养起来。”
当即拿着菜苗,也没在谢明珠家这边多待,急匆匆地就去找杨德发,催他赶紧去打听。
很快就从风家那边得了消息,他们家有个娃儿吃母乳就总是起红疹子,所以便花大价钱到州府那边,找人寻了只母羊回来。
如今也是到了断奶的年纪。
所以杨德发这一去找,他们家倒是很爽快地就将母羊给他牵走了。
一时之间,谢明珠对于这风家也是颇有些好感,觉得他们也不是那么神秘高不可攀。
所以这日听得宴哥儿说这些天学堂里来了不少学生,都是城里四个打渔队家族的,便问起他:“可都是才从城里转回来的?”
早前卫家兄弟要在书院里授课的时候,就传出了风声,四个家族里,立即就有人将自己远在州府的孩子给接了回来。
只是谢明珠没有想到速度这么快。
宴哥儿连点着头,“正是呢!我们这个天字班里就有十二个,不过真有学问的也没有几个,书倒是能背,只是问起意思,便是一问三不知。我估摸着那州府的先生也不怎的,只教他们死读书,这还不如咱们农先生呢!”
谁知道这时候小晴却是将脑袋给凑过来,“才不是,我听人说,是州府的先生瞧不起他们是咱广茂县的,都说这头穷,所以他们在州府那边读书,也总叫人欺负。”
此话一出,谢明珠不由得好奇地朝小晴看来,“你哪里听来的?”
“我前些日子和卫小舅一起去打猪草,也认识了好几个小姐妹,如今我每日就是和她们约好一起去打猪草,自然是晓得。”因为她有两个好姐妹,一个是叶家的打渔队的,两个是风家打渔队的。
她们虽非嫡系,但终究是族里的,自然是能知晓外面人都不知道的内情。
此话一出,谢明珠也是满脸惊讶。
她一直没有拦过小姑娘们交友问题,只是叮嘱她们是姑娘家,在外要自我保护,却从未打听过,都是和谁玩得好。
宴哥儿也一样的吃惊,随后一脸恍然大悟:“难怪呢!我同桌见天穿个长袖长裤的衣裳,热得浑身都湿透了也舍不得挽起袖子,那天不小心瞥见,一胳膊满大腿的鞭痕,可给我吓了一跳。我早前还暗地里想,莫不是他爹娘打的。但又觉得不对劲,他都不在家,他爹娘也打不着,而且他性格也文静,不是那种跳脱的。”
所以这是那州府的先生打的?
几个妹妹听到,都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仿佛挨打的是她们一般。
谢明珠听罢,心说这孩子每日穿长袖,难不成那做家长的一点不知?这只怕不可能吧?不过转而一想,知道了又如何?
他们远在这广茂县,广茂县又是穷出名了的。
哪怕全家托举,他们在这城里算是富裕,将孩子送去州府读书。
可到了那州府里,就像是小地方的人去了京都,一棍子打下去好几个世子侯爷的。
所以这些广茂县过去读书的孩子,自然是不够看。
不由得叹了口气,“难怪这次他们都能如此痛快又速度地把孩子们都接回来在这边上学。”只怕也是早就知道孩子在那边受欺负,可是为了读书,只有读书能出头,所以就只能叫孩子忍着了。
一面忧心忡忡地看着宴哥儿,虽然现在这书院里,三个先生有两个是他的亲舅舅,但也担心校园霸凌,便也是叮嘱起来,“你若是在学堂里受了欺负,千万不要忍气吞声,回来只管与娘说。”
宴哥儿不知娘怎么会担心起这种事情来,笑道:“娘,谁敢欺负我啊?我二舅舅只在那里一站,不知要吓到多少学生呢!”
谢明珠心说,霸凌又不止是拳脚加身,还有孤立和言语侮辱呢!
于是换个方向问,“那你觉得同学们可都好相处?尤其是他们从州府转回来的这些?”
宴哥儿摇着头,“我同学们都不错,州府转来的这些也都挺好的,只是大部份性子都和我同桌一样,看着唯唯诺诺的,我瞧着都可怜,也不知是在州府受了什么大罪,那么多个学生,竟然没有一个开朗些的。”
他瞧着个个都总一副胆战心惊的,实在是可怜得很。
而谢明珠也是越听越心惊,“你舅舅们怎么说?”
宴哥儿摇着头,“不知道呢!不过我昨日看到二舅舅将几个州府转来的同学喊去私下里说话,后来舅舅一脸的怒色,今儿便听说二舅舅放学后,去了风家那边。”
谢明珠虽不知卫无谨问了那些学生什么,但想来也察觉到了这些广茂县的孩子,花钱去州府受罪被欺负的事情。
卫无谨这个人还是十分靠谱的,不禁也松了口气,“幸好,咱们这广茂县有自己的书院,不然照着这光景下去,回头他们只怕是死在了那州府,咱这头都未必知道呢!”
而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能如何。
人穷就是低人一等!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眼下也下定了决心,往后宴哥儿不管是去哪里上学,只要还没成年,自己都要跟着去看观察一段时间,绝对不能叫他给人欺负了。
若实在没有法子解决,大不了不学也罢。
又想到小晴带着小暖小晚每日出城去打猪草,如今犹如惊弓之鸟,觉得孩子们不在眼皮底下就不安全的她,心里也十分担心她们的安危,“我看咱家院子里的芭蕉叶也长得茂盛,往后想来也能够这两头猪吃,你们别出城去了。”
小晴几人自然是不愿意,这都和小姐妹们约好了,当即求道:“娘,我们就在城外附近,又不跑远,何况大家都玩得好,谁也没欺负谁,您就让我们去吧。”
谢明珠摇着头,“想玩可约家里来,或是我给你们几个钱,你们去草市里玩也好。”出城还是算了。
小晴几人见她是真下了决心,不是商议,难免是有些失落。
倒是小时高兴起来,只要不出城,她就能跟在姐姐们的身后了。
然过了几日,小晴姐妹几个,没能借着出城打猪草和朋友们见面,便给约了家里来玩耍。
早前卫无谨在的时候,在前院的椰树那里,给弄来几个秋千,平时也就是小时在家里,带着爱国和小黑玩,如今小姑娘们来了,那里便如同乐园一般。
谢明珠见此,只拿了一张宽大的竹席来,给她们铺在树下,搬了一张小矮桌,好方便她们玩累了坐在竹席上休息。
又煮了不少甜水,配着那果干,与一些面食做的小点心给她们吃着玩。
这帮小姑娘以前也去过别家找自己的朋友玩,但都是在墙根底下摘些树叶花草过家家,那就算是招待过她们了。
有时候还被各家长辈嫌弃吵闹。
而这还是头一次真正吃到食物,而且味道又美,那些小点心更是漂亮。
点心漂亮,谢明珠这个女主人更是美得如同仙女一般,一帮小姑娘一开始都有些手足无措的。
谢明珠自是看在眼里,所以除了来送吃的,便也没出现打扰她们。
果然,没过多会儿,她就在楼上听到了那欢声笑语。
玩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眼看着书院那边也要放学了,小姑娘们也准备要回家。
今日得了谢明珠这个女主人招呼,她们自是要来告辞。
以前其实也见过谢明珠,不过是在街上远远看着,而且那时候又不认识。
而如今谢明珠这仙女一样美貌的真人就温柔含笑站在眼前,她们还是有些紧张,有些不敢看谢明珠,“今天麻烦伯母了。”
谢明珠虽然不知道这帮孩子为何在自己面前如此紧张,但还是温柔地笑着,十分的平易近人,“不麻烦,往后得了空,常来家里玩。”
一面喊小晴去拿桌上自己用芭蕉叶抱扎好的小包袱,“这些点心,我看你们都喜欢,带几个回去吃着玩。”
那些芭蕉叶包裹着的小包袱,扎得漂漂亮亮的,上头还用棕榈叶子折了玫瑰花,可见是十分用心的。
几个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晴姐妹几个拿着塞进了怀里。
一时又是激动又是高兴,连忙朝谢明珠继续道谢。
她们都是有兄弟姐妹的,今日这点心她们本还遗憾,家里的兄弟姐妹们没尝到,谁知道谢明珠居然还给她们带些回去。
虽然知道不能拿,但一来这份热情难以叫人拒绝,二来实在是这点心过份美味,只凭着她们口述,只怕回去告诉大家,大家未必相信。
如今得了凭证带回去,自然更好。
一个个和谢明珠再三道谢后,才挥手告辞回家。
小晴带着妹妹们目送她们到小路尽头,方回来。
然后跑上楼来,就一头就扎在谢明珠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娘,谢谢您。”
“玩傻了不是?”谢明珠揉着小晴的脸蛋,只觉得今儿她们虽也在树下阴凉的地方玩耍,但仍旧将脸晒得红扑扑的,便问:“要不晚上吃凉面?”正好木瓜结了,已经好大一个,虽然还没熟透,但也能吃了。
小晴却是将头埋在她怀里,久久不肯放手。
她没见过自己的亲娘,对于从前的那位嫡母,记忆也没有,但她敢肯定,就算是自己的亲娘还活着,只怕也未必能如眼前的娘一样对她们上心。
她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只有翅膀的小鸟,可以随处飞翔,但累了就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鸟巢。
而鸟巢里,娘永远都在。
小暖和小晚也扑过来,“是啊,娘您真的好好哦。”
“那以后就好好孝顺我。”谢明珠甩不脱她们,眼见着小时也要扑来,实在是太热了,先忙敷衍着,给她们哄开。
可是几个小姑娘仍旧是为今日的事情感动得一塌糊涂。
娘如此盛情招待她们的好朋友,可见这本身就是因为她疼爱她们,不然怎么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天,又是煮糖水又是包小包子,蒸糕点?
便想以后她们何止是要孝顺,更要多干活,勤快些,让娘少干活,这比什么都强。
当下从她怀里出来,小晴立马就推着她坐下,“娘您忙了一天,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凉面就教给我们。”
小暖小晚也连连点头。
小时也想附和,但是被小晴先一步捂住了嘴,把她往栏椅上带,按下去坐着,“你就负责在这陪着娘。”
主要是小时太小,忙帮不上,上次还险些将她们的面粉给打翻了,险些功亏一篑。
而此刻书院这边,来了几个从州府那边的不速之客,正黑着脸从马车上下来。
广茂县再怎么穷,他们再怎么瞧不上,但是每年送这几十号学生来,那是好大一笔收入,如今忽然一声不响全都退了学。
他们倒要来看看,这种穷乡僻廊,到底是有什么好先生能比得过他们州府的书院?
第70章
此刻恰逢下午下学之际,不少学生都纷纷从学堂里冲出来,直奔楼梯。
只是忽然,走在前面的学生就僵在了原地,眼里也满是惊恐。
这种条件性反应,就好似高高兴兴走在路上,忽然被旁边树林里冲出来的毒蛇,吓得人浑身紧张四肢僵住。
只不过,此刻有这种反应的,竟然巧合的全都是从州府转来的那些学生们。
宴哥儿被堵在了楼梯上,见前面的人忽然定在了原地,正欲要问,就瞥见了大门外面那辆陌生的马车。
马在广茂县实在少见,便是那几个大家族里也很少有这样的好马。
而且车上下来之人,不说是面生就罢了,瞧着也不面善,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里露出的轻蔑和高傲,更是让宴哥儿心中不痛快。
他收回目光,随即转身返回楼上。
教室里,是他的二舅卫无谨在收拾书本,见他去而又返,一点都不意外,“来客了?”他是习武之人,那么一辆马车动静如此之大,他哪里能听不到?
宴哥儿颔首,语气里有几分猜测,“东临他们好像很怕那些人,只怕是州府书院里来的。”
东临,正是他的同桌风东临,然原名是风东左。
去州府那边上学几年,先生也没有给取字。
所以这如今拜了卫无谨做先生,卫无谨便就着他这个东字辈,给去了东临,取自东临碣石观沧海。
只愿这磅礴大气,可去他一身胆怯之意。
但只想光靠个名字,就能改写一个人的性格和习惯,明显是不可能的。
不然就没有此刻他在那州府来人的面前紧张害怕。
而卫无谨在听到宴哥儿的话后,那高大挺拔的身形,似自带气场,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冷意。
修长的指尖下意识地抚了抚腰间的佩剑,“他们一路来此,动静只怕并不小,你去衙门那边守着,若是他们有人想过来,便给拦着。”
也不知是不是宴哥儿的错觉,他竟隐隐觉得二舅这平淡的语气里,似蕴含着杀意一般。
宴哥儿犹豫了一下,想到了一种可能。
别的同学他还不算是很熟,所以不清楚,但是风东临身上的伤痕,层层叠叠,如若不是长年累月被磋磨,是断然不可能留下那么多痕迹的。
“二舅,你……”他张了张口,试图劝他冷静几分。
毕竟杀人犯法。
虽然那些人不能被称之为人。
然那卫无谨却不理会,只催促着他:“还不快去。”
宴哥儿没法,只能先从后面的楼梯下楼去。
他想着,二舅终究是行走江湖之人,应该是个冷静的人,不至于那么冲动吧?
果然,他刚从打谷场离开,就遇到了匆匆而来的杨德发。
杨德发见了他,一脸焦急,目光还不断往打谷场那头看,“怎么回事?我听说州府那边的书院来人了。”
不想宴哥儿却伸手拦住他,“是来了,但我二舅说,你们谁也不准去。”
“啊?”跟在杨德发身后的阿骏一脸愕然,“这是为何?”
宴哥儿摇着头,“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还是听二舅的吧,东临他们身上的伤不轻……”说到此处,眼帘微微抬起,“那什么,他也不是只挨打过一次,衙门没法替他们找回公道,他们各家长辈也没有这本事,我看倒不如就别插手,看我二舅如何处理吧。”
他这话,到底是有些得罪人。
将广茂县衙门的脸皮和各家长辈的脸皮都按在地上摩擦。
虽然他也没说错,可他是个孩子,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到底是不妥。
阿骏年轻,立即就跳起来了,“你这孩子胡说什么,我们……”他还欲解释。
只是话没说完,就被杨德发给拦住了。
阿骏不解,但见杨德发脸色不好,一时也没在说什么,就拿眼睛瞪宴哥儿,“叫你胡说八道。”
宴哥儿才没理会他,这会儿只好奇二舅要如何处理?
谁知杨德发忽然转身,喊上阿骏,“我们走。”末了又朝宴哥儿看过去,“他们各家,只怕也听闻了消息,很快就来了,你可拦得住?”
那意思,似要帮他一起拦人。
宴哥儿摇着头,“不用,你们自去忙你们的正经事,到时候有什么问题,反正你们是脱不开身,州府真要责问,问不到你们的头上来。”
杨德发听了这话,赞同地点了点头,拉着还半知不解的阿骏,便离开了。
果然,他这才没走多会儿,坐在这龙眼树下等人的宴哥儿,便看到了叶家来人,立即就起身给拦住,“叶阿伯,我二舅说,今日之事,你们就当不知,他会处理。”
这几天,卫无谨去过了各家,也不知问到了什么,反正回来脸色都不好,再看那些学生,只剩下满脸的怜悯。
叶从升眉头紧锁,犹豫了一下,再次朝他确定,“你二舅,果真能处理?”
宴哥儿不满他这满口的质疑,“自然能!”又怕他不放心,毕竟那学堂里,还有不少他叶家子弟,便又道:“卫家没有你们那么想的那样弱。”
外祖父是退出了朝堂,不是死了。
要是二舅真冲动杀了几个畜牲,兴许也不怕。
叶从升看着眼前的宴哥儿,只觉得他一个小孩子的身上,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沉稳,一时也想起了他的身份。
这可是镇北侯的儿子啊!
于是点了点头,“好!”想到自己来时,他就坐在这龙眼树下,只怕就是为了拦他们,于是便道:“你回家去吧,恐晚了你娘担心,余下三家的人,我会喊回去。”
他们无能,不能为自家孩子讨回一个公道,如今有人愿意,他们就更不该来添这个乱。
而宴哥儿听他说会拦住其他三家的人,那索性也直接回家去,免得归去晚了,叫娘担心。
州府里来了人,还是那边书院里来的,这样大的事情,谢明珠自然也是很快就听到沙若说起。
沙若原本是想着这下午时候了,自己每月还管谢明珠家这边拿工钱,所以看着凉快了不少,便过来到荻蔗地里锄草。
自是听到了这风声。
这会儿正当忧心忡忡地和谢明珠说起,“只怕是来者不善!”
谢明珠也有些担心,而且这都下学好一阵子了,按理往常这个时候宴哥儿也回来了,正琢磨着要不要去看看。
然这才下楼,就见着小路尽头正疾步朝家里走来的宴哥儿,忙招手喊他。
宴哥儿听得她的声音,立即朝她飞奔跑去。
那爱国和小黑也朝宴哥儿迎过去,立即就在他脚下跳来跳去的,好不欢快。
宴哥儿揉了一把它俩的脑袋,躁动不安的心也冷静了下来几分,“走走,回家去。”
两只小狗似听懂了一般,立即就调转头,又朝着院门那边跑去。
“怎么回事?我听你沙若奶说,州府书院来了人。”谢明珠见了他,连忙问,想着他回来得这么晚,多半是知晓些详情的。
宴哥儿点着头,“来了呢!我二舅喊我先回来。”然后将卫无谨叫他在路上拦人的事情说了。
也是如此,才比往日回来得晚了些。
谢明珠一听,却觉得不妙,一时在院子里急得来回踱步,“你二舅一个江湖人,就怕他以江湖规矩解决!”
宴哥儿听了,赞同地点了点头,“我觉得娘您猜得八九不离十,二舅喊我回来的时候,我瞧他那眼神,似要杀人一样,实在是叫人害怕。”当然,他并不害怕。
当时甚至那心里还隐隐有些期待,叫那些州府来的人有去无回。
反正都是烂心烂肝的人,在他看来和当初那些解差也没个什么两样了。
如果只是一个两个的学生被他们虐待也就算了,可以说可能是这学生调皮实在不听话。
可总不能个个皆是如此吧?
谢明珠听他这肯定的口气,更是担心,“那不成,他倒是图了一时痛快,可回头不是给陈县令他们添麻烦么?”
“可我拦住杨大舅他们了。”宴哥儿不解,到底还是个孩子,虽聪明,但仍旧是将事情想得简单了些。
“拦住有什么用?州府要追究,他们是不敢找你二舅的麻烦,那衙门和这几家呢?”还不知要怎么拿捏人。
随着在县里待的时间越来越近,谢明珠对于那四个家族的了解也越来越多,他们过得可没大家所想的那样鲜光体面。
不过是给州府那边的主家打工的可怜佃户罢了。
明明打渔收获那么好,可大部份人根本都吃不饱,还要管主家那边借贷,还不上的,女儿年纪大了,那头就直接领去了。
领去了,自是不可能给什么好日子,只怕都是往那见不得人的地方送。
谢明珠越想越急,“你快些跑回去一趟,若是那些人还活着,可千万要拦住你二舅,叫他莫要取人性命。至于要给孩子们讨回公道,有的是其他的法子。”直接杀了太便宜他们了,还不如钝刀子割肉吃,等自个儿吃肥了,对方也死了。
那时候即便怕对方报复自己也有了二两肉。
宴哥儿见她如此着急,虽觉得也是杀了才叫人心里爽快,那都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可娘既说了,他也只好再跑一趟。
没想到这时候谢明珠追了上去,“算了,你三言两语的,未必能劝住,我和你一起去。”一面又朝担心不已的沙若叮嘱道:“劳烦婶子帮我看着孩子们,我若是回来得晚,你只管叫她们早些休息。”
说罢,只和宴哥儿朝着书院这边跑。
书院里头,那几个趾高气扬,想来看看这穷乡僻壤里,到底谁如此大胆,害得他们白白损失率一大笔收入的几人。
这才进院子,那个为首的拿着马鞭,瞧见了莫叶风沙四家的孩子,嘴角顿时扬起一抹残忍的笑容,一面活动起手脚,就大步朝他们走了去。
几个孩子吓得连忙朝楼梯上退,个个满脸的惊慌失措,好些还两腿发颤,似要站不稳,随时可能从楼梯上滚下来。
那州府来的几人瞧见了,顿时像是看到了什么取乐的玩意一样,捧腹哈哈笑起来了。
那个拿着马鞭的更是一脸的兴奋,“瞧这些小东西这可怜样子,一会儿还不知要叫得怎么惨呢!”
可是他话音才落,只觉得眼前一抹白色闪过,随后只觉得自己手腕处传来一阵发凉发痒,还没来得及看,就听得身后两人惊恐地大叫起来。
有个人甚至还指着地上某一处大喊,“国财,你的手!”
这个被称着国财的男人闻言,目光随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地面有半截手,正是从手腕齐齐截断,那而手里还捏着一根熟悉的马鞭。
他正想问这马鞭怎和自己手里的一样,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时满脸恐惧,难以置信地低头朝着自己那发凉发痒的手腕看去。
果不其然,就看到了血淋淋的手腕。
至于手掌,已不知何处去了!
所以地上那只拿着和自己马鞭一样的手,是自己的!
他‘啊’地大叫了一声,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两眼一翻,竟然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卫无歇动作慢,还在课堂里收拾,根本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直至听到这不合时宜的陌生惨叫声,跑出来一看,只见沙地上已是血淋淋一片,地上倒了一个,另外两个则浑身发抖。
如今他们的样子,像是复制了楼梯上被他们吓着的学生们的模样。
“二哥,这是……”卫无歇虽然不知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作为亲弟弟,肯定不是先质疑二哥为何动手杀人,而是担忧这接下来要怎么处理,自己要怎么揽到身上,才不会连累二哥。
“是州府书院的人。”卫无谨淡淡地说着,一面朝楼梯上被吓住堵在那里的学生们看过去,厉声开口,“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挨打了就要反抗,他们和你们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血肉之躯。”
又问,“现在,你们还怕么?”
这三人,对于风东临等人来说,就如同噩梦一般。
甚至只要见到他们,身体就会做出本能的恐惧反应。
这些人在他们眼里,是不可逾越的刀山火海,隐忍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但没想到原来这些人,也不是不死之身,在卫二先生的眼里,他们就是土鸡瓦狗一般,没有那么叫人恐惧。
一时也是隐隐有些动容,有人想试着上去,一报此前仇恨。
可同样的,卫家兄弟的话,也让那两个被吓住的人反应过来,大声叫嚣起来,“竖子,你们敢对我们动手,知道我们是什么人?知道我们书院的背后是谁么?”
果然,此话一出,刚在卫无谨话下升起些勇气的风东临等人,又害怕起来了。
他们当然知道,也正是知道,才没有办法反抗。
不管是他们还是自己的父母,都没有办法去反抗。
然这叫嚣在卫无谨的面前并不起任何作用,反而只会让卫无谨下定决心杀了他们。
不过直接杀了也未免便宜了他们,他想着倒不如死前,让这三人也好好感受一下曾经他们带给自己这些学生的恐惧。
所以听到这话后,只露出了个冷冷的笑容。
那两人莫名地觉得背脊骨发寒。
很快,他们两连带着那个被砍断了手的国财,都叫卫无谨困得结结实实的,挂在了楼边的老榕树上。
卫无歇连忙递上自己的匕首,“二哥,你那剑孩子们未必都能拿得动,这个顺手些。”在看到二哥没有直接一剑抹了这三人脖子的时候,卫无歇就猜到了二哥想做什么。
果然是二哥一贯的风格。
果然,卫无谨接过了他的匕首,随后走向那些学生,“谁先来?不会也不要紧,以前他们怎么对你们的,你们就怎么对他们,死了不要紧,万事有先生我在。”
这自信的语气,到底是让人心动,一个叶家的孩子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卫二先生,我来。”哪怕现在已经回来了,可是他夜里闭上眼睛,梦里还是这些人在折磨自己。
无故辱骂已是最轻的了,殴打也不过尔尔。
最让他日夜痛苦的是,他们逼迫自己舔舐茅房里的……
可他不能让爹娘知道,他们那么辛苦,一年十二个月,他们就要出海十二次,辛苦用命换来的鱼获,只能得二分利,余下的都要送到州府的主家。
而这二分利,他们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要送自己去州府读书,就是不想让自己继续重复他们的命运。
他在州府的书院生不如死,可这是爹娘拿命换来的希望,他只能忍……想忍到有朝一日,这些人觉得无聊了,也许就放过自己。
此刻他从卫无谨手里接过那匕首,颤颤巍巍上前去。
然而正要动手之际,就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急促的声音,“住手!”
叶仕远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扭头看过去,便认了出来,是萧云宴那个仙女一样的娘。心里疑惑,她为何要阻拦自己?又凭什么阻拦?心里不觉涌出一抹委屈和怨恨。
她不曾经自己之苦,凭何要让自己善良?
谁知道这时候跑得气虚喘喘,两颊通红的谢明珠扶着一旁的树杆就说,“避开要害,别一下给弄死了。”
她一看到卫无谨将人拴在这里,没直接弄死,估摸就是想让学生们也出出气。
方松了口一口气,庆幸他没直接一剑杀了,不然自己只怕这会儿来,只能看到几具尸体。
宴哥儿追来,刚好听到他娘这话,也松了一口气。
他就说嘛,娘不是那种妇人之仁的软弱性子,被欺负了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她不让二舅弄死这些畜牲,肯定是有其他缘由的。
而这叶仕远也傻了眼,一时竟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哪里晓得这会儿风东临上前,一把从他手里将匕首拿了过去,“我先来。”他受辱不如那叶仕远严重,但一样叫他彻夜难眠,连梦里都觉得自己在被欺辱殴打。
当下拿了匕首,就直接往对方大腿上那肉多的地方扎去。
风东临毫无技巧的手法,顿时疼得对方满脸的扭曲,眼球凸出。
也幸好那嘴巴被堵住了,不然还不知要发出怎么凄厉的惨叫声呢!
谢明珠只看了一眼,避开那人大腿上飞溅出来的血液,朝卫无谨劝着:“他们三不能死。”不能现在死,也不能死在这广茂县,太便宜他们了。
卫无谨方才还因谢明珠的话,心中满是赞赏,就想着她本来就和这普通妇人不一样。
所以眼下听到这话,十分不解,试图劝谢明珠,“你可知道,我这些学生,在那州府书院,都遭受……”
谢明珠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都明白,可是今日他们死了,你卫二公子州府那边的人不敢拿你如何。但你考虑过陈县令和他们四家要如何应对?你难不成还能跑去州府,将人都全杀了个干净?”
卫无谨刚才也是凭着一腔怒火,的确是想给杀了一了百了,没考虑过后面他们会不会报复其他人?反正自己已经让宴哥儿把人拦住了,今日杀人是自己一人所为,他们那些人并不知情。
但仔细想来,只怕州府那边未必会讲道理。
到时候柿子捡软的捏,恐怕真会给大家带来祸事。
于是想了想,两眼里迸发着重重杀意,竟然赞同谢明珠后面的话,“那我就全杀了!”
谢明珠见他这两眼通红,只怕这会儿估计也没多少理智在身上,也不打算和他继续讲道理了,直接与他说起这人活着的益处,“你可以让学生们报仇,但性命要留着,然后管他们要广茂县学生这几年在他们书院的束脩全退,还有各种赔偿。”
说到这里,只朝卫无歇看了一眼,“你去把条子拟好,一会儿学生们解气完了,叫这几人画押签字。”
“……这,这能行?”卫无歇半信半疑,“对方能归还束脩,还赔银子?”
“能不能,看你二哥的本事。”他这一尊大佛在,“他们要是不给,你二哥亲自上去讨要。”谢明珠说完,立即朝那风东临问,“你们一年束脩多少?”
风东临有点懵,但是谢明珠身上有种让人说不上的气场,叫人没有办法拒绝她的话,下意识就回着:“一年二十两,食宿另算,逢年过节在额外备礼。”反正他们家一年的收入,节衣缩食,才够自己在州府待下去。
以至于日日月月都在辛苦打渔,然而仍旧穷得家徒四壁。
而谢明珠听了,立即转头和卫无歇说:“那就根据每个学生入学年限归还束脩和食宿费用,另外各类伤势赔偿精神赔偿,每一个一千两起步。”
“啊?”卫无歇傻了眼,这岭南这么穷,“是不是有些狮子大开口了?”这么多学生,一个他们就要赔数千两,那书院能愿意?
“不多,你想想每年,只是束脩就二十两,另外食宿还不算。而岭南这么多县城,他们学生之多,又有逢年过节的礼物,算下来怎么赔不了?”谢明珠本来还担心,生怕要多了他们赔不起。
如今看来,那州府书院可不缺钱。
又怕大家便是得了赔偿也不解气,继续说道:“银子到手,他们要是再出什么问题,又不在咱们这广茂县,到时候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一面则问那风东临等人,“你们觉得我的处理方法如何?还是像你们卫二先生所想,直接将人杀了?”
宴哥儿这会儿满脑子都是数千两的银子,下意识就附和,“现在就杀了是便宜他们,让他们解脱。而且等要到了银子,到时候他们要在州府死于非命,那是他们的命数。”
风东临等人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这萧云宴他娘的意思,不是不杀这些人,而是先要钱,而且这些人不能死在广茂县的地境上。
那这还有什么好想的?这几年他们不少人为了继续读书,家里已经欠下了州府那边主家不少银子。
如果能有了这些银子,不但能还清那边的帐,也许还能从主家中脱离出来,从此获得那自由之身。
所以都有些动心。
卫无谨将学生们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当下看了谢明珠一眼,点了点头,“那就按照你说的办。”但他觉得,这要钱一事,只怕未必有杀人简单。
可问题是谢明珠提出的,自是朝她问,“你应该也知道,他们各家还受着主家管挟,若是上面发了话,这银子怕是未必好要。”
谢明珠如何没想到,当即朝他笑起来:“所以我没让他们各家父母长辈去要。”
卫无谨这时候也想起了,刚才她和老三说,‘银子是否能拿到,看你二哥的本事’。一时恍然大悟,怜悯地看朝自己这些学生,“你说的对,他们不敢拿我这个卫家二公子怎么样,而这些孩子如今拜了我做先生,我就是他们的师父。俗话说的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我该去给他们讨回这个公道。”
谢明珠听完这话,立即就朝风东临等人大喊,“还不快多谢你们的恩师。”
众人反应过来,这会儿连连朝他磕头行礼。
卫无谨没有阻拦,负手站在那里,笑得一脸的意气风发,“好,你们磕的这个头,我受了,你们的委屈,你们的公道,我也替你们讨了!”
谢明珠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如此她也该回家了,匆匆而来,只怕沙若担心得要死。
于是也和卫家兄弟两人告辞,更是同那些学生说道:“你们千万要记住,受了委屈,不要想着忍让,这样只会让对方觉得你好欺凌。”
宴哥儿一听这话,熟悉啊。
立即凑过去,“对,要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打不过,就叫人,十个不够就二十个,二十个不够在继续。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道理,你们应该都明白吧?”
当然,他也知道权力固然可怕,这些同窗们真正害怕的,也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权力。
其实早前宴哥儿也害怕,就像是他们明明还锦衣玉食高门大户,下一刻却因上位者的一句话,便失去了所有,甚至连性命也岌岌可危。
但后来,他听到娘讲了许多故事,其中不乏许多开国君主的成王道路。
有的甚至还是乞丐出身,一个破碗开局。
所以,便没那么恐惧了。因为这些看起来高高在上的权力者,终将有一日,也会被底层的人取而代之。
山河在变化,日月在交替,春夏秋冬一个个轮回。
帝王也好,权力者也罢,都不可能亘古不变,有朝一日也会被取而代之。
所以,退一步说,大家其实都一样的,没有什么贫,也没有什么贵!
就像是所有人,都会死一样……
他心境如此,自是无任何恐惧在身。
同窗们也将他方才的话给牢牢记住,也许回家后,该劝一劝胆小怕事,让总想着以息事宁人的爹娘们改一改性子了。
他们是人,不是谁的奴,更不是谁去圈养的牲畜。
谢明珠并不知道,有时候一句很简单的话,换了一个人来说,会起到多大的效应。
更不知道,自己今日之举,竟然是开启了广茂县发展的真正第一步。
此刻母子两个回去的路上,宴哥儿冷静了下来,好奇地问,“娘,我如今想来,你把二舅做刀使。”虽然是行好事情。
谢明珠瞪了他一眼,“瞎说什么?你二舅是什么人,岂能是我三言两语就能使唤的?那是因为他本质上就有一颗侠义心肠。你也不想想,他行走江湖,为的不就是锄强扶弱么?”
可是江湖,哪里还需要去闯?有人的地方,可不都是江湖么?
何况退一步说,此事他若是办好了,没准这四家真能从州府主家做脱离出来,以后也算是摆脱了那奴仆之身,少不得还要给他供个长生牌呢!
而且不受主家控制,他们四家的护卫队,自然就能参加到县里的民兵队里。
到时候这县民兵队的人数就能破大关,没准海盗来袭击之时,也能有抵抗之力。
不过谢明珠这会儿隐隐有些担心,要真从四家里脱离出来,那海盗的事情……
反正要说这州府与海盗那边没有联系,她是万万不相信的。
他母子两个倒是走得痛快,可是方才就在这榕树下,当着这三人的面商量着如何讨银子,半点不避讳。
如今又让这些低贱的鱼奴后代对他们动手。
先前情感上的愤怒到现在身体上的痛苦,这毫无衔接的转变,叫他们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恐惧!
也有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哪怕这什么卫二先生他们不知究竟是什么身份,但胆敢这样对他们,试图挑衅他们州府,肯定也非寻常之辈。
还有刚才那个女人,貌若天仙,便是一身寻常蓝月族服饰,可气质超凡脱尘,言语间更是张扬,甚至还想在他们身上敲诈银两后,再取他们的性命。
如此嚣张霸服,就这样当着他们的面说。
她是一点都不怕,放他们几人回州府后,去州府衙门状告么?
他们三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谢明珠的底气是什么?反而自我洗脑,也许对方本身就是他们招惹不得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