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穿着最漂亮的裙子,去和他离婚。
年轻的女人迎着光,身后是透明晶莹的玻璃橱窗,四周围满五颜六色精致绚烂的华丽衣裙,她却依然醒目,毫不黯然失色。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她此刻心中的那份怆然出走的勇气。
陆醒言真的爱过穆时川,爱他的时候跨越山海也要走到他的面前,也曾不计后果义无反顾地走向他。
即使最后不过是大梦一场,荒唐一度,她也未曾后悔过。
于是就算要说再见,也要堆砌出她最好看的样子,将年少时那个未曾圆满的梦亲手割舍。
在这场婚姻最后的最后,至少要让她爱过的那个少年,记住陆醒言最好看的样子。
也要告诉他。
从前的陆醒言会悦他,但从这条漂亮的裙子开始,她只会悦己。
……
李诗尹替陆醒言将长发放下,乖张夺目的粉金色铺满了后背,她看着这个如自己双生姐妹般亲密的好友,用手背擦干净眼角,努力地笑着说。
“走吧,我来给你化一个特别特别好看的妆。”
她们的双手交握,如同一起走过的荒诞年少一样。
有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走,就像有的人,永远也不会来一样。
陆醒言终于在这一刻明白。
是那样温暖宽容的家庭给予她自由的灵魂,是每一个爱过她的人让她以同样的爱去看这个世界。
她的脚步、她的人,本就不该为了一个不爱她的人而停留。
……
李诗尹牵着她的手,走啊走,走的时候就在想。
真好啊,她的醒言。
终于走出来了。
终于要拥抱那个青春烂漫的曾经,挥别那段小心翼翼走过的晦暗时光。
李诗尹永远记得,她的脑海中最早有关于陆醒言的记忆是在小学一年级。
虽然可能更早,但孩童时候做邻居的记忆因为年幼断断续续又很模糊,她记得并不真切。
可是她能记得陆醒言。
那个总是带着和她一般大、长得一样俊俏的弟弟来上学的女孩子,那个不爱留头发、格外喜欢背带裤的女孩子。
坐在与她相隔一条过道的位置上。
这个叫做陆醒言的女*孩子,上课的时候规规矩矩地手在桌面上摆正,屁股却在老师看不见的地方扭来扭去。
那个时候李诗尹刚从外婆那里知道一种孩子会生的病叫做“多动症”,她偷偷地猜测这个叫做陆醒言的女孩子可能就有这种病。
可是她还是很喜欢陆醒言。
因为陆醒言小朋友总是很厉害,大扫除的时候班里的男孩子们总是偷偷溜出去玩,女孩子们不敢去叫他们,只有陆醒言会冲过去挨个揪着他们的耳朵将他们拎回来。
那群坏小子私下里叫她“母老虎”。
可是李诗尹小朋友却在那天上学的时候,在陆醒言小朋友的桌肚里偷偷塞了一盒巧克力。
她看到陆醒言走进教室,将书包扔在桌上,然后一低头,在桌肚里摸出了那盒巧克力。
李诗尹永远记得陆醒言弯了弯唇角,看着那盒巧克力笑起来的样子。
比她最喜欢的兔子玩偶还要可爱。
小小的女孩有些害羞,将脸埋在手心,趴在课桌上,心里却在想。
陆醒言才不是母老虎呢,她是身披铠甲的兔子骑士,比任何一个胆小懦弱的男孩子都要值得信赖。
……
李诗尹也一直一直都记得,在陆醒言二十四岁生日的夜晚,在陆醒言决定放弃穆时川的那一天。
她和当时还是男朋友的BB从国外回来,想要顺路将给陆醒言的生日礼物送去给她。
敲开月亮湾的门,却看到醒言通红的眼眶。
桌上是已经冷掉的餐食,屋子里除了她进来的时候陆醒言仓皇按开的客厅灯之外漆黑一片。
她的醒言,连哭的时候都要关着灯,生怕在这幢房子里泄露一丝一毫的脆弱。
明明那个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可她还是怕被看见,被人发现原来陆醒言不是刀枪不入毫无弱点。
那个时候的李诗尹看着好友红了眼睛却努力掩饰的情绪,将沙发上女人的额头贴着自己的小腹,让她自己平复那些不想为人所知的情绪。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问道:“怎么了宝贝,谁欺负你了啊?是不是穆家那个老妖婆?我……”
可是她话音还没落,就看到她的醒言抬起眼睛,红红的眼睛再次溢满水珠,她看着李诗尹的眼神好似有些怔愣。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诗尹,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的心是冷的。”
李诗尹看着她,心中最深处的柔软被狠狠扎下,在外人眼中高傲冷艳的女人伸手擦着陆醒言的眼泪,一遍一遍地哄着她。
这也是李诗尹第一次面对好友的眼泪,面对那个总是挡在她前面的像女战士一样的小姐妹的无助,李诗尹手忙脚乱地擦着她的眼泪,最后竟有点语无伦次。
“不要哭,宝贝,肚子里还有宝宝呢,现在不能哭的,穆时川不好,不要他了,我们不要他了,我们醒言凭什么受这种委屈…”
李诗尹轻抚着陆醒言的长发,根本不记得自己安慰了她些什么。
她只知道,在她眼里,她的醒言明明是这个世界最好的姑娘,却因为那个叫做穆时川的男人,被击碎了最坚硬的外壳。
她本可以刀枪不入,永远做那个英姿飒爽的蓬勃少女,却因为一时情迷,堕入人间。
可是即使陆醒言明明那么努力地走向穆时川,却像小美人鱼用鱼尾换来的短暂爱情一样,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根本没有什么不朽,她最终会化为泡沫,连带着她的爱情一起。
——
碧眼盈波,明艳动人。
李诗尹化完最后一笔,定定地看着镜中的女人,将她的脸蛋对着镜面,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下自己一手创作出的艺术品,然后满意地笑了笑:“化完啦!”
陆醒言睁开眼,看着镜子里自己,歪了歪头,不自觉地轻轻笑了笑。
这个动作带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少年感,又带着一点美而不自知的清冷朦胧。
女人的眉眼精致到每一寸,眼尾上挑,不是楚楚可怜的妆容,而是凌厉逼人的攻击性。
却又在选择腮红的时候放弃深色系,选用了较为柔和的梅子色,使得陆醒言五官的每一个优点都被无限放大,又只觉得明媚朝气。
她及腰的长发被挽起,只留了细细的一缕在她的脸颊边,随着她头摆动的幅度荡漾出万种风情。
陆醒言提着裙摆起身,美滋滋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赞叹了一句:“我可真好看啊!”
李诗尹转过身哼了一声:“臭屁精!”
然后去保险箱里取来项链。
虽然夏天天黑得很晚,但是窗外的夜幕还是悄然降临,那一串钻石项链落在陆醒言的锁骨处,在这个黄昏显得格外璀璨。
李诗尹替她戴好,才抽了抽鼻子说道:“这可是镇店之宝,你要是弄丢了我就…”
陆醒言摸摸那颗钻石,再摸摸鼻子:“不会的,我就是去跟他好好把话说清楚,又不会跟他打架…”
李诗尹正在替她检查最后的妆容,看到这个动作立刻声音都高昂了几分:“陆醒言!不准摸鼻子!鼻子最容易脱妆了!脱妆了还怎么艳压穆时川那个狗男人?!”
陆醒言:“……我走了。”
她说完,就踩着一向最不喜欢的高跟鞋往门口走去,迎面还撞到了李诗尹的小助理瑶瑶。
陆醒言和她点头致意,却发现小姑娘在看到她的脸的时候就立刻红了脸。
陆醒言一愣:“你没事…”
小助理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捂着通红的脸蛋:“没事没事。”然后往屋里狂奔而去。
留下陆醒言沉默两秒,狐疑地迈着小步离开。
……
小助理红着脸跑进屋,一边轻轻喘气一边在想:妈妈我看到了什么?!她也太好看了!!!我要嫁给她!!
李诗尹正在收拾桌上的化妆品,回头看到小助理的神情,没忍住笑起来。
“花痴陆醒言啊?后面排队了啦!”
小助理从刚刚那副美人图里回过神来,发着愣说道:“以前只觉得陆小姐帅气,第一次觉得她好美好美!我都不配看她一眼的那种美!”
小助理说完,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八卦道:“陆小姐是要去见喜欢的男生吗?真好啊!”
李诗尹收拾化妆刷的手顿住,她抬起眼睛,轻笑一声,淡淡地附和道:“是啊……真好啊。”
小助理好奇地看着李诗尹,不明白这位大美人为何又不太高兴了,然后才像是感叹地说道:“不过李老师您和陆小姐关系可真好!那颗钻石都给陆小姐戴了。”
ApolloEyes。
太阳神之眼。
那是李诗尹去年亲自去日内瓦的佳士得珠宝拍卖会上拍回来的,据说花了这位大小姐一年的零花钱。
去年年末一个一线女明星走红毯时想要借,李诗尹连联系方式都没留给人家。
而现在,居然借给闺蜜去约会。
小助理看着都忍不住咋舌。
李诗尹闻言慢悠悠地坐下,支起手指,看着最近因为怀孕修剪得格外勤快的指甲,过了许久也没有回答小助理的话。
只是眼里难免一片冷意。
穆时川啊穆时川,听说他买了一颗钻石,想要给陆醒言求婚。
那个时候李诗尹就在想,如果他能好好查查那颗钻石的来历,再去查查那一批钻石的其他买家。
他就会知道阿波罗之眼不是一颗,而是十二颗。
——如果他对陆醒言能够再用心一点,她倒是可以放穆时川一马,不在今天刻意为难。
可惜了。
他并没有。
连送出的钻石和心意都不是独一无二的。
那么对不起了。
戴着阿波罗之眼的陆醒言,怎么会接受一份一模一样早已拥有的爱与惊喜呢?
呵。
——
晚上的道路有点堵车,可是陆醒言却并没有准时赴约的急切,甚至带着几分小小的报复心与恶劣。
毕竟在曾经那些与穆时川有约的日子里,他从研究所匆忙而来姗姗来迟的样子她至今都记忆犹新。
等到陆醒言抵达那座公寓的时候,已经快要七点。
她站在这座曾经她与穆时川短暂生活过半年的房子门口,竟有着片刻的恍惚。
当时将这里选做婚房,只是因为这里距离穆时川执教的大学实验室很近,可以尽可能地缩短他上下班的时间。
陆醒言沉默许久,终于敲响了门。
脚步声渐近,深棕色的门板被拉开,他清隽冷淡的眉在她面前出现。
陆醒言微微地仰起头,平静地与他对视。
片刻地沉默后,陆醒言才轻声说道:“久等了。”
说过或者听过这句话的人大抵都知道,这是一句客套的敷衍。
穆时川唇角的弧度不自觉的染上几分苦涩,然后轻声问道:“…很远,对吗?”
陆醒言反应片刻才知道她是在问她来的地方,距离这个约定的地方是不是很远。
陆醒言挺直着背脊,静静答道:“嗯,很远。”
真的很远,横穿上海的半个对角线,穆时川从不知道他的妻子每天上下班需要开很久很久的车,久到堵车的时候甚至可以不用担心挂机地打一把游戏。
当许久之后的他意识到这一切,当他走过每一天陆醒言走过的道路,他才知道自己曾那样被她爱过、也那样真实地被纵容过。
从前的陆醒言愿意,而现在的她再也没有继续的理由。
她依然那样直接坦荡地看着自己,眼里却再无爱意。
她甚至轻声地补充道:“很远,开车很累,还总是堵车。”
穆时川看着眼前的她,声音都干涩得厉害:“……对不起。”
陆醒言别过眼,似乎是不想再计较这声对不起。
她动作的时候流苏轻晃,一派流光溢彩顾盼生辉。
穆时川努力地弯了弯唇,开口道:“…很好看。”
陆醒言闪了闪眼睛,却像是没有将他的夸奖放在心上,轻声应道:“谢谢。”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有那么多话想说,手指摩擦在身侧,一遍又一遍地,只开口说出一句:“跟我来。”
陆醒言跟着他往里走,绕过玄关,是与餐厅相连的客厅,他的脊背挡在眼前,陆醒言走到客厅里才看到那里的全貌。
客厅的地毯上铺满了鲜花,小小的蜡烛在餐桌上静静燃烧,厨房里有未散尽的香味。
穆时川拉开椅子,抬眼看她,浅黄色的灯光下他带着莫名的局促。
“醒言,我们可以一起吃一顿晚餐吗?”
他垂下眼:“至少…能给我一个机会,把作为丈夫的我没能为你做的,陪你做一遍。”
……
丈夫。
什么叫做丈夫呢?
其实从来都没有一个标准答案。
细心体贴是爱,担忧焦急是爱,温柔陪伴是爱,细水长流和波涛汹涌皆是爱。
可是无论哪一种,穆时川都不合格。
他没有为陆醒言做过一顿饭;没有陪她跳过一支舞;没有与她一起看着同一部电影入眠。
他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
不知道为什么,在今夜,陆醒言觉得穆时川的黑色瞳孔里甚至沾着几分名为“祈求”的情绪。
斟酌片刻,陆醒言终于还是迈步过去,在椅子上坐下。
穆时川吃饭的时候几乎不说话,大概是与他母亲严厉的性格有关,在今天,他却看着陆醒言,仔细询问餐食的味道。
他像是在生涩地寻找着与她之间的话题,落在陆醒言眼里不知为何,让她的鼻尖一阵发酸。
穆时川的手艺很好,即使他以前从未展露过。
陆醒言与他相对而坐,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那只烛台在陆醒言的眼前一点点地变矮,一点一点地晃动着头顶的火苗。
最终,被他吹灭。
他今夜格外地温柔,柔和的音乐陡然转换,变成一首舞曲。
他甚至朝她伸出手,问她:“MayI?”
他穿着正式笔挺的地西装,朝她伸出手的时候是那样体贴有礼,像是被蛊惑一般,陆醒言的手搭上了他的手。
他的一只手搭在陆醒言的后腰,带着她在铺满花瓣的地板上踏着细碎的舞步,像是踩着一串月光。
在那首舞曲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时刻,怀中的女人却不再动,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仰起头的时候眼睛泛都泛着红。
像是最后一点希望都被掐灭。
她的声音轻颤。
“穆时川。”
她叫他的名字。
在穆时川黑色瞳孔的注视下,一字一句地,她开口问道。
“你收到那封邮件了,对吗?”
那封承载着她少女时代所有希冀的邮件,在那上面,她小心翼翼又带着甜蜜的笑意,邀请穆时川来参加她的毕业舞会。
她并不确定那个邮箱是否是真的被他在使用,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看到。
虽然石沉大海没有回信,但是她始终怀抱着最后的希望。
而那份希望在穆时川出现在他们高中毕业晚会的现场而点燃,却又在他只是进来喝了一点酒、和班主任还有席思凝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之后,完全熄灭。
那是穆时川送给陆醒言的第一份失望。
她也曾告诉过自己,也许他真的未曾收到。
可是在今夜,当那首舞曲响起的时刻,陆醒言才知道。
他收到了。
他不但收到了,他也来了。
却不是来做她的舞伴。
那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来看看这个被他的一句流言糊弄得芳心暗许的愚蠢同学,是怎样的无知又可笑吗?
陆醒言看着面前的男人,第一次觉得,其实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因为跳舞而搭在他手心的、属于陆醒言的手掌轻轻滑落,她看向他的目光是那样沉寂,像是燃尽了的、骤然熄灭的花火。
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试图去拉她的手:“醒言!”
却被她“啪”地一声打开。
他听到她轻声问道:“…为什么呀,穆时川?”
她扬起头,眼里如璀璨却细碎的玻璃,她努力地不让眼泪落下,却还是忍不住心伤。
“…如果你不喜欢我,你可以不用来,可是你来了,穆时川,从前我只是希望你能走向我,如果不行的话,我走向你也可以…”
穆时川心一阵一阵地紧缩着疼,却在察觉到她想说什么之后开口:“醒言…我…”
而陆醒言歪着头,却没有丝毫停下的和动容的打算,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熄灭,也一点一点地给他判了刑。
“穆时川,我宁愿你没有来。”
她说。
她的声音那样轻,那样温柔,却带着化不开的苦涩,在夏日的夜晚静静散开。
就那样诉说着,宁愿他从未进入她的世界里。
如果他没有来,她纵然依旧会心伤难过,却不会在这一刻知道比他不喜欢自己更糟糕的结局。
原来他对她怀抱着比“不喜欢”更恶劣的情绪。
陆醒言垂着眼睛,看着一地散落的花瓣,每一片却都像在写着什么曲终人散。
她轻轻呢喃。
“穆时川,你真的…真的很过分。”
陆醒言放下裙摆,让那片层层叠叠的流苏缀落身侧,然后认真地注视着穆时川的眼睛,对他说道。
“我从前以为,我们的婚姻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我以为你喜欢我,所以我嫁给了你,知道你不是的时候,我以为你至少是个婚姻都不能自主选择的受害者。”
她恍惚地看着他:“我以为是我闯进了你的生活,打乱了你的期许,可是原来你从不无辜。”
穆时川的手一点一点变得冰凉,他看着一点一点脱离他怀抱的陆醒言,心口一点一点变冷。
良久,他才轻声答道:“是,我不是。”
陆醒言的眼睛红得厉害,她努力控制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落下。
“我喜欢你这件事,你从来都知道。”
穆时川吞下喉头那块腥甜,艰难地、生涩地答道。
“…是,我知道。”
他僵直了脊背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辨驳。
要怎样去解释那些阴暗不堪的过往,又该怎样去解释那份不怀好意的靠近?
要告诉她吗?
坦诚他所有的不堪,坦诚他肮脏的内心,坦诚从始至终、他一路走来的挣扎。
要告诉她,穆时川根本配不上那样明亮干净的太阳吗?
那块钻石戒指贴着他的心口,却像是在他的皮肤上来回切割,狠狠地划出无数血痕。
陆醒言看着这个她自以为是爱过许多年的男人,失望和幻灭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颠覆。
她垂着眼睛,过了很久,才带着讥讽开口道:“真卑劣啊。”
她看着窗外低垂的夜空,看着满屋花瓣火烛,心头却涌现一片从未有过的凉意。
“穆时川,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们离婚吧。”
第19章 离婚进行曲(二)
她要跟他离婚。
陆醒言穿着华丽精致的衣裙,站在客厅的中央,那样坚定地说着这句话。
这是她第二次对他说出这句话。
她直直地看着穆时川,看着眼前这个在此刻格外陌生的男人,轻声说道。
“穆时川,我之前说过,我并不后悔嫁给你。”
她的瞳孔如嵌入了钻石一般剔透,却是以眼泪为代价。
陆醒言从前只当这是一场错位之后的无奈结合,却从未想过,他其实知晓一切,却冷眼旁观着她的沦陷。
看她像坠落的太阳,最终跌入深渊。
他不但不曾爱过她、心疼过她,甚至不曾对她心软。
冷血至极,居然是他。
而现在,她终于仰起头,看向他的眸光里连温柔都不再剩下,只有绵延的憎恶。
她说:“我说错了,穆时川,我很后悔。”
她的声音那样轻,如地上的花瓣一般柔软,却在拼凑着一场翻天覆地的离别。
“如果可以,我宁愿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如果能够再来一次,我一定离你远远的,即使那样的人生我没有经历过,但我想,一定不会比遇见你更糟糕了。”
……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从来都镇定非凡的脸上需要极力地控制,才能不露出痛苦挣扎的痕迹。
他的声音压抑得厉害,开口的时候沙哑又干涩:“…醒言。”
他那么那么的抱歉,却对当初的那一切无从解释,他的睫毛低垂,漆黑一片的瞳孔里像是沾上了水汽。
“对不起。”
他想要去拉陆醒言的那节手臂,却被她警惕地、毫不留情地躲开。
她侧着眼睛看着他,眼里是那样的失望和委屈。
穆时川的手几乎是轻颤着,又垂在了身侧,良久,他的声音才连成完整的一句话。
“对不起…我那个时候还不喜欢你。”
不喜欢是件多伤人的事情啊,因为不喜欢,所以不会在意她的心意,可以随意摆弄她的情绪,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她沉沦又伤情。
那个时候还不喜欢。
他说。
他的言下之意,她听到了,却觉得更加得荒唐可笑。
年轻的女人扬着高傲的头颅,嗤笑一声。
那是他最常摆弄的一个笑容,那样讥讽、嘲弄,让人感到自惭形秽。
现在她如数奉还。
对他小心翼翼说出口的隐晦告白,她也嗤之以鼻。
穆时川在她讽刺笑意展露的那一瞬间,心都跟着下落,神情也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他苦笑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神却从未有过的认真。
“陆醒言,从你第一次说要跟我离婚开始,到现在两年多,在距离你七千多公里的地方,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如果我能早一点喜欢你,就好了。”
即使可能不再被面前的女人爱着,他也还是得在今天,把一切都告诉她。
他可以不陪她跳这支舞的,可以不让她知晓他曾经心底深藏的那份卑劣和恶意,至少她在走出这扇门的时候,不会对他怀抱着憎恨。
可是他得说。
因为陆醒言是那样干净又纯良。
她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与明媚相关的词语的总和,她是这个世界上,他在最灰暗的时刻瞥见的那一缕明亮日光。
任何一点的欺瞒和隐藏,都不该也不能在她眼前。
他褪下了最后一层伪装的面具,将生与死的刀柄递交到陆醒言的手上。
他从怀中拿出那枚戒指,举在手中,伸到陆醒言的面前。
那颗熟悉的钻石在屋内的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彩。
他轻声说道:“陆醒言,你大概觉得我疯了,可我确确实实,想向你再求一次婚。”
他举着戒指的手在她的眼前轻颤,而陆醒言的视线却未曾停留,她静静地看着穆时川的眼睛,她居然第一次地在他的瞳孔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
穆时川那样认真地看着她、想要在她眼里找到一点点的动容。
可是过了许久,他只听到他的醒言,轻轻笑了一声。
她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液体掉落,她反问道:“哪来的再呢?”
……
哪来的再求一次婚的再呢?
穆时川根本、从来没有对陆醒言求过婚啊。
这场婚姻的开始和过程,每一点都可笑到像一场闹剧。
陆醒言再次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这场婚姻没有求婚、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甚至没有一个爱她的新郎。
穆时川看着这般决绝地、怆然地,反问着他的女人,终于在这一刻知晓,她离开他的决心。
陆醒言看着他,挤出一个笑容,然后一字一句地问他道。
“领结婚证的时候你都没有来,领离婚证的时候,你总不会缺席吧?”
她用曾经写满爱意的语调,说着最狠的话,将无数的委屈与日夜走过的伤心如数奉还。
她如此这般,坚决地、割舍着她年少的情谊。
她笑得那样明艳却讽刺,满屋的灯光都跟着她的裙摆溢出光彩,却亮得穆时川一阵心寒。
陆醒言看着窗外,轻声说道。
“穆时川,你说你要求婚,真可笑啊,求婚。”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让人记忆犹新的时光,看着他的眼神也更加得冷漠。
“我们的婚姻开始于一场古怪的误会,将商业联姻当做借口,你给了我一段怎样的婚姻啊?”
陆醒言不是喜欢咄咄逼人的人,大抵是家里的亲人保护得太好,她总是不会以最恶的一面去揣度人的。
这是她第一次,像是要将一个人逼到死角,逼他看清楚他赠与自己的一切,将她所受的委屈尽数宣泄。
穆时川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陆醒言,他被她的冷漠击垮,被她言语中的恨意逼退,不敢靠近这样的陆醒言分毫。
她寸步不让地逼问着他:有什么资格、再将她拉回那段痛苦不堪的时光里去?
那是一段怎样的相逢啊?
他给她的快乐是那样的少,给她的痛苦却几乎要毁掉她。
就连他,也时常在梦境中看到那个意气风发张牙舞爪的少女,梦到她被巨兽吞噬,化作一地晶莹的碎片。
在这场婚姻里,她吞下过无数的委屈与苦果,她将自己的棱角磨平,为了被他的家人喜欢,她曾像一只孤独的小兽,将每一只利爪都磨去锋芒。
她无数次无数次地妥协,无数次无数次地向他靠近,她迎合着她从不退让的世界,却最终连自己都差点走失。
她几乎差点就失去心里的那颗太阳。
……
穆时川沉默着,与她对视许久。
最终,在她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倔强浓烈的憎恶之中,彻底地败下阵来。
他知道,他到底,还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错过的时间就像一只命运的手,明明只少了一秒,却让人为之付出也许此生遗憾的代价。
他想要张口,却好像被堵住了喉口,一股子腥甜在他的口腔中蔓延,良久,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好。”
他伸手想要触碰她的侧脸,却被她别开,他的声音一下子苦涩得更加厉害。
“好,陆醒言,我们离婚。”
——
当劲峭的字落在雪白的纸张上,一笔一画,他们写下了一场离散。
就像是一场古怪的契约。
进入的时候,穆时川签下的时候对婚姻的出卖,陆醒言签下的是对未来的向往。
离别的这一刻,陆醒言拥抱的是往日的自由,而穆时川写下的,是日后困在其中的牢笼。
这场永远只有一个人投入的独角戏终于落下帷幕。
陆醒言收起纸张,站起了身。
在离去的时候,她还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他弯唇,扬起最后一个清甜的笑意。
她说:“穆时川,太阳神的光,我已经拥有,所以你的戒指我不要,你的人我也不要。”
她笑得是那样温暖柔和,却说着最诛心的话,像是要将穆时川心口最后一块完整的血肉带肉的挖出。
“从今天开始,请你不要再叫我醒言。”
她明明在笑,却带着别样的杀伐,刀刀见血。
“我们不是亲近到可以叫名字的关系。”
在看到穆时川黯淡到瞬间燃灭的眼睛,她笑着补充道。
“以前也不是,对吗?”
第20章 别再叫我醒言。
年轻的女人捧着纸,当那两个名字被签上的时刻,她就已经被卸去了所有的枷锁。
她已然自由,如初见时一样。
穆时川的眼前有些朦胧,一瞬间他恍如看见了那个衬衫的下摆翻飞、声音高扬着,在校园里肆无忌惮横行的少女。
在那场她熠熠生辉的青春里,他不曾参与过她的故事,只在最后的最后,给予她一个不曾圆满的遗憾。
在这段极致干枯的婚姻中,他是夺走太阳的帮凶。
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容颜,每一寸每一寸,仿佛要刻在心里。
良久,他那么轻声地、颓然地、苍白地答道。
“好。”
——请你以后不要再叫我醒言。
——好。
明明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简单,却像是轰然落下的鼓点,震得他大脑发白,喉头的腥甜愈发浓烈。
他艰难地开口,从未有一刻觉得她的名字是刻在心上的不可言说。
“…陆醒言。”
面前的女人终于满意,她提着裙摆,除了眼角还带着刚刚哭过的微红,除此之外妆容精致、光彩夺目。
像她来时一样。
她终于还是离开,在知晓全部的他之后。
陆醒言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
穆时川怆然地开口,声音涩得厉害:“…我送你。”
可是她没有说话,甚至连身体都没有转过来。
一场无声地抗拒。
是了,她说过,她不需要。
其实根本不必说什么,这段婚姻的结束,不值得陆醒言留下只言片语。
他们甚至没有什么可以用来缅怀的曾经,在过去的两年半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怀念。
她居然不曾在与他相关的人那里得到过任何的善意与爱。
虽然陆醒言并不在意。
陆醒言这样的女孩子,被千娇万宠着长大,不论性格如何,她是不缺爱的。
面对不喜欢自己的人,她会看在穆时川的面子上小心试探、耐心磨合,但是当知道无论做什么都博不到他们的欢心的时候。
她只会想,你们不喜欢我啊,那好,我也不喜欢你们。
谁稀罕呐。
在离开这座曾经承载着穆时川与陆醒言为数不多的细碎温柔时光的房子的时候,她其实很想告诉穆时川。
她不喜欢连衣裙,更不喜欢高跟鞋。
……
穆时川就那样目视着陆醒言离开,她的碎发在耳边轻轻晃动,扬出一个风情万种弧度,高跟鞋的节奏在地板上敲出一段序曲。
他除了看着她离开,毫无办法。
她终于那样毅然决然地带着所有的失望和憎恶,离开了穆时川的世界,留下他孤身一人。
地上的玫瑰花已然不再明艳娇嫩,折射着他苍白的唇角。
穆时川坐在沙发上,突然一阵苦笑。
陆醒言实在是个在心中泾渭分明的人。
两年前她提出跟穆时川离婚,第二天就拿走了这个家里她带来的、和买来的全部东西。
大到她打的衣柜,小到沙发上的抱枕坐垫,拿不走的就找人来拆掉,拆完之后还将那片狼籍恢复原样。
那天晚上穆时川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如样板房一样古怪的家,只觉得她是在气性有些大。
他那个时候并不觉得她真的会离开,甚至还觉得她再一次自作主张地搞乱了他的生活。
可是他从未想过,那才是他原本的生活。
枯燥得像一口井,灰暗得像在深渊之中。
那是他偷来的太阳。
……
在陆醒言离开这座房子的一个月后,穆时川终于发现了陆醒言留在这个家里的唯一一件东西。
一粒不慎掉落在浴室瓷砖夹层旁的耳钉。
穆时川不经意地发现了它,将它捡起。
坐在新换了软垫的沙发上,对着那粒耳钉,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
她再也不会回来。
——
夏日的夜空明朗一片,四面八方的清新空气拥抱而来。
陆醒言坐在驾驶座上,将那份协议书收好,然后像是卸去了全部的*力气,将额头靠在了方向盘上,静静地感受着属于自由与未来的味道。
她在脑海里滚动着这两年的时光,再抬起眼的时候只觉得莫名地荒唐。
像是踏入了一个梦境,深陷在泥潭之中,幸好,她出来了。
手机在手提包里震动着,她知道李诗尹早就憋不住了。
按开电话,整个车厢里都传来了李诗尹那里震天响的音乐声。
孕妇大人像是贴近了手机屏幕,扯着嗓子在对她喊:“离!了!吗!”
陆醒言无奈地答道:“嗯。”
结果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欢呼声和起哄声,在陆醒言不明所以的时候,李诗尹的手机不知道被递到哪里,居然传来了徐帆的声音。
音乐声小了那么一点,徐帆清了清嗓子,对她说道:“咳咳…醒言,我们在学校后街的那家bar,很多朋友都在,诗尹说要在这里庆祝你恢复单身…”
陆醒言:“……”
她就知道,李诗尹这个女人怀孕第四个月就憋不住要出去蹦迪了。
倒是会拿她当借口,也不怕把她的干女儿蹦出个长短来。
虽然这样想着,她还是踢掉高跟鞋,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
陆醒言到那家酒吧的时候,还穿着那条裙子,高跟鞋在车上就换成了靴子,头发也被她拆掉,随手扎成一个高马尾垂在身后。
下了超跑,就有酒吧门口聚着抽烟的年轻大学生对她吹了个口哨。
陆醒言拎着包甩在身后,关上车门,食指搭在额角,对着吹口哨的大学生挑眉比了个飞耶。
惹得那群大学生们起哄地更加大声。
去他妈的端庄优雅的已婚妇女,她自由了。
陆醒言踩着她的黑色皮靴,酒吧门口的灯光在她裸露的双肩上折射出诡异又性感的光纹。
她一进去,坐在吧台喝着牛奶等她的李诗尹第一个看到了她,跳下座位就朝她扑过来,然后凑在她的耳边超大声地喊:“欢迎回来!醒言!”
回哪呢?当然是回到这可以肆意潇洒寻欢作乐的花花世界,回到这能让她自由来去的人世间。
陆醒言失笑,伸手扶了她一把,然后带着她往里走。
包厢里环顾四周,都是陆醒言当年称霸玉泽中学时跟着的杀马特小弟,陆醒言看到他们,额角都跟着抽抽,实在没忍住,对李诗尹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李诗尹却无视了她,将酒杯磕在桌上:“陆醒言!去他妈的穆时川!你终于甩掉他了!两年啊!”
多愁善感的孕妇大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你居然拖了两年才离婚呜呜呜呜呜我们醒言真是太惨了。”
陆醒言沉默两秒,才端起酒杯,对着屋内的狐朋狗友们转了一圈,然后爽快地一饮而尽。
只是放下酒杯的时候才安抚李诗尹:“好了别哭了,又不是白给的两年,这不是一年赚了六个亿嘛,跟穆时川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啊…”
李诗尹还是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仿佛跟穆时川结婚的人是她一样。
陆醒言只能抱抱她拍着:“好了好了,这不是给咱女儿赚奶粉钱嘛!养孩子多贵啊!陆云朗一个吞金兽就算了你这肚子里还有一个…只能从穆家多榨点了…”
一旁的徐帆:“……”
倒也不必把我们都当死人。
……
哄完了李诗尹,陆醒言一个朋友一个朋友地寒暄过去,最后到徐帆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几分薄醉,两颊微微地红,看着更加艳丽非常。
徐帆举起酒杯、对着她轻轻碰了一下,笑起来:“恭喜。”
他是诚挚地恭喜她,祝贺她远离那段并不快乐的婚姻,祝福她拥抱明媚的曾经与未来。
不是以一个仰慕者的幸灾乐祸,只是纯粹地、为喜欢过的她感到高兴。
陆醒言眉眼弯起,轻声对他说道:“谢谢。”
她知晓他给予的这份真诚,也感谢那束向日葵,她感怀于每一个献给她阳光的人。
徐帆想了想,还是问出来了:“所以,那两年…真的是一场普通的商业联姻吗?”
陆醒言沉默片刻,看着墙壁上五颜六色的古怪光晕,想起与那个男人的有关的曾经,最终坦诚道。
“开始不是…但后来是。”
她摇晃着杯中绚丽的液体,轻声说道:“从我对他提出离婚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只把它当作一场利益的交换了,既然他可以,那我也可以。”
徐帆没有说话,只是轻皱的眉掩盖不住的他内心的酸涩。
年轻的女人苦笑了一下:“我至少不能让我妈妈再为我担心第二次,我已经选错了丈夫,我不能再选错合作伙伴,她为我负担了很多的压力,将飞跃交给我,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该让她安心。”
徐帆将手,搭在了陆醒言的肩头,就那么一下,像是一种力量的传递,又像是一种安抚。
他安慰道:“你做得很好。”
陆醒言歪了歪头,似乎是想起了那段兵荒马乱的时光,想起她生下云朗、接受飞跃,逼自己一点一点释怀。
现在想来,却像是太过久远的记忆。
时光是一道分水岭,割裂了全部的爱与恨。
在一片欢声笑语与友人的温暖陪伴中,陆醒言终于能将那片阴霾彻底驱散,也终于能扬起满目骄傲的神情、对着徐帆举起酒杯。
她笑着说。
“那是当然,我可是陆醒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