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动静打破静夜。
容濯素来秉持贵族风度,鲜少失态。殿外暗卫以为有刺客,匆忙奔入房中,却未见刺客踪影,只有公子濯一人,总端正跪坐在案前的身子微微后仰,死死盯着书案。
仿佛在与什么可怕的东西对峙。
可书案上什么也没有。
织锦筵席上倒散落着笔墨纸砚,还有一把被墨点撒到的青玉扇,是公子濯最爱惜的那一把。
“公子?”
容濯陡然醒神,轻揉眉心,哑声道:“无碍,清一清。”
这一夜,容濯未再就寝。
翌日他亦以身子不适为由,推掉原本要教妹妹学的琴。
她偏偏来了。
因是兄长殿中的常客,灼玉来时祝安并未拦人。
来前她还担心王兄是病了,谁知一入殿中便看到他安然端坐着,手中捧着一卷竹简,哪像生病的样子?
容濯似有所感,在她出声前望了过来,兄妹对视,他竟怔了怔,凝着她的眸子许久不挪眼。
神色比平日琢磨公文还凝肃,像是要从她眸中看出什么玄理。
灼玉不解地眨眼,长睫扇动:“阿兄怎这样看我?”
容濯倏地错开了眼,目光落回竹简上,淡道:“怎么来了?”
灼玉没回答,凑上前问他:“方才为何那样盯着我看,今日明明有空,为何不去教我练琴?”
她顿了顿:“莫非是——”
容濯握着竹简的手骤紧,他放下竹简,正色打断她。
“别乱想。”
灼玉更是不明就里:“我也还没说什么,怎么就成了乱想了?”
他似幡然醒悟,语气缓下:“别多想,我无意放你鸽子。只有些事弄混了,需理一理。”
灼玉还想问一问是什么事,但也知道该适可而止:“没生病就好,阿兄既然无事,我便先回了啊。”
刚提着裙摆要起身,余光扫见案角半展的折扇,她讶道:“咦,你何时在扇面上题了字,被石兰兮带杜——”
她方一念出此诗,容濯猛地抬头,眸光定在她面上。
和梦中一模一样的话。
这双眼睛亦再度与梦中重叠。
容濯倏然放下竹简,竹简漆案相磕,发出突兀的响声。
他今日实在处处怪异。
灼玉闻声抬头,视线忽而顿住。
阿兄正定定盯着她眸子,她抬眸之后他似乎不想与她对视,视线又移到她唇上,停落了一瞬,目光竟是微凝,喉结亦是滚了一下。
最终他目光移回她鼻尖。
灼玉狐疑攒眉。
容濯的神情仿佛她是什么妖魔鬼怪。眼眸会蛊惑走他的神魂,口中会说出什么荒唐的话,因而他不能看她的眼睛,也不能看她的嘴唇。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眼,双手撑着书案,鬼鬼祟祟地凑近,隔着一方窄窄的漆案与阿兄对视着。
在她凑近的同一瞬,容濯素来端正矜雅的身子竟猛地后仰。
看她目光亦倏然警惕,仿佛担心她做什么出格行径。
说是躲避也不尽然,他盯着她的目光像被墨汁浸泡,逐渐深暗,好似下一瞬就要将她整个拆吃入腹。
灼玉不觉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容濯目光便又暗一度。
兄妹二人各怀心思地对视着。
容濯看着妹妹的眼睛,某种直觉几欲破土而出,昨夜令他周身愉悦的异样亦要从身体里钻出来。
他持扇的手微微一倾。
异样驱遣,容濯展开折扇,问她:“若让你从扇面上选几个字用于起名,你会选哪几个?”
灼玉讶然:“难不成我昨夜说了外甥,你这舅舅就要提前给他起名?”
她如此一说,容濯倏地将扇子合上,唤来祝安:“扇面有了墨点,我已不喜。扔了吧。”
他蹙着眉,仿佛那扇子是看不得的污秽之物,清越声音在短短几息内变得微哑,给她下了逐客令:“阿蓁,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吧。”
莫名其妙!
灼玉一头雾水地出了王兄寝殿,直觉问题出在扇子上,出了王兄殿中后,她拦下祝安将扇子拾了回来。
回到自己殿中,灼玉指尖描摹着铁钩银划的字迹,阿兄的字很好看,即便有墨点也不损风采。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
念着念着,她想起阿兄的话——若是她,会圈哪几个字?
顿时她如被什么牵引,提笔在扇面上圈出几个字。
“容、岁、晏……怎么这么熟悉?”
心中窜升起莫名的怪异。
“啪”,她猛地合扇。
此后一连数日,容濯都很忙。
这日赵阶做东,邀几位交好的贵族子弟至城郊桃林游玩。
来长安后,灼玉习惯了黏着容濯,一大早梳妆打扮停当便去了他殿中,谁料他竟不在,还让祝安转告她,称他有事要忙,无暇赴宴。
灼玉只好自个去赴约。
可阿兄不在,她就像一只离了母雉羽翼的雏鸡。马车正好经过他们常去的那条街,灼玉叹了口气,挑开车帘望着繁华的长安街头。
好巧不巧,她眼尖地瞥见王兄的身影。他正和淮南国太子从画馆走出,神色平静,姿态闲适。
哪有半分忙碌的样子?
“阿兄!”灼玉忙让御夫停车,遥遥地招手唤他,想叫他陪她出游,容濯却像没听到,非但不停下,甚至头也不回地朝着反方向而去。
灼玉再粗枝大叶也看出来阿兄是在回避她,定是这几日她总跟在他身后让他嫌烦了,故而才如此。
他嫌她烦,她翅膀还硬了呢!
灼玉猛一下落下帘。
她的马车走后,容濯才徐徐抬眸望向她远去那一处。
随后他慢慢返回了赵邸。
张王后见他闲着无事,道:“灼玉生于民间,一派纯真,今日是她来长安后初次独自出游。长安城不乏纨绔子弟,我担心这孩子会被人哄骗,执玉今日无事,是否去看看?”
容濯广袖一敛,是一个要起身的姿态,刚朝外走了两步,又转身漠然地往自己寝殿走。
“她终究要长大。”-
“自己就自己,我长在民间,自幼在心眼堆里摸爬滚打,阅历丰富,兼之善于审时夺度,没他还不行了?”
长安城郊的桃林深处,早春桃花已结出花苞。灼玉手指轻戳着花苞,把花苞当做阿兄谴责。
树后传来一声戏谑的笑音。
灼玉回头,见赵阶的堂兄赵意坐在树下,正对着她笑。
赵意和赵阶一样,是长安城中一对有名的纨绔兄弟两,堪称“双壁”。但不同于赵阶不学无术式的纨绔,赵意的纨绔更偏向于风流。
他生了一副好颜色,容貌堪称华丽,即便今日穿一身素雅的白袍,也难掩眉眼间咄咄逼人的艳色。
灼玉眼前浮现容濯那清冷俊秀的眉眼,忽然觉得还是王兄那仿佛雪中青竹的清雅风仪更有意韵。
可想到那个故意躲她的家伙,她的反骨霎时支了起来。
她就要与跟他不同的人往来。
灼玉款款上前,问候道:“赵郎君为何一人在此独坐?”
赵意在看一副卷轴,见她前来慢悠悠收起卷轴,神秘兮兮地收入袖中:“翁主呢?怎不见公子濯一道?”
想起他灼玉就来气,淡道:“王兄繁忙,顾不得我。”
她迅速岔开话,看向赵意手中的卷轴,奇道:“赵郎君也爱赏画?”
赵意混不吝地一笑:“是,不过是小孩子看不得的画。”
明知她好奇,他仍是果断地回绝了,迈着悠然的步调离开了。
灼玉继续在桃林里闲逛,片刻后偶然碰到了容顷,他手里拿了副卷轴,正是赵意方才拿的。
少年对着卷轴双颊通红,竟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手中拿着个烫手山芋。这模样实在是叫灼玉好奇。
她悄然走到容顷身后,冷不丁出声:“在偷看什么?”
容顷耳根子倏地通红,迅速卷好卷轴,别开脸不看她:“是……是赵郎君给我的卷轴,他说赠与我了,我以为是书画丹青,没成想是戏本子。”
“戏本子?”
近来长安流行一种戏本子,在羊皮卷上书写故事并绘图,十分生动。玩心促使灼玉倍加好奇,她笑眯眯地朝着容顷道:“不知是什么戏本子,公子顷可否让我也瞧上一瞧?”
容顷道:“……是鬼神故事。”
嘴上说是鬼神故事,可他通红的耳垂却出卖了他。
容顷和容濯虽都是清润斯文的郎君,但阿兄若即若离,骨子里暗藏锋芒,让她不敢造次,而容顷则是从内而外的温良,让人很想欺负。
灼玉笑意狡黠,好哄歹哄道:“我看一看,就看一眼!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王兄的……”
“可……这写得实在枯燥,不好看!”容顷揣着卷轴背过身去,灼玉不信邪,手从他的背后探去。
刚抬起就被人隔着衣袖攥住了腕子,灼玉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噌一下恼了,冷下眉,语气顿时矜冷:“放肆!哪来的登徒子——”
扭头撞入一双清冷的眼眸。
灼玉舌头立时打了结:“阿……容濯,你怎来了?!”
容濯嘴角噙着笑意,目光却深而冷:“自是为吾妹而来。”
灼玉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转向正红着脸和容濯见礼的容顷,无视容濯在侧,拉过容顷便往前走:“公子顷,别理会这个煞风景的人,走,我们去别处欣赏这卷轴!”
容顷连连摆手,对着她和容濯连声致歉:“使不得,使不得!这卷轴低俗!我稍后便还给赵意。”
他说罢逃也似地离去了。
灼玉也不是非看那卷轴不可,她只是不想理会容濯,装作依依不舍的模样,作势要追上去。
“阿蓁。”
容濯颇为头疼地唤她。
他不容分说地拉住她,像拎着捣乱的孩童往桃林外走去。
“放手!”
灼玉试图甩开他,可这人看似斯文弱不禁风,力气却跟镣铐一样大,她死活都挣不脱,只好任他牵着走。
她怒道:“阿兄忙着和淮南国太子闲逛,没空陪我赴宴。如今我自行外出与人交谊,为何阻挠?”
话里全是对被他“抛弃”的怨愤,容濯停步,语气缓下:“阿蓁,你已及笄,今日当众同男子拉扯,恐怕明日长安城中就传遍流言。”
灼玉不大服气,挣了挣被他攥紧的手:“说得也对,男女授受不亲,女大避兄,阿兄如此是否合适?”
容濯墨瞳微凝,意识到了什么,倏然松开了攥着她的手。
“我是你兄长。”
“哪有兄长一连好几日不理妹妹,我已单方面和你解除兄妹关系!”得了自由,灼玉一拂广袖就要走。
容濯没追上来,倒是一句语气古怪的话追至她耳际。
“阿蓁,你我永远都是兄妹,
“这无法改变。”
短短的一句话里纵容有之,固执有之,无奈亦有。
灼玉步子被这话扯住。
他究竟在说什么,什么无法改变?他们是兄妹这件事有何不妥之处么,为何无故要去改变?
“越发莫名其妙了……”-
最终灼玉被容濯带离了桃林塞回马车上,但她心中不服,半途下了马车去书画铺子买了一大堆卷轴。
容濯却不再拦着,甚至说无论什么她看话本都可以。
回到马车上,灼玉不解地问他:“为何你不许我与公子顷一道看画轴,却允许我自个买画轴来看?”
容濯闻言沉默。
今日他本不打算过来,但仍忍不住担忧妹妹,长兄见他操碎了心的样子,讥道:“公子顷不也去了桃林?他是二弟的同门师兄弟,亦是那丫头的故友,且是正人君子,会看顾好她的,何需太过担忧?她幼时虽错唤你为阿娘,可你还真又当阿兄又当娘?”
容濯亦觉得他无需担忧。
容顷是正人君子,会念在他们的同门之谊照看灼玉。
但独自在殿中坐了半晌,容濯忽地想起要紧之处——容顷是一个正人君子,是会代他护着王妹。
然而他的妹妹可不是好人。
本着不让妹妹为祸别家郎君的心思,容濯来了。一到桃林,便看到他的王妹追着容顷动手动脚,扰得内敛羞赧的公子顷耳根通红。
他果然应该过来的。
想到这里,容濯无比坦然,抬眸看着妹妹,清冷眉宇略*带讥诮:“你自己看画轴无妨,但别带坏容顷,他是正人君子,和你不同。”
灼玉冷冷嗤一声,幽幽道:“我还当阿兄是怕我被人拐走呢。原来不是,看来你也没那么在意我嘛。”
若在往日,容濯必会哄她。
但乱梦告诉他不该太过在意她,哪怕只是对妹妹的呵护欲。
因此他非但没哄还反问她:“我不够在意你么?”
言外之意,她应该见好就收。
灼玉听出来了,但偏偏不想让他如意,假装会错意,捧了副卷轴,笑嘻嘻地蹭到容濯身侧。
“在意、在意!阿兄比我想象的还在意我,看画这样有趣的事,我才不与容顷一道,该与阿兄一块才是!”
她实在是没脸没皮。
容濯不想再与她辩论,垂眸去看她展开的那幅卷轴,是一卷怪奇画轴,想来没什么要紧的。
他任灼玉在他身侧念起来。
讲的是蛇妖引诱女子,引得一位女道士前去收服的故事。
灼玉声情并茂地念起来:“小道士半途碰到个曾与蛇妖有过纠葛的狐妖,同狐妖问起蛇妖境况,狐妖笑问‘你可知那蛇妖最可怕的是什么?’”
“小道士不解,‘法术高强?’”
“狐妖意味深长笑之,‘世间男子最可怖的一处,便是腰间那一把配剑,而那蛇妖,他有两把’。”
念到这一句,灼玉不解地转过头问博学多识的阿兄:“狐妖说的是什么剑,阿兄读懂了么?”
容濯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灼玉不懂他因何蹙眉,又故意讥讽道:“可阿兄不也没有配剑,我不照样怕你怕得要死……”
却见兄长眉头蹙得更深,沉静清润的眼眸也骤然掀起波澜,喉结微妙地滚了滚,似是想吃掉她。
灼玉被他这眼神吓到了。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不明就里,又看了一眼他腰际。
容濯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从她手中一把夺过卷轴,道:“我就不该来寻你。”
兄长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举止亦矜雅斯文,这次却径直把画轴团作一团,从马车窗口扔了出去!
随后掀帘命御夫。
“停车!”
容濯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灼玉着实不解,命侍从拾回那卷轴往下看,看到小道士被蛇妖诱上榻间翻云覆雨,她才倏然明了,原来话本中说的剑是那种剑。
难怪阿兄会生气!
他定是以为她是明知故问,在兄长面前放荡无礼。
“呜,又丢人了……”
灼玉羞愤将脸埋入卷轴。
幸好是亲兄长,若换作容顷、赵意,误会可就大了。
此后,容濯不知在生气还是想避免尴尬,又一连几日不见她。
灼玉寻君母一问,才知近日有薛邕余孽在长安附近出现,他如今正和长兄一道辅助廷尉府查薛邕一案,随长兄出城查人去了。
暂不见面也好,省得尴尬。
马车辘辘前行,车上灼玉和容玥沉默对坐,两人还如往常那样谈不上亲近,也称不上不睦。
每每看到灼玉,容玥总想起当初她和阿母要靠冒险救灼玉博一个前程的悲哀,不由别扭。
因而她并不想喜欢灼玉。
容蓁和姜夫人一样拥有父王独一无二的宠爱,还有次兄的偏袒,外人的青睐,她要是再喜欢她,岂不是为她的底气又添了一块砖?
可看她没心没肺的,容玥又忍不住操起了长姊的心。
此次赏春宴乃皇后为给太子嵇选继妃而设,张王后有事不能陪她们一道,容玥便担起照顾她的职责,见灼玉对太子妃人选陌生且好奇,她拉着她道:“那是殷将军独女,殷大将因抵御匈奴有功,深得陛下信任,但他是殷夫人堂兄,殷女郎约莫要嫁给三皇子。那边杏黄衣裙的,是田相之女,都说她十有八九会是太子妃人选,可我看不然。”
灼玉明白个中道理,先帝在时,太皇太后权力过大,导致外戚险些篡位,因而陛下如今虽重用田太后的弟弟为左相,亦提防外戚。
看着这些家世才貌皆百里挑一的女郎,她不禁为素樱担忧。
这厢容玥又指向穿素雅白衣,遗世独立的女郎:“那位是庄太傅独女庄漪,庄太傅虽无实权,却是陛下和太子嵇的老师,无论哪一点都更合适。庄女郎棋艺一绝,曾和二王兄四局未分胜负,颇受长安贵族子弟追捧。
“她身边那绿衣女郎亦有可能,那是晋阳长公主独女钱灵,更是庄漪的表妹兼拥趸者,但凡有人冒犯庄女郎,她都要替庄漪骂回去。”
长公主三个字勾得灼玉留心,她记得阿姊当初被送到长安后传回消息,称她得罪了贵人杳无音信,约莫早已殒命。回赵国后,她查知阿姊彻底失去消息前似乎被送去了晋阳长公主府,那位长公主如今不在长安,灼玉无从探究,便对钱女郎多有留意。
只这几眼,钱灵心里已打起鼓:“灼玉翁主看了我们好一会。”
她身边的庄漪不以为意:“想是好奇,阿灵,别总多想。”
可钱灵觉得自己有一双慧眼:“赵阶说了,两年前公子濯病时,曾经在梦里央求一个女郎别走。那正是阿漪你和公子濯对弈之后的第二日,原本你们四局都未分出胜负,还要加第五局的,是我有事把你叫走了,公子濯定是在遗憾未分出胜负……”
她更为笃定:“听说公子濯最疼爱灼玉翁主,翁主对阿姊格外留意,莫非是从公子濯那听到了什么。?”
庄漪一向宽容,从不给人难堪,却忍不住对表妹皱了眉。
“闭嘴。”-
容玥没能当多久的好阿姊,两人在园中遇到吴国长公子容凌。
容凌行事素来比容顷杀伐果断,但与人往来也不似容顷含蓄,甚是平和热络。容玥一碰到容凌,顿时忘了灼玉,二人相谈甚欢。
可灼玉记得清楚,在薛邕被揪出之前,容玥曾与梁王外孙,亦是父王故友安阳侯之子傅宁往来甚密,二人情投意合,就差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怎一转眼就对吴国公子有了兴趣?
想起薛邕谋逆那夜容玥舍身前来报信,灼玉倏地了然。
她百无聊赖地坐着,三皇子来了,还拉着安阳侯世子傅宁:“玥翁主原是在与公子凌议论诗文,难怪阿宁寻了好久不见人!”
场面骤然尴尬。
看到昔日心上人,容玥唇瓣得体的笑僵住,再无法同容凌谈笑风生。容凌见此,亦适时离场。
容玥和傅宁面面相觑。
容辉趁机拉过灼玉:“翁主此时在此,恐不方便吧?”
灼玉只得将此处留给这二人,和容辉往亭子外走,这位三殿下一路多有寒暄,仿佛当真把她视为妹妹。
灼玉亦含笑回应,似乎受宠若惊,心里却日益明朗——吴国因素樱成了太子孺人而与太子宫日益密切,若是赵国再与吴国联姻,届时吴、赵都将是太子的簇拥着,这对三皇子不利,因而他才要故意将傅宁拉去。
她暗暗冷笑,谨记容濯的叮嘱,虽有说有笑,但并不与之深交,并很快寻借口跟他分开。
容辉看着她回避的背影,扬眉笑笑,啧了声:“事还未完呢。”
他叹了一口气,摇着头离去。
总算摆脱容辉,灼玉趁机带着祝双溜去看望素樱。
若论理智,她不应该插手,可毕竟是曾一道过过苦日子的同伴,兼之心中对阿姊曾受权贵欺凌却无人施救的遗憾,灼玉无法坐视不理,此次赴宴她带了身边的医女兼侍婢祝双,若素樱需郎中切脉,能顶上些用场。
二人在一处隐蔽的竹林会面。
祝双替灼玉号过脉:“孺人大可放心,一切无恙。”
素樱抚了抚心口,同灼玉道:“幸好你带了位医女,我这几日总觉得心里不舒坦,想是紧张之故。”
灼玉思及那日容濯的话,劝道:“还是及时告诉太子嵇为好,太子殿下宽和,即便不悦也不会当真让你弃掉,瞒着反而有隔阂。”
听罢她的分析,素樱思虑过后应了下来:“再过几日我会说的。”
因是在太子宫,又是宴上人多眼杂,她们没有太多交谈的时机,切过脉后灼玉暂且离开。
临走时听傅母孙氏说素樱因无权无势常受仆婢轻慢,灼玉便把往常赴宴备着赏赐仆婢的一袋金叶子给了素樱,用于打点仆从。
心事已了,回到宴厅,灼玉放心地随各家贵女闲谈,宴会将散时,各家贵女皆要离场,田相府上的侍婢从园子里跑过来,慌乱地朝皇后奔去。
“娘娘!我家女郎在前方遇着周孺子,周孺人忽然腹痛不止,身下还流了血,似乎是……小产了!”
灼玉心一凛-
宫苑中围了众多贵女郎君。
素樱被送至附近殿中诊治,秦皇后神色冷凝,单独将太子嵇叫到偏殿:“还未娶继妃就先与嫔妾有了子嗣,且还敢瞒着我与你父皇,今日她小产被当众撞见,想必明日早朝三皇子的人就要弹劾你!”
容嵇神色略僵硬。
数日前素樱曾试探他,问他若她有孕会如何,彼时容嵇担心她生出些不安分的想法,严声正色地劝诫过。
他本意是怕她和前一任太子妃一样被人加害,没想到却让她误解了,竟瞒下了有孕之事。
可事已至此,素樱被害本质还是受他身边权势纷争波及,容嵇不忍让一个女子来担责,道:“是儿臣的错,儿臣只是还未想好要如何与您说。”
“你——”
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孩子,秦皇后如何看不出?
她一时气得无话可说,心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容濯那孩子,想必会秉持张王后的作风,一切以利为先,不会犯下如此大忌,然而这一个念头冒出来,再想到张王后行事作风皆一致的容濯,秦皇后又生出抵触。
容濯是张王后教出的孩子,行事自然像张王后,容嵇才是她一手养大并教出来的孩子,即便偶尔感情用事,也是她亲手教出的。
皇后态度缓下:“事已至此,先看看人如何吧。”
太医出来了,面色苍白:“娘娘、殿下,周孺人是中了毒,皇嗣保不住了,大人恐也难料……”
“中毒?”
时隔一年,太子身边又有人中毒,容嵇和秦皇后面色皆不好看。
太医噤若寒蝉,头顶传来太子嵇沉痛的声音:“查查今日周孺人都见过哪些人,吃过哪些物什?”
赴宴的众多贵女郎君因这桩意外而被留在太子宫。
因田相二女田妧最先撞见周孺子小产,众女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田妧不忿道:“娘娘,如今我们都成了嫌疑人,不当众审问,万一冤枉了谁,岂不有口难辩?”
素樱傅母孙氏被传来当众问话。
傅母战战兢兢地列举了周孺人今日以来所有的吃食,又犹豫道:“回娘娘,一刻钟前,周孺子在竹苑与灼玉翁主见了面,但灼玉翁主不信任奴,将奴支开了。另外,周孺子晕倒前,在园子里碰着田女郎,田女郎劝周孺子少在人前露面,以免召来祸端。”
气氛骤然死寂,众人目光纷纷落到灼玉和田妧身上。
灼玉沉眉思忖,不曾说话。
田妧不悦:“难不成我好心叮嘱她一句就是错了?”
会叮嘱她只不过是因为父亲说过,皇太子喜欢能容人的女子,她才会对那个出身低贱的女子示好。
秦皇后打断田妧并予以安抚,再吩咐内侍:“查一查周孺子今日的吃食用毒可有异样?”
内侍搜查,竟从灼玉赠与素樱的钱袋子内侧发现毒物!
又从田妧身上搜出一香囊。
太医嗅了嗅香囊:“钱袋子里的乌头单独佩戴时不会有剧毒,若被麝香催发则毒性暴增。”
麝香是长安贵族常用的香料,但乌头却不是常见的毒物。
田妧大怒,指着灼玉问:“翁主……你竟要陷害我?”
“不是我要陷害你,是有人要陷害你我。”灼玉竭力平静,“我与周孺子无冤无仇,有何理由加害她,还要明目张胆地害?赵国才揪出薛党余孽,难保是有人试图栽赃我以牵连赵国。”
秦皇后顺势道:“事涉诸侯国,的确不应轻易断定。”
她念及赵国,欲私下审问以尽力庇护灼玉,但三皇子站了出来接过话:“翁主说得在理,事涉赵国,理应由廷尉府处置,如此方显公正。”
田氏女被牵扯其中,田家人亦纷纷支持三皇子,田家势大,秦皇后不欲多生事端,只能应允-
“啊!!”
“耿大人饶命,我、我招……”
“冤枉啊……”
……
廷尉狱中烛火昏暗,哭求声、怒骂声、哀嚎声此起彼伏,混着血腥味,交织成个人间炼狱。
掌管廷尉府的是先帝任命的耿峪,素有酷吏之名,连王侯提起他都多有畏惧。
面对这位耿大人,灼玉心里被反复拉扯的弦更是绷到极点。
耿峪眼眸锐利,未曾问起素樱中毒之事,而是道:“傅母孙氏招供称翁主一早便已知晓孺人有孕之事,且还暗中带医女前去太子宫,欲助周孺子隐瞒。翁主可知,隐瞒皇嗣乃欺君之罪,从犯同罪!”
到底阅历尚浅,又一早畏惧耿峪的酷吏之名,耿峪揪住这一点发问,灼玉心跳顿时乱了。
她逼迫自己镇定一些。
事到如今,她如何看不明白?是傅母孙氏受人指使栽赃她。
素樱有孕一事只有她和素樱及孙氏知道。素樱未醒,她和孙氏都是疑犯,耿峪不会偏向谁,她可以在不说大谎的前提下含糊其辞。
想明此处,灼玉硬着头皮道:“我与宋孺子平日都喜说大话压对方一头,我起初以为她是在说大话,不敢相信,因而此次赴宴时特地带了名略通医术的婢女前去,号过脉才知她说说并非虚言,宋孺子称打算在宫宴后亲自与太子殿下说,我便未多干涉。”
耿峪打量灼玉神色,随即冷嗤,目光锋利似刀刃:“翁主,在廷尉府用内宅这套可行不通。”
仅这一句话,灼玉后背又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好在耿峪只是先简单审问,并未如传闻中无论平民贵族皆严刑逼供,灼玉暂且逃过一劫。
帝后念及赵王忠心,虽按章程办事,但也吩咐廷尉府优待她,给她安排了干净整洁的牢房,皇后亦特地来安抚,称在素樱醒来或查出更多线索前,廷尉府不会再审问她,更不会动刑,让她安心休憩。
可灼玉听着那些受刑讯之人的呼嚎哀鸣,哪还敢睡?
她强迫自己安心,甚至两日里,除去已回赵国的父王,张王后和容铎、容玥都来看过她,却独独不见容濯的身影。
张王后见她失落,宽慰道:“阿蓁,执玉在帮你查证,一时走不开,让你等一等。”
灼玉心稍落定。
赵国这些家人中,父王忠心且老实,君母虽周全但大局为先,容铎骁勇善战却没什么脑子,容玥则因常在深闺没什么手段。
只有容濯行事既不规矩又有手段,更与她兄妹亲近,听闻他在查证,灼玉这才有了底,她乖乖等着他。
然而等了两日,他还未来,委屈驱使,灼玉难免委屈不安——赵国那么多门客,何至于要他一人亲力亲为?
难不成他竟还在回避她?
灼玉安抚自己别多想,实在撑不住困意,靠着墙壁小睡。
半睡半醒时,脚下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警觉睁眼,竟见墙根下有条长虫吐着信朝她爬来!
帝后额外安排了狱卒照看她安危,可恐惧瞬间放大,灼玉喉间竟发不出声音。
但她利落迅速抄起一旁的圆凳,果断狠厉地朝那长虫砸去!
蛇被圆凳砸住,蛇头与蛇尾剧烈挣扎,灼玉忍住头皮发麻的恐惧,按住圆凳,一手抄起边上的青铜茶盏,直直朝它的七寸猛砸!
哐、哐!
尖利的撞击声惊动狱卒,狱卒匆匆上前:“翁主!”
灼玉却倔强地不让他们靠近,死死地盯着那早已被砸得血肉模糊的长虫,砸得一下比一下用力。
“阿蓁!”
容濯带证人赶到廷尉狱时,已过去半刻钟,狱卒还在手足无措地劝说:“翁主受惊了,交由小的处置吧!”
阴暗牢房角落里蜷着个纤弱的身影,手举着茶盏疯狂砸着什么,茶盏之下一片血肉模糊,依稀可辨是条长虫,容濯怔住,呼唤滞在喉间。
“阿蓁……”
他俯身去拉起她。
灼玉却不管不顾地继续砸,胸中憋着一口气。直到彻底砸了个粉碎,手才无力松下,转头呆呆看着容濯:“……阿兄?”
容濯看着她,心也像被她一下一下用力砸过,一片钝痛。
他俯身要拥住她,她却偏过身子,冷道:“你就该一直躲着我,继续死守着你那些虚礼……”
心口又是一痛,容濯抛却了一切顾虑,双手将妹妹扶起,用力将她揉入怀中,哑声道:“我来晚了。
“灼灼,往后我不会再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