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日子,是靠一场接一场的考试来计算时间的。
分班考试成绩一直没出,期末考试又临近,柳明月转学带来的余波渐渐散去,毕竟大家的主要任务都是埋头学习,饭后谈资无法彻底疏解考试压力。
姜纪从何彤彤口中得知竞赛班下学期会有一场模拟考,无论选了哪个科目都要参加。
“难度比正式的差不了多少。”
或许是因为如此,两周内,除开班级内匆匆一瞥,姜纪没再见过周迢。
中间这些天里,林泽下了场雪。
雪花落下来的时候,晚间自习课上到一半,班里率先看到的同学大咧咧从座位上站起来,小声对周边人播报消息,不一会儿便引起骚动,姜纪本来没在意,听到外面有人喊才转过身看到。
上学的时候,大家莫名的,对于停电下雪总是会很兴奋。
可能是因为在重复且枯燥的日复一日下,这类突发事件出现的概率特别小,就像是某种幸运。
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叫他们那天都给遇到了。
灭灯的瞬间,教学楼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声,再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跑出了教室。
大概与线路问题有关,学校以及学校周边的建筑竟然都没有灯光。
隆冬夜早,一片黑暗里,姜纪凭借模糊的视野摸索出门,刚开始只能听见声音,有同学的讨论,还有老师们喊着“快回班”,到后来变成“注意安全”。
云和并非是完全不下雪的城市,姜纪见过几次,但雪花不大,总是稀稀疏疏的,还未等到积雪出现便已然消失在地面上,所以这场雪比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场都大。
她站在走廊上,挨着扶栏,上面落了薄薄一层雪,晶莹剔透。
那么多自然现象中,姜纪对雨雪天气独有偏爱,又是在林泽看到的第一场雪,即便被冻得鼻尖通红,她心底仍然存着喜悦。
后来那几年,有过一个说法:人在大笑的时候,会看向喜欢的人。
姜纪那时候便自然地望着左前方,那是竞赛班上晚自习的教室方向。
只是太暗,都快要伸手不见五指。
身边忽而有人说:“好像世界末日啊。”
紧接着所有的灯都亮了,漫天雪白里乍现,似一汪春水搅进静谧的海洋。
理论上人的听觉是比视觉要更快的,但姜纪在那一瞬间觉得,她先看到了周迢。
就在她的视线内,羽绒服领子立住,一圈黑掩住他漂亮的下颌线。
至于眼睛,不随着平时专注的眉毛聚,是放空的。
雪花映衬在周围,难得的见面。
姜纪想。
世界末日前,能再看他一眼,也不算糟。
期末考试的考场和上次一样,因而姜纪穿的衣服也要更厚,她汲取经验,临近考试才坐到考场,因此没怎么遭罪。
中途考完数学,在走廊上碰到在同一考场的陈言,他手里像拿了什么东西。
姜纪赶着去洗手间,只笑了笑当作打招呼,自他身侧匆匆而过。
开学时齐肩的头发长到肩胛骨那处,因为考试扎起辫子,随着她跑动的动作在身后一摆一摆。
考完试回学校来拿成绩单,是几天后的事,姜纪排在班级第六名,年级一百出头,算是正常发挥。
寒假将至,班里一点不安静,林之庆并不管,自己坐在讲台上也会时不时和路过的学生闲聊几句,清闲得很。
“好磨人,为什么还不公布实验班的成绩。”何彤彤失魂落魄一般,看着眼前的分数。
分班考试的成绩依旧没出,但期末考试这次她在前二百名。
郝怡涵看了一圈,指指讲台,说:“你去问问老林呗。”
“问过了,他说开学分班会知道的。”
“开学就分班啊?”
郝怡涵关注点很不同。
“那下学期我们三个人肯定不在一个班了,但你们俩还是有可能的。”
盘算了会儿,郝怡涵揽过两个人,“假期记得和我出来玩,要不然见不到我了。”
何彤彤:“我爸说要带我出去旅游。”
姜纪:“我可能年后回趟老家。”
“你们俩不是吧。”郝怡涵白眼要翻到天上。
姜纪和何彤彤对视一眼笑开,再三保证有时间会约她出去,这才罢休。
钟文玺和周迢聊七聊八,从竞赛说到韩天,兜兜转转谈到除夕。
“今年怎么安排,去美国还是待在国内。”
周迢本来抱着臂,听到这话松开胳膊搭到桌子上,语气淡淡:“去美国做什么。”
“也是,刚去过。”钟文玺点点头,转而道:“一想到你要出国读书,我这心情还是不好说。”
“你不会也要像韩天那样哭哭啼啼的吧。”周迢有些忍俊不禁。
“说真的,你出国要照顾好自己。”钟文玺还要再嘱咐什么,被周迢扬手止住。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食指抵在眉间,周迢说:“你们这架势像是下学期我就走了。”
再怎么说出国都是拿到录取通知之后的事,他自己还在按部就班一步步走着,这两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心急。
走之前林之庆没忘给大家说声祝福。
“新年快乐啊各位,下次见估计就不是在这个教室里了。”
原本班里同学还和他开着玩笑,听到这话一下子伤感起来。
这是场无法预料到的分班,没人能在高二开学前想到。
何彤彤感叹:“哎呀老林要没有这么一说,我都要忘了自己下学期就不是班长了。”
“对啊,还以为我俩能同桌一整年到高三呢。”郝怡涵撞了撞姜纪的胳膊。
姜纪恍然了下,她笑得不走心,“我也是。”
我也以为可以和他同班到毕业。
放了寒假,不必上学早起,姜纪大可睡到自然醒,然而生物钟使然,每天早上六点半,她依旧准点醒来,翻来翻去,再也睡不着。
不愿意躺在床上干瞪眼,想着起床学习写卷子,同房间的姜意睡得香,翻页的声音便不能太大。
可一旦投入到里面,又很难注意到这些。
几次三番后,姜纪打算出去走走。
下楼的时候,她遇到院子里的姜林远。
姜林远明显一愣,问:“起这么早?”
“醒了睡不着,去外面转一圈。”姜纪回答完他的问题,找不出别的话。
姜纪和姜林远交流,从来都比和陌生人好不到哪儿去。
童年经历是一部分原因,有奶奶带着,姜纪很少见到父母,和他们也就不那么亲。后来再大一些,情感变得更成熟,她不得不承认,因为姜意的事情,她对姜林远有意见。
姜纪本就不开朗,很少主动开口对姜林远讲话,姜林远性格又摆在那儿,他没什么幽默细胞,脸上绝大多数时候不会带笑,找女儿谈心聊天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姜纪印象里,他只有喝酒半醉那会儿话会多些,说的也都是好好学习之类的。
久而久之,“爸”的称呼很少叫出口,有必要的事情,姜纪常自己解决,迫不得已的话再找张丽,姜林远不会是她的第一选择。
“好,去吧。”
不痛不痒的对话就此结束。
七点一刻,天已大亮,少见的冬日暖阳并不足以驱散寒意,姜纪外面裹着羽绒服,头上戴了顶同色系的浅色毛线帽。
残雪挂枝条,融化成脚下水渍,姜纪今天穿的鞋不具有防水功能,为避免鞋面脏乱,她每隔几秒就要低一下头。
不知不觉走到书店前头。
这会儿不过八点出头,竟然就开始营业了。
时间很早,店里没什么人,空旷而寂静,吸一口浸有墨香味的清凉空气,喉咙有点痒。
姜纪往书架走,一排一排地看过去。
大都见过,没有什么新的书,但她仍按照往常路线走着,想着把所有的书都看过来一遍再回去,家里人应该都会起床了。
这么想着,她步子放得更缓。
到语言专栏那列,看到许多英语杂志与英专书籍。最上面的书格里有几本《ChoosetheRightWord》,曾经听宋临雪说过这本工具书,姜纪来了兴趣,伸手去够,视线自挡板间隔掠过的瞬间,她呼吸一滞。
黑发掩住下垂眼尾,周迢戴一副白色耳机,虚虚地倚靠架子上,依稀辨认得出手里拿着和英语有关的书。
书页投下毛绒绒的影子,他一向敏锐,下一刻便回了头。
然而姜纪更为迅速地拿起手边最近的书,转了过去。
行云流水到好笑。
无人知晓姜纪突如其来的情绪起伏,她怔在原地,过了会儿,想到方才自己下意识的一系列动作。
她是在躲,可总躲着的那个男生,又矛盾地无数次回望。
心里斟酌着,她去翻手里那本随意取下来的书,是泰戈尔的英文诗集。
平时简单易懂的诗句此刻在她眼中晦涩极了,硬纸皮质地的封面缩在她掌心纹路中间。
海藻杂乱无章地摇摆,渴望探出头。
不能再这样了。
姜纪下定决心要向他打招呼。
你好,好巧,你也来书店,怎么来这么早。
说点什么都好。
只要开口。
姜纪深吸口气,朝着那方向,调整好微笑,规矩地一步一步过去,彷若一转身便会见光。
“有事?”
几步以外传来周迢的声音。
姜纪停在书架拐口。
那不是回答她的,她没能成功开口。
“我在书店。”
或许起的太早,他声音很低沉,还带点哑。
轻飘飘又沉甸甸地压住她心脏,那里的频率恢复到正常。
周迢轻合上那本书,对着电话说了句行,转身朝着另一头走。
姜纪长出一口气。
说不上是在舒缓什么,走运遇上重视的事,欣喜无措的同时突然又告知*毫无准备的你要推迟到下一次时,该遗憾?还是庆幸?
不再往前,准备走出书店,听到收银台的女生在和别人闲聊。
“刚刚那帅哥怎么没见过。”
“人家是来学习的,每次都很早,好像是学英语的。”
“看上去好嫩,不像大学生,考…”
推门,望见天边有云层中穿过金色的光,姜纪把围巾往下拉了拉,默念出泰戈尔的那首诗。
AndIwasstandingstill.
我沉静地站立着。
Ididnotcomenearyou.
我没有走近你。
Themorningworeonandididnotcomenearyou.
晨光渐逝,而我没有步近你。
第22章
博物馆讲解的工作分为年前年后,志愿者排班不同,姜纪不是每次来都可以见到周迢。
这天排到上午,姜纪一早起床,赶在开馆时间前到达展区。
换好衣服出来,她看到靠在墙边闭目养神的周迢。
他眼皮也薄,紧密贴合到一起,该是闭上好一会儿,但身形不散。
姜纪瞧着,伸出一根手指到她眼睫处,指腹沿弧度滑下去。
体温比手温高,最先触到眼皮褶皱,而后是细密睫毛。
轻到一触即忘的扎感。
周迢的摸上去也会是这样吗?
胡乱想着,他忽而睁眼,直直地看过来。
慌乱收回的手指差点戳到眼角,姜纪尽力镇定地笑了下,指节尚未展开地朝他挥了挥手。
周迢没有如平时一般对她展露浅弱笑意以示礼貌,反而一副倦怠神情,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一动不动。
本不自然的笑容顷刻间僵了两分。
周迢肯定很不理解她的傻气行为。
一大早看着别人的脸这样,很难不觉得奇怪吧。
又在想溜走。
迟疑间,周迢直起身,“早上好。”
“请教你个问题。”
接下来的五分钟,有五分之三的时间姜纪在盯地板,分辨他的音节与音色已然困难,如果还要看着脸的话,必然会使周迢怀疑自己—为何会想不开向她起请教的念头。
所幸出口的英文短句连续清晰,没有磕磕绊绊。
一起去展区的路上,周迢问她:“这几天感觉还好么?”
“还可以。”
姜纪大脑飞速运转,找出一个能够发展起来的话题:“那道题,怎么会想到来问我?”
“昨天做题时想到你。”
无比亲昵的语句。
假如周迢不是因为和他相熟的人打招呼的话才这样断句的话。
“想到你的英语成绩一直很出色,今天又来了博物馆。”周迢眉梢轻挑,像抱着“一问还一问的”的想法证明自己不是在白嫖,说:“当然,你有题不会的话也可以来问我。”
“会的。”
姜纪想,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的。
张丽带上姜意来博物馆接姜纪,她们去商场买了不少年货,包括年后回云和带给外婆的营养品。
上次姜意“离家出走”后,有段时间家里一直处在一种奇怪的氛围之中。
即使那件事说开可以互相理解,但姜意的心结将近十年,一朝一夕很难解开。
之前,张丽总觉得欠姜意太多,以至于一看到姜意没有的东西就要问,而因为不需要不喜欢,姜意大部分都会拒绝,可这次出来,张丽买给她的,她几乎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一个妈妈了解女儿所需的一切,姜纪知道她们的关系正在一天天好起来。
正值新年,来商场的人多,去收银台结账,每队都排得长,张丽推着购物车,她俩跟在后面。
打开手机,姜纪看到几条短信,大都是新年快乐的祝福,来自运营商和知道她号码的同学朋友,其中包括张亚冬。
看到他的署名,姜纪有点吃惊。
后来在学校碰面的次数不少,但张亚冬对她总有种爱答不理的感觉,她以为这位花花公子早把她忘了。
一条条回复过去,突然想到整整一学期她也只误打误撞加上周迢的q.q,而他给她打过的那个电话号码,大概是家里的座机。
“姐姐,爆米花好香。”
姜纪回神,顺着姜意指的地方看过去,不远处的柜台里陈列各种正在制作的食物,烤肠,爆米花以及蛋挞。
仔细一闻,空气中确实有股香甜的味道。
爆米花白花花一片装了一大桶,姜纪买了一桶刚出炉的,递给姜意,小姑娘塞进嘴里一个,捧一大把出来,问她:“好甜,姐姐你不吃吗?”
姜纪摇摇头。
她不喜欢,因为它表面裹了一层糖,很甜。
“哦。”
姜意嚼完手心里的,又抓了一把出来。
吃得很香。
忽略掉粘腻的糖迹,姜纪笑了。
她希望姜意吃什么都能这么香,好把她的那份补回来。
“姜纪。”
身后有人喊,姜纪从姜意身上移开眼,看到陈言站在她面前。
“好巧。”姜纪脱口而出,看了看他空着的手,问道:“你也来买年货?”
“算是吧。”
陈言注意到一旁的姜意,姜纪先一步解释:“我妹妹。”
陈言点点头,想起什么似地往口袋里摸,半晌,他神情有些尴尬:“不好意思,什么都没带。”
姜纪一时没反应过来,明白他的意思后,她说:“没事,不用的。”
这时,姜意非常有礼仪地问:“哥哥,我有爆米花,你吃吗?”
姜纪和陈言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
陈言弯腰,轻轻地摸了摸姜意的头,“谢谢你,哥哥不吃。”
“下次见到,哥哥可以请你吃别的。”
姜意笑,“谢谢哥哥。”
不远处,张丽正在挥手,姜纪看到,拉起姜意的手,对他道别:“那你再逛,我们先走了。”
一高一低两个身影远去,姜纪的头发已经足够扎一个高马尾出来。
“姜纪。”
再回头,陈言看到她脸上是“又怎么啦”的表情,她轻轻扬眉,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祝你新年快乐。”
她愣了下,似是没料想到。
“谢谢,你也是。”
她唇角翘起,脸上白皙素净,未施粉黛。
是笑着的,陈言却觉得她总给人一种柔和又难以亲近的感觉。
见到张丽,姜纪顺手接过她提着的一袋东西。
“那是谁啊,你同学?”
姜纪嗯了声,“班里一个同学。”
张丽没来由地评价一句:“现在高中的男生还蛮高的。”
“有吗?”
她这么一说,姜纪便转身看了一眼。
陈言在往她们的反方向走,这样看他个子的确不算低,好像也不胖了,刚刚和他说那几句话,倒是没注意到。
除夕夜,一家人聚在饭桌前,姜纪帮着张丽在厨房忙来忙去。
张丽随口问道:“明天回去,东西收拾好了没?”
“好了。”
这次过年是搬走后全家第一次整整齐齐回云和,姜林远和张丽商量后准备初一一早开车回云和,待到初三再回来,这样的安排也有奶奶三周年忌日的原因在。
“带好合适的衣服了吗?”
“嗯。”
姜纪的回答利落又简短,她不愿在这话题上逗留很久。
即使回到云和等同于能够回到久违的外婆家。
对于守岁这种习俗,姜家向来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年夜饭后一家人围在客厅看春晚,如果感到困了,就会和平时一样回房间睡觉。
十一点过半,姜纪上楼回房间,姜意仍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因为小品笑的不亦乐乎。
打开电脑,登上q.q,看到柳明月发过来的新年祝福。
柳明月转学之前,特地和姜纪交换了联系方式和q.q号,前段时间她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一直没联系过。
姜纪看她还在线,回了消息。
—你也是,新年快乐。
新学校还适应吗?天气呢?
临川靠海近,平时会不会很湿?
—是有点啦,但都还适应。
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带你看看大海。
你呢?竞赛班看不上,实验班总进了吧。
姜纪回复说年后开学才知道结果,换别的话题和柳明月闲聊了几句。
想来想去,姜纪最后还是没告诉她学校里那些流言蜚语,只约好有时间两个人要再见面。
紧接着又收到几条消息,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送新年祝福,大家似乎都在这个时间点活跃起来。
张亚冬发过来的两条消息间隔好几分钟。
—新年好。
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新年好,为什么这么问?
姜纪发自内心希望他不要再突发其想生出别的念头。
—真想知道那个性格既好又比我长得帅的人会是谁。
这句话成功把姜纪逗笑了。
沉默片刻,她回给他一个滴汗的表情。
她竟然能想象到张亚冬撩拨头发自以为帅气的样子。
四个字形容:张牙舞爪。
张亚冬发来一串省略号。
张亚冬这个人,仿佛天生自带一股诙谐气质。第一次见面时,姜纪不喜欢他,之后因为他的行为乃至进展到讨厌的地步,现在却奇妙,不仅不讨厌,还能笑着和他聊几句天。
最终,姜纪乖乖地撒了谎:好,我记住了,找到会告诉你的,张大红娘。
姜纪找到联系人那列的黄头发小人。
上次听郝怡涵说周迢父母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就离婚了,不知道今天晚上他们会不会团聚,他有没有吃上一顿像样的年夜饭。
和z的对话框弹出来,聊天记录停在两个月前。
交流过博物馆志愿者的事后,周迢发出来的最后一句话是“好”。
准确来说,是个字。
除此之外,再没交流。
一来姜纪没什么正经理由找他,二来他上次说过自己不常用q.q,回消息可能会不及时,她便不想多给他增加负担。
十一点五十五分,姜纪开始打字编辑,屏幕上“新年快乐”反反复复出现,加上“万事如意”,“事事顺心”,又删掉。
好像群发的消息。
姜纪心里纠结着,却不想只发一句单纯的“新年快乐”。
周迢在苦恼什么吗?
竞赛班?
四下安静得出奇,甚至听得到楼下电视机里的倒数声,余光瞥到屏幕下方的时间,还有十秒就整点了。
按下回车键那刻,远处似乎传来微弱的烟花声,时间变成00:00。
卡着点,姜纪发出了那句“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和那些她不满意的字句似乎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但姜纪觉得不一样。
这是她最简单的祝福,也是她最真挚的私心。
希望他快乐,希望他不要烦心,希望他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新的一年。
搬到林泽的第三年。
认识周迢的第三年。
越来越多认识的人正向姜纪发来祝福,何彤彤去香港玩也没忘记给她送上一句新年快乐。
她有了那么多可以记好久好久的人和事。
新年伊始。
姜纪发了第一条动态。
新的一年,我们都再顺利一点。
祝你,也祝我。
第23章
第二天上午回云和,姜纪在车上睡着了,车子轮胎驶过崎岖不平的道路,身体起伏的同时,她做梦梦到周迢在q.q上给她回消息。
感觉太过真实,对话框仿佛正浮在眼前,但字看不清楚,眼皮沉重到睁眼十分困难。
周迢不仅昨晚没立即回复,连她早起出发前也没有。
对话框安安静静。
梦却像在姜纪心里下了一阵细细的雨,闹得人心痒。
姜林远和张丽交替着开了八个小时,终于在下午四点到达云和。
城南大多是记忆里的模样,与不熟悉的爸妈和姜叶博不同,姜纪和姜意是回了归属地。
很多时候,说起云和老家,姜纪更喜欢这里。
车子一路驶向外婆家,温度明显升高许多,一下车姜纪便把厚厚的帽子围巾都取下来。
外婆立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到车子就站起来,堆起皱纹笑成一朵花,问姜纪:“不戴着冷不冷?”
“不冷,家里暖和。”姜纪把手伸过去让她放心。
姜意小跑过来,一把抱住外婆,惹得她乐呵。
“外婆,我先上去。”
姜纪想去找那台记忆里,放在小黑屋里的旧电脑。
房子构局没变,屋子在楼梯右侧一角,挨着外婆房间,背光。
顺着推开门时还能看到上面的划痕,那都是用来记录身高的天然尺。
电脑蒙了层白布,灰尘不少,因为年代久远开机很慢,姜纪去摸藏在主机下面的开关,“啪”地一声点亮房间。
记得当时寒暑假来外婆家,姜意年纪小,总对那台黑黑的,会发出声音的机器情有独钟,闹了好多次说要玩,外婆对这些设备一窍不通,嫌她哭闹,干脆把电脑搬到了这间屋子,专门挡住灯的开关,还要骗她说里面这么黑的原因是因为有吃小孩的怪兽。
刚开始姜纪也好奇,但打开过的几次,网页上的圈一直转啊转,她觉得没意思就没再碰过。当时外婆告诉她说这是舅舅买的新鲜玩意,现在想想,这只“会吃小孩的怪兽”算得上是云和这种小地方的第一批电脑了。
笨重的开机声响起,姜纪稍微等了一会儿才拿过鼠标操作,线路有些涩,像是从四五年前她最后一次关掉之后就没再开过机。
图标亮了,黄头发的小人不断闪烁,周迢给她回了消息。
z:新年快乐。
时间显示是下午一点四十七分。
心像被填满。
得了句简单祝福,这样就很好。
随意点开q.q空间,好多人都发了新年第一条动态,一条一条往下翻,有何彤彤香港七日游的部分新鲜明信片、郝怡涵发的新年第一餐、钟文玺的、张亚冬的、柳明月的…她都点了赞。
再往下滑,平时不太常见的网名出现。
来自z。
这应该是周迢空间里唯一一条。
文案是“希望新的一年好消息多点”,十点四十五发出,配了张年夜饭的图。
下面有不少评论,除了千篇一律的新年祝福外,有一条是:诈尸了?
姜纪没有加这个人但看得出来是韩天,因为他的网名十分显眼。
加17627384462素描课程(我是ht)。
真的是过于长了。
z回复:你谁?
还有一条引人注意:酒足饭饱。
看不出这是谁,但发出来这条评论的人大约是和周迢一起吃的这顿饭。
未来得及细想,屏幕忽然黑了,映出一张脸。
她瘦了几斤,下巴在逐渐向瓜子脸发展,黑色眼珠清润剔透。
姜纪敛眼,弯腰去看电脑主机,显示开关仍然闪烁着红光,晃鼠标却没有反应。
最后作罢,姜纪托腮,无奈地盯着倒影发呆,她确信这台电脑年久失修,坏掉了。
初二,难得睡到九点,姜纪起床时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很快反应过来是小舅舅一家。
不同于奶奶口中的三代单传,外婆有三个孩子,张丽排在第三。
大舅舅有出息,常年在外,大舅妈也是外地人,由于距离远,定居后他们很少回来。小舅一家都在云和,因而比起没见过几面的大舅舅,姜纪对于小舅舅更为熟悉。
小舅舅一家三口,只有一个男孩叫张付阳,比姜纪小两岁。
之所以叫张付阳的原因在于小舅妈姓付,舅舅舅妈感情又很好。
小舅妈身世不好,是个孤儿,所以每逢初二,他们一家人会来外婆家走一趟,算做是走娘家的习俗。
洗漱完,姜纪出门打招呼,“舅舅舅妈好。”
“小纪起来了?又漂亮了。”小舅妈和蔼地看她,吩咐一旁的张付阳喊人:“你姐姐。”
“姐姐好!”
张付阳咧着一口小白牙。
很小的时候,姜纪就见过这个表弟,小舅妈常叫他的小名阳阳,而张付阳就如名字一样,很阳光。
那会儿奶奶因为姜意的事对很多人都没有好脸色,不只姜纪和张丽,也包括和张丽有血缘关系的张付阳。但姜纪记得,张付阳面对奶奶很少会露出害怕或者怯弱的表情。
她想那大概有很大一部分是源于家庭。
“没记错的话,阳阳小纪纪两岁,现在上初三了吧。”
“是,还在为他高中的事忙呢。”提到这个,小舅妈说:“林泽的重点学校,不好进吧。”
“孩子争气。”
自然而然的,两人谈到学习。
“小纪之前学习就好,人也踏实,我家阳阳能学一半就好了。”
“阳阳学习成绩怎么样?”
“别提了,期末考没考好,我现在就希望他中考能发挥正常,进咱们这儿的好高中。”
……
姜纪坐在满院阳光里,格外舒服。
“表姐,林泽好玩不?你给我讲讲行吗?”张付阳在一旁戳一下她,好奇地开口。
没记错的话,她这个表弟成绩不算差,又正是爱新鲜的年纪,对外面生出一点向往也无可厚非。
姜纪杂七杂八地对他讲了一些林泽不同于云和的地方。
等到差不多了,她问:“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上网用电脑的地方?”
“网吧?”
张付阳挠挠头,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借口找完,姜纪和张付阳走在去最近一家网吧的路上。
这或许算是一码换一码。
要说离得近,确实是挺近的,五分钟内到了目的地。
一进去就看到前台那儿坐了个嗑瓜子的男生,见有人推门进来看了他们一眼。
姜纪咽了咽口水,她第一次来网吧。
最重要的是,按身份证来算她明年夏天才成年,她和张付阳两个人都没有进这里的正当权利。
“两台机子,都是一个小时。”
好在张付阳似乎与那男生蛮熟悉,递给他零钱后,没查身份证就让他们进了。
“我不用一个小时,最多十分钟就够了。”
姜纪往前走,渐渐看到网吧里的全貌。
烟雾缭绕混合着喊叫声,键盘敲得劈里啪啦,甚至有人能在这种环境下趴在电脑前呼呼大睡。
张付阳回头看她跟看傻子一样:“姐,哪有只让你用十分钟的电脑。”
“一看你就是第一次来。”
找到空位后,他极为熟练地拉开椅子,开机,坐到旁边的位子上。
姜纪瞥到他电脑上的游戏界面:“看这架势,你常来啊?”
她看不出那是什么时下新兴的网络游戏,只知道杀掉一个人的画面会弄得人眼花缭乱。
“也不算,心情不好会来。”
张付阳说这话时,难得露出些烦躁。
姜纪莫名多了和他多聊几句的兴趣。
然而眼下她有正事要干,不再看他,她登上q.q,找出要找的人,翻到要看的动态。
可无论怎么刷新,那条说说都没有再出现,周迢那句新年快乐本来是该接在何彤彤下面的,此刻却凭空消失。
出bug了?
下线,重新登陆,依然没有。
姜纪不信邪,点进他一个人的空间,看到一片空白,她终于确定是他删掉了。
现下想起那句酒足饭饱,又多了一层意思。
他喝酒了吗?
所以才会发那条动态?
为什么说希望好消息可以多一点?
只是单纯的愿望吗?
或者……
一个又一个疑问绕在一起,姜纪不想继续无用地对着屏幕乱想。
张付阳还在打游戏,手指带着鼠标飞速移动,画面闪得眼睛疼。
“今天也是?”
张付阳停下来,不解地看她一眼。
姜纪转过身,解释:“心情不好。”
张付阳没回答。
于是她继续猜:“因为我?”
“小舅妈拿你和我比了。”
出口已是陈述语气,张付阳的表情让姜纪更确认自己没说错。
姜纪一直很会揣摩别人心思,小时候就是。
像是被揭穿心里阴暗面,自觉不好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人,张付阳别开眼,低头。
“小舅妈唠叨,但是想你好。”
姜纪自觉承担起开解他的任务,结果并没说几句,张付阳便讲出原委:“我爸妈经常因为我要升学这件事吵架。我有时候想,他们要是能多几个孩子就好了,像表姐你们家那样,不要把压力和期望都放在我一个人身上,这样会让我觉得不好过。”
姜纪哑然失笑,“你觉得我家要比你家好?”
“我妈说的,你成绩好又懂事,意意也是,你们是根本不需要操心的孩子。如果没有你们俩,只剩叶博弟弟一个人,姑姑姑父肯定会变得和我爸妈一样,每天因为他焦头烂额。”张付阳认真道。
从未想过的角度。
等张付阳再大一些,他肯定不能再将重男轻女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姜纪面色复杂,“如果我说,我和你正好相反呢?”
“什么?”
“你不希望有弟弟妹妹吗?”
“不是。”
姜纪不存在类似的想法。
对于姜意不存在,对于姜叶博也不存在。
她不想混淆本质和因本质而生成的过程。
姜纪在座椅上打了个圈,再转到他面前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很难说,总之不会是现在这种情况。”
“我并没有很开心,所以不要羡慕我。”
姜纪探过身,对神情懵懂的张付阳笑了笑,“也不要羡慕别人,因为你已经很好了。”
那天,姜纪头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推己及人的重要性。
同是凡胎肉眼,差别却大到离谱。
比如张付阳说舅舅舅妈经常吵架,这有悖于她的记忆。
然而,回过头仔细想想,每当父母脸色不好双双生气,他们也会达成共识地远离公共场合。
这是他们不必沟通的体面。
第24章
初三是奶奶忌日,早安排好的,姜纪和外婆一起去了墓地。
这是奶奶去世三年后,姜纪第一次来祭奠。
黑色的墓碑前,外婆放下一束花,静默良久,姜纪和姜意站在她身后。
姜意脸上没有表情,这个用来形容亲人的词语对她太陌生,就像奶奶直到离去仍不知道当初被送走的另一个孙女叫什么名字,她们之间的关系仅仅靠摸不着的血缘捆绑。
“我带我的两个外孙女来看你。”
外婆终于开口:“你还在的时候,总盼着孙子,可我倒是觉着女孩更好,要不然怎么会在有两个儿子后还继续生下小丽呢。我女儿是个好孩子,尊重你是婆婆,知道体谅所有人,可就是太为别人着想所以总委屈自己。我们这种老骨头,越活时间越少,明明是该安享晚年的,怎么你反而脾气越来越差,现在看看,你在儿孙面前留下的都是点什么不好的印象。”
外婆有点儿哽咽,说到这里停下,笑着去看姐妹俩。
“算了,我给你找了个借口,就当你是从远地方到云和来不容易,后来老爷子离开,你生活过得又不如意,所以…林远小丽现在过得挺好,三个娃娃也都长大了。你别再犟,别再困住自己了。”
最后要离开,外婆让她们俩站到前面。
“给你们奶奶鞠个躬吗?”
过了几秒,姜意弯下腰,很轻地鞠了个躬。
姜纪身子仿若千斤重,她只是站着。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她看了很久,记忆里,奶奶有这样和睦笑容的时候并不多。
离的近了,看那照片清楚多了,涌到脑海的记忆也逐渐清晰。
奶奶不是没对她好过,她曾经拥有一个大多数人都会有的,她很喜欢的奶奶。
时常接她幼儿园上下学,在她缠很久之后一下子买好几根不同口味的棒棒糖,她跌倒后第一个不忍心抱起来到怀里哄。
可是,同样是奶奶,在家里卧室意外起火那次没能及时想到她,睡得正熟的姜纪吸入烟雾过多呛到醒来,所幸火势不大,成功救出来的同时,自此她后脑勺有块头皮长不出头发。
那一处标记,比起疼痛,提醒居多。
拥有过失去以及从未拥有过,哪一个更让人无法接受?
姜纪不会比较痛苦,但是,假如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她确定自己不愿意选择前者。
姜纪没有和微笑着的奶奶说一句话,哪怕做一个挥手的动作。
坐车回去的路上,姜纪没有睡,她想着外婆说过的话。
奶奶是远嫁,老了爷爷却先离开,只抛下她一个人面对所有。
她难以接受失去家庭支柱的打击,只好将所有精力都放到儿子身上,或许姜纪可以相信她并不算十分信奉那套‘三代单传’的理论,要孙子这件事不过是被她当成了发泄的出口。
就像外婆那样,语气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像是和一位故友聊天。
其实她们没有见过几面,一直不常来往。
何况,外婆心疼妈妈,也心疼姜意,她对奶奶不该只是不喜欢,应该有几分恨,几分不理解,要不然怎么会等到奶奶三周年忌日才来。
人死如灯灭,姜纪没觉得外婆是原谅奶奶了,不过是故人已去,生者该放下。
姜纪同样,但她不像外婆那样大度,她什么都不想留下。
说没良心也好,不够善良也好,不大气也好,姜纪都接受。
网吧昏暗杂乱的环境里,张付阳苦恼又信任地对她诉说少年心事,有一刻她想要做出大人姿态告诉他:你已经很幸福了,不要抱怨了,这个世界上比你惨的人多了去,至少爸妈是想要对你好的,你要知足。
那样冠冕堂皇的话术总以轻飘飘揭过的方式打散烦恼与不安,一旦出口,会让人立刻丧失倾诉的欲望。
姜纪最终没开口。
她没有经历过张付阳所经历的一切,自然没资格站在与他不同的立场上劝他说你要体谅,你要理解。
事实上,对于某些荒唐无聊的事情,姜纪自己也无法理解。
混乱纷扰之中,就算乱糟糟到理不出清晰的线也没关系,只要自己不变得荒唐无聊就好了。
所以,她对他说:“你并不觉得这是你的错,是吧?”
“我也这么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又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要怪到自己身上呢?”
那不是张付阳的错。
同样不是姜纪的错。
即使亲人生来便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血缘关系,她仍然称呼奶奶,但她不原谅。
从墓园回来快要中午,姜林远初四有安排好的事,他们要在今天赶回林泽。
姜纪回房间收拾行李,除了几件衣服,没有其他可拿的,她想着去找外婆。
毕竟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外婆一个人坐在床头柜,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姜纪停下脚步,靠着门边,没去打扰,只看着她肩膀一起一伏,不算轻盈的花纹边轻摆在眼前,像只蝴蝶。
快要飞走了。
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目送》,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好笑。
身份都颠倒。
这时候外婆终于做完事,转过身,惊讶:“怎么一声不吭的?”
“看您在忙。”
外婆笑着招手,“东西都带好了?”
外婆手巧,平时闲不住,各种布制品、食物都做了许多,说自己没胃口吃不下,非要让张丽带走一大半。
姜纪走过去,坐在她旁边,“都带好了,我过来看看您,搬家之后要想见您一面,多不容易。”
“我都老成这样了,天天见我做什么?”虽是疑问的语气,语气却无疑是高兴的。
“意意和妈妈相处的越来越好了,您放心,她们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姜纪习惯做桥梁,很多时候却只是习惯,此刻说给外婆听,不一样地添了几分心甘情愿。
几次欲言又止,外婆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眼里带着泪花,“你和你妈像,性子软好说话,但比她强太多啦。”
外婆的手臂失去光泽,干枯干枯的,皮肤松垮地搭在上面,瘦削的两颊不可避免多了斑点。
姜纪扬起头对她笑,“当然,我和姜意都是您带大的。”
三言两语已经足够。
过分懂事成熟,便不需要说太多。
“好孩子,辛苦你了。”
正式开学前几天,姜纪回了学校,假期前一中通知过会提前公布分班名单以及相关事宜,举行各班班会。
理科实验班有四个,一班到四班,普通班的也都贴在公示栏上。
何彤彤去的尤其早,姜纪在路上接到了电话,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她心领神会地笑了。
果然,接通后有兴高采烈的声音传来。
“姜姜!有我啊,有我啊啊啊啊。”
先讲述心路历程,再感谢各路神仙,姜纪一边听着一边回应,等何彤彤的话都说完了,问起她:“你在哪儿呢,还没到?”
“到了,我现在下车。”姜纪说着一会儿见,挂掉电话。
一路小跑到校园里,很快看到围成一群的人,何彤彤和郝怡涵站在其中,再一偏头,视线内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亭廊边,周迢背对着她,正一个人来回踱步,像在打电话。
那是通向公示栏方向的必经之地,她的脚步擦过他影子的时候,听到他的话。
很简单的一句。
“不用。”
坚决又有些漠然。
没多想,姜纪继续往前,直到三人汇合。
郝怡涵说了自己的班级,顺手塞给姜纪两颗奶糖,“说是这次分完班会一直维持到毕业。”
见姜纪说着话还不断向人群里张望,何彤彤提醒她:“不是说帮你看过了,你在四班,我在一班。”
说完拿了个袋子戳戳她,“喏,从香港买回来的话梅,特贵,这一袋都分给你们俩了。”
郝怡涵夸张地哦了声,“原来给钟文玺吃的不是这个呀。”
眼见两手满满,口袋空空,姜纪微赧,“我什么也没拿,中午请你们吃饭。”
姜纪想知道周迢被分到哪个班了,奈何围在前面的人太多,她又知道了自己的班级,再往里挤都找不到理由,何彤彤一问,她便有些被看穿心事的心虚,问:“钟文玺人呢,没和你一个班?”
“没,话说四分之一的概率真够小的。”何彤彤收回威胁郝怡涵的眼神,“周迢倒是在一班,没什么用啊。”
无意间得到想要的答案,一瞬间的惊喜过后变成遗憾。
他又是一班,高一就是一班。
只同班了半年。
姜纪望向来时看到周迢的位置,那道修长身影已不见。
之后班会是到新班级开的,班主任露面,是个看上去就不太好对付的老头,姜纪在办公室见过。
他教语文,自我介绍说姓刘,全名刘鹏飞,往黑板上写字的时候,仅有的几根头发随着粉笔灰飞舞。
刘鹏飞来之前,姜纪在回看数字卷子上的错题,最后一道大题算了好几遍,数字还是和答案对不上。
她苦恼于哪个步骤出现错误,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灵敏的刘鹏飞一个粉笔头扔下来,正中小声发笑的某位男同学。
“笑什么笑,考年级第一了是吧这么高兴?”
年级第一。
对啊,可以问周迢,他上次说过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终于找到先开口的理由。
骤然浮现的念头非常值得期待,姜纪笑着跟随前排同学往后转看热闹,忽地一顿。
她看到了陈言。
不同于她,他像是早知道他们一个班级,在等她这下回头。
碍于讲台上厉声的刘鹏飞,姜纪歪了歪头表示讶异。
陈言扬起唇角,无声地说了句:好巧。
中午三个人一起吃饭,郝怡涵先是讲了个大八卦。
“听说张亚冬最近改邪归正了。”
何彤彤问:“哪方面?他不追别人了?”
“好像吧,他立志要好好学习,鬼才信。”郝怡涵习惯性地翻翻白眼,大胆假设:“会不会是他家破产了?”
“说不定。”何彤彤赞同点头。
姜纪仔细想了想,上次和张亚冬交流是在q.q上,他主动给自己发祝福,不会真的是破产了吧。
“忘了和你们展示我的心头好。”何彤彤神秘地从书包里掏着什么,拿出一个带有哆啦A梦的水晶球晃,“去香港玩的时候买的,我对着它许愿,结果实现了。”
“不会许的是你进实验班的愿望吧。”郝怡涵摊手无语。
何彤彤打响指:“猜对了。”
“你居然不许个别的愿望。”
郝怡涵气愤地指责她:“这个很容易就实现了好吧。”
……
姜纪发现自己不太懂她们了。
何彤彤接着问:“你们说我大学考去香港怎么样?”
“真的假的,你要去香港啊。”郝怡涵很是惊讶地放下筷子。
姜纪也停止了咀嚼动作。
姜纪出生的地方小,没去过什么地方。照以前,她对这些地方生不出好奇,可现在不同,只是听何彤彤这么说,姜纪便也很想去看看。
“你如果喜欢的话,当然可以去。”
何彤彤兴奋得差点拍案而起,“姜姜你懂我!我就是对香港有莫名的好感,而且那里大学也挺好的,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你们说是不是因为我生日正好是香港回归日那天?”
“你七月一号生日啊?”郝怡涵关注点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郝怡涵你连我…”何彤彤扬手作势要给她一拳。
郝怡涵身子后撤,转移话题:“等等等,你去香港读大学钟文玺知道吗?”
姜纪方才倒是忽略这个了。
虽然钟文玺和何彤彤自从生日会那天就没有什么新进展,但他们身边的朋友,包括姜纪几乎都默认他们迟早会在一起,或者说高考完就在一起。
姜纪想了想,“钟文玺不是要走保送吗?保送应该没有香港那边大学的名额吧。”
“告诉他干吗?我们俩到那种关系了吗?”何彤彤向来嘴硬,说完她不自在起来,“算了算了,现在才高二,离高考远着呢,而且我能不能去还是另一回事。”
她们很快聊到别的,关于何彤彤是否要去香港上学这件事暂时被搁置。
不过姜纪打心底觉得何彤彤是想去的,一个原本对未来没有具体规划的人能在短时间内生出点兴趣很不容易,就像拥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郝怡涵那天问她们有什么想做的吗?
这大概就是何彤彤的答案,所以姜纪希望她能实现。
第25章
钟文玺到周迢家的时候,他刚补完一觉。
准备托福、SAT、竞赛集训已经足够头大,开学上课后要三条线并行,免不了熬夜。
洗完脸随便抓两下头发,水珠洇湿衣领,周迢没顾及地脱下,残留两滴滑到他细长腰部,新换上的衣服盖住他明显的肌肉线条。
“怎么,专门来一趟,是要和我交换班级?”
钟文玺还在思考周迢是不是只靠打羽毛球就练出这样的身材,突然听他提到何彤彤。
钟文玺父母与周山任相识,搬走并没有断开往来,这趟过来是和老友叙旧,因而钟文玺跟着一起来了。
和周迢口中的目的大相径庭,但他倒不否认,顺势道:“换班倒不至于,但既然你和她一个班,要是注意到她情绪不好的话…你加她q.q了吗?”
拉开电脑椅,周迢轻笑一声,“少献点儿殷勤吧,何彤彤现在既不是你的班长也不是你的同桌,三千米跑上瘾了?”
话里尽显调侃。
怎么能提到个人尾巴都要翘到天上。
他真的不懂。
登上q.q,正在寻找联系人列表有没有何彤彤,突然多出个红点。
云和鱼:在吗?
“这是姜纪?”
回了个在,你说,周迢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云和鱼:你现在忙吗?我可以问你一道题吗?
“你俩这么熟?”
周迢反问:“这看起来像熟吗?”
连着三个小心翼翼的问句,生怕打扰到他的样子。
钟文玺想起什么,笑说:“你猜姜纪怎么拒绝张亚冬的?”
周迢斜他一眼,原本要出口的“你被韩天附体了?”不知怎么到嘴边就变成一句等待下文的“嗯?”。
“她说自己要考京大,厉害么。”
要去博物馆讲解的前一天,周迢因为复习睡得晚了点,排班表上看到姜纪的名字,他便想说那道英语阅读题问她可能会有答案,于是第二天去换衣间外等她。
阖眼等待了会儿,睁开眼睛时她刚好映入视野之中。
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在笑的时候也很大,直视他时,让他幻嗅般地闻到了微凉的桂花味道。
凝视屏幕许久,周迢说:“挺厉害。”
当他说这话又是不走心的敷衍,钟文玺到此为止,环视一圈,问:“看你家里一堆资料,怎么样?托福什么时候考,报名了吗?”
“哪这么快,准备先报四月份的试试水。”
“你肯定可以。”钟文玺不会担心周迢一切考试,“听我妈说黎阿姨是想让你转学,申请各类大学美高都要比国内高中容易点儿吧,你呢,怎么想?”
问完去看周迢,他没说话。
钟文玺知道他这不是走神或者没听到。
周迢想着什么的时候,常是现在这副模样,稍稍皱眉,眉毛往下走聚到一起,会显得有点凶,但和微微向上的唇角组在一起,又温和许多。
因为他很少生气或发火,有时很难看出他真正的情绪。
两个人离婚,黎丹云没要房子也没要周迢,只身一人去了纽约,后来遇见汤姆再婚,又生下斯蒂文,周迢同样在过程中从小学生变成高中生。
八年足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
钟文玺觉得唏嘘,“阿姨是觉得对你有所亏欠吧,以前她要顾忌两边。”
“不管怎么说,你们俩的结果是一样的,都是出国留学。”
“不一样。”周迢开口,他垂下眼,以一种不同于平时的讲话速度缓缓道:“我不想掺和进他们俩任何一方的家庭了。”
钟文玺倒吸一口气,想到来时听到的父母谈话,问:“周叔叔确定要和梁阿姨过下半辈子了?”
“或许吧。”
周迢指节无意识摩挲关节纹路,“但无论是与不是,那都是他的事,和我没关系。”
自从周迢把做出的决定告诉黎丹云后,她常常打来电话,几次三番劝说他。
“你现在不来美国,妈妈也不会逼你的呀,但迢迢,你总要让我知道必要的情况。比如你要考哪所大学,托福什么时候考,入学…”
他听到一半打断:“不用。”
“妈,你照顾好斯蒂文就好了,我不需要。”
其实大多数时候,周迢不会这么明确拒绝黎丹云。
就像那个暑假,身处李戴言公寓接到她电话时,听到她问他能不能顺便来看一眼自己,他并不想去,甚至可以编出很多理由不去,但最后还是去见她。
他需要爱,所以狠不下心。
毕竟纽约和加州隔了快三千英里,实在算不上“顺便”。
相隔十二小时时差,安静过后的母子俩又回到起初的那个问题。
“迢迢,你还在怪妈妈吗?”
“没有。”周迢声音有些沙哑。
十岁那年黎丹云第一次问他,他就这么回答,也只能这么回答。
……
“阿迢。”钟文玺喊他一声,却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安慰。
年少时两家曾是邻居,自钟文玺记事起,周山任和黎丹云感情便不好,吃个饭也会吵起来,以至于他一直觉得是家庭原因导致了周迢礼貌又懂事的性格。
说好听点是礼貌,更准确的形容词应该是疏离。
话少,所以朋友少,交心的人更少,也只有在特别熟悉的人面前,他稍微露点少年人的本性。
周迢有一颗柔软又脆弱的心。
钟文玺这样认为,周迢为数不多的朋友都这样认为。
“不要把自己逼太紧。”
到最后钟文玺能说出口的只剩这句话,
新学期开始,换了新班级后需要适应的很多。
姜纪慢热,像郝怡涵那样三言两语就能自动混熟的人少,像何彤彤那样一眼觉得亲近的人也少,让她短时间内和陌生人聊得来本就困难,加之实验班的节奏比起之前快了不只一星半点,课间休息,大半个班都在闷头做题,包括新同桌。
一个星期的时间,姜纪只知道同桌的名字,说过的话仅限于必要问语。
偶尔和何彤彤郝怡涵她们一起吃饭,但经常因为班级不同导致安排大相径庭,所以很多时候,姜纪都是一个人。
陈言做了四班班长,这有点出乎姜纪意料,在她的印象里,他像是会沉默寡言,一心学习的那种人。
班里尖子生多,姜纪进来时排名在中间位置,话又少,因而再次泯然众人成为小透明。
没有太失望,刚从云和来的第一年,她就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这天晚修,班里很是安静。
姜纪如往常一般待在教室里,一股脑将一知半解的,涵盖所有学科的题目都翻了出来。
晚间自习课上,常有三两同学拿着卷子或是习题册,去到楼梯间或是班级外互相提问解答,混入其中的不乏欲发展暧昧情愫的,借机溜出教室玩耍的,之前老师们大力打击这种进进出出的胡乱行为,分班后对于实验班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鹏飞这样评价:到底正经人多。
挑挑拣拣,舍掉一些书写草稿过于混乱的,望了眼时钟。
姜纪已经给周迢发过消息,约在晚修解答题目是他提出的。
实验班分班之后,美其名曰提前感受氛围,让他们搬到了高三那栋教学楼,空教室的位置乱,四个班没挨着。
一班和四班不在同一层楼,好在会面的过程顺利,姜纪一眼认出说会来找她的周迢等在凸出的阳台处。
他肩膀披了层月光,好似薄雾自脊弯倾泻而下。
周迢接过攥有她温度的卷子看,说:“这样有打扰到你吗?”
“啊?”
姜纪认为周迢抢了她的台词。
“我自己感觉网络教学不如面对面,所以才会约你晚修出来。”
好些同班同学都会在晚修去参加集训,姜纪猜周迢肯定也要。
“不会,要说打扰也是我打扰你,数理化都有…”姜纪数着抓在手里的题目数量,轻按脑门,心想会不会有点过分。
周迢摇头,两根手指夹住水笔低头写着,“我做完题才出来,所以这段时间都是留给你的。”
都是留给你的。
留给你的。
你的。
余音扩散,脑门的温度好像不科学地在一瞬间升高了。
姜纪咬了咬下唇,声如蚊呐,“哦,好。”
沉浸到题目后时间过得飞快,到了某张数学卷子的填空题,上面用红笔打着整洁的草稿,周迢看她,“这是你写的?”
“是,算了好几遍都和答案对不上。”姜纪回答,略感苦恼的同时想到或许可以因此和他多讨论一会儿。
“解法思路很清晰,公式代入也没问题,但是—”周迢在离卷子一厘米的空气上画了个零,说:“只能是零分。”
看着看着,姜纪后颈升起一股烧感。
她抄错了一个数字。
不仅如此,重新计算的那几遍都抄错了。
非常低级的错误。
好丢人。
刚刚在想什么啊……
姜纪尴尬到想原地消失的同时,周迢发现自己那支笔写不出水了。
她立即自告奋勇:“我去拿吧。”
小跑上楼梯,没两步停在拐角,她敏锐地看到昏暗不见光的角落里与她同龄的一男一女正相对而立。
进退两难之际,姜纪选择相信他们听到声响会自动离开。
然后没两分钟,耳边忽然响起不正常的呼吸声。
姜纪有点困惑,转头看向等在下面的周迢。
紧接着声音变大,发展成粗重的喘气声,若有若无的水声,细弱的嘤咛声。
这个楼梯是比较偏,但不是说好都是正经人的……
那股烧感更明显了,爬到她脸上,风也吹不散。
周迢这时注意到不对劲,上了两步台阶,“怎—”
姜纪像共感似的血液上涌,情急之下,她连连摇头,一手拉住他的袖口,一手作势要去捂他的嘴巴。
没捂成。
周迢很快听到动静,他先是一愣,然后看向站在这里三分钟却只是一言不发的她。
姜纪觉得他误会了什么,慌道:“我不是…”
周迢嘴边噙着的笑意更盛,他应着,反手拉过她手腕,凑近说:“小声点下去。”
视线定格于亲密相触的皮肤,他的手大过她手腕许多,两根相近手指只是虚虚一握,若是周迢有心感受,会发现她脉搏紧急到不正常。
姜纪不敢继续看下去,她担心自己昏头跌倒。
再上楼换成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刘鹏飞腰间常别一串钥匙,此刻正随着他走路一摆一摆,声音抓耳。
刘鹏飞走到教室门口,看到姜纪正往他这边走,他抬起手对着她指了下。
“姜纪是吧。”赵鹏飞双手背在身后,确认她的名字。
姜纪点点头。
“去干什么了这是?”
姜纪略不自然地环住手腕,说:“问了同学两道题。”
题当然没能讲下去,周迢体谅姜纪满脸通红一时无心学习,什么都没问地带她换了靠东的另一条楼梯。
刘鹏飞目的不在此,随意嗯了声。
“学校五十年校庆要推选主持人,要求啊,是外语要好。”赵鹏飞摸了摸胡渣,转了转眼珠子,“听你以前的英语老师说,你有这方面经验,英语也很不错,咱们班就你去吧。”
校庆主持人这事,姜纪听郝怡涵说过,校领导们预备开创先例,在晚会上来一次双语主持,誉意可能是走上国际?
离高考只剩三个月的高三耽误不起,只能换高二的学生们上。
看刘鹏飞说这话,是宋临雪给他提的建议,但男老师没有女老师细心,问也不问她是不是愿意。
只是一锤定音地交代地点:“三楼的大教室,明天下午集合。”
姜纪对主持不感兴趣,却不好直接忤逆刘鹏飞。
更重要的是,就算她提出自己不想去,依刘鹏飞的性格,大概也不会如愿,所以只要走个过场不被选上就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应下。
除此之外,另一种心甘情愿的可能驱使着姜纪。
她想,双语的话,很难不和周迢联系到一起吧。
第26章
第二天下午推开门,姜纪先见到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姜姜?”
何彤彤惊喜地朝她招手。
“你怎么也…”
两人一齐问出,相视着笑出声。
“我们班主任让我来的。”
“我也是。”何彤彤脱口而出,想了几秒收回:“也不算,其实是我坐在教室里面太烦心了,不如过来放松一会儿。”
姜纪知道何彤彤最近压力挺大。
当初能进实验班是很开心,但待久了总感觉自己落别人一截。他们不是天才,身边智商颇高不听讲也能名列前茅的同学却不在少数。
久了的确烦心。
又随便扯了几句别的,十几分钟过去,除了断断续续的开关门,没有人来告诉她们下一步该干什么。
姜纪转问道:“这里怎么都是女生?”
何彤彤托腮,冲旁边几个女生扬头,“听她们说男主持不是我们学校的,请的播音专业的大学生还是什么,今天只选女生吧。不过那老师刚刚接了个电话,听着像那个请来的大学生临时有事来不了了,估计一会儿就把我们赶回去了,让我们换个时间再来。”
“但要我说,不如现在选好呢。本来就没什么人想来,这不仅要排练,还得配合搭档时间,我们班都没有主动报名的。”
说这话时,何彤彤声音大了些,教室空,剩下的几个女生听到也赞同起来。
“对啊,平时还要上课考试。”
“也让我们等太长时间了吧。”
……
林泽一中平时类似活动不少,对大家来说,校庆的吸引力一般,不如校领导们重视。学生们也都比较有想法,抱怨几句无可厚非。
不过抱怨归抱怨,女生们仍继续等着。
又十分钟,终于有个老师进来了。
“同学们稍安勿躁,本来定好的那位主持确定有事来不了了……”
话音未落,响起一阵不满。
“但是我们安排了另一位英文很好的同学来帮忙搭档,这样大家就不算白白浪费时间了。”
原以为无望见到的周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姜纪面前。
老师介绍着他,“周迢同学,实验一班,去年全市演讲比赛得了一等奖。”
其实在场的人都对周迢不陌生。
不认识的也该知道这个名字,年级第一嘛。
挑选人的标准是按口语流利程度以及反应的快慢,流程中有定好的对话文本以及随机对话。
抽签决定顺序,姜纪是倒数第四个。
之后一切进行顺利,女孩子们总对帅哥没有抵抗力,尤其是有礼貌的帅哥,主要这事怪不到周迢头上,不满就少了大半。
快要到姜纪的时候中场休息停了一下,她看到周迢出了教室,想想跟了出去。
不知道找他做什么,只是有种隐隐的冲动。
她想自己应该主动一点,无论说点什么,好弥补书店的遗憾。
那株海藻又飘舞,冒出头。
一路走到楼梯拐角,过道上凸出的阳台上,姜纪看到周迢迎面遇到个中年男人,两人似乎认识,停下来交流。
天黑,有些灯光,姜纪认出那人是胡副校长。
胡副校长刚刚来过选人的教室,虽然看了没一会儿就走了,但姜纪对他的声音和身形有印象。
“优秀的人才啊,给你写推荐信是名副其实。”
推荐信?
姜纪欲先回去的脚步停下,心猛地落空。
“麻烦您了。”周迢的声音带着两份敬意。
“不麻烦,你和戴言都算是我的学生,找老同学帮个小忙而已。”胡校长随意一问:“听说要申请加州那边的大学?”
“是。”
姜纪听到周迢肯定的回答,脑子发懵,一片空白。
对话仍在继续。
“李戴言当时成绩可不如你,不考虑待在一中考个状元?”
“高考竞争激烈,真没把握。”
周迢这话是开玩笑的语气,却重到像在姜纪心口锤了一拳。
胡校长也笑,“好好好,留不住你。”
到这里,姜纪大脑再分析不出新的东西。
最初她在紧张,在确认,在抱有一丝希望。
然而现在,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的,是周迢不会参加高考这件事。
往回走,脚步忽地发软,整个人恍如被水包住,那些话像顷刻间长出手脚缚住姜纪,在她耳边回响。
他要出国了。
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
分明优秀如周迢,道路从来不只一条。
只是那条路不会有她,他会偏离她所预设的一切,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她本想问问他,明天,后天,或者下周有没有时间解答她没有问完的问题。
她本以为,他们变得熟悉了一点点。
她本在为自己能勇敢迈出这一步而欣喜。
可不会有机会了。
这就是那个夜晚他没能回答的答案。
她尝到了,月下的风苦到心颤。
轮到姜纪,要读的那篇稿子,她看了好久,一句句下来,发音比起讲解那会儿要标准得多。
接下来的即兴对话,她看着周迢迎面朝她走来。
他穿着那身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黑白校服,意识到是她后点了点头。
他一直都是这样,教养使然,见到认识的人会先一步打招呼微笑,贴心地换条路送女生回去,观察到别人的喜好会尽量满足对方,总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帮助有需要的同学。
她怎么能认为她可以获得另一份特殊呢?
周迢笑着,像一弯月,可姜纪好难过,她胸腔、眼睛、鼻腔,乃至耳廓都充斥着酸意。
她想问他:你真的要出国了吗?
明知道答案,她却仍想这样问。
可实际上,她连问的资格都没有。
她当然没有。
没有生闷气的资格,没有发脾气的资格,甚至连问他一句都做不到。
那天晚上,姜纪并不好过,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不着,周迢参与进来的那些画面如同过倒带一般,分明美好得像偷留在心底的宝藏,此刻却长出锐利的边缘,折射出冷光。
眼皮涩到合上之后不停抖,有什么正在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再睁眼,四周出奇的黑,往日那抹月光照不进她窗内,姜纪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有几天在失眠,凌晨有光才睡着。
遇上周末,待到日上三竿起床,第一次觉得睡觉原来是件这么幸福的事,可以忘掉一切,只当在做梦。
打不起精神,姜纪难得没窝在房间做卷子,吃完早饭,她坐到院子里吹风看花看太阳。
三月初,未到惊蛰时节,但已称得上仲春。
庭院栽了许多花和树,海棠、月季、玉兰,连着她窗前那棵由上户人家所种的桂花树,这会儿嗅着花香,晒着被乌云遮住不算暖的太阳,看上去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心底却缺少情绪起伏。
“舍得下楼了,心情不好?”
周末放假,张丽休息在家,她问了句,一边晾衣服一边琢磨道:“我看你这学期第一次考试考的挺好。”
姜纪的确考的不错,实验班挤进前十五,年级排在五十多名。经过上次那事,刘鹏飞也开始注意到存在感不强的她,虽然主持毫不意外地落选了,但并没人在意那天发生过什么事。
除了她。
姜纪起身,帮着展开衣服,“没有。”
不想继续,随便找了个别的话题:“我爸呢?出去了?”
张丽点头,“说晚上才回。”
出于工作原因,姜林远时常会有应酬,关于他的工作内容,他很少在家里讲,此外,不同于别人的家庭情况,姜纪没主动去单位找过他们,张丽和姜林远的同事也不会到南雨街来。
因着这些,姜纪对于姜林远的了解少之又少。
听到张丽这回答,姜纪便想大约是去应酬了。
果然,晚上姜林远回来时摇摇晃晃,脸是红的,一身酒气。
窗外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姜纪那会儿正在客厅,看到张丽去扶姜林远,她转身去倒了杯水。
递给姜林远,他接过喝一口,抬眼瞧她,问:“怎么就一个,另外两个去哪儿了?”
十多分钟前,姜意和姜叶博又一次生了口角,吵了几句后互相看不上对方,都回房间去了。
也不知道张丽说的姜林远听没听懂,虽说不上是大醉,但从话变多看得出他是喝多了的,说着说着他晃起手指,开始教育姜纪:“小纪,你是大姐,应该做个表率,弟弟妹妹吵架了得互相劝着啊。”
姜林远一喝多就喜欢频繁和姜纪搭话,姜纪习惯了,所以刚开始她就没想理,拿过抱枕偏头看电视机,保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状态。
她并非每时每刻都愿意做和事佬,更何况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
张丽收拾着姜林远脱下的外套,笑了声,“孩子大了,都有主见,小纪能劝个什么劲。”
不知是这句话或是别的戳到姜林远哪根神经,他下一句话声音更大:“不是让你好好劝劝!怎么还坐着,越大越不懂事,平时连句话也舍不得对人说!”
姜林远对孩子说的话就少,说重话的次数更少,之前出去应酬喝酒最多只是像方才那样教育几句,张丽显然没想到这种情况,一时愣了,拍打外套的动作停住。
电视正播到无聊的超市选购节目,推销说这款厨房洗洁精有多好,只要抹布一抹,隐藏数年的污垢也能立刻消掉。
姜纪没有说话。
“年纪这么大了,马上就成年了,还是一点事都不懂。”
姜林远不依不饶。
听懂了他那一套说辞,姜纪心里冷,笑得更冷,“您要是想劝,自己去,别总撺掇别人。”
她对父亲有不满有怨言,但极少这样明目张胆地和他呛。
因为平时父女俩就没几句话可说。
“你看看你看看,孩子多了有什么好?当初生了三个,不仅要花那么多钱养着,搬到林泽来还要费心费力找关系找人供他们上学,结果没一个听话的,早知道那会儿…”
这句姜林远是对着张丽说的。
“最好是别生,不然姜意怎么会刚生下来就被送走!”抱枕扔到一边,姜纪听的火大,不见平时作为姐姐的温和,“对!我是不懂事,你要想让家庭和睦也这么去说姜意几句,指不定她就痛定思过把在外婆家那些全忘了,当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了!”
一个字一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流利得发狠,在姜意回来之前的每个夜晚,她曾胡思乱想的七七八八就这么一瞬间出了口。
连到一起铸成成剑,直戳到人心上。
气氛剑拔弩张,一口气说完许多句子的姜纪剧烈起伏着胸廓,姜林远的眼神忽地失去那层醉意,他默然,他说不出话。
他是真的说不出话,无法反驳。
还是作为旁观者的张丽先开口:“姜纪!怎么和你爸爸说话的。”
说着拾起反弹掉在地板上的抱枕。
里里外外都在劝她先服软。
“我不懂事啊,不懂事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
姜纪意指姜林远的话。
她生气,只是生气,只能生气。
“你们不想养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就为了奶奶嘴里那个乱七八糟的三代单传?老师不做了,工厂开不下,不远万里地搬到这儿。”愤怒渐渐变成委屈,姜纪眼眶一下就红了,“奶奶重男轻女不喜欢我,你们根本不是不知道,但还是要她带我和姜叶博。好,我理解你们不容易,你们要工作,我也知道我年纪最大,我是姐姐,所以我什么都让着他,不哭也不闹,现在也是,哪次不是我先服软先当和事佬?你还要我怎么懂事?*”
“我不是你们的孩子吗?我和他一样大的时候,上幼儿园,上小学,你们有管过我吗?!”
眼看情绪越来越不受控,购物节目进了广告,卡顿那几下的沉默仿佛无声宣告着她这场效果注定不会太好的独角闹剧该到尾声。
句句质问,无人回应,没了电视里那道介绍产品的激动女声作背景音,一时滑稽到叫人想笑。
面对错误,大人最会装聋作哑。
看吧,没有用的,下次不要这样了。
她对自己说。
受伤多正常,将伤疤揭给得不到回应的漠然观众看,才最最戳心。
姜纪收起蓄在眼眶里的泪,抹一把脸,冷眼道:“早知道那时候你们别生下我。”
她转身跑走,跑出巷子,面朝开阔地带时有几粒雨滴洒到脸上,速度渐渐放慢,她没有继续奔跑企图再做些什么疏解眼泪,只迈着大步子朝前,吸入潮湿的冷气不舒服也浑不在意。
她只是觉得身体有哪处内脏正在不断抽动,很难受。
不知道到哪里,她靠着墙边,站在屋檐下。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
自知今晚是自己借着心情不好发泄,可每一句都日积月累积攒在心里,她的质问,她的愤怒,她的不解,她的埋怨。
姜纪竟忽地有些轻松。
也算是不懂事了一回。
结果十七年来第一次离家出走,就这么不顺利。
低头想笑,却笑不出来,两颗豆大的泪珠顺力降到地上,仰头欲止住,重力不敌酸意。
她控制不住,越来越多的眼泪滑过脸颊。
呼吸同滑落的雨滴一样无止境。
地面掀起独属于雨天的气味,冷气包绕在身边。
姜纪终于蹲了下来,她抱住膝盖,布满泪痕的脸埋进去,随着肩膀抽动,微弱的呜咽声转瞬即逝,淹没在大雨中。
姜纪很少哭,或者说,她常常不想让自己哭。
哭太没用,很早的时候她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所以,得知周迢要出国她忍着,和父母对质忍着,哪怕是刚刚,她还在忍。
可她太难过了。
意料不到的离别难过,委屈藏在心底难过,连天气也作对,叫她难过。
凌乱到忘记带手机的争吵和出逃,唯一能安慰姜纪的是雨开始变小,街上渐渐有了人的气息,各色各样的雨伞出现在仰视的视野中。
睫毛上挂了一滴,不知道是水还是泪花,阻挡着视线。
伸出手指拭掉,姜纪反射性抬眼,呼吸却滞住,阻断在黑色雨伞上戛然而止的雨滴融合到一处,不动声色地沿着伞檐往下滑,再落地。
是周迢。
这次他转过身,抬起一点伞边,朝着她的方向来。
姜纪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到自己,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只知道,他从天而降。
第27章
这段时间的周末,周迢通常不会待在家。
如果周山任不上班也不出差,周迢不上学,两个人便免不了要碰面。自上次的对话后,父子俩已然没别的话可说,共处一室唯余不自在。
周山任的新相好梁静,周迢上周和她见了次面,梁静是个脾气很好的中年女人,给他盛汤时看得到头上有很明显的白发,或许年纪上来后没有多加在意,所以岁月的痕迹十分显眼。
周迢明白,说是过来做顿饭认识认识,实则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俩准备结婚了。
他没太关心,这不是什么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事,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梁静做的那顿饭上。
确实如周山任所说,她手艺很好。
除此之外,周迢心里想的是:他爸这个新妻子和前妻完全是两个样子。
黎丹云生得好看,性子骄纵,因为独生女身份所以从小便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别提下厨做饭,她有时到超市去对着各种绿色蔬菜都一窍不通。
周山任虽然会做饭,但也只是会。
所以那时候一家三口解决温饱问题的方式经常是下馆子。
现在这副坐在家中餐桌的温馨场面,倒是物是人非。
周迢想,他的爸爸,周山任,黎丹云的丈夫,在结婚那年会想得到吗?他一直向往的都是这样吗?他谈恋爱时会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个擅于洗手做羹的女人吗?他爱妈妈吗?他现在爱梁阿姨吗?
他不会问。
经由人加工的,无论何物何事,出口时必然要带些虚假。
他好奇,却不期待答案。
周山任不会知道儿子的所思所想,他看出周迢对于这事并不反感,吃完饭顺势说以后可以多请你梁阿姨做饭来改善伙食。
周迢没说话,算是默认。
实际上,无论桌上坐着的女人是谁,做饭好与不好,周迢都是那样的回答。
反正与他无关。
又周六,周迢一早出门,因为知道要下雨,出门前特意带了伞。
后来六点多开始下小雨,他是该在那个时候回家的,可因为知道梁静今天会去家里,他便生出不想回去的念头。
不是不想见谁,只不过不想和他们做出一副合家欢的样子。
他在回南雨街必经的大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直到刚刚,借着朦朦胧胧的光影看到个相知的身形。
是姜纪。
她像只无依无靠的猫,蹲伏靠墙,往雨中看,下一刻收回那张似被打湿的脸。
下着大雨,一个人,又不像有人来接。
怪可怜的。
刚好,他并不急着回去。
走近了,却才注意到她眼边红圈,连带着那双杏眼都润着水。
她哭过了。
周迢愣了一下,侧过身,没刻意提及她的眼泪,只说:“我送你。”
他在伞柄另一边给她留出个位置。
姜纪回过神,她情绪不好,什么也没说地往他伞下钻。
她看到周迢右手拿着伞,他手指修长,轻轻一握,那只手上的青筋被黑色伞柄衬得颜色深了许多。
雨依旧没停,小而密,敲在她的白色低帮帆布鞋旁,倏地溅起泥点,星星点点落款于边上那双黑白相间的板鞋。
姜纪看过去,这个天气,周迢的裤子仍向上收起一截,都不怕冷的。
说起这个,她便感觉周围都是周迢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
一路无言,这曾经是姜纪最不愿发生的场景。
现下已然能无所谓地接受了。
吸了口气,她没来由地心酸。
很轻的动静,但周迢眼皮撩起,瞧向她。
他看得出她不是很开心,甚至说难过。
和上一次见面选主持人的状态有点像。
那天他是被临时拉过去的,看到何彤彤和姜纪在很意外,虽然没机会聊什么别的,但靠着几分钟的搭档时间,他看出她们俩心情都不是很好的样子。
回去闲谈时周迢随口告诉了钟文玺。
钟文玺便解释说何彤彤是最近学习压力大。
至于姜纪,他们都不知道。
眼看着快到拐角处,那道带了鼻音的嗓音忽然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到南雨街第二个巷口的超市就好。”
“不回家?”不易察觉的停顿,说完他加上一句:“还下着雨。”
开口的瞬间,她脸上有显而易见的不愉快。
可能有着相似的经历,他猜她大约是和家里人闹矛盾了。
说好,她也舒气,小声回答:“等会儿吧。”
下的小了,雨声仍淅沥,落到身边炸成不绚丽的烟花,一朵两朵,仿佛同行至此。
周迢停下脚步。
他喊:“姜纪。”
伞下隔绝了大部分声音,移开遮挡物的一角,音波在转瞬之间绽开。
姜纪转过脸,看着周迢转身朝向自己,把伞递到她手里。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只好一直握着伞把呆滞。
到他伸出手,离她近了些,姜纪下意识后退一步,正好踏上刚刚她蹲着的那节稍高的台阶。
脚下踉跄,她没站稳,好在他反应很快,两只大手扶住她的肩膀。
从这刻开始,姜纪耳边嗡嗡作响,再听不到雨声。
眸底含着轻微笑意,他将那副曾经给她用过的耳机再次塞进她的耳朵里。
他敛目,神色认真,尽量拉开安全距离的同时指纹仍在触碰时无意擦过她的耳垂。
有风吹过,脸颊细小的绒毛簌簌扑动。
他剪了头发,蓬松黑发刚好遮住鬓角,好看到澄澈发亮的眼睛,高挺鼻梁最突出的地方长着一颗小痣,两瓣唇薄薄,下颌线锋利。
好近,近到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贴上他的脸颊。
他的动作轻柔得像云,完全没在硬堵。
明明一点都不疼。
姜纪却莫名想哭。
“其实耳机的作用有很多,比如听听歌,心情可能会好点,我经常这样。”撤身,周迢重新拿过伞。
他不欲多说来猜测什么以便安慰她,只是说自己也会遇到类似的事情。
这样的天气,巧合一般正播放孙燕姿的《雨天》。
“谁能体谅我的雨天。”
“所以情愿回你身边。”
“此刻脚步会慢一些。”
“如此坚决,你却越来越远。”
视线上移,姜纪注意到周迢肩膀濡湿了一片,他上衣颜色是灰的,那块有近乎发苦的黑,非常显眼,叫人不得不注意到。
她又往自己两边看。
干巴巴的,像没经历过大雨中的等待。
她不敢讲,她对他有些生气。
就是那种“我才刚刚下定决心要追你,你怎么就走了?”的埋怨。
因为没理由讲这句话。
那些他存在又不会远离的时间里,她胆怯到情愿埋藏起所有心动,刻意避开云的遮挡,刻意收回视线,刻意否认其实自己喜欢他的事实。
她太胆小,甚至不如张亚冬。
哪怕毫无脸皮地死缠烂打,那么他走了以后,是不是至少会记得高中时班里曾有个叫姜纪的女生。
而不是问一句“姜纪是谁?不记得了。”
嘴巴涩,埋到心里的雨水开始淌到她舌尖,继而蔓延到其他器官。
雨中伞下,五感都拥有双重隔膜,她的心却像被生生剥开泡到雨里。
不愿再正对着他,姜纪转头。
他这样好,他仍这样好,他一贯这样好。
她原就没资格生气。
却更难受。
躲雨的地方离南雨街不远,他们很快走到超市门口。
一同站到屋檐下,周迢收起还在往下滴水的伞,姜纪看着,想到第一次遇见他,也是这么个雨天。
眨巴两下眼睛,姜纪抬脚往小超市的门去。
“你等等。”
怕人走了,她留下这么句话进了里面。
姜纪全身上下只有五块钱,刚好可以买两瓶汽水。
结账时,赵阿姨见是巷子里姓姜那个小姑娘,和她说趣话:“下这么大雨,还出来买饮料喝哦。”
“看雨一小就立刻跑来找您买了。”
姜纪也开玩笑,她平时不怎么说甜话,但偏偏因为很少见,这会儿她杏眼弯弯,笑得甜丝丝,格外讨人喜欢。
周迢在门外站着,听不清屋内说什么,只看到收银台那女人笑成花,姜纪弯唇。
她笑得这样开心,倒是不常见。
同班那半年,因为朋友相近,他们碰见的次数不少,他却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她双目清亮,喜欢垂着头,因而他常注意到她的发丝,那可以形容为……
漂亮?
因为有次何彤彤说羡慕她头发又黑又硬。
周迢没有仔细观察过,他时常有一种她在防着什么的错觉,但他并无心思探究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错觉。
假若两个人遇上,他会对她打个招呼,不得不开口时随便扯个近来的话题聊几句无关痛痒的,仅此而已。
大概同样与她内敛少言的性格有关。
只是听到楼道的亲吻声,耳垂到脖颈的红晕便连成一大片,过敏似的。
如果没有抓住她腕骨,他甚至担心她腿脚软掉晕倒。
却又不仅仅内敛。
和钟文玺闲聊,偶然得知她拒绝了某个很难缠的人的追求,原因是要考京大。
是个很有心气的女生,值得欣赏。
她身上有点儿矛盾。
去年十二月份那天,没看错的话,那个难缠的人来接她,他们相处得同样自在如常。
……
想到这儿,姜纪掀开帘子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两瓶青绿色的汽水,装在透明玻璃瓶里,伸手递给他一瓶。
“给你。”
“谢谢你的歌和耳机,还有冒雨送我回来。”
那双清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入夜亮得夺目,似一汪莹莹清泉,看得执着,仿佛他不接,她便会一直盯下去。
姜纪的睫毛快速闪动。
放在以往,或更早,她是不会这样的,她连他随意投过来的一瞥都会躲掉,不要提和他对视。
尽力稳住呼吸,不管心跳声振聋发聩到快出卖自己。
周迢的眼睛里像星星缀于夜空,看久了会浸进去。
“好。”
周迢很轻地点下头,取走那瓶汽水。
指腹留有他大拇指一擦而过的余温,他指甲修的干净,并未留下划痕。
超市的赵阿姨给他们提供了两把凳子,一边笑一边问周迢:“汽水好喝不?”
“很好喝。”
得到满意的答案,她又说要常来啊然后去招呼其他客人。
雨越来越小,超市里的灯光越过帘子,扑向地面做影子,屋外人的热闹气息和空气里的雨水味道融到一起,是姜纪最喜欢的那种天气。
周迢没开口,姜纪也一直没说话,凭着手里那瓶汽水的含量多少来判断时间,到快要喝完的时候,她觉着自己该说点什么了,他们能坐下来喝同一种饮料的机会,终究不算多。
而且很快的,连见一面都很难。
“你好像很喜欢这口味。”
周迢忽然问。
姜纪想起高二刚开学在这儿遇到他和韩天。
那时候她没去看他,原来他同样没看她,只注意她手里的东西了。
姜纪随口回答:“酸甜口的,味道不错。”
之前总绞尽脑汁想要怎么回答周迢无意间的一句话,好让自己显得有趣一点。
但现在,姜纪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反正要出国了。
她记起前几天上网查到加州,那是个对她来说过于陌生的地方。
姜纪转身看周迢。
板凳似乎有点小,他个子高腿又长,笔直的两条腿屈着,因为卷起一截,脚踝那点儿清晰地露出来,在她视线里很是抢眼。
姜纪无心多想,她还是想问周迢是不是要出国。
仿佛亲口问,能得到个不一样的答案似的。
即使知道板上钉钉,她仍然固执。
就像喜欢周迢这件事,姜纪一早猜得到结局。所以她退避,她骗自己,骗自己只是倾慕优秀的人,只将他当作触不到的天上云来追逐。
不开始,那个既定失败的结局永远不会出现。
那是她自定的成功。
然而,倾慕不管不顾地滋生到另一种不可忽视的田地,心安变作心动。
她喜欢他。
走近他。
而后失败。
正胡思乱想,周迢忽而起身,玻璃瓶身触到青石地板,轻得快要听不见的一记声响,宣告着姜纪心里那场有关他的独角戏要散场。
周迢开口问:“你家离这儿多远?”
“不远,两分钟就能走到。”姜纪听得出他要走的意思,笑道:“我自己回去就好,今天谢谢你。”
周迢的背影在黑夜里孑然一身,有几分孤寂。
“祝你顺利。”
祝福飘到风里,散在姜纪唇间。
第28章
姜纪在十点前回了家,看一眼墙上的钟表,分针离十二有些距离。
是有些晚了。
灯亮着,客厅没见人。
张丽从屋里出来,看到她怔了下,笑道:“回来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好像她只是出去和同学玩到现在才回来。
姜纪自顾自地收起落在客厅的书本。
沉默中,张丽脸上的笑容尴尬收回,她叹口气,“你爸爸出去应酬赚钱,多喝了几杯酒,没注意说了胡话,他现在很后悔。”
“我也该给你道歉。”
姜纪总在不知不觉中选择性忽略一些事情。
比如四岁那年,送走姜意后,张丽丢了魂一般,分不出心思管她,姜林远忙着找新工作,顾不上她是常态,所以自然而然地,姜纪被丢给奶奶带。
之后委屈难过的时候,有没有求助妈妈呢?
是有的,但妈妈没精力了,她一心想着刚生下便被送走的二女儿,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对着大女儿敷衍。
爸爸呢?
也是有的。
只是都没结果罢了。
他们没有看到她那份小小的惶恐不安。
“妈妈不该在你…”
“时间太长,我都记不清了。”姜纪打断道。
“我们都别再提了。”
关于血脉与陪伴的亲人关系,十几年里缠绕成复杂的根,归根溯源轻易陷入漩涡,姜纪不愿意掰碎了一件一件讲清楚。
真正清楚的概率又能有多大?
她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不过今天失控了。
“小纪。”
张丽眼里噙泪。
姜纪看不出那泪意味什么,欣慰于她懂事听话?或是抱歉?
张丽总认为姜纪是个打碎了都往肚里咽的孩子。
姜纪的确是这样,可那些未曾出口的不会消失,而是转移作刺,在心里,在身上。
“妈,很晚了,去睡吧。”
姜纪扯开嘴角笑了笑。
人与人总有许多羁绊,有些是甲,有些是刺。她可以选择性拔出其中一根掉半格血条来潇洒,但那些原本戴一辈子也能相安无事的刺,一旦连根掀起,就会鲜血如柱。
拖着疲惫脚步上楼,发现姜意还没睡觉。
姜意对学习很是上心,新学期刚开学比她姐姐努力多了。
想着,姜纪笑了下,推门进去,躺在床上好好盖着被子的小人忽地起身。
姜纪愣了,手移到开关处,“怎么不关灯?”
“在等你。”姜意如实相告,没说别的,她挪动身子,“姐姐,你和我一起睡吧?”
“啪嗒”灯关了。
这屋子却并不太暗。
第二天姜林远酒醒起床,姜纪下楼吃饭,餐桌上与他对视,在他不如平时沉稳内敛的眼神中依旧喊爸,他们便都当那件事没发生过。
姜纪后来常想那天晚上的事,争吵、雨夜、黑伞、青苹果汽水、穿黑夹克的少年。
一切都裸露太彻底,像是个梦,不真实。
三月末,林泽一中五十周年校庆晚会如期举行,学校统一组织不包括高三生的各班同学到礼堂观看,定在周五下午三点开始。
以班级为单位,座位是提前安排好的,身边没能说话的人,姜纪眼中的晚会随着时间推进变得越发无聊起来。
台上两位主持人轮流开口,一句英文一句中文夹杂,姜纪看到了那位临时有事无法赴约的男主持,穿一身西装,讲话倒铿锵有力,发音以及音色却都比周迢差远了。
当然还有相貌。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这些没营养的话题,头歪向一边,渐渐听不清楚话筒传出的催眠声。
无聊就没事可干,没事可干就打瞌睡。
忽地惊醒,是因为校服口袋里响个不停的手机。
确切来说,是震动。
姜纪睡眼惺忪,长时间侧向一边的脑袋变得尤其僵硬,左右转一下都疼的要命。
小范围地活动几下筋骨,视线往右,姜纪看到坐在一旁的陈言,他转过去,身子前倾,正在和前面的人交谈。
陈言坐在她旁边吗?
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姜纪疑惑着努力回想。
这时,陈言结束交谈,于座位上直身,舞台上忽明忽暗的光束打向观众席,一臂之隔的女生醒来,她耳边发丝散乱地挡在眼前,以他的视角来看,她光滑的脸庞色彩斑斓,少见地混杂几分懵懂。
台上的诗朗诵节目,是林徽因的《你是人间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女声细腻。
左思右想,姜纪确认没有印象,她往后靠了靠,倚在椅子背上,一转眼,对上向她投来的目光。
为了突出表演,落座的观众席上并没亮灯,周围黑漆漆一片,她一时间不能确定那是不是陈言,他又是不是在看她。
迟疑着,身旁人好似知道她想做什么,侧了侧身,正视她。
四目相对,姜纪终于将陈言的模样神情都看了个清楚。
演出还在继续,她没有开口说话,对他抿唇笑了一下。
你是天真,庄严
你是夜夜的月圆
听出这是什么诗,姜纪心里觉得和时间很应景。
但姜纪向来对诗集最不感兴趣,她喜欢看故事,中外、现实童话、悬疑爱情,只要是有人名的就好。
至于诗,晦涩难懂第一名。
又听了几句,姜纪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想起什么,她转过去。
“班长。”她极小声地叫了一声陈言。
分班之后,但凡产生必要的对话,她常这么喊他。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念到这句,陈言忽然就失了心思。
一旁的少女俯身,香气钻进他耳朵,每个字都像在他心上爬。
“你知道演到哪儿了吗?”
她的眼睛很漂亮。
他重复很多遍。
实在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太惊艳。
黄昏吹着风的软
星子在无意中闪
细雨点洒在花前
“有一半了吧。”
他强装镇定,回答略显慌乱,看到她那似懂非懂的神情,欲再次开口。
那部早该淘汰的手机十分不巧地响起,屏幕亮度透过面料不太厚的校服料子,照到陈言眼睛里。
姜纪不好意思地晃一下手机,示意自己想出去。
他们坐的位置是中间,靠边却很近,陈言没理由不让她走。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诗朗诵谢幕,陈言紧盯层层台阶之上出口的大门。
姜纪坐过的坐垫不平整,陷进去一角,连同鼻尖薰衣草的香气,证实着她来过。
位置很好,不枉他借班长的职权换到这里。
偌大校园中少见地没人。
太阳暖得心痒,若是不出来,真可惜了要一下午都待在那黑漆漆的场馆里犯瞌睡。
手机振动的来源是何彤彤和郝怡涵。
她们轮流打电话发信息,耗费快半小时才把姜纪唤出来。
“你们俩怎么不乖乖待在里面看演出。”
郝怡涵:“太无聊了。”
何彤彤:“没意思。”
姜纪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我也这么觉得。”
“整个校园都是我们三个的了!”
郝怡涵笑得猖狂,一边揽住一个,问:“去哪儿,我带路。”
姜纪被她逗笑,何彤彤却有点笑不出来,脸上像有一片片黑云包围。
最后达成共识,走去操场,不跑步,只是一圈圈地闲散溜达。
“这么大一个学校都是我们的了,仅仅在操场上绕圈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郝怡涵说。
姜纪努努嘴,“不只有我们。”
跑道上几道身影清晰可辨。
“差点忘了高三的学长学姐们了。”郝怡涵伸个懒腰,感慨道:“好快,明年就是我们了。”
时间如流水,水过无痕。
孔子老一辈哲学家留下的无一不是真理。
不再往前走,她们走到进入操场的门口,并排坐下,在操场外的长椅上休息。
头顶一片干净到耀眼的蓝,膨出来的云似乎在此刻触手可及,挂一道不知何时飞过的白烟。
姜纪忽地问:“说起这个,你俩有心仪的大学吗?”
何彤彤在姜纪看得到的地方把手指绞到一起,指尖划着皮肤,没有立刻开口。
“除了喜欢唱歌,我没什么理想,随随便便上一个收得下我的就好了。”郝怡涵一直看得开,记忆力也好,“彤彤你不是说喜欢香港吗?”
“喜欢啊。但不一定考得上。”提起喜爱事物,何彤彤却笑得苦涩。
“我查过了,那边的大学对英语要求很高,可我最差的就是英语。”
她垂下头,似乎是真的为此烦心。
郝怡涵听不得丧气话,晃她手臂鼓励道:“还有时间嘛!我们现在还没高三呢,你这就放弃了?”
姜纪默默观察着何彤彤的反应。
她觉得以何彤彤的性格,不会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变成这般垂头丧气的样子。
“啊!”
一声尖叫,何彤彤猛地抽回来她放在围栏上的那只手。
她那只手的食指划破道口子,最上面那段指头见了血,伤口长度不算长,很短的一道。
“天哪出血了,去医务室看看吧。”郝怡涵拉住她那根手指,气愤地说:“这个铁围栏特别容易划到人,高一那会儿我就不小心按在上面,死学校还不知道修。”
何彤彤摇头制止,“不要了,我们可是偷跑出来的,被发现没法解释了。”
看了看四周,她说:“看着不深,我贴个创可贴算了,不过创可贴没有拿,在我书包里。”
她本来勉强笑着,咧开嘴的瞬间,眼中却含泪。
姜纪一惊,怜惜地看她,问:“怎么了?”
郝怡涵:“很疼吗?怎么一下哭了?”
何彤彤摇头,复而低头,霎那间眼泪肉眼可见。
“我本来就考不上香港的大学,他和我生气,急我,还说我。”
何彤彤忍不住哭出声,话讲得断断续续,像是支撑不住快喘不上气。
姜纪递去随身带的纸巾,拍了拍她的背。
“谁啊,谁敢说你?”郝怡涵不干了。
姜纪:“钟文玺。”
郝怡涵:“钟文玺?”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正确答案,何彤彤不必回答,更哭到不能自已。
“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他的,我想去香港上学这事统共没告诉过几个人,高考离得那么远,不就是说一下愿望,难道我就真的能考到那里吗?”
“如果不是考虑到他竞赛班集训进度紧张,我一句话也不和他说,我都那么体谅他了,他凭什么…凭什么不理我啊。”
听得出事情的大概缘由,姜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倾诉好一会儿,何彤彤依旧委屈,抹一把脸,“破围栏也和我作对。”
姜纪想到她的手指还没处理。
“我去拿创可贴。”
她扭头走掉,留下郝怡涵和何彤彤一起。
姜纪脚步很快,小跑着到了教学楼,她记忆力不错,去过几次实验一班,记得具体位置。
停在班门口,她喘口气休息,余光中看到班级内的某道身影,瞬间自觉地扭过头。
不管是秘密谈话还是亲密接触的声音,她都不想再听到了。
少顷,耳边响起风吹走阳光的沙沙声,除此之外并无动静。
难道看错了?
向一班前门移过去一点,姜纪趴在门沿上,探头往里看。
无比熟悉的身形趴在桌子上,发出平稳且细微的呼吸声,一动不动。
这个位置,这个姿势,是周迢在睡觉。
不知怎么,紧绷的身体竟然一瞬间松了下来。
班里同学都因为学校组织不得不去看校庆演出,教室的确是个方便休息的安静地方。
姜纪记着这趟过来是要拿创可贴,她放低脚步声,进了教室。
下雨天周迢送她回去之后,她在学校见过他一次。
她当时要去老师办公室。
因为数学老师请假,找了一班的柳老师来代课,那位柳老师恰巧是一班班主任。原本只是很简单的一节课,但课后发模拟卷时,姜纪的卷子少印了半页,她去找柳老师,推门却看到周迢。
周迢站着,松垮简单的校服穿在他身上瞧出几分亮眼。
怪不得她一眼便能看到。
听大人们讲,个子高的人不驼背很难得。
周迢不驼背,却也不是总端着将背挺得笔直。
像这会儿,他背对着,领子在双肩褶出道线,脖颈露在外面,第七颈椎突出一个很小很小的角。
他总会让人觉得舒服,觉得好看。
柳老师似乎没注意到进来了人,视线仍然聚焦到周迢身上,没有移开的意思。
姜纪迈了几步,犹豫着要不要走近,忽地听到拔高的女声:“就算准备出国,在学校的考试也要尽力,最近懈怠了吧,没保持住第一。”
周迢应了声。
电话铃声打断柳老师进一步的询问,她握着手机起身,终于看到姜纪,问:“同学,有事吗?”
“老师,我卷子没印全。”
“四班的是吧?我出去接个电话,你俩等一会儿。”
柳老师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剩他俩一齐站在原地。
圆圆的光晕不牢靠地贴在地面上,因为窗边那抹蓝,它们浮沉,游离在脚边,消失又出现。
重复如此。
姜纪低下眼,片刻后抬头,周迢的侧脸雕刻在阴影里,他情绪似乎不高涨,睫毛只盖住一半,薄唇紧闭。
她轻轻开口:“已经很厉害了。”
要考试,要竞赛,又要准备出国。
全都一样不落地做好,做到完美,有多难,人哪有那么多精力呢?
他也只十八岁。
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再说,第一没什么好的。”她补充,语气洒脱,仿佛真觉得无所谓。
刹那间,姜纪闪过如今年级第一是谁的想法。
她一时想不起来。
周迢转过头,看到人脸,下意识唤出眼前人的名字。
“姜纪。”
下一句开口前,他笑了一下,说:“谢谢。”
也就这么四个字,后来直到柳老师回来,他没再开过口。
姜纪一直记着周迢准备考托福和SAT的事,大概离考试没剩多少天,又得参加竞赛班的模拟考,他才这么累。
所以这样正儿八经,光明正大地睡觉,前后门忘了关,就连她站到他座位前,他都不像要醒的样子。
现下,周迢朝着姜纪的方向在睡,双手围在一起,撑着头。
刚洗过的头发*,额头只露出个边,两边黑发乖巧地覆在眉毛前,长的那些挡住鼻梁。
分明放松的模样,抱的姿势却特别紧,与平时随和洒脱的样子大相径庭。
有点像她在篮球场看他那眼,又不很像,更准确地说,此刻周迢偏向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设防备的显出疏远和脆弱。
无意打扰周迢休息,姜纪没停留太久,手拿创可贴下楼,进到操场,看见何彤彤和郝怡涵向她招手。
何彤彤负伤的那根手指已经被个很平常的白色创可贴贴上了。
“怎么突然就有了?谁给的啊?”姜纪口袋里揣着未拆封的,奇怪道。
“问她咯。”郝怡涵一脸揶揄,看了眼何彤彤,挤眼睛,“刚哭诉完某人就来赔罪了呀。”
何彤彤脸上仍旧挂着泪痕,一点笑不带,“他那才不是赔罪,脸臭得要死。”
郝怡涵耸耸肩,“那你不愿意见人家,对着我他当然不笑了,我可没办法变张脸。”
“反正我不要理他。”何彤彤坚定地做出承诺。
想到不久之前,何彤彤边哭边埋怨有人不理她的样子,姜纪没办法地眨了眨眼睛。
这两个人真够命运多舛的。
姜纪和郝怡涵对上眼神,笑开。
第29章
和校庆相关的活动结束后,迈进四月,那段日子过得尤其快,像时钟按上发条,一刻不停歇。
竞赛班最近一次模拟考选拔国赛参加人选,周迢发挥正常,钟文玺考的一般,和他平时的分数差了点。
何彤彤知道后,全然忘记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三天两头见不到人。
与此同时,周迢准备出国的事在校内传开了。
郝怡涵一知半解道:“他成绩那么好,为什么要出国啊?”
正在吃饭,何彤彤咽下一大口,嘴里含糊不清,“国外又不是只有那些考不上大学的人要读的野鸡大学。”
“可出国既要考托福,又得拿奖才好申请,还不如留在国内读京大。”
对于不喜欢的事,郝怡涵一向不愿意费太多功夫,从她对自己成绩的要求就看得出来。
“估计人家要读的大学是全球顶尖的,比如牛津哈佛?”
“是哦,那如果我有机会能进的话,应该也会争取一下。”
郝怡涵有点理解了。
何彤彤皱了皱鼻子,问:“说来说去,周迢要去哪里读大学啊?”
“美国加州。”
一直保持沉默的姜纪突然发言,另外两人有些诧异。
她笑道:“我听别人说的。”
实际上,姜纪千百次默念过。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距离这里快要一万公里。
她们都信以为真,于是餐桌上不再继续有结果的话题。
郝怡涵:“钟文玺呢?”
“他就那样。”何彤彤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碗里扒拉,“参赛名单下周会出,应该擦边进了,但是之后…都挺难说的。”
郝怡涵啧了声,“感觉自己在咸吃萝卜淡操心。”
“你说的对,我们还是先想想自己要面临的考试比较好。”何彤彤吃饭吃得很快,这会儿已经在收东西。
姜纪望向窗外,春日柳枝抽出嫩芽。
是了,又一次月考要来了。
这才是她现在最该考虑的问题。
四月份刚过谷雨,温度回升,适合走动,李戴言回林泽一中拜访了胡副校长。
毕竟请人家帮了忙,算恩师,自然不能电话口头感谢,他是带着礼物去的。
严格来讲,胡校长只代教过李戴言段时间,但他和李叔彭姨有点交情,刚巧有位老同学是常青藤的校友,一来二去推荐信就成了。
校长办公室里,三个人开始寒暄,周迢虽然在,但更多是另外两个人在讲话。
“一晃这就五六年了,现在回国工作了?”胡校长问。
李戴言喝口面前的茶,回答:“是,在林泽本地的公司。”
“我当初也觉得还是国内好,毕竟从小长在这儿,很多习惯都改不掉。”胡校长认同着,看向周迢,“就是可惜了,又一个好苗子从我手底下送走了。”
久居高位的领导都是有说话艺术的。
李戴言连连摇头道:“您抬举了。”
胡校长接着想起什么:“上次说要考托福。”
话音刚落,周迢答得顺从:“还算理想。”
剩下便都是可有可无的闲谈。
他们是趁自习课去的,从办公室出来,已经接近下课放学的时间。
李戴言边走边四处张望,手放在额前,说:“变了挺多,好久没回来了,还真有点想念高中生活了。”
他琢磨着:“不然我也回来做个领导什么的?”
“那祝你成功。”
周迢不咸不淡地来了句。
李戴言瞅一眼身边的人,周迢比他高上几厘米,这会儿嘴巴抿得紧,侧脸越发显出硬朗锋利,半敛着眼,似乎兴致不高。
“一下解决好几件事,怎么看着你不像开心的样子啊。”
不知怎么,刚刚在校长办公室,周迢忽地感觉胸口发闷,他原以为是门窗紧闭不通风,可这会儿出了门,脑子仍不清醒,心也猛跳,像要发生什么事。
他皱皱眉,“有点闷。”
“我说呢,你怎么打断人家校长讲话。”
李戴言恍然,一转身发现不远处的体育馆,看向周迢,“打会儿球?清醒清醒。”
到周五,迎来一周的假期,姜纪放学后并不急着走,坐在位子上慢悠悠收拾书包,教室里没剩什么人,静悄悄的,时不时发出桌椅的推拉声。
这周刚考完试,成绩还没出,她琢磨着回家该拿点什么复习,边想边跑神,最后趴到桌子上不动。
也不知道考的怎么样。
她的脸朝向窗户那边,另一边传来声音:“能问你道题吗?”
扭头,陈言拿着月考卷子站在那里。
看清楚上面写的是英文,姜纪点头应好。
在学霸面前,别的她或许不敢班门弄斧,但怎么说英语还是有点底气的。
想到这儿,她脸上扬起不自知的笑意。
很小很小一个酒窝在右脸颊。
陈言总能看到它,每次姜纪笑的很浅就会出现,像水中打旋的花瓣。
“这个cautious是形容词,caution你知道吧。”
他知道,是谨慎。
“那这个就很简单了呀。”
她看一眼,低下头,握笔太用力时,指尖会隐隐泛白。
这是姜纪的小习惯。
“姜姜!”
她写完最后一个向他解释的字母,窗边出现何彤彤,是在喊她。
“体育馆看热闹去。”
她看过去,脸上摆出疑惑的表情,她的中性笔在收回。
何彤彤很激动,站在外面喊人脚下跺个不停,“周迢在打羽毛球,我还没看过呢,据说特帅。”
刚刚还想念消息的人的名字下一刻便经由人说出口,大概能排得进让人类幸福的小事前几名了。
至少在姜纪这里是的。
她猛地转身,“讲完了。”
紧接着装好文具盒,放进书包,拉上拉链。
丝毫不带磨叽,没停顿一秒。
“你怎么知道他在体育馆打羽毛球?”
“钟文玺说的,哎别管了……”
飞奔的尘埃里,陈言落了姜纪座位一步,没有动。
她像只衔了蜜的蝴蝶,光下映的笑容很甜,晶莹又剔透。
又似精灵般的山雀,跑出去的时候背影灵动又娇俏。
而他双脚踏入阴影,食不知味,只能看她跑向她的光。
赶向目的地的路上,何彤彤问姜纪:“刚刚那个男生谁啊?”
“陈言。”
看何彤彤是没认出来的样子,姜纪补充道:“以前一个班,他坐在第一排,有点胖的。”
这下何彤彤终于想起来,嘴巴呈“o”型:“你说他,陈言和你在一个班?可现在他一点都不胖啊,怪不得我差点没认出来。”
“好像是吧。”
姜纪敷衍回了话。
放在平时,她或许会主动和何彤彤分享前几次注意到陈言瘦了的经过,可这会儿姜纪没心思,便提不起兴趣。
早知道周迢会出国,现下她应该要少见他,好断了念想,这样等到他真的出国离开,不佳情绪就会少一些。
可关于周迢的一切仿佛都刻在她的基因里,姜纪总想着再看看,再看看。
一路到体育馆,被何彤彤拉着穿过人群站至最佳观赏地,见到韩天和钟文玺。
韩天一如既往热情,主动和她们俩打招呼说好久不见,话多到不会让人觉得尴尬。
姜纪的确很久没见到他,上次还是寒假前那一面,聊天时韩天说他暑假要去集训了,一直到十二月份才完。
姜纪关心道:“那挺久的,你文化课会不会落下来?”
“没办法,鱼和熊掌不得兼得嘛。”韩天苦恼地挠挠头。
钟文玺一旁打趣:“必背古诗词都整明白了,听说你最近在功课上面很下功夫啊。”
“那是,快他妈的背吐了,今天要不是知道有我迢哥打球,老子这会儿还在教室里学习呢。”
韩天得意,边说边晃头。
要说打球韩天为什么必须来,不光是为了衬托自己的刻苦,主要他和周迢能认识就是因为羽毛球。
初二的暑假,韩天和韩爸爸一起去羽毛球馆,韩天平时各类球都玩,而且玩的算可以,韩爸爸人到中年,体力自然没手下不留情的儿子好,打了几个来回就累得不行。
正愁没对手的时候,他看到了周迢。
两个人的友谊赛,没几发他就知道那边的小子是个高手。
最巧的是新学期分班,突然发现没来得及认识的羽毛球高手是同班同学,韩天认为这是上天指引。
韩天这人自来熟且难缠,和张亚冬一样,脸皮比较厚。
只是他运气好。
看了一会儿,何彤彤问:“和周迢对打的是谁啊,怎么感觉没见过的样子。”
钟文玺回答:“他邻居家的哥哥,以前也是咱们学校的。”
“那他现在呢?去其他学校了?”
听到这话,钟文玺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转身低头,直视仰着脸的何彤彤。
“你干嘛!”
没想到他会做这个动作,何彤彤呆了一瞬,推开他,脸红一阵白一阵。
钟文玺并不恼,揉揉她的头发,“你真傻还是假傻,戴言哥都毕业回来工作了。”
“又没说清楚。”
何彤彤反驳,声音比平时嘟囔还要小。
韩天在一边起哄,姜纪倒是习惯,见怪不怪地笑了笑。
忽而觉得钟文玺说的那两个字耳熟。
但一时间想不起什么。
场地内,李戴言捡起球,喘了口气走到球网边,对着周迢招了招手,“怎么样,比一局?这么多同学围观,你人气很高啊。”
“都是来看你的。”周迢嘴角懒懒扯出个弧度,“比,好久没比了。等着,把韩天找过来计分。”
运动是好事,出了汗,之前他那种心有余悸预感要发生什么的感觉淡了许多。
周迢走到场外,拿球拍碰一下韩天,“走,这次让你做裁判。”
“什么情况?”韩天张大嘴巴,故意作怪:“迢哥你可别输了。”
周迢笑着骂他一句:“韩天,我看你是上次捡球没捡够。”
“得得得,我来计分行了吧。”
“原来刚刚没在比啊,看的人还怪紧张的。”何彤彤嘟嘟嘴,对上钟文玺回头看她的眼神,下意识觉得这人又要笑自己,嗔怪地瞪他一眼,歪向旁边的姜纪,“对吧姜姜。”
“啊是。”姜纪表示认同。
她因为周迢的笑晃了神。
他那样潇洒好看的笑容,会露出八颗整齐洁白的牙齿,眉梢也肆意,实在少见。
这会儿才是真的在打羽毛球。
周迢右前区先发球,一上来两个人就接了十几个来回,看起来不像在用力的样子,但一来一回莫名紧张。
轮到李戴言,他轻巧地拨了下,球打到高处,周迢极快反应过来,冲到网前,轻轻拖住,羽毛球轻盈地往下坠,落到了网的另一边。
第一分被周迢拿到。
周围欢呼起来。
他肆无忌惮地喊了声:“多久没打了,这都接不上。”
李戴言求饶,要再来。
周迢打羽毛球,喜欢进攻,打的大都是杀球,高低球这种威力强,攻击性高的类型。李戴言不太一样,他似乎偏防守,很被动,时不时会出其不意地有推球。
这两个人,还真的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姜纪一边听着韩天解释,一边眼神跟着球移动。
姜纪之前有试着了解过羽毛球的专业知识,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也和何彤彤打着玩过。
可惜她在运动上一点天赋都无。
即使对于韩天所说的专业名词不是全懂,但单从周迢的动作,姜纪看得出来他打得很主动很激进。
不被周迢夺去视线是件很难的事情,他又得了一分,朝着人群挥了下球拍,笑的叫人脸红,整个人都晕着光,吸引的人目不转睛。
倒是和平时的周迢不同。
他放肆地起跳,大笑,意气风发,连发出去的球都带了股洒脱。
那种感觉,像是山顶角终年积雪偶得阳光,水和雾融开,拖住她下坠的心脏。
“完了完了,周迢怎么这么帅,现场看冲击力太大了。”何彤彤深呼吸几口,问姜纪:“几比几了?”
“没注意。”姜纪如梦方醒,她口袋里的手机适宜地有了反应。
来电显示是张丽,姜纪才注意到这会儿离自己平时到家的时间已经晚了半小时。
“我去接个电话。”
人比刚开始时少了一些,姜纪找了空隙钻出去,电话放到耳边,响起张丽的声音。
“小纪,还没回来吗?”
“嗯…”姜纪含糊着应,脚尖不自觉离地又点地,“老师下课晚了,刚准备收拾书包。”
她没想好要怎么说,只能撒谎。
“好,那没事,你慢慢来,不急。”张丽的语气听着和以往不同,似乎带着鼻音。
姜纪随口问:“妈,你感冒了吗?”
“没,没有,你收拾东西去吧。”
电话挂断,姜纪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说不明白哪不对。
第30章
原路返回,走到一半,原本围成一圈的人群忽地散开,姜纪以为结束了,离得近了些,响起极大的呼喊声。
借着小巧穿到前排,只消一眼,她便明白声音的来源。
有个穿百褶短裙的女生拿瓶水,小跑着到周迢面前,伸手递给他。
碰巧,处于中心的两个主人公,姜纪都见过,女生是上学期那位想要周迢q.q的卡哇伊学生头。
其实已经不能这么称呼,她头发长长很多,披散在后背,不只是可爱,比那天看到的更漂亮。
话也直接,没了羞涩。
“交个朋友吧,我很喜欢你。”
人群中迸发出巨大的尖叫声。
除了两个主角,李戴言是离舞台中央最近的观众,他虚靠在球网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不时做出一些夸张的反应。
观众之中,姜纪正对着两人,肌肉有些僵硬,她笑不出来。
“谢谢你的喜欢,大家都是同学,也谢谢你的水,不过我自己带了。”
这是周迢一贯的拒绝方式了。
虽然在场看热闹的吃瓜群众都想得到,但总希望能亲眼见证点不一样的。
估计觉得小姑娘失败有点没面子,李戴言这时候往前走了一步,神色严肃道:“家长在,不让早恋。”
一旁的周迢笑一声,应着说是。
那女生被逗笑,她依旧大方,祝福没半点不自在:“那周迢,祝你出国顺利。”
“谢谢,也祝你学习顺利。”
一直到吃饭,姜纪都说不出自己具体是什么心情。
没用的庆幸?庆幸他没答应,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更没用的遗憾?遗憾他的话术一如往常,好似不会接受任何人,那更和她没有关系了。
要命,他都要走了,心里那株海藻却越缠越深。
姜纪心里五味杂陈。
“有忌口吗?”
李戴言手上翻着菜单,问在座的人。
其他人都摇头说没有。
姜纪都可以的回答混在其中。
别人请客的话,点什么都好,她可以凑合着吃,即使不喜欢。
刚刚那场球打完,李戴言一下场就看到韩天钟文玺,他认得周迢这两个朋友,过去打了声招呼,又聊了几句,他提出既然都是周迢认识的同学和朋友,不如一起吃饭。
邀请的同学和朋友包括何彤彤和姜纪。
她们俩各自做了自我介绍,姜纪提到自己的名字时,赶巧,李戴言也感觉在哪儿听过,却想不起来。
“我们跟着去会不会不太好?”何彤彤趴到姜纪肩膀上问。
虽然这么说,但她的语气不像是想拒绝的。
“唔…”姜纪迟疑了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可以一起去,但“我想去”这三个字有些难开口。
口是心非的,需要一个台阶来落地。
“一起吧。”
周迢合时地递出来,说这话时他目光掠过姜纪,脸上晕着水汽,运动过后的瞳仁格外亮。
姜纪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拿出手机给张丽发信息。
点完菜,一时没人开口,李戴言作为在场唯一的长辈,自觉该找点话题展开。
而长辈最常问的,就是成绩。
“你们最近有没有考试啊,考的都怎么样?”
周迢先咳了两声,他听到李戴言的话,刚喝的那口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留下几滴困在嗓子里。
呛了下,他耳尖憋红,手上血管都明显,杯子放回去,发出一声哂笑,“你还能再老套一点么。”
这话听着怪,李戴言却分得出好歹,知道这小子是在嘲弄他。
眼看着颜面即将尽失,他也不生气,给自己找补:“既然都是周迢的好朋友,那成绩肯定都不差。”
韩天钟文玺好歹见过李戴言,但姜纪和何彤彤是第一次,何彤彤有点摸不清楚这两人的关系了:“钟文玺,周迢这个邻居哥哥真的比我们大五六岁吗?完全看不出来。”
不清楚是夸还是损。
何彤彤表情天真,钟文玺觉得好笑,看着心痒,轻戳两下她脑门,“你这话可别叫戴言哥听到。”
从学校到餐馆这一路,连同刚刚的对话,姜纪同样对李戴言下出“不像哥哥,更像年龄相仿的朋友”这一结论。
他完全没有开始工作的过分稳重,玩笑开得不够圆滑,即使看得出来努力做了但依旧不像长辈。
或许是因为这样,周迢才那么自在,单从坐姿就看得出来,他身体倾向椅子里,两只手支在边上,整个人都松散,不像平时。
期间李戴言谈到自己的读书经历,姜纪因而得知他是留学归国。
电光火石间,她记起那天偷听到的对话。
胡副校长的学生,戴言,李戴言。
忽然明白为什么这名字听着耳熟。
放下筷子,姜纪有片刻发怔,她想说这有没有可能是周迢出国的原因,李戴言忽而道:“回过头,才明白高中时光是最难能可贵的,能记上一辈子。”
饭吃大半,只有一个现在不是高中生的说了这句话。
韩天破坏气氛似的,支着下巴问:“言哥,你这有故事啊,高中的初恋?”
五个人齐齐注视着李戴言。
想八卦的心情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接下去本来要说的话被堵住,李戴言扶额无语:“想知道?”
“你们才是高中生吧,问我?一个两个十七八岁的,正值青春,没有喜欢的人?”
韩天率先摇头,头摇成拨浪鼓,朝外双手合十,“我没有,我一心向学。”
反转太快,下一秒风格突变,成了顺时针方向“自证清白”。
挨着韩天的是周迢。
画面和气氛都好笑,他眼尾翘起,懒懒地开口:“没有。”
然后是钟文玺和何彤彤。
钟文玺还挺大方,坐着只笑,反观何彤彤不太淡定。
李戴言是体恤人,看一眼说:“你们俩,算了。”
默认一般,一顿饭便看得出来。
于是何彤彤脸更红了。
最后一个是姜纪,成了聚光灯下的中心,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她。
包括周迢的。
下意识的,提到那个词,姜纪朝他看过去。
上次这样肆无忌惮,是那个她情绪失控的雨夜,她注视着他,一直到他接过饮料。
这次的对视只持续了半秒,而后她毫无章法地看了桌上每个人一眼。
过了好几年,网上有句关于暗恋的话广为人知:为了拥抱你,我拥抱了整个班的人。
闪着霓虹城市的一角映在眼里,那一刻,很长很长,长到最后姜纪的回答平静异常。
她微笑着说:“没有。”
随即响起幸灾乐祸的欢呼声,大家都在笑,李戴言无奈,败下阵来。
饭后,李戴言去结账,付完钱回来,像是有急事,他手里还拿着手机,嘱咐道:“周迢,保证你的同学安全到家,我先去公司一趟。”
出门发现天已全黑,何彤彤问姜纪要怎么回家。
“我…”
她正要开口,听到周迢说:“一起吧。”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姜纪都不会忘记那天,一切都顺其自然,看他打球、和他吃饭、甚至结伴回家,仿佛上天赐给她的礼物。
“走回去可以吗?”周迢先一步推开门让她过去,说:“这里离南雨街不远,大概十分钟能到。”
姜纪站在外面等他,说:“可以。”
走在周迢身后,没有雨伞,她看得到他的小动作,原本插兜的手不经意间放到耳朵上摸了摸,周边招牌上有五彩斑斓的光,照到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骤显。
“姜纪,你家在哪儿?”周迢突然转过来问她。
“我家就在南雨街那边…”姜纪别过脸,又一次心虚,如同干坏事被抓住一般。
“不是说这个,是你来一中上学前。”周迢被她逗笑,脚步停住,“你在我后面站着干什么?像我欺负你一样。”
“可能我走的太慢了,没能跟上你。”
姜纪随便找了个借口。
“那我也走慢点。”周迢煞有其事地说。
速度当真慢了很多,周迢步子迈的很小,刻意配合着身边的女孩子。
吃饭的时候,何彤彤提到姜纪是搬家搬到林泽的,说她生在南方。
姜纪没想到周迢记得这个。
“其实不算南方,但是地理位置靠南些,是个叫云和的小城市。”
周迢想了想,摇头,“我去过的地方不多。”
“不知道很正常的,云和离林泽远,面积也不大。”
林泽市这两年重视市容市貌,在绿化方面下很大功夫,沿路两边栽的是引进的新品种樱花树,花期在四月,现在开的正好。
姜纪忽地想起校庆晚会上那首《你是人间四月天》。
四月是个好时节。
没有厚重的衣服,心仿佛能因此贴的更近,连同气息。
“搬到林泽会不适应吗?”
“还好,可以将就,我这个人不太挑。”姜纪话里带点俏皮。
夜晚似乎足以包庇一切,所以她也开起玩笑。
之前面对周迢,姜纪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她是慢热内敛,可不至于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又总爱想东想西,想着如果她讲出来的某句话戳中他,他稍微笑一笑的话,姜纪就会在那一刻觉得—
哦,原来我们是合拍的。
周迢的确笑了,他扭头看她。
周迢会这么问,除了找个话题之外,也是好奇。
对实践过他内心那个寻找锚点想法的经过与感受好奇。
想到很多答案,他却没料到姜纪会这样讲,就好像,那句话不该从她这个人口中讲出来。
“能问你问题吗?”
姜纪看着向她发问的周迢,没有躲闪地点点头。
“你最初想搬家吗?远离生活许久的地方,来到一个新环境,那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
“不想。”姜纪没有犹豫。
“对于云和,我没有很喜欢,可哪怕不喜欢,它依旧具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那是我所生活居住的数十年带来的熟悉安心感。刚开始搬到林泽来,我有点不适应,觉得路好宽,人好多,有一次还迷了路—”
顿了顿,姜纪继续道:“幸好有人做了我的领路者,他带给我第一份善意与心安,在我渐渐熟知新节奏新路径的过程中,某种意义上,甚至算我喜欢上不断体验类似新环境这种感觉的,第一个理由。”
周迢眉骨微抬,偏头问:“是一个具体的人?”
逐步走入吵闹的烟火气,有一丝恰好的,若有若无的花香味,这瞬间恍如定格,让人顷刻安定下来,姜纪望进他的眼睛,重重点头:“对,是一个人,我很感谢他。”
已经够了。
点到为止就好了。
她只要这个瞬间。
“如果要我说,我不会后悔,这一切都不会后悔。”
我一定不会后悔,因为喜欢你,我度过了很好的两年。
说完,她侧过身子,一寸寸离开他的视线。
周迢静静思考了会儿。
片刻后,他问:“不担心去过的地方太多,路过的人太多的话,最后还是发现…少一个自己不会有什么不同么。”
“可好像,总被需要的感觉也挺糟的。”
几乎没有停顿,姜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都是她没有隐藏与掩饰的心里话。
周迢再度因为她的回答而陷入思考。
有时硬币同一面,花纹也会因磨损破坏存在细微而惑人的差别。
漫天樱粉,衬得她瞳色不深,流光溢彩,像琥珀。
今晚月明星稀,晚风轻柔,好似什么好的不好的都能容易拂去,散成尘入地。
她忽地转过头,说:“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你出国,是因为要去的那所大学很喜欢吗?”
视线之内,有辆亮着车灯的车向前驶来,周迢生理性地眨眼,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
她穿了件当季的杏色毛衣,可因为清瘦肩薄,总让人觉得有凉意。
说是问他问题,可不等回答便问了,也不看他。
那一只瑟缩在角落的猫,终于舍得低伏起身,向外人露出包裹着漂亮皮毛的爪子。
身体中有哪根弦忽而被拨动,于是那句话就这么诚实出口:“还好,但暂时没有能让我留在这里的人或事。”
说完,不知怎么,周迢记起钟文玺说姜纪想考京大。
大概如此,那个下雨天之后,他总会有意无意地看到她的分数,的确有很大希望。
突然想起什么,周迢取下包。
“没有讲完的题目,我刚刚才想到拿给你,解法不只一种,你先看,不懂的话再问。”
一本封面简单到近乎空白的笔记本,右下角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忽略。
姜纪看得清楚,写的是高一一班周迢六个字。
她收起,笑了笑,“谢谢你,周迢。”
他们一起拐弯,同时注意到附近的店面变得再熟悉不过,南雨街要到了。
停下脚步,姜纪仰头去看那一排樱花树,它们载到拐角前的路沿线。
她说:“开的真好。”
周迢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只是樱花香气淡,平时不引人注意。”
后几年姜纪看过一个问答博主阐述樱花香。
樱花香气很清淡,如果你闭眼呼吸,哪怕是在一棵极盛的樱花树下,也嗅不到任何异样感。但如果贴着花瓣,便闻得到一股非常恬淡的气息,谈不上香气,只是白纸上水痕划过一般。
点到为止的蜻蜓点水,自然不值得停留。
姜纪安静地站着,不去听胸腔内下坠的声音。
掩不住的失落与难过无人知晓地散在淡淡的试探与触碰之中。
快要到家,姜纪往前走几步,回头对周迢说:“我家就在前面巷子里。”
“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
周迢说好,回见,朝她挥手,转身离开。
他那天穿着简简单单的黑色长袖,下面是条灰色宽松运动裤。
不太凸显身材的搭配,但他长手长腿,就别有一番随意慵懒的味道。
如果姜纪那时候知道后面的事,知道这是她中学时代见到周迢的最后一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会再看到他的话。
那么她绝对不会就那样走开。
万般夜色,滚滚红尘里,姜纪只想再看他一眼,对他说句话。
不是要轰轰烈烈地表白好不留遗憾。
而是想让周迢知道,有人很喜欢很喜欢他,在那个人的心里他是唯一,是无价之宝,无法替代。
白日晴空或漫漫长夜,都有人在用力地朝他奔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