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东华医院的走廊空荡而静。
值完夜班后,宋平安和许天星并肩走出洗手术间,两人刚合力从死神手里抢下一个急产大出血的孕妇。
洗完澡出来, 走廊里只剩拖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许天星甩了甩湿发,忽然停下脚步:“出去抽一根?”
宋平安没答, 但跟上了他的步子。
医院后门的吸烟区冷清无声,风从急诊通道间隙灌过来, 带着一点消毒水和夜风的味道。
两人并排站着, 谁都没说话。
许天星点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 又缓慢地吐出来,动作熟练得像在做一个无意识的机械动作。
宋平安靠着墙, 余光看了他一眼。
“今天那个病人,如果不是你及时补液, 她肯定撑不过来。”他说。
许天星没答,只又抽了一口烟。
空气安静了几秒, 宋平安终于低声开口:“……你最近,是不是跟顾云来吵架了?”
烟在指间顿了一下。
许天星没看他, 只抬眼盯着前方的夜色,眼神极淡:“别提这个名字。”语气冷得像冰渣,轻飘飘地一句, 却是把话封死了。
宋平安愣了一下,眉头蹙起:“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你也不跟我说。你以前不这样, 什么都跟我说的。”
他看着许天星, 语气忽然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你知道吗,我现在看你, 就想起那天早上,你们第一次睡一起后。”
“医大体育场,大早上你把我吵起来,还让我给你带早饭,你烦死了那时候,话一堆堆往外蹦,神经兮兮地问我‘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许天星沉默,没说话,烟在他指间轻轻一晃,火星明灭。
“你那时候比现在也好不到哪去。”宋平安逼他,“可你至少愿意说。”
“你现在呢?什么都往肚子里咽,连我都不信了是不是?”
许天星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说不上悲伤,只是太冷,太疲惫,像是一口井,往下看,都是空的。
“你想知道什么?”许天星嗓音哑得厉害,说到“喜欢他”那句时,连嘴角都没有动一下。
“我确实喜欢他,但是我也控制不住自己……”他顿了顿,像是在逼自己把那句话吐出来:“你让我说什么呢,告诉你我被人捉奸在床?”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他转头看向宋平安,眼神清冷、麻木,像是穿透了什么:“我在想,终于完了。”
宋平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盯着许天星,足足几秒,像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我没想过,这是你能干出来的事。”他说这话时声音发紧,眼底带着几分错愕和无法掩饰的震惊。
许天星没说话,仿佛已经耗尽了语言的力气,靠在墙边,眉眼低垂,像是在忍受一场漫长而沉默的审判。
“你他妈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宋平安忽然提高了声音,“你以前遇到事,第一个找的是我,不是吗?你现在把自己搞成这样,然后站在这儿告诉我你终于逼他离开你了?”
他情绪彻底炸裂,一拳砸在了吸烟区边的栏杆上,金属“哐”地一声,炸开一阵沉闷的回音。
“你真的疯了你知道吗?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记得你刚考完主治那年,在我家阳台喝多了跟我说,以后要是我哪天混成了夜场酒鬼,一定要把我打醒……”
许天星仍没抬头,只是轻声说:“你打不醒我的,真的,平安,已经太晚了。”
许天星掐灭烟,转身就走,像个落魄又装酷的主角退场,脑子里开始冒泡,“演技不错,”他心里说,“今晚这场戏,应该能拿金鸡影帝提名吧。”
宋平安那眼神看他的时候,简直跟看“变了心出轨还不悔改的渣男”没两样,真情实感,眼圈都红了,像是下一秒就要掏出手术剪往他心口上戳一刀。
他有点心虚,但也只有一点点。
毕竟这是跟顾云来一起定下的“苦肉计”,什么“被抓奸在床”、什么“冷暴力分手”,全都计划里安排得明明白白。
甚至连他和宋平安的这场“情绪失控式争吵”,也在顾云来的“行动建议”里有提,【注意掌握节奏,别太快服软,要演出“情绪波动期”】
可是现在,节奏是拿捏住了,情绪也波动了……就是有点不太敢想:宋平安要是知道真相,会先打我,还是先打顾云来?而且他能脑补出全过程。
第一拳:给许天星,“你个死骗子,拿我当什么?”
第二拳:给顾云来,“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
第三拳:双人连打,外加一顿“不是我多事,是你俩活该”。
想到这儿,许天星差点没忍住笑,嘴角抽了抽,抬手掩了一下,怕被监控拍到还以为他演魔怔了。
可那点笑意一过,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骗宋平安他能忍,装醉他也不怕,什么狗血剧情都演过,自己亲自写剧本那种。
但现在这台词、这剧情……就他妈像把自己从里到外扒光了扔舞台中央,朋友信他,他回以背刺,简直道德审判级的心理压力。
他叹了口气,站直身子,拍拍衣角,“继续演吧。”
他说得轻,像是对自己说的,也像是对黑夜里的那个看不见的摄像头说的,真要等风头过了,再好好补偿吧。
如果宋平安还愿意听他解释的话,如果到时候顾云来还没被揍断鼻梁的话。
深夜十一点半,东华区小巷的路灯昏黄,许天星刚从清吧走出来,风衣搭在肩上,整个人酒气未散,脚步虚浮。
他回到家门口,刚掏出钥匙,门前的暗影里突然有人开口:“你他妈又去喝酒了?”
许天星低着头,试图用沉默混过去。
他心里默默数着:两杯半,不算多,还有半杯洒在身上了,味道是有点大,但情绪是稳定的。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医生?”宋平安语调陡然一提,像是某根神经终于崩断了,“你还做不做手术了?”
许天星懒洋洋地靠在门边,声音低哑:“我今天休假。”
“休假不是拿来毁身体的。”宋平安一步跨过来,直接把他推开,进了屋,“你这样下去,迟早出事。你还想不想回急诊了?”
“我没耽误工作。”许天星脱了外套,走去倒水,背影挺得笔直,像是在用这种无所谓掩盖什么,我喝我自己的酒,碍着你了?”
“你喝到凌晨两点,回家连路都走不直!你知道你刚才那个样子?要不是我等在这儿,你连大门都找不到!”
许天星冷笑一声,把外套一甩:“那你干嘛等我?怕我死在外头?”
“我怕你哪天真的猝死街头,还他妈没人认领尸体!”
许天星忽然扯高嗓子吼:“那你让我怎么办?我一个人怎么过这些晚上?!”
宋平安怔住。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压低声音,嗓子发哑,“你当然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在这儿骂我。”
“那你说啊!”宋平安也爆了,指着他鼻子吼,“你到底图什么?!你就为了那个顾云来?!你没男人活不下去是吗?!”
这句话一出口,宋平安就后悔了,许天星整个人僵在原地。
两人对视,沉默得近乎残忍。
宋平安眼中还有怒火未散,许天星只是站着,低垂着眼,过了很久,才像泄了气似的轻笑了一声,破碎而克制。
“哥们也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一直有人盯着,只能先牺牲你一下了……”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他只是靠在沙发边缘慢慢坐下去,像是整个人一下子塌了,手指支着膝盖,低头盯着地板,眼神空无一物。
“行了,”他低声说,“你回去吧,平安。我这人,救不了自己,也不会求救。”
“你就当……这人已经废了。”
下一秒,一只水杯砸了过来,摔在桌角,水洒了一地,玻璃没碎,砰地一声震得人耳膜发紧。
宋平安站在原地,眼眶通红,气得几乎发抖,“你他妈不是废物,你就是个王八蛋!”说完,他转身摔门而去。
门砰地一声,隔绝了屋外的咒骂和愤怒,也隔断了他俩之间那根一直绷着的弦。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许天星坐在原地,手指还停在膝头,没动。他低头,盯着地上的碎玻璃碴,他喃喃自语了一句,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完了完了,能把脾气这么好的宋平安惹急了我也是演技真好。”他苦笑,头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长叹一口气:“希望没白演吧。”
深夜,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很快就要下雨,屋内却寂静如旧。
方文恒坐在书桌后,慢条斯理的倒着茶,热气袅袅升起。
对面是他安插在许天星身边的那人,此刻低声汇报着:“……他们吵得挺凶。那位妇产科宋医生好像是真急了,还摔了水杯。许医生没还嘴,不过情绪不太稳定。”
方文恒停下手,缓缓抬眸。“你是说,”他语气平静得像窗外没停过的雨声,“他和宋平安也闹翻了?”
那人点头:“是的,已经是第二次了。”
方文恒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盖,垂眸不语,仿佛在品一口极烫的茶。
“第二次了?”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面前那人脸上,不冷不热,却透着让人心底发凉的洞察。
“宋平安的性格我清楚。”他终于开口,语气冷静如常,“能摔杯子,不是受了多大委屈,是受了多大刺激。”
方文恒没说话,只是重新低头,手指轻轻转着茶盖,像在转一个局面,几秒后,他淡淡笑了一下。
“很好。”他的声音轻而缓,像一张早就铺好的棋盘上,终于落下了一枚关键的棋子。
方文恒的手指缓缓敲着桌面,像在一寸寸拨弄着一盘已经开始收网的棋局。
“为一个顾云来,”他语气轻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许天星是打算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了啊。”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看不出情绪的笑意:“朋友也吵了,爱人也没了。”
盯梢的人不敢接话,只是沉默地站着。
方文恒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也不见得是坏事。”
“爱情,友情都没了……”他将手中的玻璃杯转了一圈,语气温和得几乎像一位循循善诱的父亲,“那剩下的,不就只有亲情了吗?”
手机“叮”的一声亮了。
他垂眼一看,是顾云庭发来的消息,方文恒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顾云来搬回我家,这几天基本不出门。】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之前的判断,你似乎是对的,但还要继续观察。】
他将手机扣在桌面,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笑意,像是棋局中又得了一子。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低声道,语气从容,带着笃定的从容与算计。
窗外天色阴沉,云层低垂,他站在落地窗前,眼神沉静如深海,自言自语道:“这场局,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缓缓转身,语气平稳而轻柔,像是在阐述一个已被验证的自然规律:“一个人心灰意冷的时候,不必摁下去,只要看着他自己往下沉。”
他将茶壶里的那点水倒掉,连同自己的情绪也一并清扫干净,轻声道:“不着急,天星迟早会明白,谁才是那个真正会留到最后的人。”
他顿了顿,眸色微敛:“继续盯着,不要出手。他什么时候撑不住了……自然会回头。”
第102章
那天傍晚, 顾云来拖着一只黑色行李箱踏进大门,天色正暗,院子里寂静无声, 只听得轮子碾过青石板地的低响,一路延伸到别墅门前。
“回来了?”顾永谦居然站在门口等着他。
“嗯。”顾云来点了点头, 眼神有些飘,像是没聚焦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眼下有点青, 头发略微凌乱,看起来像是刚从一场闷战里脱身。
“嗯。”顾云来点了点头, 眼神有些飘,像是没聚焦地看了他们一眼, “我有点累了,先回房间睡一觉。”
他眼下泛青, 头发略显凌乱,西装外套随手搭在行李箱拉杆上,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闷战里撤出,疲惫、不善言辞、又隐约透着点压抑不住的情绪。
顾永谦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但什么也没说。
舅妈倒是温柔惯了的,什么也没问,只是轻声道:“东西放下吧, 我给你煮点热的。”
顾云来没反驳,只点头“嗯”了一声, 便拖着行李箱上楼, 动作安静克制得近乎冷漠。
过了一会儿,舅妈亲自端着一份点心和一杯热牛奶敲门,声音柔和:“喝杯牛奶睡吧, 晚上要是饿了,记得吃点东西。”
他隔着门愣了两秒,像是没料到她会送上来,最后还是轻声说了句“谢谢”。
第二天快中午,顾云来才下楼。
真丝家居服居然被他穿得皱巴巴的,袖口也被他无意识地卷起一边,露出手腕上一道淡淡的红痕,不知道是昨晚不小心蹭的,还是熬夜留下的压痕。
他脚步有点飘,一看就是一夜都没怎么睡好,脸上没什么血色,下颌胡渣浮现,眼尾红着,眼眶微青。
那双本该锐利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困倦与晦暗,目光扫过客厅时甚至有些涣散,仿佛眼前的一切都隔着一层雾。
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是顾永谦的声音,从楼梯口落下来,温和却不容置疑:“云来,上来一下。到书房来。”
顾云来仰头看了一眼,没出声,眼底微光闪了下,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句。他没急着应,只是抬手揉了揉眼睛,指尖用力得让眼角泛红,才慢慢应道:“好。”
他进厨房拉开冰箱门,在冷气扑面而出的那一刻才像是短暂清醒了一点,眼睫轻颤,喉结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拿什么出来,只是怔怔地站了十几秒,又关上了门。
随后他去了花园,脚步虚浮,阳光落在他裸露的小臂上,那层淡薄的血色反而更衬得整个人没什么精神。
他在桂树下绕了一圈,盯着那张藤椅看了许久,但他却没坐下,只默默站着,转回屋里时,他在餐边柜前停住了,盯着上面的一只青花瓷茶罐出神。
那罐子他从小看到大,曾一度觉得难看,现在却忽然陌生得很,像是从别人的家里搬来的物件。
他抬手指尖触了触瓷器的边沿,冰凉干燥。他没开口,也没打开,就转身走向客厅。
落座沙发时他整个人陷入柔软靠背里,他仰头靠着椅背,头发还带着刚睡醒的微乱,眼神涣散,喉咙微哑地咳了一声。
这时家里的阿姨端来一杯咖啡,动作小心翼翼,把杯子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轻声道:“先生说你可能累着了,这杯是刚磨的。”
顾云来看都没看她,只低头,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咖啡有些热,苦味直灌喉咙。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像是要用这一杯炽热压下昨夜所有未眠与今天所有未说出口的东西。
咖啡杯空了,顾云来低头盯着杯底出神,手指搭在杯柄上,轻轻转了一下,陶瓷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没说话,也没动,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像是短暂失去了行动的意义,只剩下机械的呼吸与沉默的凝望。
窗外风吹动树叶,影子斑驳地投在他脸上,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楼梯上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顾永谦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二楼栏杆后,低头看着他,眉心皱着,神情中混着一丝无奈与隐隐的担忧。
他终究还是开口了,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压下的克制:“云来,过来书房一下。”
顾云来没立刻回应,像是没听见,过了几秒,才慢慢抬起头,朝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
“来了。”他嗓音低哑,说得很轻,却步伐稳得不像一个刚睡醒、状态不佳的人。
顾永谦看着顾云来进了书房,拉开椅子坐下,神情倦倦的,一只手撑在桌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头到脚都透着疲惫。
他开门见山地问:“和许医生……闹翻了?”
顾云来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顾永谦叹了口气,语气不急不缓,却带着长辈特有的分寸感与惜才之意:“年轻人吵架很正常,说到底是感情还不够牢。你那脾气,收一收。许天星是个不错的人,舅舅不是不讲理,但有些事,退一步不代表输……”
他唠唠叨叨说了一通,语重心长地替许天星讲好话,劝顾云来别太倔、别太狠,别把路都走死了。
顾云来静静听着,姿态懒散,眼神却越发安静,等顾永谦话说到一半,他忽然从放在角落的行李箱侧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金属探测器。
指腹一摁,探头亮起,红色光点瞬间流转。
顾永谦一愣,话音戛然而止。
顾云来没看他,低头盯着那台高频监听探测仪,轻轻一转,红色光点划过书房的角落、书柜边缘、天花板接缝、落地灯下的空隙……动作极其专注,像是在例行完成某种流程,却偏偏嘴里还搭着前一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了。”
他的语气淡得不像抱怨,更像某种演练得极熟的台词,“我亲眼看见他和另一个男人进了酒店……而且这不是第一次。”
他的声音很低,甚至带着点沙哑,一副真的受伤的样子,又像是,说给谁听的。
顾永谦站在原地,手还维持着刚才讲理时的姿态,脸上的表情从惊讶逐渐沉静下来,看着顾云来那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他的神情终于起了变化,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出声,只是眯了眯眼,看着侄子将那红光扫过角落的每一寸缝隙。
顾云来看他不说话,转着手示意他继续说,别停。
顾永谦盯着他看了两秒,终于收回手臂,语气没变:“你们这种感情本来就很难……这么多年你好不容易等到他,难道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
顾云来没回答,探测器的光点划过书柜顶端,他踮脚伸手扫过去,依旧一无所获,光点一路下移,他又绕到落地灯旁,掀起灯罩扫了一遍,连螺丝接缝也不放过。
“许医生性格是冷了点,但也跟他幼年经历也有关系,真要计较起来,你这脾气可也不比他温和。”顾永谦慢悠悠地说着:“年轻人嘛,谁没个过去?你要真在乎,就该装作不知道,日子才能过下去。”
红光划过地板接缝,没有反应,顾云来始终没抬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我可不想被人戴绿帽子……”
“你们俩这关系,不光是私人之间的事。”顾永谦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些,“你现在这身份,做什么都会被放大解读。你退一步,是保全他;他沉得住,是护着你。”
探测仪最后在书桌底下一顿,顾云来弯下腰,他拨了拨电线,又从桌脚边扫过去。依旧干净。
折腾了十几分钟,他才缓缓站直身体,将探测器关掉,红光熄灭,屋内重新恢复平静。
顾永谦没打断他,始终坐在沙发上,只是看着他,神色从劝解的平稳慢慢沉静下来。
顾云来看了他一眼,目光终于落定。他将探测器收回口袋,走到窗边,拉上了半开的窗帘,然后才转身坐下,语气一如平常地轻轻开口:“现在可以说真的了。”
顾永谦抬眉:“确定安全了?”
“书房干净。”顾云来说,“但不是每个房间都能保证。”
他靠在椅背上,声音不高,却清晰:“这次是我们先动的手,假吵架是假,断联系也是假。我搬回来,是为了让他们彻底相信我们散了,只有这样,许天星才能自由行动,接近方文恒。”
顾永谦沉默了几秒,脸上看不出惊讶,只是慢慢吐出一口气:“你们想把这场戏演到对方亲自露面。”
“没别的办法。”顾云来的眼神彻底沉了下去,像是压抑了一夜的情绪终于松开一丝。
“对面盯得太紧了,我们连邮箱登录记录都被人截过,通讯设备只能临时换机。为了这套方案,我们模拟演练过几次了,每一个环节都照实际情况推演,包括媒体反应、舆论压力、对方试探、他暴露的可能性。”
他顿了顿,靠在椅背上,轻轻揉了揉眉心,像是真觉得累了:“林星澈和沈放也在局里,不敢说天衣无缝,但起码没有明显破绽。我们能做的都做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稳,平稳得过分,却越是这样,越显得背后的水深火热。
紧接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嘴角,那里已经退了点青紫的痕迹,但还能看出淤色未散。
“最难看的捉奸戏都演了,为这个,他给了我一拳。”他低笑一声,不带温度,“是真的打,没彩排,打得我半边脸都麻了。”
顾永谦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目光沉了几秒,然后缓缓抬手,拨了拨桌上那只鎏金书签的位置,像是在压下什么情绪,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现在是真有点疯了。”
他目光沉着地落在顾云来脸上,像是第一次真正去看这位一向锋芒毕露、却也算分寸的侄子。
“我之前以为这只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问题,你要替许天星顶风险,我也能理解。”他说,“可现在看来,根本不只是那样。”
“方文恒最近动得太频繁,尤其是他那几个医疗项目,表面是在抢市场,实际上是在清洗渠道,把跟你们合作的核心供应商一个个边缘化,这是系统性打压,不是试探。”
“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不会因为一两条风评、几次会场上的交锋就下这种狠手。”
他目光越发犀利:“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撑腰,他不可能敢这么明目张胆。”
“更重要的是,你们演的那场戏,不但没换来喘息,反而让对方的动作加快了。”
“这说明什么?”顾永谦眼神锐利:“说明他确定了什么,甚至,得到了什么。”
顾永谦猛然起身,走到窗边,双手插在口袋里,背影沉稳而锋利:“一个正在布局的人,最怕变数。而你,是整个局里最大的变数,顾云来,只要你还在云来集团一天,他就没法安心动手。”
“所以他们一定在找办法,确定你是不是真的‘脱离战场’了。”
“而你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搞了一场‘情变’,看起来像你自己打退堂鼓,实际上……却逼着他们更快出招。”
他回头看了顾云来一眼,目光凌厉:“所以我再问你,你们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顾云来垂着眼,指尖仍旧慢慢地摩挲着杯柄,沉默着,第一次没能在他面前对上眼。
顾永谦的语气缓了缓,却比刚才更加危险:“是还有人在对面,你没告诉我?”
他一步步走近桌边,目光沉定而克制:“云来,我不管你想保护谁,也不管你和许天星演成什么样。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这点试图瞒着我的反常,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站定,嗓音低沉如刃:“到底还有谁牵扯进去了?”
顾云来仍旧没说话,只是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眼,这种迟疑,在他身上极少出现。
顾永谦神情缓缓冷下来,像是察觉到了某种他不该察觉却无法忽视的真相。他向前靠了靠身体,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迫式的笃定:“云来,你告诉我,还有谁?”
顾云来眉心微动,嘴角却紧绷着,然后他低声开口,嗓音沙哑,像是承认一个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名字:“可能……是云庭。”
第103章
顾永谦怔了两秒, 脸色瞬间沉下来。他并没有立刻发火,而是像一个老练的棋手,在脑海中飞快地调出过往的所有片段、联系、细节, 去拼接一幅尚未完成的全局图。
他压着嗓音,低声问:“你这句话, 是什么意思?”
顾云来终于抬起头,看着他, 眼神没有回避, 但语气却压得极低,像是怕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会撕开什么:
“之前网上闹得很大那个案子, 说许天星是凶手的,虽然最后真凶找到了, 警方也还了他清白,但……”他顿了一下, 眼神冷静,“我们追查那起案件背后推动舆论、散播信息、设计陷阱的原始渠道, 发端于一家很小的公司。”
“最早的法人叫姜洛成。”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刻意放慢了语速, 仿佛是在提醒,也像是在观察顾永谦的反应。
顾永谦果然一顿,眉心缓缓蹙起, 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姜洛成?”
片刻后,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 语气带着一丝迟疑:“是……云庭的那个高中同学。”
他走回桌边, 在椅子上坐下,思绪像是倒回了十年前的某个旧时光:“他们俩当年读的是那家国际学校,一个班的, 还组过个什么学生社团。那孩子我见过几次,挺机灵,人精一个……后来去英国读书了。”
“起初还有联系,后来就少了。”顾永谦抿了口茶,眉头始终没松开,“这事你确定吗?姜洛成……那个公司真和他有关?”
“公司股东穿了好几层,但我们拆掉了一套壳,找到了最初的法人记录。”顾云来的声音依旧平稳,“我和林星澈都查过,时间、转让流程、代持路径……对得上。不会错。”
顾永谦沉默了。他像是被这一层信息击中,却又本能地不愿立即接受全部真相。他盯着案台上的文件出神,许久,才低声开口:“你是说……许天星那场风波,是姜洛成在背后布局?”
“不是他一个人。”顾云来平静地说,“但他是其中一环,而他,不可能是独立动手的。”
他顿了顿,语气微凉:“他没有那个动机,也没有那个胆子。”
最后,顾永谦低声问道:“你怀疑……是云庭,借了他这层关系?”
顾云来看着他,语气极轻,却异常清晰:“我不怀疑。”
“我确定。”
顾永谦的脸色缓缓变了。他沉默了几秒,随即抬手去拿桌上的手机,动作利落而干脆,语气也不再温和:“那我现在就安排人查——”
可他话还没说完,刚拿到手机,就被顾云来轻轻按住了手,“舅舅。”顾云来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一道划过深水的刀锋。
“这事你不要插手。”
顾永谦猛地抬眼,眼神里第一次浮出真正的怒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推了一把。他盯着顾云来的手,又抬头看他,眉峰缓缓皱紧,眼神几乎要冰裂开来。
他不是立刻发作的那种人,他克制到极致,可正因如此,他压下的那股怒火反而更可怕。
他嗓音压得极低:“你说什么?”
顾云来看着他,眼神没有闪躲,甚至比刚才更清醒:“我说,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他的语气太冷静了,冷静得让人无处发泄怒火。
顾永谦咬紧了牙,肩膀微微发抖。他一度像是要拍案而起,但下一秒又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看了眼那扇关死的书房门。
他闭了闭眼,强行把那口怒气压下去,咬着牙低声说:“我不插手?难道看着你们兄弟相残?”
“我知道。”顾云来低声说,眼里没有一丝波澜,“所以这件事,我必须亲自来。”
他顿了顿,声音几乎低到尘埃里,却清晰得像冰:“我再不还手,就是他一个人毁了我,也毁了天星。”
顾永谦怔住了,像是被这一句话击中。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从小被他一手带大的外甥,早就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挡在身后的孩子了。他是真的,连血脉都愿意撕开去,守住他想守的人。
他缓缓坐下,指节搭在桌沿,肩膀轻轻颤了一下,像是那压了太久的情绪终于从缝隙中透出裂口,渗出一丝钝痛。
顾云来看着他,嗓音低沉,却每个字都像冰锥般清晰:“舅舅,如果你出手……”
他顿了顿,目光森冷如霜,终于说完那句压在心底太久的狠话:“你只是让他老实了,他尝到了甜头,以后还会这么干。”
“但我要的不只是这个,我要的是一击即中,让方文恒下地狱。”
他语气冷静得近乎残忍,像是在陈述一场不可避免的结局:“只有这样,才能给云庭一个教训。”
“让他彻底记住,他踩的是谁,他碰的是谁。”
书房一瞬间安静得几乎没有空气流动。
而顾云来却像早已准备好这番话似的,一句句打进人心:“其实我早就知道的。”
他偏头看向顾永谦,语气淡得几乎像叹息,却是最锋利的揭示:“您也并没有真的想过,把云来集团交给他,对吧?”
顾永谦微微一震,眼神一晃,没说话,他看着眼前的顾云来,那张年轻却早已磨得锋利的脸,在这一刻让他几乎无法辨认,是那个倔强聪明的孩子,还是一个能独立下场、以牙还牙的猎手。
沉默几秒后,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却极缓:“……你跟你外公,一模一样。”
顾云来垂下眼,嘴角扯了一下,没笑出来,只是轻声说:“我可没他那么仁慈。”
空气再次静默,过了很久,顾永谦才像是真正松了一口气,也像是彻底认命,低声问:“那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做?”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顾云来的神色依旧是一贯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半死不活。
他手插在口袋里,脚步不紧不慢,整个人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长谈后彻底泄了气似的,连肩膀都微微垮着,懒得挺直。
下楼经过客厅,他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天已擦黑,风吹得树影摇晃,仿佛哪怕到了夜里,也没有真正凉下来。
他随意溜达到厨房,厨房灯光柔和,定制橱柜一尘不染,家里请的阿姨正在烘烤餐后点心,屋里弥漫着淡淡的奶香。
舅妈正坐在中岛旁翻着一本食谱,见他来了,放下书,语气温温柔柔:“饿了?厨房晚上准备了几道你爱吃的,我让人做了小排骨、银耳炖雪梨,还有你小时候爱吃的糖藕。”
顾云来站在冰箱门前,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整齐陈列的瓶瓶罐罐,半晌才回过神来,语气淡得像风从窗缝吹过:“都可以……没什么胃口。”
这时,大门传来开门声,不久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顾云庭回来了。
他穿着深蓝色卫衣和运动鞋,肩上背着电脑包,神情干净,脸上还有未散尽的少年气。
进门的瞬间,他看到了厨房的光亮,脚步顿了顿。
他视线落在顾云来身上,稍有一瞬的停滞,随即又恢复自然,走进厨房时淡淡道了一句:“哥。”
顾云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连头都没抬,只是低头擦了擦指尖沾湿的水渍,语气平平:“回来了。”
他没再多说一句,就像只是对一个邻居打了声招呼。
顾云庭站在那里,像是还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终究咽了下去,只“嗯”了一声,也没多问,转身进了走廊。
顾云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神情不动如水,只对舅妈低声说:“我先回房了,等下我自己下来吃饭。”
“好。”舅妈柔声说。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上楼。
楼梯脚步稳而轻,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得慢,却像一枚悄然落下的棋子,无声,却藏着杀机。
城市的另一边,急诊室的门“砰”地被撞开,冷风夹着血腥味灌入室内。
“120送来的,说是在路边发现的。”护士快步汇报,“有人报警,说女孩倒在绿化带边,身上有外伤。”
担架上的女孩面色苍白,额角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一只鞋掉了,裸露的脚背满是擦伤和泥污,像是被拖拽过一段路。
额头上的伤口仍在缓慢渗血,血水顺着眉骨滑落,滴在急诊室明亮的瓷砖上,绽出几点猩红。
许天星第一个上前,眼神凌厉而镇定,动作干脆利落地将女孩扶正,边推着担架边吩咐:“立即开通静脉通路、氧气、备止血药物,再通知CT,怀疑颅内出血。”
“血压低,意识模糊,肢体有抽动。”旁边的护士报告。
“观察瞳孔反应,准备镇静,通知神外值班。”许天星语速极快,却不见慌乱。
女孩的抽搐持续了十几秒,随即陷入昏迷,许天星立刻指挥转入抢救室,止血、镇静、补液、输氧,一整套流程干净利落。
氧气面罩下,女孩的脸色仍苍白如纸,心电图上那条起伏线是唯一的回应。
护士轻声:“血压逐渐稳定了,头部CT结果也出了,轻微脑震荡,没有大出血。”
许天星点头,又亲自为她调整输液速度,手指触到她腕骨,脉搏微弱但有力。他盯着她片刻,低声道:“差不多该醒了。”
仿佛回应似的,女孩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接着是睫毛颤抖,像是在黑暗中艰难地往光里挣扎。
她终于缓缓睁开眼,眼神迷离中带着惊惧和本能的戒备。
许天星俯下身,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安抚:“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她微弱地点了下头。
“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女孩唇瓣动了动,像是努力在回忆什么,几秒后才断断续续地吐出名字。
“很好。”许天星点头,声音依旧平稳,“能告诉我,你有没有家人,能联系谁?”
女孩还没来得及回答,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泪水夹杂着血水,打湿了下颌和氧气面罩的边缘。
下一秒,她猛地抓住许天星的白大褂,声音带着惊恐和颤抖,几乎是哀求:“医生……帮我报警……他们打我……”
话音未落,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再次陷入抽搐。护士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压着她的四肢。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走廊上,护士的劝阻声夹杂着男声的嘈杂脚步。
“诶诶诶!病房不是随便进的!”
“你们找谁……”
“刚才那个女的呢?”一声嚷叫穿透了嘈杂声浪。
抢救室的门“咣”一声被推开,七八个年轻男人一窝蜂闯了进来,为首的男生二十出头,面色白净,一身讲究的潮装,手上还戴着价值不菲的表,眼神却浮着一层游刃有余的嚣张。
他们不听医护劝阻,四下张望,每个病床的帘子都被拉开一个缝,像是在搜寻猎物。
“医生呢?刚才120送来那个女的在哪儿?”那个领头的男生扫了一圈,声音毫不避讳,“我们是她朋友,来看看她。”
他嘴上说着“朋友”,但眼里却没有一丝关心的情绪,只是不耐烦地扫视。
许天星的眼神陡然一冷,抬手将挡在女孩身前的帘子拉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这是抢救区域,不准擅自闯入。”
“出去。”他站直身体,面对那群人时,语气冷得像刀,说着摘下手套,利落一甩,转身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滑动,正要拨号。
可下一秒,还没等号码拨出,一只手突然从旁伸来,猛地一把将他手机打落在地。
“啪——!”手机摔在地上,屏幕瞬间裂开。
“我劝你少多管闲事。”那人咬着牙,眼神泛着狠,“她自己勾搭别人,被打是她活该。”
旁边几人一哄而笑,甚至有人补了句:“小医生你不想干了就直说。”
许天星没有理他,弯腰去捡手机。
“我告诉你,真报警你就等着吧。”那个男生逼近一步,眼神恶毒,语气里带着街头混混式的嚣张,“我有的是办法整死你。”
许天星没理他,低头去捡被打落的手机,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那人忽然抬腿,猛地朝他踹了一脚。
许天星身子一偏,反应极快地避开了那一击,脚步轻巧落地,却没有还手,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男生气急败坏,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白大褂的领子,咬着牙压低声音:“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许天星慢慢站直身,眼神从手机碎裂的屏幕移到他脸上,唇角冷冷一勾,“弄死我?”他嗓音低沉,像刀在磨:“我倒要看看,是谁先弄死谁。”
那男生话音刚落,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阵风已经扑面袭来。
“砰!”
许天星一脚猛地抬起,一记爆发力极强的侧踹,直中那人胸口。
那男生根本没想到他真的会动手,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腾空飞出!
“啊——!”他惨叫着倒飞出去,重重摔在门外候诊区的椅子上,“咚”的一声砸下去,整排金属椅剧烈晃动,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急救室门“哐”地撞开,警报器还在响,门外原本正排队的几个患者家属吓了一跳,纷纷后退,眼睁睁看着那个男生摔在地上捂着肋骨,半天没能起来。
有护士惊叫出声:“许医生!”
值班医生和几名护士一拥而出,还有人在报警。
许天星却只是站在门槛之内,白大褂下摆微微飘着,神情冷静得可怕,嗓音极低却如冰锋斩下:“我这是正当防卫,你们要是也想跟他一样,”他扫了那几个准备冲上来的男生一眼,眼神沉得骇人,“现在就动手。”
“你他妈疯了吧……这是医院!”其中一个男生愣了一秒后破口大骂,嗓音发虚,像是在提醒许天星不要得寸进尺,又像在给自己壮胆。
许天星闻言轻轻一笑,却毫无温度,他扫了那人一眼,眼神冷得像刀锋掠过:“医院?”
他抬手,指了指急救室门上的牌子,又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声音平静得令人发寒:“你也知道这是医院?”
“那你知不知道,她也是人?”许天星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她就算再做错事,也不是你们动手的理由。”
他直起身,眼神一扫,落在那几个蠢蠢欲动的男生身上,眼里透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她现在归我管,我看谁还敢动手?”
门口那群围观的患者家属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眼前这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刚才一脚踹飞,没人敢说他错了。
他挡在那女孩和混乱之间,寂静、冷冽、寸步不让,就算是动手,他也只是在护着一个病人。
只是这一下,出手太狠,太快,太准,好像白大褂之下藏着一只野兽。
第104章
中午的光在窗帘缝隙间悄然渗透进来, 斜斜地洒落在地板上,像被揉碎的细盐,一粒一粒, 静静晃动着时间的呼吸。
许天星侧身蜷在床的一角,即便睡着了, 眉心也微蹙着,仿佛还留在昨夜的疲惫里, 尚未挣脱出来。
手机的震动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将他从浅眠中硬生生扯出来。他皱着眉,费力地伸手去摸手机, 半睁着眼,看见屏幕上闪烁着的名字, 韩志文。
他喉咙干涩,嗓音带着未褪尽的睡意:“喂?”
电话那头顿了半秒, “……天星,你现在能来一趟医院吗?”韩主任的声音一反往常的平稳, 带着明显的压迫和迟疑,“副院长在, 我们上面还有些人……说想找你了解一下昨天的事。”许天星眼底一丝未褪的疲惫与隐隐浮现的冷意映得格外分明。
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只有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冷白的光映在许天星的脸上, 将他原本就带着疲惫的神情衬得更加清冷。
眼底的倦意尚未褪尽,却被那光映出的冷意悄然替代, 在寂静中愈发锋利, 如锋刃在光中隐隐泛着寒芒,直逼人心。
他嗓音低哑,却透着一种清醒得过分的冷静:“我知道了, 我这就过去。”
电话一挂断,许天星便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他简单洗了把脸,穿上衣服,手机和工牌往口袋里一塞,转身出了门。电梯里镜面反射出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刚踏进行政楼走廊,手机又震了一下,韩志文的微信弹了进来,只有短短一句:【来了尽量少说话,听我的。】
屏幕的白光映在他掌心,几秒后,他将手机熄了屏,没回复,也没停步,脚步不紧不慢,朝会议室走去。
门被轻轻叩响两下,许天星走了进来,整个人看上去沉静而克制,像一块打磨到极致的冷石。
他一进门,韩志文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语气稳重而礼貌:“这位是我们急诊科的主治医师,许天星。”
话音刚落,会议桌那端,坐在主位的副院长抬了抬眼皮,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从许天星身上缓缓掠过。
他身边坐着三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人三十出头,剪裁得体的深灰西装将他衬得挺拔冷硬,背头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与傲慢,如同上位者看待一名无足轻重的被审问者。
那人先开口,语调温文尔雅,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是昨天那位‘误入’急诊室的年轻人,严靖的父亲助理,姓宋。”他嘴角噙着笑,语气礼貌得无可挑剔,却让人感到莫名刺耳。
许天星站在原地,神情不动,只点了点头,未应声。
那位助理唇角一扬,笑意温和,却不见丝毫诚意,像一只戴着手套的猫,爪子柔软,目光却藏着寒意。
“小严一时冲动,把您的手机打落,这点确实是他不对。”他语气诚恳,语调却平稳得近乎冰冷,“我们愿意私下进行赔偿,也希望您大人不记小过。”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继续道:“但许医生昨晚……在值班期间,对患者家属出手推搡,甚至有过激行为,这是否已经超出了医务工作者应有的职责范围?”
轻飘飘地抛出,像钩子似的,带着审问与试探,语气温文,却把责任引向了许天星。
许天星眉头微动,刚想开口,身侧的韩志文却已经轻咳一声,站了出来。
“宋先生,我想有几点需要澄清一下。”他的语气依旧沉稳得体,声线却不再松弛,隐隐透出几分维护和警惕,“首先,严先生并非误入急诊区域,而是未经允许擅自闯入,情绪极端激动,并对值班医生产生人身威胁。我们有监控录像为证。”
他稍作停顿,目光淡淡扫过会议桌那一侧,补上一句:“其次,许医生并未主动出手,他是在对方试图继续攻击病人和他时,才进行必要的制止。我们急诊室是救命的地方,不是任何人宣泄情绪的场所。”
他语气不高,字字却像落在桌面上的石子,砸出一圈圈冷意:“我家小少爷现在还在医院,胃肠挫伤,肋骨骨裂,医生说如果再偏一点,可能会造成更危险的内出血。”
他说到这,停了一拍,目光落在许天星身上,像是在端详一个毫无医德的暴力者:“我理解当时情况复杂,但一个值班医生,在工作期间将人踹得横飞出去……这恐怕,不太像是职业行为了吧?”
会议室陷入短暂沉默,许天星依旧沉默,只是手指轻轻蜷起,落在膝上的指节缓缓收紧。
韩志文闻言,轻轻推了推眼镜,终于开口,语气仍是那副和缓得体的模样,却在字里行间带上了几分不动声色的锋利。
“宋先生,至于那一脚……实在没办法。”
他顿了顿,目光在几人之间游移,语气不紧不慢:“许医生小时候拿过全国青少年组的冠军。虽然后来没再练专业,但肌肉记忆这种东西……”
他稍稍一笑,语气略带无奈:“更何况,那时严先生把许医生手机打到地上,还试图攻击许医生,他这也是下意识的反应。”
就在这时,主位上的副院长缓缓咳了一声,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大家先别太激动。”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杯盖的动作温和得体,语气中带着几分看似公允的劝解,“这件事……确实有些意外。但说到底,是在我们医院内部发生的不幸插曲。”
他微微偏头,看向宋助理,语气稍显缓和:“严靖年纪轻,性子直了些,冲动些,可以理解。当然,许医生在当时的环境下,出于对病患的保护,反应激烈了一点,也情有可原。”
他这话一出,既没说是谁对谁错,也巧妙地将双方的行为都归为“可以理解”的范畴。
随后他将目光移向许天星,声音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提醒:“但身为医务人员,哪怕再紧急的情况,也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和行为。这一点,希望你以后多加注意。”话锋柔和,却轻轻将责任推了回来。
许天星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辩解,只是点了点头,唇线收得极紧,韩志文则始终站在他身侧,脸上带着得体的笑,眼神却丝毫没有松懈。
“副院长说得对。”他说,“我们急诊室一向服从安排,也会积极配合院方的调查。但我也相信,任何人在面对一位情绪失控、连续试图冲撞医生和病患的闹事者时,都很难做到完全冷静。换了谁,都会本能反应。”
副院长听罢没有再说什么,只轻轻点头。
宋助理轻轻一笑,换了个姿势坐正,语气也随之转了个弯,变得温和起来,“当然,我们今天来,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他说得云淡风轻,嘴角挂着得体的笑意,“更不是想让你为难。”
他目光落在许天星脸上,眼神慢慢柔下来,像是在做一场礼貌而不动声色的拉拢,“只是想请你,稍微配合一下。”
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道:“你只需要在警方笔录中陈述,当时女孩神志不清、语焉不详,没有明确说出是他打的,我们就能妥善解决后续所有麻烦。”
说完这句话,他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份文件,然后缓缓推到许天星面前,“这只是内部说明文件,我们已经安排好后续处理流程。你也知道,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媒体、患者、医院,都会受牵连。”
他微微一笑,又补上一句,像是无意提起,却精确落在最敏感的点上:“而且,听说你这两年评级一直靠前?下次医师职称评审……我们可以为你操作一个名额,省去不少麻烦。”
桌对面的男人说话时语调始终柔和,从未有丝毫威胁的语气,甚至称得上亲切。但正是这种“亲切”,让空气里浮起一股黏腻的压迫感。
韩志文站在一旁,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了几分。他看了一眼许天星,没有立刻说话。
而许天星依旧未动。他低头看了眼那份纸,半晌,眉峰轻轻收紧,眼底那层寒意不动声色地凝了起来。
会议室内再度陷入短暂的静默,仿佛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回应上,等他接过那张纸,或拒绝。
许天星的目光落在那纸上一瞬,他的眼神一寸一寸冰下来,从起初的平静,到后来的凌厉,像寒潮自眼底蔓延,沉默里暗藏风暴。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极其清晰:“你想让我对一个被打成重伤的女孩说谎,只为了你们家少爷能免于承担责任?”
宋助理依旧笑着,仿佛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耐心劝导一个不识时务的年轻人:“不是说谎。”
他声音温和,嘴角的弧度精准得像修过的刀锋,“只是……模糊一点,措辞灵活一些,留点余地。”
“你看……”他稍稍倾身,语调近乎劝解,“你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让自己毁了职业前途吧?评级、升迁、人际……很多东西,真的没必要搭进去。”话语像水,句句绕在你耳边,却不容你逃开。
他说得那么轻柔,从头到尾都披着一层礼貌的糖衣,可每一个字,落在心上都带着腥味的利刺。
韩志文站在一旁,脸色已经变了几分,而许天星依旧坐着,指尖微动,却终究没有触碰那张纸。他眼中那抹寒意终于凝成了实质,像雪落在刀尖,静而锋利。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像是穿过压抑空气的细刃:“那你们家少爷打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将会毁了别人一生?”
“但你知道那个女孩被送来急诊时,是什么状态吗?”
他语气未变,只是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头部被重物猛击,颅骨有裂痕,颞叶出血,送来的时候昏迷不醒。她脸上有淤青,有鞋印,胸前的肋骨断了两根,右侧耳膜穿孔,听力是否能恢复还不确定。”
宋助理的笑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和警惕,他说完,终于抬起头来,那双眼睛落在宋助理脸上,不含愤怒,也不带情绪,只有一种让人发寒的清醒。
“你现在让我说,她神志不清?”宋助理的笑,僵了短短一瞬。
他眼神微顿,那抹惯常挂在嘴角的温文笑意终于有了些裂痕,仿佛精心修饰的面具被撕开一角,露出下面一点真实的不耐与恼怒。
不过他很快恢复常态,微不可察地往后一靠,手指在桌面轻轻一敲,似笑非笑地回道:“许医生,我劝你慎重点,你说的这些话,是要写进警方笔录里的。”
“我知道。”许天星答得毫不迟疑,语气沉稳,“我已经写了。”
那一瞬,会议桌另一侧的气氛彻底冷下来,宋助理盯着他,眼神终于带上了明晃晃的敌意。
“你确定,”他说,“要把自己的前途,压在一个女孩身上?”
他不再绕弯,话语像锋利的金属边角,寒光逼人:“你知道我们是谁,也知道,这件事能牵扯出多少人。”
就在这火药味即将炸开的瞬间,副院长终于再次出声,语气明显急促了一些:“好了,宋先生。”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试图用居中者的姿态重新掌控节奏:“许医生年轻,做事较直,也是一心为了病人。大家今天是来协调的,不是来对峙的。”
“这件事已经到了警方手上,真要追究,也该由他们来查。我们院方的态度一直是配合,至于笔录,怎么说,怎么写,是每位当事人的自由。”他说得圆滑,滴水不漏,却不带实质立场。
宋助理缓缓收回目光,嘴角那抹笑意回归,却冷得像泡在冰水里的酒:“好。既然你坚持,那我们接下来,只能走流程了。”
他说着起身,理了理西装袖口,拎起公文包,动作一气呵成,“希望你能承担得起自己今天的决定。”
宋助理走到门口的时候,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慢悠悠地回头看他一眼,语气轻飘飘地加了一句:“哦对了,你现在,可没有顾总撑腰了,许医生。”
这句话落下,副院长的神色变了变,欲言又止。
那群西装革履的人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瓷砖地面回响,节奏笃定、毫不掩饰居高临下的姿态。
许天星站在原地,没有回应,连眼神都没抬一下,只是缓缓垂下视线,看着那只碎屏手机静静躺在桌角,裂纹如蛛网,将他的倒影分割得支离破碎。
可他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如果你们要开除我,可以直接走流程。”
副院长急了:“天星,没人想开除你……但你也该明白,有些事不是讲理就能解决的。”
“那就讲真/相。”他转头看向副院长,语气仍是淡淡的,却带着冰冷决绝的韧性,“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说完,他收起那部已经碎裂的手机,转身走出会议室。
走廊尽头的光投在他身上,瘦削挺直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他没回头,也没说话,背影却像沉默的旗帜,在风雨来临前,无声竖起。
第105章
果然, 从那天起,风向悄然变了。
一切都没有明说,也没人站出来下达什么明确的决定, 但事情就是一点点变了样子,像一道看不见的水流, 绕过每一寸明面,却处处积涌成势。
最先察觉到变化的, 是排班表。
原本排定给他负责的几个重点夜班, 被悄无声息地调换了名字;同组医生说是“临时调整”,语气带着几分不自然的敷衍, 像在规避什么不便言说的共识。
紧接着,他手头几个刚准备提交的科研课题, 审核进度忽然停了下来,教研办公室只回了句“还需再议”, 像是一把轻飘飘甩下的伞,既遮住了理由, 也挡住了推进的路。
原本安排他上台讲解的那堂急诊教学课,临时换了主讲人。通知没有发给他, 连课表更新都悄悄绕开了他的名字。
那堂课的那天,他站在空荡的教研室里,翻着旧版资料, 直到隔壁教室响起掌声,他才收回目光, 什么都没说。
就连韩志文之前提起的, 前期已做完调研、本该落地推进的“急诊重症中心”试点项目,也被上层搁置,理由模糊而宽泛:条件还不成熟, 资源需重新统筹,稍后另议。
而“稍后”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护士站里,几个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小护士也开始变得拘谨起来,说话时不再像从前那样自然,语气轻、眼神飘,像是怕无意多说一句,也会沾染上什么看不见的麻烦。
许天星都看在眼里,没有发火,也没有问。只是比平时更安静了些,眼神也更淡了些。
就好像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冷得不动声色的雨,而他早已习惯,独自撑伞,不再指望有人替他挡。
宋助理的手段,不止如此,几天后,律师函也到了。
名义上,是严靖方面提出的民事侵权追责申请,指控他在无明确人身威胁前提下动手,造成他人精神伤害与名誉损害,并声明将依法启动个人过当行为的诉讼程序。
信件是直接寄到医院法务部的,内容写得滴水不漏,看上去不过是一场家属与医生之间的普通纠纷。
可谁都知道,这封函的每一个字,真正指向的,是他头上的“医务人员”四个字。
那天,许天星刚下手术台,气管插管刚刚完成,病人是个多发伤车祸患者,满口鲜血、意识模糊,急救争分夺秒。
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白大褂上还溅着斑驳血点,一步步走进医生办公室,门一推开,就看见副院长和法务科长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神情各异,气氛诡异地安静。
桌上那封律师函摊开着,纸张雪白,像一道分界线,把他和这场风暴隔在对立两岸。
“天星,”副院长语气沉着,像是劝慰,又像是打探,“你……要不要考虑写一份情况说明?说当时女孩意识模糊,可能有些误判……”
许天星站定了,没接那封信,他看着他们,嗓音低哑而清冷,像穿过冰水的锋刃:“你们希望我撒谎?”
副院长面色微滞,法务科长在一旁轻声接道:“不是撒谎……是保全自身。”
“我如果连一句‘有人打我’都不能为病人证明……”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冷得刺骨,“我当这个医生,是来救人,还是来做交易的?”
,窗外天色阴沉,云层低垂得像要压到窗沿,正好有救护车刺耳的急刹声穿透玻璃而来,那声音像一记警笛,重重撞进沉默的空气里。
没人再说话。
从那天开始,他被推上了更深的风口浪尖。
院方安排他“积极配合法务”,让他写报告、做笔录、提供完整流程材料。
教学部让他“抽空参与职业行为反思培训”。人事部也来电提及,“希望他保持稳定情绪,以免影响团队氛围”,听上去每一项都“合情合理”,可归根结底,无非是换了说法的“打压”。
许天星没有拒绝,一条不落地配合,连辩解都没为自己说过一句。
他每天照常上班,下夜班就回自己的家,早班也总是提前半小时到,晚上按时填完值班记录。
他不与人争,也不对人讲,仿佛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只是比从前更沉默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忍”,但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在等。
林星澈拎着一摞文件推开门,脚步冷硬,秘书才刚要起身阻拦,她已经径直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一片静谧,落地窗前的顾云来背对着她而立,身形沉稳,肩膀微绷,像一座在风里静默的山,仿佛并未听见她进门的动静。
林星澈将文件“啪”地一声拍在他桌上:“这是你要的对方近期资金流动和律所调度。”
她冷静地陈述,“顾云庭在那边安排了四套说法,泰盛手里有两份假的数据备份,准备在关键节点替换。他们已经开始引导外部审计团队接触那些伪造的文档。”
顾云来缓缓转身,接过文件翻开,眉头微蹙,目光冷静如霜,“确认了吗?”
“确认了,”林星澈简明扼要,“我让贺临那边锁死了技术入口,三日内不会有人发现。再往后,就得靠你这边的董事会投票撑局面。”
顾云来点点头,嗓音低沉:“云峥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林星澈看着他,忽然沉了脸色,话锋一转:“……你真打算袖手旁观?”
他抬眸,眼神仍淡,却多了一丝光。
林星澈声音冷下去:“医院那边已经开始对许天星施压了,律师函都送到法务部了。严靖那家人在准备炒作医疗暴力,一旦舆论失控,你知不知道他一个医生能撑到哪一步?”
顾云来没说话,杯中水面晃动了一下。
“顾云来,你在等什么?”林星澈逼近一步,低声质问,“他现在的情况你知道吗?都这样了你还在这装傻充冷静?”
他缓缓闭了闭眼,声音极低:“我跟他们之间不是说好的?除非互相发出暗号,或者……快死了。”
“否则绝不插手。”
“你也知道这局是怎么布的。”他语调几近温和,却句句带锋,“出手就是提前摊牌,我们就没机会反制了。”
林星澈怒极反笑,目光冷得像寒星:“你们这一局布得确实漂亮,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可惜你太高估他们的底线了——”
她语气低了下去,冷得发抖:“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吗?他们开始查许天星的过往、病例、手术意外、所有可能的疏漏,甚至他的私生活,他父亲那边也在翻旧账。”
“你要等到什么?等到他真的出事?他撑得住,但你知道他过去是怎么熬过来的么?”
顾云来仍未作声,只是缓缓把手指扣在桌边,一点点收紧。
许久,他才低声道:“我不管,你也不许管。”
林星澈怔住,瞳孔微缩:“你说什么?”
他抬头看她,眼神沉如深海,一字一句,像用尽全身克制捧出来的火:“你出手,就等于我出手。”
“而他们一旦发现,咱们这一局,就全毁了。”
他眼神坚定到冷酷:“你可以骂我疯,说我冷血,但别破局。天星说了,他想亲手干掉他们。”
窗外的风吹过,落地窗颤了颤,阳光投进来,在他眉眼间晃出一道冷影。
林星澈望着他,许久没有出声。最终她一甩头,咬着牙,低声骂了一句:“一个两个都是疯子。”
天黑得很快,雨下得毫无征兆,医院的路灯在雨幕中变得模糊,像是被泼了一层薄雾的光,连人影都显得虚浮、摇晃,仿佛连存在本身都不再真实。
许天星没有带伞,他从行政楼出来,手里还拎着刚签完字的“行为反思说明”。纸张被卷在牛皮纸文件夹里,边角已经被手汗和雨气浸得起皱。
他没走几步,雨就砸了下来。粗大得不像是小雨初起,更像是压了很久的天,终于失控地坍塌。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找地方避,只是低头往停车场走,雨点砸在他肩膀上,很快浸透了白衬衫,他却仿佛感觉不到。脚步一如既往,稳而静。
到了车前,他掏出钥匙,指尖一滑,“啪嗒”一声,钥匙跌进了地上浅浅的积水中。
他站住了,怔了一瞬,弯腰伸手去捞那把钥匙,却在下蹲的瞬间,衣兜里的手机也跟着滑了出来。
“啪”的一声,手机落进水坑,屏幕闪了一下,便彻底黑了。
像心脏骤停的瞬间。
他看着那两样东西躺在水里,一动不动,雨越下越大,头发湿透,贴在额侧,水珠沿着发丝流入眼眶,又顺着脸颊、下巴一滴一滴滑落。
他低下头,双膝跪在冰冷的地上,指节插进水洼,一点点摸索那把钥匙。
可指尖刚碰到冰冷的金属,他忽然顿住了,手在颤,整个人也仿佛忽然撑不住了。
他缓缓蹲得更低,肩膀弓着,像被无形的重量压住,终于,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无声地崩溃。
雨水无休止地流,他却没有动,仿佛这一刻,他也成了这场雨的一部分。世界只剩雨声,没有回应,也没有出口。
他把脸埋进臂弯,身体微微颤着,不哭,也不喊,像是所有力气都被抽空,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躯壳,被世界遗落。
从来没有一刻,他像此刻这般疲惫。
他努力过,争取过,也信过正义,可如今,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医生,连为病人声张正义都要赌上自己的职业生涯。
如果顾云来现在在这里就好了,这个想法突然在他脑海里出现,他肯定会有办法。
就在这时,一把黑色的伞,悄无声息地撑了过来,稳稳地挡在他头顶,雨落的声音顿时断了一截,像世界被切开了一道缝。
他怔住了,指尖还停在冰冷的水洼中,脖颈僵硬地抬起一点点,雨水顺着下颌滴落在膝盖上。视线模糊,却还是看清了那柄伞撑得极稳,伞骨笔直,没有一丝颤抖。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缓缓落在他肩膀上,安静而有力。
“怎么,”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语气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轻描淡写,“忘了带伞?”
第106章
许天星怔住了, 缓缓抬起头。
一把黑色的伞稳稳撑在雨中,伞面光洁,雨水沿着边缘簌簌滑落, 在空中斜织出一圈圈模糊的光痕。
伞下的人穿着深色风衣,肩线挺拔, 整个人冷静得像一块岩石,隔绝着风雨, 也隔绝着情绪。
他看清了那张脸, 呼吸倏地一紧,喉咙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攥住, 瞬间收紧。
方文恒。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看他, 眼神不冷,也不热, 更谈不上关切,只是一如既往的沉稳而克制, 却仿佛将整片风雨都收束在了他的伞下,而许天星, 依旧站在雨中。
那是一把尺寸很大的黑伞,,但明显倾斜着, 向着许天星的方向撑着,雨水顺着伞沿流下, 落在他脚边的积水里, 细碎如针。
而伞下的男人,肩膀上的风衣已经湿了一大片,水珠沿着布料滴落, 在灰黑色的衣料上晕出一道深痕,却像全然不在意。
他站得笔直,从容淡定,一双皮鞋稳稳立在水中,如山如影,毫无动摇。
那把伞,遮住了许天星的头,却没有半点温度,像是一道屏障,把他与暴雨隔开,又像是一张网,毫不声张地铺下来,将他包围。
时间静止了片刻,只剩风雨与心跳混杂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他没有问方文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质疑他如何知道这一切,那人本就擅长未雨绸缪、掌控全局,总能在最恰当、也最令人窒息的时刻出现。
许天星,他站了起来,转身开车,任那把伞半遮着自己,也任那双眼睛继续俯视、衡量。
他没转头,却听见方文恒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两人肩并肩走在雨中,像一幕早已排练好的戏,连沉默都精准得毫无偏差,只是,戏里从来没有“自由”这个词。
直到各自上车,一路沉默,回到公寓,门一关上,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许天星没多话,只是低头换鞋,然后转身进了卧室,动作冷静却疲惫,他脱下湿透的衣服,一件件扔进洗衣篮,赤裸着上身走进浴室。
不一会,他才擦着头发出来,靠着门框,看着客厅那个稳稳坐在沙发上的人,眉眼沉静,神情自若,仿佛不是突兀闯入他生活的人,而是这屋子的常客。
许天星嗓音低哑:“你怎么来了。”
方文恒头也没抬,“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他轻抿一口,放下杯子,语气温和得近乎漫不经心:“我会帮你处理。”
许天星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看着他,缓缓开口:“处理?怎么处理?和严家谈谈?撤案?还是直接打招呼,让医院闭嘴?”
他的声音冷冽,带着一点不加掩饰的锋利:“你要的是我安然无事,还是他们安然无事?”
方文恒终于抬眸,神色仍旧平稳:“你现在需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和我辩立场。”
“可我有我自己的立场。”许天星一字一句,“这件事,我不会闭嘴,也不会妥协。”
“你现在没有选择权。”方文恒看着他,语气不重,却像冰水浇在背脊,“除非你想彻底被拖下水。”
他说着,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后那间凌乱狭窄的卧室,又扫过这间毫无装饰、几乎称得上简陋的屋子,语气忽然轻了几分,像是随口一问:“你就住这?”
许天星淡淡应了声:“习惯了。”
方文恒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从燕州河的高档公寓搬到这,”他放慢语速,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没什么……遗憾?”
许天星的眼神倏地变了,像是被什么捅到旧伤,他没说什么,转身去厨房烧水。
他过了很久才开口,语气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哪有什么遗憾,我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方文恒听着,指尖轻敲着沙发扶手,片刻后,他淡声道:“小时候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
他说得很平静,甚至没有刻意加重语调,就像是陈述一桩旧账,也像是提前预料到这句话终究要说出口。
许天星没有回头,水壶里的水已经开始沸腾,蒸汽升起,模糊了他半边脸,他垂着眼,安静地把壶从底座上提起,倒水的动作极稳,沉默了几秒,他才开口,语气低而轻,却听不出情绪起伏:“说这些干什么呢,都过去了。”
他走回客厅,将那杯热茶放在茶几上,没有埋怨,也没有指责。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开口,语气不冷不热,像是在询问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方文恒没抬头,只是端起手边的茶杯,轻啜一口。片刻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是我儿子。我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别人欺负?”
许天星闻言,低低笑了一下,毫无温度,甚至有些讽刺:“你什么时候开始记得我是你儿子的?”
方文恒终于抬起眼,神情仍旧温和,语气却隐隐带了点不耐的自持与居高临下:“别说得我像个恶人。”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你想当医生,我从没拦着;你被泼脏水,我也没落井下石。现在你出事,我站出来,有错?”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复述一个理所当然的因果逻辑,仿佛所有沉默都是成全,所有出手都是恩赐。
许天星没有动,只是静静站着,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方文恒又抿了一口茶,指尖在杯沿上轻敲,忽然语气一转,轻盈中带着锋芒:“还是说,你还有什么幻想?”
他缓缓放下茶杯,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许天星脸上,像是在慢慢揭开一个他早就看透的答案,“幻想顾云来会来帮你?”
这个名字一出来,许天星终于有了情绪的起伏,他刚想开口,却被方文恒打断:“就像上次李启东的事一样?”
方文恒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顺口提起,语气甚至还带着一点惋惜的意味,可每个字都像针,扎得精准而深。
他靠回沙发,坐姿放松得过分,长腿交叠,一副旁观者的姿态,语气不紧不慢,甚至带了点讽刺式的怜悯:“你是不是就觉得,他帮了你一把,你就感激到……以身相许?”
许天星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那一刻,他抬起头,眼神淡淡地落在方文恒身上。
那是一张熟悉到让人厌倦的脸,五官轮廓,微表情的细节,甚至连那种淡淡的、优雅而冷漠的弧度,都是他自己照镜子时才会看到的东西。
他们长得太像,不仅是五官轮廓,还有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冷静,以及深入骨髓、几乎写进骨架里的骄傲。
不同的是,方文恒把这份骄傲用来俯瞰、掌控、支配整个世界,而他,许天星,只是在拼尽全力,不被这个世界吞噬。
他盯着那张熟悉得几乎厌倦的脸,忽然没那么生气了,反倒觉得好笑。
像是终于看透了一场早就写好剧本的戏,演员分配早已固定,剧情路线条分明,而他曾经竟傻到以为自己能篡改结局。
“原来你一直觉得,”他轻声开口,语气淡得近乎温柔,“别人对我好,都是交易。”
“那你呢?”他微微侧头,目光直直落在方文恒身上,声音像是从冰面下浮出的气泡,冷却又清晰:“你是不是也一样?”
方文恒轻笑了一声,似讽非讽地摇了摇头,语气仍旧缓慢而不容置疑:“别人和我,能一样吗?”
他抬起眼,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笃定:“我是你亲生父亲。”
许天星低头,轻轻笑了一声,没有抬眼,只是缓缓地说:“对,你是我亲生父亲。”
“所以从一开始,我连逃都没得选。”
“你知道吗,我今天第一次开始怀疑,我到底还该不该当医生。”这句话很轻,但许天星说得无比沉重。
方文恒看了他一眼,神情不见波澜,语气却比刚才更温和了一点:“如果你还想当医生,我可以帮你。”
他顿了顿,把他最想说的话和盘托出:“泰盛和你们医院的合作马上就签了。行政层、科研板块、媒体风向……我们都能干预。只要我出手,明天一早,你的名字就能从舆论里消失。你不但能留下来,还会成为院方重点扶持的人。”
他说得风轻云淡,仿佛这只是日常调配资源的一环,而非一次命运的再书写。
“而如果你对医生这个职业本身已经厌倦,不想做了……”他语气顿了一下,视线直视他,“你也可以换个身份。”
“我们正在筹建一所全新的项目,由泰盛主投。你可以是导师,是顾问,是项目设计者,不是去抢救病人,而是去制定标准、塑造下一代医者。”
他的语调缓慢而沉稳,像在一步步铺路:“你该上牌桌了,天星。你不该再在底层跟人撕扯命运。”
房间一瞬陷入更深的沉寂,许天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古井无波。
沉默久到,方文恒几乎以为他会拒绝,却听许天星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知道……我要是直接说不,你还是会再来找我。”
他抬眼看着方文恒,嗓音沙哑,却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清醒:“所以我只能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方文恒微微一顿,目光变了几分,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思索。但他很快恢复惯常的平静,点头笑了一下:“行。”
他站起身,整了整袖口,仍是那副从容姿态,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一直在底线挣扎。”
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别忘了,你身上流的血,不是别人给的,是我给的。”
门关上后,屋里又归于安静,许天星坐在沙发上,过了很久,他忽然笑了。
没有声音,只有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那笑容轻得几乎不带情绪,却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锋利。
那才是他真正的笑,一个从骨子里浮出来的,带着讽刺与洞察的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上钩了。”
随机打开微信,找到那个名字:
【晚上有空吗?】
【出来喝一杯。】
几秒后,对面回复:【地址?】
许天星只回了三个字:【老地方。】
雨已经停了,夜色安静,街边的路灯像是浸了水的火光,摇摇欲坠,虚浮而冷。
他推开酒吧的门,目光扫过昏黄灯影下的人群,菀菀已经在了。
他靠在吧台边,一身剪裁干净的西装,领口微敞,指尖晃着一杯浅金色的酒,像是刚出差归来,顺便等一个故人。
看到他进门,菀菀笑了,步子一迈开,朝他走来,“来得挺快。”他语气轻松,眼神却不含笑意。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把揽住许天星的腰,动作潇洒、自然得像老情人重逢。
他低头,贴近他耳边,嘴角微勾,声音压得极低:“主动找我,是有进展了?”
许天星没动,只是偏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他缓缓眨了下眼睛,带着一个确定的微笑。
第107章
几天后, 风向悄然转了。
最先察觉到异动的,是行政楼那边,有人放出一句话:“市里领导对这件事很关注。”在这座惯于揣摩风向的体制内大楼中, 掀起了微妙的涟漪。
不久,医务处的态度便肉眼可见地松动了, 那些原本在会议上对他言辞冷淡、避之唯恐不及的科室主任,如今在走廊上碰见他, 也会装作若无其事地点头致意, 甚至带上几分试探性的笑意,仿佛之前的漠视与疏远只是某种误会。
还有那封“拟停职处理”的内部通报, 原本已经打印完毕、准备逐级递交的文件,也被悄然撤了回去。没人说明原因, 也没有人敢问,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是“上面”有人动了手。
许天星并非没察觉这场变化。他只是没有追问, 他知道这世上的大部分风,刮向哪一边, 从来都不是靠“对与错”来决定的。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医院的楼道依旧来来往往,病房的门一如既往地被推开又带上。
他按部就班地查房、签字、翻阅病例, 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雨落无痕。面上波澜不惊,目光专注冷静, 仿佛过去这几日的喧嚣与试探从未发生。
夜已深,雨密密匝匝地下着, 像一张潮湿又冷硬的网, 兜头罩住整座城市。
许天星站在方文恒家门口,整个人像是从夜色中雕出来的剪影,浑身湿透, 雨水顺着鬓角与睫毛一线一线地滑落,将他白衬衫浸得透明,贴在清瘦却紧绷的骨架上。
他不动,就像一具被雨封住的壳,伫立在这片寂静中,仿佛连呼吸都凝结成了雾。
他既没敲门,也没打电话,只是沉默地站着,头低垂着,像是在等待什么更深的东西。
雨打在石阶上,激起一圈圈水纹,模糊了他脚下的倒影,也拉长了他那道沉默的轮廓。夜色里的他,孤独、倔强,却毫无遮蔽。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从里面缓缓打开。
方文恒站在门口,一如往常的沉着自持,他看了他一眼,没有皱眉,没有惊讶,仿佛对这一幕早有预感。
“要不要进来?”他的语气平淡,更像是早就排好的一场戏,只等许天星走进来落定角色。
许天星抬起头,一双眼浸着雨水,神情却近乎空无。他看着那人,唇角动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应了声:“嗯。”
他走进去,脚步沉缓,拖着一身雨气,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雨声随之被隔绝,只剩屋内暖黄的灯光,将那份湿冷烘出更刺骨的孤寂。
方文恒侧头吩咐:“给他煮点热的东西。”语气不疾不徐,像是说惯了这种与关心无关却又无法拒绝的体面安排。
阿姨应声离开,他则转身走向餐厅,步履稳重如常,在那张空无一人的长桌边坐下,端起茶杯,神情冷静得像一块冰雕,仿佛他不是在等待一场对话,而是在等一个落网的犯人终于坐到对面。
许天星站在玄关,肩膀还在轻微地滴水,雨珠顺着他凌乱的发梢、指尖一滴滴落下,在深色木地板上晕开斑驳湿痕。他没有立刻迈步,只垂着眼,静静地看着脚下那一滩水渍。
那水冷透了,像是在映照一个支离破碎的自己,狼狈、沉默,浑身都是伤,也浑身是壳。
等他终于抬脚走进客厅,已然换了副面孔,洗了手,换了干净衣服。他坐到餐桌那头,身上仍带着一丝雨夜未散的寒意。
方文恒坐在对面,身形挺拔,时间在他身上似乎无法留下痕迹。
阿姨很快端上热汤和米饭,餐厅安静得只能听见瓷器轻响,和勺子搅动汤面的微微细声。
许天星没说话,低头吃了几口,动作规矩,表情空白,像在机械完成某种“被喂养”的过程,他不饿,只是不想让对面的人太快开口。
可方文恒从不按常理出牌,他喝了两口茶,放下杯子,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不咸不淡:“又喝酒了?”
“嗯。”许天星没有看他,低头应了一声,像是在应付审讯。
方文恒轻轻颔首,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在斟酌措辞。
片刻后,他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话锋:“那个……临海市搞金融投资的呢?”
他语气依旧温吞,却带着极其熟悉的试探与锋利,像一把用绸缎包裹的刀,刀刃不见血,却直指要害。
许天星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勺子,他抬眼看过去,眸色很淡,没有情绪,却也不再回避,这个问题,不会只是随口问问。
片刻后,他才淡淡地开口,声音平稳得近乎无波:“他不常来燕州。”语气里听不出半点起伏。
他低头,用勺子搅了搅汤,没有抬眼看对面的人,过了一秒,又像是不耐烦对方继续揣测般随口补了一句:“我们俩不是你想的那种。”
他的语气仍旧冷静,却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讥讽:“就是他来这边的时候睡一下而已。”
方文恒手中的茶杯微顿,敲在杯垫上的声音轻得几乎不可闻。他眯了眯眼,像是在分辨这句话里的真假,又像在权衡什么该被点破、什么不必再问。
他没接话,只缓缓将茶盏放下,目光掠过许天星的脸,似笑非笑,“你倒是学会了怎么堵人嘴。”
许天星喝了口汤,动作缓慢克制,瓷勺轻敲碗沿,发出一声轻响。他眉眼没有半分起伏,像是在执行一个不带情绪的程序。
他的声音轻了几分,却更像是挑衅的刀锋拂过桌面,擦出冷冽的弧光:“堵不堵嘴,看你还有没有说下去的欲望。”
他说完这句,露出一个笑容,可那笑意却透着一层彻骨的冷。
“反正对你来说,”他低声道,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锋利,“我跟谁睡,应该都没区别。”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掠过茶香氤氲的桌面,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除了顾云来。”
方文恒盯着他,神情没有太多变化,唯独眼底掠过一丝短促的沉意,像是被什么击中了旧识。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分量:“你现在知道了?”他语气平稳,仿佛只是一个父亲在跟久未归家的儿子谈话,可字字句句却像是镶了钢针。
“在这种时候……”他顿了顿,缓慢地将茶盏挪到一边,手指收回,十指交握,落在餐桌上,目光直直看着许天星,“你才看清,谁才是你真正该依靠的人。”
语气没有明显的讽刺,也没有太多波澜,但那种居高临下、早已胸有成竹的笃定,却比指责更让人窒息。
他靠近一点,像是为了让这句话落得更实:“顾云来救不了你,很快,他就连自己都保不住了。”
那一刻,桌边的气压骤降。灯光静默,仿佛连空气都被这场无形的对峙拉扯成了绷紧的弦。
方文恒看着许天星,目光笃定而冷静,语气低缓:“不论你愿不愿意。”他刻意停顿了一拍,唇角扬起一抹近乎怜悯的弧度:“你不是他的附庸,但你永远是我的儿子。”
“你想继续当医生,我可以安排,让你原地升回来。”方文恒语气不重,却笃定从容,仿佛一切早已写好流程,只等他点头。
“如果不想当了,也行,”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许天星脸上,缓缓道:“上次说的,泰盛的医学项目,我还留着。给你组建一支自己的团队,资源、平台、政策支持……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那时候,你不再是站在急诊走廊上拼命抢人的医生,而是,制定规则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极轻,几近低喃,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那片寂静。
权力的边界、秩序的重塑、对生命的掌控感……这是他向来最擅长的利诱话术。
许天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光线凝住的剪影,“听起来很诱人。”他终于开口,语气仍淡,不悲不喜。
“这不是诱惑,”方文恒接得利落,像是早就预判了他的回应,“是现实。我给你选择,不是要你服软,是在帮你。”
许天星低着头,指尖缓缓滑过碗沿,像在清理什么,也像在等汤彻底凉透。他没有再反驳,也没有再挑衅。
他语调温和得近乎随意,像是无意插入的一句家常,接着又慢吞吞地补了一句,“以后可以多加点盐。”声音轻极了,尾音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低哑,像是那句真正想说的话,被细细掰碎,藏进了汤里。
这一句话落下,反倒比任何直接的回应都更清晰地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妥协了,或者说,他终于开始学会了用不拒绝的方式,去靠近某种掌控。
那一瞬间,方文恒眼底掠过一丝近乎不可察的笑意,那种沉静的满意,如同一位猎人终于在猎物身上嗅到了驯顺的味道。
他慢悠悠放下手中的茶盏,语气不紧不慢:“我有高血压,盐一直吃得清淡。”
他顿了顿,视线落回许天星身上,唇角牵出一点意味不明的弧度:“你也要多注意。”
许天星终于不再抗拒了,他低头喝下那碗汤,不言不语,像是接受了一份早已注定的命运,也像是默认了那只看不见的手,已然伸到了他肩上,他让自己,看起来平静、顺从,甚至……无害。
他慢慢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阿姨早已退到厨房,餐厅里只剩下两人,雨声隔着窗户,滴滴答答地落在檐下,像是时间也在审视这场沉默。
许天星没有立刻开口,他坐在那里,姿态松散,看起来像是彻底放下了防备,只是静静地盯着桌上那只空碗,仿佛还残留着汤的余温。
忽然,他开口了,声音低,却异常清晰,“你想要我做什么?”语气不急不缓,却带着一股从容的直指核心。
他没有绕弯,也没有假装这是一顿单纯的家常饭。他看着方文恒,眼神里没有愤怒,却有一种锋利的冷静。
“你从来不是一个做赔本生意的人。”他说得极淡,却如一把锋刃划开布面,字字句句都带着逼近真相的力道。
方文恒看着他,沉默了一瞬,他的嘴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说不上笑意,只是一种确认,许天星果然还是那个许天星,从不盲从,也从不天真。
“你果然比小时候聪明多了。”他轻声道。
第108章
泰盛医学园区二期研发楼, 整座建筑由纯白金属与磨砂玻璃构成,线条利落如刀,秋日阳光洒下来, 折射出一层浅冷的光晕,把整栋楼映得干净又疏离, 像一块被切割得分毫不差的实验体。
会议室位于东侧,落地窗占满整面墙, 光线从高处倾泻而下, 将一切照得毫无遮蔽。
许天星站在窗前的沙盘旁,难得一身西装革履, 白衬衫扣到最上一个扣子,领口一丝不乱。
他站得笔直, 气质冷淡,身后是泰盛新医学院未来建设的全景沙盘, 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把那种原本就不近人情的清冷感衬得更加分明。
方文恒站在他身侧, 正向几位高层介绍。
“这位是许天星医生,未来将以顾问身份参与我们新医学院在伦理审查和教学体系板块的筹建。”他说话不疾不徐, 措辞精确,没有一句废话。
他没有说“我儿子”这几个字,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知情的。
“许医生”三个字落地的瞬间, 空气里那种“心照不宣”的安静,就像默契的一道线, 把他的身份标注得分外清晰。
大家纷纷伸出手, 寒暄、点头、客套,有人客气地笑着说:“久仰大名,许医生以前在东华急诊那边, 很有名。”
许天星只是略一点头,礼貌回应,眼神淡淡,语气克制,不卑不亢。
他今天依旧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身上那种被医院打磨出来的清冷锋利感太明显,像一把过于锋利的手术刀,即使不动,也让人心生敬畏。
他站在那里,站在一张张西装革履、含笑言谈的高管中间,像是另一个系统里被提取过来的异物。
他不是这里的“同类”,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安排”进来的,那就足够了。
会议很快结束,高层们离开时步伐稳妥,笑容克制,言语分寸得体,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也没有人真的把他当外人。
也许是因为身份本就“默认”,也许是因为,在泰盛这样一套精密系统里,没人会对一个“被安排”的人抱有过多兴趣。
许天星站了片刻,等所有人都走完,才转身离开会议室。
走廊铺着深灰色地毯,脚步落下几乎没有声音,这座建筑从结构到气味,都透着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医疗系统感”:干净、精准、高效,甚至过于完美。
他一路走到园区中央的连廊天桥,脚步停住。
天桥连接着研发楼与行政楼,左右两侧是对称分布的园林水池与教学楼施工工地。一边是未完工的蓝图,一边是规则已定的秩序。
他站在中央,手落在玻璃栏杆上,风透过缝隙吹进西装内侧,带着一点秋末的干燥味。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神清醒到近乎疏离。
阳光明亮,天色通透,玻璃护栏上映出他笔挺的身形。那一瞬间,他看见自己,不穿白大褂,不拿听诊器,也不在诊室灯下救人。
他只是一件被置入系统的零件,一个名字,一个位置,一个被重新包装过的“身份”。
他没什么感觉。也许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
他到处看了看没有禁烟标志,从兜里掏出烟点上,然后转身,脚步极稳,肩背挺直,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早已画好路径的轨迹上。
许天星花了一整个上午,跟着新配的助理熟悉泰盛园区,对方是个年轻男人,西装笔挺,说话一板一眼,显然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既懂分寸,也不多嘴,但该提到的名字、路径、职责范围、会议周期,他一样没落下。
“这是伦理评估与临床路径交叉协调组的入口,您的工位在最里面那间单独办公室,文件权限已经全部开通。”
“您可以用内部系统查看所有病例报备的申报流转记录,每周会有一次核心评审会。”
“还有一件事,方总说过了,您未来不会参与任何涉及药械资本方的临床试验,这是高层直接避嫌的安排。”
许天星没说什么,只是一路走、一路点头,偶尔扫几眼那些挂在走廊墙上的员工守则、泰盛愿景、科研激励计划。
冷静、精致、有序,和医院不同,医院的走廊有血、有汗,有人哭,有人喊,这里没有。
最后一站,是方文恒的办公室,他推门进去时,方文恒正坐在书桌后批改文件,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正在划定某个关于生死的条例。
看到他进门,对方头也没抬,只道了一句:“坐。”
助理将门轻轻关上,退出去,把两人留在这个宽敞安静的空间里,屋里很安静。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玻璃门上隐隐映出两人的影子,像被复制出来的一对剪影。
许天星坐在沙发上,没有开口,指尖无声地摩挲着右手腕上方刚解下的工牌。
晚饭在一楼西侧的餐厅,墙上挂着几幅陈年水墨,墨迹已微褪,在暖黄灯光下泛着旧岁月的光。
这个空间安静得过分,像是从来就不是为“家人”准备的,更像是某种精致而中性的待客场所,温度和距离都恰到好处。
许天星洗了手,换上家里的便装,深灰色针织衫配藏蓝长裤,衣料柔软,色调克制。他穿过走廊那段铺着藏蓝地毯的过道,脚步轻,推门进餐厅时,刚好听见瓷器碰撞的清响。
他的目光在那张圆桌上略略一顿,屋里已经坐着一个年轻女人。
白T恤叠穿黑色羊毛衫,马尾干净利落,坐姿笔直,身前摊着一本打开的书,指尖不紧不慢地翻页。
她长得和方文恒一点也不像,圆脸,大眼睛,眉眼温和,但她身上却有种极其熟悉的气质:那种从小生活在权力运作轨道里,被训练出沉静、判断与克制的气息。没有威压,却时时保持清醒。
她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门口,目光在许天星身上落了一瞬,没有笑,也没有客套寒暄,只是轻轻点头,语气干净简洁:“你来了。”
许天星站在门口,也点了下头,神情不动:“嗯。”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没有兄妹的重逢,也没有家人的亲昵,只是两条命运线在一张权力之网中被安排交汇,时间地点精确,台词简明。
方文恒这时从厨房方向的内门走进来,手上还拿着一杯温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般语气温吞:“先坐,饭马上就好。”
许天星走过去,在她对面落座。餐桌很大,席面铺着米色亚麻桌布,餐具洁白如骨,连汤勺都泛着金属的哑光,处处透露着无菌感的克制与干净。
女孩已经低头倒汤,动作不疾不徐。直到他坐定,她才再次开口,语调平稳,清晰中带着分寸感:“我是方映辰。”
她没有说“我是你妹妹”,也没有说“我们终于见面了”,只是像一份身份数据的通报,冷静、干净,连情绪都被精简处理。
许天星朝她略略颔首,语气温淡:“你好。”
方映辰将书合上,放到一旁,唇角轻轻一弯,声音从容,透出一丝极难察觉的疏离:“许医生,久仰大名。”
方文恒兴致颇高,讲了不少医学院扩展规划,尤其在伦理路径与新兴技术合作上的布局,话语中不时提及许天星的专业背景,有意无意地释放出期待其深度参与的信号。
许天星坐在餐桌另一头,姿态平静,低头喝汤时,眉眼几乎没有变化。他偶尔应一句,语气不轻不重,像是刚刚融入,又似仍在边界之外。
而方映辰始终安静地吃饭,不多言,偶尔抬眼,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看一件复杂又新奇的试验品。
她没有敌意,也没有亲近,只是评估,而许天星,则在那一眼一眼的评估中,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将勺子搁回碗中。
他很清楚,这一餐之后,才是真正被“带入方家体系”的开始,但与此同时,这也是他设下局的正式起点。
一个名为“归顺”的表面下,藏着锋利锋芒的起手式。
饭局结束后,方映辰接了个电话,被叫去了书房方向。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仿佛刚刚那场有笑有语的对话只是程序性演出,落幕之后,各自归位。
许天星一个人走到院中的长廊下,推开雕花木门时,带出一阵微凉夜风。
庭院的砖石地面泛着浅浅湿光,桂树枝头挂着没落干的雨滴,夜色沉静,只有灯柱投下的一圈淡黄光晕,在薄雾中浮动不定。
他没开廊下的灯,只站在那盏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靠着木栏杆,点了一支烟。
烟头在指间忽明忽暗,照得他半边脸若隐若现,眼神沉着,看不出情绪。
他知道,今晚这一顿饭,他表现得很“乖”。
全程没提医院的事,也没问泰盛项目的进度,更没有表现出半点“想插手”的意图。他坐得笔直,吃得克制,说得刚刚好,像一份乖顺无害的家庭成员样本。
可也正因为如此,方文恒,绝不会轻信,他了解他这个父亲,了解得太清楚了,真正聪明的人,从不怕你野心暴露,怕的是你什么都不说。
安静,沉默,无锋无棱,看起来像是认了命、听了话,却不知这才是最危险的信号。
烟快燃尽时,他掐灭烟头,火星一闪而灭,弹入院边的垃圾桶,
他没回头,只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将整个白天压在身上的壳一同卸下。
第二天一早,早餐后。
许天星刚换完衣服准备出门,就在门口被方文恒叫住,对方坐在客厅一角,手边的茶水还冒着热气,眼神平静,语气像是在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周三休息吧?”
许天星“嗯”了一声,站在原地,没有多问。
方文恒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有个老朋友的女儿刚回国,在国内待一阵子,不太熟路。你抽空带她走走,顺便吃个饭。”语气温和,不带强迫,像是信手一提的安排。
但许天星心里却瞬间明了。
所谓“老朋友的女儿”,八成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能由方文恒亲口提起、安排给他接触的,多半不只是“吃个饭”那么简单。
这是“测试”,也是“暗示,甚至可以说,是一场包装得体的安排,拿他去“匹配”一条预设好的利益通道,看他会不会顺从到这个地步。
方文恒仍坐在茶几旁,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人不难相处,读书也不错,伦敦政经硕士,刚进一个文化基金做项目主管。”
说得像是在推销一件极为合适的投资标的。简历光鲜,背景干净,性格温和,刚好够得上“方家门槛”。
许天星没有立刻回应,他站在原地,眼睫垂着,神情淡淡,仿佛只是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务性安排。
他知道方文恒什么都清楚,他的性向、过去、从不愿多提的那些人,全都知道。
可他还是开了这个口,不是不清楚,而是根本不在乎,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笃定:你终究要顺从。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沉默几秒后,许天星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眼,声音极轻:“好。”不带情绪,不设防线,也不问更多,干净到极致,却像一柄压入鞘中的细刀,听不出抵抗,也看不出接受。
许天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客厅,背影笔挺,沉静得像一道影子,走到玄关时,他停了停,站在屋檐下那道光线边缘。阳光斜照进来,正好落在他脸侧,将他眉眼的阴影拉得格外深。
他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晚那场饭局。
方映辰看他的眼神,像在剖开什么,而现在,又多了一双眼睛。
许天星隐隐感觉到,背后肯定还有什么在等着他。
他太了解方文恒了,以那个人的心机与算计,这绝不会只是安排好的一场“相亲”,也不只是单纯地测试他听不听话。
这些都不过是序章,真正的目的,还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这份“平静”太干净了,干净得不自然,像一块被擦拭过无数次的刀面,没有血,没有锈,甚至没有寒意,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清楚:刀还在鞘中,人却已入局。
只是还没到动手的时候。
第109章
周三下午, 阳光很好。
车停在展厅门口,许天星收起手机,抬眼望向那栋展馆, 建筑由石材与玻璃交错构成,线条冷峻。
他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带着不属于此地的气息步入入展馆,一进门便撞上一组三联幅的大画。
画面通体灰白, 描绘的是老工业区的残垣断壁, 水泥与铁锈堆叠出的层层压迫感让空间显得格外安静,仿佛连呼吸都被剥离了色彩。
女孩已经到了, 她站在画前,背影修长挺拔, 一身蓝色的连衣裙勾勒出干练而自持的气质,她没四处张望, 整个人沉在那幅作品前,仿佛已等了许久, 察觉脚步声,她回头。两人目光在空气中无声相撞, 又几乎同时收敛了神色。
她朝他走近一步,伸出手,声音温和却不失分寸感:“你好, 我叫沈昕澜。”
“许天星。”他微一颔首,与她轻握了下, 指尖透着常年工作后惯有的凉意, 理性到近乎无情。
就在这时,展厅顶上的轨道灯忽然轻响一声,啪的一下熄灭, 四周陷入一瞬短暂的黑。
而几秒后,一束更柔和的内嵌光线自画框内悄然亮起,仿佛被画面本身缓缓点亮,墨色之下的城市,竟在光影交错中渐渐变得斑斓。
街灯一点点浮现,窗户透出温黄的光,桥边车影流动,楼宇轮廓镶上淡金的边线,整个灰白的城市,在夜色里被“点亮”,成了一幅华灯初上的光晕幻景。
像是雨夜里,一个人站在高楼窗前俯瞰万家灯火,孤独却不空荡。
沈昕澜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这是互动装置?”
工作人员从旁边走过,笑着解释:“是的。画里用了热感和感光墨,模拟城市入夜后的灯光变化,站得越久,点亮越多。”
“原来如此。”她转头望向许天星,“我站得够久,所以城市都亮起来了。”
可他站在那幅灯火点亮的画前,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那晚落地窗前的画面,像是被时光深深烙在记忆里,哪怕过了很久,闭上眼都还清晰得刺眼。
窗外雪下得很大,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夜晚,他们就那样,从吻开始,一寸寸交缠到更深处。外头雪光映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玻璃上,叠在一起,起伏不定,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
他声音极低,像从喉咙里慢慢压出来的:“你不是喜欢看夜景吗?”他抬起眼,看着顾云来:“那就在这一边看夜景……一边上我。”
现在回想起来,连许天星自己都觉得,那句话说的,似乎有些太尴尬了,他站在展厅中央,看着那幅被点亮的城市水墨图,忽然抬手扶了扶眼镜的两侧,指尖无意识地按了一下镜框,就像是要把回忆按回脑海最深处。
沈昕澜脚步微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一开始以为你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她语气轻快,带着一点探意,“但你刚才看得挺认真,你平时也来看展览吗?”
许天星站在她身侧,目光依旧落在那幅城市图景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语气平稳:“偶尔。”
“我以为你们医生下班之后只想睡觉。”
许天星笑了笑:“有个朋友偶尔会带我来看这些展览。”
展览看得差不多时,两人从侧门离开展馆,落日将整座城市染成温柔的橘金色,天边泛着微紫的暮霭。
许天星刚拉开后座车门,沈昕澜便顺势坐上去,他刚要关门,前排司机便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语气平稳地开口:“许先生,饭店方先生已经安排好了,我带您过去。”
一句话,将原本尚存的些许轻松气氛打碎,沈昕澜闻言轻轻转头看了许天星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翘,像是默认了什么早已心知肚明的事。
车内沉默了几秒,许天星淡声回应:“麻烦你。”
餐厅选在一栋改造后的法式老洋楼,藏在香樟树掩映的街巷尽头,门匾不显眼,像是有意为熟客准备的。
外墙泛着旧岁月的浅灰,藤蔓沿着铁艺阳台悄无声息地爬上二楼,窗框是保留下来的木质结构,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哑光。
楼下是鹅卵石铺的小院,门廊边点着两盏复古壁灯,暖黄色灯光映着台阶,宛如时光缓步倒流。
服务生早在等候,见两人上前,微笑鞠躬:“方先生为您预定了一楼偏厅,许先生、沈小姐这边请。”
两人穿过一条铺着长地毯的走廊,落地窗边是一张圆桌,银器规整,餐巾叠得如松花。桌旁放着低矮鲜花与水晶杯,香槟还未倒,整个包间安静得像一场只供两人上演的剧目。
沈昕澜坐下后轻轻掸了掸裙摆,笑着开口:“选这地方,看得出来方先生很用心。”
许天星将风衣搭在椅背上,坐下后看了她一眼:“他向来很重视‘安排’。”
两人语气平和,但都没有再提“方先生”的话题。像是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个真正拉线的人。
菜一道道端上来,大多是中西结合的融合菜式,烟熏银鳕鱼、松露菌菇盅、桂花焖牛腩,摆盘考究,味道温润克制。
“你吃东西这么快,”沈昕澜替自己倒了一杯水,抬眼看他,“怎么?不合口味?”
“不是。”许天星切了一块鳕鱼,“只是习惯了快节奏。急诊室没人慢慢吃饭。”
“我很好奇,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喜欢去急诊呢?”她语气柔和,但眼神像是在认真观察,“我还以为你会选心外或神内,稳定又有‘掌控感’。”
许天星刀叉动作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淡声道:“可能那时候,我就不太喜欢‘稳定’。”
沈昕澜笑了下:“我懂。”她声音略轻:“其实我们这样长大的人,大多数都知道自己是被送到什么局里落子的,只不过有人自觉,有人装傻。”
许天星看了她一眼,语气仍然温和:“你是哪一种?”
“我啊……”她慢悠悠地抬起酒杯,眼中水光浮动,“大多数时候自觉,偶尔装傻。”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今晚是装傻的时间。”
他说:“那我该配合。”
气氛短暂轻松下来,两人像是默契地达成了某种“临时盟约”,既然都知道这顿饭的目的,那就用最得体的方式完成这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交卷”。
吃到中段,沈昕澜突然笑问:“你那位朋友,会不会吃醋?”
许天星挑眉:“谁?”
“你说的那位带你看展的人。”她语气轻快,“虽然你只说了一次,但我知道他应该很特别。”
他垂下眼,嘴角微微动了动,神情藏在半分光影之间,“我们已经断了联系。”
话一出口,沈昕澜明显怔了一下。
吃完了饭,两人并肩走出洋楼,天色已晚,梧桐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气温降了些。
许天星语气淡淡:“我让司机送……。”话音未落,许天星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长廊拐角,顾云来正好迎面走来,穿着一身西装,修长身形,灯光从他背后打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没有遮雨,头发被潮湿夜气打得有些凌乱,手插在衣兜里。
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精准地对上,瞬间,世界安静下来,周围所有的车声、人声、水滴声,仿佛都远去了。
那一瞬间太静了,静得像从前所有没说出口的情绪,都在这一个眼神里被活生生翻了出来。
而许天星,只与顾云来对视了那么一秒。
他们都明白,这是方文恒的局,一场被人为布置好的重逢,一顿“顺便安排”的饭,一场看似偶遇的撞见。
方文恒想看看他们重逢时会不会藏不住情绪,那就演给他看。
许天星垂下眼,淡淡收回视线,没有解释,也没有辩解,只轻声对沈昕澜道:“我过去说句话。”
顾云来也走过去,眼神冷冽得像初冬的雨,嘴角却还挂着那种他惯有的没正行的笑容:“相亲啊,许医生。”声音低哑,带着些许沙哑和火气。
“几天不见,怎么连性向都变了?”
许天星却没动,连眼都没眨一下,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早在预料之中,他抬起眼,冷冷望着顾云来,语气像石子砸进冰水:“跟你有关系吗?”
顾云来勾了勾嘴角,笑意冰冷,“没关系,”他轻声道,语调缓慢而讥讽,“差点忘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当然没资格问。”他说到这停了一拍,眼神扫过沈昕澜,又落回许天星身上,他说到这,停了一拍,眼神缓缓扫过沈昕澜,又落回许天星身上。
许天星刚停下脚步,顾云来却忽然上前一步,近得几乎能碰到他的肩,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心跳,甚至鼻息间残留的酒意。
顾云来低下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点慢条斯理的笑,却锋利如刃:“我只是觉得……惊讶啊,许医生。”
他唇角轻挑,眼神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反倒透着某种刻意为之的残忍:“居然能对女人硬得起来。”
许天星没有动,眼神却沉了一瞬,顾云来却没停,他语气缓慢地逼近,像是故意将刀刃一点点按进肉里:“你忘了?”
他凑得更近,几乎贴到他耳边,语气轻得像呢喃,又像咬字的审判,“当初你在我身下的时候,是怎么叫的……啧,可太销魂了,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声音里裹着酒气和怒火,“就是不知道,后来你跟那个男的偷情的时候,是不是也叫得这么浪?”
沈昕澜站在原地,脸色微变,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从两人僵持的姿态、眼神里的火光,她几乎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那不是情绪激动的争执,而是快要失控的、情感撕裂后的反噬。
而许天星依旧一动不动,他只抬起眼,神情冷静得近乎可怕。那双眼睛像山雨欲来前的深夜海面,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
下一秒,他声音极低极稳地吐出一句话:“你还想再挨一拳吗?”
顾云来轻笑一声,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来:“随便,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话音刚落,还未等空气彻底凝固,一道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的清脆声响从走廊尽头传来。
林星澈从包厢那边走出来,身上还披着外套,显然是刚应酬完毕。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廊下几乎剑拔弩张的两人。
眉头一皱,她没多问一句,径直快步上前,“顾云来”她一手拎住顾云来的胳膊,“走吧,别再说了”
顾云来没反抗,甚至任由她拉住,眼神却还盯着许天星,像是那一眼里还想说完所有话。
林星澈显然没时间陪他耗情绪,转头看向许天星,眼神不带一点善意。
“许医生,我本来一直尊重你。”她语调极稳,像公文里带着温度的最后通牒:“你们现在已经分手了,就没什么必要起争执了。”
许天星盯着他们,冷冷吐出一句:“你没资格提那些事。以后也别再提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对沈昕澜淡声道:“走吧。”
车门一关,林星澈还没开口,顾云来已经自顾自地拉上安全带,动作熟练得像进了自家后座。
他靠进椅背,长腿一伸,松散又理直气壮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半点羞耻心也没有:“挨什么揍啊,他哪舍得再打我,上次那是戏剧冲突,懂不懂?”
林星澈启动引擎,面无表情:“你刚才都说什么了,他气成那样?”
“哦,”顾云来像是被点到重点了,哼了一声,声音有点得意,又有点欠揍,“我说他能不能对女人硬起来,还说他以前在我身下叫得可销魂了……然后问他跟别人偷情的时候,是不是也那么浪。”
林星澈:“……”
她像是被什么噎了一下,下一秒狠狠踩了一脚刹车:“顾·云·来。”
顾云来愣了一下,往前被颠了一下,回头看她:“你干嘛?”
林星澈冷声开口,咬字极稳:“你怎么还搞□□羞辱?”
顾云来没有反驳,只是忽然安静下来,靠着窗边,望着已经远去的那道尾灯。
那是许天星刚刚走回去的方向,整条巷子已经空了,风一吹,连刚才那些火气都散了。
“我说这些话,就是想让他知道我在想他啊。”声音低下来,带着难得一见的疲惫和倦意:“希望他能听懂吧……都多少天了,连个眼神都没见着。”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连怒火都压不住身体里那点被熬干的情绪,“早知道这局要拖这么久……”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又恢复那种不正经的调子,撩了撩头发,语气认真得仿佛在做科研陈述,“我当初就多做几回,搞得我现在……”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悠悠吐出:“欲、求、不、满。”
“……”林星澈脸色当场变了,一脚踩住刹车,车顿了顿。
她转过头,咬着牙死死盯着他:“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把你们的床笫之事当众念叨?我耳朵都要长针眼了好吗?”
顾云来却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眨巴一下眼睛:“哇你好有文化啊,我一直以为那个词叫‘床第’。”
“……”林星澈恨不得把他塞进后备箱锁起来,“你闭嘴吧你。”
顾云来没反驳,只是还维持着刚才那个半吊着的笑容,可笑意却在一点点淡了,他靠回椅背,整个人像忽然没了力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低声说了句:“……不跟你说,那我还能跟谁说呢?”
他没再看林星澈,只是盯着前方玻璃上反射的雨影,自言自语一般。
“这几天……真是要疯了。”
“晚上回到家,安静得不正常,开着灯也觉得暗,喝点酒也睡不着。”
“睡着了……梦里全是他。”他说到这,偏了偏头,望向窗外,像是想让自己看得更远一点,好不那么软弱,“梦里就站在那儿冲我笑。”
“还冲我招手。”他轻轻笑了一下,像是恨透了那个梦境的温柔:“我以为他终于回来了,结果一伸手,人没了。”
“就这么一下醒了。”
林星澈原本一肚子嫌弃,这种感觉她比谁都明白,过了几秒,她才抬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语气也罕见地温和下来:“坚持一下,很快就会好的。”
顾云来“嗯”了一声,嗓音低哑,眼角还挂着一点笑:“到时候我非得把他堵家里三天三夜不许下床。”
第110章
“今天那个沈家的女孩, ”方文恒看着ipad上的财经新闻,突然问了一句,语调轻描淡写, 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你觉得怎么样?"问话时, 他甚至没有抬头。
“挺好的,”许天星的声音平静如水, 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凉意, “聪明、得体,反应也快。家教很好。”
“那就挺合适的。”方文恒语气不重, 却像在按部就班地推进什么。
许天星缓缓转过身,目光一寸寸收紧, 如同聚焦的镜头,最终定格在父亲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上。没有敌意, 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清醒。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语气依旧平稳,眼神却已经锋利起来, “你想要我安稳、听话,有家庭, 有继承人,有一张能在你朋友面前拿得出手的履历和婚姻。”
“你要的是一个可控的儿子。”每一个词都像是经过反复推敲的诊断书,冷静、准确, 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色彩。
方文恒没否认,只轻轻抬眼看他, 眼神复杂。
“但我必须跟你说清楚一件事……”他顿了顿, 像是在故意让这句话落得更沉:“我从小到大对女人没有半点生理反应。”
“你要我娶,也可以,但别指望能维持得久。”没有羞耻, 没有愤怒,也没有刻意强调,只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平静。
他看着父亲,“这是从小到大一成不变的事实。无论是青春期还是成年以后,没任何反应。”
“你真的想要孩子的话,”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平缓,甚至带上了一丝职业性的温和,“可以去做试管。我可以配合你,你怎么安排都行。”(作者本人坚决反对daiyun等一系列行为,这里纯属戏剧效果后面会有反转。)
这种近乎商业化的语调,让这番话听起来既残酷又悲凉,他像是在讨论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医学案例,而不是自己的人生和未来。
古董钟表的滴答声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如同倒计时般敲击着空气中的每一寸沉默。许天星缓缓抬起眼,目光穿过茶雾,最后定格在方文恒的眼睛里。
那一瞬间,父子二人的视线交汇,如同两道光剑在空中相撞,激起无声的火花。
“这不是反抗。这是我对这件事的底线,”他缓缓的说。
“三十多年了。”方文恒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而略带沙哑,没有愤怒,没有失望,有的只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复杂情绪。
“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向许天星,“不是你的医术,不是你的名声,是你从小到大从不说谎的习惯。”
“别人家的孩子会撒谎演戏、会为了迎合父母编造各种借口。“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平缓,却透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理性,“但你不会。你永远都是这样,冷静、直接、不留退路。”
许天星低头喝了口已经有些凉意的茶,声音忽然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淡淡的、自剖式的凉意:“还有,你也不用再担心顾云来了。”
这个名字在空气中缓缓散开,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方文恒的眼神微微一动,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他今天话说得很清楚了。”他没有看父亲,只是目光微偏,望着窗外的夜色,说得轻,却像一句句在撕开旧伤口:“在他眼里,我不过就是个谁都能上的biao子。”
这句话从他唇间滑出时,声音轻得如同羽毛飘落,却在这寂静的客厅里响彻如雷,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有的只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自嘲。
“他现在恨我,恶心我,巴不得我去跟别人睡。”
“那我就满足他。”他微微偏着头带着一抹笑意:“以后,我可能还会跟别的男人睡。”
“你也做好心理准备。”
“不是因为我喜欢”许天星的声音变得更加轻缓,如同在向自己告别,"而是因为那是我唯一能掌控的事。"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像是一口早已冷掉的血,缓慢流进喉咙,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和释然。
他终于抬头,重新看向方文恒,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你要用我,我就让你用得顺手一点。”
“但你别再把我当你能拿去交换感情的筹码,我没有感情可以被你用。”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的打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的眼神直视着父亲,那种凝视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诚实。
方文恒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是在等水再凉一些、像是在让某些多余的情绪自动沉底,他面上没有一点波澜,甚至连皱眉都没有。
许天星没有移开视线,就这么看着他,冷静地、甚至像是在赌:“你要是忍不住发火,那就说明你输了。”
片刻后,方文恒终于开口,声音极轻,极冷静:“好。我知道了。”这四个字说得波澜不惊。
他站起身,把ipad放在桌子上,他停了停,缓缓转头看了许天星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你现在能把这番话说给我听,”他说,“说明你已经认命了。”
“认命是好事。认命的人,才会做长久的事。”说完这句,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了客厅。
走廊里的感应灯一盏盏亮起又熄灭,如同生命中那些转瞬即逝的温暖,来不及抓住就已经消散在黑暗中。
许天星回到房间,他没有开灯,也不敢开灯。光亮会让一切变得过于真实,而他此刻只想让自己消失在这片彻底的黑暗中。
他顺着记忆摸索着走到床边,动作有些踉跄,忽然被地毯的一角绊了一下。他失去平衡,半跪倒在地板上,膝盖狠狠撞在床头柜的尖角上,,却比不上胸腔里那种撕裂般的痛苦。
他没有出声,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就那样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低着头,双手撑着膝盖,如同一个在祈祷的朝圣者,又如同被这一整夜的重压生生击碎了脊柱的困兽。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回响,如同垂死挣扎的呜咽。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啼叫,却显得格外凄厉,仿佛在为这个破碎的夜晚哀鸣。
过了许久,久到他几乎以为自己会永远保持这个姿势,他才缓缓站起身,他推开浴室的门,站在洗手池前,他终于打开了灯
刺眼的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空间,也照亮了镜子中那个陌生的自己,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
忽然,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从胸腔深处涌起。他抬起手,狠狠一拳砸在洗手台的大理石台面上。
拳头传来钻心的疼痛,指关节已经破皮,鲜血渗出,在白色的台面上留下几滴刺眼的红。但这种痛感相比内心的撕裂,简直微不足道。
"……操。"那一声咒骂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不可闻,像是被逼到喉咙口的血,被压着、被咽下去,最后还是不甘地溢了出来。
然后他倒在床上,身体重重地压在柔软的床垫上,却感受不到一丝舒适。他侧躺着,半边脸贴着凉得过分的真丝枕头,那种冰冷的触感如同死亡的吻,让他忍不住颤抖。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如同一具失了魂的躯壳。但脑海里却无法安静,顾云来今晚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录音带般反复播放,一遍遍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当然知道顾云来是在演戏,在配合这场精心设计的苦肉计,每个字都说得那么狠,狠得像在剜骨,才够"逼真",才能让方文恒相信他们真的分手了。
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顾云来趴在他耳边,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刚哭过的鼻音,在他耳畔轻声说着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你以前是怎么跟我说的?说你以后只睡我一个人,说你一闻到我的味道就有反应,说你每次事后都想抱着……你不许骗我。”
那时候的他,还缩在顾云来温暖的怀抱里,皮肤上还留着刚才激情的痕迹,说这些誓言时,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如同在神圣的祭坛前许下最庄重的誓言。
可现在,那些缠绵悱恻的夜晚,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那些热烈得要命的拥抱和亲吻,在他脑海里如同破碎的胶片,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每一个画面都如此清晰,清晰到令人窒息。
身体传来的某种渴望让他无法再继续躺下去,那是一种几乎要将他撕碎的需要,他走向浴室,开启花洒,让温热的水流冲刷过全身。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个错误,水温会唤醒更多不该有的感觉。
浴室里氤氲着淡淡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镜子上蒙着一层模糊的水汽,朦胧得看不清轮廓,像极了他这几天的意识状态,湿重、混乱,又带着一种不愿直视现实的晕眩感。
他缓缓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闭着眼任由水流从发梢顺着肩颈滑下,那些水珠划过锁骨、胸口,一路向下流淌,在皮肤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那触感太像顾云来的手了,那双骨节分明、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手,曾经沿着这同样的路径,一寸一寸地探索着他。
那时的他被轻柔地按在柔软的床上,喘息声几乎要盖过自己的理智,只能反复呢喃着爱人的名字,叫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而现在,浴室里只剩下水流声,和他自己微不可闻的急促呼吸。
身体深处涌起一阵几乎无法抑制的渴望,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一种对温暖和安慰的绝望寻求。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会拼命抓住任何漂浮物,哪怕那只是虚无的泡沫。
他紧咬下唇,即便是在触碰自己的时候,他想的依然全都是顾云来。
脑海中浮现的是顾云来俯身在他身上时的喘息声,是对方低头轻咬时发出的那种低沉的声音,那种几乎要将他咬碎的温柔力道。
是顾云来在他说"别停"的时候故意放慢节奏,在他说"求你了"的时候眼神却变得更加明亮炽热的模样。
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如此清晰,清晰到几乎要将他逼疯,分钟后,一切戛然而止。
那种短暂的释放过后,剩下的只有更深的空虚和自我厌恶,镜子上的雾气被他的手掌胡乱抹开,望见镜中那张湿漉漉的脸,眼神涣散,唇色泛红,连在最私密的时刻,他都无法摆脱那个人的影子。
顾云来已经彻底占据了他的身体和灵魂,即使在愤怒和痛苦中,他依然无法将那个人从心中驱逐出去。
他很快就会开始行动了,那我也该再加把火了,许天星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