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 晏怀微和李清照玩够了打马,又一起用罢飧食,李清照这便唤来家中女使帮晏怀微收拾房间。
待一切整理妥当已是月明星稀。耳闻清风吹起蛙鸣阵阵, 亦有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儿在夜色之下忽隐忽现。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各执一柄团扇坐在院子里数星星。晏怀微依偎着李清照, 又唱了一会儿她最喜欢的那首“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之后就抱着她的小包袱于客房下榻。
次晨起床之后,晏怀微忽然想起昨儿出城的时候看到西子湖畔的藕花开了,于是就提出想和大妈妈一起去看藕花。
李清照眼下颇有些腿脚不便,已是许久不曾出门, 可今日见丫头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描述着湖畔藕花如何明艳, 不忍扫她的兴,遂允了。
朝食过后, 二人这便开始为出门看花而梳妆打扮。
七十岁的老妇人已是银发稀疏, 早就不再喜欢花环金钗等累赘之物, 遂只是随意将白发挽起,再用木簪子一簪便算是收拾好了。
晏怀微却是满头青丝如瀑,饶是李清照来给她帮忙, 也仍旧挽了好半天才挽出一个髻子。
女儿家好不容易梳好头发,孰料却又在衣衫上出了麻烦——晏怀微拎着自己带来的那几件褙子, 左看右看没一件满意的, 嘟嘴皱眉, 根本不知该穿哪件。
李清照笑着转身回tຊ房去, 不一会儿就见她拿着一件衣裳出来, 道:“怀微,你瞧瞧这件,喜欢吗?”
晏怀微接过衣裳抖开一看, 竟是一件几乎全新的绮罗褙子。但见褙子缘边以缠枝纹织就桃花、杏花、荷花、菊花、梅花五种花样,实在清丽贵气。
“这是‘一年景’?!”晏怀微惊诧地看向李清照。
一年景,顾名思义,乃将一年四季的花卉全部绣在一件褙子上,使得这褙子既能流溢万花枝缠之贵,又可彰显秀丽娇艳之美。
此纹样起源于靖康初年的汴梁,先是在宫中盛行,之后传至民间。随着衣冠南渡,眼下又时兴于江南各处。
但这种“一年景”衣裳因其织工复杂、用料讲究,故而价格十分昂贵。像晏怀微这样的小家女儿,自然是不曾拥有过。今日见李清照拿出这样一件衣裳,她简直又惊又喜又羡慕。
“你试试,看合不合穿,”李清照温和地述说着,“这件褙子是我从北边带过来的。现如今年纪大了,再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衣裳,这件拢共也只穿过一次。北边的‘一年景’与临安的颇有些差异,若是你不嫌弃,就送给你了。”
哪里会嫌弃哟,大妈妈真是太好了!晏怀微开心得眼睛都笑成了小月牙儿。
她原本穿着的是一件彩蝶穿花褙子并绿罗裙,这会儿便将那件彩蝶穿花脱掉,手脚麻利地换上了“一年景”,左看右看美的不得了。
李清照帮她整理着褙子边沿和裙摆,边理边问:“你道那些士大夫是怎么说‘一年景’的?”
“怎么说呀?”
“他们说,就是因为女人一下子就把一年四季的景色全穿在身上,所以靖康才会一年而止,徽钦二帝才会被金人虏去。”
晏怀微瞪大眼睛惊愕不已:“这些人怎得空口白牙乱讲话哩。”
“这世道向来如此。男人若是无能,便会将那刻薄之处一味对准女子。男人找不到台阶下的时候,便会踩着女子的脊背,好让自己站稳。”
晏怀微一跺脚,道:“真气人!”
院墙内的两个女人正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唾弃着那些道貌岸然的软骨头,却不知此时此刻,正有一辆马车停在李宅大门外。
从马车里下来的是一名男子和一个小女孩。
那男子身着天水碧色,眉目俊美至极,小女孩也生得十分漂亮,仿佛瓷娃娃似的。
来人叩响宅门,唤得女使出来。女使初时还以为他们是来找李迒的,便说官人去了敕令所,眼下并不在宅中。
哪知男子却递上一纸梅花锦笺拜帖,言今日只为拜访易安居士而来,烦请女使通传一声。
女使拿着拜帖来到偏院的时候,李清照正在帮晏怀微戴耳坠——那是晏怀微生日时父亲晏裕送她的银鎏金童子执莲叶坠,李清照笑言这坠子与今日的出游颇为相称,于是晏怀微就让大妈妈帮自己戴上。
“大娘,门外有人来拜访您,这是他的帖子。”女使将拜帖递上。
李清照接过拜帖,打开一看,便道:“快请他进来。”
“是谁来啦?”晏怀微好奇地问。
“普安郡王府的承信郎,许是因着上表之事前来。”
耳闻“承信郎”三字,晏怀微只觉心跳骤然加剧,眼神也乱了,呼吸也乱了,从头到脚每一根寒毛都紧张起来。
“怎么了?”李清照瞧出她的异样,以为她是羞于见外男,便为她出主意,“你若是不想见他,可先回卧房等我,我与他稍谈几句。”
晏怀微努力按捺心头的兵荒马乱,摇头道:“没事,我不介意这些,我陪着大妈妈就好。”
正说着话,但见女使引着赵清存和一个小女孩走进屋内。
赵清存与李清照见礼,之后又拉过小女孩向居士介绍说这是他妹妹赵嫣,他原打算拜访完李宅就带妹妹去泛舟游湖。
“今日晴空万顷,泛舟游湖自当妙极。”李清照笑答,并让女使为这兄妹二人看座奉茶。
待得坐定,赵清存这才说出自己此来所为何事:“易安居士将《金石录》进奉朝廷,官家甚喜,特将此事吩咐普安郡王,郡王遣小可来向居士致谢。”
《金石录》乃李清照与其夫赵明诚昔年屏居乡里时所编撰。李清照来到临安后,亦曾耗费大量精力对此书进行誊写校订。大约去岁初春,她将誊校好的《金石录》并其序文上表于朝廷。辗转这么些时日,如今此事交由普安郡王打理。
闻说这般,李清照谦逊言道:“将《金石录》编纂上表,本就是先夫遗愿。老妪时日无多,临去前能为家国尽此绵薄之力,幸甚至哉。”
“居士所行绝非绵力,”赵清存拱手复施一礼,“此书录目十卷,跋尾二十卷,光是誊写就十分耗费心神。郡王体恤居士辛劳,略备薄礼以表心意,大约申时会遣车送至。”
听他说普安郡王要送礼过来,李清照忽地敛容肃穆道:“老妪做此事绝非贪欲名利,承信郎请回吧。”
“居士误会了,郡王所备并非金银珠玉,乃是惯常文房用物,想来居士应有所需。”赵清存赶忙解释。
听得对方说送来的都是她日常要用的笔墨纸砚之类,李清照面上肃然之色这才慢慢褪去。
赵清存继续说道:“官家已将《金石录》交由秘书省誊写,之后将归入架阁库妥善存放,还请居士莫为之悬心。”
李清照颔首:“老妪感念朝廷不弃之恩,倘若其余诸事还有用得上之处,也请承信郎不吝言说。”
赵清存抿唇一笑:“倒是确有几处疑问想请居士解惑。”
“承信郎但说无妨。”
赵清存想了想,斟酌言道:“明诚公所求乃以碑补史、引史校碑,小可对此深以为然。居士所誊《金石录》第三卷有隋时浮图铭一则、造像记二则,这三则录目……”
那边李清照和赵清存已经客套完毕,开始聊起《金石录》的细况,这边晏怀微坐在李清照身后,听着听着就走神了。
并非是她听不懂李赵二人在聊什么,而是她对那些金石之物眼下颇有些心绪复杂。
父亲晏裕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金石清玩,晏怀微原本对此态度平常,既不喜也不厌。但自从齐耀祖抓住了父亲这一喜好,开始频繁往晏家送清玩来讨好晏裕之后,晏怀微再聊起金石之物总会隐约觉得不舒服——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一种厌屋及乌了。
此刻眼见赵清存如此熟稔地谈论着金石之事,她愈发觉得心绪躁乱——赵清存刚进屋时见到她也在此,似乎有一刹惊愣,但却并未表现出任何关切,只淡淡地与她见礼,再之后他就只顾着和大妈妈言金说石,连半个眼神都没再分给她。
赵清存不看她,她却忍不住想偷看赵清存。可任她如何颦眉顾盼,人家端的是一副澹然模样,倒显得自己扭捏娇气。
晏怀微低下头,两只手拧在一起,烦闷地抠来抠去。
正恶狠狠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忽听赵清存的妹妹赵嫣大声打断了那二人的交谈:“阿兄,这屋子里太闷了,我要出去!”
李清照此刻正慢条斯理地向赵清存解释着浮图铭一事,突然被小女孩大声打断,霎时便有些错愕。
“舍妹平日娇宠惯了,还望居士见谅。”
赵清存赶忙替赵嫣向李清照道歉,复又转向赵嫣,道:“阿嫣,不可无礼。”
赵嫣扯着赵清存的衣袖边扯边嚷:“就是太热了嘛!我不舒服!我们走!”
其实赵嫣也不算无理取闹。只因李清照年纪大了畏寒畏风,故而眼下虽是夏日,可屋内窗牖尽皆闭着。四五个人挤在房内挤了这么长时间,其憋闷可想而知。
晏怀微和赵清存可以忍得,但小姑娘优逸惯了,此刻着实已经受不住。
晏怀微见状,心道反正自己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带着这女孩去院子里散散,免得她吵着大妈妈。
思至此,她便起身对赵清存说:“由我带着令妹去院中乘凉,不知承信郎意下如何?”
赵清存施礼道:“那便劳烦晏娘子。”
晏怀微牵起赵嫣的手,将她牵出屋外。
屋外是李宅的小偏院,院子不大,只略种了些花木,瞧着也没什么意思。
赵嫣闷闷不乐地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晏怀微也就随意地坐在她旁边。
坐了一会儿,赵嫣突然说:“你的耳坠子真好看。”
晏怀微淡淡一笑,道:“是我父亲送给我的。”
“这上面是个小娃娃吗?”赵嫣凑近瞧了瞧,复又问道。
“嗯,是童子执莲叶。”
“你拿下来给我看看!tຊ”赵嫣语带命令地说。
这命令的语气让晏怀微蓦然觉得有些不快,她想了想,摇头道:“不好拿下来,你就这样看吧。”
这只耳坠与旁的坠子形构不同,其后即非耳珰细长,又非耳钩半翘,而是一个几乎闭合的圆环。刚才是大妈妈费了好大劲儿才帮她戴上的,现在被一个小女孩下命令一般让她取下来,她自然是不乐意。
小女孩儿倒是没再继续纠缠,好似生气了,将头转向一边不再搭理晏怀微。
晏怀微也没在意,她的思绪仍有些飘忽,一会儿想着赵清存若即若离的态度实在惹人心乱,一会儿又想着屋里那两人究竟什么时候能聊完,她还想和大妈妈一起去看藕花呢。
就是在这时,原本把脸扭向一边的赵嫣突然回过头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攥住晏怀微的耳坠,使出全身力气向下狠狠一拽!
“啊——!”
耳坠被赵嫣拽掉了。
耳坠被拽掉的同时,鲜血飞溅而出,淅淅沥沥滴在晏怀微刚穿上身的“一年景”褙子和绿罗裙上。
晏怀微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倏然捂住自己的右耳,紧接着便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士大夫谓“一年景”乃服妖,此说出自陆游《老学庵笔记》。
ps.赵嫣把怀微的耳坠拽掉导致耳垂受伤这事其实是作者的一个真实经历,我们家以前就有个熊孩子(不是我哈,真不是我)把她妈妈的耳环拽掉,弄得她妈妈去医院缝针。[心碎]
第42章 鹊踏花翻 信我就跟我走
听到门外晏怀微的惨叫和哭声, 赵清存脸色骤然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
李清照跟在赵清存身后,亦颤巍巍地步出房门——入眼就是一片血光淋漓, 骇得她一把扶住门墙, 瞬间面色惨白。
院子里原本玩得好好的两个女孩儿,此刻皆已为血所染:一个是满手血迹,另一个则是从肩到裙淅沥斑驳,此刻一缕鲜血正沿着她的脖颈往衣裳里淌。
赵清存已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箭步上前,将脸凑至晏怀微耳畔, 沉声道:“让我看看。”
晏怀微哭着把捂住右耳的手指松开了些, 血顺着指缝绵延而下。
赵清存只看一眼,立时心道不妙——耳垂已被撕裂, 伤得太重, 只这么捂着根本不行。
“怎么弄的?怎么弄成这样?”李清照此刻也行至晏怀微身边, 语气里俱是惊忧。
晏怀微抬起左手指了指站在一边的赵嫣,疼得声音发抖:“她……她把耳坠拽掉……”
听她这样说,赵清存扭头看去, 果然便看到刚才戴在晏怀微耳上的那只童子执莲叶坠此刻正被赵嫣捏在手里。
“赵怡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赵清存一把夺过耳坠,怒喝道。
从来都是被哥哥们宠着惯着的赵嫣, 人生第一次被亲兄如此训斥。疾言厉色之下, 她也“哇”地一声跟着哭起来。
当下里, 整个偏院是哭的哭、喊的喊、闹的闹, 真是好一番鸡飞狗跳阵仗。
李清照站在太阳下, 面色忽白忽红,只觉日头太盛,照得人阵阵眩晕, 连站都站不稳。
“唤郎中来……快唤郎中来给怀微瞧瞧……”饶是眼前发黑,李清照却仍旧努力撑着身子,音声颤抖地吩咐小女使给晏怀微叫大夫。
目下的情形实在令人头疼——赵嫣在嚎啕大哭,晏怀微在呜咽抽泣,易安居士已然快要晕厥,而李宅的小女使则像傻了一样呆立在旁。
这些人里唯剩赵清存还保持着清醒、冷静。
他心知易安居士年纪大了,经不起这般折腾,遂当机立断道:“不必叫郎中,我现在就带晏娘子回王府找吴大夫医治。盛暑燠热,也请居士保重身体,快快回房歇息。”
话毕又向李宅女使吩咐道:“烦请拿一块干净布巾出来,晏娘子须敷住伤口。”
晏怀微紧紧攥着李清照的手,目下已疼得说不出话,只顾着哭,哭得浑身打哆嗦。
李清照认得神医吴劼,现听赵清存如此说,便柔声对受伤的少女安慰道:“怀微,你且放心跟他去找吴大夫。吴大夫昔年给我瞧过病,医术极好。让吴大夫给你包扎,定然没事。”
李宅女使不一会儿就拿了块干净绢帕出来,赵清存接过绢帕,将之捂在晏怀微的耳垂上,道:“用力按住。”
晏怀微咬牙忍痛,将绢帕用力按在了耳朵上。李清照瞧她难受成这样,顿觉心疼,自己的眼眶也蓦地跟着红透。
“居士宽心,晏娘子不会有事,小可这就带她回府。”
“好,好,且快些去……”
这边一群人连哄带拽,晏怀微终于放开了李清照的手,极不情愿地被扶出李宅,上了王府马车。
赵嫣因被赵清存训斥,此刻仍在赌气抹泪,说什么都不肯和晏怀微同乘一车。赵清存无奈,只得拿出些银钱交给李宅女使,托她雇顶轿子陪赵嫣回去。
心知晏怀微的伤耽搁不得,赵清存这便上了马车,让车夫孟大赶紧驾车还家。
孰料马车才刚驶过慧光庵,晏怀微便哽咽着说:“你把我放下去,我不去普安王府。”
“很快就到了,你忍一忍。”赵清存温言安慰。
晏怀微根本不理会这安慰之语,只一迭声地说:“停车!我不去王府!停车!”
“你若不想去王府,那我送你归家。”赵清存又道。
“我不回家!不回家!放我下去!我哪儿都不去!”
——这简直已经是在无理取闹了。
赵清存以为晏怀微是埋怨赵嫣,故而才赌气说些胡话,于是只得继续柔声劝慰:“晏娘子,我现在就替阿嫣向你道歉,实在对不住。你先跟我回去包扎,待阿嫣回来,我一定让她向你仔细赔礼,好不好?”
说话时,他瞧见晏怀微捂在耳上的绢帕旁似有血渗出,心里着急,下意识凑过去想再看一眼伤势如何。
哪知晏怀微却猛然用力推开他,哭着喊道:“不能让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赵清存愣了,怔怔地问:“这是为何?”
“再让我阿爹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他会被气死……上回我帮你回城那事,被我阿爹发现了……他气得不行……”晏怀微边说边哭,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掉。
赵清存的呼吸蓦然凝滞,片刻后问道:“他是不是……罚你了?”
晏怀微捂着耳朵,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次秦桧于菜市门磔杀施全之时,晏怀微凭借自己的聪明大胆,帮助赵清存逃过了秦桧的搜捕。之后又去普安郡王府小坐,还换上了郭夫人送的新衣裳。
她是少女烂漫心性,颇有些顾头不顾腚,顺利回到家就以为这事算是过去。
可她不知道,那天傍晚她一进家门,张五娘就警觉地发现女儿的衣裳换了。
做母亲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生怕女儿是在外面受了欺辱,却不敢回家与爹娘说。
又过了两日,张五娘实在是憋不住了,便将晏怀微换衣裳的事告知给晏裕。
晏裕先去责问小女使玲珑。玲珑吓坏了,一个字也不说,就只是哭。
瞧得女使这般古怪模样,晏裕和张五娘愈发觉得此事不妙,看来无论如何得找晏怀微问个清楚——此事关乎女儿清白名节,万一真发生了什么,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被传了出去,他们这一家子恐怕都将抬不起头来。
面对晏裕的质问,晏怀微不想撒谎,可又不敢照实说,遂只能盯着鞋尖半晌不言语。
“把衣裳拿给阿爹看看。”晏裕冷声道。
晏怀微从衣箧里翻出衣裙交给晏裕。晏裕拎起那褙子一看,登时面色大变——褙子上织的竟是牡丹花宝相纹。
此宝相花纹乃宫锦纹样,分明是命妇才会有的东西。而晏怀微一个未出阁的小家碧玉,究竟是谁给她的命妇之衫?
晏裕面色沉郁地盯着那宝相花纹,盯了好一会儿才寒声问道:“这是不是普安郡王府的衣裳?”
晏怀微见晏裕一下子就猜出来了,亦是愕然失色。
“究竟怎么回事?!阿爹不是已经交待过让你不要和他们有来往?!”
晏裕越说越气,一把就将衣裳摔在地下:“你给我说清楚,你今日非得给我说清楚不可!”
晏怀微见实在是瞒不下去,便将她如何上了赵清存的马车,如何帮助赵清存逃回城中医治等事逐一说了。
随着她的讲述,晏裕的脸色已是青里透黑、黑中泛紫,气得连嘴唇都在打哆嗦。
待得将整件事全部听完,他抬手便指着晏怀微怒tຊ斥道:“你就非要把咱家全毁了你才高兴,是不是?!你胆子怎么就那么大?!脸皮怎么就那么厚?!”
晏怀微还是生平第一次被父亲指着鼻子喝骂,她也委屈啊,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边哭边顶嘴:“君子为助义士而身陷危难,我既见此,如何能不救?倘若我视而不见,那我便白读圣贤书,白做一世人!”
话音甫落,但听一声骇人巨响,竟是晏裕抓起书案上的石砚,猛力砸在了晏怀微脚边。
晏怀微蓦地发出尖叫,吓得向后缩去。
晏裕砸了砚台仍觉不解气,再次抬手指着晏怀微厉声呵斥:
“为父今日要你长记性!我再说最后一遍,那些睚眦大鳌在海里打架,咱们这些小鱼小虾只有躲着的份儿,如何上赶着去送死?!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是阴谋诡计,懂什么是争权夺利?!这里面的水深得为父都不敢去趟,你倒好,你敢去趟?!到时候人家把你弄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缓了口气,晏裕冷声恫吓道:“你听好了,日后为父若是再发现你与那赵珝有任何瓜葛,我就直接将你送去齐家,让你立刻嫁给齐大郎!让齐大郎收拾了你那花花心思!”
话毕,晏裕一甩袖子,留下仍在委屈抹泪的晏怀微,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
但这还不算完,自挨了痛斥那天起,晏裕便不再允许晏怀微随意出门。
足足半年,晏怀微被关在家里,只许绣花做女红,不许踏出家门一步,任凭她如何央告、如何笃誓都没用,晏裕是铁了心要治治她这“胆大妄为”的性子。
赵清存听晏怀微说完被父亲惩罚的事,略微思忖之后,忽地扬声对车夫喊道:“孟大,不回王府了,去东马塍。”
但听车夫孟大应了一声,马车从清波门前经过,并未入城,而是沿着城外道路继续向北驰去。
“去东马塍做什么?”晏怀微疑惑。
“吴神医的旧宅就在东马塍,那里药材齐备,什么都不缺。我带你去那儿借住些时日,不用叫市井郎中,你的伤由我来包扎。别担心,这事不会再让任何人知道。”
晏怀微听说赵清存要亲自给自己包扎,忽觉一颗心紧张得像被人一把捏住。她咬紧下唇,低着头,不再看他。
“晏娘子莫怕,我会尽我所能,帮你将一切都处理好。你相信我吗?”赵清存问她。
说这些话时,他音声凝沉,是一种几乎不容置辩的语气。但这强势的语气非但没让晏怀微不适,反而令她觉得很安全,也很安心。
也许众生皆是如此——在内心最茫然脆弱的时候,总会希望能有一个沉稳可靠的人来帮自己拿一拿主意,会莫名地想要依赖对方,忍不住想跟着对方去往未知之处。
于是,晏怀微低声答道:“……我信。”
“信我就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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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少年心 她的少年郎
神医吴劼的旧宅就在东马塍梅岗园南边, 已经快要靠近西湖,是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
昔年他还在街市上行医坐诊时便是居于此处。后来给普安郡王做了医官,吴劼便举家搬入王府, 这小院子遂交由他的族亲照管。
悬壶济世的吴神医在坊间名气极大, 只因他心地慈悲,纵然已做了王府医官,仍会时常出府为临安的小老百姓们瞧些疑难杂症。
每次出府行医,他都会回到这旧宅小住三五日。
宅院里有一间颇为宽敞的医房,内中不仅存放着诸多药材,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外伤用物。吴神医有时会专门带着自己的好徒儿赵清存来此琢磨医术。
替吴劼看管药材和房舍的是他的堂弟吴宝一家。这段时日恰好吴宝到富阳县收药材去了, 旧宅里便只有吴宝浑家和两个孩儿。
此刻马车一停在吴家院外, 吴宝浑家就晓得是又有病人来了,赶忙出门帮着赵清存将晏怀微扶入房内安顿。
赵清存又低声安慰了晏怀微几句, 而后便与吴宝浑家一起急匆匆去了院内另一间屋子。
那二人站在门外尚未走远时, 晏怀微隐约听到赵清存向对方吩咐着, 似乎是让对方帮他找什么东西。
但晏怀微此刻已经是头昏脑涨。耳朵疼,心情乱,眼前还雾蒙蒙的, 根本想不清楚也不愿去想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她用力按着自己受伤的耳垂,倚坐在床榻边, 垂头丧气地等赵清存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却见赵清存端着一碗药和一壶酒回到屋内, 让她就着酒把药服下。
晏怀微尝了一口, 药不算苦, 只是淌过舌尖时有些说不上来的麻感。但她不疑赵清存,遂乖乖地把药和酒都喝了。谁知才喝完就觉得神情恍惚,头脑愈发昏沉。
甚至来不及再说只言片语, 晏怀微就一头倒在赵清存怀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
待到晏怀微于榻上悠悠转醒时,窗外天色黯淡,人间已行至黄昏的末尾。
她以极轻的幅度动了动头,右耳不再像白日那般疼不可忍,而且好像已经上过药了,能感觉得到,耳上包着一层很厚的药布。
继之转头向侧方看去。这便瞧见一位妇人坐在床榻边的杌子上,此刻正低着头做针线活儿。
听到床榻上有动静,妇人抬头看过来,见她醒了便笑道:“小娘子饿了不?俺去给你舀点稀饭,你看中不中?”
“你是……”
“俺是吴宝浑家,叫俺阿张就成,吴大夫是孩子他大伯。”妇人操着一口中原口音,爽朗地答道。
“眼下什么时辰了?”
“快到戌牌。”
居然睡了这么久……晏怀微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阿张见状赶忙放下针线,上前搀扶她。
坐起来后才觉头脑略微清醒了些。也正是这时,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不仅仅是耳朵被包扎,而是整个头颈都被裹帘紧紧缠缚,一道从眼睛下方勒过,一道从额头勒过,一道从下颌勒过,最终在耳后交错缠稳。
发髻已经被解开,头脸几乎被裹帘完全缠住,不消说,自己现在这模样肯定是又丑又狼狈。
晏怀微下意识抬手想去扯头上的裹帘,哪知却被阿张一把按住了。
“小娘子当心!赵官人走时特意交待,这药布可不敢弄腌臜。甭管有多难受,娘子都忍一忍吧。”
“承信郎呢?”晏怀微问阿张。
“赵官人回去安排些事由,说晚些时候就来瞧娘子。你先歇着,俺去给你拾掇吃食。”
阿张手脚麻利地将针线诸物收拾好,又给晏怀微拿了几件干净衣裳,叮嘱她把染血的脏衣换掉,之后便离开了房间。
待房门关上,晏怀微抬眼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农家屋舍,房内除她躺着的床榻外,就只有对面一副粗木桌凳、两只杌子并一个衣架。衣架上搭着布巾,架下放着洗手盆。
望见洗手盆内盛着清水,晏怀微慢吞吞爬下床榻,行至盆边,探头往水里一照,登时便将眉毛眼睛全拧在了一起——自己好好一颗少女头,硬是被赵清存缠得像只粽子。
叹了口气,她在房内随意走了两步,之后便又回到榻上坐着。
这房间看起来虽然简陋,但却收拾得干净利落。架上无尘灰,梁上无蛛网,就连床榻上的被褥也是干净的,似是才换洗过。
白日里赵清存给她喝的药乃是以酒送服,她喝了那么一大壶酒,眼下仍觉萎靡疲倦。
晏怀微仔细感受了一下,发觉右耳的疼痛已经从锋锐的撕痛变作针扎一般的刺痛。可能是因为上了药的缘故,痛感并不明显,隐约还有点发麻。
她不知为何会如此,好奇地抬手慢慢摸向耳上药布,忽地想到阿张说赵清存特意叮嘱了不可乱碰,遂又将手放下。
没等阿张端粥水来,也没等赵清存回来,晏怀微只坐了一会tຊ儿就觉困倦非常。于是她换了阿张的干净衣裳,重新躺回榻上,拉起被子盖好,转瞬便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晨东方欲晓,晏怀微想去净手,遂借着熹微天光,摸索着下了床。
谁知刚拉开房门就被吓了一跳——门外居然躺了个人!!!
紧挨着屋门的石板地上铺了一张草褥子,其上蜷缩着一名男子。此刻那男子似并未听到开门声,仍旧沉沉地睡着。
晏怀微定睛看去,又被吓了一跳——这人居然是赵清存!!!
天光微明,晨雾拢着碧水衫,他和衣而卧,真是青青子衿撩人心乱。
晏怀微垂眸看着这个睡在自己屋外的男子,看了好半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对面厢房的房门也被人拉开,妇人阿张从屋内走了出来。
阿张也是清早醒来想去净手,才打开屋门就见昨日那个受伤的小娘子正满面无措地站在承信郎身边,于是她放轻手脚,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赵官人昨夜回来的时候,见小娘子已经睡去,就没叫唤你。”行至近旁,阿张压低声音说道。
“他为何睡在这里?”晏怀微疑惑。
“赵官人担心小娘子夜里醒来害怕,又不好进屋去,便说在这儿给你守着。”
阿张咂咂嘴,又补充道:“噫,俺劝赵官人,俺说这院儿好着呢,俺一个人带俩娃娃住都不怕。俺让赵官人去大伯屋里睡,可他说啥都不肯走,非得在这儿给你守着。”
——原来竟是赵清存担心她夜里害怕,所以睡在门外陪着她。
听阿张解释完,晏怀微面上隐隐发烫,心内五味杂陈,却又感觉到有一股暖流,沿着心脉向四肢百骸潺湲而去。
这种感觉……就像潮水被月亮引诱着,无法控制地,在夜晚,一浪又一浪向着海岸冲荡。
而她的心,也在澎湃的心潮之中冲荡着——因为有人对她好,她心里才有了无可遏制的爱意和温暖。
晏怀微蹲下仔细瞧了瞧,见赵清存鬓边隐约可见细密汗渍,心道好在现在是夏日,纵使在屋外的石板上睡一夜,也并不会受冻着凉。
正想着,赵清存许是感觉到了身旁有动静,缓缓睁开眼。
在看清晏怀微就蹲在自己面前的瞬间,他以胳膊肘用力一撑,这便翻身坐了起来:“你醒了?”
“承信郎睡在地上该多难受啊,还请房内叙话。”晏怀微站起身,让开房门。
孰料赵清存却摇了摇头,明朗地笑道:“没事,我小时候经常这样睡,早就习惯了。眼下这间房算是你的卧房,女儿家的地方,我不方便进去。”
末了又问她:“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
赵清存莞尔:“不疼就好。你放心,只是一点小伤,并无大碍。我包扎得特别仔细。我可以向你保证,肯定能愈合如初。”
“嗯。”
“你先在此处养伤,等你好些了,我揪着阿嫣让她来给你道歉。”
“不用了。”
“你不想见她?你若不想见她,那就不见,全都依你。”
“嗯。”
为了不被人瞧出此刻太过汹涌的心潮,晏怀微强作镇定,淡淡地应着对方。
赵清存起身将草褥子收拾好,又嘱咐阿张弄些吃食。阿张应声离去后,赵清存再次笑着向晏怀微看了过来。
他的笑容是坦荡的,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此刻他们离得很近,凭着愈发亮堂的曦光,晏怀微能看到赵清存鼻尖隐隐细汗,也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身体的热度。
细汗和体温让晏怀微忽地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在这个没有朝廷争端和家国大义的小院子里,赵清存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
她所知晓的他,从来都如市井传言那般,什么玉骨兰郎,什么圆融如珠、不动声色。可眼下站在她面前的,却只是一个俊丽的少年郎,迎着曦光,微笑着看向她。
那样澄明,那样坦荡。
他肩负“承信郎”这三个字,于是便一直向人示现出沉稳端方之表象,滴水不漏的模样仿佛官场混迹多年的老衙门。
可直至今日晏怀微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承信郎也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已。
甚至他的年纪也许并不比自己大多少……两岁?三岁?瞧着差不多便是如此。
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凫泛于临安府这样波澜诡谲的宦海之中,须得收束自己的内心和本性,挑起重任,装出一副万事从容的模样。
还记得父亲说过,赵清存来临安的目的就是给普安郡王挡灾——普安郡王是他们那派人的主心骨,也寄予着他们所有人的厚望,所以不能有任何闪失,而一旦祸出不测,赵清存恐怕就是第一个赴死之人。
想到这儿,晏怀微心头遽然漫起一片酸苦,面上红潮褪去,心尖只觉疼惜。
她的少年郎……她的少年郎……有着拏云之志,亦有着人间第一流的风采。他温柔,隐忍,秀外慧中,还有着恃险若平地的胆魄……
哎呀,不对不对,胡思乱想什么呢,此人根本就不是她的!
——真真儿不害臊!
唉……这样好的少年郎,倘若是她的,该有多好啊——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为庆祝怀微女鹅和赵哥的暧昧大件事,作者将在本章及下一章、下下一章,连续三章设置随机红包掉落~~祝咱们读者宝宝天天开心,幸福温暖[竖耳兔头][熊猫头][三花猫头]
第44章 红情绿意 我现在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
那日晚些时候, 赵清存打发阿张的大孩子去了一趟清波门外的李宅。
一方面是给易安居士报个平安,请居士莫要悬心;另一方面则是将晏怀微的小包袱收拾好,帮她拿到了吴家旧院。
待包袱拿回来之后, 晏怀微就被赵清存安排着, 在东马塍的吴宅安安稳稳地住下了。
赵清存与她商议,大约七日之后可将药布、裹帘诸物全部拆除,到时雇个轿子送她回家。耳上伤处会慢慢结痂,倘若家人问起,就只说是不小心在门钉上挂了一道。
晏怀微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父亲晏裕这段日子根本不在临安,至于母亲张五娘那边, 原本就讲好了她会在大妈妈家小住, 故而只要她自己不说出去,平日里几乎不怎么出门的张五娘就不会知道女儿这些日子究竟是在清波门还是在东马塍。
于是从那日开始, 晏怀微便放宽了心, 在东马塍吴家好好养起了耳垂上的伤。
吴宝去富阳收药材还没回来, 他和阿张有两个孩子,长子今年十三岁,次女却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小毛伢。阿张每日不仅要忙活计还要照看孩子, 遂不大顾得上晏怀微。
晏怀微也不需要别人一直照顾她。她从房里捡了本医书,坐在窗前半懂不懂地翻看, 翻着翻着就开始打瞌睡。
“知了——知了——”
窗外蝉鸣声声, 吵得脑仁儿疼。
“热死了——热死了——”
晏怀微猛然睁开眼, 什么蝉这样叫?活见鬼了吧?!
忽又听得阿张在院子里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吆喝她儿子:
“咋恁信球?!”
“就知道逞脸!”
“等恁老子回来拾道!”
晏怀微以手支颐呆呆地听着, “信球”是什么意思?“逞脸”又是什么意思?一句也没听懂。
她放下那本看不进去的医书, 抬眸瞧着窗外,发发呆,打打盹, 再听听阿张骂孩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赵清存几乎每天都会出城来看晏怀微,但却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话还没说几句呢,他人就没影儿了。
盖因近日邹纯义打听到衢州发生民变,秦太师擅调禁军前去镇压,便暗中将此事告知赵清存。
赵清存眼下正在为赵昚探听衢州民变的真相,一旦他们拿到秦桧私动禁军的确凿证据,赵昚就会立刻将其恶行禀于官家——他们能抓住奸相把柄的机会着实不多,但赵家兄弟二人在此事上从未退缩过。
直到第三日,赵清存终于不再匆匆忙忙来了又走,而是带着晏怀微去了吴宅的那间医房,打算帮她换药。
一进医房晏怀微就惊呆了,但见屋内三面贴墙摆满了药斗子,粗看过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俨然就是个私家药铺——晏怀微至此才明白,为何吴神医这个瞧着破破烂烂的小院还要专门找他堂弟一家来照看了。
“这里是吴大夫推究药方之处。古时许多经方至今已或缺或佚,吴大夫打算将它们琢磨清楚些。”见她惊愕地瞪大眼睛瞧着那些药斗子,赵清存笑着tຊ解释道。
话毕,他将晏怀微引至窗下的方桌旁,借着明亮天光,这便开始为她换药。
拆裹帘的时候,晏怀微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边。
赵清存以为她是怕疼,遂放轻了声音安慰道:“稍忍一忍,我尽量轻些。”
晏怀微随便支吾了一声,没说别的。
其实她根本不是因为疼,而是,太紧张了——赵清存离她这么近、这么近,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连目光都有了实感——他的目光停泊在她的耳垂上,让她面颊发烧,浑身又烫又僵。
晏怀微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很没出息的东西。
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咛,甚至对她动粗,就是为了让她不要再与赵清存有任何瓜葛。
而她也确实答应了父亲——并非敷衍,她是真的发自内心体谅爹娘难处。
她明白父亲说的话,他们晏家小门小户,哪有资格参与到秦太师和普安郡王的争端之中。
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争权血海流,只怕弄不好就真像父亲所说,到时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晏怀微原以为自己意志坚定,可谁知一见到赵清存,却又立刻变得躁动难耐,心猿意马。
就好似那西王母座下仙子许飞琼,于汉皋台遇见郑交甫,明知不可却仍是魂牵梦萦。
江湄玉女,手解环佩,尘心尘缘哪一样都让人割舍不下。
——真是,相见争如不见。
*
眨眼便到了第七日,赵清存又来看晏怀微,并对她说,翌日便可将裹帘拆掉。
晏怀微这些日子一直被这裹帘束缚着,脸也洗不好,觉也睡不实,着实难受。尤其是赵清存还再三叮嘱不许她乱碰,弄得她整日战战兢兢,手指都不敢挨一下。此刻得知明日终于可以拆掉这劳什子玩意,心里高兴得紧。
这些日子赵清存来看她的时候每每只在门外说话,许是因为男女之防,他从不曾迈进她暂住着的这间厢房一步。今日亦是如此,他在门外与她隔着窗牖叮咛。听闻晏怀微答应下,赵清存复交待几句,又转身离开。
是夜,盥漱过后,晏怀微回到房内,正准备吹灯睡觉,却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些细微响动,像是有人坐在了门边。
晏怀微心里一惊,刚准备开口问“是谁”的时候,忽地反应过来——她想,也许她知道门外那人是谁。
蹑手蹑脚走过去,她也在门边坐下,隔着一扇门板,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门外那人既没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似乎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在想什么?
他在担心我吗?
他今夜还会留在这为我守着吗?
赵清存,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你不用守了。……哎,不对不对,赵清存,其实我还是有点儿害怕的,你可别走啊。
晏怀微在心里念叨着这些有的没的,抬起手,将手指轻轻贴在门板上。
门内一人,门外一人,隔着一道门墙,仿佛隔着不可跨越的天堑。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她知道他在,可她却看不见他,也触碰不到他。
晏怀微想,赵清存和齐耀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齐耀祖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偷摸她的手,还偷扯她裙裾。而赵清存,他却只因担心她害怕,就整夜整夜睡在门外,将她护着。
她小心地把手掌贴在门上缓缓摩挲,仿佛在抚摸他的后背。
她在脑海中想象着他的轮廓,他坐在门外的样子,他微阖的双眸和清润的嗓音,还有他眉心那瓣惊艳的兰花。
赵清存……赵清存……赵珝……承信郎……
——你怎么能这么好啊。
她在心里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只觉自己这辈子已是岌岌可危——有幸识得眼前月光明,旁的人哪还能再入眼呢?
思至此,晏怀微忽觉有股难以遏制的冲动,从十万由旬之外向着自己席卷而来。
这满室的寂静虚空之中,似有看不见的蝴蝶蓦然振翅。她被那些无形的蝴蝶蛊惑着,引诱着,一步步向密林深处那抹迷离的白月光靠近。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拉开门走了出去。
倚坐在门墙边的人果然便是赵清存。此刻见房内女子突然跑出来,他似也被惊到,猛地一下端正身子。
晏怀微垂眸看着赵清存,语气诚挚地说:“承信郎,我现在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赵清存抬头望着面前这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小星子一样的少女,温和地答:“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
*
裹帘还纵横交错地缠在脸上,耳朵也还被厚厚的药布包着,晏怀微嫌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太丑,就想找个面纱遮一遮。
赵清存去正屋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一顶旧帷帽给她戴上。之后二人便离开吴宅,沿着昭康寺外的田间小道,慢悠悠地往西湖行去。
此地其实已在西湖附近,细论起来不过二里路,故而这一路上时见烟水小池,绿荷相倚,娉婷可爱。
夏夜银汉云晴,抬眼满目清辉。没多久,二人便行至湖畔。
我宋虽无宵禁,但西湖毕竟在城外,无论白日如何画舫行人如织,入夜之后便尽皆恢复幽静安然。
天风起于青蘋之末,缘于太山之阿,蹈于翠柳玉竹之间,待拂面而过时,便只剩下一阵清凉寂寞。
晏怀微在前面走,赵清存在后面跟着。
皓月当空,照得夜色如晴昼。一对璧人迎着月光,沿湖徐徐前行,却谁也不说一句话。
孤男寡女共处无人之地,晏怀微本该是怕的。可眼下与她在一起的人是赵清存,她便觉得一切都不可怕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胆子居然能大成这样!
赵清存帮晏怀微找来遮面的帷帽并非时下流行的短纱样式,而是介于幂篱与浅露之间,帽檐下所悬薄绢一直垂至腰际,正好将晏怀微披头散发的样子全然遮住。
此刻,夜风吹动薄绢与长发,飘飘飖飖。
晏怀微感觉自己也变得轻盈洒脱,仿佛马上就要化身成为唐传奇之中所记载的那些敢爱敢恨的女子——什么红拂女夜奔李靖,聂隐娘手刃仇敌,张娘子倩女离魂,每一篇传奇都曾令她痴迷不已。
而今夜,她想要皈依于这份痴迷。
“承信郎,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晏怀微调皮地将手背在身后,隔着薄绢,回眸看向赵清存。
“你问吧。”
她歪了歪头,愈发俏皮可人:“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
“都会回答。”
“绝不撒谎?”
“不撒谎。”
“好,那我问你……”
第45章 西湖月 一个字就是一辈子
前摇这么长, 还以为她要问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问题,可晏怀微却只是浅笑着说:
“承信郎,你今晚是又打算睡在我门外吗?”
她是故意的。
也不知为何, 她现在就是很想耍弄他。
她猜这男人肯定会嘴硬, 会像世间大多数男人那样装腔作势,说什么你可别多想,我就是随意小坐而已。那么她就可以像唐传奇中的女侠那般,豪爽地将他嘲笑一番。
——可她猜错了。
只听赵清存十分坦诚地答道:“你明日就要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此言一出,晏怀微蓦然惊呆。
霎时间, 缱绻情丝从她心头一圈圈绕过, 缕缕连连,缠绵交织, 纵使聂隐娘提刀斩来, 恐怕也斩不断这不知从何而起的绕指柔。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隐隐发烫的面颊, 只觉赵清存这人真是可恨,终究是被他扰乱清梦,害她做不成女侠。
“临安府谁不知承信郎清雅美名, 没得拿我来寻乐子。”晏怀微闷声说着,说完便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还没走两步, 忽听身后那人开口唤她:“……樨儿。”
晏怀微的脚步猛地顿在原地——便是这声“樨儿”, 让她与那来去无牵挂的江湖女侠彻底无缘。
赵清存上前两步, 行至她身后, 语气诚挚地说:“樨儿, 你能等我两年吗?”
“等你什么?”
“等我将目下这些棘手之事都处理好,之后我便去向你父亲说清楚。”
赵清存说这话时,声音清润却颤抖, 像极了被夜风拂过的竹叶,簌簌然一片轻歌。可侧耳听去,却又没了声音,惟余明河在天,烟霏云敛。
晏怀微一动不敢动,只觉此刻的自己浑身都僵硬,心跳都僵硬,呼吸都僵硬。
赵清存这是在做什么?是在向自己诉衷情吗?他为何如此?
他想对父亲说什么?
难不成说他……喜欢我?
“我阿爹不会答应的……我告诉过你,他不许我和你有任何瓜葛。其实我阿爹说得对,我们家小门小tຊ户,你们这些王侯将相彼此争斗不休,我们哪一边都惹不起,我们只能躲着。”晏怀微努力平复着自己紧张不安的心情,语速极快地说。
说完这些,她前行两步与赵清存拉开距离,复又言道:“况且,我也不能再与你相见。倘若再让阿爹知道我们见面,他一定会狠狠罚我。”
赵清存立于原地,面上神情不再似过往那般朗然,而是以一种几乎算得上卑微的语气说:“我不会强迫你和我见面,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我只是想说……你等等我,可不可以?”
晏怀微忽地疑惑问道:“为何要我等两年?有什么话现在不能说?”
“前有狼后有虎,虎狼环伺……眼下,我不能不有所顾虑。”赵清存的声音很低也很沉重。
“难道是因为秦相公?”晏怀微猜测着。
“是,也不仅仅是。”
“可我听说,朝廷之中几乎人人都在颂赞秦相公。”
“你道为何人人都在颂赞他?”
“为何?”
赵清存的语气忽然变得愤恨:“因为不颂赞他的皆已被他赶尽杀绝!”
晏怀微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自然知道秦桧的手段有多毒辣残忍,昔年给那施全判下三十二刀磔刑,要将一个大活人剜肉剔骨,她虽未亲见,但如今一想起来仍觉后背阵阵发凉。
不仅如此,市井之中还有传言,说彼时岳元帅在大理寺狱中亦遭受了残忍的酷刑和折磨,之后便“拉胁而殂”。
初时晏怀微不懂“拉胁而殂”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便是以铁棒将人的肋骨生生打断,断骨刺入心肺,血涌直至身亡——这太痛苦了。(注1)
想起这些旧事,晏怀微只觉后背突然便是一层冷汗淋漓。
赵清存见她僵立原地一动不动,知道她心里害怕,遂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也不会连累晏正字。我只是想……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能不能晚两年再嫁给别人……”
他的语声越来越低,直到低至尘埃里。可尘埃里却没开出花来,只有微渺的、不易察觉的哀叹,随风缓缓散去。
寂静的湖畔忽有蛙声漾起,紧跟着,青草池塘处处聒噪,仿佛蛙儿们突然想要唱一阕极有韵律的夏夜行板。
这阵蛙鸣来得恰是时机,不仅遮住了男子的卑微紧张,也遮住了女子的悸动和慌乱。
晏怀微转头看向水平波静的夜西湖,好大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我不在意啊。哪怕我到三十岁再嫁人都可以。眼下许多女子皆是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这话并非诳语,我朝因婚俗及市井风气的转变,一改前朝早婚之俗,尤其是南渡后,无论男女皆可晚婚,民坊之间二三十岁才婚配者大有人在。(注2)
“你答应了?!”赵清存眼睛倏然一亮,惊喜地问。
晏怀微抿唇轻笑:“反正本娘子也不想那么快就嫁为人妇,纵使多等两年又如何?”
说完这话,她没等赵清存再说什么,脚步轻盈地自顾自向前走去。
她踩着月光,拢着清风,只觉这个夏夜好似迷梦一般,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赵清存沉默温柔地跟着,二人之间的距离既不远也不近,而天穹那一轮皓月,亦是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二人身后。
西湖的月夜太柔太美。不见此景便不知,人间竟能旖旎如斯。
走着走着,晏怀微突然停在一株梨花树旁。梨花的花期已过,故而这梨树上已并无花朵。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轻声念着一首唐人诗句,念罢莞尔一笑,“承信郎,你莫要欺我。”
“我可以对天发誓。”赵清存语气坚毅地应道。
晏怀微摇了摇头:“发誓就不必了。”
赵清存隔着帷帽薄绢注视着她,片刻后突然问道:“樨儿,你最想要什么?”
晏怀微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想要花不完的银钱和用不完的自由,我还想要……抟扶摇直上九万里!”
赵清存眼眸温柔地看着面前女子,轻轻应道:“好。”
这个“好”字出口的瞬间,赵清存感觉自己虽则只答了一个字,却像是答了一辈子。他心里藏着很多关于她的秘密,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不知道也没什么,等将来有机会了,他会慢慢告诉她。
*
就在二人西湖诉衷情的次日,赵清存又给晏怀微端了一碗苦药和一壶温酒。晏怀微仍如前一般就着温酒将药服下,之后又一次不省人事。
待得再次醒来的时候,这便发现裹帘和包耳的药布皆已被拆掉。晏怀微下意识抬手在耳垂上摸了摸,似乎有种疙疙瘩瘩的触感,但已完全不疼,她也就根本没当回事。
阿张过来帮她梳好头发,之后又将她的小包袱也收拾好。
那件染血的“一年景”褙子和那副银鎏金童子执莲叶耳坠皆已被清洗干净。耳伤未愈,坠子是暂时不能戴了,但褙子却已打理妥帖,正可帮晏怀微换上。
换好衣裳,阿张的大儿子便去门外唤了顶轿子,晏怀微这便如期归家去了。
到家之后没过两日,张五娘突然发现女儿的耳垂结痂,这便问她出了何事,她浑说是自己不小心在门钉上刮破的。
张五娘瞧了瞧,见结痂之处并无大碍,这便放下心来,顺便还念叨了几句易安居士年纪大了,照管不过来,让她以后别再去那边瞎玩,省得再磕磕碰碰,弄丑了将来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晏怀微撒着娇,哼哼哈哈地应了。
从那以后,她和赵清存确实没再见过面。可虽然不曾相见,但她心里却一直辗转念想着赵清存说过的话——她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会等他。
期间晏裕和张五娘几次三番劝说她嫁去齐家,她都找出各种理由搪塞。
一会儿说胡宗伋大学士的夫人莫娘子嫁去胡家的时候已年逾三十,一会儿又说岳元帅之妻李娘子嫁给岳元帅的时候也已经三十岁,她们都是女中豪杰之辈,倘若只为图个婚不失时,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嫁了,世间哪还有这等佳话?
争论这种男婚女嫁之事,一定要做到胆大嘴快,脸不红心不跳,万万不可害羞——只要你自己不脸红,脸红的就是别人。
这不,晏裕就被晏怀微振振有词地怼了个大红脸。实在没话说,最终只能忿忿地对张五娘抱怨道,当初就不该让女儿读那么多书,这下可好,心都读野了。
说归说闹归闹,晏家好歹是书香人家,闺女也是自家唯一的闺女,总不能把人捆了强塞上花轿——那对晏裕来说是比女儿不嫁更丢脸的事。
又加上张五娘在父女二人之间和稀泥,说坊间那些二十几岁还不嫁的才算婚配失时,咱们姑娘现在十七八,再等几年也无妨。晏裕无法,只得在外面勉强敷衍着齐耀祖。
再后来,某日午后小睡,晏怀微突然梦到了赵清存,梦到那夜西湖月明,二人缓缓行于湖畔。
她在前,他在后。
她一直走在他的目光里,一颦一笑都被他收了去。
醒来之后,晏怀微便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一首《临江仙》:(注3)
“花面不如郎面好,眉间春意扬骄。琉璃香冷乱云烧。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
“露往霜来多少憾,听闻风雨闲敲。情知人世不轻饶。与君约旧岁,独醉待明朝。”
赵清存并未准确对她言说他究竟在做什么,但晏怀微猜得到,他一定是在帮普安郡王对付秦桧及其党羽,他们一定是想扳倒那个一手遮天的大人物。
他让她等两年,也许是想等到扳倒那姓秦的,或者是等到普安郡王入主东宫,又或者是坐上皇位他才能彻底安心。
如此说来,眼下横亘在她和赵清存面前的最大阻碍,便是那奸相秦桧。
于是乎,从那天开始,晏怀微聪明伶俐的少女心思便从“想读什么书,想吃什么饭”逐渐变成了——
秦桧今天死了吗?
秦桧明天会死吗?
秦桧究竟哪天死?
秦桧怎么还活着?!!
晏怀微盼啊盼啊,从绍兴二十二年的夏天一直盼到绍兴二十五年的仲春。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足足两年半的时间,可她最终盼来的却不是那位芝兰玉树的郎君来晏家提亲,而是那人对她的公然诋毁——他当众说自己最讨厌才女,最讨厌那个胆大包天给他写《相见欢》的晏家才女。
晏怀微就这样被赵清存隔空扇了一个耳光。
猝不及防地,扇了一耳光——
作者有话说:【注释】
1、“拉胁而殂”的tຊ说法出自宋人所编《朝野遗记》,另外还有饮毒酒而死之说,出自《三朝北盟会编》,此处因故事情节需要,取前者。
2、宋朝因为社会商业的发达和科举取士的发展,使得市井间出现了大量晚婚现象。宋朝的婚嫁亦有许多与其他朝代完全不一样的特点,比如榜下择婿、宗室卖婚、嫁娶求财、婚嫁失时等。感兴趣可自行了解,此处不展开论述。
3、从最开始一路追更的读者宝宝可能会发现这首《临江仙》跟一开始的版本不一样了,原因是作者改了一下格律。前文说过,《临江仙》目前留存有十几种格律,本书最开始用的是晏几道“东野亡来无丽句”的格律,后面又觉得晏几道那个实在太偏门了,于是改成了现在这个版本,用的是辛弃疾“住世都无菩萨行”的格律。
第46章 虞美人 我恨男人
旧忆如梦潆洄, 昔年西湖月辉,红情绿意,最终却都被现实一耳光打醒。
晏怀微睁开眼睛, 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是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而入梦之时手中拿着的,正是大妈妈那阕“误入藕花深处”的《如梦令》。
她刚把词笺放下,便听得门外响起小吉脆亮的嗓音:“梨娘子,我回来了。”
房门被推开,小姑娘进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堆东西,看上去喜气洋洋。
晏怀微起身瞧了瞧, 那里面褙子、裙子、袜子、履子应有尽有, 还真挺齐活。
“樊娘子问我,这段时间梨娘子在做什么?我说梨娘子在教我读书。樊娘子又问读了什么书?我说读了《晋书》——谢道韫提刀战孙恩!”
小吉将衣裙鞋袜一股脑堆在房内矮桌上, 然后手舞足蹈对晏怀微比划着。
晏怀微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啊, 净耍小聪明, 还敢在樊娘子面前讨嫌。小聪明耍多了呀,长、不、高!”
女伢儿被娘子这么一调侃,只顾挠着头傻笑, 之后便开始乐呵呵地整理她那堆女使衣裳。
“对了,樊娘子还说, 过段时日也要给梨娘子裁新衣裳呢。”小吉一拍脑袋想起这事。
晏怀微听闻此言却并无多少欢悦之情, 她现在对这些衣妆打扮的事已是兴致缺缺。
小吉整理新衣裳的时候, 晏怀微又坐回书案前, 打算将大妈妈另外两首《如梦令》也默出来, 谁知刚提起笔,又听得门外唤声响起:“梨娘子,你在吗?”
——是樊茗如的贴身女使水萍。
栖云书楼那事之后, 晏怀微现在只要一听见水萍的声音就紧张,总觉得每次她来找自己都没啥好事。可又不能不理人家,没奈何只得放下纸笔,开门迎了出去。
“我们娘子在后园倾心亭摆了茶果,想请梨娘子过去小叙。”水萍礼道。
晏怀微赶忙应道:“水萍养娘且稍等,待我换身衣裳便同你去。”
回到房内,晏怀微由小吉伺候着换了身极其素净的衣裙,而后便随同水萍往后花园走去。
说到王府那个姹紫嫣红的后花园,其实晏怀微也只去过两次。一次是中秋前夕众乐伶在此排演之时,应知雪带她来散心;还有一次便是年节之前,也是教乐所遣人献乐,她过来帮了帮忙。
虽然阖府皆知她受郡王宠爱,可赵清存到底没给她名分,她到现在连个小姨娘都不是——没名分就不配也不能在王府中四处乱走,这规矩她是懂的。
樊茗如也没名分,但人家在府中为泸川郡王操持家务乃是事实,众人皆已心照不宣地将其看做准主母。在这一点上,晏怀微自然无法与之比肩。
这不,这会子准主母樊娘子已经闲适悠然地坐在后花园的倾心亭内,面前食案上摆着各色果子,见晏怀微来了,她只淡淡一笑,打了个手势,示意小女使给对方看座。
小女使搬了个绣墩过来,晏怀微落座其上,半垂着头,摆出一副淑婉模样,并没看向樊茗如。
此时她尚吃不准樊茗如突然找她究竟是为着何事,故而不得不有所提防。
晏怀微仔细想来,只觉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微妙——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女人,只因一个男人而被迫绊在一起,可她与她却既非情敌亦非友人。
也许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里,她们就是准主母与准小妾的关系。这事说来也实在滑稽可笑,两人竟然都是“准”字当头,端的是谁也别嫌弃谁。
然而,纵使知晓内情的晏怀微自己,恐怕也没比外人清明多少。
她看得出来,樊茗如对泸川郡王是真心的,但这女人的举止又颇有些奇怪,并无寻常人争宠献媚行为,似也不曾拈酸吃醋,只是日日埋头帮着赵清存打理家事,实在是娘子中的娘子,巾帼里的巾帼。
眼下若是让晏怀微来理论,她还是那句话——赵清存究竟是心悦林伊伊还是樊茗如,都与她毫无干系。她不关心这些人之间有何纠葛,她只想做完自己的事,而后便远远离开。
人说吃一堑长一智,她在赵清存那儿都不知道吃了多少堑,要是再长不出一智,这辈子简直就是白活。
晏怀微这边须臾之间心绪千回百转,那边樊茗如却慢悠悠地将一盏沏好的清茶推至她面前,不慌不忙开口言道:
“多日不见,梨娘子近来可好?我瞧着怎得又清瘦了?恩王走时特意交待我,让我帮忙照看梨娘子。可你也晓得,前些日子端午佳节府里府外皆是闹腾,这马上六月初六又是崔真君诞辰,我忙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实在顾不过来晴光斋那边,还请梨娘子莫怪。”
“晴光斋一切都好,不敢劳动樊娘子。”晏怀微客气应道。
樊茗如抿唇而笑,话锋一转,这便说起今日唤她来此的目的:“我听小吉那伢儿说,你在教她读书?”
“是。”
“都读了些什么书?”
“我入府时所带书箧内藏书无多,不过是几本零零散散的《世说新语》、《河岳英灵集》之类。”
听对方说《世说新语》,樊茗如不禁拧起眉头,道:“晋人风流怪诞,梨娘子莫要将那些不好的东西教给女伢儿。”
“樊娘子言之有理,可我却以为,不知何为劣,就不会真正懂得何为好;不知何为恶,也就根本无法理解究竟何为善。高墙之外更有山长水阔,唯有都见识过,才能有所判断。”
晏怀微这话说完,便听樊茗如哂笑一声,漫声言道:
“知道的晓得梨娘子是海宁来的书会先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个官宦人家出来的仕女呢,不然怎得讲话如此不落地气?你让那些婢子去见识什么山高路远、黑白善恶,可这世间本就如囚笼,她们知晓了外面的天地,却又去不了,岂非更加痛苦?”
晏怀微略作思忖,忽然向樊茗如提问道:“樊娘子,我有一事不解。你看,人只要活着就会饿、会渴、会悲、会疼,若是不想有这些痛苦,是否应该赶紧自尽才好?”
“净说浑话。为了不渴不饿就去自尽,那是脑瓜不灵清。”樊茗如低声嗔道。
“那我想不明白,若是不自尽又该如何做?”
“自然是要去寻觅吃食,拼力为自己找一条活路!”
话音甫落,樊茗如愕然惊怔,明白自己着了道,一不小心又掉进这女先生的套子里。
对方是故意这样问她,这个看似荒诞的疑惑,实则与她所提出的质问恰成映照,而她也在无意之中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晏怀微颔首,柔声说道:“睁眼也许暂时无路,但不睁眼就永远无路。世俗不会因我们贤惠温婉而怜悯分毫,它只会强加给我们更多的欺压与苦难,我们的处境也只会每况愈下。先从梦中醒来,之后再拼力去寻,便一定能为自己找到一条活路。”
——其实这道理,她也是在经历了巨大的痛楚之后才体悟到的。
晏怀微原以为自己这番话定然会惹樊茗如不悦,她都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了。孰料听她说完,樊茗如却只是轻声叹息,片刻后竟还笑了出来。
“梨娘子才思非凡,我从来都说不过你,偏我还总想找你说,总是自讨没趣。其实我今日寻你来,并非是要与你争执,而是想请你拨冗受累,不止教小吉,也教一教府中旁的女伢儿,让她们也能知晓墙外的天高海阔。”
这回轮到晏怀微惊得目瞪口呆——她真是万万没想到,适才樊茗如与她辩说,其本意竟不是阻拦她教女孩子们读书,而恰是要促成此事?!
见对方以满脸震惊的表情看tຊ着自己,倒把樊茗如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却听她清了清嗓子,道:
“不瞒梨娘子,我也是见过世面的,并非那般只知三从四德的内闱小妇。可别以为就你懂得‘风骨’二字如何写,我亦知晓。”
话毕又补充道:“府里原本请过几个夫子来教这些女伢儿,可他们教的我都不满意。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觉得你更合适,所以才想将此事遣给你。你愿意吗?”
“愿意!”晏怀微赶忙答道。
“倘若需要什么书册,尽可告知水萍,水萍会打发府干出外采买。”
晏怀微起身向樊茗如拜了个万福,忽然觉得对方看起来顺眼了许多,虽然她总是端着一副贤淑老成模样,但也许这就是她的处世之道,旁人也没什么好置喙。
“樊娘子似乎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不知家中尚有何人?”晏怀微捧起茶盏浅呷,而后便似闲聊一般问出了这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依赵清存的说法,樊茗如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赵清存说她身世十分可怜,故而明知市井街头有关他二人的流言蜚语,却仍不忍心将她赶走。
秦炀也说过,樊茗如的来历似乎与一桩旧事有关。晏怀微此刻忽觉心痒难耐,她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旧事。
樊茗如一口口抿着盏中清茶,沉默良久,忽然对侍立亭外的女使说:“水萍,你带她们自去做事。”
水萍明白这是樊娘子要打发她们这些女使离开,也许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隐秘的话。于是赶忙应了一声,这便领着那两个原本在亭内伺候的小丫头走了。
枝头蝉鸣声声,湖中锦鲤游弋,后花园内除了倾心亭上品茶的两位女子外再无旁人。
在这聒噪又寂寥的独特光影之中,樊茗如幽幽开口:“其实你的身世和我很像,我们都是孤苦伶仃之人。”
晏怀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樊茗如口中的“你”指得是海宁的梨枝娘子,而不是临安的晏家元娘。
“最初与你相识的时候,我对你是心怀怜悯的。你我二人皆在这世上艰难苟活,我看着你,就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可你这人却实在讨嫌。若非你如此令人厌烦,我倒是愿意你与做个友人。”
晏怀微刚想争辩说我怎么就讨嫌了,话到嘴边却突然想到——哦,若是从樊茗如的眼光来看,她确实是挺讨嫌的。
她明知赵清存有心尖人还没皮没脸硬往人身上蹭,像个/荡/妇一样勾/引恩王;鸠占鹊巢还不懂规矩,仗着受宠爱就去栖云书楼乱翻;甚至入府时候用以示人的丑脸也是故意弄虚作假……如此种种算下来,自己还真是讨嫌的不得了。
晏怀微忽然有些脸红,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没争辩,而是等着听樊茗如继续说。
樊茗如转头看着涟漪层叠的湖面,忽然问女先生:“你知道从前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忠简相公吗?”
“赵相公?我当然知道!”晏怀微立刻答道。
樊茗如口中的赵忠简便是昔年的主战派宰相赵鼎,百姓们将之唤作“赵相公”。其最受朝廷重用时,曾手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并都督诸路军马之大权。
而且此人不仅是鸿儒宰相,亦是曲子词上的行家里手。晏怀微知晓他的名字便是因着他那首《蝶恋花》,其中“年少凄凉天付与,更堪春思萦离绪”一句,让她钦佩许久。
晏怀微:“我听家严讲过赵相公的事。家严说,赵相公为人耿直贤良,但却被那些奸人迫害致死。”
听闻此语,樊茗如的眼角忽地洇出一抹泪花。她抬手拭了一下,轻声说:“……他是我大伯。”
晏怀微诧然——樊茗如竟然是宰相侄女?!
她正想客套两句,说什么“原来樊娘子是如此高贵出身,怪不得端庄娴雅”,哪知樊茗如却抢在她之前再次开口——话语直似中天一道霹雳闪过,惊得晏怀微瞠目结舌。
“你一定想不到,其实我做过娼妓。……所以,我恨男人。……我恨死他们了。”
樊茗如抬眸直视着晏怀微,眼神锋戾。
话语一字字从她齿缝间用力挤出,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滔天恨意。
第47章 明月棹孤舟 这里面装着他心上人的遗物
秦桧这辈子恨过很多人, 也妒过很多人,但最让他咬牙切齿、誓要杀之而后快的有三个:其一乃少保岳飞,其二乃臭书生胡铨, 其三便是老相公赵鼎。
而令秦桧无比欢愉的是, 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尔虞我诈之道行,以及无比坚定地跪在赵构脚边当一条摇尾走狗的功力,他顺利地将那三个令他恨之入骨的人全部处理掉了。
——岳飞被诬杀,胡铨被除名流放,而赵鼎则被迫绝食自尽。
但这还不够,仅是这些, 绝不足以让秦桧心满意足。
他秦桧是谁, 他可是天底下最计谋多端之人,也是最狠厉毒辣之人。
既然狠厉, 那就不能对仇人有任何心慈手软, 不仅要扼死仇人, 还要将仇人之子与部下尽皆屠戮。
他誓要斩草除根。
所以,秦桧不仅杀害了岳飞,还以更为残忍的手段害死了岳云和张宪。
至于胡铨那个臭书生, 他和他的一家老小都已经从岭南新州被发配到了海对面的崖州,他们一定会死在那里, 永远都别想再回来。
胡岳两家皆已被压在了五行山下, 唯独老相公赵鼎一家颇有些棘手。
赵鼎是绝食自尽的, 他之所以这样做, 就是为了保住妻儿家人不受牵连。但没关系, 诬陷忠良这种事,秦桧向来有一套。
于是乎,在绍兴二十五年的春天, 就在临安府的公子王孙们相聚品茗前一天,赵老相公的儿子赵汾便被秦桧以大逆谋反之罪扔进了大理寺狱中。
赵汾在狱中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十八般酷刑将他浑身上下全部打烂,到最后几乎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找不见。
当赵清存将赵汾从狱中接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般残忍的景况——他根本不敢碰赵汾,只因对方浑身淌血,已生生烂成一个血人。
赵汾原本是要斩首示众的,与他一起被诬陷的还有另外五十几位奸相痛恨之人。在这份名单里面,赵清存的名字亦赫然在列。
但也许真是苍天有眼,秦桧的累累恶行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遂令此人突发恶疾,以至于要对包括赵清存在内的诸人下逮捕令的时候,他竟然手抖得无法签押,此事只得暂缓。
实在侥幸,赵清存在生死一线之间被老天爷垂怜了一回。
后来,因着赵昚出面奔走,赵汾最终并未被斩首,而是被赵清存从大理寺狱中带了出来。
可那时候,赵汾已经被折磨得仅剩一口气。
他拼尽全力,用嘶哑破烂的嗓音告诉赵清存,在他入狱之前,他的妹妹也被抓走,似乎是被带去了信州。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一个可怜的女子,他求赵清存帮帮她。
“……承信郎……求你……救她……”鲜血从赵汾口中涌出,他已说不出完整词句。
赵清存回头看向立于身后的赵昚。赵昚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点头应允。
“好,我答应你,我去找她。她叫什么?”赵清存问赵汾。
“樊……樊蓁……樊蓁……”
说完这最后一句,赵汾睁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用力向上看着,似乎想看透眼前的虚无和黑暗,不一会儿便没了呼吸。
赵汾死后,赵清存马不停蹄赶往信州,去寻找一个名叫樊蓁的女子。
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月,几乎翻遍了信州的大街小巷,最终在一个私妓聚集的娼巷里找到了樊蓁——也就是樊茗如。
樊茗如是在朝廷派官兵抓捕赵汾的时候,被人牙子伺机劫走卖至娼巷的。她被卖的时间并不长,可却在短短数月内尝遍了她从前根本想象不到的痛苦,那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被抚平的伤痛。
想来,十八地狱最底层的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罢了。
其实樊茗如并不是赵汾的亲妹妹,他们只是表亲。赵鼎的母亲姓樊,细论起来,樊茗如是赵鼎的母亲的弟弟的儿子的女儿。
但樊茗如身世凄凉,自幼便父母双亡。大伯赵鼎见她幼而孤露实在可怜,这便将她接回了赵家,如同教养亲生女儿那般教养她,使她绘画习字,知书明理。
后来赵鼎因着秦桧陷害而被外放潮州。夕贬潮州路八千,樊茗如也跟着赵家人一起去了岭南。
潮州外放仅仅只是开始,此tຊ后赵鼎更是被一贬再贬,直至绍兴十七年,他于崖州绝食而死。
至次年,朝廷许其子将其尸骨归葬衢州常山。也正是在那时,樊茗如又与其兄一家从那个被称作“天涯海角”的崖州回到江左。
终于逃离了崖州的蛮烟瘴雨,本以为回到江左能过上好日子。谁知麻绳专挑细处断,嫂侄相继去世,哥哥复蒙不白之冤,紧跟着便是她自己被掳走卖至娼巷。
彼时赵清存翻遍信州将樊茗如找出来的时候,她其实也只剩下一口气了——她早已失却活下去的心念,只求速死而已。
赵清存花了大笔银钱将她从娼巷带走,因她身体不好,受不住路途颠簸,于是便在信州找了间客舍暂时安顿下来。
樊茗如病得很重,请来的所有郎中都断言她活不成了,可赵清存却没放弃她。
赵清存不仅雇了女使日夜不离身地伺候她,他自己也留在了信州,一边陪伴,一边为她把脉问药。
也不知究竟是赵清存人品好还是医术好,又或者是运气好,总之大概一个月后,樊茗如在汤药和悉心照料之下终于挺了过来。
她像一株曾被人踩在脚底狠狠碾压,却又为天地间温风柔雨所呵护的野草一样,在挺过了凛冬的暴虐之后,又恢复了葱绿生机。
于是她跟着赵清存回到临安,又被他接入普安郡王府悉心安置。
从普安郡王府辗转到泸川郡王府,樊茗如这一待就是七年。
“我恨男人,但三郎是例外,”樊茗如面上带着自嘲的笑意,娓娓而言,“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他施以援手,这世间恐怕早已无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本想以身相许报答恩情,做妾做婢都可以……奈何他心里早有别人,无论妾婢,皆入不得他眼。”
听对方说完这些过往旧事,晏怀微只觉心里且惊且疼。
怪不得她初见樊茗如时,就觉得这人好似从鲸波鼍浪中走出,老成持重得不像这年纪该有的模样。如今知晓其身世,她不得不承认,樊茗如比她经历得多,比她可怜,也比她更为坚强。
“樊娘子……你……”晏怀微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得低声唤道。
樊茗如却蓦地蹙起眉头,眼中隐有厌恶之色:“用不着你可怜我。”
说完这句,她像是再也忍不下去了,连珠炮似的吐出一连串憋了很久的真心话:
“我是真的厌恶你。你怎就这么不知羞耻?你知道我为何厌你吗?因为我有自知之明,而你没有。我自知比不过三郎心尖上那人,所以我不争不抢。那人死了,三郎说他一生不娶。如此也好,那我也便一生不嫁,我愿意与他就这样撑持下去,哪怕我无名无分无实,都没关系。……偏是你可厌至极,上赶着来勾/引他。”
耳闻对方如此坦诚地说出心里话,倒弄得晏怀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了好半晌才道:
“……你跟我说你的旧事,其实是想提点我,你想让我知难而退,别再缠着恩王,是也不是?”
“你倒确实聪颖。”樊茗如哂笑一声。
晏怀微抿了抿唇,仔细措辞:“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恩王相处七年都不曾让他有丝毫动摇,可见他心意之坚。眼下他心尖上那人已不在人世,这才让我有了可趁之机。你觉得我是趁虚而入的无耻之徒,所以你嫌我、厌我。”
樊茗如拿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沿,忽地叹了口气:
“你是个开窍人,我无须再多言……我今日毫无顾忌讲出这些陈年旧事,确实是想给你提个醒——你不可能取代那人在他心里的地位,你也不可能取代我在这府中的位置。所以,我好心劝你趁早另做打算,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说完这话,她放下手中茶盏,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从茶案下拎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袱放在晏怀微面前,道:“打开看看。”
晏怀微面露疑惑,依言将包袱皮打开,倏地吃了一惊。
但见内中包着的便是她曾在赵清存卧房找到的那个戗金牡丹小匣——赵清存很珍重这小匣,彼时被她胡乱翻出来,第二日赵清存就将之拿走了。
“我不妨告诉你,这里面收着的皆是他那心尖人的遗物。三郎是个极其念旧之人,旧人旧物在他心里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我只恨没能早些相识他。”
樊茗如用一双秋水明眸看着那小匣,话也说得很慢:“你拿去仔细看,看完之后若还觉得自己能取代那人在他心里的地位,那就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
这回倒是轮到晏怀微秀眉紧蹙:“若我没记错,恩王极为珍视此物……樊娘子是如何拿到……”
“我从书房偷出来的。”
“偷出来的?!!”
“恩王去寻诗园养病,这段时日都不会回来。你拿去慢慢看,看完之后还给我,我放回去便是。”
樊茗如说这话时语气神情皆无丝毫波澜,似是在说这些东西你拿回去慢慢吃——不像是做贼,像是在做饭。
晏怀微将那戗金小匣用布重新包好,偷感很重地问:“你已经看过了吗?”
“我没看,也不想看。我尊重三郎的所有心意,但我也有自己的傲气。我不像你,我可从来没勾/引过他。”
听听这话说的,嫌厌之情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晏怀微在心底无奈地长叹一声,暗道我也是有傲气的啊,我不是什么毫无羞耻之心的淫/妇,除了初遇那次的《相见欢》,之后的每一次都是他在招惹我啊,他负我、辱我甚至还剽窃我,我又能怎么办?
但她并未向樊茗如辩白这些,只是将那包好的匣子捧在手上,低声说:“多谢樊娘子指点迷津,若无其他事,我先回晴光斋去了。”
话毕正要起身离开,却见女使水萍步履匆匆沿着湖畔向倾心亭跑来。
“娘子,娘子,”水萍跑得着急,待跑进亭内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事如此慌张?”
“适才院公来……告、告知……说王府……门外,有、有人求见恩王。”水萍边喘边说。
樊茗如凝声答道:“你去回他,就说泸川郡王病了,不见外客。”
“说了……可那人一听说恩王病了,反而更着急,非要进来。院公眼瞧着就快拦不住,我便赶紧来请娘子示下。”
晏怀微听了这话,遽然生出一种幸灾乐祸之感——赵清存根本不在府里,他去做他根本不能做的事去了。
看樊茗如的样子,应是知道赵清存的去向,可眼下府外有人非要见他,这出好戏将如何收场,倒是不能不看看了。
思至此,她又一屁股坐回绣墩上,重新拿起茶盏慢悠悠地喝着,边喝边拿眼睛眄着樊茗如。
樊茗如面色平静,实则却在心头大呼不妙——赵清存不在临安之事目下只有亲近的几人知晓,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她努力让自己稳住方寸,沉声道:“可有问清楚来者何人?”
“来者是位年轻娘子,她说她姓林,名唤伊伊。”
“噗——!!!”
水萍话音甫落,但见晏怀微一口茶水喷出,瞬间咳了个天崩地坼。
林伊伊不是已经死了吗?!
怎得还诈尸?!
第48章 师师令 三个女人一台戏
晏怀微见到传闻中的林伊伊的瞬间, 差点儿没把下巴壳给惊掉。
她以为的“花蕊楼诈尸歌妓”应该是这样的——容色凄凉白胜雪,眉眼低敛玉骨冰;手捏绢帕拭不去颊边粉泪,朱唇轻启诉不尽离愁相思。
可实际上“花蕊楼活得好好的前歌妓”却是这样的——秋香外衫配着檀色裆裤, 腰缠一条合围掩, 髻戴一方葛布巾,说话之前先把袖子给它撸起来——好一位洒脱不羁的市井民妇!
樊茗如与林伊伊是旧相识,听得水萍说门外来人是林娘子,登时松了口气,这便命水萍前去将她引至倾心亭。
林伊伊一瞧见樊茗如便急忙问道:“阿珝怎得病倒了?要不要紧?我就说前儿我右眼皮一直突突跳。”
“不妨事。”
樊茗如边说边上前扯了扯林伊伊的衣袖,示意此处还有别人, 让她莫再追问。
林伊伊一扭头, 果然瞧见一个容颜清丽的女子,手捧茶盏坐在旁边, 端的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这位是?”
晏怀微放下茶盏, 起身与林伊伊见礼:“我是府里新来的书会先生, 名唤梨枝。”
林伊伊眼前一亮,喜道:“你也是瓦子里出来的?如此说来,咱tຊ俩算半个同行呢!我从前在瓦子里唱过诸宫调。”
“早闻林娘子大名, 今日一见,心悦诚服。”晏怀微抿唇浅笑。
旁边的樊茗如却不禁蹙起眉头, 瞥着这个毫无眼力见、仿佛一块狗皮膏药般粘在亭子里就是不肯走的女先生, 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白眼一翻, 晏怀微立刻就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看来樊茗如并不知道她其实早就知道赵清存的真实去向, 眼下因着她在旁边碍事, 许多话不知该如何说。
原本就嫌她,现在更嫌了。
晏怀微倒是一点儿没介意这份嫌弃,反而主动扛起了向林伊伊解释内情的重任:“林娘子且宽心, 恩王没病,他只是根本不在临安。”
“不在临安?他去哪儿了?”林伊伊惊诧。
“不好说!”樊茗如赶在晏怀微再次多嘴之前急忙抢答道。
林伊伊瞧着樊茗如的反应,霎时恍然大悟。想当年她可是与赵清存、邹纯义共担敌之人,他们能有什么事瞒得住她?
“阿珝是不是已渡淮北去?”林伊伊压低声音问道。
樊茗如大吃一惊,下意识去瞥女先生,却听女先生在一旁云淡风轻地说:“他去淮西投奔李显忠了。”
嚯,此言一出,三个女人面上的表情瞬间异彩纷呈。
樊茗如:(▼皿▼#)
林伊伊:Σ(OдO|||)///
晏怀微:√ (*^ω^*) √
“你竟也知晓恩王去处?”樊茗如惊诧地问。
“知道,他走之前曾来与我道别。”晏怀微平静作答。
樊茗如听得赵清存离去前曾特意向女先生道别,面色黯了一瞬,旋即又不动声色道:“林娘子快请坐吧,别站着了。”
此刻倾心亭内并无旁人,只这三个与泸川郡王赵清存有关的女人聚于此处。
常言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眼下这三人打禅机似的你来我往打了一遭,互相皆已探出对方虚实,终于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林伊伊随意捡了亭内一方石凳坐下:“适才听说阿珝病了不见客,可把我唬得不轻。他也是越来越胆肥,竟然连北边都敢偷着去。”
“是官家恩准他去的。”樊茗如仔细措辞。
“他是铮铮铁骨好男儿,不像那些只会躲在温柔乡里勾心斗角的纨绔们。”林伊伊撸起袖子明亮地笑道。
晏怀微坐在一旁,瞧着这位昔日歌妓艳丽的笑容,只觉心头浮起太多疑惑:
胡诌不是说林伊伊已经不在了吗?赵嫣也说过,说赵清存的心尖人已经不在了,可眼前这林伊伊分明就是活蹦乱跳的,如此说来,难道……赵清存的心尖人另有其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她这边蹙着眉头瞎想,那边林伊伊已与樊茗如聊起过往旧事。晏怀微支棱起耳朵听了片刻,这才明白从前的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原来胡诌说的“不在了”,并非不在人世,只是不在临安罢了。
胡诌为了隐瞒林伊伊的行踪,故意对外说得含糊。如此一来,就算有心人想寻她,怕也难保不被蒙骗。
林伊伊是绍兴二十七年离开临安的,至今已有五年半。
在临安时,她的身份与雪月姊妹一样,都是市井私妓,靠在酒楼歌馆等处卖唱为生。
但林伊伊比雪月姊妹成名更早,性格也更圆浑,更会逢迎达官贵胄。于是花蕊楼便花大价钱将她聘去作场,身子契押了十年。这十年内她只能在花蕊楼弦歌劝酒,不得另谋它家。
也正是在花蕊楼做歌妓的时候,她与赵清存相识。彼时因感其渊清玉絜之质,便答应暗中为他传递消息,助其成事。
至绍兴二十七年初春,林伊伊与花蕊楼契约期满,她厌倦了那种每日劝酒赔笑的日子,也不想留在临安给王孙公子做妾,这便打点行李回家乡去了。
林伊伊是她做歌妓时使用的艺名,回到故乡之后,她便用回了自己的本名——林香。
“还得多谢阿珝给了我一大笔银钱,我拿来做本金,在家乡开了个香药铺子。你们是不知道,再也不用陪着笑脸向人劝酒,还能自己做店东,我现在别提有多舒坦了。”林伊伊笑得眉眼弯弯。
樊茗如也笑道:“我听三郎说,你还招了个赘婿?”
林伊伊两手一拍,爽快地答:“何止招了女婿,细伢仔都有了!我家官人原是个碾玉匠,人很好,就是不大喜欢说话,也不喜与人打交道,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闷葫芦似的。但我就喜欢他这样的!这次我出远门,留他在家照看。”
原来,前段时日福州那边有几艘从浡泥、麻逸诸国过来的大船靠岸,其上满载香药。林伊伊听说这事之后就打点行囊直奔福州。
待捡货完毕,将香药装车交给镖局押送回乡之后,她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见赵清存了,也不知对方现在过得如何。
这么思量着,林伊伊便没急着回家,而是绕了个路,由福州奔临安而来。
“不知林娘子的家乡在何处?”晏怀微突然问道。
“荆湖南路,潭州长沙。”林伊伊笑答。
答完这句,她似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遂又笑问晏怀微:“你知道我和阿珝是因何相熟?”
晏怀微心想,左不过就是他附庸风雅,你们在花蕊楼饮酒作诗,不然还能如何。
林伊伊见晏怀微不说话,便大声笑着解释道:“洞庭湖你知晓不?我生在那儿,他也生在那儿,如此说来,我们竟还有乡曲之情呢!你瞧瞧,这不互认个姐弟说不过去吧?”
晏怀微一听这话霎时愣住——赵清存居然是在洞庭湖出生的?!
洞庭湖……那样遥远的名字,可又隐隐觉得熟悉,除了诗文中的记载,她似乎还在哪里听说过……
晏怀微抿着唇努力在回忆中搜寻,片刻后忽然忆起,原来是某次自己缠着父亲要听家宅外的传奇轶事,父亲便对她讲了昔年洞庭湖上发生过的一桩故闻。
晏裕说,洞庭湖水道纵横交错,是个特别适合落草为寇的地方。
朝廷南渡之初,曾有一伙儿绿林好汉在那里扎营据守。他们扯起造反大旗,反抗官府的暴敛压迫和皇帝的昏庸无道。
绿林为首之人姓杨,自称大圣天王。
那杨天王虽是造反头领,可他偏偏又是那伙人里年纪最轻的——单看外表是个裘马轻狂的俊俏郎君,实则内里极具魄力与胆量,叱咤之间便可号令洞庭十八寨。
此人比起那些金兵更让皇帝赵构厌恨,只因金兵是外敌,而杨天王则是内辱——好一个横刀立马的英武天王,简直就是飞起两只大脚丫子,隔空踹在了赵构脸上。
洞庭湖的那群人在杨天王的率领下气势凶猛,眼看已聚拢十万义军,与朝廷形成对垒之势。
赵构数次遣将剿匪,可朝廷那些庸将根本不是杨天王的对手,全都被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打又打不赢,招安人家又不屑,赵构因此对那杨天王愈发恨得牙痒痒。后来实在没办法,这便派出岳元帅亲自领兵征讨。
岳元帅仁厚,并未对叛匪实行赶杀策略,而是尽力招降——愿意投降之人甚至可以收编,从此吃上岳家军这碗饭。
后来杨天王所聚义军纷纷倒戈,尽皆投入岳元帅麾下,可杨天王本人却无论如何拒不招安。最终,他被岳元帅手下大将牛皋斩杀。
思及这桩故闻,晏怀微忍不住忖想:洞庭湖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听名字十分波澜壮阔,应该比西湖更大?难道比西湖更美?她想象不出来,只因她从出生到现在,根本没有踏出过临安府这方圆百里。
也不知为何,她突然忆起赵清存临走时说过的话。他说,待到王师北定中原之日,就带她去看天大地大。
晏怀微想,倘若她能离开临安,她就先去瞧一瞧洞庭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
“还能是什么模样,都是装孙子呗。”
“啊?竟然是假的?”
“倒也不是全假,但逢场作戏居多。”林伊伊手里抓了把鲜嫩莲子,坐在晴光斋的小堂内,边吃边唠嗑。
眼下已是掌灯时分,白日里在倾心亭闲话的时候,林伊伊听说晴光斋除女先生梨枝外还住着另一位歌妓,立刻拊掌笑言一定得认识认识,于是樊茗如便将林伊伊安置在了晴光斋。
应知月嫁人之后,她那间小屋便空了出来,林伊伊刚好可以去那里暂歇。
此刻,晏怀微、应知雪和林伊伊三人皆无睡意,遂挤坐于桌案旁,吃着果子聊着天。
凭借烛火朦光,晏怀微终于说出了那个从初见林伊伊时就令她惊愕tຊ且迷惑的问题:“林娘子,你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哪儿不一样?”林伊伊手抓数枚莲子,且吃且问。
晏怀微想了想,说:“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在花蕊楼唱出声名的歌妓,应该是娇羞怜怯模样,没想到今日一见……着实出乎意料。”
“哈哈哈哈!”林伊伊爽朗地笑起来,“你可别被那些什么多情公子无情王孙嘴里的歪话给骗了。你瞧瞧这世道,整日里娇弱羞怯的女人,有几个能活得好?”
“这么说,唱词里那些执手相看泪眼的美人,都是假的吗?”
“逢场作戏居多,毕竟赚钱吃饭要紧啊,挣银子的时候自然得装一装,不然把酒客们得罪了,酒楼不给我们分银子。不信你问她。”林伊伊抬起下巴示意应知雪。
应知雪掩口笑道:“市井间卖唱为生,本就艰难,自然是酒客们喜欢什么模样,我们就扮出什么模样。不过有时候装模作样太久,渐渐就忘了自己的本心,自己把自己骗了,这也是有的。”
晏怀微至此如梦初觉,心道原来是从前的自己肤泛不切,也被男人那些花里胡哨的词句哄住,却根本不了解这些抱着琵琶的歌妓,不了解对于她们来说,真正的“活着”该是如何艰辛。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眼见着时辰不早,遂各自回屋就寝。
晏怀微一进西厢就看到了赵清存那只戗金牡丹小匣。包匣子的布巾已经被小吉拿去清洗,而匣子则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案上。
她缓步上前,下意识想将匣子打开,孰料手指才触至匣面便猛然惊觉——赵清存那个混账王八蛋连信笺的前后顺序都记得,谁知道他有没有在这匣子上动什么手脚。
他那人如迷似雾,又将这匣子看得如此金贵,纵使在匣内做下机关,也是毫不意外。
晏怀微想,樊茗如可真是个鬼灵精,她自己不看却忽悠着我来看,待我看过之后再被赵清存发现,然后再被他凶巴巴地绑起来拿蜡烛吓唬一回……哼,我又不傻!
——这烫手的鬼东西,我才不要碰!
晏怀微转身就走了——
作者有话说:锵锵锵,看完这一章,再结合前边《水龙吟》《貂裘换酒》等几章的种种细节,大家应该已经能猜到赵哥的真实身世了~
赵哥的身世其实正应了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假的可能恰好就是真的,而真的则可能偏偏是假的。
第49章 摊破木兰花 赵清存,他死定了!……
因着赵清存不在临安, 原本打算与其叙说姐弟旧情的林伊伊便也只在王府小住了三日,之后就收拾行李打算回潭州去。
从临安往西有水旱两条路可选。若行水路,便是走浙西运河——出了艮山门往东新桥的方向, 至桥南登船。
船舶沿着上塘河往南, 驶出大运河后再换作江船,溯长江一路向西便可。
水路便宜,林伊伊选择了走水路。
这几日晏怀微和林伊伊住在一起,也算是小有交情。故而临走这天她得了应允,来东新桥码头送林伊伊上船。
林伊伊拉着晏怀微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叫她照看好自己也照看好赵清存, 说着说着眼圈泛起红潮。别说,还真有执手相看泪眼之态。
巳时三刻, 林伊伊所赁船只驶离码头。
眼瞧着对方渐行渐远, 渐渐失于眼眸, 晏怀微又独自在大运河边站了一会儿,之后便打算雇顶轿子回城去。
仲夏的天光并不似盛夏那般酷热,且江南潮湿, 时不时便有淡云疏雨,已而山色空濛。
枝头梨花已落尽, 眼下换作榴花红如火。花色明艳, 灿亮地照落眼底。
晏怀微脸上的伪装已被赵清存拆穿, 她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再涂药, 省得弄出个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今日临出门的时候担心遇见旧故, 遂装出一副女子羞见外人的模样,仍给自己披着面纱、戴着帷帽。
此刻,她对着潺湲河水发了会儿呆, 这便转身往东新桥走,哪知才过了桥却蓦地愣在原地。
桥畔柳荫之下站在一个身着黛青交襟衫的男人,正用一双吊梢三角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晏怀微被这眼神紧盯着,无法装作没看见,遂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恩人为何在此?”
“你还记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秦炀讥嘲地应道,“你跟我来。”
话毕他转身便走,晏怀微无法,只能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其实她如今并不想见秦炀。盖因去岁她溜去妙果寺与秦炀见面的时候,秦炀说了一句话,便是那句话让她心生疑窦与不安。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秦炀说:“我亲眼瞧见你是如何被那些粗鲁之人欺辱。我悄悄跟着你,一路跟至城外。”
此言初听似乎没什么不妥,但晏怀微聪敏如斯,稍稍一想便立刻发现了内中隐秘——秦炀一路跟着自己跟到了钱塘江,也就是说,他早就看出自己失魂落魄要做傻事,但他却并未有任何阻拦,直到自己跳下去了,他才突然施救。
晏怀微跳江那天是大年初三,新年佳节正是朝廷开设关扑之时,江畔亦有许多关扑船只,若是旁人看到有小娘子不慎落水,许也不会袖手旁观。
彼时晏怀微也曾疑惑过,为何好巧不巧,救起她的偏偏就是故太师秦桧的养子?赵清存与秦桧的仇怨她不是不知晓,如今仔细想来……这一切也许都是算计好的。
心中思量着这些,晏怀微跟着秦炀从东新桥往北,过了端平仓和铜钱局,来到一处唤作松毛场的地方。
场外有几间破烂农舍,秦炀随意选了一间,上前敲门。
一位老媪应声出来,秦炀与老媪言说几句,又摸出一个钱袋塞入那人手中。
那老媪顿时喜笑颜开,立刻引着秦晏二人进屋,又奉了两碗粗茶并一碟果子,这才出去了。
“这些日子你为何不来找我?”秦炀关上房门,回头看向晏怀微,语气中颇有怨怼。
“恩人勿怪,前些时候妾病倒了,近日才缓过气来。”
秦炀听得她病了,面色不再那般阴鸷,缓声问道:“这段时日你在他府上又发现了什么?”
“妾知晓了樊娘子的身世。”
“如何?”
“樊娘子是老相公赵鼎的表侄女。赵汾死后她流落在外,之后被赵清存寻到,接回临安。”
话音甫落,但见秦炀“砰”地一掌拍在农舍内的粗木桌上,咬牙恨道:
“果然如此!当年赵珝耍手段将赵汾接出大理寺,弄得阿爹十分恼火。若不是阿爹当时重病缠身,定要让赵珝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哼,所幸那赵汾已死,姓樊的只是他表妹,谅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还有别的事吗?”
晏怀微半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摩挲衣角,好一会儿才说:“……妾还知道了赵珝那些银钱的去向。”
此言一出秦炀着实惊喜,急忙凑近问道:“他用去何处?”
晏怀微不动声色地向后移了移身子,垂眉敛目,似是不知如何说,也不知该不该说。
秦炀催促道:“你不想告诉我?你想替赵珝隐瞒?真是枉我费力救你性命,这世间连狗都晓得知恩图报,而你却……”
听得对方如此出言不逊,晏怀微勾唇一声哂笑:“衙内莫急,妾说便是。”
她抬起眼眸直视着秦炀:“妾从栖云书楼内翻出一匣金叶子和几封书信,依信上所言,赵珝从前一直将大量银钱送往秦蜀,若是妾没猜错,他在那边养着一个山水寨。”
山水寨乃是宋金对抗之初,边境防线上的百姓们自发筑建的防御寨子。
其形貌与魏晋五胡乱华之时北地所建坞堡颇有些相似,寨内可驻扎士兵亦可农耕畜牧。因其往往依山临水而建,故而百姓们俗呼为“山水寨”。细论起来,其与绿林好汉落草为寇的山寨其实也差不多。
秦炀大吃一惊:“他在川峡四路养了个山水寨?!寨中有多少人马?”
“信上没说,妾不知。”
秦炀咧了咧嘴,面上浮出一层喜色:“好,好,此事甚好。你不知有多少兵马也无妨,此事给我些时日,由我去探听详情。眼下吴嶙与金人交锋,川峡四路那边乱得够呛,倘若赵珝在那浑水之中养了个揭竿造反的山寨,那他可真是……哈哈哈哈,真是活腻了!”
晏怀微见秦炀如此兴奋,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一直疑惑的那个问题:“秦衙内,tຊ你为何一定要将赵珝置于死地?”
此语问出,秦炀的脸色忽地便由兴奋转为阴冷。
他挑起眼角看向面前女子,阴沉沉地打量半晌,最终咬牙切齿答道:“若非那赵珝,阿爹也不会那么快就离世。若阿爹还在,我也不会沦落至此!他欠的债,他必须偿还!”
晏怀微隔着帷帽盱着秦炀。她并非毫无心眼的烂漫少女,自她入府且与胡诌相熟之后,她就曾旁敲侧击地向那位昔年的大内密探打听过秦炀与秦家的事。
依胡诌的说法,奸相秦桧病重之时原打算将相权转交给他的养子秦熺,以此保证秦家永远立于煊赫不败之地。但这事被赵清存知晓后告知于赵昚,赵昚当机立断,立刻入宫面见皇帝赵构。
那天夜里,赵构微服出宫去秦家探望秦桧病情,并顺手夺了秦桧的相权。
夜半鸡鸣鬼叩门,次晨天还没亮,秦桧那大奸臣就已命丧黄泉。
秦桧死后,秦家由秦熺接管。前年秋天,秦熺也一命呜呼。再之后,秦桧的三个孙子——秦埙、秦堪、秦坦各拿一份家产,秦家至此一分为三,而秦炀的靠山便是他名义上的侄子秦埙。
忆及胡诌所言这番旧事,晏怀微突然凝声对秦炀说:“衙内恕妾多言,那赵珝不过就是官家脚边的一条狗,纵使杀了他也无关宏旨。太上才是真正的老谋深算之人,昔年若非太上手段凌厉,秦太师也不会被褫去相权。……你们所有人都是被太上耍得团团转。”
秦炀蓦地愣住——眼前这女人竟能一语道破玄机,实在不可小觑。他忽然有种后背寒凉之感,只觉自己从前小瞧她了。
犹豫片刻,秦炀却终是答道:“……太上不能有事。”
晏怀微瞧着秦炀的神情,刹那之间就想明白了——太上皇赵构和故太师秦桧根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秦桧死了,只要太上还活着,秦家就不会真正倒台。
可一旦太上不在了,由一朝二天子变为赵昚独掌大权,以赵昚和秦桧之间的仇恨,秦家必然会被定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太上在,秦家在;太上亡,秦家亡。
秦炀猛喝一口粗茶,将这个关于太上皇的话题揭了过去,继续问晏怀微:“我听说赵珝病了,已有许多时日不曾出门。他是真病还是假病?”
晏怀微刚想说他没病,忽觉心头遽然一疼——“他没病”这三个字在行将脱口的瞬间,一下子被她咬在了唇上。
屋内气氛陡然变得沉滞冷涩,鬼魅于虚无之中飘荡着。
在这间破烂农舍内,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对面而坐。
恍惚之中,墙面上似有蛇影游过,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人心鬼蜮在墙壁上留下的漉漉幻影。
秦炀陡然意识到什么,厉声追问:“赵珝根本没病,是不是?他在做什么?!”
晏怀微依旧沉默着,但却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她这一躲,秦炀的面色变得愈发焦灼烦躁。
只听他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气问道:“晏娘子,你莫不是对那赵珝旧情复燃了吧?”
“我没有!”晏怀微疾声答道。
“没有就好。晏娘子被他侮辱,受他戕害,眼下你若是还对他有情,我都忍不住想说一句,人怎能卑微至此……若我早知你满脑子尽是些情情爱爱,我当初真就不该救你!”
秦炀的态度愈发轻蔑,话语也愈发尖酸刻薄。
“我也不求你知恩图报,我现在只觉你砢碜,忍不住后悔当初……”
“秦衙内!”
晏怀微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了秦炀的阴阳怪气,问道:“你上回说,你在吴山坊看到我被王府仆役欺负。然后你一直跟着我,一路跟到钱塘江畔?”
“对,怎么了?”
“没怎么。”晏怀微不动声色地将心头涌起的怒火压下——秦炀承认了。
既然他一直跟着自己,必然发现了自己当时的失措失常,可他非但不拦着,反而一直旁观,之后再施以援手,这不是故意挟恩图报又是什么?!
但话又说回来,秦炀确实救了她,这一点毋庸置疑。
是秦炀将她从冰冷的江水中捞出来,之后又安排她在崇新门外的农舍内养病。彼时她神思忧悒,也是秦炀告诉她,在她“死后”发生的种种不堪之事,使得她恢复心气……这些都确然是恩情。
好,那么今日她晏怀微便有恩报恩,有债偿债!
晏怀微抬起眼眸,以极快的语速竹筒倒豆子般说:“赵珝没病,我知道赵珝的去向,他根本不在临安,他跟着李显忠去北伐了。”
话未说完就见秦炀的眼睛“唰”地一下放出精光。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晏娘子既被称为‘大宋第二才女’,就绝非那等只会伤春悲秋的无用之辈!好极了,好极了!这一次,赵珝他必然万劫不复!”
秦炀越说越兴奋,以至于从椅上站起,在屋内来来回回走动着,边走边拊掌。
“这消息实在有大用!山水寨先放一边,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将赵珝私自离开临安的消息告知太上,只要太上知晓此事,赵珝就死定了!他就死定了!他会被交由大宗正司处置,谅是官家来了也保不住他!”
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个因亢奋连声音都变得扭曲的男人,晏怀微自己倒是觉得很平静,心如死水般平静。
她并无预想中眼见赵清存终于要身陷囹圄的雀跃,也没有担忧,没有悲哀,甚至连一丝惶惑都不再有。
——她心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快。
赵清存不在临安,作为宗室郡王,他竟然违抗祖宗规制私自投军北伐——这消息足够令人震惊,也足够置赵清存于死地。
秦炀的救命之恩,她用这条惊人的消息还清了,秦炀再也无法挟恩图报;赵清存过往对她的那些欺负和羞辱,也算是扯平。
至此,秦炀拿到了他想要的致命隐秘,而晏怀微也给了自己一个交待。
晏怀微心想,赵清存,接下来你就自求多福吧。
*
今日的私下见面,原本至此便算是圆满告终,怎料临走的时候,却又出了件意想不到的状况——秦炀发现晏怀微面上的烧疤不见了。
“你的易容呢?”秦炀冷声问她。
晏怀微见自己明明带着帷帽却仍被他看透,知道隐瞒不下去,便答道:“被赵珝拆穿了,我就没再涂药。”
“他认出你了?!”
“对。”
“他既已认出你,却仍要将你留在身边……”秦炀的面容变得沉诡,话语和眼神亦浮出戾气,“呵呵,泸川郡王,他还真是尽做些出人意料之事。”
说完这些,秦炀交待晏怀微,让她在这间农舍内等一个时辰再走,以免他们这对儿男女先后脚出去,被人看到了徒惹事端。
晏怀微略略思忖,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便于房内木椅上重新落座。那老媪又来添了一回茶,还伴着晏怀微聊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秦炀离开农舍后,在德胜桥拦了辆马车,拿出一整吊绍兴通宝交给车夫,让车夫火速回城。
待车子入城,秦炀却既没回秦家,也没急着去德寿宫向赵构告御状,而是拨转马头直奔安荣坊的齐家大宅。
在厅堂内品着清茶等待齐耀祖的时候,秦炀将今日之事和日后会发生的事皆在心里捋了一遍。
撮科打哄的好戏唱至此处,差不多已经接近尾声。既然已是尾声,那唱戏之人也就没必要再留着徒生事端。
赵清存揭穿了晏怀微的易容,却仍将她好好地留在身边。这么看来,此女于泸川郡王而言必是珍重的——这珍重程度远超秦炀的预料!
既然如此,好得很,赵清存珍重的东西,他秦炀都会毁掉;赵清存想要得到的,他秦炀都会让他一无所获。
眼下他要做的,便是将一件十分有趣的真相告知齐耀祖。齐耀祖若是知晓此事,定会闹将起来。届时就看那齐、赵、晏三人三败俱伤,他便只管坐收渔人之利。
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秦炀唇边不禁泛起一丝诡谲笑意。
第50章 山鬼谣 她是倍受郡王宠爱之人
送林伊伊上船的时候是巳时三刻, 之后便与秦炀在松毛场外的破旧农舍见面,秦炀走后晏怀微又与农家老媪闲坐了一会儿。
此刻估摸着秦炀应是早已回城,二人不会被撞见, 晏怀微这才从农舍告辞离开。
仰头看看日色, 似乎已是午时过半。不远处的德胜桥边行人络绎往来,四处都是跑腿的闲汉和搭船的官人家眷tຊ。
晏怀微在德胜桥边以八十文钱雇了一顶小轿。两名轿夫抬着轿子往北,打算走艮山门回城。
从艮山门往清风坊走可以不经过御街,轿子入城转向西,再从贡院转向南,之后就沿着坊间那些纵横交错的岔路往回走便可。
晏怀微今日为送林伊伊离杭, 天不亮就起身梳洗, 这会子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的,难免有些犯困。
她将头倚在轿厢上, 正眯着眼睛假寐, 忽听外面有人大喊着“停轿”、“赶紧给我停轿”, 紧接着轿子猛地一颠就停了下来。
“官人可是有事?”轿夫的声音在外响起。
晏怀微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地正待开口询问,外面那人却先她一步, “唰”地一下就将轿帘掀起——居然是齐耀祖!
晏怀微仿佛看见恶鬼一样,遽然向后缩去。
齐耀祖却没给面前这女子闪躲的机会, 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螳螂般的长臂伸入轿内, 抓住晏怀微的衣袖向外用力一拽。
晏怀微被这猝不及防的力道拽着, 一下子便从轿内扑了出来。
“好你个贱人, 居然躲在这儿!老子以为你死了, 原来活得好好的!”
听闻此言,晏怀微差一点儿连呼吸都停滞,只觉整个人如受冰凌之刺, 周身寒毛直竖,脑海中天旋地转全是惊诧——齐耀祖认出她了?他是怎么认出她的?他又是怎么知道她会从此处经过?
但现在不是琢磨这些问题的时候,她不能被齐耀祖缠住,她必须抵死不认。
思至此,晏怀微努力撑出气势,怒斥道:“哪里来的腌臜货,敢拦王府女眷的轿子!我是泸川郡王恩宠之人,泼才如何放肆!”
齐耀祖咧嘴怪叫:“你少装蒜。我还以为你早就去见阎王,却原来是找你那姘头求欢去了。也怪我眼拙,上次在王府居然没认出你!啧啧,我的好娘子现在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已经被那赵郡王破身了,对不对?他的榻上功夫如何?勾得你脸都不要,家也不回,真是个毫无廉耻的贱人!我呸呸呸!”
齐耀祖叉着腰拦在轿前,满口污言秽语,骂得口沫横飞。
晏怀微攥紧拳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她透过帷帽薄绢向四下看去,见轿子被拦停之处已是德化坊。也就是说,穿过眼前几条巷子,过了清湖桥就是泸川郡王府所在的清风坊。
只要回到清风坊,她就安全了。
她不是晏樨,她是倍受泸川郡王宠爱的梨枝娘子,到了王府地界,齐耀祖要是还敢纠缠她,她就大叫大嚷,叫府中院公出来将此人乱棍打走。
电光石火之间,晏怀微谋定而动。
她似再也受不了这龌龊言语一般,使足力气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男人,提起裙摆就往前方的巷子里跑去。
巷道七扭八弯,晏怀微的身影于其中一闪,立刻就没影了。
齐耀祖冷不丁被晏怀微推得踉跄后退,脚绊在轿杆上,跌了个大跟头。眼见对方已于巷内消失不见,他再顾不得喝骂,一骨碌爬起来就追了上去。
可叹这坊间巷道密集交错,晏怀微原打算一路向南跑,谁知跑着跑着便被绕晕。
她喘着粗气立在一条岔道口,面色忽红忽白,心头像有一面大鼓在砰砰砰地敲着。骄阳粗暴地照在头顶,照得她遍身虚汗淋漓,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晏怀微生怕齐耀祖从背后追上来,不敢在此地多做停留,遂慌慌张张随意选了条路,提起裙摆就跑了进去。哪知刚转过一户人家的后墙,她便猛地顿住脚步,愣在原地。
齐耀祖就站在墙角,睁着他那双螳螂一样微凸的眼睛,满脸狞笑地看着她。
临安的夏日正午,没有人愿意出门接受老天爷的暴晒。整个巷子安静得不正常,死气漂浮头顶,烈日娩出一种毒热的冷。
而那个丑恶阴狠、表里不一的男人则宛如厉鬼一般站在眼前。那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狡诈厉鬼,不怕阳光。
——晏怀微转身就跑。
可惜她才跑出没两步,就被齐耀祖从身后拽住了帷帽上的薄绢,那人/大踏步绕到她身前,两只手同时扯向她的帷帽和面纱。
晏怀微奋力反抗,可她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在力量上根本不是齐耀祖的对手。
不过三五下,帷帽连着面纱皆一股脑被扯落在地,晏怀微那张眉目清秀如梨花的面容这便袒/露/出来。
“喀喀喀,”齐耀祖得意地笑着,笑声好似夜半鸱鸮,“我的好娘子,你就别再跟我装蒜了。你这张漂亮的小脸蛋儿,拿刀划花了我都认得。”
晏怀微顾不得帷帽和面纱,也根本不想与齐耀祖再多说一句话。她凭着自己身形灵秀,瞅准机会一下子就从齐耀祖身侧钻了过去。
“站住!晏樨!你看看这是什么?”
齐耀祖这次却没继续追她,而是好整以暇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抖开来,其上似乎歪歪扭扭写着些不成句的句子。他知道,瞧见此物,他的好娘子定会回来。
果然,晏怀微逃跑的脚步蓦然停住——她认出来了,此刻齐耀祖手里捏着的,正是从前写给她的那一纸休书。
齐耀祖满脸奸笑地看着她,得意说道:“想不到吧,你跳江之后,我去你家为你拾捡遗物,竟被我找出了这东西!你从前像捂宝贝一样捂着的东西,如今还是落在了我手里。你不就是仗着有这玩意儿在,便觉得与我没了瓜葛。老子告诉你,你想都别想!老子这辈子做鬼都要缠着你!老子就是要拿你寻开心!”
“还给我!”晏怀微顾不得会被齐耀祖抓住,三两步上前抢夺。
齐耀祖身子向旁一侧,躲开了晏怀微的手,面上神情也变得愈发狰狞:“老子告诉你,没了休书,你就还是老子浑家!老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等把你弄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齐大郎你别欺人太甚!”晏怀微怒斥,“把东西还给我!”
“还给你?呵呵,你睁大眼睛看好了。”
话毕,齐耀祖以极快的速度将那休书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了两口便吞下肚去,边嚼边挑衅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晏怀微眼见那纸唯一可以证明自己和齐耀祖已毫无瓜葛的证据被对方吃了,霎时面色惨白。
也不知现在究竟是气、是怕还是恨,她感觉身体的每一处都在颤抖,从足尖到发梢,筛糠一样抖着。
“跟我回家去,本员外大人有大量,可以不追究你爬上赵珝的床这件事。只要你从今往后乖乖听话,我们还是可以重新做夫妻。”齐耀祖惯会两面三刀,不过瞬间,他这面孔就从狰狞换作了无耻。
“你……休想,休想!”
见这女人就是不肯服软,齐耀祖面色遽然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掐住晏怀微脖颈,将她抵在了巷内土墙上。不待晏怀微反抗,他便抬起另一只手开始在她脸上用力揉捏亵玩。
“我休想?你是我浑家,我想怎么就怎么。”齐耀祖桀桀怪笑着。
晏怀微细嫩的脖颈被掐在对方掌中,炎炎烈日灭顶袭来,她只觉呼吸愈发困难,忍不住张开嘴努力喘着。
齐耀祖见她此刻满面潮红、呼吸不畅,愈发兴奋起来。将女人抵在墙上还不够,他还将一张臭嘴凑了过来。
他凑得太近,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也就失了防备。
——就、是、现、在!
晏怀微抬手拔下髻上所戴一枚又长又尖的银簪,对准齐耀祖前胸狠狠扎了下去。
“啊!!!”
齐耀祖发出一声惨叫,放开晏怀微,连退数步捂住伤处。
血由指缝洇出,银簪深深地扎进皮肉里。齐耀祖咬着牙拔了一下,居然没拔出来,可见晏怀微这一簪是下了死手的,简直恨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就杀了他。
她不想再忍了,一刻也不想再忍。
她也要化身厉鬼,与他正面相对,磨牙吮血,淋淋漓漓。
“你竟敢……你竟敢……你想杀我?!”齐耀祖忍着剧痛,面上是一抹不可置信的表情。
“对,我要杀你。齐耀祖,你去报官吧。”
齐耀祖的鲜血和惨叫让晏怀微心里澎起一种报复的快感,这感觉反而让她冷静下来,她不再慌张战栗。
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惊诧,看着晏怀微如此冷静的样子,齐耀祖刚才tຊ的嚣张气势忽就委顿下去。因为他明白了对方想做什么——这女人要利用大宋律法,与他强行离婚。
我宋律法《宋刑统》大部分延续唐律,夫妻离婚除“七出”、“和离”之外还有一种形式,那便是“义绝”。
“义绝”并非字面意思上的恩断义绝,而是将家中丑事报官之后,由官府强行裁定夫妇二人离婚。被裁定为“义绝”的夫妇,无论二人之间是否还有感情,皆会强制分开且不得复婚。
但这“义绝”之事非由官府随意决断,须依照律法条款而行,譬如丈夫殴打岳父岳母、夫妻与对方亲属通//奸、丈夫将妻子卖掉,等等,如有此类事情发生便可定夺。
而此律法当中颇为重要的一项便是——妻殴杀其夫。
晏怀微以银簪蓄意扎伤齐耀祖,这事若报去官府,定会被判“义绝”。如此一来,夫妻二人必须离婚且妻子或将遭受牢狱之灾。
——晏怀微这是宁愿自己去蹲大牢,也要与齐耀祖断尽干系。
“你变了,晏樨……你现在够狠,真够狠……我真是小瞧你……”齐耀祖忍着胸前剧痛,嘶嘶地说。
“你去报官,去啊。”
此刻,晏怀微不再逃跑,她甚至拔下了发髻上另一支簪子,对准齐耀祖,恶狠狠地向他走了过去。
齐耀祖惜命,他开始向后退去:“你等着……晏樨,你给老子等着……老子慢慢收拾你……”
话毕,他像是怕这疯婆娘发起疯来真就不管不顾把他扎死似的,手捂受伤之处,宛如一条野狗,夹着尾巴离开了德化坊这条陋巷。
眼见得齐耀祖跑了,晏怀微浑身脱力,倚着土墙缓缓坐下。
她在墙角呆坐了一会儿,阳光照在头顶,照得人浑身干涩,连眼睛都是干涩的,哭都哭不出来。
闹了这么一场,刚才没想明白的问题此刻尽皆通彻:齐耀祖为何会在这里拦她?又是如何知晓她就是晏怀微?不消说,一定是秦炀告密。
——秦炀拿到了他想要的,嫌她已无用处,遂反手出卖了她。
晏怀微讥笑一声,努力撑着墙站起来,拍了拍衣裙上沾着的土灰,又捡起刚才被齐耀祖扯掉的面纱和帷帽戴好,想了想,她决定先回王府静观其变。
待她踉踉跄跄回到晴光斋的时候,便见小吉站在院子外面走过来走过去,直如热锅上的蚂蚁。
远远瞧见晏怀微过来,小吉赶紧跑上前迎接:“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嗯……”
“急死人了,”小吉搭手搀扶着她,边走边说,“有人在房里等娘子,已经等了好久。”
晏怀微惊魂甫定的心一下子又紧张起来,问道:“是谁?”
小吉压低声音:“娘子进屋之后赶紧先赔个不是,千万别跟她起争执……是乐平县主。”
“乐平县主”四字一出,晏怀微只觉双膝遽然发软,被小吉用力撑了一下才站稳——
作者有话说:各位读者宝宝大人们,我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先听好消息?好的。
好消息就是——咱们还有差不多30章就可以【正文完结】啦!
是的,本书不是七八十万字的大长篇,按照我手边的细纲算下来,正文体量是33万字左右,番外大概一两万字。
说完了好消息,下面说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这本书要停更一段时间了。
但并非作者放弃它,而是打算先暂停连载,我先去把大结局写完。
之前有在作话里提过,因为数据不好,作者一度很丧,丧到几乎写不下去。
虽然在读者宝宝们的各种关爱之下我又站起来了,但其实整个人的状态还是差差的,所以就导致写得很慢。
然后我这人又特别挑剔,完美主义,觉得没写好就拼命修改,每天写3000字,第二天转头又删掉不满意的1500字,真是so sad……
因为持续性焦虑emo自我折磨,结果就是不小心把旧疾给整复发了唉。
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目前从精神到身体都已经撑不住,遂决定暂停。
我这边会关掉后台不再看任何数据,直到把大结局写完——再看数据的话作者可能真的会崩溃掉哈哈哈。
ps.明天挂请假条。在此期间请大家暂时把这本书扔进收藏夹里吃灰去吧。对不住各位一直追更的小天使读者们,鞠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