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平凡又普通的周末,为了录制节目,陆醒言搬进了顾之桃爷爷名下的一套小洋房。
也不知道那位房地产大鳄到底有多少幢这样的私产,每一套都让陆醒言垂涎三尺。
那座小洋房坐落在上海的复兴路上,道路两旁和小院里洒满了落叶,寒风吹来的时候打着漂亮的旋。
院子很小,推开房门走两级台阶,三五步就能摸到院门,但是格外地温馨又充满文艺气息。
陆醒言每天早上睡眼惺忪地下楼走到门口的牛奶箱里给陆云朗小朋友拿牛奶的时候,还能顺便和邻居的那对老夫妻打声招呼。
陆云朗小朋友来这里住了快一周,已经能习惯面对家里奇奇怪怪的地方藏着的镜头,每天乖乖巧巧地跟着小舅妈顾之桃玩益智小游戏。
不论顾之桃将那块拼图藏在画面里的哪个角落,可可爱爱的小奶团子都能准确无误地用他的小肉手找到、然后放回原处,再用他葡萄一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求表扬。
曾经在答题节目里一路通关、智商高达188的顾之桃不止一次地捏着陆云朗小朋友的脸蛋看着陆醒言感慨道:“你真的不打算带他去测个智商吗?”
陆醒言却只是淡定地把儿子抱起来,兜着他的小屁股,蹭蹭他的小脸蛋,十分不在意地说道:“算了,活得随便点,聪明也好笨蛋也罢,各有各的活法。”
用陆萍女士的话说,陆醒言养儿子,有她自己的一套歪理。
虽然没什么道理,但能打败所有人。
在陆醒言的观念里,陆云朗小朋友的智商是188还是88都没什么区别,毕竟有时候想到提供另一半基因的某个男人,那么高的智商没干出过一件人事,陆醒言就能格外释怀。
这样想着,她养儿子就跟隔壁李诗尹的老母亲养那只小博美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一旁怀着孕的李诗尹总会敏捷地翻身坐起,然后控诉她:“陆醒言你内涵谁呢?”
要是陆醒言和穆时川的基因都有跑偏的可能,那么李诗尹从现在开始也可以盲目自信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很有可能是个聪明闺女。
虽然说是录综艺,但是陆醒言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为了公司股票市场买一送一来凑单刷脸的金主爸爸。
她实在没什么话题可挖,除了恋爱经历。
所以她居然也没什么心理压力地、在镜头前,配合着萧景明演起了恋爱中的少女。
虽然很多时候陆醒言总是会想,她这样的恋爱小白和萧景明那样温和包容的男人、实在像是在谈一场黄昏恋,细水长流得让人害怕。
但是依然有许多观众磕生磕死。
……
十二月十六,是陆醒言的生日。
那一天晚上,在那座小洋房里,她的好友们聚在一起为她庆生。
萧景明也赫然在列,他刚刚结束了一下午冗长的会议,染着满身寒气推门进屋的一瞬间,在看到陆醒言的时候陡然舒展。
他递来礼物,陆醒言接过,却并未打开,然后抿了抿唇,对他说道:“谢谢。”
萧景明垂着眸看她半晌,无声地笑笑,抬手帮她拿下毛衣上面落上的彩纸屑,说道:“生日快乐,醒言。”
那是陆醒言离婚后过的第一个生日,却也是她今年来过得最没有心事的一个。
格外得轻松。
轻松到让她觉得,她几乎快要忘记穆时川了。
……
那一天的夜晚,在陆醒言许愿吹蜡烛的时候,时隔三年,上海滩再一次地下了雪。
她颤动着睫毛,唇角上扬,再睁开眼打开灯的时候,才发现院子里已经落满了白茫茫的一片。
顾之桃和安寒立刻被吸引了注意,趴在沙发上透过落地窗往外看。
陆醒言切着蛋糕也时不时地向外张望,只是视线一挪动,就看到了身边的萧景明。
他在看她。
他的目光灼灼,且被发现后并未有移开的打算。
陆醒言拿着蛋糕刀的手顿了一下,目光微闪,然后率先挪开。
女孩们叽叽喳喳地凑在窗前看雪,而陆醒言却因为身边那个看她的人、难以平静。
雪下得很大,因为怕回去的路上太滑,陆醒言的生日宴比计划中提早结束了一会。
她送萧景明到门口,男人穿着大衣,看着屋檐上仍然在抖落的雪花,以及红色毛衣里格外明艳的陆醒言,突然伸手,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转瞬即逝,点到为止。
这是相识半年来萧景明第一个逾矩的动作,带着克制的暖意和些许的唐突,让陆醒言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
而萧景明却对着她身后的镜头轻叹了一下,然后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拨正,然后道别道:“别闹太晚,晚安,醒言。”
然后在陆醒言还未反应的时候,他转过身,走进了夜幕的风雪中。
陆醒言看着那辆车开走后才关上门,走回了温暖的室内她才后知后觉到刚刚外面发生的一切过于冷了。
进屋后安寒拉她去看电影,她们四个人一个挨着一个关上灯窝在暖炉边看鬼片,安寒和顾之桃一人一个抱着陆醒言的胳膊,看到不敢看的画面就埋进陆醒言的袖子里。
孕妇大人李诗尹坐在最边上,看着旁边挤成一团的三个人,丝毫不觉得鬼片害怕、还要在旁边嘲讽她们道:“真是又菜又爱看。”
她话音还没落,安寒就传来惊天地泣鬼神地一声女高音:“——啊啊啊啊啊不要过来啊!”
被夹在她们中间的陆醒言在尖叫声中缓慢地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看了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整个晚上她都有点心不在焉。
……
陆云朗小朋友还在二楼的卧室里睡觉,陆醒言没看一会儿就上楼去了,留下两个鬼喊鬼叫的菜鸡和不动如山的孕妇大人。
陆云朗小朋友睡得很沉,丝毫没有被窗外的雪和留下的叫嚷声影响,翻着肚皮在暖洋洋的室内睡得十分舒服。
帮他盖好被子,陆醒言想起手机在楼上,萧景明到家后应该会给自己发消息,走到梳妆台上打开了手机。
陡然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她有一通未接来电。
她下意识地认为是萧景明的来电,没有任何思考就划开了、在电话回拨的时候她的大脑才缓慢反应那串数字是属于谁的电话号码。
信号的连接声一下一下地响,陆醒言想要挂断的时候已然来不及。
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响起。
“醒言。”
电话那头的人叫她。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下意识地开口道。
“别挂。”
他甚至轻轻地重复道:“求你了,别挂。”
他的声音极淡,却带着明显的鼻音和祈求的意味,说出口的话都好像带着轻微的颤抖。
陆醒言这里的室内温暖又安静,隔着手机却能清楚地听到不属于自己这一侧的风声。
他大概在室外。
陆醒言的手按在挂断的按钮上,却不知道为什么、终究还是没有按下去。
察觉到陆醒言不打算开口的意思,电话那头的男人轻轻地嗤笑一声,似是自嘲。
而下一秒,他却带着莫名的情绪,说道。
“生日快乐,醒言。”
……
给陆醒言打那通电话的,穆时川其实就想过,她大约是不会接的。
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将电话回过来。
不管是回错了人还是手中失误,对于此刻的穆时川来说,他终于还是能将那句“生日快乐”说出口。
曾经有机会却不说的话,到了此刻说得更加地艰难。
穆时川靠在窗口,看着漫天飘飞的雪,身后的屏幕上正在播放着之前播出的陆醒言的画面。
他身后的桌上,穆时江已经烂醉地瘫在他家的茶几上,而他站在风口努力地保持着清醒。
他以前从不喝酒的。
陆醒言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终于还是站起身,打开了阳台的门,走进了没有摄像机的暖房。
她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声音淡漠:“说完了?”
而电话那头的男人却轻轻地笑了笑,在陆醒言看不到的地方,眼眶微红。
雪花飘下的方向,是回不去的时光。
他说:“没有。”
穆时川呼出一口气,看着氤氲的热气被寒气吹散,消失在空气中。
“……醒言,我很抱歉。”
陆醒言的手顿了一下,开口道:“这句话你以前说过了。”
抱歉的话,他已然说过许多次,只是这些话过于苍白和无力,不值得被记住。
穆时川垂眸,将手覆在冰冷的窗沿上,轻声继续道。
“我很抱歉,让你独自面对许多难言的羞辱;我也很抱歉,那些套在你身上的枷锁,来自于我身边的人。”
陆醒言沉默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时川的眼眸沉寂一片,仿佛能透过那片雾气,看到当初那个潇洒自如的少女。
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酸涩,钝痛得厉害:“我最近在想,如果你没有遇见过我,你是不是每一个生日,都会像今天一样,过得快乐又安宁。”
今天的穆时川似乎格外得不一样,他好像终于被击穿了全部的傲骨,卸下所有的伪装和枷锁,坦然地站在她的面前、接受一切刑罚。
陆醒言看着暖房里静静盛开的花朵,和冬日里格外温柔的灯火,漂亮的瞳孔里没有情绪的波动。
她静静地陈述。
“你喝酒了,穆时川。”
电话那头陷入了诡异的停顿。
下一秒,他突然开口道。
“可是醒言,怎么办,我真的很自私。”
“没有相遇过的假设,我不想要。”
他说。
第62章 对我来说,你就是不值得的……
如果没有相遇过。
这样的假设陆醒言其实做过很多次。
在那些无法坚持下去的夜晚,她也曾在心中带着几分赌气地想着。
只是慢慢地她明白,这样的假设只会让她清醒得更快。
所以即使在今夜,听到他这般如忏悔般痛苦的倾诉,陆醒言看着窗外一片一片的花白,朦胧了斑驳的视线。
在一片寂静中,她开口道。
“穆时川。”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似是在回忆他们的曾经。
她叫他名字的语音语调依然带着少女时的宽容和忍让,可是穆时川很明白,那一定只是会令他痛苦的字词语句。
“如果没有相遇过,如果我没有在年少时落入你的陷阱,我会比遇到你快乐许多。”
她那般平静,说出口的话似乎还带着缱绻,每一个字连起来却格外得残忍。
穆时川在酒精的麻痹下,努力地把她的每一个字拼凑起来,才发现她亲口说出的“不要遇见”,会像锋利的刀刃,划穿他所剩无几的期许。
是啊,如果没有遇见。
如果太阳不曾坠落,她当然会永远盛放在每一个明媚的日子里,她不会低下她骄傲的头颅,不会对他从希望到极尽勇气的失望,更不会差一点,就被磨穿了傲骨。
是啊,这才是陆醒言。
在一片漆黑的夜幕里,她带着周身的光芒,从他黯淡丑恶的人生里走过,然后,毫不犹豫地抽身。
穆时川站在窗边,任由寒冷的风将雪花吹进来,一点一点地砸在他的脸颊上,再落进他的心头。
冰凉一片。
陆醒言听着手机屏幕里传出的一阵沉默、和他低沉的呼吸声,垂着眼、继续道。
“其实你也知道,我也很清楚,这样的假设并不存在;你明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喜欢你,可是你看着我沉沦、任由我误会;你其实也知道只要你解释一句、否定一句,我就不可能纠缠你,可是你没有;我不是非要和你结婚的,你明明有许多机会可以拒绝我,你也没有。”
女人长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在冬夜显得浓郁非常。
“穆时川,你明明可以有无数次选择不和我相遇,可是你还是处心积虑地靠近,你很清楚,我与你之间的相遇,选择权从来都不在我。”
陆醒言说到这里,并不觉得愤恨,语气依然平缓,带着对过去世事的释怀。
可就是这样的释怀,让穆时川的心宛如被盐水浸过,破烂的伤口疼得灼热。
陆醒言却觉得不够,她继续说道。
“所以何必跟我说什么会不会遇见的话,简直如同见鬼一般。”
她轻轻哧道,隔着茫茫冬夜,穆时川却仿佛看到了她站在眼前,满眼都是嘲讽。
“掌控全局、冷眼旁观、坏事做尽的人,现在来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如果,不觉得虚伪和可笑吗?”
她低声问道:“你想让我回答什么呢?”
穆时川没有言语,他沉默着,好像想把她所有的讽刺言语尽数咽下。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体会万分之一的、她当初的疼。
她喃喃道:“难道你想听到我说,不后悔、我们的相遇还是有些值得怀念的东西存在的,又或者是'我没想过,都过去了'这样的话吗?穆时川,你明知道那不是我的答案,所以何必要问呢?要把我们报留的最后一层完整的创面都撕开,弄得鲜血淋漓的。”
雪花一片片地飘,被风吹着,融在他的面颊上,身体和精神的麻木让他分辨不出从脸上滑落的到底是眼泪还是雪水。
他看着漆黑的天幕,头靠着背后冰凉的墙壁,恨不得将全身上下的血放干,来填平她所有的委屈。
他从前从来不知道,原来真的会有一个人,让他想起她的言语、她哭的样子、她走过的路就令他痛苦得发颤;令他恨不得剜出自己的心,向她证明他此刻的虔诚。
可是最最重要的是,他更清楚,不论他有多疼,她都不会原谅他了。
他想要就此沉睡,可是理智让他格外得清醒。
他听到她说。
“……对我而言,你就是不值得的啊。”
“……”
说得真轻啊、却真的好疼啊。
穆时川握着手机,几欲站立不住。
长时间地在风雪中支撑,让他的手指节都变得僵硬,他的本能告诉他下面的话可能更残忍,他甚至慌不择路地想挂断电话。
可他还是听到。
她静静地说。
“我其实也时常会想,我陆醒言到底有什么错,才会遇到你。”
穆时川的眼眶红得厉害,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他按住心口,宛如胸膛被利刃刺穿。
不必问了,也不必说了。
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于她而言都是打扰。
那样不堪的相遇,确实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那于他而言,是已经溃烂的人生里遇到的第一束也是最后一束阳光。
面对这束阳光,他手足无措过、小心试探过、冷漠待之过、最后小心珍藏都留不住万分之一的温暖。
可是那对于陆醒言而言,也许是她一生唯一的晦暗时刻。
那一整晚,穆时川没有再说过一个字。
因为他根本没什么可以反驳的,他从未给她带去过温暖美好的记忆,所以相遇的每一刻,都不值得她怀念。
……
电话那头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陆醒言只能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风雪拍打门窗的声音。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在叹息什么,然后说道:“……就这样吧,穆时川,别再打来了。”
说完,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算再有下次,我也不会接的。”
然后,她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室内一片暖意,她手旁的花静静地开着,窗外的白色静静地下着,目睹着这一场人间的诛心。
陆醒言的手指扔按在屏幕上,那个动作有些麻木的保持着,她将额头靠在暖房的玻璃墙壁上,慢慢平复着心绪。
她大概这辈子所有的恶言恶语都对穆时川说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并不擅长此道,所以她在挂断电话之后心一直在跳。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脸颊,才发现那里有湿润的痕迹。
陆醒言再次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吐出心中所有郁结的情绪,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回了屋。
——
上午六点。
倒在堂弟家茶几边的地毯上睡了一夜的穆时江被冻醒了。
他打了个哈欠,迷茫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下,熟练地起身检查暖气,并未发现问题后他环顾四周,最后缓缓地发现问题所在。
宿醉的麻痹和不足的睡眠使得他大脑运动得十分迟缓,以致于他只看到了阳台的窗户和玻璃门大开,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
直到他一边皱着眉走进阳台、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穆时川这个狗逼弟弟居然喝完了自己回房睡觉窗户都不关哥哥也不管。
然后在他踏上阳台的一瞬间他差点在凌晨六点的上海惊叫出声闹出什么能上报纸的鬼怪奇谈。
……
上午七点,穆时江站在穆时川的病房门口,大脑依然不甚清醒,麻木地看着病床上的弟弟,然后更麻木得听着医生训斥他。
来的杨医生曾是他父亲的家庭医生,也算是看着他们兄弟俩长大的,据说老人家早饭豆浆都没喝完就跑了过来,推穆时川进急救室的时候嘴角还沾着麻团的芝麻。
穆时江就站在那里看着世伯嘴角那粒滑稽的芝麻乖乖被骂。
“喝酒没点数的?他乱来你也乱来?酒精中毒胃穿孔,差一点点你就可以去太平间接他了,你以为他是你?找死啊你们他什么酒量你不清楚……”
后面还有一大长串,穆时江选择性地忽视了,隔着病房的玻璃窗看着护士给病床上嘴唇白得快没有颜色的人挂吊瓶。
穆时江静静地听着世伯骂人的声音,慢慢地意识回笼,想起刚刚堂弟的衣服纽扣被医生打开,在那片皮肤上——
那道长长的、距离心脏只差分毫的、至今依然格外清晰的疤痕。
近十年的时光流逝,那道疤痕依然留在穆时川的身体上,留在离他心口最近的位置。
穆时江想起二十岁那年的夏天,他被医院一个电话打到北京,他连夜赶回,然后也是隔着这样的透明玻璃,看到了也是这样毫无血色的堂弟。
不管任由穆时江如何追问,穆时川始终对那天晚上的事情闭口不谈,被逼急了甚至白眼一翻告诉他自己是去见义勇为才挨了一刀。
虽然穆时江觉得他这位堂弟去见义勇为的概率和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概率差不多高,但他姑且相信了他的鬼话。
直到在他的订婚宴上,他见到了那个即将成为他弟媳的、陆醒言的家人,他才终于能将那一夜的事情缓缓串联。
想到这里,穆时江的眼里一片清明。
如果穆时川醒着,穆时江突然很想哧他一句。
何苦来哉。
他也许从未为那个少女做过任何事情。
可他还是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挡在了那个少女的身前。
身体的本能总是更加诚实一点。
他也许从未承认过他的心动,可是离心口最近的那道伤疤,会证明他的口是心非。
第63章 一模一样的礼物。
医院的天花板白茫茫的一片,空气里还漂浮着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穆时川睁开眼的时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然后看到了一张大脸,充斥了他全部的视线。
“第二次了。”
穆时江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对着堂弟露出了几分嫌弃的表情,然后补充道。
“两个月里第二次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公司季度股票的涨幅都没你心电图起落得快。”
穆时川一向启动迅速的大脑缓慢地辨别着此刻的情形,在意识到什么之后苍白的唇轻微牵动着,露出几分难以辨别的茫然和苦涩。
穆时江站起来替他按开护士铃,然后思考了几秒,陡然开口说道。
“第二次了。”
穆时川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睛,却几乎是立刻懂得了堂哥话里藏着的意思。
穆时江淡淡地说道。
“为了陆醒言去敲开死神家的大门,你已经是第二次了。”
年长的男人收起一直以来惯有的玩世不恭,神色严肃而冷冽,带了几分警告:“既然有了软肋你就该知道,有些事情你没资格做,穆时川,你不是小孩子了,苦肉计这种伎俩,别说陆醒言,连我都不会上当。”
穆时川闻言,却只是定定地看了几秒,随即淡漠地笑了笑:“你想太多了,哥。”
穆时川此刻的眉眼如他的唇角一般苍白,松弛着也能隐约看到血管的手臂垂在身侧。
他大约是想起了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前一天夜里的窗台边,某个女人对他说起的话。
几乎是在一瞬间,那些冷冰冰的话语就填满了他的大脑,刺痛得让他忍不住闭上眼,逃避这个世界。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了,她说,他本就是不值得的人。
被彻底否定掉的,属于陆醒言与穆时川的,一切。
良久,穆时川活动了一下双臂,神色恢复自然,开口却带了几分嘲弄。
“你说得对,陆醒言才不会心软。”
他说这句话时候,像是终于接受这个事实,像他从小学习并奉为真理的科学知识。
……
穆时江静静地看着堂弟,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站在书架前面对满地心爱的玩具碎片的小男孩,他突然感同身受了那个时候堂弟的无助。
那个小男孩终究还是没有保护好他的太阳。
再一次。
病床上的男人竭力掩饰的,也许正如他当年护在那个女孩身前时的心中所想。
饶是穆时江这样喜好玩弄人心、游戏人间的人也忍不住好奇——
那个夜晚的穆时川,那个声称自己从未动心过、特地赴约舞会只为了看到她失望神情的穆时川,在被那把利刃插入胸膛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那颗他自诩隐藏得很好的心脏。
那上面也许早已被神明刻上少女的名字。
即使他曾那么、那么卑劣地藏起。
……
这世界上再不会再有如穆时川一样别扭的人了。
穆时江想。
——
生日的第二个清晨,陆醒言醒来的时候,她的宝贝好大鹅陆云朗小朋友的一只小肉胳膊正横更在她的脖子处、差一点点就要送他的老母亲去天堂。
陆醒言没好气地拍拍陆云朗小朋友的背,叫醒儿子失败,只能打着哈欠漫无目的地去楼下晃晃。
客厅里有声音,陆醒言本来以为家里的三个女人都在家,可是下楼后才发现偌大的客厅里只有孕妇大人李诗尹女士在做产前瑜伽。
陆醒言按压着额头,随口问道:“安寒和小桃子呢?”
李诗尹跪坐在瑜伽垫上,抬起眼睛瞥了一眼陆醒言,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我们的女明星当然是去搬砖了,至于顾之桃……”
李诗尹从瑜伽垫上起身:“如果您大小姐还没忘记您有个双胞胎弟弟的话就该记得,今天是陆仰止那个狗登西的生日。”
陆醒言迟钝地摇了摇重启的大脑,才后知后觉到顾之桃去给她只小了四十分钟就小了一天生日的便宜弟弟去过生日了。
很好,作为亲姐姐的她已经忘记了。
但是陆醒言还是毫无心理负担以及愧疚地倒在沙发上,我行我素*地开始清晨的第一次网络冲浪。
然后还不忘眨着眼睛问李诗尹:“所以你说…今晚有席吃吗?”
李诗尹:“……”
怎么说呢,这对姐弟如果哪天不嚷嚷着要鲨了对方那大概就不是陆萍女士亲生的了。
……
陆醒言吃完早饭才把陆云朗小朋友叫起来,小朋友这两天有点感冒,所以一觉睡了很久。
起床的时候陆醒言贴了贴他的额头,感觉今天也没有在发烧,所以安心地抱他下去吃了早饭,顺便跟编导沟通今天下午在这座房子里还要拍摄的素材。
李诗尹要去医院拍摄产检的过程,陆醒言的手指在编导拿来的通告单上纠结了许久,最终选择了开礼物的直播。
比起其他的几个提案,陆醒言丝毫不意外地选择了不用出门在家摆烂的那一个。
然后在下午两点,“全副武妆”的陆醒言坐在了节目组安排的镜头前,开始直播拆自己昨天生日收到的礼物。
因为节目有一些陆醒言和萧景明的cp粉,所以弹幕上一直在猜测萧总昨天到底送了什么。
陆醒言打了个哈欠,念了一条弹幕然后慢吞吞地回答道:“好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
昨天因为上楼接某人的电话,陆醒言精疲力竭地完全忘记了堆在客厅的礼物,加上今天早上江夏送来的一堆,已经像小山一样堆在陆醒言的面前。
飞跃合作的品牌方和陆醒言的部分追求者送的礼物很单一,陆醒言拆了十分钟,已经拆出了三台相机、四个机香水礼盒、五套智能家居。
其中还包含她的便宜弟弟托顾之桃带来的一把车钥匙。
索然无味的男人们的礼物。
弹幕都开始和陆醒言一起打哈欠。
镜头前的编导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然后在陆醒言的眼前举起了cue流程的平板,上面写着:拆萧总的。
陆醒言顿了一下,凭借着记忆找到了萧景明昨天来的时候带来的纸袋,然后打开。
礼物包装得很好看,礼品纸上是印着灿烂的向日葵,拆开它的时候陆醒言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那是一块手表。
是陆醒言一直很喜欢的一个牌子,和她手上戴的这块甚至属于一个系列。
但是显然礼物的这一只手表更特别一些,原因无他,这只表陆醒言没能抢到货。
每个人都有自己很戳点的喜好,李诗尹是项链,陆仰止是车,陆醒言就是手表。
所以陆醒言肉眼可见地很喜欢这份生日礼物,连带着弹幕上都看出了她的雀跃。
镜头前的编导时刻观察着弹幕的舆论导向,看到这里长舒了一口气。
编导想得很简单,气氛已经吊起来了,后面还有安寒她们的礼物没拆,有安寒粉丝的加持,直播流量不会低了。
只是编导没有想到,陆醒言是真的很喜欢这块手表,她没有褪下自己原本的那只,而是将礼物的手表戴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然后她竖起两只手臂,略带臭美地欣赏了一下,也不准备摘下来了。
弹幕因为她的动作已经磕疯了,快速飘过地都是在夸萧景明真的很贴心。
陆醒言因为戴着手表,所以随手准备将礼物盒关起,只是提起纸袋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有一张她刚刚未曾发现的卡片。
陆醒言顿了一下,这才隐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她拿起卡片,有意识地并未鲁莽地将有字的那一面展示给观众。
Vertrauemir。
德语里的,请相信我。
陆醒言下意识地攥紧了卡片的一角,垂下的视线看到了卡片落款处的名字。
穆时川。
陆醒言曾经很多次看到这个笔迹。
少年时他的书本扉页、成年后他的报告落款……
最近一次,是他当着她的面,一笔一画写在他们的离婚协议书上的。
他大约握笔用了很大的力气,亦或是实在过于忐忑,写下每一个字的时候都斟酌再三。
请相信我。
陆醒言的情绪有一瞬间的翻涌,却因为在镜头前掩盖得很好,她合上卡片,对镜头笑笑,然后收起礼盒,让人看不出端倪。
一直到直播结束,连编导都不曾发现陆醒言那一刻的迟疑,还在夸赞陆醒言没展示那张卡片的机智。
“现在的观众就喜欢这种!陆老师真是太聪明了,现在关于萧总到底给您写了什么网上已经有小作文了!”
陆醒言却没有在意编导在说些什么,她走到窗角,将一个她刻意避开在直播里打开的纸袋拿起,略带僵硬地走回了房间。
陆醒言回到卧室,再次走进了没有摄像头的暖房。
一份刚刚在直播时被拆开的礼物,里面的那只手表已经戴在她的手腕上了。
另一只未拆封的纸袋,陆醒言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只和她右手腕一模一样的手表。
——这才是萧景明送的礼物。
陆醒言沉默地看着那张躺在礼盒里的卡片,因为折痕的惯性微微打开着,露出的黑色笔迹显得格外刺眼。
宛若在嘲讽她的愚蠢。
第64章 送不出去的礼物。
因为老板陆醒言全勤拍综艺去了,飞跃集团的首席秘书江夏美滋滋地拥有了一个长达一个月的年假。
结果放假的第一天,她就因为一块手表被陆醒言一个电话叫回了综艺录制现场。
江夏沉默地看着陆醒言面前一模一样的两块手表,十秒钟后立刻恢复作为首席秘书的自觉。
“我立刻去排查负责筛选礼物的实习生,手表我现在就让人送回木鹿给穆总……”
陆醒言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补充道:“打电话给穆时川,警告他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我会报警。”
江夏应下,才突然反应过来:“我打?”
陆醒言将另一只表盒也盖上,放回了抽屉,她现在一只手表也不想看到。
听到江夏的提问,她顿了一下,抬起头的时候,一向朝气又暖意横生的眼眸中难得带了几分凉薄。
凉薄之外又带了几分讽刺,似是对某种状态的自己或某个人产生了名为厌恶的情绪。
几秒钟后,江夏听到她的上司说道。
“嗯啊……我已经把他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江夏:“……”
——
为了不再闹出惹陆醒言生气的事情,江夏一出门就亲自去了一趟木鹿,将那只造了大孽的手表还了回去。
穆时江从会议室出来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江夏已经离开,他走过去将那只表拿出来在手心转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提起来去医院见他的堂弟。
到医院的时候穆时川已经醒来,靠在枕头上和自己手下的几个研究生探讨一项实验数据,除了脸色依然不是很好之外,基本看不出异常。
穆时江在心里忍不住啧啧两声,暗道不应该啊,陆醒言把表还了回来,居然没顺便把穆时川骂一顿吗?
既然还有交流,就不该是这个反应啊……
两个研究员第一次来穆时川的病房,刻意压低了声音,穆时川应得也很低,穆时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总之就是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天书。
穆时江转着手机,视线落在了身侧的那块表上,思索了片刻,他还是点开了他的前弟妹陆醒言的聊天框。
【穆时江:“在?”】
【陆醒言回得很快:“讲。”】
一股子冲出屏幕的不耐烦。
【穆时江:“有件事要澄清一下。”】
【陆醒言:“?”】
【穆时江:“那块表不是穆时川送的,是我早上在他家书架上看到,找人给你送过去的。”】
想了想穆时江还补了一句:“我想着反正是给你的,算我多事。”
对面的陆醒言很明显地沉默了几秒,缓缓地打出了三个点。
众所周知,三个点,在当代年轻人的聊天语录里,表示无语。
如果翻译成文字。
那陆醒言的意思大概是,你是傻逼。
几秒钟后,穆时江发现,他被一向以坦荡敞亮名声在外的陆醒言拉黑了。
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
在以前,陆醒言是绝决计做不出把讨厌的人拉黑这样的事情的。
用李诗尹的话说,陆大小姐在网络社交这方面的脾气和她动手揍人的能力是成反比的,在互联网上的陆醒言,大概是陆醒言的所有人格里,最礼貌的一个。
而现在,礼貌的陆醒言一口气拉黑了前夫和前夫的哥哥,并且索性顺便排查了一下手机通讯录,把跟穆时川相关的人都删了个遍。
然后,从陆醒言决定和穆时川离婚开始,一直堵在心口的那点气,终于顺了一点。
好像本该如此,她就应该像此刻一样,什么面子里子,什么人情世故往来,一点情面都不留。
果然,和穆时川相关的一切,都应该乖乖地呆在黑名单里,安静地死去。
像她年少至今,从未如愿过的爱情那般。
死去。
——
穆时江敢打赌被拉黑的绝对不止他一个人,但是i惊奇地发现,对于被陆醒言拉黑这件事,他的堂弟穆时川表现得十分淡漠。
他只是划拉了几下手机,漆黑的瞳孔里闪烁了几下,然后就按灭了屏幕,对穆时江说道:“以后少自作主张。”
穆时江有些搞不懂了,虽然他好像从未弄明白这个别扭的堂弟。
他从来看不明白穆时川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以及,此时此刻,对于那个叫做陆醒言的人,他到底怀抱着怎样的情绪。
穆时江想,他大概需要先搞明白,在昨晚、在那通最后的电话里,穆时川和陆醒言都谈论了些什么。
是雪夜里的风吹散了最后的绮念,还是看不见尽头的深空吞噬了曾经全部的爱意与忏悔。
终于走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
往前一步是深渊,往后一步是高崖。
她终将割舍,与他相关的、哪怕是陡然占据脑海的、片刻心绪。
……
还未等穆时探究出堂弟的心绪,却发现他唇角抿起,手指翻动着屏幕里的书页,似是又回到了当初那副冷暖不近的学者做派。
他似乎并不想说什么,更不想对昨天到今天的一切有任何表示,但却最终难抵心中的沉郁与伤怀。
他倏然抬起眼,那片漆黑的瞳孔里,穆时江第一次从里面看到了凝结到化不开的无措,被掩藏在他无休止的淡漠中。
穆时江听到他说。
“我其实…很想成为对她而言很值得的人。”
穆时川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病房里充斥着长久的沉默。
他靠在枕边,脊背挺直,明明临近窗边的阳光,室内的空气闷得发干,可他似乎又回到了昨夜。
陆醒言对他说的那句不值得。
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在他耳边反复地撕咬着他的理智。
从来都是,陆醒言说得更多。
她把喜欢热烈坦白,又将爱意慨然割舍。
而穆时川,却依然是个连告白都需要在唇边辗转一万次都无法说出口的人。
只是他其实,其实只是想告诉她,在那一万次的理智宣告退出之后,他终于还是让情感主宰与她有关的一切。
她却终于再也不想听。
爱过之后的辩驳视为狡辩,爱意之后的反复视为背叛。
穆时川摩挲着那块表,似乎是想起了某个陆醒言很开心的瞬间,然后将手指收紧,任由那块表的表盘和钻石、在他的手心摩擦出一条血迹。
“……原来根本就是送不出去的。”
迟到的礼物与迟到的爱意回应一般、视为如昨夜初雪那般灿然但随风消散的水汽。
穆时江一瞬间有些无言。
他看着面前的堂弟,想起他与陆醒言的一切,终于还是按压着太阳穴,轻声问道。
“即使这样,你依然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他直直地看向床上的男人,在他无声的眼神中,缓缓地、再次问道。
“老实说,我可从来没有觉得你喜欢过席思凝,同样的,我也从未觉得,席思凝喜欢过你。”
穆时江游历情场这样久的时间,有情人的眼神是什么样的他闭上眼都能看出来。
从席思凝被穆家收养直到现在,穆时江敢拿他下半生寄存在佛祖那里的袈裟发誓,席思凝和穆时川直接如果有半点情意他就就地出家。
穆时川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块手表,任由午后的日光有些刺眼地灼烧着他的瞳孔,他看向穆时江,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
“你还记得我妈为什么收养她吗?”
穆时江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开口道:“因为她爸爸殉职……”
穆时江的话并未说完,因为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了横亘在这两个人之间的某个秘密与诡秘。
穆时川顿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开口。
“那一年醒言被她气到难产,我曾经问过她,她究竟想要怎么样,从头到尾与我有关的一切到底有哪里要被她这样责难……以及陆醒言何其无辜要被牵连在这一堆烂到阴沟里的恶心事情里……”
“可是她说——”
穆时川苍白的唇一开一合、一字一句:“可是她说,她讨厌的不是我,她只是单纯地讨厌陆醒言而言。”
“她是个疯子。”
如果让席思凝发疯的对象是穆时川,就像她曾经痛恨作为盟友的穆时川一天天向陆醒言靠近一样,那么穆时川至少可以用他惯有的方式去解决。
可是后来,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让席思凝产生变态的、想要摧毁的兴趣的的那个人,变成了陆醒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道凝视着、监视着穆时川的目光转到了陆醒言的身上。
她想要看陆醒言痛苦,看她从神坛陨落、看她堕入肮脏的人间、看她从此背弃光明的所在。
席思凝,想要摧毁陆醒言。
她要的,是太阳坠落。
——像她曾经不顾一切地想要摧毁穆时川一样。
穆时川看着陷入巨大震惊的堂兄,过了许久,才嗤笑了一声。
不知道在嘲讽谁。
“她的恨意从来没有缘由,就像我曾经说过无数遍的——”
穆时川抬起眼,那一瞬间,穆时江像是看到了一个黑洞,在那里、藏着人性最低劣的阴暗面。
穆时川轻轻地说道。
“他爸爸的消防面具,是被她亲手扒下的。”
第65章 一个疯女人。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能看透席思凝那张乖巧懂事的外表下藏着的真面目,就会发现人的内心有多少种可能。
在穆时川七岁那年,在他已经充斥着各种竞赛的童年里,席思凝是他补习班的同学。
穆时川极少理会补习班里的任何一位同学,包括席思凝,但是慢慢地他就发现,这个叫做席思凝的女孩,经常会跟自己的母亲搭话。
一些很自然的场景里,比如下雨天在路边等家长来接的时候主动凑上去和他的母亲说话,又或者在家长会的时候主动帮他母亲倒水。
小孩不着痕迹地殷勤并不让人觉得厌烦,至少穆时川就很清楚,比起冷漠寡言的自己,他的母亲显然更满意席思凝这样八面玲珑的小孩。
但是穆时川并不在意,因为那个时候的他就知道,别人看上去花团锦簇向往的天堂,是他从出生开始就被困于此的牢笼。
只是年幼的他并不曾想到,有的恶魔是天生的坏种。
席思凝也和他一样,并不喜欢自己的父母,所以她选择为自己换一对父母。
……
病房中一片死寂。
穆时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陆醒言到底是招惹了一个什么怪物啊……”
如果没记错的话,席思凝父亲出事的时候她十一岁,那之后,媒体大肆宣扬他的父亲为了一个孩子,和自己的孩子天人永隔,席思凝就作为烈士遗孤和穆时川救命恩人的孩子被穆家收养。
穆时川的手指抚摸着冰冷的杯壁,看着病房天花板上的灯光在水中折射的光圈,感受着水温逐渐变冷,变得透凉。
他看着水纹,沉溺其中。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疯子,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所以他忌惮着、旁观着,一次次地试图将席思凝的恨意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他曾用背叛麻痹过席思凝,只差一点,他也许就能成功了。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走错了一步,这世间的法则,便彻底被打乱,在今天这一刻,走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
没有办法了,他也许只能,放手一搏。
……
过完陆醒言的生日,紧接着就是圣诞和元旦,陆云朗小朋友的早教班里举办了很多活动,每天陆醒言回到家都能看到稀奇古怪的小手工。
今天陆云朗小朋友带回来的是一只黏土做的小饺子,大概是想起陆萍女士很喜欢的蒸饺,于是回来后一直闹着要给外婆看。
陆云朗小朋友一直乖巧得很,也极少会出现这样盯着一个人要的情况,陆醒言将孩子抱起来,一边哄着一边拿着手机避开节目组的镜头给陆女士打电话。
只是在点开陆女士的聊天框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滑动的指尖却突然顿住。
大脑飞速地思考着心头涌现的异样。
她的心口有些惴惴地发慌。
她贴着儿子软乎乎的小脸,手紧紧握着手机,反思着过去的两个月。
因为参加节目录制,她最近的行程满满当当,已经有快要一个月没有回过家了。
这两天接送陆云朗小朋友的阿姨甚至不是家里常送他的杜阿姨,陆女士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虽然每天偶尔还会和父母微信聊几句天,鞠明杉和陆萍女士都表现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但是陆醒言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她将孩子放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拉着儿子的小手,捏捏他的脸,声音带了几分陆云朗小朋友并察觉不到的颤抖,然后轻声说道:“别哭了,妈妈带你去外婆家,现在就去。”
陆醒言站起身,在镜头前看起来十分淡定地、像是被孩子打败只能顺从地带孩子去外婆家一样,起身去给陆云朗小朋友拿外套。
她给自己和孩子穿戴整齐,甚至像往常一样对房间里的摄像机摆摆手,然后才快步迈出门。
走出房门的时候,她的大脑甚至有些空白,差点被房间门口的花盆绊了一下脚,走到楼下的时候,厨房里的安寒正端着一盘蔬菜沙拉走出来。
她诧异地看着陆醒言穿戴好的样子:“你要出门吗?”
陆醒言下意识地抱紧了陆云朗小朋友,然后冷静地、很自然地笑笑:“嗯,他有点闹脾气,想见外婆,我带他回去一趟。”
外面的天气很冷,陆醒言把孩子放在没有摄像头的那辆车上,打开暖气,然后上车启动。
在终于离开镜头的那一刻,她拨通了最近接送陆云朗小朋友的那位阿姨的电话。
阿姨接的很快:“醒言吗?怎么啦?是不是云朗有什么东西忘了?”
陆醒言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开口问道:“不是的阿姨,是想问一下明天您几点来接云朗,早上我想带他出去吃早饭。”
阿姨答了一个时间,陆醒言的大脑已经自动屏蔽这条消息,然后她状似轻松地问道:“您已经回去了吗?我爸爸妈妈他们吃饭了吗?”
阿姨那里也很平常地答道:“吃了吃了,今天吃的你最喜欢的油爆虾呢。”
陆醒言的手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捏紧,然后抑制住一瞬间翻涌而来的慌乱,轻轻笑了笑:“好的,谢谢您,那我不打扰您了,再见。”
挂断电话后,陆醒言将脑袋靠在了方向盘上,贴着冰凉的皮革,逼自己清醒一点。
好像没什么不对劲,阿姨也回答得很自然,只是有一点。
鞠明杉已经两个月没叫过自己回去吃油爆虾了。
陆醒言踩下了油门,朝家里开去。
……
这一路上陆醒言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还是在看到家中灯火通明的时候卸下所有的担忧。
她连车都没停好,就抱着云朗朝房子里跑去。
她跑得飞快,大概从大学毕业之后她就没有再用这个速度跑过步,吓得陆云朗小朋友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紧张得快要捏到她后脖颈的皮肉。
陆醒言推开了门。
她甚至下意识地开口想叫一声:“爸妈”,却还是被面前的场景撞得喘不过气来。
家里的餐桌上哪里有什么吃饭的陆萍女士和鞠明杉先生,更没有她最喜欢的油爆虾。
空荡荡的餐桌擦得光亮,听到声音的人从厨房里走出来,来人像是惊诧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吓得失了声。
陆醒言将身体靠在桌边,才勉强撑住抱着云朗没摔着他,她刚刚跑步的气息还没舒缓,像是极其艰难地开口,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爸妈呢?”
杜阿姨长长地叹了口气:“醒言……”
陆醒言没等她说完,再次开口问道:“我爸妈呢?”
杜阿姨舔了舔唇:“太…太太去打牌了。”
陆醒言声音颤得厉害:“在哪里?和谁在一起?什么时候出去的?”
杜阿姨像是被她的声音吓到,最终还是不忍心伤害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醒言…你听阿姨说……”
陆醒言的眼睛在那一刻生涩得厉害,大概是太过了解自己的父母,又或者是血脉真的相连,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是身上的某个地方,在疯狂地震颤。
每一次跳动,都像在质问着她到底是怎么做女儿的。
陆醒言垂下了眼睛,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开口道:“我不为难您,我自己去问他们。”
……
陆醒言丢下这句话走出了家门——那个她从小长到大的家。
在走出门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到迷茫。
她不知道该去问谁,更不知道该去哪里。
就好像突然之间,在那一瞬间,一直以来庇护她的、给予她全部的铠甲的那道港湾,出现了缝隙。
她第一次对失去一样东西感到害怕。
——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陆醒言将车停在了医院的停车场里,陆云朗小朋友在她的后座睡着了,一个夜晚跨越大半个上海的车程让本来哭闹了一整晚的孩子变得困倦。
陆醒言回过头去看他,看到小朋友的脑袋歪着打瞌睡,手中还紧紧捏着给外婆的黏土小饺子。
那一瞬间陆醒言的眼睛热得厉害。
她将孩子抱起,终于还是下了车,从停车场的电梯走上了住院部。
这一路上有些冷,但是陆云朗小朋友的呼吸很热,一下一下地喷吐在陆醒言的锁骨处,像是这个冬夜里陆醒言感受到的最后一点温暖。
现在已经是八点四十几分,距离九点的探视结束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没有人来拦她,于是陆醒言顺利无阻地走进了顶楼的走廊。
她照着手机里给的地址,走到了对应的病房门口。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像个乌龟一样躲进龟壳里,怯弱地祈求让时光倒流。
可是她还是听到了病房里那道熟悉的、让她一瞬间破防的、鞠明杉先生声音。
她的父亲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想照顾一个孩子一般包容地照顾着她的母亲:“饿吗?还想不想再吃点什么?渴不渴?我偷偷去给你偷点饮料?但只能喝一口…”
陆萍女士一如既往地语气,却不再大嗓门的暴躁,而是带着几分困倦:“不吃了,我都胖了……”
陆醒言没有办法再听下去了,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落泪。
身后的行人都在抓紧最后的探视时间告别,只有她笔直地站在门口,腿像是僵得不敢动弹。
她的手按在门把手上,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去,最终还是颓然地松开。
她转过身,身后传来了护士的声音:“那边的家属抓紧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护士的声音太过有指向性,与陆醒言一门之隔的病房内的说话声停了下来。
陆醒言抱着孩子的手甚至有些不稳,一瞬间她情绪大起大落的大脑甚至反应不及,连身后出现了人都不曾发现。
来人握住她的手臂,帮她巩固在一瞬间的托力,却又像是怕捏疼了她。
男人看起来也有几分苍白、但是眉眼熠熠,他轻声对陆醒言说道:“没事,跟我来。”
第66章 撤回的心愿。
没事,跟我来。
在那一刻到来的瞬间,陆醒言的大脑几乎不再思考,她本能地逃离、本能地跟随、然后本能地顺着那个男人的力道前往另一道门。
房门在身后关上,陆醒言靠在屋内的柜门边,将身体的重心交给死物,来平静今晚看到的、听到的一切。
穆时川在门边驻足片刻,确认走廊上的鞠明衫并未察觉后,看向陆醒言。
男人明显地有几分局促,似乎是对眼前突如其来的状况,有些不知所措,亦或是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她,感到不敢注视。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避开看到的一切,轻声对她说道:“你休息一下,过会儿…我送你出去。”
在一片苍茫的思绪中,穆时川的声音像是穿透一片混乱的长剑,隔绝陆醒言全部的怯弱。
她一点一点稳下心绪,终于在穆时川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轻声答道:“谢谢。”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如往常般冷静,表现出承担起一个家庭、一整个陆氏飞跃的继承人该有的模样。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她了。
在一片寂静的对视中,穆时川垂下眼眸,在他如潭水一般幽深沉静的眸色中,穆时川倏地伸手——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陆醒言一点一点堆砌伪装出来的坚硬外壳在那一瞬间被击垮。
她此刻的心有冷,她的指尖就有几分的寒意。
穆时川微微颤动的指尖下,是陆醒言飞快跳动地脉搏,和她颤抖地、几乎脱力的、只凭借着做母亲的本能抱住陆云朗小朋友的手臂。
他感受到了。
她此刻所有的惶惑不安。
只一瞬,穆时川就松开了她,他几乎能洞悉一切的凌厉双眸似乎在嘲笑着陆醒言的无能。
陆醒言藏不住胆怯,一如她当年藏不住她对他的喜欢。
但穆时川似乎并不打算深究,他抬起手腕,确认了一下时间,然后对她说道:“走吧,宵禁了,我送你出去。”
陆醒言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然后试图抬脚跟着穆时川离开这间病房。
而她面前的男人却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低下头,沉默地与她对视,几秒钟后,他似是有几分无措地开口:“你…需不需要我……”
陆醒言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看着怀中熟睡的陆云朗小朋友、一时无言。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她抗拒面前的男人、她孩子的父亲靠近他们。
但是事实是,她的手臂已经麻了一片,很难继续抱着怀中的孩子离开这座医院。
今夜的情绪翻腾,陆醒言的眼眶带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翻涌而来的微红,眸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水色。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以及他伸出的手臂。
一段莫名地僵持。
来自这个孩子的生父与生母。
片刻后,陆醒言还是将怀中的孩子递了出去。
穆时川小心地接过,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的物件,在手臂接触到那个孩子柔软的气息时,心都似乎有一块地方被剧烈地灼烧着。
为了让这团小小的生命睡得舒服些,穆时川还将他托得高了些,让他的脑袋可以靠着他的肩膀。
他的另一只手,绕过那孩子的颈后,轻轻地托着他的小脑袋。
陆云朗小朋友察觉到了这一动荡,用小脸在穆时川的肩膀上滚了一滚,然后找了一个让他舒服的位置,用脸蛋紧紧地贴住穆时川的脖子,继续他香甜的梦境。
穆时川的鼻尖,在那一瞬间充斥着那孩子身上的气息,和属于陆醒言的味道。
他像是被一道利器猛然间击中,在那一瞬间心口被狠狠地射穿,一股汹涌的热意从五脏六腑散开。
他低下头,以陆醒言无法察觉到的微弱弧度,轻轻地、极其微小地蹭了蹭那孩子的脸颊。
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愧疚。
……
陆醒言的状态无法继续开车,陆云朗小朋友也不适合再坐在儿童座椅上。
她并未坚持叫代驾或者司机前来,而是默认地任由穆时川放下了孩子,然后坐上了驾驶座送她回家。
在开进小区的时候,穆时川在回陆醒言家和父母家的岔路短暂地停顿了一会,最终还是将陆醒言送回了父母家。
陆醒言下车之后,似乎是诧异了一下目的地,但并未有任何质疑,甚至还转身对穆时川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十分疏离的一声,谢谢。
仅仅谢谢今晚的片刻收留,也只是谢谢他明明看透一切,却并未戳破这镜花水月的一切。
再无其他。
陆醒言抱着孩子上楼,任由阿姨将陆云朗小朋友哄睡着,然后看着外面黑咕隆咚的夜色,心头翻涌的情绪终于在黑暗中释放。
她连灯都没开,在一片墨色的寂静里走下了楼梯,离开了家。
她摸到了方向盘,然后一觉踩下了油门。
在隐约飘雪的冬季里,她甚至摇下了车窗。*
玻璃车窗降下,冰冷的寒意争先恐后地冲进车窗内,攻击着陆醒言的大脑。
她的车速很快,但并未丧失理智,这一片住宅区的夜晚本就人车稀少,在此刻给她带来了分秒的宣泄。
她很快便开出了闹市,漫无目的地开向她也不知道的终点。
最终车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上停下。
陆醒言轻轻地喘着气,趴在方向盘上,用双手不断地揉搓着被冻得通红的耳朵,然后拉了手刹,下车。
她朝着身后跟了自己一路的黑色spyder走去。
陆醒言看着车里的男人,冷淡地问道:“跟够了吗?”
穆时川也跟着她轻呼出一口气,眸子一闪不闪地看着她,反问道:“那你呢,陆醒言,疯够了吗?”
陆醒言闻言却嗤笑了一声:“这也叫疯。”
然后还淡淡地补充道:“轮不到你管。”
本该结束在昨天的一切,在今夜又以一种诡异的巧合相连,无端地激起陆醒言的防备和警醒。
是的,防备。
不论眼前的男人伪装地如何伏低做小任人宰割,陆醒言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被狼撕咬过后的痛苦记忆。
像是一种应激反应。
陆醒言对穆时川的一切,有着如应激反应一般的抗拒,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和他同归于尽。
可她不能,她控制住了。
因为一旦野兽的反抗本能被激发,那她便也成了野兽。
她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那样,陆醒言想。
……
隔着一扇窗的距离,今夜的他们似乎没有剑拔弩张的氛围,在这条马路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忘掉。
所以。
穆时川看着眉眼通红、耳朵尖冻得发白的陆醒言,伸出了手。
——他的双手很烫,紧紧地贴着陆醒言的耳朵,激起一阵颤栗。
冰凉的皮肤接触到灼热的温度,陆醒言感觉脸颊两侧带来火辣辣的触感,过了很久之后才缓缓回温。
她听到他说:“陆醒言,明天我会把今天的一切都忘掉。”
“所以,”他问:“你要哭吗?”
不管是疯还是哭,在明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在驶离这条无名的道路的时候,陆醒言都要变回那个大人的样子。
那个顶天立地的样子。
那个合乎所有人期待的继承人的样子。
那个让陆女士最最骄傲的女儿的样子。
做大人到底有什么好啊?
长大之后的陆醒言才知道,喜欢的男孩并不属于自己、即使身为陆女士也有无数的身不由己、一点一点背负起这个世界的期待。
那些她曾不屑一顾的规则,她竟在不知名的时刻开始遵守。
……
只一瞬间,穆时川看到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掉落,晶莹得像是夜色里的珍珠,滚烫得滴落在他的心上。
然而陆醒言抬起头的时候,却只剩点点水光,仿佛那一串晶莹只是穆时川的错觉。
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片刻后,轻声道:“穆时川,我收回那天的话。”
她说:“我那天说,如果没有遇见你就好了,如果这是一个愿望,那我不要许了。”
陆醒言想去那天的生日和初雪,她甚至没有分一个愿望给她的陆女士。
她是一个怎样粗心又可恶的女儿。
她低下头:“如果这是一个愿望,如果以前的生日快乐、新年快乐都是愿望,那我统统都不想要了。”
在抬起头的时候,她眸中盈满全部的、穆时川曾见过的、瞥见一眼心都跟着颤抖的难过。
“我只想许一个愿望,就一个。”
“我想要我的妈妈平安。”
……
她就站在穆时川的眼前。
他亏欠的、他小心隐藏起心动的、他的太阳。
宛如在此刻坠落。
他从来都知道陆醒言的骄傲和软肋。
他也从来都知道自己的骄傲和软肋。
于是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同被人捏碎了脊骨那般束手无措。
他终于知道,来自那个疯女人的全盘计划。
失去爱情并不会让陆醒言堕入地狱,是高中时代的席思凝费尽心力得到的研究成果。
而现在,她找到了陆醒言深藏在心的宝藏。
——她的脊梁。
第67章 如果有一天。
她想要她的妈妈健康平安。
她想要她的妈妈永远是妈妈。
她愿意拿她所有的幸运去换。
穆时川听懂了。
寂静的黑夜,像一头吞噬人心的野兽,散发着勾人心魄的光。
陆醒言沉默地看着年少时爱慕过的男孩的双眼,仿佛这些年走过的路全都可以不算话,哪怕忘记所有的爱恨嗔痴,也要换她的母亲平安。
……
连陆醒言都不曾想过,从决定与穆时川分开的那一刻开始,她居然还能有一刻,如今夜的此时此刻一般,与穆时川一同看星星。
今夜的风真的很冷,下过雪后空气中似乎有冰霜打在来人的脸上,以及心上。
他们并排站着,依靠在车门边,在那条看不见来处与归期的漆黑马路上,就着星星点点的路灯,透过天幕看着夜空。
那里有闪烁的星星,有少年人难以言喻的晦涩情意,也有少女回不去的快乐年少。
陆醒言注视着前方,在空气中哈出一口气,看着温热的气体在黑暗中凝结,看着水雾一般的暖流散去,最后淹没在黑暗中。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一点逝去的水雾竟让她觉得有些可笑,她将头靠在门边,说着连她自己都分不清逻辑的话。
“陆女士…好像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咋咋呼呼的,我却从不觉得她凶。”
记忆中的母亲一直如此,她很忙,但只要没有出差,就几乎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姐弟俩的早餐桌前,哪怕也许她并来不及吃早餐就要带着助理匆匆离开。
即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一百天要赶飞机,每年却有大半的周末陆女士会回来陪姐弟俩度过亲子时间。
她会在陆仰止第一次为了姐姐打架的晚上带回一整套的游戏卡奖励她的小儿子努力变成一个小小男子汉;也会在陆醒言第一次来例假的晚上赶回家,笨手笨脚地做红糖鸡蛋庆祝她的长女在那一天开始成为让她惆怅也欢喜的少女。
她的母亲,是全世界最好的母亲。
她教会陆醒言取舍、坚毅、洒脱,将她教得无比强大之后又谢幕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
要怎么去面对,可能到来的别离?
陆醒言做不到。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从小到大,我好像很少去害怕什么,因为我总是知道,会有人不问缘由地支持我,她永远会夸我,会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小孩。”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透过她的瞳孔,看到里面浸润着的痛苦,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将手掌放在她的发顶上,给她哪怕一点点的温暖。
只是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的拥抱都可以给予此刻的陆醒言力量,除了他。
陆醒言努力地回忆着与母亲的一切,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她好像永远也不会倒下,她一直如英雄般站在我的身前,以至于我从来都没有思考过,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
陆醒言不敢想,她几乎只是提到这一天,巨大的痛苦也快要将她淹没。
“如果有一天……我要怎么办,我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面前的女人终于卸下了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冷硬又防备的样子,脆弱地像一只舔舐伤口的小兽。
如果他们中间不曾横陈着一段惨不忍睹的婚姻,此刻的穆时川也许能将她拥入怀中,给她一点点曾经熟悉的安心气息。
但是此刻,他只能挣扎着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抚过陆醒言的发顶,轻声说道:“不要再想了,醒言。”
他说:“你妈妈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句承诺荒诞地如同玩笑。
但是至少,生死共担。
那是曾经作为丈夫的穆时川没有做到的。
在这一刻,在陆醒言成为一夜之间走入死角的赌徒的时刻,在一片沉寂中,她立下了独自向前的决心的时刻。
穆时川妥协了。
他从来都淡漠地注视着这人间的法则,遵守但从不认同。
而如今的陆醒言像一头横冲直撞的怪兽,终于决心从今夜开始,从此刻开始,蛮横地在这个世界的既定法则里闯出一条血淋淋的路来。
穆时川很难去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曾站在她的对立面,一遍一遍压抑下青春年少的悸动,漠视她全部的热烈与爱意。
也曾胆小怯弱地在爱与退缩之间辗转,藏起自己所有的阴暗面,将所爱之人藏在心底最深处。
不敢显露半分。
他曾伤她至深。
也因此,他正在承受失去她的痛苦,每一日每一日都因为她再也不会回头而心如刀绞。
只是这一切似乎在今夜逆转。
不会有人比穆时川更清楚,明天之后陆醒言所要走的那条路上有多残酷。
她大抵要丢弃她一直以来奉守的一切。
只是这一次,让穆时川无比庆幸的是。他能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他的全部。
她固然可以选择独自前行,但穆时川,却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人承担近日种种。
上帝又一次将选择的机会交给了他。
而此刻的穆时川,往后每一日的穆时川,都会选择与她站在一侧,将年少的他亏欠的种种偿还。
他该偿还的,他也必须偿还。
哪怕是…为虎作伥。
——
在白天到来前的最后三小时。
陆醒言扔下了自己的车,坐在穆时川的副座上静静睡去。
在白天到来之前,在回到现实世界之前,在继续成为陆氏飞跃的继承人之前,陆醒言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一小时之后,穆时川将车停在了ARE电子竞技俱乐部的门口。
白天在医院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的穆时川并不觉得疲惫,他偏过头,看着副驾驶座上的陆醒言。
她安静地闭着眼,眼下有淡淡地青色,睫毛上还有一点点未干的水痕,即使睡着也似乎有着抹不去的忧愁。
穆时川很久没这样看过陆醒言了。
少年时她是他的同桌,会在许多的课上偷偷睡觉,她睡眠质量极好,时常熟睡到翻面转向自己。
那个时候一板一眼听课实则内心觉得无聊透顶的少年,总是会忍不住偷偷地看向身边的少女,看她每一次频率的呼吸,带着让他向往到嫉妒的自在快乐。
后来她成为了他的妻子,也有许多个夜晚这样躺在他的身侧。
穆时川总是很沉默,因为他试图努力地找到一个和陆醒言相处的方式,愧对她的爱情,于是别扭地逃离。
却在几乎每一个夜里,无法抑制地将她拥入怀中,用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张皇地猜测她什么时候会离开。
穆时川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他轻轻伸出手,刮去了她眼下的那一点泪痕。
陆醒言不该哭的。
陆醒言该一直笑着,笑得自由自在、张扬明艳才对。
他以前从不明白,却在失去后一点一点摸索着内心的期许,一点一点明白,该如何去爱她。
他希望这世界的一切,如她所想、如她所愿。
——
陆醒言睡得并不沉,所以感受到汽车的颠簸停止后很快苏醒。
她伸手摸了把脸,拿出手机给自己的弟弟打了电话。
陆仰止根本还没睡,甚至不止他,整个ARE电子竞技俱乐部的机房里都是灯火通明、充斥着网瘾少年们的厮杀声与鼠标键盘的声音。
陆仰止接到电话后坦然地关了直播摄像头,揉了揉眼睛,关了电脑,起身下楼。
陆醒言的到来并不让人意外,事实上陆仰止也在猜测着他那有些迟钝的姐姐什么时候会发现,虽然还是比他预料得快了那么一点点。
让他意外的是陪着陆醒言到来的人居然是他的前姐夫穆时川。
陆仰止看着那张讨人厌的脸下意识不耐地皱了皱眉,然后选择了无视穆时川,朝着姐姐走去。
陆醒言站在基地别墅的大门口,穆时川靠在车边,站在离这对姐弟大概五米远的地方。
然后穆时川就看到,陆醒言面无表情地抬手,给了自己的弟弟陆仰止一个耳光。
耳光很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清脆骇人,让穆时川都有些吃惊地侧目。
陆仰止格外坦然地站在那里,高大的男人没有闪躲,硬生生地受下了姐姐的这一耳光。
陆醒言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弟弟,看着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连出生都相伴在一起的弟弟,努力压抑了一晚上的泪水终于落下。
她看着陆仰止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是谁啊陆仰止?”
陆仰止轻叹口气,手忙脚乱地摸着随身的大衣口袋却翻不出一张纸巾,最终只能有些无奈地试图拿大衣的袖子去给姐姐擦眼泪,却被陆醒言再次伸手打下。
陆醒言的愤怒和难过喷涌而出:“啊?我是谁啊?我不是陆家人吗?不是陆女士的孩子吗?你们怎么能瞒着我?怎么能只瞒着我一个人?!”
陆仰止认真地看着姐姐,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打的是我,你倒是先哭。”
陆醒言看着弟弟跃跃欲试要给她擦眼泪的衣服袖子,嫌弃地推开他,自己拿手帕擦干净眼泪。
陆仰止沉默片刻,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姐姐的样子,对她此刻的痛苦心境、对她今夜的无奈挣扎感同身受。
他们同为陆女士的孩子。
他们互为姐弟、亲人、最重要的手足。
她正在经历的东西,他在不久之前刚刚经历。
高大的男人伸出手,将姐姐拥入怀中,像儿时那样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
他带了几分同样的痛意,却像个挡在姐姐面前的大人般开口道:“……真是的,我可是自己凭本事发现的,凭什么告诉你呀?”
果不其然陆醒言几乎是立刻要推开他再给他一耳光的程度。
陆仰止抢在再挨一耳光之前松开了姐姐,然后正色道。
“陆醒言,陆女士不告诉我,或许只是不想让身为子女的我担心。”
面前和陆醒言眉眼相似的男人收起往日的懒散和戏谑,认真的样子似乎只是当年那个可以为了保护姐姐战至最后一刻的坚毅少年。
“可是她不告诉你,是因为她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侍疾床前的女儿,而是一个和她一般、站在风雨中顶天立地的继承人。”
男人的声音在黑夜中四散开来,几乎温暖地将陆醒言包围。
她的弟弟,看着她的眼睛,像他们的母亲无数次看着她一样。
“做得好,醒言。”
第68章 做无所不能的大人。
做得好,醒言。
她的母亲曾不止一次这样对她说过。
她的母亲从不吝啬爱与夸奖,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陆醒言。
她用心灌溉着花朵,又用爱筑成盔甲,给予她无比强大的力量,去面对这世间的一切苦难。
这是新的一课。
陆醒言明白。
但她仍虔诚地祈求着,如果这世间有任何一个神明能够听到:
祈求这不是来自母亲的最后一课。
……
陆醒言坐着穆时川的车回到陆家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冬天的白昼总是来得很慢,却又在天光乍破的一瞬间穿过云层,将并不热烈的阳光洒向大地。
陆醒言看着逐渐熟悉的街景,将额头贴着冰凉的车窗玻璃。
四五点的时间,城市刚刚苏醒,沿途已经有晨跑的人开始晨练,早餐店的小贩打开热气腾腾的蒸笼。
这座城市又一次进入了正常运转的轮回里。
穆时川的车最终停在了陆醒言家门口的院子旁,朦胧的晨光里,那座房子也变得明亮温柔。
陆醒言静静地看着窗外,没有动作。
穆时川也没有言语,转过头看向她,给她时间,仿佛这样坐到天荒地老也没关系。
陆醒言并未转头去看穆时川,仅仅是看着车窗玻璃里倒映着的他的侧脸,一点一点地斟酌着语句。
良久后,她开口叫他的名字。
“穆时川。”
“……”
这一声“穆时川”似乎隔了很远的时空,同时击中了他们两个人。
她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请求你照顾好云朗……”
陆醒言说得很艰难,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说着让她心口都在疼的话。
“你也看到了,我的父母现在无法分心,从明天开始,我可能忙到根本没有时间回来照看他,我不能将他只托付给家里的阿姨,因为在可能发生的危机面前,我不能要求和奢望她们付出生命去保护我的孩子。”
陆醒言平静地叙述完,才转过脸,终于直视着穆时川的眼睛。
印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与他笔直地撞上视线。
在此前很久的时间里,她不想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她不想从里面翻找到他不爱她的痕迹。
但是她也记得在离婚那天,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他对视,然后一字一句地许下与他的分别。
如此深刻。
她的爱与恨。
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够称得上爱过的人。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说完后面的话。
陆醒言问道:“那你呢,穆时川?”
她没什么要给他的情绪和表情,却每一个字都似千斤重:“你会保护好他吗、会爱他超过你的生命、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在任何危险到来之前为他挡下,你会吗?”
你会吗。
陆醒言想要说的其实不是疑问句。
她想说的,其实是——
我求你。
我求你照顾好他、求你守护他胜过自己的生命、求你……像我一样爱他。
她的孩子。
或者说,他们的孩子。
原谅她环顾四周,这个世界上她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如今都深陷桎梏,在她孤军奋战的时候,她甚至只能寄希望于另一半的血脉。
原谅她在此刻卑劣地要求一个人承诺付出自己的生命,明明她已经慨然割舍与他相关的一切,甚至早已断绝了他与孩子之间的全部连接。
穆时川的世界在那一瞬间被剥夺了几乎全部的声音,只能听到陆醒言的问话。
他有些恍惚地想,似乎曾在某个时刻,他也被人问过类似的问题。
“穆时川先生,在此后的人生中,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裕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是否愿意与她永远相爱、相守、相扶?”
他也曾回答过“我愿意”。
但那一刻的他,爱意浅薄到被理智主宰着所有,用淡漠伪装所有的心境,那一句“我愿意”并不带有几分热烈的悸动。
可是那一刻的陆醒言不同,她回答的那声“我愿意”是爱与庄重的誓言,所以她会无条件地爱与包容着她的丈夫。
他配不上那样的爱,所以他失去了她。
而这一次,似曾相识地问题摆在他的面前,她问他是否愿意如她一样,用生命去保护他们的孩子。
怎么能这样问他。
他明明……甘之如饴。
穆时川看着她,看着她明明疲惫至极却强装坚强的样子,轻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如她当初那声“我愿意”一般回答。
“我会。”
“醒言,我会爱他、保护他,我会将他视作我的骨血、我会将一切可能的危险杜绝,哪怕付出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醒言,我会如你一般……爱他。”
“我也……本该如此。”
——
他说他会。
他会的。
陆醒言在那一刻卸下了心底最深的防备,她如释重负,却又感到迷茫。
在明天到来之前,无法预知的、那个明天。
……
陆醒言走进屋内,感受着屋子外面汽车离去的声音,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片刻,才像是恢复了心力一般起身上楼。
她不在的日子里,云朗大多时候是睡在陆女士和鞠明杉的屋子里的,但今天,陆醒言在杜阿姨的房间门口听到了他浅浅的小呼噜声。
陆醒言就那样在门口站了许久,她的手放在门把上,终于还是没有按下房门的开关,没有打扰他的小小梦乡。
等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将窗帘拉上,严严实实地遮住所有天光,然后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陆醒言醒来的时候,身体还是有着熬夜完的不适感,骨头缝里都有些酸胀,眼眶疼得厉害。
她坐起身,看了看时间,早上十点。
她靠在床头,揉了揉眼睛,打开手机,开始处理所有的事情。
她先打了电话给李诗尹,电话那头的好友似乎风风火火地在节目录制现场指挥着,到了几分嘈杂,但孕妇大人却中气十足。
“怎么了呀,我的大小姐。”
又怎么啦,我的大小姐。
她们总是这样互相揶揄,却又努力地将对方都当作公主。
陆醒言的脸上不自觉的带了几分笑意,却又很快落下。
她停顿了片刻,才开口道:“很抱歉宝贝,我这里……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我可能没有办法,再继续回到你那里录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陆醒言的心一紧,下意识地开口道:“对不起诗尹,我……”
而下一秒,电话那头的李诗尹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打断了她的醒言:“不用解释的醒言,你永远不用对我解释,你不是一个会让朋友失望的人,所以我知道你此刻一定遇到了连我也无法倾诉的境况。”
电话那头的好友每一句话都说得坚定:“醒言,往前走,这里的一切我都会处理好,在我这里,你永远是对的。”
她们是挚友,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她们从未放开过彼此的手,从始至终坚定地相信着彼此。
这一次,一定也一样。
李诗尹握着手机,透过玻璃门看着屋内人来人往的录制组,想起电话的那头的姑娘。
她的醒言、她的骑士、也是她的公主。
陆醒言不会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
绝无可能。
因为她知道,她的醒言无所不能。
……
陆醒言的第二通电话,打给了正在休年假的秘书江夏。
江夏那头很吵,陆醒言接通的那一瞬间想起江夏似乎和她说过她年假有出行的计划。
所以陆醒言带了几分踌躇:“呃……抱歉江夏,我可能需要你尽快回到公司,你的年假等忙完这阵我给你重新批,从今天开始到你再次休假前按照三倍工资计算,你的行程花费我全额给你报销,这次的也报……可以吗?”
电话那头的江夏停顿了两秒钟,陆醒言听到她一向精明能干说话一点情绪都不带的秘书姐姐的声音。
“乐意效劳。”
——
陆醒言挂断电话后,起床洗漱,简单收拾了一下未来几天可能为用到的东西,就下楼去看云朗。
陆云朗小朋友正乖乖地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玩玩具,听到楼上的响动立刻敏锐地抬起头,看到陆醒言之后立刻站起来,跑到楼梯口张开双手。
他小小的一只,像是一只幼鸟张开了双臂,陆醒言走回去,将他抱起。
小小的孩子立刻抱住了她的脖子,有些委屈地贴紧陆醒言的脖颈。
陆醒言知道,是因为昨晚没有和她一起睡觉的原因。
陆醒言轻轻地抚上他头顶的小小绒毛,看着那一圈圈的可爱发旋,感受着他呼吸间喷洒的气味将她包围。
陆醒言贴贴他的脸,心中带了极致的浓烈歉意。
她有太多的责任。
她是陆女士的女儿、也是陆云朗的母亲;她是李诗尹的挚友、也是陆氏飞跃的决策者。
在这些身份面前,她只能选择优先最末一个。
因为那是她的母亲,在即使生命末路,也要替她做下的决定。
天亮了。
要做陆醒言该做的事情了。
第69章 没有任何前缀的,陆醒言。……
吃过早饭,陆醒言跟阿姨简单交代了一下,就带着云朗回了自己家。
——她和穆时川约好了在这里碰面。
她给陆云朗收拾了一下衣服和玩具,然后看着安静坐在沙发上学习数字的小男孩,还是有些担忧地坐在了他的面前。
陆云朗小朋友察觉到眼前的光亮被遮挡,立刻抬起头甜甜地冲着陆醒言叫“麻麻”。
陆醒言心中百味杂陈地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蛋,然后带着眷恋地看着面前的孩子——曾经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孩子。
到底应该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将他亲手交送给另一个人寻求庇护。
她曾亲手斩断的过往,却是她此刻能够依仗的全部。
陆醒言感受着指尖摩挲着的孩子皮肤独有的柔软触感,心碎得稀巴烂。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她希望这道门永远不要被敲开,她希望穆时川离她的孩子远远的,却也清楚地明白如何做才是正确的选择,才是解决此刻进退两难的局面的最优解。
可是门铃还是响了,门铃也终究会响的。
她没有逃避的权利。
她曾经的丈夫、爱人站在这扇门的门外,却像是一个夺走她孩子的入侵者。
陆醒言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陆云朗小朋友一眼又一眼,终于才下定决定起身去将房门打开。
面前的房门拉开,穆时川看到了陆醒言,以及她身后那个坐在沙发上好奇地抬起小脸朝门口张望的小男孩。
但他几乎是立刻强迫自己转移了视线,看向了面前的陆醒言。
她该有多难过呢?
穆时川想。
她从不曾对这个世界低下高傲的头颅,连斩断爱意也要挺直脊背离开他的视线;她也曾勇敢奔赴这世界的每一个灿烂角落,她曾无所不能。
而在昨夜,开口向他求助的那一刻、在今日,亲手将陆云朗交出的这一刻。
她该有多难过呢?
她要承认自己的困境和无能,要丢下自己的尊严和骄傲,不得不坦然面对自己的另一面。
原来这就是爱意。
昨夜的穆时川一遍遍辗转反侧到了然。
在此刻尽他所能地感受陆醒言的一切情绪,因她的低落而伤怀、因她的迷茫而踌躇。
原来他可以为她付出生命的。
穆时川想。
原来在少年时困扰他许久的那份情感,原来在那个混乱危机的夜晚,他挡在陆醒言身前的那个动作,原来匕首刺穿□□的那一刻,他心中翻涌而来到让后来的他无法面对的情绪和在心中想要翻来覆去地默念却一遍遍按捺的名字。
——是陆醒言。
从来都只有陆醒言。
在这个他曾觉得乏善可陈又百无聊赖的人世间,原来他只有陆醒言。
……
陆醒言的手握在门把手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才侧过身子让他进屋。
这个过程她做得缓慢,像是警惕的猛兽一点一点退后,一点一点对幼崽松开保护的范围。
穆时川了然,但并未多言,跟随她走向沙发上的那个孩子。
在数字世界中的小男孩这才勉为其难地抬起头,赏了他一个眼神。
陆云朗小朋友有一双和陆醒言一模一样的眼眸,像两颗亮晶晶的葡萄,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格外的明亮有神。
——清澈得像是会给你她/他的整个世界。
除此以外,他的五官并不像陆醒言和穆时川中的任何一个,只是在他面无表情地作沉思状的时候,神情很像穆时川。
一样的聪敏又内敛,沉静得像是没有波澜的湖面。
而此时此刻,陆云朗小朋友就这样,睁着和陆醒言如出一辙的双眸,抿着嘴巴,黑漆漆的小眼珠平静地与他对视,露出和他一样严肃的神情,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他。
一个不怎么熟的叔叔。
陆云朗小朋友放下手里的玩具,没有起身,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像是一只敏锐观察四周动静的小兽。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他家的不速之客,陆云朗小朋友严阵以待。
陆醒言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流转,最终在穆时川的脸上停下,她顿了顿,轻声道:“坐吧。”
他们隔着陆云朗坐下,陆醒言伸手轻轻摩挲着小男孩的脸侧,像是要舒缓他警醒的的神情,放松紧抿的唇。
但是效果甚微,陆云朗小朋友安心地将后背对准妈妈,然后凶巴巴地用视线一直追随着穆时川,意思很明确:你谁?来我家干嘛?
他看着穆时川在沙发上坐下,坐在他的身边,小小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像是小兽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陆醒言适时地打断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她将陆云朗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看着穆时川,对云朗说道:“云朗,叫……”
话没说完她自己却顿住,一时间竟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叫什么?让云朗叫他爸爸吗?
即使到了现在,陆醒言都无法说服自己。
在她犹豫的几秒里,穆时川很快反应,开口道:“不用,醒言。”
他沉沉的目光注视着陆醒言,说道:“不必这样,你可以将我当做任何人。”
不管她或者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怎么想,他都不是怀抱着趁火打劫这样的心思出现在这里,而是带着满心的愧疚与无奈、最好全部的准备给出全部的爱。
他出现在这里,是准备将他的全部双手奉上。
只要陆醒言需要。
陆醒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回想了一下昨晚就在脑海中整理的关于照顾云朗的*注意事项,然后一点点缓慢叙述道:“一般情况下,云朗的生物钟会在七点醒来,他喜欢在床上玩一会,七点半左右起床洗漱吃早餐,我会让阿姨大概这个时间过去帮你照顾他。”
“他最喜欢的早餐是蔬菜小饼,喜欢果汁多过于牛奶,最喜欢苹果汁,但如果早上不喝牛奶,当天也要找机会给他加餐喝掉。”
“还有就是,你知道的,他对虾过敏。”
陆醒言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过穆时川。
从心理学上来说,她此刻的内心对他处于复杂的回避情绪之中,不用多想,穆时川对她的踌躇全盘接收。
她正在为利用自己而感到回避。
也在为放开手中的孩子而感到愧疚。
穆时川没有答话,而是将视线投射在手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他抱过他的,他的身体小小软软的,整个人奶香奶香的,白嫩的小胳膊很是有力,抱住他脖子的时候有肉肉的地方紧紧地贴着他的脖颈,从他身上蹦下来的时候也有股子蛮力。
他是那样聪慧、活泼、可爱,充满旺盛的生命力。
他会长成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和他的母亲一样。
不管有没有穆时川这个父亲。
陆醒言的愧疚是他此刻铺天盖地的忐忑。
她的松手和他的靠近一样,都需要无边的勇气。
他要站到她的身边去,他要再次去到陆醒言的世界里,不管以什么方式。
——穆时川自少年时起,只要他定下的目标,从未有不曾到达的时刻。
那天的下午,穆时川第一次陪着陆云朗小朋友去上早教课。
这对年轻的父母,隔着早教班的玻璃,沉默地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软垫上蹦蹦跳跳咿呀作语。
他们看着他的时候,那道小小的身影也时不时地转头看回来,偷偷地观察冒出来的陌生叔叔和今天格外古怪的妈妈。
应该这样做吗?直到这一刻陆醒言也并不知道答案。
如果最后她没能留住她的母亲,难道还要继续承受失去陆云朗小朋友的可能吗。
毕竟她记忆里的穆时川绝非善类。
一路沉寂的男人却在此刻开口。
穆时川突然轻轻开口道:“醒言,相信我一次吧,就一次。”
他转过脸,漆黑的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笃定:“我一定,会把他好好地还给你。”
他会归还少年时她的小心悸动,也会归还嫁娶时她的满腔爱意。
那份埋藏于心的火焰,终会点燃,这一次,他会义无反顾地向她走去。
——
陆醒言回到飞跃的那天,是那一年的最后几天。
圣诞悄然离去,整座飞跃大楼里的人都在紧张刺激地庆贺双旦节庆的第一枪顺利打响,祈祷这份好运会持续到元旦、春节,然后收到一笔可观的年终奖。
只是没人知道,回到这座大楼里的陆醒言和提前结束休假的首席秘书江夏正在严密布局着的、属于陆氏飞跃的真正难关。
由陆萍女士亲手缔造的盛世,会随着她可能的陨落而终结,还是会迎来新的引领者,开启真正的崭新传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对于陆醒言而言,她要很快很快地长大,成长到……可以取代她的母亲。
要在无人知晓的时候,一点一点拿走她的母亲留在陆氏飞跃的一切。
如果她是员工心中的顶梁柱,那就成为新的主心骨;如果她是对手眼中的不败传奇,那就要做到一样的聪敏睿智;直到……所有人将她忘记。
直到所有人都只记得陆醒言的名字,直到陆氏飞跃不会因为陆萍的倒下产生任何的动荡。
才是此行的终点。
她要所有人提到她时,不再是陆萍的女儿、陆氏飞跃的继承人。
而是没有任何前缀的,陆氏飞跃的陆醒言。
陆醒言必须要站在比她母亲更高的位置上,并且,要比每一次,都站得更笔挺有力。
第70章 从今天开始,由我来照顾你。……
与此同时的穆时川,正在进行也行是他人生中会面临的最难的一门课程:
《与两岁小孩相处的哲学》《如何俘获两岁聪明小孩的芳心》。
陆云朗小朋友在并不熟悉的生父那里托管的第一天,是由陆家的阿姨送到穆时川家的,虽然从陆醒言家的床上运到穆时川家的沙发上,只需要上下几层电梯,但陆云朗小朋友还是折腾了不少的时间。
小家伙因为睁开眼的时候没有嗅到妈妈熟悉的气息,翻来覆去也没找到妈妈在哪,整个早上心情都是臭臭的,小嘴巴撅得可以挂油壶。
杜婆婆给他烙了他最喜欢的小饼,还撒了他最喜欢的肉松,小家伙还是臭鼓鼓地用小勺子翻动着小饼不肯说话。
杜阿姨从小照顾陆醒言姐弟长大,也手把手带过陆云朗,对陆家人的脾气摸得门清,一想到马上要把这小炸弹送去那个不长眼的姑爷家里,立马憋了气,干脆也不哄了,直接就把小崽子从饭桌上拎下来,抱着陆醒言给他准备的大包小包一起送下了楼。
在过去的一天里,穆时川已经找人将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每一个小朋友可能会磕到碰到的角落都贴上了防撞条,还将整片客厅都清理出来铺上地毯做了玩具角。
今天一早醒来,他将自己收拾妥当,生怕扎到小朋友,连胡子都刮了两遍,然后就坐在沙发上,像个傻子一样仔细思考家里还有没有不周到的漏网之鱼。
很快,门铃就响起。
穆时川起身去开门,一打开门,就看到那团小小的身影臭着小脸紧抿着唇线站在地上严肃地看着自己,旁边的杜阿姨看到自己更是没好气。
但是主人家的事情,杜阿姨向来是不多嘴的,眼下也只是问了好,然后晃了晃牵着的那只小手,示意陆云朗小朋友叫人。
但是闹了一早上脾气还没被哄的陆云朗小朋友当即松了手,白嫩嫩的小脸蛋上面无表情,一点点多余的脾气都懒得给面前的男人,更不用说甜甜地问好了。
但此刻的穆时川并不在意,他示意杜阿姨将陆醒言准备好的东西放进屋,然后就那样在门口蹲下,父子俩隔着门框下的台阶,开始今天的第一句交流。
他轻声唤道:“……云朗。”
这个名字,穆时川曾无数次地在唇齿间默念,像咽下命运的苦果一般反复。
云朗,陆云朗。
像云一样自由,像那天的天气一样晴朗。
他们的孩子。
穆时川伸出手,却也只敢伸出一只食指,轻轻地、带点讨好地,拉了拉那孩子垂在身侧的小手。
小男孩软软的手指和男人的手指轻触,只一瞬,陆云朗小朋友就抗拒地将小手抽回,别在身后,然后警惕地看着穆时川,连眉头都紧紧地皱起。
穆时川看着他的动作,然后触碰他的那只食指顿在空气中,最终颓然地垂下。
他带点苦涩地与面前的孩子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然后试图将这孩子放在成年人对话的两端,再次开口道:“早上好,云朗,从今天开始,到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由我来照顾你。”
陆云朗小朋友睁着黑漆漆的眼珠静静的与他对视,似乎正在思考他的话。
在他思考的这段空档里,穆时川一直蹲在原地,在等待小朋友开口的时间里竟也生出几分紧张与忐忑。
但是陆云朗小朋友思考的时间半没有多久,因为杜阿姨已经麻利地布置好一切,拿着陆云朗小朋友还带着小奶嘴的水壶走了出来,看着这对父子的背影皱了皱眉。
这位在陆家做了大半辈子工、拉扯大陆家两代孩子的阿姨实在没忍住对这个姑爷的嫌弃,开口道:“他听不懂。”
穆时川一下子愣住,甚至有点反应过来:“什么?”
杜阿姨走过来,熟练地一只手将陆云朗小朋友抱起来,然后将水壶的奶嘴送进他紧抿的嘴巴里,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从没接触过孩子的姑爷,重复道:“他才两岁啊,他听不懂的。”
……
是的,虽然陆云朗小朋友闹了一早上脾气,对着他的老父亲甩了半天脸子,但他确确实实只是一个听不懂太多人话的两岁小孩。
他亮晶晶的、像两个葡萄一样格外聪慧的眼睛滴流滴流地转着,看起来是在嘲弄他那个愚蠢的老父亲,实际上没有任何的物理攻击。
——但这样,似乎更能凸显穆时川手足无措的可笑。
杜阿姨叹了口气,看着抱着小水壶哼哼唧唧卖力喝水的小崽子,再看看门口杵着的新手爸爸,一边做着手头的事,一边数落穆时川:“一个两个真是胡闹,一天没带过孩子也敢接手,他才两岁的呀,什么都不懂……”
陆云朗小朋友只有两岁,是刚到饿了困了知道哭、喜欢的人要抱抱讨厌的人手拍掉的年纪。
他只有简单的好恶,并不具备“讨厌父亲”的能力。
他只是单纯地没那么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叔叔而已。
——
在杜阿姨一边唠叨一边停不下来的干活中,陆云朗小朋友和穆时川度过了一个相对和平的清晨。
吃过午饭,是陆云朗小朋友午睡的时间,杜阿姨只能一步三回头焦心地留下这对父子相处。
陆云朗小朋友的安抚玩具是一张他从出生开始就陪伴他的小被子,现在他正抱着自己的安抚小被子坐在陌生的大床上,用亮晶晶的眼镜看着这个和自己相处了一个早晨的所谓父亲。
然后平静地从嘴巴里吐出几个字:“麻麻。”
小朋友的意思很明显:我妈妈呢?我那么大个麻麻呢!
穆时川第一次试探性地伸出手,碰到他因为撅着嘴巴而嘟起的小脸,滑嫩的触感让他心都跟着变得柔软。
穆时川将他抱得离自己近了点,怀中的小朋友别扭地扭了扭身子但没有拒绝,最终还在抱着小被子在穆时川的怀中坐下。
穆时川笑了笑,开口问道:“我们给妈妈打个电话好不好?”
陆云朗小朋友的眼睛转啊转,抱着被角想啊想,最终严肃地点点头:“好。”
这不是穆时川回来后第一次给陆醒言打电话,却是穆时川第一次的打出一个他确信陆醒言会接听的电话。
陆醒言甚至接的很快,她那头还有人在低声讨论着什么,但很快消声,陆醒言似乎是换到了内室来接听这个电话。
这头的陆醒言确实是来到了里间,她接起电话的时候也有几分犹豫,短短几天,要她改变对穆时川的态度实在强求,但是有求于人的又是自己:“怎么了?是不是云朗……”
“当然不是,”穆时川连忙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是他有些想你了。”
穆时川将手机放到陆云朗小朋友的手里,然后看着他咿咿呀呀地和陆醒言交流起来。
母子俩的交流很快结束,陆云朗小朋友的生物钟也到了,他的生活习惯养成得极好,哪怕身边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他也抱着小被子乖乖睡去。
他俨然是个很听话很乖巧的孩子。
陆醒言把他教得实在太好,他懂礼貌,善表达,能沟通,从不乱发脾气。
他甚至不会像很多小孩子一样过于依赖某个人。
好到在穆时川看不到的地方,可以静静地长成一个大人。
穆时川是没有午休的生物钟的,怀中的孩子睡着后,他就收回了笨拙地轻拍他后背的手,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直到手机提示门外有人才起身。
他将陆云朗轻手轻脚地放进新买的小床上,才关上门去开门。
来人是他的堂哥穆时江。
穆时江进门就熟门熟路地找水喝,喝完水之后就坐在堂弟家的沙发上发疯:“穆时川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你真的答应帮陆醒言照顾孩子?”
穆时川站在料理台前也给自己倒了杯水,闻言便停下动作,皱了皱眉:“你小声点,云朗在睡觉。”
穆时江闻言下意识地扭过头看了看关的严严实实的卧室门,气不打一处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压低了声音:“陆醒言现在是腹背受敌,她把孩子给你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你知不知道?”
穆时川挑了挑眉,他刚从陆萍所在的医院出院,穆时江在那里有眼线并不奇怪,但他还是将手里的水杯放下,对穆时江说道:“陆家的事,别人我管不着,但绝不能从你嘴巴里出去。”
穆时江当然清楚利害,本来他也没打算将这事捅出去,亲家一场,最多跟陆醒言要点好处,可是谁知道还没开始实施自己的小九九,就得知他的堂弟已是局中人。
穆时江甚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但还是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从现在开始外人要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穆家,她根本就是踩着你给陆萍铺路?她知道瞒不过我们,所以干脆拉你下水拉我们整个穆家下水?”
陆醒言所要面对的根本就不止是外界对于这个继承人的质疑,还有周遭所有潜伏着伺机从陆氏口中狠狠咬下一块的野心。
世人笃定她退无可退,可她偏偏要给自己造出一幅铠甲。
从她选定穆时川开始,就已经打定主意利用他。
利用他的愧疚、他声称的爱意;利用他的名声、他拥有的权势。
穆时江恨不得把他堂弟的脑袋掰开来,告诉他陆醒言这个女人根本没安好心。
可是在他饱含期待的眼神中,他的堂弟并没有觉醒,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几秒,然后淡定地又喝了口水:“我知道啊。”
穆时川眼神淡漠到仿佛刚刚堂哥说的话都是屁话,冷淡道:“那又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