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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洒入屋内, 柔和的金色光晕描绘出房间朦胧的轮廓,房间里的一切静得出奇,连时钟的滴答声都被这静谧吸收, 只有偶尔窗外风的声音,才提醒着世界依然在运转。

    顾云来缓缓睁开发涩的眼, 身体一动,他下意识地伸手往旁边探去, 那里的床单好像还带着一点微弱的余温, 柔软的触感下藏着空荡,可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手指在床单上轻轻划过,试图捕捉那个已经不在的身影, 顾云来甚至有些怀疑,昨晚那一切不是他的一场梦境。

    清醒了一些之后, 顾云来看到手机上许天星的留言,早上六点多发的:【医院早班, 先走了】,还有一条【借你一件衬衫, 我的坏了。】

    他太了解许天星了,了解得心疼,这种不留痕迹的“消失”, 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将一切情绪紧紧收束, 藏进自己身体里, 那是许天星的自我保护机制,是他对亲密关系的恐惧,是怕被看透、怕被抛弃, 是回避,是不安,是他特有的逃避方式,也是内心脆弱的保护色。

    “真像你啊,许天星。”他低声喃喃,嗓音因睡意未消而沙哑,语气中有着被戳痛后的无奈与自嘲,还有难以掩饰的思念,那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独,像是一个无人应答的呼唤。

    他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穿过衣帽间,脚步沉重地走到浴室门口,手搭在冰凉的门把上一推,一股温热的水汽还未散尽,扑面而来,弥漫着熟悉的薄荷沐浴露香气,那气息像是许天星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提醒着顾云来,不久前他还真实地存在于这个空间,不是梦境。

    毛巾还挂在原处,湿润的边角耷拉下来,明显是被认真擦过的痕迹,几滴水珠沿着瓷砖地面滑落,汇成一道细细的痕迹,弯弯绕绕,像条偷跑的鱼,悄无声息地游向卧室门口。

    顾云来站在浴室门口,视线顺着那道“水痕”移动,脑海里几乎自动还原出那一幕,清晨的雾气还未散,许天星站在镜子前,眉眼寡淡,神情像往常一样平静,用毛巾擦着头发,却在抬头望向镜中时,或许那双眼睛,会短暂露出一丝疲惫和……舍不得。

    当然,他是不会承认的,他只会默不作声地转身,轻轻带上门,连锁扣的声音都小心得像是怕吵醒谁。一如既往的“许医生式退场”,不留余地,也不打扰,像一场默剧,轻车熟路得让人想翻白眼。

    顾云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抹过玻璃,指尖划过时,模糊了镜中的倒影,他望着自己那张有点没睡醒的脸,眼里闪过一点无奈。

    “早上不告而别……这是逃了吧?”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回客厅,手机被随手拎起来,屏幕点亮,聊天列表里那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上头,沉默得像装聋作哑。

    他盯了几秒,忍不住撇嘴,拇指在输入框里飞快地打下一行:【走得这么急,连句“再见”都不留?】打完又觉得这话太正经,太像兴师问罪,删掉。

    重新输入:【许医生,你总不能每次都这样,人给你睡,衣服给你穿,你倒……】停顿两秒,又觉得有点太像小媳妇,骂人不狠,撒娇不像,又删了。

    他歪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脑后,叹了口气,“操之过急也没用,”他嘀咕着,像在劝别人,也像在安慰自己,“这人你逼得越紧,溜得越快。”

    他太了解许天星了,那个人的冷静不是装出来的,是在心口扎了篱笆,怕别人靠近太近会弄疼自己。所以顾云来不能硬闯,得等,等篱笆门自己开一条缝。

    可等归等,他还是不甘心,想了想,他重新坐直,拇指终于轻巧地敲出一行字:【午饭记得吃,别又忙一天不沾米粒。】

    “还是算了。”他笑着摇摇头,把那行藏着太多情绪的调侃删掉,点了发送,消息发出去,聊天页面恢复了寂静。

    浴室里水声哗哗,水汽缭绕中,顾云来洗得很快,动作麻利,走出浴室时,头发还在滴水,神情却明显轻松了许多。

    顾云来穿着浴袍走到客厅,弯腰一件件捡起昨晚脱下的衣服,许天星那件白衬衫最先映入眼帘,扣子被他扯掉几颗,领口散着,衣身皱得不像话。

    他看了一眼,嘴角抽了抽,又低头把自己的家居服也一并收拾起来。

    回到卧室,他动直接开始拆被罩,动作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情绪,一边是泄愤,一边是在回味。

    “啧,你倒好,”他一边拆枕套一边念叨,“许天星,你倒是挺干净利落的,早上不声不响跑路了,弄乱的被子我收拾,床单我换,连衣服都得我洗。”

    他顿了顿,目光扫了一眼还没整理的床铺,那张乱糟糟的床单上还残留着昨晚的痕迹,皱得不成样子,却怎么看怎么顺眼。

    “我可真是……欠你的。”他把最后一件被罩塞进洗衣机,按下开始键,听着水流灌入的声音哗啦作响。

    他靠在洗衣机边,手指慢慢松开,低头叹了口气,终于把昨晚的混乱安顿好,也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我认栽了,就算你睡完跑了,我也没打算怪你。

    屋子静得出奇,阳光透过落地窗,在木地板上铺开一层温暖又明亮的光,他站在那光里,眼神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落空,可下一秒,他忽然轻笑了一声,声音很轻,有点嘲讽自己的意思。

    “行吧,许医生。”他语气里带着点宠、点狠、点认命,却没有半分放弃,“你跑得掉今天,跑不掉明天。”

    许天星坐在大学旧看台的最高一排,叼着一根烟,没点燃,就那么咬在微微发干的唇边,眼里映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晨风微凉,拂过他的发梢,却吹不散他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跑步,周围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渐渐消失,仿佛他身处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唯一能够触及的,只有那清晨特有的湿润空气。

    所有的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滞,许天星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空洞,内心的疲惫和焦虑随着清晨的寂静愈发清晰。

    宋平安拎着咖啡和手抓饼,慢吞吞地爬上看台,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还带着血丝。

    一边走一边咕哝,声音里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和显而易见的不满:“你特么早上六点给我发微信,说你睡了顾云来,我他妈以为你在梦游。”

    许天星没说话,接过早餐,微凉的指尖碰到温热的纸袋,食物的实感让他稍微找回了一点对现实的掌控感,又接过他递过来的咖啡,猛地喝了一口,才回到人间。

    “不是?你认真的?”宋平安在他身边半跪坐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眼里有困惑也有心疼,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你不是说不可能了吗?结果现在你又跑去把人睡了?而且一大早跑出来,你又准备逃跑是吧?”

    “没逃跑。”许天星盯着操场,清晨的阳光像流动的水一样慢慢漫进来,远处的教学楼染上金色,映在他眼里却显得格外冷淡。

    “我只是……不想他看见我醒来。”这几个字说得艰难,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某种不肯承认的脆弱。

    宋平安挑眉,他太熟悉许天星了,熟悉到能从这简短的回答中听出那些未曾言明的情绪和恐惧:“你很清楚的,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声音异常清晰,仿佛穿透了许天星内心的坚冰,“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么?怕他爱你,还是怕你也爱他?”这个问题直白得近乎残忍,却一针见血地戳中了许天星心底最隐秘的伤口。

    许天星没答,他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手抓饼,小小一角,食物的热气在舌尖弥散开来,带着面粉油脂的香气,温热、微微烫口。

    这一刻,嘴里的温度和味道,成了他能抓住的唯一真实。其他的,那些藏在心底的动摇、恐惧、挣扎、混乱,都像是夜风里浮动的泡沫,轻轻一碰,就碎得一干二净。

    半晌,他才低声开口:“你就当我是还他一个人情。”这句话里藏着太多信息。

    太多挣扎,那种被看透的感觉,那种被认真对待的不安,那种害怕辜负的恐惧,都浓缩在这简短的一句话里,顾云来的眼神里有他不敢面对的东西,有他自己都不确定能否回应的东西。

    宋平安听着,整个人都绷紧了,他死死盯着许天星,眼里翻滚着压抑到极致的怒气。

    然后,他猛地站起来,几乎是吼出来:“我早就想说你了!”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失控和心疼,“你以前那些破事就算了……现在连还人情’能送上门给人睡吗?”

    他的嗓音因为情绪失控而发抖,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狠狠劈开空气,“许天星,你能不能……把你自己当回事!!”

    许天星咬着手里的饼,没动,睫毛垂着,影子浅浅地打在脸上,看不清表情。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把咬下的那一小口缓缓咽下,动作慢得近乎温柔,像是要把所有情绪都悄悄咽进胃里,烫成一道无声的伤口。

    宋平安一吼完,整个人还处在情绪过载的余震中,可话出口的瞬间,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说得太重了。

    他不是不知道许天星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不是不知道他那些背地里从不示人的伤口,不是不知道,这个人其实比谁都小心,比谁都疼,比谁都渴望被好好对待。

    可他就是气,气许天星宁愿自己掉进泥潭,也死都不肯求救,气他哪怕已经被人捧在手心了,还是本能地想逃,想用最伤自己的方式,把所有可能推开。

    几秒后,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带着一种快要压不住的自责:“对不起……刚才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的,没关系。”许天星向来擅长否认,擅长拒绝,擅长给自己和别人树立界限,但这一次,他连否认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说“我知道”,是知道自己的局限,知道自己的不值得,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在人家的世界里,

    短暂做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梦而已。他说“没关系”,是想放过别人,也想放过自己,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真正没关系的人,是不会说“没关系”的,真正无所谓的人,是连解释都懒得开口的。

    宋平安盯着他半天,被气笑了,他抬手揉乱了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你这个人啊……平时气势大得跟个狼似的,制服一米九的醉汉不带眨眼的,现在怎么这么怂了?”

    许天星眉心轻蹙,他指尖紧紧按着装咖啡的纸杯,纸杯在他手中微微凹陷,形成一道道不规则的褶皱,像是他内心的写照,他低声说:“我怕他说完这句'早安',以后再也不说了。”

    话音一落,两人都沉默了,晨光渐渐变亮,照在许天星的侧脸上,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微微发红的眼角,那种脆弱感和他平日里的冷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宋平安气把喝完的咖啡杯扔在台阶上:“你大爷的,我今天也夜班!你不睡觉也不让我睡?大早上跑来学校,在这儿坐着抽风,还让我给你带早餐谈命运……许天星,你到底想怎样?”

    许天星眼神没动,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脸上平静如水,眼底却翻涌着暗流。

    “你是怕他离开,还是怕你自己放不下?”宋平安声音拔高,真有点被逼急了,眼里闪着不耐烦的光,语气也变得更加锋利。

    “你这几年一个人活得像没心没肺似的,现在他一回来,你就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这句话戳中了要害,许天星的眼神微微波动,像是被触及了某个隐秘的痛点。

    这些年来他确实活得像个机器,工作,休息,偶尔应酬,循环往复,仿佛人生就该如此平淡无波。

    顾云来的出现打破了这种表面的平静,像是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他无法控制的涟漪。

    “你以前怕过吗?你做急诊的,不怕死人,不怕做手术,你带着警察冲进暴力伤医现场……你什么时候怕过?可你就怕顾云来看你一眼,说一句早安?”

    宋平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激动,这番话既是质问,也是在提醒许天星不要忘记自己的勇气和坚强。

    许天星喉咙动了动,像是吞咽了什么艰涩的东西,没吭声,他是医生,他不怕,可惜感情不是手术,没有标准流程,没有预期结果,只有未知和风险。

    “……那不是一句早安。”他终于开口,嗓音哑得像是压着沙砾,“那是六年里我不敢想的东西,一下子全冲上来了,我不想在他面前撑不住。”

    这句坦白来得不易,像是一道裂缝,让那些被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六年的时间足够治愈一些伤口,也足够让一些感情沉淀得更加深刻。

    许天星害怕的不仅是那句“早安”,而是那句话背后可能带来的一切,承诺、期待、责任,以及随之而来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宋平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收了怒气,眼神软了下来,像是终于理解了朋友的挣扎和痛苦。他知道许天星不是那种轻易示弱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极大的突破。

    晨光从高楼缝隙间洒下来,斜斜地打在许天星眼尾微红的地方,照亮了他眼里的湿润,显得有点不真实。

    他是那种即使心碎了也能面无表情处理急救的医生,可今天,就像个没准备好的病人,连刀都还没见,就开始颤抖了,这种罕见的脆弱让宋平安的心情复杂起来。

    宋平安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语气有些生硬地开口:“……顾云来那种人,绯闻是挺多的,男的女的都有。”

    他说得很直白,没有替谁美化,但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笃定:“可据我知道的,真没什么实质的事。”

    许天星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慢慢揉着纸杯的杯沿,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却不敢回应。

    宋平安咬了咬牙,压下心里的烦躁,声音放柔了些:“身边围着的人多,很正常。可这么些年,能让他认真过的,没几个。”

    他说着,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许天星身上,带着一点笨拙的劝导和隐隐的心疼:“许天星……你别总觉得,谁靠近你都是图什么,顾云来那种人,看着玩世不恭,其实挺难得的。他要是对你没真心,不会这么多年还围着你转,早他妈找别人去了。”

    许天星终于动了动,抬起头,眼神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朗,他张了张口,喉咙像堵了什么似的,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句:“……我不是不信他,我是不信我自己。”

    不是怕别人辜负自己,是怕自己给不起别人想要的东西,怕自己一身烂账,怕一靠近,就把仅剩的一点温柔,也拖进泥里。

    宋平安听着,胸口狠狠一滞,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许天星,这个从大学时候起就冷静得过分的人,这个连受伤都只会自己悄悄包扎好、假装无事发生的人。

    在这么多年后,依然小心翼翼得像个不敢伸手要糖的孩子,明明那么好,明明那么让人心疼,却总觉得自己不配被爱。

    宋平安闭了闭眼,最后只低声骂了一句,嗓音哑哑的:“……操。你这样,太他妈让人难受了,你不能一直逃啊。”

    宋平安声音低下来,带着一丝无奈,也带着一种朋友之间特有的理解与支持,“你能跑掉这一次,能跑得了一辈子?”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太过清晰,以至于不需要被说出口。许天星不能一辈子逃避,不能一辈子假装那些感情不存在,不能一辈子拒绝任何可能的亲密关系,他可以逃避一时,但无法逃避一世。

    宋平安看了看时间,叹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个动作像是某种仪式,标志着这场谈话的结束:“行,我先回去补觉。你要是再凌晨六点叫我出来喂你吃早饭,我真打断你腿。”

    话说完,他刚准备走,忽然又像憋不住似的转身,毫不客气地一巴掌甩出来似的怼道:“你就是这张脸会骗人,许天星。”

    他转头看着许天星,眼神穿透许天星的伪装,直指他灵魂深处的那片阴暗,“你以前拿这张脸骗过多少人?骗他们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骗他们以为你心里还有一点位置……”

    宋平安冷笑一声,嘴角扬起一个近乎刺痛的弧度:“但你骗着骗着……“他猛地停顿了一下,盯着许天星那双此刻空茫的眼睛,一字一句,低声砸出来:“这回,终于把自己搭进去了。”

    许天星只是把手抓饼一口一口吃完,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但他的身体语言却泄露了他的情绪。

    牙齿咬得紧,下颌线绷出一道锋利的弧度,那些无法掩饰的情绪正在一点点渗透出来,打破他精心构建的冷静假象。

    那种对顾云来的感情,那种渴望被爱又害怕受伤的矛盾,那种想要靠近又本能退缩的挣扎,都是真实的,无法否认的。

    宋平安终于没再说,转身走下看台,脚步声在清晨的空气中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也敲击着许天星的心房。

    他独自坐在那里,看着朋友远去的背影,然后转向远处逐渐明亮的天空。

    许天星深吸一口气,许久,才慢慢站起身,他掏出手机,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发来的消息【记得吃午饭】,也许,是时候停止逃避了。

    顾云来站在东华医院急诊室的门口,白天的光照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地面上铺开一片明亮,将消毒水的气味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

    医院特有的忙碌声在他身后流动,医护人员匆匆的脚步声、轮椅和病床的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电话铃声和呼叫器的提示音,构成了一幅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他穿着深灰羊绒高领衫、黑色呢料大衣、窄腿西裤,站在那儿,像从会场走错了门,不小心误闯进急诊片场的“企业代表”。可偏偏气场太盛,哪怕只是站着,也能吸引不少人的侧目。

    他大步走向护士站,停在柜台前微微俯身,嘴角带着不动声色的笑意,恰好温柔、得体又勾人。

    “你好,护士妹子,打扰一下,”他说得很礼貌,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落在吵闹背景中能听清的位置,“请问许医生今天几点上班?”

    护士抬起头来,本来只是职业性地准备回答,却在对上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时明显愣了一下,那眼神明亮得像知道自己好看的人,偏偏又装得很克制。

    “您找许医生?”她眨了下眼,下意识带上了几分好奇。

    顾云来笑了一下,眉眼像被阳光顺着勾了一笔,明明是冬日的光,落在他脸上,却透着点叫人不敢久看的温度。

    顺手往柜台上轻轻一倚,姿态松弛而得体,嗓音压得不高不低,带着点“只说给你听”的意味:“嗯,一个朋友,欠他顿饭,还不太好赖账。”

    护士的眼神变了,从“例行接待”转为“八卦启动”,她翻开排班表,指尖在纸上点了点,随口道:“许医生今天是夜班,要晚上六点才来。”

    “晚上六点啊。”顾云来重复了一遍,像是确认,又像是故意念给自己听,“那我现在来是不是太早了?”

    顾云来点了点头,微笑着道谢,嘴角拉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他没有追问,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转身,走出急诊室。

    步伐沉稳,没有丝毫急躁,也没有半点失落,像一个习惯了等待的人,早已学会在沉默中接受一切答案。

    阳光透过医院外墙的巨大玻璃洒下来,落在他肩头,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在匆匆的脚步间沉静地铺展开去。

    他低低笑了一声,唇角轻轻牵动,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一句:“我就知道。”

    那笑里带着一点苦涩,也带着一点早就看穿了的无奈。但只一秒,那笑意便被他自己收了回去,如同收起一张写错的纸,悄无声息。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自动门缓缓打开,阳光刺得他眯了眯眼。那一刻,他的神情变得平静,眼里却藏着一种混合着清醒与柔软的坚定。

    “许天星……”他轻声唤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是藏着很多年都没说出口的执念。

    那名字从他唇间落下时,像是一句久违的告白,又像是一种默默的允诺。

    医院门口依旧熙熙攘攘,人流不息。每个人都在奔赴属于自己的目的地,没人注意到那个西装笔挺、风度从容的男人,在这一刻,眼中闪过一瞬难以察觉的脆弱。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打断了他片刻的出神。

    他低头,是秘书发来的会议提醒。

    是啊,他还有别的身份,有另一套属于商业世界的逻辑和秩序在等着他,那个不允许他任性、不允许他沉溺的世界。

    顾云来望了一眼急诊室的方向,眼神深了一瞬,随后转身走向停车场。

    “行,那你先逃。”他像是对谁说,又像是在和自己和解,语气低缓却无比笃定,“我等你晚上回来值班。”

    他愿意等,愿意让许天星再躲一会儿,哪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可他不会再放弃,他不会再让那个总在关键时刻转身离开的许天星,像六年前那样悄然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有些人你可以躲,有些情你可以推,可终究……逃不掉。也,不必逃。

    第32章

    夜班刚开始不久, 东华医院急诊科的走廊还算安静,只有零星的脚步声在瓷砖地上回响,又很快消失在拐角深处。

    医生办公室的灯亮得刺眼, 冷白光照在墙上密密麻麻的医疗指南和流程图上,投下微弱的影子, 像是整座医院某种冷静秩序的延伸。

    门上的值班表密布如网,每一个小格子里填着一个名字, 黑色签字笔笔迹清晰却沉重, 仿佛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压着无数个不眠之夜和命悬一线的瞬间。

    “啪——”门被推开了。

    顾云来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未脱下的深色西装, 领带半解,衬衫最上方一颗扣子松着。他看起来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会议中脱身, 神色沉着,步伐从容, 浑身上下却透着一种压不住的气场。

    在这间明亮、克制的医生办公室里,他的出现太突兀, 仿佛一把利刃穿破了这片本该理性的空间。

    许天星刚换好白大褂,胸前的工牌在灯下微微反光, 证件照上的人眉眼冷峻,像是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的模样,和此刻的他没什么区别。

    他低头在书写病历, 几缕发丝垂下来,笔尖沙沙地划过纸面, 动作沉稳利落, 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来者。

    顾云来站在门口,身影逆着光斜斜落在地上,目光紧紧锁住他, 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会,下一秒,许天星毫不犹豫地移开了,动作冷静得像是触碰到烫手的东西。

    办公室灯光太亮,白得近乎无情,映出他眼下浅浅的青黑和唇角那一丝隐忍的紧绷。

    “你来干什么?”他问,声音清冷,语调平稳,一如既往的职业姿态,干净、克制,没有情绪,也不留缝隙,仿佛这间办公室的空气,也被这句话一刀切割,只剩下冰冷与距离。

    “找你。”顾云来反手关上门,动作干脆,整个人靠在门板上,像是怕他随时又逃走一样,把唯一的出口堵住。

    他的视线咄咄逼人,像要把许天星钉在原地,“你又骗我。”他开口,语气低沉,却字字沉稳有力,“说你是早班。我问了前台,你今天夜班,白夜下休。”

    许天星没抬头,笔尖依旧划动着,像是面前站的只是个寻常的质询者。他声音平淡,不急不缓:“我记错了。”

    “得了吧。”顾云来轻嗤一声,笑意冷冷的,没到眼底,嗓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压抑,“你就继续装,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了,是吧?”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砸在表面平静的湖面上,调侃、讽刺、试探,混杂在他那句近乎赌气的话里。

    顾云来想掩饰,但还是没藏住眼底那点委屈与火气,那种“我明明什么都接受了,为什么你还要躲”的不甘。

    他的声音不大,却句句如钉,逼得人退无可退,而许天星,只是停了停笔,缓缓抬起头,眼神里看不出情绪,却比任何情绪都更锋利。

    许天星抬起头,终于看了他一眼,金边眼睛有点反光,眼神清明,淡得像冰水,又带着一种看透却不言破的耐性。

    他没接话,也没反击,不知道是不屑回应,还是早已疲惫于这种无意义的情绪拉扯。

    他见得太多,太多命悬一线的时刻,太多真正无可挽回的生离死别,像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拉扯,在他眼里,幼稚得近乎轻飘——甚至连愤怒都提不起来。

    可越是这种“我懒得理你”的姿态,顾云来越是被逼得情绪上涌,他可以装没事的,也可以按部就班、风度翩翩地绕弯靠近,可他偏不,他怕许天星冷,但更怕他沉默,更怕的是,他又要逃。

    顾云来往前一步,站到了他桌前,桌面上的白光将他的西装裤映出一条条细微的褶痕,将他那种不属于医院环境的精致与克制衬得格外鲜明。

    他低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吵着什么,又像是怕自己的声音太大,泄露了脆弱:“我不管你在想什么,跟我回家。”

    语气低,却笃定。像是在下最后通牒,也像是在说一句不愿被拒绝的请求。

    许天星没回头,笔直地坐着,双肩冷静而挺拔。他眼神落在病历上,手却停了,眼神失焦了半秒,又迅速聚回来。

    “我上夜班。”他开口,语气平稳,干脆利落,仿佛这一句就能把对方的靠近彻底隔绝,像一道无形的墙,“别越界。”

    顾云来盯着他,喉结动了一下,像有什么压在心头,堵得他呼吸都不顺。他眼中划过一丝烦躁,但语气却不自觉软了几分,像在做最后一次试探,也像一次小小的退让。

    “我可以等。”他很少这样说话,用这种近乎祈求的语气。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像是在试图把气氛拉回一个温和的区间。

    可话落到一半,他终究没忍住,缓缓伸出手,想碰他一下,他的手指落在许天星的手臂上,动作轻轻的,有点犹豫,有点讨好,好像是在抓住昨夜那些微热残余的碎片。

    “你这身体倒是真行啊,”他低笑一声,语气半调侃,“昨晚那么折腾,今天还能上夜班……”语气轻浮,却带着一点不自觉的泄气与不安,试图用一句玩笑来掩盖那种被丢下的空白。

    可话音未落,许天星的手已猛地一抬,反手将他的手打落,顾云来的手臂被偏开一点,他怔了片刻,站定,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那一瞬的温度。可下一秒,那点温度就被那一掌冷得彻底。

    他像是被抽了一下神经,整个人微微紧绷,脚步不动,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寸。

    脸色沉下来,喉咙一紧,呼吸重了一下,胸腔隐隐有火,“许天星。”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语调不高,却像压着火,蹿得慢,却烧得狠。

    他盯着他,眼神灼热,急躁,带着一种被激出来的伤,“你一直都这样。”他说,语气不快,却一句一句,像从喉咙深处剐出来的。

    “冷得像刀,逃得比谁都快。装得没事,装得像我根本不存在。”

    那一刻,他不再维持平日里的从容,不再试图绕开,不再用笑意伪装。他眼里有火,有疼,还有深到骨子里的不甘。

    “你能为了病人熬通宵,能把心都掏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可对我呢?”顾云来笑了一下,那笑意太浅,浅得像是在自己心口轻轻刮了一刀,掩不住每一个字里灼烧的情绪:“连句实话都不给我。”

    那种被推在外头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冲破了他那些年精心维持的风度。他不吼不闹,只是咬着牙,情绪几乎要烧穿声音的边界。

    许天星没有说话,笔停在纸上,指尖轻微一颤。他还是坐得很直,肩线平稳,像一个无懈可击的医生,一个永远不出错的专业者。

    可他的眼神,已经飘了,他看着病历上的字,字早就模糊成一团,视线却一动不动。他的心跳乱了节奏,一下一下撞得生疼,耳边嗡嗡作响。

    顾云来看着他那微不可察的神情变化,忽然有些怔住,他注意到他的手指还死死压在桌角,关节发白,像是抓住什么才能维持住冷静。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点后悔了,这话,似乎说得重了。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神也跟着松了几分,语气低了下去,像一声带着余火的叹息,也像是心口那点残余的温柔挣扎着要浮出来:“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样的。”

    他低声道,声音哑得像沙纸刮过喉咙:“你搂着我,管我叫老公……你还让我,都给你……”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一寸寸挑开许天星藏得极深的那层伪装。

    像一道点燃的火线,准确地烧到了他心里最脆弱、最不愿回头看的地方,昨晚的画面,像潮水一般涌上来。

    是他主动靠近的,是他拽住顾云来的手,是他低声说“别走”的,是他眼底藏着红意、却依旧咬着牙不肯说出口的渴望。

    血一下子涌上脸,他低下头,耳尖泛红,连唇角都隐隐透出微红,手里的笔忽然变得滚烫,他几乎握不住,文件上的字模糊成了一团,像是被情绪烧糊的理智,乱得一塌糊涂。

    他死死地摁着那张纸,像是在拼命控制自己不去抬头,不去承认顾云来说的话。

    可他越沉默,越显得心虚,顾云来看着他,眼神一顿,他看懂了那抹羞色,也听懂了他沉默背后的真相。

    他不再说话,不再质问,不再激怒,而是认了,他愿意承认:他昨晚并不是被动的,是主动的,是心甘情愿的。

    而许天星的沉默,不是拒绝,而是……怕,怕说出来,就会失控,怕承认了,就再没退路。

    那道防线,被烧出了口子。

    许天星闭了闭眼,像是想把某些东西压回去,又像是耗尽力气在维持最后一点理智。

    “顾云来。”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到几乎融进窗外的夜风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疲惫,“别闹了。”

    这三个字轻得几乎要消失,却不经意地暴露了他心底那一点点松动。

    顾云来却没有松手。他望着他,眼神里的火气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急切的、带着不甘的渴望。

    他低声逼问,每一个字都像从胸口生生逼出来的:“那你说。”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像是赌注,一场把全部感情、过去、尊严都押上的最后一问。

    像是把沉默压到底线后,终于咬牙问出口的执念。

    气氛陡然沉了下来,像深夜暴雨前的压迫感,一点风都没有,只有静,却是那种要塌天的静。

    还没等许天星开口,急诊分诊台的对讲机突然响了,刺耳的电子音打破两人之间紧绷如弦的空气,像一把锋利的刀,骤然切入沉闷的空间。

    “许医生,市急救指挥中心来电,合意村发生大面积火灾及房屋坍塌,需紧急支援,请立刻集合急救队伍准备出发。”

    许天星猛地站起,椅子腿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那一瞬间,感情的余波被职业的本能瞬间压下。

    他整个人像是被什么开关重新启动,冷静、果断、毫不犹豫地接过对讲机,声音清晰而沉稳:

    “我在。通知骨科与外科支援团队一同准备,调配担架与生命监测设备,十五分钟内出发。”言语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护士急匆匆推门进来,怀里抱着急救箱和一套刚领到的防护服,气还没喘匀,脸上已满是焦急。

    “许医生,这是外场应急包,还有灭火毯和呼吸面罩,全院只剩这一批了。”

    她手忙脚乱地放在桌上,声音还在发抖:“创伤车已经调到负一层,我们几个组也在集结。”

    许天星点头,“好,先去分诊台等我,告诉他们准备三辆负压车。”

    护士应了一声,脚步带风地退了出去。

    而就在她离开的下一秒,一个年轻实习医生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像是被什么场面吓住了,怯生生地问:“许、许医生……我也在第一组,我能上吗?”

    他眼神里写着慌张,连语气都不敢太高,手指抓着白大褂下摆,微微发抖。

    许天星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第一次任务?”

    实习医生点点头,脸白得近乎透明。

    “怕也得去,”他淡淡道,声音不重,却有种沉稳得不可违抗的力量,“你想选,也得等这场结束之后。”

    实习医生愣了愣,仿佛被这句话当头棒喝,最终重重点头,转身小跑着离开。

    许天星没有回头看他,只是低头整理手上的医疗记录,动作冷静得仿佛一场灾难并不足以改变他的节奏。

    一瞬间,他身上那种被训练出来的专业冷静,与情感世界里的犹疑脆弱彻底分裂开来。

    他不再是那个在情感里踟蹰不前、眼神含着疏离的许天星,而是那个能在危机一线中沉着应对、稳住大局的医生,是无数人生死瞬间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顾云来站在原地,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他看着许天星在短短几秒钟内,从刚才那副沉默隐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重新穿上属于“医生”这两个字的冷静外壳。

    他像是一块被烈火锻出的钢铁,冷静到近乎无情,却也可靠得惊人。

    顾云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猛地跳了一下,强烈得几乎要撞破骨架,现在的许天星有一种带着绝对控制感的坚定,一种令人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

    而偏偏就是这种不动声色的强大,那份在灾难面前丝毫不乱的沉着,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靠近他。

    顾云来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心动,就是这一种“世界都在坍塌,我仍然知道我该怎么救人”的力量。

    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在情感里习惯退后的人,却偏偏让他动心得更彻底,不是温柔打动了他,是强大。

    是那种足以撑住别人命运的强大,让他不只是想爱他,而是想把他整个牢牢抱住、不让这个人再孤身面对任何风暴。

    许天星放下对讲机,转头看他一眼,那一眼里有歉意、有犹豫,也有几不可见的不舍,但最终化为一句不容置疑的决断:“咱俩的事再说,先救人。”

    顾云来怔了怔,唇动了动,正要说话,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

    “怎么了?”许天星警觉地看向他,语气依旧冷静,却带着难得的锋利关切。他虽刚刚还在拒绝靠近这个人,却依然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异常。

    顾云来猛地掏出手机,指尖发颤,指节几乎嵌进屏幕,飞快地拨出一个号码,“林星澈。”他喃喃自语,眼底冷光一闪。

    “她下午跟沈放去了合意村。”字字如钉,咬着牙从嗓子里逼出来,掺着一种近乎压断神经的克制。

    手机响了两声,只有机械的等待音在耳边重复,没人接听,一声又一声“嘟”的音调在他耳膜里炸开,像一记记钝锤,敲在他心口上,血液倒灌般剧烈翻涌。

    “……不接。”他低声说,声音像一块冻石砸进水里,激不起一丝波澜,却沉得发冷。

    许天星神情微变,眉头紧蹙,正要出声,便见顾云来飞快拨出另一个电话,电话刚接通,他声音锋利得像刀,几乎劈开空气:“林星澈电话打不通,怎么回事?”

    那边顾云峥语气也极快,背景杂音混乱,是典型灾难现场调度的声音:“她下午确实去了合意村,跟沈放他们对谈,火灾爆发后第一时间冲进去帮忙,现在通讯全断,情况还在确认。”

    顾云来僵了一秒,身体紧绷如弦,下一秒,他转头直视许天星——眼神犀利如刃,喉咙几乎卡着,却还是一字一句逼出来:“她在现场。”

    许天星看着他,目光一凝,只抛出一句:“走吧,一起。”没有多问,没有多说,他已经转身准备带队出发。

    顾云来怔住一瞬,随即重重吸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他强行压下焦躁与混乱,低声道:“等我。”

    他快步侧身离开,肩膀线条紧绷,边走边拨号:“贺临,启动紧急预案。立即调应急物资,创伤急救包、便携式呼吸机、血浆、消毒液,灭火毯,备用头灯,全带上。”

    “让星来那边的物流车调头去合意村,连人带设备一起带上。按最高灾害标准配备,集结点改合意村,马上出发。”

    贺临那边立刻应下,电话中传来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和短促确认,一切高效无比,像一个随时能在战时上线的系统。

    顾云来收起手机,神情沉着,目光重新投向许天星,“你带队走前面,我开车跟上。”

    那一瞬间,两人什么都没说,却已经达成了一个无声的协议:他们谁也不会后退,不是为了彼此,而是,此刻有更重要的命在等着他们。

    顾云来快步走到门口,刚要迈出脚步,却忽然顿住,他像是被什么拽住了心脏。

    片刻沉默后,他猛地转身,几步走回来,动作带着某种压抑不住的冲动与决绝,还未来得及多想,他一把抬手,双手捧住许天星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那个吻毫无预兆,炽热而沉重,像是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没来得及表达的情绪,全数压进唇齿之间。

    他吻得用力,带着急迫,带着心疼,也带着一种几乎赌上一切的决心,这是临战前的一吻,是在灾难与奔赴之间,短暂相交的一次燃烧。

    许天星愣了一下,却没有反抗,也没有推开,他只是微微闭上眼,任由那股突如其来的热烈席卷而来。

    他没有回应,但他允许了,接受了,那已足够。

    唇分之时,四目相对,无言胜万语。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迟疑,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转身,奔向各自的位置,像两支在夜色中迅速飞出的箭,目标明确,姿态利落。

    空气中还残留着彼此的气息,而他们已各自穿越而去。

    这一刻,他们之间的默契与信任,在紧急调度、生命救援的背景下,显得愈发珍贵。

    顾云来快步走向停车场,心中的焦灼仍未退散,但在那层层翻涌之下,多了一丝奇异的安定。

    那是一种“并肩而行”的踏实感,不管发生什么,他们此刻,终于站在了同一边,为同一个目标并肩出发。

    而那些没说完的话、没来得及对质的情绪、那些翻涌未息的心动与拉扯,就留给风平浪静之后吧。

    此刻,唯一重要的,是生命,是火场,是那些仍在浓烟与废墟中等待援助的人。

    第33章

    医护车里的气氛紧绷, 仿佛只差一点,就要炸裂。

    许天星一言不发,咬紧的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锋利, 肩膀微微前倾,像压着一座看不见的山, 但他依然咬着牙,把焦躁和疲惫死死压在心底, 仿佛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还有五分钟到达现场, ”对讲机里传来调度员焦急的声音,“情况比预计的更严重。”

    许天星下车, 脚步踩在松软的碎石和残骸上,沙沙作响, 每一步都溅起薄薄一层灰尘。

    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焦糊味,烟雾还未完全散尽, 烧焦的木梁和塑料在高温中释放出的味道。

    合意村是个老旧的城中村,紧贴东华区边缘, 背后是正拔地而起的开发区高楼。

    而眼前,是一片低矮、密集、脏乱的民房, 密密麻麻的电线像蜘蛛网一样横在空中,有的甚至拖到了人行道上。

    村里一半还住着人,除了村民, 多是异乡的临工、送货的骑手、夜班的保洁员;另一半早已拆得支离破碎。

    断墙残柱与施工围挡混作一体,现场混乱得近乎失控, 宛如一场无人导演的末日景象。

    “120指挥统一调度!”有人在喊, 穿着防护背心的调度员挤过哭喊的人群,抬手指向几处火场外围的标志点,额头上的汗水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东南片区还有两名被困者没转出, 请跟随消防进四号楼后方通道,他们可能撑不了多久了!医生来了吗?”

    许天星心脏猛然一缩,他一抬头,立刻应声:“我在。”声音比他想象的更加沙哑,带沉着、清晰,仿佛从喉骨深处劈出一线锋光,不容置疑,也不容迟疑。

    他没有等话音落地,就已经跟着消防队钻进了还在冒烟的小巷,石灰、水泥渣子散落一地。

    脚下一滑,他用手撑了一下墙体,掌心立刻被烫得生疼,他没吭声,只深吸一口气,将那痛硬生生吞进腹里,站稳身形继续前行。

    走在前面的消防员回头看他,年轻的脸上满是灰尘和汗水,却掩不住目光中的一丝敬意,却被许天星一个坚定的眼神拦住,他已经站稳了,背脊如矛,挺立在废墟之间。

    前方那栋所谓的“楼”,实际上只剩下半截残骸,在惨白月光下像一头重伤濒死的野兽,狰狞地裸露着断裂的骨架与血肉。

    原本三层的民房如今塌去了半边,二楼阳台整个塌陷在废墟中,断裂的楼板斜压着残砖碎瓦,钢筋裸露,焦黑如烙。

    透过缝隙,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破碎的阴影中,一动不动,像是世界的声音早已与他隔绝。

    “人还活着!是个孩子大概五六岁。”消防那边用探测仪确认过,声音在废墟间回荡,“但气息很微弱,有严重挤压,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四周的火焰、哭喊、爆裂声在他耳边交织成一团混沌,而他的世界却在这一刻骤然清晰,只剩那片废墟,那条路,和那个生命即将熄灭的孩子,他深吸一口气,脚步坚定地向前。

    “AED准备好,Mira-Sense拿来!” 他快步朝那片倒塌废墟奔去,每一步都精准而坚定,边跑边迅速下达指令: “体表擦伤先压迫止血,胸部听诊!崔颖,准备儿童气管插管!”

    “等一下!”身侧的消防员伸手拦住他,厚重手套在他胸前一压,带出一层灰,“这块区域不稳,随时可能二次塌方,必须等支援。”

    “你们撑好结构,我进去。”他只丢下这句话,眼神没停片刻,像是穿透了废墟的钢筋混凝土,直直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孩子被卡在一块楼板和水泥墙之间,只有瘦小的半边身体裸露在外,脸色灰白,嘴唇发紫,睫毛微颤,呼吸如纸薄。

    许天星跪下,顾不得破损的手套,徒手扒开一块块碎石,带着血迹与泥尘的指节在夜色里渗出殷红,一寸寸灼痛。

    石棱划破他的皮肤,鲜血顺着腕骨流进袖口,额头也被划出一道长痕,血与汗在脸颊交汇,在灰尘中滑落,滴进废墟里的尘土,悄无声息却分外滚烫。

    “张开嘴,呼吸一下,让我看你的气道……” 他俯身检查,声音柔和却坚定。 “呼吸音不对,准备插管!” 他手指在孩子胸口轻触,感受那微弱的震颤。

    许天星按下启动键,“Mira-Sense启动,调用儿童肺动参数。“那是一台星来医疗研发的智能辅助设备,不到巴掌大的小盒子,实时捕捉心肺数据,自动换算低龄儿童适配模型。

    监测仪的柔光亮起,像是黑暗中的一颗星,几个关键数值同步显示在便携终端上,数字跳动得极为微弱。

    许天星扫了一眼,瞳孔瞬间收缩,大脑飞速运转,判断出最理想的氧量与药物推注比率:“生理盐水推进!氧流6L,插管开始。”

    周围的医护人员跟着他的节奏,递上器械,推注药物,监测生命体征。心电图的波动在众人注视下轻轻跳动,线条微弱却顽强,“心跳恢复了!”护士几乎是哭着喊了出来。

    孩子的胸膛再次起伏,虽然微弱,却清晰有力,小小的手指微微颤动,像是在向这个刚刚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的陌生人致意。

    许天星猛然脱力,几乎跪倒,右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体。泥与血早已混在他身上,整只右臂从指尖到肘弯都隐隐作痛,像被烈火烘灼过,但他成功了,在死神面前,他又抢回了一个生命。

    那台贴在孩子胸前的Mira-Sense监护模块还在安静地发着光,像是一个冷静旁观的证人,记录着这一场与死神的博弈。

    也像是某个遥远角落里,那个设计出这款设备的人,悄无声息地参与了这一场救援,共同托起了那一线生机。

    那块贴在孩子胸口的 Mira-Sense 监护模块还在安静闪烁,像是在诉说这场搏命的胜利,又像是那位创造者隔着时间和空间,也参与了这场生命的守护,与他并肩。

    他慢慢抬头,血迹在额角干结出一道蜿蜒痕迹,夜风吹过,衣角在火光中轻轻扬起。救援还未结束,混乱还在继续,但他忽然察觉到远方有什么。

    穿过滚滚浓烟与破败的楼影,许天星看见山坡那边,有人正逆着天光向这边奔来,对方步伐坚定,身形尚不清晰,却像是被晨光镀上一层剪影。

    那一刻,许天星的胸口蓦地一紧,眼睛像被什么灼了一下,那熟悉的轮廓,不只是带来了救援,更像是从遥远黑夜中奔来的归人。

    “许医生,这边有个老年患者,胸闷、意识模糊,怀疑内出血!”

    “马上来。”话音未落,许天星已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人还未落地,双膝已稳稳跪下,动作一气呵成,利落得仿佛他从未疲惫过。

    他飞快掀开患者衣物,指尖滑过皮肤,敏锐地察觉到肋骨下方的压痛反应,瞳孔对光反应迟钝,腹部鼓胀如鼓,心跳紊乱如脱缰的鼓点,胸腹联合挤压伤,伴随内出血与肺挫伤,高危。

    他刚俯身准备进行插管,患者喉头却猛地一震,“哗——!”

    一大口血猛然喷出,直直砸在他脸上,重重地糊在镜片上,温热、黏稠,带着刺鼻的铁锈味,像一块浸透死亡的布,猛然封住了他的视线。

    镜片上一片猩红,血珠顺着镜框蜿蜒而下,沿着鼻梁、下巴滴落进尘土中,像悄无声息地被吞没的生命痕迹。

    “天哪!”有人惊呼。

    可许天星只是抬手,毫不犹豫地摘下沾满鲜血的眼镜,侧头一甩,冷声吩咐:“擦干净,等我。”他语气冷静得几乎冷酷,不带一丝迟疑。

    他的手已经重新覆上患者胸腔,耳机贴近皮肤,听诊器的冰冷贴在灼热血肉上。“气音明显减弱,呼吸浅弱,穿刺准备!”

    血,仍从患者口中不断涌出,蜿蜒淌过他的指节。他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手稳得像精准设定的程序,语调如铁线绷紧,紧迫而坚定,语语都直指生命核心。

    护士已熟稔地接过他的眼镜,用力擦拭着镜片,灰与血糊成一团,却不敢耽搁一秒。消毒、吹干、戴回。

    一气呵成,她刚抬手,他已偏头配合,目光依旧未离开患者一寸,仿佛两人早已默契千遍万遍,镜片复位,他重新看清世界。

    那双眼清冷锐利,如刀锋破雾,目光穿透浓烟与血雾。手术钳精准探入胸腹之间,双手稳如山岳,动作干净利落,在混乱战场中宛如一台开到极限的精密仪器。

    正当他控制住出血,准备固定伤口时,身旁忽然有人踉跄扑来,一把揪住他的白大褂,“医生!这边!快、快救命啊!水泥板下还有人,还有人被压着!”

    那只手死死扣住他衣角,指节泛白,颤抖得像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大褂几乎被扯脱,沾满血污的布料在拉扯中剧烈变形。

    许天星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吐出两个字:“松手。”声音不大,却像利刃破开乱局,冷冽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不等对方回应,猛地抽回衣摆,转身奔向另一边废墟。

    脚步飞快,两步跃过碎石瓦砾,扑倒在一个刚被拖出的伤者身旁,患者是大腿贯穿伤,骨裂伤及动脉,血流如注,地面上已染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深红。

    许天星看一眼便已判断出要害,无须多言,只沉稳下令:“剪开裤腿,固定肢体,建立静脉通道,止血先压股动脉!”

    他再次跪地,动作干脆得如刀劈水,手指染血却分毫不乱。

    剪刀划开布料,夹板压制创口,纱布迅速裹上,止血、包扎、缝合,每一步都像已经在脑中预演千万遍,只剩执行。

    “许医生,这边的老年患者恢复自主呼吸了!”身后,有人喊出这句像救赎般的好消息。

    许天星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他慢慢从地上站起,他拖着步子走到一处废墟边缘,靠着半截倒塌的墙蹲了下来。

    周围依旧是喧哗与嘈杂,火光、烟尘、血与哭喊交织成灾难的交响。但他终于,在这片刻之间,从那密不透风的紧张与责任中,撕出了一道只属于自己的缝隙。

    他低头,一点点地,像完成某种告别仪式般摘下满是血污的手套。“啪”的一声,很轻,却像一记沉沉的回响,响在他心底。

    他摊开手掌,全是伤。皮肤被汗水泡得发白,指节肿胀,血迹与尘土已将肤色彻底掩盖,看不清本来的模样。

    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混着血腥与尘土,从胸腔深处抽出来的,不只是疲惫,仿佛还有某种无声的疼痛,连他自己都不敢细看

    然后他抬起头,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顾云来,那个平日里总是衣冠楚楚、从容不迫的男人,西装三件套里永远藏着淡香水的气息,举手投足间都是精英的优雅与距离。

    可此刻,他衬衫半敞,领带不知扔在了哪,头发凌乱,满脸汗水和灰尘,像个疯子一样在废墟间狂奔。

    他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目光没有一丝停留,越过所有人,越过所有哭喊与呻吟,直直奔向一个方向。

    他在找林星澈,许天星没有动。他只是坐在那里,仰头看着顾云来远去的背影。

    血还在他脸颊上缓缓滑落,滴进地面,许天星的心脏,像是被一把钝刀狠狠捅了一下,慢慢地,裂出一道无法复原的缝。

    他不是没见过伤口,不是没见过血,不是没经历过灾难,但这一次,他第一次在现场,感受到内心某个最深的地方,轰然塌陷。

    就像一座他用十几年时间、一点点堆砌起的堤坝,理智、专业、冷漠、自保,一砖一瓦全是为了不让任何人靠近,却就在刚才那一眼里,毫无征兆地裂开,裂得深不见底。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清晰得近乎残酷:“他从来没这样看过我。”像铁一样沉,砸进肺腑,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仿佛他的肋骨一根根断裂,每一根都扎进了心脏。

    顾云来猛然停下脚步,仿佛有人从火场中一把将他拉出。他怔住,像被什么击中一般,整个人僵在原地,喉咙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下意识地回头,目光在废墟与人群间疯狂扫动。那一刻,他的世界仿佛卡了壳,嘈杂声、警笛、喊叫都像被掐断,天地之间只剩一团浓烟和他的心跳。

    许天星,就坐在那片焦土之间,靠着一堆倒塌的器材箱,低着头,大口喘气,整个人都被死亡与焦灼的气息包围,却依旧沉稳得可怕,像暴风雨中岿然不动的灯塔,不闪、不塌,不退。

    顾云来像是被这一幕钉在原地,风声骤停,周遭的哭喊、对讲机、警笛全被隔绝,空气变得粘稠,每一道呼吸都像穿过碎石与浓烟。

    他猛地跑了过去,奔得越近,心却跳得越乱,可就在离许天星不到两步的位置,顾云来猛地停不下来,他看清楚了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白大褂上大片斑驳的血迹像是凶案现场的画布,手臂、肩膀、脖颈,全都染着深深浅浅的红褐色,指节开裂,袖口泥污,睫毛上竟还沾着未干的血丝,细密地挂着,仿佛随时都会滴落。

    每一寸,都在尖锐地提醒他,这个人,真的离死神太近了。

    顾云来的心里被重重的砸了一下,一瞬间,呼吸不畅,眼神发虚,理智断线,所有的判断、形象、分寸都崩塌了,下一秒,他快步冲过去,跪下身,几乎是失控地伸手翻找。

    “你伤哪儿了?怎么这么多血……”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惊慌,那种极力掩饰却无法控制的恐惧,如同被撕裂的面具下露出的真实。

    声音发颤,像被撕裂后拼命压低的哭腔。他慌乱地掀起袖子,又去扯肩带,指节几乎要嵌进布料。

    他的动作快得近乎混乱,眼里尽是惊惧和不安,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被逼着直面他最怕失去的东西。

    他什么都不管了,只想找到那处伤,找到原因,找到让自己能喘口气的出口,他的手颤着,终于触向许天星的胸口,想去解开那被血染透的领口时,许天星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动作极轻,像雾中掀起的一缕风,却精准地切断了时间的流动,顾云来的动作顿住。

    那双总是冷静克制的眼睛透过半干的血与烟尘,缓缓看向他,眼神深得像海底的静水,没有愤怒,也没有安慰,只有一种骨子里的沉静与疲惫。

    “我没事。”许天星低声说,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又缓缓补上一句:“不是我的血。”

    顾云来的动作僵住了,他缓缓松开抓着许天星衣领的手,指尖微微颤了一下,像是从某个即将崩塌的悬崖边被生生拉住,可那个刹那之间,他所有的情绪防线也随之彻底崩塌了。

    平日里层层封存的关切、恐惧、在意,如同一道闸门被猛然推开,滚烫的情绪潮水铺天盖地,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的目光扫过许天星的脸,扫过他胸前的血污、手上的泥土、那道仍未结痂的伤痕。那双总是带着克制光芒的眼睛,如今满是血与尘,却依然清醒。

    他像是必须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这个人还活着,真的还活着,才敢相信这不是幻觉。

    下一秒,他情绪炸裂,身体先于理智作出反应,他猛地扑上前,毫无预警地将许天星紧紧抱进怀里。

    第34章

    那一刻, 力道大得几乎近乎粗暴,像是要把人整个揉进骨血里。他的手臂狠狠箍住许天星的背,像生怕一松手, 对方就会从他怀中碎掉。

    他不再是那个在股东会上言语不动声色、在媒体面前收放自如的商界精英。此刻的顾云来,只是一个在废墟中、死神旁边捡回所爱之人的普通人。

    他的下巴抵进许天星的肩窝, 呼吸紊乱,热气扑在颈侧, 几乎滚烫, 整个人都在颤抖,胸膛剧烈起伏, 那种从灵魂深处爆发出的后怕与震颤,彻底将他击垮。

    他想说点什么, 却只有一句话反复冲出口,破碎又滚烫:“你吓死我了……许天星, 你他妈吓死我了……”声音低哑,像是从胸腔撕裂处拽出来的。

    他一向擅长隐藏情绪、斟酌措辞, 可此刻所有的遮掩都瓦解成一地碎片,像是一道压了太久、终于溃堤的情感洪流, 将他藏了太久的脆弱一股脑砸了出来。

    他闭着眼,脸贴在许天星颈侧,呼吸乱得像风暴, 手指紧紧收着,像在确认那一寸寸真实的存在, 骨骼、肌肉、皮肤、温度, 和心跳。

    他不敢松开,哪怕一瞬,而许天星, 一动不动,他就那样被紧紧抱着,没有回应,没有挣扎,像被突然淹没在情绪的海底,却努力让自己不回抱、不失控。

    他的手垂在身侧,指节微颤,心跳在某一瞬几乎错了频。他可以感受到顾云来箍着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风从废墟间吹过,卷起血的腥味、焦木的灰烬、烧塑料的毒气味,那些味道呛得人眼酸、喉咙发涩,仿佛全世界都在燃烧坍塌。

    可在顾云来的世界里,除了怀里这个人,一切都失去了重量,他缓缓松了手,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

    可手臂离开的那一瞬,他的身体依旧向前,整个人仍压在许天星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喉头翻动的声音。

    他抬起头,眼神还带着未散尽的震惊与痛楚,去看许天星的脸,那张总是清冷、沉静、理性得像冰川的脸,此刻沾满血污与烟尘,睫毛上还挂着血丝与灰屑。

    他看上去那么脆弱,仿佛只要多说一句话,就会彻底碎掉。

    许天星抬起眼,眼神迷蒙而疲惫,像是从极远的地方缓缓望回来。他看着顾云来,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不用怕,我没受伤。”

    那话轻得像落在灰烬上的一缕风,没有安抚的情绪,也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克制,仿佛他不是在回应别人,而是在拼命与内心某种无形的巨兽缠斗,努力维持最后的平衡。

    顾云来没有回应,只是望着那张沾满血与尘的脸,眉心紧锁了一瞬。他伸出手,缓缓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镜,镜框上斑斑血迹已干,模糊不清,残破又真实。

    “别动。”他低声说,像是替他挡下这个世界的全部风暴,他掏出一张酒精湿巾,小心地展开,靠近许天星的脸。

    冰凉的触感落下,像夜风里飘落的一片雪,轻轻碰触到皮肤。许天星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后退。

    顾云来的动作出奇地轻,从额角开始,缓慢地擦去血迹,顺着眉骨、颧骨,再到脸颊与下巴。他的指腹在触碰时不自觉地颤了一下,那种细微却难以掩饰的抖动,透出心底藏得最深的脆弱。

    许天星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让他一寸一寸擦净自己脸上的血痕,像是在默许这一场无声的抚慰,也像在默许一种,他从未允许自己接受的温柔。

    顾云来将脏掉的湿巾小心放回袋中,又换上新的纱布,慢慢地擦拭起他的眼镜,镜片、镜腿、鼻托,每一处都不曾落下。

    擦完后,他抬头,迟疑了一下,才将那副重新干净的眼镜,戴回许天星脸上。

    在这一片废墟与焦土之间,在这个充满死亡与哀鸣的夜晚,他们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更近,却也因为那句未说出口的话,而遥不可及。

    许天星的喉头动了动,唇瓣微张,像是被什么堵住。他眼里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犹豫,眼神像在黑夜中寻路。

    那句话,已经到了唇边,像是悬在心口多时的一块石头,“你找到她了吗?”

    那是他刚才在废墟里看见顾云来奔跑的方向,是他一直没有问出口、也不敢问出口的问题,像一块卡在心口的石头,既想吐出,又不敢面对答案。

    “滋……”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干扰的杂音划破了这短暂的亲密时刻。

    紧接着,是一串急促得像机关枪扫射般的呼叫:“许医生,西边!村子西边!有个警察局的队长受伤了,贯穿伤,需要紧急处理!”

    许天星的身体猛然一震,眼神从片刻的迷蒙瞬间拉回锋利,瞳孔收缩,整个人仿佛被瞬间切换进战斗模式。那熟悉的、近乎刻进骨髓的临床反应系统立刻接管了全部思维。

    顾云来也同时抬头,呼吸微顿,视线在空中与他交汇。两人的眼神都带着骤然升起的惊诧与不安,几乎异口同声,他们喊出了同一个名字:“沈放!”

    顾云来反应极快,反手一把拽住许天星的手腕,将他从短暂的僵直中拽起,那触碰如同电流。

    许天星像被拉回现实,整个人迅速行动,动作迅猛得不像是已经连续奋战了数小时的人,他的脚步沉稳、目光冷厉,眼中闪烁着专注的光芒,一头扎进那片火光未散的废墟深处,身影在浓烟中时隐时现。

    他们很快接近村子西边的临时防线,许天星远远看到草丛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倒在一片血污中,藏蓝色的警服已被血浸透。

    沈放此刻面色苍白如纸,暗红色的血液从伤口处汩汩涌出,嘴角还挂着血丝,但他还未失去意识,勉强偏了下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虚弱却依然倔强,仿佛在说“我还撑得住”。

    那一瞬间,许天星竟轻轻笑了一下,像是烟火未尽时的余烬,带着几分苦涩,也带着一点医者习惯性转化情绪的本能。

    他快步走上前:“沈放啊,你又落到我手里了,这回可严重了。“他半跪下身,膝盖陷入泥泞与血水混合的地面,开始为沈放做初步止血处理。

    可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女人,林星澈,而她此刻的模样,竟让许天星一瞬间有些不敢认。

    她跪在沈放身旁,整个人像是从浓烟中跌落出来的废墟一角,满脸灰尘,泪水与污渍交错成一道道细痕,眼睛红得像被血泡过。

    她的手紧紧抓着沈放染血的警服,十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像是想把他从死神手里硬生生拽回来,眼泪一滴滴落在沈放苍白的脸上,溅开斑斑血迹,混着灰、混着血,像是爱意的绝望在发酵。

    顾云来快步上前,眼神一沉,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沈放身上轻轻拉开。动作迅速却不粗暴,是他一贯的方式:在混乱中恢复秩序的控制感。

    他眼神飞快扫过林星澈的四肢与头部,确认她没有受伤后,声音压低:“交给许医生。”

    “死不了,别哭。” 许天星低声说,语气生硬,一如平日那个不苟言笑的急救医生。

    可他垂下眼帘那一刻,眸光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一瞬,像坚冰下悄然流动的暖流,他知道那种感觉,那种看着最强的人倒下,自己却只能强撑着站在他旁边的无力感。他太懂了。

    林星澈没有回应,只是跪在原地,手指死死攥着沈放的手,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个人,只要不松开,他就不会死。

    许天星已经迅速蹲下,目光在沈放的伤口上扫过,贯穿伤,从左后背斜插而入,血液一股股从出口处渗出,顺着腰线滴落,染红泥土。

    最致命的是,那根断裂的钢筋还牢牢钉在肉里,锈迹斑斑的金属穿透了软组织,伤口呈现撕裂状,角度极其凶险,稍有偏移就可能刺破肋间血管或肺叶,一旦强行拔出,就是现场休克,无法抢救。

    许天星眼神骤然一凝,立刻用棉纱按压出血点,血液温热而粘稠地涌上手套,穿透掌心。他侧头一声低喝:“顾云来,帮我!”

    顾云来毫不犹豫地蹲下,他接过止血包和剪刀,目光扫到沈放被血浸透的后背时,呼吸顿了一下,眼神闪过短暂的惊痛。

    “不能拔。”许天星声音压低,语气却沉得像压着一块铁,“钢筋卡在血管边缘,一拔就休克,必须就地固定。”他说话时已开始垫纱布,动作飞快却不失稳准。

    “你按住这块,别让它动。”他从医疗箱里翻出一片硬质固定板,递给顾云来,眼神与语气里带着十年急救经验凝结出的压迫感。

    “好。”顾云来跪地撑住伤口两侧,用身体的力量稳定住钢筋周围的肌肉,他手上的血很快染红掌心,热度透过手指,仿佛生命正在向他求援。

    许天星剪开沈放后背衣物,露出大片已经发紫的肌肤。动作利落地将整包生理盐水洒在伤口上冲洗,透明液体瞬间被染红。

    他低声倒数:“一、二、三——翻身!”

    两人同时发力,将沈放轻轻侧翻,在不牵动钢筋的前提下,调整至更安全的稳定体位。一滴汗从许天星的额头滑落,砸在沈放的胸口,悄无声息,却仿佛落进每个人的心里。

    “出血量过大,估计已接近一千毫升。”许天星低声判断。

    “我们没有抽吸设备,只能压迫止血,准备转运。”顾云来接道,声音同样冷静,如同两人已并肩战斗过无数次。

    血还在渗,但已不再汹涌,他们用最原始却最稳妥的方式完成了这场博命的临时封闭:纱布层层叠叠包裹住伤口,固定片牢牢锁住钢筋位置,阻断风险。

    当将沈放抬上担架,系上固定带的那一刻,他的意识已游离在边缘,脸色苍白得像失去光的纸,唇色泛紫,呼吸虚弱得几近无声。

    林星澈站在担架一侧,整个人仿佛凝固,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却一丝疼痛都感觉不到。

    顾云来站在另一侧,低头看着沈放那张几乎透明的脸,眼神深沉,忽而开口:“你他妈千万别死。”他说得极轻,却像一记重锤,砸进泥泞与血水之中,“她等了你十三年。”

    十三年。

    这三个字,像是某根残存神经被火灼烧。它穿透了血与骨,烧回那些被封存的岁月,那些来不及开始的未来,那些从未说出口的深爱与遗憾。

    许天星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他没有抬头,不敢去看林星澈此刻的神情,也不敢看顾云来眼中那抹压抑的情绪。

    他只是低头、利落、迅速地完成氧气面罩调整,确认包扎带不松不紧,像是用尽全身的专注去压制心底涌动的情绪。

    “能听见就动一下,”他低声道,语气生硬却带着某种温柔的倔强,“别装死。”

    沈放已经没有力气开口回应。他的脸被灰与血糊满,只剩那只被林星澈握着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极轻,几乎可以忽略,却像是在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听见了。”

    许天星没有回应,也没再说话,只是迅速完成最后的包扎和固定。他的手上全是血,指缝里是凝结的血浆与泥,头发上挂着干涸的血丝。

    他已经疲惫得如同背负千斤,但身体依旧像被某种信念支撑,咬着牙没倒下,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担架边缘,下意识确认:这个人,已经可以交付给时间与命运。

    救护车呼啸而去,红蓝警灯在夜色中拖出一道长长的残影,那是在废墟与风中拉响的最后希望信号,众人站在原地,默默目送,目光穿越黑暗,追着那抹光消失的方向。

    第35章

    风吹过焦土, 掀起尘烟和烧焦的气味,许天星的身体在风中微微晃了一下,他本能地扶住身旁器械箱, 呼吸还未平复,指尖在颤。

    他的白大褂被血和烟熏得看不出颜色, 脸上的血污早已风干,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冷静。

    顾云来看着他, 眼睛里像卷起风暴, 他没说一句话,只是走近, 在距离一步的位置,抬起手, 掌心覆上他的后脑,指尖穿过那一头汗湿又凌乱的发丝, 轻轻地、缓缓地,揉了揉。

    然后, 他低头,轻轻将额头贴在许天星的额前, 在那片被血与汗交织的肌肤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许天星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林星澈,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辆载着沈放的救护车上,直到车尾的红蓝警灯在漆黑的夜色中越拖越远, 最终只剩一抹微弱的光痕, 被城市的轮廓线吞没。

    然后,在某个瞬间,她忽然抬起手, 像拂去灰尘般飞快地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他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阴影中注视着她,像是深海下的暗流,那一刻,一个念头击中了他,她变了,不,更准确地说,是她换回了本来的面具。

    刚才那个跪地痛哭、声嘶力竭唤着沈放名字的林星澈,仿佛只是一场幻觉,他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微小动作。

    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眼眶泛着不自然的红,嘴唇紧抿得几乎失去血色,但这些暴露情绪的细节,全被她以一种近乎残忍的自制力压制下去了,像是把自己往冰水里浸。

    她像一根被反复投入熔炉淬火的钢钉,越是在痛苦中,反而越发坚硬;越是在崩溃边缘,反而越发冷静,这片情感的焦土上,她再次把自己强行塞回那个永远能做出清醒决定的角色里。

    许天星突然理解了她,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心疼,那种看见同类受伤时的隐痛。

    因为他太熟悉那种感觉了,那种把人从自己身体里暂时抽离,只留下功能和职责的状态。

    他也曾无数次,在情绪的悬崖边缘,用冷静和理智将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像现在的她一样,连哭都要计算好合理时间,然后在秒表走完前迅速止住。

    只是他从没想过,林星澈也是这样的人,也这么擅长,在溃不成军的瞬间,把自己生生拉回冰冷的理智。

    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自我压抑的代价有多么沉重,那些被关闭的情绪,总会在某个深夜,变成噩梦的形状重新造访。

    顾云来站定,原本一丝不苟的西装已满是污渍,昂贵布料上沾满尘土与血迹,彻底失去了昔日的锋利光泽。

    他低头望着沈放方才躺过的位置,血迹已半干,在地面上留下一片黯红的印记,他沉默了一秒,终于低声开口,嗓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今晚这场火,不是意外。有人想置你们于死地。”

    林星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她早有准备,声音依旧沙哑,却沉得住气:“我早就觉得有问题,有人想杀我和沈放。”

    顾云来的眼神动了动,眯起眼,瞳孔在火光下收缩成一线,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他的语气低沉中透出一丝审视:“你已经察觉到了?”

    林星澈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回应,声音中带着一种与平日优雅形象截然不同的冷硬:“一切都太巧。定位偏差、路线卡顿、电力中断、火源点同时爆发……不是随机,是算计。”

    她顿了一下,仿佛将情绪又深埋一层,指甲在掌心刻下一道月牙形的痕迹,然后抬头。目光冷静、锋利,重新变成那把手术刀般的判断力,切开眼前的混乱与恐惧。

    “这个先放一放,解决眼前问题,咱们对一下伤情和区域分布。”这句话一出口,她的状态便完全切换,像是按下了某个隐藏的开关。

    许天星站在一边,缓慢摘下已经血迹斑斑的手套,手套剥离皮肤时发出一声轻微的撕裂声。

    掌心几处细小的伤口已经干裂,结着褐色的血痂,每一道都像是今晚的记录:“我们还有不少伤员没处理,初步统计,还有二十多位村民需要救助,五位重伤。”

    他说这话时,眼神没有一丝飘忽,仿佛把所有情绪都封印在了冷静的表层之下,但那双眼睛红得像是滴血,那种越疲惫越冷静的状态,反倒让人心底发。

    顾云来轻轻点头,抬手揉了揉眉心,露出手腕上一块被烧伤的红痕:“贺临已经去调第二批救援物资,还有一队志愿者在路上,十五分钟内能到。”

    听到这句话,林星澈脸上的神情终于松动了一些,现场仍是一片混乱,余烟未散,焦土之上,呼喊、奔走、对讲机的杂音混作一团,像一张破碎的乐谱,无法统一节奏。

    哭泣声、指令声、担架碰撞的金属声交织在一起,在夜色中构成一幅灾难的交响曲。

    她的脸上没有悲悯,只有极限状态下的精准计算。

    下一秒,她指着不远处:“我们分工,我去安抚村民情绪,收集现场信息。许医生,麻烦你带队继续救治重伤员。顾云来,你负责协调物资调配和外围联络。”

    哪怕是顾云来,那个平日里掌控欲极强、习惯发号施令的人,也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半句多言。

    他的眼神在林星澈与许天星之间短暂停留,似乎要说什么,却最终沉默。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同三枚互相支撑的支柱,撑起这片即将崩塌的天空。

    许天星站在一旁听完,一言不发地提起医疗箱就要走,准备赶赴下一个重伤者所在的位置,眼神已经投向远处的火光与废墟,仿佛片刻的停留,都是对生命的亵渎。

    但就在他刚迈出一步时,“许天星。”林星澈的声音忽然响起,冷静而清晰。

    他脚步一顿,微微回头,语气平静:“还有什么事?”

    她看着他,眼神依旧锐利,语气不容抗拒:“你手上的伤,必须处理。”

    许天星低头一看,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早已被碎石划出多道口子。血早干了,混着灰结了块,像一张破败的地图,沿着指节裂开,灯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触目惊心。

    他皱了皱眉,像是想说“没事”,眉头刚蹙起,嘴唇也刚刚开启一个音节,却没来得及开口。

    顾云来已经走了过来,他一言不发,从医用袋中熟练地抽出一瓶酒精和一包纱布,蹲下身,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早就准备好一样,眼神平静、专注,语气低低落下:“别动。”

    他手指按住许天星的手腕,开始清洗、消毒、包扎,动作冷静得近乎专业医生,却又带着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有的控制力与轻柔、

    空气里飘着消毒水、血腥、烟尘的味道,一层浅红色火光照在他们身上,像在黑夜里划出一个短暂的避风港。,周围仍是一片混乱,他们仿佛站在风暴眼的中心,安静到极致。

    处理完毕,顾云来掏出一副备用手套,拇指缓缓摩挲着胶面,声音低沉:“好了,戴上新手套吧。”他没抬头,像是在掩饰胸口那尚未散去的惊魂未定。

    许天星接过,戴上,动作迅速、利落,熟练得像是他们早已无数次这样配合过,他没有说谢谢,只是抬头看了林星澈一眼,感激、理解、敬意,还有某种战火中锤炼出来的同袍之情。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他的背影被火光拉得很长,像一把穿越战场的刀,冷、直、不偏不倚,带着血与灰,继续劈向混乱的最前线。

    三人没再多说一句话,却各自重新融入各自的战场。

    林星澈朝着村民聚集的方向走去,顾云来拿起电话开始协调物资,许天星提着医疗箱奔向下一个需要他的生命,过去与未来都被压缩成现在的一个点,只有当下的每一秒才有意义。

    一个多小时后,临时安置帐篷内混合着消毒水、医用酒精和汗水的气味,在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发酵,像是某种沉重的现实在悄无声息地发酵,令人几欲窒息。

    许天星终于找了个空档坐下,靠在金属椅背上,背脊却僵硬得像是撑着一座山。

    他的肩膀低垂着,白大褂上溅着干涸的血迹和烟尘,手里那瓶矿泉水只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沿着喉咙滑下,几乎无法驱散身体深处的疲倦。

    “常诚刚发来消息,”林星澈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沈放进手术室了,预计四到五个小时。”

    许天星放下水瓶,他嗓子干哑,语速平稳,却藏着锋利:“我刚处理完几个重伤员,算是稳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窝,眉宇之间满是沉重,“但这场火不寻常,蔓延太快。你们之前怀疑是人为……现在看来,八九不离十。”

    “我们的拆迁项目一直进行得很顺,”顾云来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低沉冷峻,像是暗流下盘旋的礁石,“突然出事,我怀疑是盛阳的人动了手。”

    他坐在折叠椅上,身子微微前倾,领口敞着,衬衫早已皱巴巴的,袖子随意卷起,手腕上还沾着未擦净的灰尘。他眼神紧锁,像是一头蛰伏中的野兽,克制而危险。

    “很像他们会做的事。”林星澈眼里却闪过一抹冰冷,“你提醒我后,我查了盛阳近几年的收购记录,每一笔背后都有点诡异。”

    “现在的商战都能烧出人命了。”许天星咬了咬牙,拳头缓缓握紧,指节泛白,指甲在掌心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月牙痕,一向冷静的他,此刻眼中隐隐有光在颤,是被道义击中的愤懑。

    “商场如战场。”林星澈冷笑:“他们这次没要了我们的命,也算运气好。”

    顾云来站起身,从包里拿出几块压缩饼干递过去,语气难得柔和:“吃点东西,别硬撑。你清醒着,我们才都撑得住。”

    许天星看着她发白的唇和撑到极限的肩膀,撑着膝盖站起,动作里带着极深的疲惫感:“我去看看下一批伤员。”

    刚转身,一只手突如其来地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是顾云来,“你也没吃多少。”

    顾云来看着他,语气沉着却带着不同寻常的情绪,“你不是铁打的,留下来,把这点东西吃完,等会盒饭就到了。”

    许天星没出声,只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在内心拉锯了几个来回,最终缓缓坐了下来。

    “许医生。”林星澈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掠过树叶,“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他看向她,目光不自觉温和了些许。

    “能不能替我问问那些伤员,火灾发生前有没有见过陌生人出入?尤其是村口那片。”

    她顿了顿,声音恢复几分清晰,“等你回去,也请帮我整理一份详细的伤情报告,可能对后续追责有帮助。”

    “好。”许天星点点头,掏出随身的小本子,翻开写着混乱笔迹的那一页,“有几个村民提到过来谈民宿的外地人,我会记录清楚。”

    这时,顾云来低头翻着手机,屏幕蓝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令那张一向自信从容的面孔,多了几分难掩的阴沉:“盛阳集团确实新成立了个民宿品牌,正在找项目地——方向吻合得过于巧合。”

    三人对视一眼,那一瞬间,什么都没说,也无需多言,某种阴谋的轮廓,终于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黑暗而庞大,那是一头蛰伏已久的猛兽,此刻露出了獠牙,是精准计算、层层布局的“人为”。

    他们刚一同站起身,准备再次投入下一轮协调与救援。

    顾云来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突兀刺耳,在压抑的帐篷中响起,他飞快接起电话,脸色在短短几秒内骤变,原本凌厉的眼神像是瞬间被刀锋划破,眉头猛地拧紧,整张脸沉了下去。

    “什么?救援物资被拦了?”他的声音沉而颤,像是一块被投入深水的石头,砸得激起层层暗涌。

    “理由是统一调配?谁下的命令?有没有公文?哪一级单位?谁签的字?”一句比一句锋利,带着近乎咬牙切齿的愤怒。

    林星澈的脸色已彻底冷了下来,仿佛温度被抽离。她眼神沉静得像冻湖,声音却如利刃破冰,直击要害:“盛阳出手了。”

    顾云来缓缓放下手机,斟酌了一下,说道:“救援物资,只是他们设置的第一道卡口。”他停顿片刻,那句真正的重锤才随之落下:“这场火灾,不过是开局。”

    许天星原本微张的唇紧紧抿住,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听诊器,这一刻,他第一次在这场救援行动中,清晰地、刺骨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场天灾。

    这是一场战争,没有硝烟,却步步杀机,没有军队,却分明有敌,对方步步为营,而他们不过是临时结成的临界防线,可他清楚,他们已经被拉进战局。

    林星澈轻轻吐出一口气,她开始迅速调出联络名单,重新部署资源:“我要联系物资中转点,看能不能绕路直接进山,不走官方通道。”

    “我回前线指挥所,”顾云来道,眼神燃着冷光,“他们不是想控场?我倒要看看,他们敢把哪个名字签上去。”

    许天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低头看了眼手上那张记录着伤者信息的纸页,指腹压着那些焦痕与泪痕,这是战场,他是医生,但此刻,更是战士。

    帐篷外,夜色如墨,伤员的呻吟与救援的呼喊此起彼伏,和远处发电机的轰鸣一起,在夜风中交织成一首悲壮而喧哗的交响曲。

    没有人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但此刻,他们必须坚守,仿佛最后的壁垒,挡在黑暗与无辜之间,用血肉之躯,守住一点点尚未塌陷的秩序与希望。

    夜色渐深,合意村的余烟终于散尽。空气中依旧残留着燃烧后的焦灼气息与沉积下来的焦虑感,像是这片土地还未从突如其来的噩梦中醒来。

    大多数志愿者和伤员已经撤离,临时安置区归于沉静。偶尔有几位值班人员匆匆而过,脚步轻却坚定,仿佛每个人都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与这场灾难带来的余震周旋到底。

    许天星和林星澈并肩坐在一堆码放整齐的救援物资旁,膝头各捧一杯热茶,姜片在茶水中浮浮沉沉,轻烟在夜风中缓慢蒸散。

    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玻璃幕墙上的霓虹折射着光,像另一个平行时空,与眼前这片废墟形成刺目的对比。

    风拂过面颊,夜里那股渐重的凉意提醒着人们:这一切还没结束,林星澈轻轻拉了拉风衣领口,许天星却依旧没动,像是想把这短暂的静默攥紧,哪怕只是一点点喘息的时间,也不肯放过。

    许天星低声开口,打破了夜晚的寂静:“还没当面谢谢你,之前的事……原本是想请你吃顿饭的,叫顾云来一起。”

    “等这边的事情解决之后,再吃也来得及啊。”林星澈轻轻一笑,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一点真正的温度,带着疲惫后的坦诚

    许天星握着纸杯的手微微一紧,低头看了眼茶面漂浮的姜片,语气依旧平静:“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你和顾云来他们一样,都是出生就在云端的富二代。”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上去只是随口一问,“云端”两个字轻描淡写地滑出口,却像某种带刺的词,轻轻刺中了林星澈的某个隐秘结痂的地方。

    林星澈微微一愣,旋即摇了摇头,嘴角浮出一抹苦笑:“我可不是啊。”

    第36章

    她抿了口茶, 杯沿下的指尖缓缓摩挲着,一点点地,把那些碎片重新拼回原位, 讲起福来街那家小馄饨店,讲起患有肾病的父亲, 把她当亲闺女一样拉扯大。

    讲起那些在酒吧卖酒的冬夜,为了攒钱换肾, 也讲起初见沈放的那个晚上, 再后来,她被卷入一桩离奇的案件。

    在父亲病重之时一夜长大, 那些沉重如山的往事,她讲得轻描淡写, 语气平稳得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没有哽咽和抱怨, 甚至连一个“苦”字都没说出口,但每一个词、每一段细节, 听在耳中,却重得令人透不过气。

    许天星没有插话, 只是侧过头看着她。他第一次意识到,那副在前线冷静指挥、像盔甲一样的女性形象背后,其实藏着无数道被时间打磨过的伤痕。

    这个时候, 她那层薄薄的铠甲,在风声和夜色里悄然卸下一角, 露出真实而柔软的血肉。

    “后来, 我就和沈放在一起了,我爸被人害死,最难的时候是他一直陪着我。”

    说到这里, 她的神情忽然柔和了一点,语气也比刚才轻了半分:“我跟顾云来其实早就认识,他生物院,我商学院的,他偶尔会来我们学院上选修课,我大四,他大三那会儿刚跟家里吵完,离家出走,在路边威胁我跟我借钱,我也没钱啊,只能带他回馄饨店。”

    许天星听到这里,突然想起顾云来家里那一盒一盒的冷冻馄饨,还有他说的就好这一口,许天星当时没多想,可现在,他抿了抿唇,眼里划过一丝恍然,也有点说不清的堵。

    她说起后来顾云来被她领回去,在她家住了很长时间,又认识了他舅舅,这才有机会金融云来集团实习,一直讲到沈放为了她的安全,逼着她离开,她当时正好拿到了出国的机会,就那样,走了,也没回头。

    “我出国之后,就再没见过他。等读完书回来,顾云来拉着我一起创业。”她捧起茶轻吹一口,嘴角微微一弯,“我们也不算白手起家,他本来就有钱,他妈妈也给了不少起步资金。”

    说到这里,她仿佛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太轻巧,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但钱买不到方向,那几年也挺辛苦,他想做点他姥爷生病时没能做到的事。”她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高楼大厦,像是在看一段走远了的时光。

    许天星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透过夜色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出神。

    过去他总以为自己看人极准,仿佛能一眼穿透所有人的保护层,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林星澈的某一部分,其实他从未真正看清。

    那些从不张扬、不诉苦的部分,那些在风雪中咬紧牙关、在泥地里仍然笔直前行的意志,她和他,某种意义上来说,太像了,不是性格上的,而是生命底色里,那种在逆境中学会自我修复的沉默。

    两人仍坐在那只临时摆成座位的木箱上,夜风微凉,吹起他们衣角。志愿者送来两份盒饭,林星澈接过其中一份,轻声道了谢,动作自然地揭开外卖盒盖。

    她没有急着吃,而是很有条理地把葱花挑到一旁,再将荷包蛋用筷子小心地分成几块,混着米饭、蔬菜和鸡肉的酱汁细细拌匀,动作沉静却不显刻意,是那种经年累月锤炼出的生活习惯。

    许天星本也低头在摆弄自己的饭盒,抬眼一看,愣了一下,他居然和她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连顺序都惊人地一致。

    他轻笑一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惊讶与某种被碰触到的柔软:“你也不吃葱?”

    林星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回答得平静而自然:“嗯,葱姜蒜都不喜欢,吃了嘴里有股味儿。”她的语气轻松,却透着一种生活中的细致观察。

    “我也是。”许天星低声说道,声音有些低哑,像是突然意识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相似感。

    林星澈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许天星接着说道:“你把鸡蛋和肉都拌在饭里的习惯,跟我一模一样。”他低下头,微微皱眉,像是回忆起什么久远的往事。

    林星澈听了,微微笑了笑,递过汤勺:“试试这个,咸了点,跟我爸以前做的味道有点像。”她的笑容温柔,语气里没有丝毫做作,反而带着一点点温暖的关切。

    许天星接过汤勺,喝了一口,眉头微微挑了挑:“……有点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那味道,他实在太熟悉了,那是他小时候常去的老城区的牛肉面馆的味道,沉淀在每一口汤里的那股独特的熟悉感。

    他低下头,顿了顿,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与林星澈之间,似乎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不是性格上的,也不是表面上那些习惯,而是那种潜藏在生活深处的气质。

    两人都不愿让苦难显现出来,却又都能在某些瞬间,用无声的方式感同身受。

    林星澈低头喝了一口汤,捂着餐盒轻轻吹气,那动作熟悉而温柔,就像许天星曾经无数次做过的事。

    “说说你呗。”林星澈忽然开口,语气轻松,眼角却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是打探,也不是闲聊,而是一种带着真诚好奇的邀请,就像她愿意将自己一部分掀开,也希望他能回以坦白。

    许天星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目光从远处的高楼灯影缓缓收回。他沉默了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才低声开口。

    他说起自己的过去,从小就缺席的父亲,忙于工作的护士母亲,高二那个闷热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夏天,母亲为了救人猝然离世,他一个人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不知道下一个去处在哪。

    他说自己靠助学金和奖学金一路读完医学,从没间断过实习、打工、急诊夜班,日子过得像永远没有白天的夜。

    灯亮的地方就有人要救,而他必须醒着,必须撑住,他的语气始终平静,仿佛这些事已成为某种遥远的背景噪音,只有当他说到名字的时候,才终于有了轻微的波动。

    “我妈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能照亮别人。”他说着,眼神低垂,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旧梦,“她说星星不属于任何人,但它们在夜里陪着人活下去。”

    林星澈轻轻“嗯”了一声,眼神柔和,似乎理解了什么,但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给了他最真诚的回应。

    他们继续坐着,肩膀之间隔着半个拳头的距离,风吹过,不冷,倒像是一种包裹在深夜里的安静陪伴。

    话题慢慢从医学转向人生,又不知怎么聊到了洛杉矶的街边汉堡、午夜写论文时的能量饮料和彼此都错过的学校活动。

    两人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又像是从未真正认识彼此的旅人,第一次将心事慢慢卸下,一点点交给对方。

    当许天星喝完最后一口汤,汤碗轻轻碰到盒子发出一声轻响,正巧这时林星澈也喝完了汤,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视线交汇,嘴角微微一笑。

    在这一瞬间达成了某种默契,那种同步的瞬间,让许天星心中的疑惑更加加深。

    “好像自己在对着镜子吃饭。”许天星突然冒出一句,随即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嫌自己说得太多,又自嘲似地补充道,“有点怪。”

    “怪?”林星澈略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我倒觉得挺舒服的。很少遇到这么聊得来的人。”

    月光落下来,影子在他们脚下交错,像两条走过截然不同人生的轨迹,在这个夜里,意外重合在一处无声的交汇点。

    他们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起身,只是坐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废墟渐渐沉入沉沉的夜幕,仿佛在守着一段被遗忘的人生,也在见证一段新的情感,悄无声息地生长。

    许天星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收敛,像潮水退回岸边。他没说什么,但心里却仿佛起了风。

    他从小就不是那种容易与人“投缘”的人。人与人之间,他一向保持距离,哪怕亲近也只到合适为止。

    然而林星澈,从喝水的姿势、吃饭的方式,到讲起往事时的冷静,再到转身之后的那份倔强隐忍……她身上的许多细节,像极了他自己。

    像是一面毫不留情的镜子,把他的骨骼、轮廓、伤口,甚至那些他自己都不愿触碰的地方,一一照了出来。

    他有些慌,脑海中忽然闪过顾云来看他时的那个眼神。眼底藏着一种执念似的温柔,那种从不曾动摇的笃定——就好像他早已看清他、认识他,甚至等了他许多年。

    可许天星一直没能理解,那眼神到底是因为他是“他”,还是因为他像另一个“她”?此刻,这个念头忽然扎进心头,像一根刺。他越想拔出,越疼。

    他独自坐在器材堆旁,风在夜色里穿过废墟,扫起地上的碎石与残纸。

    他指尖捏着一根未点燃的烟,低头望着脚边的地面,不知是真想抽,还是只是借着这根烟,坐一会儿,好把脑子里的混乱理清。

    他心里很乱,像被人搅动的湖水,波涛翻涌,却不知所往。

    他明明平时最擅长读人、避开危险,却在这一刻,对顾云来那份沉默而持续的情感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确定,他害怕看见别人犹豫的眼神,他害怕,自己只是某种替代。

    “你一个人躲这儿干嘛?不冷吗?”顾云来的声音忽然从后方传来,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关切。

    许天星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吹吹风。”语气轻带着疲惫,也藏着一点不愿让人看穿的脆弱。

    顾云来慢慢走近,伸手轻轻替他把羽绒服的帽子往上拉了拉,动作自然,却极为小心,仿佛怕打扰了许天星心底那点尚未平息的风暴,“别感冒,手还疼吗?”

    他看着许天星的脸色,那苍白下藏着过度疲惫的青黑,眼底布满血丝。他知道,他累了。他也知道,这人心里藏了太多事。

    太多压抑、太多话没说、太多情绪只能一个人默默咽,他没问,也没劝,只是伸出双臂,像抱住一场风暴那样,小心又坚定地,把许天星轻轻拥进怀里。

    许天星一愣,整个人本能地僵住,他下意识要挣开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起伏:“你干什么?”语调中有惊讶,也有慌乱,更多的,是一种不敢轻易相信的抵触。

    顾云来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几分。他的语气低哑,却带着一种少见的固执:“你要是想揍我也行……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他像是在许天星心门之外默默等候,但他圈在背后的手臂却没有一丝犹疑,仿佛要用尽全力,将许天星所有的疲惫、所有的不安都稳稳接住。

    许天星的呼吸顿了顿,挣了一下,却被那双手死死箍住。他心底的某道防线像是被悄悄推了一寸,摇摇欲坠,却又没有彻底坍塌。

    最终,他没有再挣扎,这场突如其来的拥抱,在夜风中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仿佛他所能给出的、最极限的让步。

    顾云来的下巴轻轻抵在他头顶,风从他们肩膀之间穿过,像是拂过两个藏着旧伤的灵魂。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声带笑的叹息:“你也太难哄了。”

    许天星闭了闭眼,没有作声。风仍在吹,带着夜色中干冷的微尘,拂过他们的鬓角与衣角,废墟还在沉默,远方的灯火模糊摇曳,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与此刻的寂静形成鲜明对照。

    他们站在风的中心,彼此靠近,彼此缄默,用一种近乎本能的沉默,把各自心底那团最柔软、最易碎的情绪,小心包裹住。

    月光斜落在两人身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在焦土与夜色之间交错,像一段没人能真正看懂的关系,正悄然走向命运的交汇处。

    许天星低着头,目光落在脚边一块不起眼的碎石上,那石头边缘嶙峋不平,像是被什么撕扯过后遗留的裂痕。他盯着那道裂缝许久,仿佛那里藏着某个早已遗失的答案。

    他差点问出口:“我不是她。你爱我,是因为我吗?我怕我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替代品。”

    这些话在他胸腔里涌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夺口而出。他一向不擅长问情爱的问题,那个问题太赤裸,太真实,也意味着再没有后退的可能。

    一旦说出口,就必须面对那个答案,而他还没有准备好,他太怕,怕自己不过是一场重叠的错觉,一个轮廓模糊的替代,一个不该存在的偏差。

    顾云来却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挣扎,什么也没问,只是继续抱着他,语气轻得像怕惊动他心里的风:“你要撑不住,就靠一会儿。”那声音柔得不像平时那个雷厉风行、总在强势掌控局面的顾云来。

    许天星动了动嘴唇,沉默许久,最终只低声吐出一句:“我没事。”声音小得几乎被风吹散,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顾云来没有笑,也没有拆穿。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怀抱依旧稳固,却低声道:“你每次说‘没事’,都不是真的没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但你说了,我就听着。不逼你说。”

    说完,他俯身,在许天星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那一吻极轻,没有欲望,没有宣告,也没有索求,只是替他挡风的一种方式,静静的陪伴。

    许天星垂着眼,嘴唇微微动了动,他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嗯。”

    许天星在顾云来的怀里,没有反抗地靠了一会儿,这短暂的一点靠近,是漫长孤独后的低声喘息,是倔强多年后,终于允许自己,在他怀里软弱一次。

    他不说爱,也不信爱,但在这一刻,他允许自己,被人抱一抱,哪怕只是今晚,哪怕明天,太阳升起,一切又回到原点。

    “我一会得走了。”顾云来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许天星微微动了一下,脊背轻轻绷紧:“你要回去了?”

    “嗯。”顾云来松开他,坐到一旁的木箱上,双手插进口袋,“有更重要的事在等我。”他抬头看了眼夜空,星光映进他疲惫的眼中,声音低沉稳重:“云来那边的案子,有线索了。”

    许天星缓缓转头,眼神一点点聚焦,像是夜里的猫突然捕捉到了风声:“查到什么了?”

    顾云来点点头,侧脸隐入月光里,轮廓显得更加凌厉:“虽然我这几天一直在合意村,但我们那边的网络安全团队没停,盛阳的外包平台、设备采购和资金流,都有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压得更低:“有一份旧的工程评估文档在内部数据包里泄露了,提刀提前引发不稳定舆情,还有用自然灾害掩盖工期延误。”

    许天星脸色一变,眉头锁得更紧:“所以……火灾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

    “现在还不能下结论,但时间点太巧。”顾云来看向他,眼神变得锐利,“经侦那边已经盯上一家盛阳的关联公司,我得回去,和我们技术组把证据链梳理清楚,配合他们走流程。”

    说到这,他回头望向许天星,眼神缓了下来,语气也软了一分:“我不想走。但这件事牵扯到你、沈放、林星澈……还有这片村子。我不能等。”

    许天星没说话,眼神沉沉地落在地面,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咀嚼什么说不出口的情绪。月光洒在他脸侧,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那线条紧绷得仿佛一触即断。

    “你放心。”顾云来低声道,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动作克制,又很快收回,“我不是撤’,我只是换个战场。”

    许天星低低地“嗯”了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要……注意安全,天亮我也回去了。”

    顾云来看着他,眼神深了一点,似乎想说什么,又只是笑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探问:“那回去了,跟我回家呗?”

    许天星瞥他一眼,语气不动声色:“我可没说要跟你回家。”

    “可你刚才靠在我怀里靠了整整两分钟。”顾云来挑了挑眉,笑意里带着一点得意的挑衅。

    “……那是因为风大。”许天星别开眼,耳尖却泛起了微微的红,他抬脚就走,步伐比平时快了几分。

    顾云来看着他背影,轻笑一声:“走得这么快,是怕我追上你?”

    许天星没回头,但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一点,那点小小的弧度,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就这一点小小的松动,已足够让夜色不再那么冷。

    第37章

    顾云来回城的第二天, 天还没亮,他便裹着深冬清晨的寒风,走进了云来集团顶楼的会议室。

    冷白灯光无情地照亮整间会议室, 墙上的多屏监控与数据图表交错投影,荧蓝的光一点点渗进空气里, 把每张脸都映得苍白紧绷。

    赵岩已经坐在主屏幕前,黑色羽绒服脱在椅背, 眼神沉着, 顾云来便自然而然地坐到技术组一侧,拉近笔记本, 沉声开口:“把三季度的资金流再调一遍,按项目拆。”

    他脱下大衣, 露出里面剪裁严谨的深灰西装,一如他此刻的状态, 冷静、专注、带着压迫感。

    他们面前的数据滚动如潮,看似平凡无奇, 却藏着无数暗涌。顾云来的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眼神像鹰, 扫过每一列数字,速度飞快,却一丝不漏。

    他们的配合没有多余废话, 一个找出线头,一个顺势剥离。赵岩对洗钱路径的熟稔堪比外科医生拆骨。

    而顾云来则以星来医疗背后的算法模型为利刃, 从海量数据中精准嗅出伪装破绽。他们的眼神一旦对上, 几乎就能瞬间达成共识。

    窗外阳光穿透高楼,在百叶窗的缝隙中泼洒进来,斑驳的光影在地板上像刀锋划过。办公室角落的咖啡机低声运转, 蒸汽升腾,夹杂着焦苦气息与紧张空气。

    顾云来揉了揉太阳穴,喉咙像堵了一块石头。他的脑子却越清晰,越冷静,就越明白他们已经触碰到了隐藏得最深的东西。

    技术小组连续分析、比对、复盘,他们终于拨开那层密不透风的伪装,揪出了一条蛛网般盘根错节的洗钱路径。

    那看似正规合法的项目投资背后,是层层资金转移的假象,而终点,是一家名为“Phoenix Capital”的注册空壳公司。

    “手法太聪明了。”赵岩盯着屏幕,声音沙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盛阳这是有高人。”

    顾云来心头一紧,血液仿佛一瞬间结了冰。那些当初在法案夹缝间游走的影子,又回来了。

    更糟糕的是,技术团队追踪的过程中,一组关键资金的源头,竟然来自云来集团内网,一台仅供高层使用的服务器,IP地址精确无误。

    空气骤然沉重,会议室里没有人说话,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顾云来身上。

    “嫌疑人已经浮出水面。”赵岩敲了敲桌面,指着资料里一个名字——杨志国,云来集团现任财务副总监,表面上,为人低调内敛,永远波澜不惊,在云来整整15年,从一个普通财务逐步成为副总监,履历一尘不染。

    可现在,越是熟悉的细节,就越像一把锋利的倒钩,从记忆里一点点拉扯出真相。

    他曾是盛阳赵绍辉的旧部,辗转进入云来,这些年来年来悄无声息地在境外注册空壳公司,在公司内部构建封闭式资金池,像蜘蛛一样,一寸一寸地织网。

    怒火如火山潜伏在胸腔,一触即发。可更强烈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像是从喉咙深处漫上来的海水,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顾云来缓缓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玻璃冰冷,像是与城市隔着一层不容触碰的现实。

    窗外,天际线被灰蓝色的雾气割裂得极远,车水马龙在脚下川流不息,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载着数以万计的人与命运滚滚向前。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穿透高楼与霓虹,看着那片喧嚣,却只觉得格外陌生,这一刻,他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

    他还是被卷进来了,不管他曾经多么努力避开,多么冷静地剥离自己,不沾染、不妥协、不相信那些隐藏在掌声与荣耀之后的东西—,可最终,他还是亲手打开了那扇门,走进了那张棋盘,甚至不得不成为博弈中最危险的位置。

    他走出会议室,身后的门缓缓合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道熟悉的低吼便从走廊尽头劈头盖脸砸下来:“你还有脸来?!”

    顾永谦站在廊灯下,风衣未脱,眼神凌厉,像一把刀贴着骨头走。他眉骨高耸,鼻梁挺直,轮廓分明又压迫感极强,那是一种带着天然威慑力的长相,沉着、克制、不怒自威。

    很多人说顾云来像他母亲,但真正注意过的人会发现,他与顾永谦也有惊人的相似,同样清隽却锋利的眉眼,同样薄唇紧抿时的冷意,连站姿都透着一种克制到极致的冷静。

    唯一不同的是,顾永谦的眉眼更深沉,像是被时代打磨过,眼底永远藏着一层不动声色的疲倦和戒备。

    他身上那件剪裁得体的深灰色大衣没有一丝皱褶,他永远整洁,永远冷静,永远是别人依靠却不敢靠近的人。

    而此刻,他的脸上写满怒意,连鬓角都隐隐发红,像是多年压着的火山忽然裂了缝,“你已经挨了一枪,还敢往合意村冲?!”

    顾永谦几步逼近,抬手一指顾云来,眼中盛着滔天怒火,却硬生生压住没有爆发,“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吗?!”

    顾云来没说话,眉眼间却明显沉了下去,那一瞬间,他的神情与面前这个中年男人惊人地相似,轮廓如刀,倔强如锋,此刻彼此对峙,仿佛镜像间正在酝酿一场雷霆之战。

    “你不是警察,也不是救火队长。”顾永谦咬牙,一字一顿,声音低得近乎嘶哑,“你要是出事,我怎么跟你妈妈交代?!她辛辛苦苦撑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你平平安安长大,不是为了你三十岁再拿命硬撑!”

    这番话终于撕开了顾云来表情上的平静,他眼底闪过一丝深深的裂痕,像是压了太久的情绪从胸腔深处撞上来。他抬头,嗓音带着沙哑,却冷静得几乎残忍:“我不去,谁去?”

    顾永谦一怔,眉头骤然绷紧,声音压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再说一遍?”

    顾云来的声音更低了,却像钉子一样扎进地面:“我说——我不去,谁去?”

    他忽地一抬手,指向身旁的林星澈,眼神沉如黑夜:“让她一个女人去硬碰?我不是躲在女人背后的怂货。说到底,这是我们顾家的事。”他眼神不闪不躲,咬字咬得极重,“这份责任,是我该扛的。”

    顾永谦狠狠一皱眉,冷笑出声:“责任?你连命都差点没了,你还谈责任?”

    “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吗?”顾云来回得又快又狠,连呼吸都透着火,“不是侥幸,是清醒,是判断。”

    他的声音一寸寸压近,像是与舅舅隔着火光交锋:“舅舅,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们,我从小就知道你护着我、护着我妈,但我们已经三十多了,不是小孩了。你说我们不该冲,那谁冲?我不能让你一个五十多的人顶上去吧。”

    他顿了顿,眼神终于有一丝哽咽的热意掠过:“她选择去,是因为她知道怎么和村民对话,我跟着去,是因为我要看着她平安回来,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拿命赌英雄,是因为我们不能躲。”

    林星澈站在两人之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她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是守了一辈子的长者,一个是扛起家族的后辈,脸上却是同一副决不低头的骨相。

    顾永谦静了一会儿,忽然侧过脸,缓缓闭上眼,像是压着千万句话,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你和你妈,真是一模一样。”他低声说。

    顾永谦一言不发,眼神死死盯着顾云来,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软化的痕迹,但等来的却是一张冷峻得几乎倔强的脸。

    他终于没再吼,只是扯了扯领口,抬手挥了下,语气低得像是泄了气:“你们啊……就知道拿命顶事。以为顶得久了就是英雄,实则不过是……不怕死而已。”他说完,拎起登机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这么大火气?”顾云来低声问,语气里带着一点刚压下去的无奈。

    林星澈轻轻吐了口气,语调有点无辜:“……我在楼下接他的时候,他一出旋转门就开始骂我了,你说我哪儿敢打电话?”

    顾云来没笑,只是低声说:“我舅老跟我说他小时候我妈的事……。”

    林星澈微微一顿,眼神变得柔和,语气也放缓:“他是真的担心你。说得再难听,本质都是想把你拎回来。”

    顾云来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望着天花板上的某个角落,像是在盯着什么看不见的过往,他声音有些哑,低低的,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把那句“知道”慢慢咽了下去,接着又低声道:“可我不能躲一辈子。”

    林星澈没应声,只是站在他身侧,安静地陪着,风从窗缝吹进来,卷起她风衣下摆的边角,也轻轻扫过两人之间那些还没说出口的沉重。

    窗外的天色已然沉寂,如浓墨般渗入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可这座不夜城却依旧喧嚣不息。万家灯火闪烁如星,映照着无数灵魂在命运的激流中奋力挣扎、逆行、搏命。

    仿佛在这寒风呜咽的夜里,藏匿着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剪影,风在高处呼啸,吹过街角的另一端,此刻正在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一幕。

    呼吸机的低鸣、监护仪急促的警报声此起彼伏,推床滚轮与地面摩擦出急促节奏,护士们推着担架在狭窄的走廊间飞速穿梭,白衣身影如流影闪动。

    家属的哭喊声,患者压抑的呻吟,医生简短果决的指令交织在一起,构成这里特有的嘈杂却高效的生死乐章。

    许天星从抢救室走出来,白大褂上斑驳的血迹早已半干,凝成深浅不一的暗红色斑痕。他额角渗着的汗珠尚未来得及擦去,便被护士长吴悦一把拦住。

    “120刚送来一位车祸伤者,疑似脾破裂,腹腔积血。”对方声音紧绷,几近呼吸交错,他几乎是本能地应了一声,转身、大步,直奔下一个抢救间。

    脚步沉稳却极快,每一步都像与时间赛跑。白衣随他步伐晃动,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他整个人早已训练成一台精准运转的机器,知道什么时刻该做什么。

    口罩下的面容冷静如冰,但那双深褐色的眼里却藏着遮不住的疲惫与通红的血丝。他已经记不清今天处理了多少例急救,麻木早在每次踏出抢救室时被强行压下,留给他唯一的,就是“继续”。

    “备血,通知外科,打开输液通路。”他说得极快,却不慌乱,语调沉稳而带压迫感,如指挥官布阵。

    他一边接过护士递来的剪刀,一边麻利地为患者剪开衣物,手背青筋突起,掌心却稳如山岳。

    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个不超过三十岁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如纸,唇色近乎泛青。血氧已然跌破警戒线,时间在流逝,死亡的脚步正悄然靠近。

    但许天星的手稳得出奇,动作快得近乎机械。他按压止血点、清创、缝合,一气呵成,没有多余一句话,仿佛将自己与外界的混乱生生隔绝开来,每一针缝合,每一次止血处理,都是和死神的贴身肉搏。

    他站在一线,脚下是血,手中是命,耳边一片嘈杂,但他眼中的世界只剩这一张病床和这具命悬一线的身体。

    一旁跟着的实习医生看得目不转睛,仿佛被这种沉稳而高效的气场震慑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身侧护士低声感叹了一句:“许医生,早就该下班了。”

    许天星充耳不闻,眉头微蹙,眼神一刻未曾离开病人。手下动作依旧冷静而精准,仿佛所有的混乱与疲惫都与他无关,直到监护仪上的数字终于重新稳定,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挺直那条早已酸痛的脊背。

    他摘下沾满血迹的手套,动作很轻,仿佛生怕打扰了什么。他抬头望了眼窗外,急诊楼外的天色仍是一片灰沉,像被湿气浸透的宣纸,连呼吸都带着一种冷湿的沉重。

    “你再不下班,我就给你挂急诊了。”急诊科主任韩至文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语气不容置疑。

    许天星本想回几句,却发现嗓子发哑,连多说一个字都懒得耗,只能点点头,像个刚下战场的士兵,默默走出急诊。

    他换回自己的衣服,拉链还没拉上,手机就在兜里震了一下。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一串未读消息弹了出来。

    最上面那个名字,顾云来,他怔了下,手指悬停在屏幕边缘,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像是被某种情绪悄无声息地堵住了呼吸,一时没有点开,指尖迟疑几秒,最终还是滑了进去。

    【我被我舅骂了,臭骂一顿,好多年没人这么骂过我了】

    【你说我去给我妈上个香告状怎么样?】

    【她会不会半夜托梦给我舅,帮我骂回来。】

    这些信息断断续续,时间间隔拉得很长,像是他抽空躲在某个角落里,一边忍着火气一边偷偷发出来的。

    许天星盯着屏幕看了几秒,脸上的疲惫忽然像被悄悄撕开了一条缝隙,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翘。那一点笑意不明显,却足以把他整张脸照亮一瞬。

    他几乎能想象顾云来一边听训一边咬牙切齿、满脸不服的样子,眉头拧成结,嘴角憋着火,最后还得强忍下来装乖听训。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一瞬,回了一句:【挺有自知之明。】刚发出去,又觉得不过瘾,想了想,唇角微扬,又敲了一句:【舅舅是对的,你的确欠骂。】

    那一刻,许天星像是突然找回了一点呼吸,他把手机揣进口袋,拉上外套拉链,走到一旁长椅上坐下。

    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因连续高强度工作而酸涩不已的眼睛,虽然浑身疲倦得像被掏空,可他的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地轻轻翘起。

    他们之间的对话不多,也没什么甜言蜜语,大多时候都是互相打趣,谁都不肯先低头。

    可就是这些不经意的联系,那几句藏在琐碎日常里的问候,让人知道,对方还在,还想着你,这几条消息,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小灯,不喧哗,却足够照亮他疲惫不堪的心。

    凌晨两点,城市的夜灯尚未完全熄灭,楼下街道空无一人,偶有车辆驶过,微弱的引擎声划破这死寂的夜,像一道不肯平息的脉搏。

    许天星仰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呼吸又快又深,像有一块看不见的石头压在胸口,每一下起伏都艰难如挣扎。他的手指紧紧抓着床沿,指节泛白,却浑然不觉。

    床头灯还亮着,光晕投在墙上,勾勒出模糊而摇晃的影子,就像他此刻混乱而惊悸的思绪,翻涌着,烧灼着,却无处释放。

    他闭上眼,可刚一闭上,脑中就回荡起那声沉闷的撞门声。担架冲进抢救室,轮子在瓷砖地上划出尖锐的摩擦声,氧气瓶、心电监护仪、压缩泵,一件件急救设备钉在那具身体周围。

    “男性,三十岁出头,突发心源性猝死,现场抢救十五分钟,送到我们时心率已停。”

    护士长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他记得那天他刚处理完一个吸入性损伤病人,白大褂下摆还没干透,连喘息都没来得及,就被叫进抢救间。

    他一如既往地冷静,进入状态,只问诊、操作,一切有条不紊,直到那张身份证递到他眼前。

    顾亦安,男,三十四岁。

    他那一瞬的动作僵住了。脑袋里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顾”这个姓,如一枚钉子,直钉神经深处;而“亦安”两个字,则精准命中他心底那道始终没说出口的防线。

    他记得顾云来曾不以为意地说过:“我小时候差点被姥爷取名叫‘顾亦安’,听着倒是挺吉利,像个永远不会出事的人。”

    可现在,这个“不会出事”的名字,正躺在急救床上,胸口起伏已停。

    “肾上腺素推进!”他喊出口时,嗓音几乎发哑,情绪失控,除颤、压胸、吸氧……所有流程一遍遍重复,每一次击打,他都赌上一点希望。

    “没反应。”

    “再来一次!”

    “许医生……”

    “我说,再来一次!!”

    最后,是他自己停下了。手掌还压在那具已经冷下去的身体上,僵硬、发凉。良久,他低声开口:“记录死亡时间,下午四时三十六分。”

    他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量,背后全是冷汗,手在微微发抖,白衬衫黏在脊背上,像被夜色吞噬。

    那一刻他意识到,如果有一天,死在他面前的,是顾云来,他该怎么办?这个念头像毒瘤般钻进脑海,越想压下,越是疯长,一遍遍折磨他,像在逼问他所有逃避的情绪与爱意。

    他猛地坐起,额头渗着冷汗,手指还在轻轻颤抖。他低头看手机,夜里两点零六,屏幕亮起,却没有那个名字,顾云来没有发消息,也没有打电话。

    他盯着屏幕几秒,什么都没回,也没有发。他只是沉默地穿上外套,拿了钥匙下楼,小区安静空旷,楼道回音仿佛都比平常更响了一些。他钻进车里,关上车门的一瞬,像隔绝了整个世界的声音。

    手搭在方向盘上,他盯着前方,呆了一会儿。下一秒,车灯亮起,发动机低吼,整辆车如一枚箭头冲入夜色。

    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也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去。但他知道,现在,立刻,马上,他要见到他。

    哪怕不说一句话,哪怕只是看他一眼,确认,他还活着。

    第38章

    门铃尖锐地划破夜的寂静, 顾云来刚洗完澡,身上只披着一件半湿的浅灰色浴袍,黑发还在滴水, 几缕不听话的湿发贴在额前。

    他抬手随意一拨,嘴里含糊地抱怨:“谁啊, 大半夜的……”一边用毛巾胡乱揉着头发,一边赤脚走向玄关。可视门铃的屏幕亮起, 他低头扫了一眼, 动作骤然凝固。

    屏幕里,是许天星, 他站在公寓楼下,身影被楼下的光打得斑驳交错, 黑色外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双丹凤眼明明被夜色包裹, 却炽热得像要穿透屏幕。

    顾云来呼吸一滞,那眼神太熟悉了, 却又带着一种不安的陌生感,像诀别前的沉默。

    他的指尖在门禁键上停了一秒, 最终还是按下,“嘀”的一声轻响,像一根琴弦被拉紧, 时间仿佛被拉长到极致。

    顾云来站在门口,拢着毛巾的手紧了又松, 目光死死盯着门边, 整个人像被冻结住,连心跳都压低了频率。

    “叮——”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响起,紧接着是脚步声, 沉稳急促,一下一下踏在他神经上。门铃再度响起,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许天星?”他几乎是本能喊出对方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丝难掩的震惊,他想问“怎么了”、想确认“是不是出事了”,可话还没来得及组织,眼前的许天星却突然动了。

    下一秒,他被一把揪住了胸前浴袍的衣襟,顾云来没防备,被拉得踉跄一步,那只手冰冷、颤抖,却有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可又像是要把他一起拖入深渊。

    许天星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眼神暗涌翻滚,像有千万句压在喉头,却最终只化作一个动作。

    他猛地向前,一记突如其来的吻,几乎是撞上来的,带着风、带着冷意,也带着将整个世界压碎的力道。

    这个吻急促、猛烈、毫无章法,牙齿碰撞唇瓣,鲜血的味道瞬间在口腔蔓延,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把所有未出口的恐惧、悔意、压抑和欲望,全都倾注在这个吻里。

    顾云来的脑袋一瞬间空白,所有思考能力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击碎了,只觉冰冷的嘴唇贴住自己,嘴角甚至有点咸涩,可那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像一场风暴,一点点将他推向失控的边缘。

    他的手下意识抬起,僵在半空,不知是该推开,还是回握。心跳狂跳如鼓,几秒钟后,他终于慢慢地伸手,回抱住了许天星。

    一吻终了,许天星已经把他压在门边,他一只手死死攥住顾云来的肩膀,指节发白,另一只手扣着他后脑,指尖陷进那头还滴着水的发里,近乎用尽全身力气。

    这力道几乎让人疼,却又藏着某种近乎绝望的,小心翼翼的确认,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信这个人真的站在他眼前,活着的,温热的,真实的,而不是某个午夜梦回里被抢救无效的空壳。

    他整个人都在轻微颤抖,像是从一场深渊中挣扎上来的幸存者,身体的每一寸都写着劫后余生的惊惶。

    顾云来下意识扶住他的肩,掌心所触,是一块一块冷硬如石的肌肉。他试图推开一点距离,却只推来更紧的抓握。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发颤:“你疯了?到底怎么回事?”

    许天星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挣扎出来,让他看起来像是随时会碎掉。

    他死死盯着顾云来,眼里燃着绝望和愤怒的火焰,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今天抢救了一个人,心源性猝死。他叫……顾亦安。”

    这三个字落下,如闷雷砸进顾云来的胸口,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抽空。

    许天星抬起眼,目光死死钉住他,每一秒都在加深伤口。他眼里满是血丝,眼角微红,那种压抑太久的情绪已经在他声音里碎裂:“你说过,你姥爷想给你起这个名字。”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公寓里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错在一起,像是某种无声的对峙。

    “他死在我手里。”许天星低声道,带着咬碎了的痛苦与惊恐,每个字都像是沾了血,“我看到他身份证那一秒,我他妈以为……”

    话没说完,他的拳头就狠狠砸在顾云来的胸口,力道大得让顾云来后退了半步是崩溃边缘的宣泄,带着近乎绝望的愤怒。

    “我以为你死了。”许天星的声音忽然哽咽,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每说一个字都疼,“我以为你出事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他咬紧牙,眼圈通红,声音一点点哑掉。

    下颚线条紧绷到极致,像一根即将折断的弦,整个人在极度的情绪里燃烧,却又死死拽住最后一寸冷静,不让自己彻底崩溃。

    顾云来看着眼前这个平日沉稳冷峻、冷静得近乎自虐的男人,在他面前彻底瓦解。他的眼里布满震撼、内疚、心疼,还有一种无法压抑的动容,仿佛心脏被生生撕开一条口子。

    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把许天星紧紧拉进怀里,双臂收紧,几乎是贴着许天星的耳廓温柔低语:“许天星,我在这儿,我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

    “你别说话。”许天星几乎是咬着字开口,声音低得像刀刃划过皮肤,每个字都锋利得能割伤人。

    他的身体还在轻颤,贴在顾云来的怀里,却像是站在一场风暴的中心,“我今晚不想听你说话,我就想看看你还在。”

    他埋头贴着顾云来的肩膀,鼻息间全是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沐浴露香气,混合着微微的水汽,温暖而真实。

    他疯了一样贪婪地汲取这份气息,试图用每一寸神经确认,这个人还在,他还活着,没被死亡带走,也没有消失在那个他最怕的深夜梦魇里。

    过了几秒,他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你要是死了,我也不会原谅你。”

    顾云来先是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轻得像夜风拂过,但却透着一种深到骨子里的温柔与倔强。

    “你要真不原谅我……”他贴着许天星的耳侧回声低语,气息拂过那块微凉的肌肤,“那我只能一直活着了。”

    话音刚落,许天星忽然抬起头,猛地吻了上去,这一次,比先前更狠、更急,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分技巧,仿佛要把所有积压在胸腔的情绪、所有说不出口的恐惧、所有濒临炸裂的痛苦,全都狠狠灌进这个吻里。

    他吻得毫无章法,牙齿磕到唇角,带出一点血腥味,气息粗重而猛烈,像是一场崩塌后的掘地重建,不留余地,不给退路。

    顾云来被他撞得后背贴上门板,心跳轰然失控。他一秒愣神之后,便反手扣住许天星的腰,掌心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与无法掩饰的颤抖,他终于明白了,许天星今晚不是来寻安慰的,他是来求确认的。

    确认这个人、这个世界还真实,确认他们还来得及,确认他们之间,没有错过。

    于是顾云来不再克制,他反吻上去,力道比对方更急,呼吸比对方更乱。

    他的指尖插入许天星的发间,贴着后颈轻轻摩挲,那里微凉的温度和跳动的脉搏,让他恍惚间觉得,他此刻抱住的不是人,而是命。

    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地退进客厅,脚步踉跄,气息缠绵,嘴唇几乎从未分开。

    两具身躯像磁铁一般彼此吸附,碰撞、缠绕、吞噬。撞到墙面、家具,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夜色安静的空间里,像是某种节奏凌乱却真实的战鼓。

    不知是谁先松了力,许天星被顾云来压在了那张宽大的真皮沙发上,黑色的外套半挂在臂弯,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白衬衫,领口敞开,隐约可见锁骨处的皮肤因情绪激动而泛起一片红晕,他的手指死死攥着顾云来的肩膀,唇边还有未尽的喘息。

    而顾云来俯身压在他上方,一只手撑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手仍然抚在他的颈侧,低头望着他。目光滚烫,呼吸未稳,理智与冲动在他眼底交缠,带着压抑许久的炽热,几乎要烧穿这沉默的夜色。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许天星,把那一身夜色、崩溃与失控都收进怀里,他的手掌贴在许天星的后背,隔着那层单薄的布料,能感受到他脊背轻微的颤抖和微凉的温度。

    客厅里只剩下昏暗的落地灯,温暖的光晕罩在他们交叠的身体上,窗外的霓虹映在地板上,像碎裂的星光,在他们脚边缓慢游移。这个夜晚太安静,仿佛所有人都退场了,只剩这两个曾经错过、此刻紧扣的人。

    他们纠缠着,一寸一寸靠近,彼此的喘息掺杂在沙哑的低语和唇齿相触之间,像一场烧得太久的梦,终于在这个夜晚燃到了极限。

    顾云来睁着眼,呼吸还未平稳,喉咙因为激动而发紧,目光却始终落在许天星的脸上,那张在昏暗灯光下被情欲与崩溃交叠出一种极致脆弱的脸。

    许天星此刻闭着眼,唇瓣还微微张着,眉头紧蹙,仿佛还沉浸在某种无法摆脱的恐惧中。他的身体是顺从的,可那种顺从像是濒临坍塌前的一根细线,随时可能断裂,也随时可能变成更强烈的依附。

    顾云来看着许天星,一道闪电劈开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心疼,渴望,长久以来的压抑,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恐惧,怕这一刻太脆弱,一碰就碎。

    他低声唤了一句,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温柔:“许天星。”

    许天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呼吸明显重了一分,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在抗拒这个过于温柔的召唤,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在脸颊上投下细微的阴影。

    顾云来却没有停下,他的目光落在许天星的脸上,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近乎脆弱的真诚:“你爱我吗?”

    许天星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坚定冷静的眼睛此刻写满了震惊,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有呼吸忽然慢下来,却也变得更重,更深,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极大的力气。

    顾云来看着他,带着近乎绝望的期待,甚至带着一丝自嘲:“我不是逼你,我只是……”他轻轻顿了顿,那句藏了太久的话终于被挤出来,轻得像叹息:“……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一次。”

    许天星沉默,沉默填满了他们之间每一寸空隙,让人窒息。他的眼神微微闪烁,不知道是在挣扎,还是在逃避,无数情绪在心底翻涌,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沉默持续了太久,久到顾云来几乎确信他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直到许天星忽然俯身,粗暴地吻住了他,带着某种狠厉的绝望,像是在堵住顾云来的问题,也像是在堵住自己即将溢出的情绪。

    他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敢。他用身体作为语言的替代品,用力道掩盖自己的不安,用动作代替所有他从不敢承认的柔软。他一向如此,哪怕痛,也宁愿沉默。

    这是许天星惯用的方式,在该面对的时候,用身体替代语言,用行动代替那些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情感告白,这是他的保护色,也是他的铠甲,把自己层层包裹,不让任何人看到内里的脆弱。

    顾云来没有反抗,反而抱得更紧。他的手缓慢地环住许天星的背,像是在狂风暴雨中轻轻托住一个濒临坠落的人。

    他低低地说了句,声音温柔得不像平时的自己:“……没关系,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他顿了顿,声音低到几乎贴着耳廓:“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爱你。”

    许天星的身体在那句“我爱你”中轻轻颤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击中。

    他没有抬头,只是更用力地将脸埋进顾云来的颈窝,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仿佛整个人正缓慢沉入那句情话中,溺水般地挣扎。

    “别说了,顾云来。”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

    那是痛苦,是挣扎,是恐惧,是一个他始终无法说出口的答案,被一层层包裹着,却又在每一个字的缝隙里露出边角。

    顾云来看着他,胸腔里像是被什么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那些曾被他强行压下去的思念,那些自以为早已风化的伤口,那些深夜突然惊醒、手心发凉的记忆,过去的每一眼、每一次错过、每一个没说出口的“留下”,都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太了解许天星了,知道有些人,一旦逼得太紧,就会躲得更远,于是他只是低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那是一种深到骨髓的执念。

    他的手臂收紧得几乎用尽全力,像是要把许天星整个嵌进自己的骨头里,让他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此再也无法剥离。

    他的吻落在那片柔软的黑发里,带着隐忍的温柔,像是在心里一寸一寸刻字,不管你承不承认,不管你信不信,你是我等了六年的命。

    这个太静,又太冷的夜晚里,他们彼此都倔强得不肯退一步,却也都疲惫得不愿再走远,像两颗相互环绕的星辰,在无尽的宇宙中彼此拉扯,互相吸引又互相抵抗,谁也不肯先放手。

    他们从沙发一路缠绵到了床上,气息灼热,唇齿相依,彼此的体温在每一次触碰中升高,每一寸肌肤相贴的地方都燃起一簇火焰。

    所有未说出口的情绪,那些藏在心底太久的渴望,都被一点点点燃,在混乱与yu望中烧成灰烬,再重新凝聚成更为炽热的火种。

    顾云来的手指穿过许天星的发丝,许天星身上的外套和衬衫早已被扯掉,他的手指扣住顾云来的脊背,微微颤抖,指尖在对方光滑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的印记。

    每一次触碰,都带着压抑许久的愤怒与渴望,疯狂又温柔,狼狈又真实,几乎到了失控的边缘,仿佛要在对方身上烙下印记,证明自己的存在,也确认对方的真实。

    就在这时,顾云来忽然停下动作,撑着身子站起来,灯光勾勒出他赤Luo的上身轮廓,肩膀的线条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坚硬。

    “你干什么?”许天星皱眉,半撑起身子,微微喘息着,他的头发已经彻底乱了,房间里暧昧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中断搅得凌乱。

    顾云来没说话,只是径直走向衣柜,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条墨绿色的真丝领带,在灯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他手指一抖,将布料拉得笔直,发出一声轻微的“嗖”响,那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格外清晰。

    随即,他转过身,低头看了许天星一眼,眸色深得像无月的夜空,嘴角勾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带着近乎危险的占有欲。

    下一秒,他俯身抓住许天星的手腕,动作利落,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将那条墨绿色领带缠上去,将许天星的双手交叠在头顶,绑得结结实实。

    许天星愣住了:“顾云来,你有病?”他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那种期待。

    顾云来却慢慢低下头,动作缓慢而优雅,他贴近许天星的耳侧,引起一阵明显的颤栗,他的语气低哑,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宠溺和克制:“让你再跑。”

    “你每次都这样,说什么也装听不见,睡完我就跑。”顾云来说的每个字,都精准地往许天星心口最脆弱的地方射去,击中那些他以为藏得很好的秘密,撕开那些小心掩饰的伤口,“这回我看你怎么跑。”

    许天星挣了挣,手腕被领带勒得微微发红,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印记,却无法挣脱那个巧妙的结:“我看是你疯了吧?”

    “对,我疯了。”顾云来看着他,居高临下,眼神灼热如炙烤的火焰,语气却柔软得出奇,像是含着一汪温水,“被你逼疯的。”

    顾云来的语气带着克制到极致的温柔,却又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可以恨我、可以骂我,但你得记住,你来找我的,是你先来的。”他的嘴唇停在许天星的心口,感受着那颗心脏激烈的跳动,像是要冲破胸膛。

    他轻轻地说,声音低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你不是想逃,你只是怕自己留下来。”

    那些他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恐惧、渴望、犹豫,在这一刻被完全剥开,赤裸地展现在面前。

    许天星没有再反抗,只是微微咬住下唇,眼神一瞬游移,像是想藏起自己所有的脆弱。他恨不得把心埋进地里,但身体却因为顾云来的话微微颤抖,像是被一根紧绷已久的弦狠狠挑中,发出无声的共鸣。

    第39章

    夜色浓重,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卧室里只剩两人,那条领带是软的, 但系得很紧,就像他们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既禁锢又解放。

    许天星这次,确实没能跑掉, 他的手被绑着, 身体被困着,但真正被困住的, 是那颗反复逃离、却终于无路可退的心。

    他从来不是一个甘愿留下的人,可这一晚, 他连逃的借口都丢了。

    窗外天光未亮,城市还沉浸在最深的黑暗中, 许天星坐在床边,赤luo的上身肌肉绷得紧紧的, 双手撑在膝盖上,背脊微微弯着。

    整个人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野兽, 警觉、沉默,所有情绪像锋利的骨骼,被皮肤生生包裹着, 只露出一角,就足以伤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顾云来, 那人睡得不安稳, 一只手搭在被子外面,手指微微蜷曲。

    好像在无意识地抓住什么,眉头紧锁, 嘴唇偶尔抿紧又松开,梦里还在与什么没说完的事情纠缠,与看不见的敌人抗争。

    许天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不由自主的想伸出去抚上他的眉头,却在触及他的一瞬间所回了手,轻手轻脚起身,走进了厨房。

    他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卷着吹来,借着窗外的月光抖了抖手中的烟盒,掏出一根叼在嘴边,。

    打火机清脆的“咔嚓”声打破了凌晨的寂静,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了一下,照亮了他那双惯于掩饰一切的眼睛,此刻近乎空白的冷静,里面像冻结的湖面,下面埋着多少暗流,没人知道。

    他赤裸着上身站在那里,瘦削的肩胛骨在灯下投出一条细瘦而锋利的影子,冰凉的地砖贴着他的脚底,寒意从脚踝一路蔓延上来,却怎么也压不住胸腔里那股隐隐作痛的焦灼。

    烟在指尖燃着,他却没有抽,只是望着那一点明灭的红光发呆,那光像某种正在消耗的希望,一点点被烧成灰,却又无法熄灭,像他这些年拼命压下的情感,终究在这一夜燃到了尽头。

    那个名字,还在脑海里轰鸣,像一记闷雷,久久不能散去,那具尸体的温度,那句冰冷的宣告死亡的声音。

    那一秒自己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恐惧的滋味,恐惧像潮水般漫过他的胸口,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一直以为自己习惯了,急救、猝死、肾上腺素、冰冷的死亡通知书,这些他已经见过太多。他把自己训练得像一台机器,麻木、高效、无懈可击。

    但事实是,只要这个人一旦靠近,就像在他心口按下一枚定时炸弹,嘀嗒一声,所有的防线就崩塌了。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随时会爆炸的危险,他甚至记得亲吻时那种发疯一样的急迫,牙齿磕碰在一起的疼痛,唇舌交缠时的窒息感,他像一只快要溺亡的野兽,死死咬住唯一的浮木,不顾一切。

    他亲他、压住他、要他,不是出于欲望,而是为了确认他真的还活着,还在呼吸,心脏还在跳动。指尖触碰到的每一寸皮肤都是一次救赎,每一次心跳都是对生命的确认。

    可现在呢?他还是怕,浑身发冷的那种怕,怕的不是身体的亲密,不是暴露自己的软肋,而是他那一刻真的想要他。

    那种渴望刻骨铭心,近乎疼痛,不是一场床戏、不是一时冲动、不是身体的简单发泄,他想要他这个人,彻头彻尾,失控到不留后路,想要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清晨和黄昏。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他那点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冷静和防备,轻轻一碰,便支离破碎,狼狈不堪,他甚至连一个“喜欢”都说不出口。

    那两个字像一根倒刺的鱼骨,死死卡在喉咙里,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随着每一次呼吸隐隐作痛。

    可他已经用吻,用指尖抓伤对方的皮肤,用喘息间失控的力道,用那些崩溃边缘的触碰,把那份情感,赤裸而无声地,深深刻在了顾云来的身上,一刀一刀,没有回头路。

    他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的苦涩在口腔里迅速弥漫开来,像是吞下了一团冰冷又灼热的刺,烟雾从他唇齿间缓缓溢出,一点点稀释,却无法真正冲淡他心头的烦躁。

    “我是不是疯了……”他喃喃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肉撕裂的痛楚,他伸手去拿烟灰缸,指尖轻轻碰到那冰冷的边缘,拿起来看了看,透明磨砂的质地,顾云来家不该出现的物件。

    脑海里,顾云来不经意的一句话突兀响起“你是第一个来我家的。”许天星怔了一下,动作僵住,烟灰缸在指尖微微一颤。

    顾云来是不抽烟的,那这个烟灰缸,出现在这里,只能是为了他,为了那个只会点燃一支烟,用来掩盖自己慌张与软弱的许天星。

    胸口忽然一阵闷热,一股巨大的情绪潮水般倒灌回来,将他淹没。他一向自诩冷静,冷漠,擅长抽离。但这一刻,他像站在情绪海啸的中心,被自己设下的防线一瞬冲垮。

    他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眼里雾气弥漫,却什么也看不清,只剩下后悔,深不见底地攥住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掐灭烟,火星在烟蒂尽头熄灭的那一瞬间,黑暗再次吞没了整个厨房,窗外霓虹折射在冰箱门上,斑驳不定,像一枚风中摇晃的信号灯,不知是在发出呼救,还是在引导他回头。

    许天星站了片刻,望着那根早已熄灭的烟灰发了会儿呆,好像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回到那个让他既恐惧又渴望的人身边。

    他回到卧室,步伐很轻,生怕惊扰了室内沉睡的宁静,月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斜斜地洒在床上,勾勒出顾云来熟睡的轮廓。

    许天星站在床边,俯视着那张格外柔和的脸,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太近了,近到让他窒息,连退一步逃离的空间都没有,目光如同抚摸珍宝般细致而克制,像在看一个自己不配拥有的梦,一个触手可及却终将破碎的幻象。

    终于,他缓缓坐回床边,床垫发出轻微的凹陷声,过了好一会儿,久到连他自己都以为不会再开口,才低低地说:“明天早上,告诉他到此为止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又像是在给自己下一道残忍的判决,“我必须说。”

    然后他轻轻掀开被角,小心翼翼地重新躺了进去,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背对着他。

    可才躺下没多久,顾云来在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到动静,他没睁眼,只是本能地伸出手,将人抱进怀里,恰到好处地贴上他的后背,头埋进他的脖颈,呼吸温热而均匀,带着熟悉的气息,只是单纯地,紧紧地,抱着他,像是在无声地说:我在这里。

    那一刻,许天星忽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那是寒冬中突然点燃的一小堆火。

    褪去了情欲的余温和身体的纠缠,这种让人卸下所有防备的安静温柔,是灵魂深处被触及的颤栗,那种感觉太过强烈,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顾云来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房间静得近乎失真,一切都停滞在昨晚情欲过后的余温里,连空气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他揉了揉眉心,太阳穴隐隐作痛,脑袋里还有点发涨,昨夜的画面如潮水般倒灌进脑海,支离破碎却带着令人心悸的真实感。

    那些失控的吻,蜷缩的呼吸,在耳边炙热而紊乱,皮肤撞击时迸发出的细碎喘息,还有那条被他亲手绑上许天星手腕的墨绿色领带,那触感和场景清晰得几乎能让他再次感受到指尖的温度。

    而抽油烟机的声音隐隐传来,他眨了眨眼,有些发怔地喃喃出声:“……他没走?”

    他披上搭在椅背上的浴袍,系好带子,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出卧室,厨房那头,许天星正背对着他,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大理石案台前。

    他穿着顾云来的那件大一号的白色衬衫,露出一截修长结实的腿,正俯身将一枚颜色恰到好处的煎蛋轻轻地从平底锅中移入盘中,动作专注又谨慎,仿佛处理的不是早餐,而是一场精密的手术。

    阳光刚好从窗户斜斜地落在他侧脸上,将他本就冷峻的轮廓染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黑发在光线下泛着微微的棕色光泽。

    那双平日里冷淡得像手术刀一样的眼睛,此刻低垂着,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意外地显出一丝近乎温柔的安静。

    顾云来站在原地看着他,半晌没动,一寸寸描摹着眼前的景象,许天星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的线条分明的小臂,那双昨晚在他身上游走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餐盘。

    依次放下金黄色的煎蛋,切成片翠绿色的猕猴桃,红色的小番茄,那些细碎的动作,都让他移不开目光,仿佛每一帧都比昨晚最深的吻更令人动容,更让他心跳加速。

    他忽然想起来,好像六年前那个早上,他也是这样早早起床,给他做了一碗面。

    那个他反复在午夜梦回的幻影,许天星真的回来了,真的在他家厨房里煎着鸡蛋,穿着他的衬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像一切都变了。

    半晌,他才调整好表情,眼神轻了下来,像是想要打破这份过于静默又让人心悸的温柔:“自己也太会照顾人了吧,怎么就没人好好照顾你呢?”

    语气漫不经心,尾音甚至带着一点不自觉的期待,像是想要引他一个眼神,一个笑,一个回击。

    许天星没回头,连眼皮都没抬,肩膀线条绷紧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常态。

    他只是把最后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放进盘子,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漠:“早餐快好了。吃完我再走。”简短的一句话,像刀一样切断了所有可能性,将昨晚的温存一刀两断。

    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像海水退潮后露出的暗礁,尖锐而冰冷,那副冷静得像隔着几层防弹玻璃说话的态度,让他一阵烦躁,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在胸腔里灼烧翻滚,几乎要破胸而出。

    看着餐盘里的煎蛋、吐司,还有被切得整齐规矩的水果,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荒谬至极,像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告别仪式,温柔到不合时宜,漂亮到令人作呕。

    顾云来还是开口问了:“你昨晚留下,是为了什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脏里拽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疼痛和不甘。

    许天星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慢慢回头,眼神平静得几乎不近人情,嘴角绷成一条僵硬的直线:“被你折腾累了。”

    他顿了顿,语气冷淡,“我不想凌晨开车回家。”就这么一句,简单直白,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像是在谈论天气。

    他站在那里,顾云来的衬衫在他身上宽松得像借来的,袖口随意地挽着,领子散着,像是某种仓促留下的痕迹,或者一个不小心泄露的秘密。

    他神色冷淡,眼神平静得可怕,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仿佛昨晚那个紧紧抱住他的人从未存在过。

    顾云来看着他,喉咙像被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半晌没说出话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像是一场无声的角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可这安静的对峙间,餐桌上的那一切,却像一出精心编排的讽刺剧般存在着。

    金黄酥脆的吐司被切成完美的对角,鸡蛋的边缘有一圈金黄的薄壳,恰到好处的火候让蛋黄正好没完全凝固,还在盘子中央微微颤动,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咖啡的醇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温暖而诱人,这一切像极了某种被人用力捏造出来的“正常生活”。一种假的、美好的、随时可能崩塌的幻象,就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只等着演员说出那句戳破一切的台词。

    顾云来看着这一切,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像结冰的湖面。

    那种不合时宜的温馨感反而刺痛了他,他忽然笑了一声,一个短促而干涩的声响,嗓音低哑,带着咬牙切齿的自嘲:“所以你留下,是因为懒得开车?”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带着一种危险的平静,“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你不舍得走,只是你太他妈困了?”

    许天星没有回应,表情如同一尊冰雕,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得近乎冷酷,像是在评估一个即将爆炸的病人是否值得劝说。那种职业化的冷漠比任何话语都更具杀伤力。

    “你不是说要吃早餐吗?”他语气平静,像在谈论天气预报,“凉了不好。”

    他转身,走回餐桌,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刀叉,姿态优雅而疏离,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一顿普通的早餐,一场精心搭建起来的幻觉。

    顾云来看着他的背影,肩膀的线条,脖颈的弧度,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种难以名状的怒火和委屈在胸腔里纠缠着,撕咬着,他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缓走过去,在许天星对面坐下。

    空气里只剩下刀叉轻微碰盘的声音,清脆而刺耳。他们吃着同一桌早餐,面对面而坐,却像坐在彼此世界的对岸,中间隔着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河流。

    终于,许天星放下刀叉,抬起头,盯着顾云来的眼睛,目光如炬,声音不紧不慢,却冷得像刀锋划过玻璃:“我想好了。”

    第40章

    他顿了一下,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每一个词的分量,嘴角微微绷紧, 然后毫无征兆地丢出一句像定时炸弹般的话:“你要是喜欢,我们就当P友。”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被骤然冻住, 他的声音像是冰块砸进火炉,一点点扑灭了屋里残存的温度, “不也挺好的?”

    他像是在用最克制的语气, 包裹着最锋利的拒绝。

    他望着地板,语气平静得过分, “方便的时候睡一下,不用你负责, 也不用我解释。干干净净,互不打扰。”

    顾云来怔住了。

    他的眼神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愣在原地几秒,眼底慢慢烧起一团火, 是那种被亲手踩碎信任后的空洞与剧痛。

    他笑了一下,低低的, 像是一口气没缓过来,讽刺、不敢置信、愤怒、委屈……全都交缠在那一声笑里,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失控。

    “……你再说一遍?”他咬着牙, 一字一顿,想把那些情绪压回去, 却发现早已控制不住。

    他的喉结动了动, 眼中一瞬泛红,连呼吸都不平稳了。明明什么都没碰,但整个人就像被推下悬崖。

    许天星神情不变, 面色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像在复述一件冷冰冰的临床诊断:“我只是说清楚现状。不牵扯、不承诺,对你我都省事。”

    他顿了顿,眼神微垂,语气依旧冷静得近乎无情:“你不愿意?”

    顾云来的笑意瞬间凉透了。

    “许天星,”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像刀锋在喉咙里反复碾过,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冷笑,眼中却是实打实的伤痛,赤裸得几乎不堪一击,“你他妈真行啊。”

    他忽然像炸开了那根情绪的引线,咬着后槽牙,把那一连串压了许久的火,全数甩了出来:“昨晚上大半夜你跑来我家,说怕我死了,跟个守寡的似的哭,搂着我不撒手,那时候你倒是不嫌麻烦了?不怕复杂了?”

    他眼睛里泛着血丝,语调一寸寸拔高,像是逼着对方正视他的痛:

    “现在呢?睡完了,睁开眼告诉我咱俩是P友??”声音砸落在地,像一柄重锤,把空气砸得生疼。

    许天星却纹丝不动,像是早就筑好了无形的高墙,连一丝表情都不给他。他坐在那儿,像钉在冰里的雕像,语气低沉、近乎压抑:“你骂我可以。”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终于有了些波动,但那点波动很快被他生生压了下去。他低声道,一字一顿:“但你别指望我给你那种理想化的感情。我天生就不会。”

    “我不信那个,我也给不了。”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生生拽出来的,沉重、钝痛,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决绝。

    顾云来死死地盯着他,眼里的怒火慢慢沉寂下去,转而变成一种冷静到令人发寒的洞察。

    他的唇角轻轻勾起一抹笑,那笑意危险而轻柔,像是下一秒就会撕开对方的防线。

    “行啊,许医生。”他低声道,声音轻得近乎温柔,“你不信感情是吧?那你告诉我,你信什么?”

    他突然上前半步,几乎贴近许天星耳侧,呼吸灼热,声音低哑,像是一记重拳精准击打在他最脆弱的地方:“你以为你说得冷静,我就信你没感情?”

    “你昨晚亲我亲得像疯了一样,求我说我不会死,现在倒清高起来了?”

    许天星眼神一震,仿佛整个人都被击中了神经,那一瞬间他脸上的冷静仿佛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可他仍旧没有退。

    他死撑着,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与那一点即将决堤的情绪拉扯。

    两人之间的距离贴得极近,呼吸相抵,额头几乎相撞,像两把刀尖顶住咽喉,动一下就可能见血,退一步就是认输。

    空气里一寸寸灼烧着沉默,那股紧张几乎实体化,像是能劈开整间屋子的压强。

    顾云来冷笑了一声,那笑意已不再掩饰愤怒,而是带着咬牙的狠意与钝痛:“你可以继续装。”

    “但我告诉你,许天星,你早晚栽在我手里。”他一字一句,像是带着胜券在握的宣判,又像是用尽全力才吐出的信仰:“是你先失控的,不是我。”

    “你怕的,从来不是跟我上床。”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刺骨的清晰,“你怕的是,跟我认真。”

    他最后那句话,就像一道暗雷,直接炸在许天星神经最深处,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击中了他最不设防的地方。

    许天星的呼吸顿了一拍,眼神里的冷静像是被什么猛然扯开,裂出一道细小的缝隙,情绪如洪水猛兽在里面挣扎,几乎要冲破他精心铸造的外壳。

    那一刻,他像是要说什么,又像是想转身逃开,所有的伪装在那一瞬间,摇摇欲坠。

    他垂下眼,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试图将自己重新拉回那条“理性”的边界线上,胸膛微微起伏,像在与什么无形的情绪激烈搏斗。

    然后,他转身去穿衣服,动作缓慢而平静,他没有发火,没有解释,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只是低头,背对着顾云来,一件件把自己的衣物穿好。

    裤子、外套,手指微微颤着,仍努力扣好每一颗扣子,从最下面一颗开始,扣得一丝不苟,像是在执行一项冷静的医疗操作。

    他走到玄关,把手机和车钥匙从置物盘里一一拾起,动作如常,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早已重复多次的清晨出门程序。

    不带一丝情绪,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走到门口时,他手指搭在门把上,冰凉的金属触感将他仅存的清明拉了回来。

    就在那一刻,身后传来轻响,顾云来看着他,眼神沉沉,然后出声:“行。”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字句之间,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你不是说没感情吗?那我也不勉强你。”

    他说着,缓缓转身,背对着许天星,语气轻慢,每一个字却都像钉子钉进胸腔,“下次你想睡我的时候记得提前打电话。”

    “别半夜跑来装什么英雄救美。”

    “我也挺忙的,不是天天在家。”

    他的语调听起来从容、讥讽、像是开玩笑,却带着一种压到极致的愤怒与疼痛,每一句话都轻,却落得极重。

    许天星怔在原地,他指尖停在门把上,像被电流击中,僵硬得一动不动,血液猛地冲上耳膜,轰鸣作响,像有无数杂音在脑中乱撞。

    他想开口,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堵着一口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身后,顾云来已经走回餐桌,拉开椅子坐下,动作缓慢从容,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拿起桌上的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炸开,像是要靠这点苦味,把整个人的情绪重新压回体内。

    空气静得可怕,只有墙角的钟表发出规律的“哒哒”声,每一响都像针扎在耳膜。

    他的背影依旧挺直,沉稳,像一面风雨中撑起的旗帜,可他胸腔早已翻江倒海,那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是隐忍到极致的疼痛。

    许天星没有再回头,他几乎是本能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炸开,像是一道封印,将所有的温存、所有未说出口的可能,统统砸得粉碎。

    顾云来回头看着那扇门,眼睛动也不动一下,良久,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抬手继续吃饭。

    叉子在瓷盘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一下一下,像在拉扯着神经的末梢。

    他咀嚼着那早已冷透的食物,一点味道也尝不出来,只有牙齿咬合间的机械感,像是靠着某种强撑的惯性维持着“正常”的假象。

    他吃完了自己那一份,又把许天星剩下的那盘慢慢拖过来,一边吃,一边低声咕哝着,声音冷得像是裹着玻璃渣:“你他妈到底把我当什么?”语气轻,却像刀子,一字一句,往心窝里扎。

    “嗯?止疼药?自动□□?一次性用品?”他说着,笑了一下,那笑意却苦得像铁锈,“想用的时候就来,完事了拍拍屁股走人?你真行啊,许医生。”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灌下一口,苦味在舌尖炸开,涩得直钻胃里。他冷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苦涩和不甘,“许天星,你牛逼。”

    他说着举起杯子,像是在敬一个不在场的人,一场已经结束的梦:“从来没人敢这么对我。”

    下一秒,他猛地砸下杯子,瓷杯摔在桌上,滚了一圈,沿着木质餐桌震出沉闷的响声,最后咣当一声落地,裂成几瓣,裂痕像细小而密集的伤口,在光线下发着冷冽的白光。

    顾云来看着那只破碎的杯子,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像是熄了火的星星。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刚打完一场输得彻底的仗,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输的是心,还是尊严,嘴角还挂着一点笑,却笑得像在流血。

    一大早,顾云来的脸色就阴沉得像压在城头的乌云,怎么也散不开。

    他盯着手里的审计报告,密密麻麻的数字在他眼前跳动。却怎么也看不进眼里。

    几秒后,他猛地甩手,钢笔“啪”地砸在桌面,墨水溅在白纸上,蔓延出一团墨蓝的晕影,像极了他胸腔里那团燃不起来也散不掉的躁火。

    连平时他最有耐心、最能让他静下心的测试报告,今天也只是草草翻了几页就烦躁地丢到一边。

    数字在纸上密密麻麻地堆着,越看越刺眼,他烦躁地扯掉领带,又解开衬衫上两个扣子,这才觉得吸稍微顺畅了一点。

    贺临坐在对面,目睹了整个过程,他一早就看着老板不对劲,从电梯口一路黑着脸进办公室,贺临识趣地先躲出去,现下才捧着一杯热腾腾的黑咖啡,悄悄靠近。

    “老板,您今天……”他斟酌着开口,声音放得轻柔,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这个状态吧……不像是工作出问题,是风水不对了?还是昨晚……”他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含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干坏事没成?”

    顾云来连眼皮都没抬,语气冷得能结冰:“你想说什么?”

    贺临装作若无其事地靠在桌边,慢悠悠地开腔,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昨晚您不是干好事去了么,怎么现在脸色比凌晨三点的急诊还难看??”

    顾云来抬眼看了他一眼,眉峰微动,眼底划过一丝警觉的光芒:“你怎么知道我昨晚……”话说到一半,他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贺临却毫不畏惧,摊了摊手,一脸“我很无辜”的表情,懒洋洋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动作轻佻又带着几分揶揄。

    “你领口扣子没扣好,我一眼就看见了,新鲜的。”他笑得一脸纯良,嘴角却藏不住狡黠,又补了一刀,“要我猜,许医生干的吧?”

    顾云来的脸色微微一变,伸手去摸那点被吻过的肌肤,手指一触,仿佛还能感到昨晚残存的温度。他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

    贺临见他不吭声,反而像是抓到了把柄,兴致勃勃地自顾自补刀:“啧,了不得了,是不是穿上裤子就不认人,我再猜猜,这肯定不是第一回了吧?”

    他眼睛转了转,语气里带着调侃,“标准的渣男行径啊。”

    他说着,还一副惋惜地摇头叹气,语气夸张得像个脱口秀演员:“真得提防点,说不定是敌特,行走的50万,专门策反你这种科技财阀型男人!”

    顾云来眉头跳了跳,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桌上的文件,指节微微泛白,终于忍无可忍:“你天天都在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我一年给你这么多钱,你就管这些?”

    贺临却像早就习惯了他的坏脾气,甚至还挺直腰板,语气理直气壮:“这怎么能叫没用?你花大价钱雇我,不就图我在你人生失控的时候还能保持理智?”

    他的眼睛直视着顾云来,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再说了,我这是关心你啊,老板。”

    顾云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手指轻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已经在盘算要扣他年终奖了,眼神中有风暴酝酿。

    贺临却仿佛没看到危险信号,眼睛一亮,忽然前倾身体,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补了一句:“或者……狐狸精!”他说完还故作神秘地做了个手势,好像顾云来真被什么妖术迷了魂。

    顾云来:“……”他的沉默比千言万语更有威慑力,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贺临却像是完全不受影响,双手一摊,一脸义正词严:“长得好看,每天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冒着仙气,来无影去无踪,身上还总有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他眨了眨眼,语气突然认真起来,“老板你可得小心了,你不觉得许医生就像狐狸精吗?随便一个眼神就让你魂飞魄散。”

    顾云来竟然顺着贺临的胡扯想了一下许天星那个冷淡又好看的样子,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晚上他在窗前的画面,那双眼睛此刻柔和得像化开的春水。

    思绪至此,他终于没忍住,低低失笑了一声,笑意从唇角悄然爬上眼角。

    他靠进椅背,整个人半瘫在柔软的真皮椅子里,似乎连一整天积压的阴霾,都因为这段荒谬的对话而稍稍散去,周身紧绷的气场也松弛了几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和调侃:“那你说说,我应该怎么办?”眼里闪过一丝探究的光。

    贺临摊摊手,一脸无辜,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我可是钢铁直男,真不太懂你们之间……”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暧昧地挑了挑眉,嘴角带着揶揄的笑意,“那些事,再说了,我可是母胎solo,全部精力都在工作上。”

    “你少来。”顾云来冷笑,眼神犀利得能刺透人心,声音里带着揭穿的快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顾云峥天天八卦我的事?”

    贺临干咳了一声,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立刻挺直腰板,摆出一副正经的表情:“那也是关心上司和亲表哥的幸福啊!”

    他辩解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狡黠,“再说了,我们也不光八卦你,林总我们也八卦的,绝对公平公正。”

    “你再发疯。”顾云来冷冷道,眼神危险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声音压得极低,“我就给你调去仓库查库存。”威胁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我愿意查,只要你能冷静点。”贺临不退反进,眼中闪过一丝关切,语气虽然轻松但透着坚定。

    顾云来一噎,像是被戳中了软肋,抬手砸了他一记文件夹,但力道控制得刚好,恰好让贺临能灵巧地躲开,“滚。”那一个字里既有恼怒,也有无可奈何,更多的却是被看穿的无奈。

    贺临乐呵呵地闪开了,动作敏捷如同躲避球场上的老手,一边出门一边碎碎念,带着逗乐的意味,“我得去给你找个护身符了,回头让林总也查查,你们一个两个都被男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

    他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里表情复杂的顾云来,语气忽然认真了几分,“你好好调整调整心态,过两天盛阳的慈善晚宴,还需要你老人家镇场子。”

    门“啪”地一声关上,顾云来的办公室重新归于安静。但他的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被逗乐的痕迹,仿佛贺临的胡言乱语确实缓解了一些他心中的烦闷,那些阴云似乎被风吹散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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