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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爱而不得(四)

    睁眼的一瞬间,祂先看见的依旧是苍茫空荡荡的神殿,回廊处的雨声一刻不停。一场大梦初醒,人间已过千百年。

    长发四散在周边,祂从其间撑起身子,蜿蜒的长发垂落有一些勾在了手腕。眼眸轻敛,金色的眼睛泛着流光。

    是什么声音?

    上一刻还这样想着,下一秒祂就从雪树那里知晓了一切的来由。知道凡间的传说,也终于知道了那阵声音的由来,是有人走上了九重天。

    殿门外,传来压抑又轻的笑声。祂站起身来,长袍的衣摆静落悄无声息,提步向门口走去。

    那些记忆,祂只选择性地只看了一部分。看见了那些人彼此厮杀的样子,但对于这位“千百年来第一个走上九重天”的修士,却一无所知。

    祂本以为,能在凡尘脱颖而出来到九重天,并被雪树之灵选择的人,想必会是一个天资卓越的天之骄子。

    可眼前却并非如此。

    眼前的修士根骨混乱,是由不知道几种所勉强拼凑起来的,体内的各种功法气息互相冲撞,已经伤及五脏六腑。

    就连呼吸之间,都透露出血腥气。

    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来到九重天上的?祂看着面前的黑发修士,如此寂静的想着。

    但那疑问那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祂没有选择去看对方的过往。是一种如隔天堑的疏离和傲慢。

    就像现在,祂就站在对方面前,而对方却一无所知地从祂的边上擦肩而过。

    没有真正飞升的修士,是看不见神明的,就算来到了九重天之上,也是如此。

    黑发修士从边上擦肩时,晃动的黑发在轻摇中有那么一瞬间擦过了祂的指尖,很快,可祂还是感觉到了。

    等人一步步走进殿内,祂才抬起自己的指尖。那上面好像沾上了一点对方身上的血腥气,雾般的绕在那里。

    祂垂眼,在上面轻吹一口气

    既然那人来到九重天的目的是为了向神明许愿,那应当第一时间直切正题才是。可恰恰相反,祂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对方的愿望。

    他像是忘了这档子事,自顾自的在神殿住下了。

    他的储物袋里面有很多东西,或许是觉得这神殿太难看了,自掏腰包地拿出一些饰品来布置。

    神殿的回廊里面被他挂了好几个风铃,风一吹就清凌凌地响,内里还重新辟了一小块地方,安了床榻和屏风,以及一个小香炉。

    似乎是在仗着这里没有主人,便按着自己的心意来改造了。

    祂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去见了他一面,那之后,黑发修士在神殿里面收拾东西,而祂就在回廊边上,看雨嘀嗒落下。

    神灵的五感很强,即便不用看,光凭声音祂也能知道对方干了什么。铃声,香料轻燃声,还有搬弄东西的声音。

    但这些都没那么明显,在祂的耳里,最清晰的,居然是那个修士的心跳声。

    一个五脏六腑都破坏掉的人,也会有这样喧闹,如鼓擂的心跳声吗?

    那传来的心跳声,让祂能够时时刻刻知道对方和自己的距离。

    祂没等到对方的愿望,于是想要继续长眠,可却被那一声声的心响,扰的无法阖眼。

    终于有一天,祂不知多少次皱眉后,又一次踏步进神殿。而这次,祂几欲要认不出这是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

    广阔的神殿当然不可能被人在一朝一夕之间用东西填满。可在角落处堆放的东西,架子上的发带与剑,那个清瘦的背影,却大大削减了这里的萧瑟感。

    仅仅是多了一个人,这里突然就没那么冰冷了。

    祂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从对方来到之后,神殿已经很久没有下雪了。

    无声的步子继续往前,越近,那心跳声就越强烈,到最后,几乎是响在脑海里的。祂再一次站在了对方面前,低头,看见了他手上的动作。

    黑发的修士在神殿里生了火,现在不知道在烤制些什么,还丝丝的冒着烟。手法生疏,低垂着的眉眼倒是认真。

    祂:“”

    这人仗着看不到自己,已经肆无忌惮了。

    最后一通功夫搞下来,出来的却是几串发黑明显焦了的食物。那修士自己也肉眼可见的沉默了,最后咬了一口,眉头轻皱。

    正当祂以为他要将这东西丢掉时,就看见对方抬起手,让那些食物飞到了边上的桌上。

    因为在心里喊了有关“神明”的字眼,祂在那瞬间听见了对方的内心。那个修士很不走心的在心里说:“上供。”

    明明在进入神殿之后一次都没有在心里想过关于神灵的事情,现在轮到这种事情,却突然记起来了。

    祂听清了这句话,一瞬间抿了下唇

    由于他的“上供”,那些食物现在处于一个模糊的边界,也就是说,祂也可以碰到。但祂最后当然没有吃掉那些东西,反倒是离开了。

    祂又回到了回廊边,那个祂陷入沉眠又醒来的地方。九重天的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而这一次却格外不同,下落的雨滴里,还裹着白色的烟尘。

    那是凡间的因果尘绪。

    雨珠砸在地上破开,烟雾夹杂在水汽中四散。祂抬起头看了眼,最后缓慢地走到了回廊外。

    那些白色的清雾一下就有了目标,席卷着往祂的身上爬,每过一寸,皮肉消散只剩白骨,可下一秒就恢复原样。

    这个过程就这样不断轮转重复,直到祂承受着这麻木的痛,跪坐在了雨里。

    天道不允许祂插手凡间的事,却又要祂和凡间的人一起体会痛苦,去承受那些裹在雨里的因果。

    神灵不会死亡,身体中流淌的血让其即便经历再多次的苦痛,多少次化骨,都能恢复原样。

    甚至原本墨色的发,都在漫长的雨中淋白。

    久远的时间里,祂忘记了如何感受苦痛。

    所以这次,祂一如既往的闭上眼睛,让雨从脸颊边划过。银白的长发淹没在水汽中,整个人好像在下刻就会消失不见。

    直到心跳声在耳边大声的响起。祂苍白地转头,看见那个黑发的修士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安静的看着这里。

    祂听见他自言自语小声说:“这里怎么总是下雨。”

    说完,漆黑的身影转身离去。

    难得有一次,祂想要知道对方去做了些什么,但冰冷的雨打在骨缝中太难捱了,祂听不清楚声音。

    祂以为对方不会再回来了。可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沉闷的响声伴着脚步声,再次来到了身后。

    而这次,他撑了一把伞。

    黑发修士的手上还拿着一株花,小小的,白色又景簇。那些带着人间因果的雨,在他看来再普通不过。

    他弯腰,将其栽种在了回廊外。

    最后,他放下手中的伞,调整好角度,刚刚好遮住那些打着花的雨水,只让根系扎根在土壤里。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

    那把纸伞和花就被人遗忘在那里,孤零零的,抵挡住九重天上所落下的雨,那些痛苦的凡尘。

    他走后,祂盯了就在自己边上的它们很久很久,像是要把那把伞和花的每一处的样子都刻进脑海里面。

    最后鬼使神差伸出手感受了下伞下的空间,缓慢的靠过去,弯下腰,将自己躲进那片空间里。

    浅青色的纸伞下,祂坐在那里,良久,轻轻地将下巴搁在了膝盖。

    笼罩着祂太久的雨现在被隔绝在外,祂缩在里面,面无表情抱着自己的长发,努力不挤到身边那支花的位置。

    雨渐渐恢复正常。祂终于回过神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何偏过头,去碰了一下伞柄。

    ——是刚刚对方握过的地方。

    指尖在那里轻抚而过,一触而过,祂突然愣住了。

    那里的感觉不同于在神殿的第一眼时,祂感受到的冰冷的血腥气。

    是温暖的。

    祂此生第一次感受到

    时间就这样越走越久,慢慢的,祂居然开始习惯了对方的心跳声。

    祂再也不永远呆在回廊边上,有时也会往神殿里面走,去看看那个人今天又在做什么。

    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祂,但却还是愿意在边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祂开始能通过那个心跳的声音来判断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明这种事情只要祂愿意就能立刻知道,却还是喜欢自己凭借着那轻响去寻找。

    回廊外有对方的伞,有那支花,偶尔风过的时候,还有清脆的风铃响。

    祂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祂再也没动过长眠的念头。

    黑发修士依旧坚持不懈地在神殿里面烤东西,也坚持不懈地在吃过其中一点后,将其他所有都“上供”。

    祂这次看见桌子上的东西,终于拿起来,小小咬了一口。随后眨了下眼睛。

    祂想,没有猜错。

    是真的很难吃

    那是一个无雨无风的日子,祂坐在对方布置的床榻边上,发现那人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回来。

    于是祂再一次,用心跳声去判断对方的位置。闭眼感知,声音很小,应该在一个相当远的地方。

    简单判断了方位,祂提步往那里走,可在刚打开神殿偏门的时候,迎面和那黑发的人影撞上。

    如此近的距离,祂却只能够隐隐约约听到一点点心跳声。

    祂那一刻,居然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的五感出了问题。直到祂看见对方突然吐出一口血,才明白,是对方的心跳声变小了。

    在越来越低的心响,和愈发浓重的血气里,祂终于意识到。

    他快要死了。

    第82章 爱而不得(五)

    明明在神殿外见到对方的第一眼,祂就知道了对方脏腑破裂的事,可后来却逐渐忘记。

    因为他实在表现的太平静了,平静到不像是是一个每时每刻忍受着痛苦的人。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祂突然觉得有点无措,垂在一边的手搭上自己的胸口,那里好像有点不舒服,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黑发修士只失态的吐出了一点血,后面的都被尽数咽下。却再强撑不动身子,最后背靠在神殿门,坐了下来。

    他冷汗直流,却依旧面无表情地仰着头,去看那好似永远触碰不到的殿顶。

    而祂就站在他的面前,低下头,银白的发丝好像都要把他笼罩住。

    看着那张冲着自己的脸。看那个修士泛红的眼眸,看漆黑的眼睫和沾着血的唇。

    那个瞬间,祂在看他,而对方的视线却透过祂的身体,只静静的看远处。

    最开始的时候,祂对于那些凡人看不见祂没有太大的感觉,而现在,祂突然觉得这一点都不好。

    祂抬起手,一个眨眼间,指尖就出现了一道伤口。弯下腰,冰冷苍白的指尖想要点在对方的额头。

    可却什么都碰不到。

    隔在他们之间的是凡尘的天堑,是因果法则。

    就连血都穿透而过,最后在下落的那刻消弭。

    祂在收回手直起身子的时候,只是在沉默地想:对方会知道这世间,其实是有人不希望他死去吗?

    但祂其实知道答案的。

    因为那人甚至连自己正站在他面前,都不知道

    对方在神殿前不受控制的血,仅仅只是五感衰竭的预兆。他的心跳声越来越弱,祂有时甚至在怀疑,对方的心脏,真的还在跳动吗?

    祂开始一刻不离的跟着身后,从一开始坐在回廊里就能听见的声音,变成了多隔了几步距离就感知不到的闷响。

    这世上不会有人会比他自己清楚自己还能够活多久,但即便这样,他依然如往日一样,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只是这一次,他一如既往的咬了一口自己做的东西,却难得的没有选择摆在桌子上,而是垂着眼一口一口吃完了。

    比起接受了自己的手艺,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他已经尝不到味道了。

    五感衰竭的第一步,他失去的是味觉。

    如果说失去味觉的时候,那个黑发修士还能镇定的装作什么都没事的样子。那么后来的每一次,都是让人失去意识的疼痛。

    祂看着对方倒在地上紧皱着眉,只偶尔有一些闷哼的狼狈样子,最后心里只有数不清的疑问。

    在他的眼里,这偌大的神殿里明明没有任何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这样强撑着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就算失去意识,陷入沉眠冷汗淋漓,却依旧咬着牙一直到出血,都不愿意发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

    可当祂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心里闪过什么样的字眼时,却猛地怔愣住了。

    千百年来。

    祂第一次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往事

    他的所有狼狈与痛苦,祂都看在眼里。在对方失去意识的时候,祂就如此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待,眼底是和那些雨里的尘绪一样的雾霭。

    在极致的苦痛和失去自我中,那阵本就轻的心跳声,有时会突然间停止,要过去好几个瞬息,才会慢慢响起。

    他这样捱过了一次又一次,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又在这寂寥的九重天上,多陪了神灵半个月。

    直到神殿又一次落雪那天,祂知道,对方捱不过去了。

    那些生的时刻如此难熬,可最后死亡时,那些五感衰竭的疼痛却慢慢消减了,最后像是什么苦难都没有来临过。

    他这段时间一直都意识恍惚,今日却难得这么清明地睁开眼睛,傲气不减,像是还能在此间再陪伴几年十几年。

    银发神灵的额头虚虚地抵在他的肩头,长袍的外衣停在手肘。

    祂蜿蜒的发丝落在他腿弯和胸前,四散开来,是一个极致暧昧的距离。

    可即便这么近,祂也听不见对方的心跳声了。

    神殿又一次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久违的,冰冷刺骨的寂静之下,祂按着自己的心口,终于被迫认清楚了自己的心在说什么。

    它在说别死。它在说你的经历会是什么样的,你的过往又是什么样的呢。

    祂的心还在说,我想要知道你的名字。

    我想要你的名字,并在百年千年之后,还能以此记住你。

    以此记得你的气息,你的温度,和心跳的频率。

    于是那刻,祂坐直了身子,金色的眼眸里的流光好像都化成了流淌的河。低头,与对方额间相抵,整个人进入了识海。

    祂看见对方的一生。

    看见他,幼年时天生剑骨,家破人亡被当做工具。少年得道,却因陷害道心破灭,被抽骨断筋,活的生不如死。

    看见他的眼泪无人理会,痛苦无人在意,最后凭着最后一口气,斩断因果,走上这苍茫无垠的九重天。

    同时看见他生命伊始之时,那个属于他的名字。

    记忆里样貌已经模糊不堪的女子,轻柔摸着他的头叫道:“小止。”

    应止。

    原来这就是你的名字。

    祂的眼眶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红了,在得到所有问题的答案,准备从应止的记忆里面离开的时候。

    祂听见一道声音。穿过此间记忆幻影的声音,一直悠悠地传到祂的耳朵里。

    这代表。

    在曾经的岁月里,应止曾经喊过祂。

    眼前的场景不断坍塌,最后慢慢汇聚在一起,糅合成了一个在应止的记忆里面,永远都跨不过的场景。

    是长亿城的那天。

    祂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天的雨里,应止喊过祂的名字。

    血水混杂的地面,祂的脚步都有点恍惚,直到瞧见眼前那被剖开脊背的少年,于记忆的幻影中跪坐了下来,颤抖的向其伸出手。

    那个时候,你在叫我什么呢?

    指尖轻触的瞬间,属于应止的思绪和五感骤然袭来。

    应止在剖开脊背的时候,感受到的除了疼就是冷。那种滴滴嗒嗒的声音占据了他的五感,神识好像都要和其一起被吞没。

    他既然猜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沾染上这魔气,自然也知道张承为何要现在取走他的剑骨。

    仅仅是因为,他会走上九重天而已。

    世人说,那是他的大造化,是他此生之幸。可在他的身上,先迎来的反倒是痛苦。

    应止知道那是因为其他人的贪欲和恶意而找的借口。但他在疼到极致恍惚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顺着他们的话想。

    如果九天之上的神灵真的选择了他,那现在,他的哭声,他的一切卑微,神也能听见吗?

    如此自傲的一个人,在脊骨被打断的时候,在眼泪混进雨水里时。也曾尝试过,在心底偷偷喊祂的名字。

    可九重天的雨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下界传来的模糊声音都被遮掩在雨里。

    所以祂没能听见

    那个有关于向神灵许愿的传言,只是凡间人自己所编造出来的幻想和谎言。而现在,祂却无比希望,能够听见应止的愿望。

    祂看似和应止很靠近,可实际祂根本就无法碰到应止的身体,一切都是虚幻的,是祂费尽心思维持的假象。

    “应止。”声音腔调有点奇怪,生涩又轻哑。祂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说过话,唯一一次,是喊对方的名字。

    祂压着声音,那么轻的叫了好几次应止的名字,直到慢慢适应,才一字一句,说出下一句话。

    祂那么认真地说:“应止,许个愿望吧。”

    我才刚知道你的名字,不要就这样和我道别。

    应止的指尖突然动了一下。

    寿命将尽的人,在最后弥留的时刻,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能够感受到神灵。

    在记忆里,祂与应止相连的五感和思绪到了外界,还没有断绝,于是祂再一次感知了应止的心绪。

    应止在一片昏沉之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但这怎么可能。

    现今还记得住他的名字的,多半都是默默的在心里咒骂他不得好死。

    应止早在九重天下的那一战,就不可逆转的走向了死亡。

    他之所以选择在神殿里面迎来他的死亡,仅仅是因为不想尸骨落到凡间,那个他曾经如此苦痛挣扎的地方。仅此而已。

    神殿里面的每一个行为,日复一日,只是为了让自己在死亡之时,能够坦然的,寂寞的踏入深渊。

    因为他其实不太喜欢那种孤零零的死法。

    死期将至时,五感尽无,那些疼痛却好像知道了这副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收敛的一干二净。

    萦绕他一生的悲哀,终于要随着消逝的灵魂远去。

    而这个时候,应止依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学会接受孤独的死亡。

    可现在,或许是他幻觉中的声音传来,轻之又轻,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空白之际,他突然想起来那个传闻。那个有关于愿望的传闻。

    应止不信神灵,因为在下界,他曾经那么歇斯底里的痛哭过,挣扎过,无望过,祈求过。也依旧孑然一身。

    可临死之前,就算犯傻一回还想也无可厚非吧。他想。

    闭眼的那时,好像有水滴在了他的睫毛上,顺着他的眼睑,向下滴落。最后滴在衣服上,很轻。

    应该是外面的冰雨飘了进来落到他的脸上。

    原来今天是一个不太好的阴雨天。五感一片昏黑的时候,他居然还能感受到冰冷。

    应止一如当年,如此安静地在心里说。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

    ——十六岁那年,少年意气,九重天的雪树下,藤蔓紧绕,选择了他。

    如果祂真的能够听见我的祈愿。

    ——长亿城的眼泪里,他在恍惚中想,自己的哭声,神明会听见吗?

    那么。

    赶在一切发生之前,来救救我吧。

    —

    应止的呼吸彻底停止,最后,连温度都变得冰冷一片。而这个时候,他的身前,突然闪烁起来翩翩银光,如同似梦似幻的蝴蝶。

    而寒光之中,一直靠在他身前的身影终于显形,银发逶迤,其间带雪。祂终于能够触碰到对方,即便温度已然消逝。

    祂缓慢地抬起手,最后靠过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深深的抱了应止,指尖还在颤抖,泄出来的声音破碎。

    应止说,不想死的那么孤零零的。

    可他不知道,生命的最后一刻,其实是有人陪着他的。

    祂靠在他的身边,与他额间相抵,那么轻那么虔诚地,去听他的愿望和心绪。

    最后。

    一滴眼泪落在他的脸上。

    第83章 爱而不得(六)

    应止说,赶在一切发生之前,来救救我吧。

    所以祂在守着那具身体化为烟尘之后,便为那一句临死之际的祈愿,赌上了一切。

    世间的因果不应由神插手,即便祂有着法则赋予的权柄,却依旧只能在九重天上做高悬不落的月。

    只是现在,祂突然有了想要改变的事。

    想要改变一场本不应如此的命运。

    于是祂用自己万年积攒的神力,荒谬的去短暂蒙蔽了天道对世界的感知,想让一切重新来过。

    即便在那之后,那场因果终将会和雨一样落到自己身上。

    与此同时,祂找了在自己沉眠的过程里生出自我意识的雪树之灵。

    它虽说与九重天很近,甚至算得上九重天的一部分。可也是第一次以这种模样,在这位银发神灵面前。

    对方没有说话,仅仅是一个抬眼,就将自己的想法送到了它的脑海里。而在看完后,它骤然睁大了眼睛,唇瓣颤抖,简直难以置信。

    祂想要它的帮助。

    为了离开九重天去见一个人。

    想要它以后引导下界后神力尽失,没有记忆的自己。同时替祂记得那些记忆,那些过往,记得提醒祂去看着应止走向不一样的故事。

    而祂,会在蒙蔽天道之后,将它送往异世,直到天道法则承认了作为“人”的祂的那天,它带着一切回归。

    雪树之灵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一天,它居然会在心里用“偏执”这个词来形容神灵。祂分明可以让任何一个人代替自己去做这件事。

    可祂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自己亲自去。

    “您拥有时间是多久呢?”雪树之灵有点忐忑是看着眼前的神明。

    毕竟蒙蔽天道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那么这场名为救赎的来世,会有多长呢?

    “一百年。”祂在它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

    听见这个回答,它久久的愣住了,因为它以为这个时间会更久一点,才会让神做出这样的选择。

    可是,仅仅只有一百年。

    祂用万万年的神力,用永恒的生命和时间,去换这短短百年。

    最荒唐的是,它看的出来,神明并不后悔。

    它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看着极度认真的神灵,突然眼眶有点发酸,连声音都没那么庄重了,像是喃喃自语:“只有一百年啊”

    祂知道它是在觉得太短暂了。

    但是够了。

    一百年,足够祂改变应止的一生。

    这场对话的结尾,是雪树之灵对神问:“您想要这次是不一样的故事,那么,您希望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你希望的是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一生。

    “不知道。”祂依旧在心里那么平静地回答,却不知为什么,居然有点无措:“什么样的一生,才算是幸福的。”

    对于应止而言,什么样的会是他所想要的。

    雪树之灵介于九重天和凡间的边界,对凡尘还算得上了解。它将自己记忆里,所看见过的凡人的一生,展示给了祂。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有人名满天下,有人遗臭万年。有人漫游山野之间,有人终生为大道而求。

    祂看着那些属于其他人的过往,记忆深处,浮现的是祂曾经在应止的过往里,所看见的场景。

    过了不知多久,神灵终于开口。

    这次不是在心里的默念,而是真真切切的,用嘴说出来的。祂从不开口,一是九重天从未有过来人,二是神明的话,同样拥有一定的法则之力。

    清冷的声音里似乎带着雪,有点哑地道:“他天生剑骨。”

    雪树之灵刚化形没多久,还是一个小孩的模样,它抬着头,那么深刻的记住了那道“神谕”。

    神明说:他天生剑骨,天资卓越,会在十六岁那年拜入宗门,十七岁天榜榜首世无其右。

    神明说:他万人敬仰,无情道道心大成,成为了最年轻的化神剑尊。

    不是根骨尽断,不是被陷害流落天涯最终以命换命。这一次,一个修士一生中能想到的好的事情,我都安排进你的一生。

    这就是属于你的故事走向。

    祂在抽离自己的记忆交给雪树之灵,将它送走到异世之后,最后一次回头,遥遥的去看那苍茫的神殿。

    但这里没有祂想见的人了。

    脚步轻又坚定,犹如当年应止当年走上来时的声音。

    祂推开门,走下了九重天。

    于是一切重新开始

    时间倒退,四季重转,逆转两百年的时间。

    那份记忆随着逐渐从九重天下走去,慢慢坍塌崩解,从最遥远处时的画面开始,到应止走上来的那一天。

    而在这最后的一点时间里,在这两百年的开端,祂又做了一件事情。

    祂抬起手,雾霭般冷厉的神力在瞬间,幻化作一柄权衡。赶在开始之前,开始清算。

    张承,长亿城的所有人,还有那些九重天下围剿的尸首。他们的灵火被神灵抽捻出来,又在眨眼间,灰飞烟灭,世间再无此人。

    而因为擅自插手凡间的因果,祂不可避免的被法则所惩罚。记忆完全消失之际,肩膀处的皮肉化作白骨,整个人缩小了好几岁。

    金色的眼眸中有一瞬间的恍惚,肩处的疼痛让祂松开手,玉权衡一声闷响,破开脚下的冰层,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湖水里。

    那一刻,祂变成了他,神明走下九重天,逐渐成为了法则内的凡人。

    大雪纷飞的雪原里,少年的眼睛终于恢复清明,他轻皱了下眉毛,茫然的捂住了伤口,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地方。

    这里是哪里?

    他又是谁?

    他若有所感地回过头,看见来时的脚步,最后撑着身子,往原本的那个方向不断前进着。

    银发的少年漫无目的的往前,漫漫长路之后,终于瞧见一座城池。而站在城门口的,是一个舔着血的紫眸魔族。

    杀死对方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动了手。如此简单又轻描淡写,根本就没有任何悬念。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面有一点残存的力量,而它现在正在慢慢消散。他没理会那魔族的尸体,进入城门。

    里面为他所救的的凡人刹那间跪了一地,哭着感谢,最后百般哀求想要留下他,他却没有答应。

    不知道为何,他总感觉,自己需要去什么地方。

    于是他一路上往中州内走,体内那股力量每消散一分,身形就缩小一分,还连带着这本就不多的记忆,一起消弭。

    最后,他变成了三四岁的幼年模样,记忆全无,神力尽失,和世间凡人看起来再无区别。

    银发的孩子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仰起头,瞧见了城门牌匾上的字——离城

    他既没有父母,没有名姓,最后还被街坊边上的一个文邹邹的秀才给取了个名字。秀才说他看着太冷了,所以才取了个温字的姓,来压压命格,以免哪一天把街坊克死。

    秀才说这话的时候压根没避着他人,一句话说的其余人连声应和。

    可作为那个“笑话”中的主角的银发少年,却出奇的没有任何感想。他看着面前冷笑的厌恶的众人,心却冷的犹如被冰封起来一般。

    在猜忌和漠视中,温听檐一个人冷漠又孤寂地生长。无亲无友,从不与人交流。可即便这样,他也一个人活的很好。

    五年后,那个名为公叔钰的少年来到了他屋子的门外。

    一月后,温听檐在其的指引下,正式踏入修士之列。并与同日,为公叔钰宣判死亡。

    本就属于温听檐的玉权衡,在多年后,以一个机缘巧合的方式,再一次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几乎颠覆他往后人生的一日,他却过的平静又沉默。他看这世间众人,总像是隔着一面若有似无的镜子,隔着无法跨越的壁垒。

    温听檐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这样毫无波澜的死寂的在离城呆过。直到那一天,火光烧过天际的那一天。

    那院子里的火几乎要把夜色都染成令人恐惧的红,房梁的倒塌声,火舌爬上噼啪作响的声音,却都被掩在了最外面的阵法下,看起来就只是天生异象。

    那时,温听檐碰巧路过那院子的围墙边。

    那时他已然筑基,能够不受阻碍的,从阵法里面,听见真实的声音。

    可也仅仅是听见而已。

    不管是大火还是房屋的塌毁,这一切都和温听檐没有关系。于是他提起脚步,准备离开。

    而就在这时,那里出来了一阵极为轻的声音。

    温听檐听见了低低哑哑的喘息声,蒙在浓烟里,呼吸都困难,破碎不堪。有那么一瞬间简直像是有人在哭。

    似那道声音恍若一场梵音,呼吸一窒的同时,震得人心神猛颤。

    一下又一下,似鼓作擂。

    温听檐鬼使神差地跃了上去,用灵力破开了那个阵法,视线装进一片橙红。他透过跳动的火舌,终于在里面,看见一个瘦弱的孩子。

    他血迹斑斑的抬头看着天,像是在等待死亡,可即便如此,眼睛却被火烟熏的不由自主地闪烁起几分晶莹。是眼泪。

    目光对视的那刻,那些附着在他的骨子里,灵魂里的若有若无的壁垒,终于被打破了。

    温听檐在那一刻,才开始真正地看着这个世界。或者说,是看眼前的这个人。

    还没来得及搞懂自己内心,他就在围墙之上,用一个不太熟练的语气,磕磕绊绊的在月色下轻声说。

    “要和我走吗?”

    —

    凡人说,每一个来世,其实都是万万年的岁月轮转。

    ……

    万万年之后,你的声音我终于听见。

    第84章 爱而不得(七)

    神明交付来的那部分记忆来到脑海的时候,雪树之灵站在异世的裂缝前,好像终于懂得了那份固执。

    它无法感知到神灵的想法,只能以一个脱离在外的旁观者的视角,去看他们之间的这场相遇。

    看他们对面不识,看那打破了寂静的九重天。看见神灵自己也许都不知道,祂安静地坐在边上看人的模样,其实表情堪称温和。

    最终,它看见了无可忤逆的死亡。

    它看见那位黑发修士在临死之际的祈愿。于是在那之后,祂心甘情愿走下九重天,用百年的时间改变这场命运。

    走入异世的时候,它首次不带着敬畏和瞻仰地去看神,看着那道缓缓走下的背影,想道,您当时为什么会流泪呢?

    但却没有答案,它转过身去,深吸一口气,走入不见尽头的裂缝中

    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它曾经呆过的世界截然不同。它所出现的地点是一个平坦的地面,但不知为何,周遭围着很多庞大的“怪物”。

    路上的人瞧见这突然出现的穿着长衫的小孩,按着车喇叭暗骂了一句脏话,打开车窗探出头来:“跑上车道很危险的,你知道吗!!”

    它有点呆愣地转头看过去,表情茫然。

    那人看他这个样子泄了点火气,毕竟是小孩子,但就这样站在道上也不是个事,他又对着边上看热闹的行人喊:“谁先把这孩子带下去啊?!”

    边上一个热心的女生过去拉着还愣在那里的小孩,先从车道上下来了,那停滞住的道路这才开始流动。

    这个时候,少女才摸了摸它的头,问:“你的父母呢?是迷路了吗?”

    终于反应过来这父母指的是什么后,它摇了摇头,小声说:“我没有。”

    它守于九重天下,于天地之间托生出灵智,非要说出一个爹娘来,可能就是天道了。

    这一句话说的不太明白,那少女也搞不清楚回答的是哪句话,便继续追问,没想到这小孩似乎是有点怕人,回答的磕磕绊绊,实在难以交流。

    她领着人在边上找了一圈家长,却一直没找见,最后只得把人带到了警察局,在那里等这小孩的家里人。

    可还没等到人,先等来的却是警察牵着那小孩的手,先对她道了一声谢:“是你把他带过来的吗?太感谢了。”

    她说:“是这孩子的爸妈找到了吗?”

    对方先把那孩子交给了自己的同事,这才对她摇了摇头:“他说,自己没有父母,是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们现在正在系统里查找,如果真的没有我们会把他送到福利院去的。”

    她震惊了,因为这小孩身上衣服干干净净贵气的样子,看起来都不像是流浪的孩子。可警察的话她又不得不信。

    第二天,她得到消息,说那孩子被送到了福利院

    它到了福利院之后,换上了与里面孩子一样的衣服,连头发都剪短了不少,只是那局促安静的模样还有点格格不入。

    在福利院里的时间,它学会了写字。而随着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越长,它的记忆也开始慢慢受到干扰。

    害怕有一天会记忆全无的它,想要提笔为自己记录,却发现那不属于此世的因果,只要写在了纸上,就会消失。

    于是乎,它只能日复一日的在自己的床上,背着人,默默地复述今日该记得的事情,来加深印象。

    这种自言自语的举动,很快就被和它住在同一个屋子里面的人发现了,告到了院长那里。

    它被教训了一顿,却还是没能改过来。到最后,那些孩子都开始避着它,或许是把它当成了什么神神叨叨的怪人。

    福利院里面有时会来一些人,除了善意捐款的好心人,就是来领养孩子的夫妻。

    它虽然性格有点怪异,但胜在样貌还算出挑,很快就被一对夫妻看中,想要带他走。

    院长蹲在它的面前,问道:“你想要和他们一起走吗?”

    它抬起头,看见那对夫妻在后面冲着它微微一笑,亲切又喜悦,想必一定会是一对爱孩子的父母。

    但是,它摇了头。

    院长和那对夫妻都有点惊讶,对着它又说了很多,也保证了许多,但最后,它依旧没有答应。

    “您们可以去找其他的人。”

    等那对夫妇走了,院长才又问:“你为什么不想要和他们走?是不喜欢他们吗?”

    这一次,它的回答间隔了很久。

    它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足尖,认真又笨拙地说:“我要离开的。”

    多年之后,它会离开这里。即便那时它落得记忆全无,它也会回到原本的世界,履行诺言,去看着故事走向预设的结局。

    这是它和神灵的约定

    那些记忆,在异世界的法则干扰下,越来越模糊,只剩一些关键的字词,有时,还需要它自己来拼组这个故事。

    为了找到灵感,它看起了最近风靡一时的网络小说。主要的剧情就是升级打怪一路升级,最后赢得美人归。

    而再往后一点,名为“系统穿书文”的网络小说就诞生了。

    它试探性地打开了一本,结果就是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倒不是其中的内容多么的惊为天人。只是这文中,系统所要做的事,和自己实在是太像了。

    于是它在脑海里,重新按照小说里面的设定,补全了那些模糊的记忆。

    许下愿望的应止是来世的主角,它是系统,那些天生剑骨天榜第一的经历是剧情。到最后,一切都对上了号,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它该怎么去形容神与对方的关系。

    是两百年前的阴差阳错,还是神殿里的惊鸿一瞥。

    那个来时前就困扰它的问题重新缠上心头:您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呢?

    它以为它会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搞懂这个问题,却没有想到,答案来临的如此之快。

    那是一个阴雨天,它走在路上,被突然落下的雨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匆匆跑到旁边的便利店躲雨。

    这家便利店离福利院很近,每次回来的时候,它都会路过这里,偶尔还会在这里帮忙来拿点钱赚。

    毕竟看网文也是要花钱的,福利院连养活他们就够费劲了,怎么会给零花钱。

    便利店的里面不大,此时却聚了不少的人,估计都是在这里等雨停的买了点东西意思一下,就坐在电视机面前看了起来。

    这里的老板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爷,带着浓浓的本地口音,瞧见它进来了,开口就是:“你小子!不是被雨淋了,这段时间都不会过来一趟是吧!”

    它最近有点事,已经一周多没来老板这里帮工了。

    头发上的水慢慢往下滴,老板扔了一条毛巾过去。它拿着毛巾,深吸一口气,随即用自己最大的声音,震声道:“明天就来!!”

    老板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有时候说个什么都要重复好几遍。偏偏自己又不认,每次都对它说:“蚊子哼哼什么呢?能不能大点声。”

    托这个老板的福,它成功从社恐进化成了吐槽役。或许也和那缺失了一部分的记忆有关。

    老板听见它中气十足的声音,满意地点点头:“擦了头发就坐下看会电视。等会雨还不停,自己去拿把伞走,明天来帮忙的时候还回来。”

    它沉默地擦擦自己的头发,拎了一个板凳坐过去。

    这里的电视以往都是放的老板爱看的戏剧和老片。或许是因为此时的人太多了,老板索性换了频道,换成一个年轻人爱看的电视剧。

    它坐过去的时候,那个电视剧不知道进行到了哪个情节。但是主演的模样都足够亮眼,就算看不懂也还是赏心悦目。

    况且它不挑。

    周围的几个女孩子一看就知道是看过这部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却还欲哭无泪地小声开口:“怎么刚好是放这段剧情啊”

    “我只希望重刷一次我不会再哭成泪人了。”她的朋友插话道。

    它听的雨里雾里,但没多久,这一集就放到了高潮的地方。其中一人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捅穿了心脏,浑身带血地躺在主角怀里。

    那人在将死之际,叮嘱了主角很多事情,情真意切,最后死在了所爱之人的怀里。随着煽情的音乐响起的,是主角痛苦的哭声。

    演技太过生动,之前那些说要不哭的女生又开始望天悄悄抹眼泪了,就连一些男生都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

    剧里面的画面血迹斑斑,天地昏暗。它看着那里面的一切,呆愣地对着身边的一个女生问:“他为什么要哭?”

    那个姑娘一回头,就看见一个蛮乖巧的孩子,指着电视里面的场景,有点颤抖的问自己里面的人为什么要哭。

    可能是被剧里吓到了,毕竟苦情剧还是不适合小孩子看。

    她本来不想这么早向小孩子解释这种东西,但对方实在是问的太认真了,眼眶都有点红。不回答显得很有负罪感。

    于是她捡了一个比较文绉绉的回答来应付。

    它在恍惚中,听见她说:“因为情深不寿,爱而不得。”

    一切好像被拖回了那天,它站在空间的裂缝前,承载着神的记忆,看着那些往事的那天。

    电视里的主演还抱着爱人的尸首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音震动着它的耳膜,极具感染力,周遭的人哭了一片。

    繁杂的声音像是会永无至息地响彻。

    但它眼前不受控制浮现的,却是苍茫无垠的九重天上。

    神明落下的那滴眼泪。

    原来这叫爱而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在晋江过生日,有点新奇[元宝]

    第85章 神明侧目(一)

    在异世界的时间里面,它慢慢忘记了神明,和自己到底怎么来的。它只那道神谕里的故事情节,和刺骨的眼泪。

    以及它要回到那边去,去看着主角获得好的结局。

    于是天道完全接受温听檐凡人身份的那一年,它重新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那是属于这段剧情的开端,是春昀城的深冬雪下,失去记忆的神灵跳下城墙,被百年前就想要触碰的人抱了一个满怀。

    这次,属于他们的百年开始

    那些属于他自己的记忆涌入温听檐的脑海里,漫长又单调,过于冗长的回忆让温听檐眉间一阵阵发疼。

    时间在这神殿的一隅静止,不知多久,温听檐意识逐渐清明,再次睁开眼从地面上的倒映看见了自己。

    他抬起手,在眼睑处按了一下,像是在抚摸那双金色的眼睛。

    良久。他突然闭眼轻轻笑了一下。

    春昀城下落的瞬间,他抬起眼睛看人,应止不确定地告诉他,眼睛变了颜色。

    他一直以为那个是系统的失误才导致的,但不是的。

    是系统来到的那个瞬间,他属于神的一部分命运,开始回归。

    横跨万年的记忆重新回来,好像这百年来所有不得解的事情都有了解释并慢慢串联起来。

    温听檐终于知道,为什么当时系统在春昀城上会那么笃定地说出“你会的”。

    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希望的故事。

    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在高处。因为在九重天上,他没被那道推来殿门的声音唤醒时,就是这样在无人知晓的高处枯坐着。

    也知道了为什么会喜欢听拨浪鼓的声音。

    拨浪鼓的声音闷重,像雨滴,像无数个日夜里指尖敲击玉石的回音,像九重天下传来的喧哗。

    像你的心跳声。

    那些消散的力量随着记忆的潮浪一同倾覆而来,修为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攀升。经脉里的每一处被绷到了极致,以至于显出带着酸涩的抽痛,如同从骨子里爬上的湿苔。

    直到灵气攀到了修为的瓶颈,温听檐摸到化神的边境时,心障幻境再一次重新来袭。

    没有系统,没有九重天的大雪,只有下落的雨和压抑着的声音。

    温听檐抬起眼去看眼前,眼前雾霭蔓延,可出口却不同于以往的那般遥远,反倒是近在咫尺,只需寥寥几步就可以跨出去。

    恍若对自己内心的诘问。

    温听檐站起身来,没有像以往那样幻化出一把伞。他微微仰起头,水滴顺着脸侧和发梢滴落,脸色苍白。

    他曾经无数次听见其他修士说,那心障里的一切有多么的难过。它作为修士内心深处的一部分,审视着每个人最深刻的伤痕,并如此残忍的摆在你的面前。

    曾经的温听檐不理解这个说法,因为他的心障里只有一场漫无边际的前路。

    而现在方才知晓,那些人说幻境难以跨过,原来是真的。

    走过无数次的幻境,第一次,温听檐在沉沉雨声中,听见了响彻在其间的悲凉的痛苦的声音。如此的熟悉。

    曾经在这里毫不犹豫踏出去的过往,如同迟来的刀刃搅得神魂天翻地覆。温听檐的嘴边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溢出一缕鲜血。

    那幻境的出口就在眼前,那么近,就像是笃定了他不会走过来。如果这就是它的想法,温听檐想,那它赌对了。

    因为他现在听见那些哭声,连提步都做不到,心就已经痛地快要失去知觉了,被死死困在这里。

    温听檐走不过这段路了。

    因为他这次听见了。

    那是他的心障。

    是前世如影随形,却又被掩在雨声下,他没能听见的哭声

    这一次,九重天往上的道路好像格外的难走,应止一步步走上曾经自己来过的地方,沿着前世所留下的血迹,快步往上。

    那些曾经在里面所度过的生前的寂寥时间,都在此世奔跑的风里被发丝刺穿划破。

    他又一次推开了那扇门。

    里面不再是当初那样的空无一物,一眼望去,隐隐反射着寒光的地面上,那道银发的身影就跪坐在那里,撑着自己的眼睛。

    听到动静,他抬起眼睛,一双金色的眼睛在薄雾中遥遥和他对视。

    明明模样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但就是那突如其来的一眼,让应止觉得,温听檐好像有点难过。

    而与此同时,应止瞧着这熟悉的场景,突然生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错觉。就好像当年自己上辈子走上九重天上时

    也该看见这样的一幕才对。

    温听檐最后是强行用神力把那个心障幻境给破开的,而刚从其中恢复视线,就看见了应止站在那里,安静的,有点怔愣的。

    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一眼,现在却突然让温听檐差点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发酸。

    他突然想起当初初次和应止一起去到九重城时,他们站在高处,看着九重城内那颗树,漫无边际地聊起来。应止问他相信那些传闻吗,而他说,你可以试试。

    于是那个十七岁少年对着他说:如果真的有那天,也该是神明主动来看他。

    应止说的没错,但这一切又何止是一个简单的垂眸侧目。

    我这一生都在看你。

    温听檐看着应止几乎是在眨眼间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他弯下腰来,伸手似乎是想要把他抱起来带走。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样。

    应止在他眼前单膝跪地,最后把温听檐紧紧抱进了怀里。

    他什么都没说,像是没有看见那异常的眸色,只是一下又一下,用手轻轻顺着温听檐的长发。

    温暖的怀抱好像将心都烫化,温听檐的额头抵在对方的肩膀,听着心跳声又一次传来。

    应止的声音就贴在温听檐的耳边响起:“怎么突然不高兴?是我离开太久吗?”

    指尖穿梭在发丝间,带来的触感有点痒。温听檐闭上了眼睛,可那些从幻境里面带出来的哭声,好像还是隐隐约约。

    他难得提出什么要求,尾音几不可闻:“多抱我一会吧。”

    应止什么都没说,又拥紧了几分。

    系统在应止推开门的那个瞬间就躲了起来,瞧见中央的那两道亲昵的身影,突然有点鼻子酸。

    为了一场连自己都没有明了的爱恋而走下九重天的神明,会想到有这样一天吗?

    重来的时间里,终于发现,其实我爱你。

    那个安静的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神殿里面不再流动的时间都动了一下 。

    温听檐这才像是在那阵温暖里面缓了过来,终于再次开口。

    他的话压的有点闷,藏不住的抖,却强作镇定,静静的:“你现在还疼吗?”

    往事回首,心魔重来。应止当时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玉梯下,对他不经意地说出一句我一直都疼的呢。

    应止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间,然后去捏温听檐耳边的耳坠:“怎么还记得?我当时只是吓唬你的。不疼了,真的。”

    “是吗?”温听檐的眼睫一颤,语气轻飘飘的,听起来像是难过的笑了一下:“但我现在突然有点疼。”

    应止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有点严肃地想要检查一下温听檐身上有没有伤口:“你”

    而与此同时,温听檐抬起手,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摸上了应止的后领。

    冰凉的指尖探进去。那里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可现在却能感受到有凸起的疤痕。

    是上辈子抽骨时留下来的痕迹。

    应止还没来得及思考温听檐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不对的,就骤然感觉到,背后那似有似无的疼痛,在一寸寸消失。

    那些伤痕的因果被温听檐篡改,随着疼痛剥离。不止背上那一道,还有应止右手掌心的那一道。

    他去当医修,就是为了有一天治愈应止那道已经结痂的疤。而现在,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式,如愿以偿。

    温听檐赶在应止开口之前,用一个吻匆忙堵住了他的话。缠绵又带着几分不理智的冲动,简直不像他自己。

    明明是分开了短短几刻钟,但在看完那些记忆后,却让温听檐觉得隔了百年。

    仰头吻去的时候,他看见应止眼睛里面自己的倒影。身后的一切皆虚,对方漆黑的眼眸里,只有自己。

    这次,应止的视线再不能透过他。

    分开的时候,应止发现,温听檐的眼眶还像是红了,轻轻笑起来的样子,看的他惊慌失措。

    他从来没见温听檐这个样子,像是要哭了一样。

    应止抬起手连原本想要说的话都抛诸脑后了,只是抬手想要去抚他的眼尾。在那一刻,他听见温听檐说 。

    “我这次救下你了吗?”

    “ 你这辈子,有变得幸福一点吗?”

    ——你这辈子有变得幸福吗?

    温听檐眨了下眼睛,那么轻又认真地问。

    将一切重来因果逆转,赶在一切发生之前 ,赶在在年幼微末之时,陪伴着你。

    所以我有让你幸福么?

    应止听清话的那个瞬间,记忆被拉回到了那个荒唐又带着期望的那刻。他许愿说,赶在一切发生之前,来救救我吧。

    所有事情都被串在了一条丝线上,应止想通一切的刹那,突然难过的一塌糊涂。

    原来当时临死之际,是真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啊

    温听檐许久都没有等到应止开口,直到眼前突然袭来一片阴影,应止捧住他的脸,缓慢地靠过来。

    他以为那会是一个落在唇上的吻。

    可最后那轻而又轻的温热,却落在了他的额间。

    虔诚又温柔,像是一个无声的回答。

    第86章 神明侧目(二)

    温听檐在那样的一个吻里,明了了他的意思。

    他迟迟没再没开口,应止便就着这样的姿势抱了他很久。直到温听檐再也听不见那些如影随形的哭声,他终于缓慢开口说:“我想走了。”

    或许是这里有点冷,温听檐不再想要在这里谈论那些往事。

    应止闻言看起来像是想要把他抱起来,但温听檐没有由着他,反倒是抓住了应止的手,然后站了起来。

    手被拉住的应止便没有再继续,也跟着站起身,还顺带扶了一下他,之后才牵着温听檐的手。温听檐站在前面,慢慢带着人往外走。

    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响起,在空旷安静的神殿,如此清晰。最后,温听檐的脚步停在了殿门外。

    他低头看着那些台阶上斑驳的血迹,突然很紧的抿了一下唇。

    上一次走下九重天的时候,他抽调了太多的本源去对付天道。当时意识模糊只顾着一味的往前走,而如今他才如此清晰的看见那前世向上的痕迹。

    应止见他停住脚步,走近一点后,就意识到了温听檐在看什么。于是他抬起手,虚虚挡在了对方的眼前,哑声说:“别看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并不在意有人看见这些不堪的痕迹,但现在却发现,只是没有遇见舍不得的人而已。

    温听檐垂了下眼,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

    可下一刻,周遭已经换了一个场景。

    不再是神殿外冰雪飘茫的模样,而是又一次回到了那颗雪树之下。那些修士还在努力调息抵挡反噬,余光瞥见两人的身影,抬起头来,眼神又惊又惧。

    系统在殿内看见了他们无言停驻的模样,最后自作主张,动用了一点力量,将两人直接传送了下去。

    温听檐看见眼前的那只手被放下了,本来想说的话在其他人的目光里,突然堵住了,再没开口。

    凡尘雪原的雪在此刻都变得恍惚。那些人现在还被微小的心魔缠着,但就这一点,就已经让他们自顾不暇了。于是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温听檐看两人离开。

    远离了九重天附近,四周的温度突然就没有那么冷了。他们往风雪外走,但却没有目的地。

    应止在某个瞬间开口问他想要去哪里。温听檐想了一会,最后给了一个有点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说想要去夕照城。而应止当然没有异议。

    一切好像终于尘埃落定,应止和他走在一起,才终于开始问那些前世的问题。声音轻轻。

    温听檐没有隐瞒,把那些在应止的视线之外曾经陪他经历过的过往。和此世的由来,都几乎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他。

    他对那些因果直言不讳,却独独隐瞒了那滴眼泪。毕竟现在提起来,多少是带点难为情。

    身旁的声音就那么平静的把往事说出来。应止不知道温听檐曾经在心里面多少次复述这些事,才能最后以那么坦然的姿态,剖析自己当年的无措。

    听着听着,应止变得更加沉默了。直到温听檐讲完了那个纠缠又冗长的故事,他才深吸了一口气,说:“刚刚在神殿外面,你想要说什么?”

    温听檐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过来。他只是有点意想不到,在听完这样一个前世之后,应止想问的居然会是这个。

    他用了几秒才把那个被抛诸脑后的问题给重新想了起来。

    温听檐道:“你当时没得到回应的时候,有恨我吗?”

    压抑的哭声混在惨叫声中,最后却孑然一身无人回应的时候。你会不会也闭着眼睛在心里说过上天不公。

    “怎么会。”应止像是笑了一下,但是有点不太自然,于是他又收起了笑意,垂眼认真地说:“我只是不甘心。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他所不甘心被岁月和大雨埋葬掩盖的痛苦,早在上辈子,就有人为他痛过了

    他们赶去夕照城所花费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几刻钟。

    那里和曾经好像并无什么区别,往来的人换了一个轮转,却是同样的青涩年少,他们站在树下,依旧虔诚的闭着眼睛。

    温听檐抬头看过去,发现自己原本系上去的那条红绸,还再原来的那个地方,好像那些流淌过的时间并没有损耗它半分。

    夕照城内夕阳半撒,看起温暖又安定,是和冰凉的九重天截然相反的温度,是人间。

    他们在这外面逛了一会,回头率简直高的离谱,最后天色快要暗下来的时候,温听檐索性直接拉着应止随便找了一家酒楼待了会。

    温听檐主要是过来找个清静,但对桌子上端来的东西还是吃了一点。味道说不上有多么难以忘怀,但是也挺不错的。

    放下筷子的时候,他盯着窗外的场景,水倒是抿了几口。

    应止本来想要随便找一个住处。但出奇的是,一向懒得管这些事的温听檐,居然第一次表达出想要去某个地方。

    于是应止在温听檐不眨眼盯着的眼神里,反手把手里的银子递给了掌柜。

    掌柜很快就帮他们安排好了上房,而在那之后,依照惯例的拿出一个用来吸引游人入住的河灯。

    他拿出来之后还没来得及和应止解释和吹嘘一番,从边上就伸过来一只手,把东西给接了下来。

    掌柜的一时间懵了,他看看那个捧着河灯的青年,又下意识回头看看那个交钱的客人:“这”

    他一句话刚起了一个头,就看见那个客人突然弯着眼睛笑了一下,看起来怪开心的。于是他就默默闭嘴了。

    温听檐拿着东西,凭着自己仅有的那点印象,终于找到了那条河流并不拥挤的河段。他来的不算晚,但河面上却依旧飘着很多的灯,款式各异,火光摇曳。

    他点燃火蹲下去的时候,应止刚好从后面赶到,那一眼就愣了很久。

    河面上其他人所放的河面的灯光自下而上的打在温听檐的脸上,那个瞬间,就连睫羽都泛着一点光,侧脸的边缘甚至有点模糊。

    温听檐抬起手,将手上的河灯给放了下去,还顺带给它施了一层屏障护着。

    应止看他熟练的动作就猜出来,他应该是在这里放过灯。难怪会直奔着而去。

    他走近一点,弯腰帮温听檐抚平了被风吹得有点乱的发丝,才问:“你和它说了什么?”

    也不知道是在问现在还是之前那次。

    听见他的声音,温听檐抬起眼睛看他,半响,他突然间笑了下,轻声说:“以后再告诉你。”

    应止在那刻觉得温听檐这个表情,看起来有点不太对劲了,就这样抬眸轻轻看过来的时候,实在是温柔的过分。

    可那份揣测的心思才刚起来不久,他就闻到了一点飘在风里的酒味。再次低下头,才发现是从温听檐那里传来的。

    有了曾经的前车之鉴,他的第一反应是:醉了?

    但应止反反复复去想那些东西,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和酒沾边的东西,也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沾上的。

    这点反常好像有了解释,最后他蹲下来,张开手,温柔又无奈地说:“什么时候弄成这样的?好了,我带你走了。”

    温听檐回过头去看了眼那盏河灯,这才开口:“我能自己走。”

    应止点头“嗯嗯”了两声,却直接忽略了那句,直接过去把人捞着就走了,赶在温听檐炸毛之前摸了摸,安抚下来。

    这里离住处不远,但应止有意走的慢,把这个时间拉长一点。

    温听檐靠在他的话里,突然睁眼,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太含糊了,所以应止没有听清楚。

    于是应止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去听温听檐的下一句,这才听见他说:“我喜欢你。”

    这句话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听的应止的脚步都有点虚晃。

    温听檐上一次这么意识不清的时候就直接睡过去了,所以应止也没有想到,醉酒之后的温听檐,居然有这么直白。

    他有点恍惚的赶回到客栈,把人放在床上后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温听檐的长发散在后边,坐在床上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反常,或许是被风吹的有点不高兴,还抿着唇。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对着他应止说了一路的“我喜欢你”。

    应止看着他,弯腰下去理温听檐头发的时候,没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等你清醒了,估计要后悔死了。”

    温听檐认真的说:“我不会的。”

    应止慢慢笑起来,看起来显然是不信,但还是顺着对方的脾气没反驳。反倒是说:“刚刚外面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下好不好。”

    于是温听檐又一次轻声道:“我喜欢你。”

    应止抵着他的额头:“我也是。”

    得到了回应的温听檐眨了下眼睛,终于换了一句话,他又说:“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应止突然想要找个什么法器,把这一段话给记录下来,不过等温听檐清醒之后估计那法器也活不长久,索性就用五感去记忆了。

    他又嗯了声。

    温听檐抬手去抓应止垂落下来的发丝,动作很轻,声音被风吹的有点哑:“我想要你这一辈子都记得我。”

    应止低头下去亲了他一下,于是温听檐不再开口,闭上了眼睛

    醉酒总归是不太舒服的,应止按照温听檐一贯的习性,帮他洗了个澡。这才把人塞进被窝里,让他睡觉。

    他揉了温听檐的头很久,直到感受到身边人的呼吸慢慢平稳,这才收回手,在黑夜里盯了很久,最终闭上眼睛。

    而就在他闭上眼睛不就后。安静的夜里,温听檐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底一片平静清醒,丝毫看不出醉色。

    对温听檐来说,在应止靠过来的时候,用灵气模拟一点酒味,再简单不过了。甚至因为他的修为,应止根本不可能发现。

    毕竟有些话在清醒的时候,说出来太可疑了。温听檐不知道应止会不会真的发现,所以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

    他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眉眼,想要抬手去摸,却又停在半途。温听檐在识海里面,声音轻哑的问:“我还剩多久时间。”

    “一天。”系统说。

    温听檐收拢手指,“这样。”

    这用他所拥有的一切换来的百年的时间,还有一天,就要结束了。

    其实他和系统都知道,这蒙蔽的时限一过,天道给他的惩罚会是什么。

    是拨正因果,世间再无人会记得他这个人。而那之后的未来,是他会一生都枯坐在九重天,不得解脱。

    温听檐慢慢地,慢慢地靠的近了一点,这个过程缓慢又小心,最后在应止的下巴很轻的吻了下。

    察觉到下巴处的触感,应止以为是他醉酒不舒服,下意识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觉。

    温听檐的大半张脸埋在应止怀里,不太明显地弯起眼睛,像是无声地笑了一下,又或是难过的吐出一口气。

    一开始,他原本只想用一个百年的时间来改变应止,他觉得这足够了。

    可到头来,或许被真正改变的还有他自己。

    他变得贪心,觉得这一切太短了。

    他还想要更多的时间去陪着这个人,百年,再百年。

    我喜欢你。

    我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还想要你这一辈子,都永远的记得我。

    只是没有机会了

    温听檐给应止下了一个安神咒。因为应止对他过分的信任,这道术法没有遭到任何阻碍,直直地闯进去。

    这个时候,他才终于起身穿好衣物,推开门离开了客栈。

    外面正执深夜,夜色如墨,只有零星的几乎人家外面还挂着红灯笼。温听檐没有多看,直直地往着目的地而去。

    最后,他停在了那颗姻缘树下。

    白日里的时候,这里的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而现在却除了冷风的声音,再无别的。

    温听檐上一次来这里时,也是这样的安静。他当时刚明了自己和应止的心思,站在下面,一次又一次地试着把其留在最高处。

    而现在

    温听檐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那最顶上,提气轻身跃上去,最后踩在自己被不断压缩固化的灵力上。

    站在高处,温听檐看了那随着风飘动的绸带,最终伸手去摸,指尖有点发抖的解开了那上面的红绸带。

    从上面解开的时候,那条绸带差点飞走,是温听檐死死地抓着,才免了它消失不见。

    温听檐的指尖因为用力甚至有点泛白,他带着东西站回到地上后,低头看着自己的动作,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那时他丢上去,是抱着纠缠一生的想法去的。

    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他自己解下来的。

    这红绸上面还有应止的字迹,一笔一划如此珍重,认真的期盼长长久久。温听檐甚至还记得当时在这台阶上,他和应止之间的第一个吻。

    那个时候应止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傻,连看他的眼睛都不敢。

    温听檐一边想着,一边学着曾经应止的模样,慢慢把绸带也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一圈圈,紧紧的。

    九重天上几乎是没有时间这样的概念的。待得久了,有时从昏沉中醒来,温听檐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

    所以温听檐把它取下来的理由其实很简单。他只是想要借此,在九重天漫无边际的的时间里,反复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走过了一个怎么样的百年,又爱过什么样的人。

    *

    应止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午时了。温听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现在就坐在床边拎着他的头发不知道在编什么。

    基于昨天的那些事,应止差点以为这是温听檐找回面子的报复,可等聚神去看却发现那居然还挺认真,就是实在不太漂亮。

    他不知道温听檐是忘记了还是怎样,但还是很识趣的没有去提。

    温听檐察觉到他的视线,一下子就把手上的发丝给丢了,想要逃避。只是最后又被应止捞了回来。

    应止换了一个位置,坐在桌案前,方便温听檐的动作。温听檐太久没动手实在是有点退步,最后编出来的有点奇怪。

    他本来想要拆开给应止老老实实绑一个马尾算了,却被应止给拦住了。

    怎么说呢,反正应止本人挺喜欢的。

    但不得不说,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脸好看的人其实能另算。看久了温听檐居然觉得也挺好看的。

    最后礼尚往来,应止也帮他把那习惯披散的长发簪好。松开手之后,绕到正面来看了一眼。

    这桌案前没有铜镜,温听檐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所以他只能抬着眼看应止。

    他以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有数不清的时间去和这个人经历所有事情。以至于温听檐甚至没能停下脚认真地,再认真地看他一次。

    而现在,他却总觉得看的不够久。

    两人磨蹭了半天出去的时候,恰巧遇见了一对新婚夫妻迎亲拜堂。

    半城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了,吆喝祝福着。那些马车上还会撒点东西。

    等到新娘子从上面走下来,温听檐这才远远的看见在他们两人的小指之间,牵连着一根红线。

    在进门拜堂之前,那个新娘子解下了一个香囊,作势要往后面扔。一时间,所有人都熙熙攘攘地涌了过去。

    应止见他看了很久,转头过来问温听檐:“想要吗?”

    一个化神期的修士去和一群凡人抢东西,实在是太欺负人了。可偏偏应止不觉得,认认真真地问他想不想要。

    温听檐不着痕迹地摸了一下手腕,点了一下头。

    最后的结果自然不必多言,应止在一群人里面,带着香囊整洁脱身,连衣角都没乱。

    他把东西递过去的时候,开口:“刚刚好像听见一嘴,说着是有什么祝福的寓意在里面的。”

    温听檐把东西接过来的手一顿,沉默了下,对应止说:“他们在成亲。”

    一位今日成亲的新娘子丢出来的香囊,要是有什么意义,估计也只会有一个。

    应止终于反应过来了,他难得犯蠢,但很快就回过神来,说:“那样不好吗?”

    那样不好吗?温听檐垂着眼睛思考了很久。

    那些夕照城的人,终于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那个抢到香囊的人,转头挥着手,笑着对他和应止说:“祝你们以后也这样美满。”

    以后。

    温听檐听着那个词眼,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都忘了。那个瞬间,突然难过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也是那个瞬间,他听见应止笑着说,谢谢

    温听檐他能够最后和应止再走完这最后一天,却不曾想到,天道的清算拨正来的那么快,几乎是急不可耐。

    神魂和骨缝里都慢慢渗透出疼痛,那是他逃脱了百年的应当承担的因果。可温听檐的动作居然还是轻的。

    应止躺在床上,眉宇之间拧地很紧。对于其他人来说,温听檐可能只是一个过客,将他从生命里面剥离开实在是太容易了。

    但对应止来说,遗忘真的太难了。

    温听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被应止无意识地抓着,很紧很紧。

    在天道的清算袭来,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应止居然先是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温听檐用另一只手去一次次抚平他的眉间。直到应止的表情慢慢地看起来没那么难受了,抓着他手腕的力气也慢慢收了点。

    释放出的灵气幻化成一条红绳,绕在了温听檐和应止的小指。他们两人的指尖被这样一条线系在一起。

    就和午时看见的画面一样。

    温听檐看了很久,直到那阵灵力化成青火,红绳消散。

    他抬起手,眼眶有点红的取下了耳坠,手腕上的法器,然后是储物袋里面的一切,那些与应止相关的一切。

    他取下最后一件的时候,不止指尖,整个人好像都在发抖。

    那些应止有关的一切,那么周密的围绕着他。现在交由他斩断,惹得他狼狈不堪。

    ——“你和它说了什么?”

    温听檐去摸应止的眼尾,像是在最后描摹一次眼前人的面貌,他道:“以后不要哭了。”

    这就是我说的话,两次都是。

    在寂静又苍凉的夜色中,他终于低头。

    明日,这世间没人会再记得他,也不会再有温听檐这样一个名字。等待他的只有九重天上永无尽头的寂寥时间。

    可他低头吻上应止闭上的眼睛时,却如此自欺欺人地轻声说。

    “明天见。”

    第87章 神明侧目(三)

    如果说九重天给人的感觉是冰冷,那天道的法则降临时,带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一种了无边际的空茫。

    心底的情绪好像都被抽离开,只觉得无穷尽的渺小。温听檐诞生在这里,万万年前首次睁开眼就是这样的纯白。

    他曾经不觉得有多难熬,甚至习以为常,直到此刻才发觉这里有多无趣。

    那些他扰乱的因果已经逝去百年,即便是天道也无法再次拉正,所以它只能从现在开始拨乱反正。

    九重天上从未见过的的禁制,犹如密不透风的金色织网,带着令人无法喘息的威压,覆盖了这整座神殿。

    那些上辈子他和应止走过的痕迹,系统,玉权衡,万千雪阶上的血迹和积雪,都在禁制之下,被荡平在外。

    回廊外,那朵曾经被人放在那里的花,也逐渐消失在温听檐的眼前。

    最后那扇沉重的门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风声和铃声一齐消失。

    逆转的百年时间,那些在这百年的开始被温听檐抹杀的人。所有因果被清算,又一次似雾似的缠绕上温听檐的手臂。

    那些雾气没有颜色,但在神殿的寒光里,却是猩红的——因为在那雾气下温听檐的血。

    伤口流出鲜血又不断愈合,反反复复,温听檐没有皱眉也没有惨叫,只是去摸自己腕间被血打湿的绸带。

    那些因果尘绪缠身,雨淋不停时,他居然觉得也没多疼了。最疼的一场雨,他早就见过了 。

    是自己的眼泪。

    一切事物都被荡平,无垠的九重天上只余那道银白的身影一个人。

    天道在布下那道禁制时,察觉到了对方悄悄护住了什么东西。可等它看过去时,只看见缠绕的红绸。

    那来自虚空的视线静默无声,但温听檐却知道天道在疑问什么。

    他用了万年的时间才被孤寂的九重天变成那副冷漠的模样,可应止只用了短短百年就将他变成了凡人。

    而凡人。

    最擅长自欺欺人了。

    那些他应当承受的拨正的因果终于慢慢停了下来,最后只余纯粹的冰雨,顺着伤口滴在骨缝里面。

    温听檐的脊背依旧是挺直的,他在那里垂下眼睛,不由得开始幻想,现在应止醒来了吗,醒来之后又会是什么反应。

    他太了解应止了,所以就连这给自己编造的聊以慰藉的幻梦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个瞬间,那道身影又会来到他的身边。

    想着这一切,指尖不由得轻轻动了一下,一如昨夜那样,轻轻描摹眼前莫虚有的眉眼。

    在雨里,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安静了下来。

    死寂的,被所有人遗忘抛弃的死地里,时间过得快慢都已经感觉不到了,温听檐慢慢闭上了眼睛。

    嘀嗒嘀嗒。

    连时光都静止。

    这样极致的寂静持续了不知多久,一瞬又亦或是永恒。他的耳边突然出现了一阵巨大的嗡鸣声。

    “彭——!”

    巨大的声浪扩散开来,奋力打在神殿的每一处,连整个九重天好像都在颤动,摇摇欲坠一般。

    震动让呼吸都有点疼痛,随着那声巨响,那些落下的雨都被吹飞。

    温听檐的发丝被风浪吹起,睁开眼看见慢慢破裂的回廊,几乎要以为这又是他在冗长梦境里的幻觉。

    可马上,他就发现了那不是幻觉,喧闹的破碎和震荡声里,积蓄的水突然被人一脚踩破,清凌凌地一声响。

    思考都成了徒劳,温听檐眨眼时眼睫上的雨掉下去,可却迟迟没有再有雨水滴落。

    他喘息着转过去时,先看见的是一把打在他头上的伞。

    无声无息,挡去所有的冰冷难捱。

    一如当年,却又如此荒谬难以置信。

    应止漆黑的发丝被雨水打湿的透彻,手臂处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一点白骨,可怖又诡谲。墨色的眼睛被积水映出一点亮光。

    那些纠缠在温听檐身上的尘缘,在回头的刹那间朝应止扑涌过去。疼痛让对方的脸色看起来发白,表情却那么平静。

    那些天道布下的禁制破开,被应止踩在脚下,好像还隐隐碎裂生响。

    而他伸手,为温听檐撑着伞,对上那双仰头望过来各种晦暗情感汇聚在一起的眼睛,低下头说。

    “不是说要和我明天见吗?”

    温听檐的嘴唇都有点颤抖地想,现在他和应止实在说不好谁更狼狈。

    想问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比如应止为什么现在还能记得他。又为什么能够破开天道的禁制走进来。

    再比如那些本来只该由他承受的因果,为何会爬到应止的身上。

    还有对方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确定他在九重天上,赶过来的。

    “想知道为什么?”应止盯着他的眼睛,看出来他的意思,轻轻开口:“我猜的。”

    说完,他甚至还有心思忍着痛,玩笑似地开口,眼底的情绪却认真。

    “我两辈子的时间都在猜你的意思,和你相关的事情,猜的准一点不是理所当然吗?”

    上辈子猜你在九重天上会不会听见我的声音,这辈子在心动渐明后,又猜你是不是也一样喜欢我。

    重来一世,逆转因果,怎么会这么简单没有代价。可温听檐不说,他也逐渐开始诓哄自己,抱着那么一个微小的希望,以为能那么平静的度过。

    结果等来的确实天道迟来的法则之力,在他的神识里面,一遍遍洗去那道身影。他知道自己不会忘记,却还是皱起了眉毛。

    直到应止感觉到有人用微凉的指尖,温柔地抚平他的眉间。

    他想要睁眼,想要开口,神识却被拉在一片虚无之中动弹不得。

    最后,他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说:“明天见。”

    再次睁眼时,床边只剩下了熟悉的东西,却无论如何都见不到那个人。应止从里面翻出那枚玉佩,握在手里,冲了出去。

    他的修为反噬,眼底都好像带着血,狼狈又骇人。一路上赶来,迎面的只有风声。

    九重天被封锁的很死,再次踏步到那雪原,几欲要迷失方向。

    终于找到殿门,以自己的血肉作引一剑破开此间禁制的时候,应止终于瞧见想见的人。

    他前世也见过这样的一场雨,落在他的身上只有微凉。可现在,却是腐蚀皮肉的疼痛。

    这是就是温听檐一直以来所承受的,他现在才感受到。

    看着那道孤寂的背影,他又一次撑起了伞,走过去。

    天道想要消除他的记忆,又消除神殿里所有有关的痕迹,禁锢着人困在这里。目的太过显而易见。

    它想要温听檐留在这里“赎罪”。

    而应止不愿意

    禁制被破开,在虚空之中注视着这一切的天道,无声无息的加剧了那些施加在温听檐身上的因果禁锢。

    神殿的崩塌更加迅速了,尘烟四起,崩开的裂缝中是虚无的深渊。

    永夜就这样降临在九重天上。

    在各种意义上都称得上天崩地裂的这个瞬间,应止半跪着蹲下来。挡住了所有的尘埃,然后伸手去摸温听檐的手边。

    从应止身上上传来的血腥气让温听檐干哑地咳嗽了一声,随即应激般迅速挺直了身子。因为他感受到牵连着自己的枷锁,好像被人狠狠地拽了一下。

    永夜之中,似乎只有两人靠近的地方还闪着微弱的光,温听檐脸色苍白的去看,发现自己手边无形的枷锁,此时正被应止攥在手里。

    那是随着天道所布下的九重天的禁制一同落下到他身上的无形的桎梏,让他就算是神殿坍塌都只能留在这里。

    可现在,对方紧紧抓着那截锁链,力气大到甚至连禁锢都被抓的发出轻微碎裂的声响。

    应止手间的灵力终于不再是温听檐相似的冰冷透明的模样,而是恢复了他踏上修仙之途时,最初漆黑的模样。

    锋锐,无往不利,能够斩断世间一切事物。

    应止模仿他的灵力太久,就连温听檐自己都快要忘记,应止原本所拥有的是一份多么磅礴凌厉的力量。

    似乎牵连着脊骨的锁链被漆黑的灵力吞没,一寸寸震碎,那支离破碎的声音似乎是直接响在脑海里面。

    温听檐五感混沌的那一刻,突然明白了应止为什么能够破开天道设下的禁制闯进来,甚至把神殿掀的翻天覆地。

    因为他的天生剑骨。

    这由天道本身所赋予的天赋和根骨,本身就属于法则力量的一部分。

    他的手腕被应止一把拽住,拉着他站起来。

    天昏地暗的世界,不断下坠的神殿中,时间在此刻好似出现了倒流的错觉。

    应止还沾着血的眼睫眨了一下,他看着面前的人,说:“禁制碎掉,这里马上就要完全崩塌了。”

    温听檐咳了一下血,稳住身形说:“所以?”

    应止道:“要跟我走吗?”

    九重天随着两个人的逃离开始彻底崩塌,动静太大,就连凡间都似乎有感觉。

    不同的大殿,又或是闭关的石室里。那些修为高深的人首先感受到了那风雨欲来的动静。

    他们下个瞬间齐齐消失在原地,冲破风雪,却被壁垒挡在外面无法得见半分,只能感受到里面传来的震荡的力量。

    但那里面。却不似他们设想中的那样是激烈死生一线的战斗,有的只有一场逃离。

    穿风惊雪,斩断一切的逃离。

    身后是万年后倾覆的神殿,大雨骤然停歇,扬起的尘绪之间,只有两道清晰的身影。

    天道犹如被背叛了一般,在无处不在的虚空之中,灵力混乱的搅动着。

    而这确实也算是一场背叛,它所赋予的力量和天赋,那把本应成为无情斩断一切的剑的人。

    这一次,剑尖指向了它。

    终于在两人即将跨出那道隔绝的壁垒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它动用了最后一张牵制温听檐的底牌。

    它扯住了温听檐的命运。

    祂曾经作为神祗,那条代表命运的丝线不同于世间那些自由运转的人们,而是和它牵连着的。

    而就算是天生剑骨,也无法触碰到他人的命运。

    所以即便斩断了那些锁链和禁制,他依旧不可能从这里离开。

    温听檐曾经在万道院里见过秦亦熙扯出的自己的命线,但那终归只是人与人之间纠缠牵扯的因果。远远不似现在这般,代表着一个人永世的命运。

    他自己也修阵法,所以在恢复记忆之后,有时也曾觉得自己的存在,就像是那九重天上的一点阵眼,一颗棋子。

    那些如傀儡丝线般的命运在四遭隐隐约约地浮动,好似下一秒就会整个显现在他们面前。

    但温听檐在风中抬起眼睛,看见应止讽刺地笑了一下。

    “天道想要你一生孤守,一无所有,但它永远都不会如愿。知道为什么吗?”应止停下脚步,转头过来,额发间还带着血开口说。

    温听檐在恍惚中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为什么?”

    “因为还有我在。”

    他的话音刚落,那些命线就在风雪中凭空出现,泛着金色光芒的错综复杂的命运缠绕在温听檐身上的每一处,寸寸收紧。

    那一刻,温听檐看见那些命运,难得感受到了喘息不上来的感觉。而在他的身边,应止却是一副早已知晓的样子,静静地看着他。

    这些本应该只牵扯着温听檐一个人的命线,此时却如此突兀又惊心地也系在应止的身上。

    或者说的更准确一点,是应止的命运依附在温听檐的命线上。

    似风般的灵气拔地而起,吹得温听檐垂泻的长发飞扬模糊住视线,他终于认出来了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在修真界相当“邪”的阵法,用处说的简单一点就是替命与献祭。

    某些修为临到尽头的修士,有些就会使用这种阵法,将他人的命运融入到自己的命里面,同走一条命线,而关键时刻,甚至还能替死抽取生机。

    所以应止到底为什么能在天道的拨正中还记得自己呢。

    温听檐终于回答自己说。

    他们的命运都交织在一条线上,应止怎么可能忘记他。

    可温听檐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缠上来的。

    它就这样安静的在温听檐的身上呆了不知道多久,除了最初的时候有过反应将两人联系在一起,往后再无动静。

    甚至与温听檐自己的气息都混杂在一起,分辨不出。

    直到此刻被天道用不容辩驳的强势给牵连出来,这尘封经年的一切才终于得见天日。

    应止好像就是在等这一刻,温听檐被他很重的按进怀里,连天道逐渐都感受不到了。

    视线晦暗里,他感受到应止突然俯身靠过来,嘴唇贴着他的耳朵,用气音说了几个字。

    温听檐的嘴微微颤抖

    那个阵法还是在离城时,那些人要用在应止身上的。只是那仅仅进行了一半,那些人就在他的手下没了呼吸,最后逐渐被火光吞没。

    而未来的某一天,他将那另一端放在了温听檐的身上。

    说是偏执也好,执迷不悟也罢。

    曾经那些人把他当作一把趁手的兵器,可以任意主宰的替死鬼。却不曾想有一天会死在那个看不上眼的工具手里。

    天道或许也是这样。它随手赋予这份能力的时候,可能只是想要的一把不含七情六欲的剑。

    却不想某一天,这柄剑的剑尖会对准它自己,对准那些它缠绕住温听檐的傀儡线。

    应止知道他不可能如此轻松的带温听檐走出这里,况且,他想要的也不仅仅只是再带着温听檐逃离命运个百年两百年。

    所以他故意大张旗鼓的攻上神殿,故意在塌陷之中带着人离开,就是为了让天道引出温听檐的命线。只靠他自己无论如何都触碰不了的命线。

    他在赌。

    赌天道被温听檐用神力蒙蔽的百年时间足够的彻底,赌法则认可这场关于命运的“交易”,赌它不知道。

    而在那些命线如剥茧的丝线显现在应止面前的时候,它知道自己赌对了。

    只是在最后,撞进温听檐眼睛的时候,还是会有点酸涩。

    天道想要你一无所有,但它永远不会如愿。

    因为只要你还在这个世上,只要你的命运还在走动。那么至少,你还拥有我。

    人和剑终究是有区别的。

    只是天道大概永远不会懂得这些。

    应止抬起手,抓住了那些既属于温听檐,也属于他自己的命线。锋利的丝线勒进皮肉里,血顺着滴进去,但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越抓越紧。

    温听檐看出来了,在怀里挣扎起来,但因为那些力量在九重天上的惩罚里被消解了大半,应止最后还是把他按住了。

    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应止在这一次里,几乎是压上了一切。灵力、寿命、甚至是那些记忆。

    他现在才真正把体内的剑骨发挥到了极致,有关他的所有,最后都能够转化成为锐不可当的剑意,顺着滴进去的血,‘铮’地一声,触碰到了某个点。

    呼啸而过的风声似乎都在此时带上了声音,繁杂的命运里,像是天道在喃喃自语说:“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呢?

    应止垂下眼睛,最后一次压剑向下。

    终于一声轻响下,那在温听檐和天道之间千万年纠葛在一起的桎梏,断开了。

    气血翻涌向上,整个人的生机也随着这一刻慢慢消散,可应止却突然扯起唇角笑了一下。

    那些被吞没的回忆一步步向前,最后永恒地定格在了一个瞬间。或者说是一段话。

    ——“我以后会成为世间最厉害的人,为你夺得你一切想要的东西,护着你守着你。直到我死去为止。

    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要把一切都献给一个人了。

    这是他的承诺

    万年的桎梏被斩断那瞬间,最先袭来居然的是空无。

    温听檐的一切情绪,都被那突然收紧重编的命线死死缠绕吞噬着,内心死寂,可身体却下意识地颤抖的不成样子。

    修为散开,甚至动作都被封起来,只能微小的移动一点。

    天道没有感情,死板又固执地只遵循法则因果。而现在,有人却用自己的存在,斩断了温听檐身上为它所控的因果。

    于是此后,它再不能插手对方的未来半分。

    温听檐所拥有自由不再只是百年。往后余生,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这就是应止想要的。

    被那一剑短暂影响,视线都恍惚的温听檐,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人的生机逐渐消散,不可逆转。

    而他居然连哭都哭不出来。

    张口时,嗓子的深处只有支离破碎的干哑声音。到最后,血安静地从眼睛里滴下来,染红了金色的眼眸。

    他不知道应止是什么时候,把这种几乎等同于献祭的阵法的一头放在自己身上的。而为什么自己又没能发现。

    在这被迫抽离封存情感的瞬间,过往那些时间,才得以都被温听檐回想了一遍。

    但越是回想,就越是排除和寻找不到。

    眼前应止的身体脱力,紧紧地靠在了他身上,将头抵在了他的肩膀。重量压下来,温听檐被这力道带的跪坐在了地上,勉力支撑。

    就在那时,他才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腰间抵着自己。温听檐指尖发抖地缓慢去摸,发现竟然是那枚玉佩。

    不知道应止是什么时候带上来,又是什么时候给他系上的。

    而在百般排除、细细回想后。温听檐碰着这枚玉佩,突然有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可怕的设想。

    他看着肩膀处应止闭上眼睛的脸,瞳孔震颤地厉害,眼眶的血像是堆积起来的雾蒙蒙的泪。从未停止。

    温听檐在心里崩溃地想。

    不会是九岁那年吧。

    如果这一切设想是真的,真的是在玄机阁递过玉佩的那一天。

    那真的是太早太早了。

    早到温听檐没有办法改变。

    如果能再晚一点,以温听檐后来的阵法造诣。他一定会在应止递过来,他抬手接过的瞬间就发现。

    如果再晚一点。

    在他恢复记忆作为神明的记忆之后,那么应止的阵法,在不被天道法则所承认的温听檐身上根本就生不了效。

    偏偏就是九岁,所以他一无所知地接过了应止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立冬快乐。

    评论区揪二十个宝宝发红包。

    第88章 浮世见君(一)

    那些修士站在屏障外被挡在外界,里面什么都不得见。而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突然间暴戾肆虐地飞涌而来一场雪。

    他们下意识抬手挥开,却发现那些雪花里并不是纯粹的白,其中掺杂着丝丝猩红,像是血冻结成了冰,混进这翻涌的血里面。

    隔绝两端的壁垒轰然倒塌碎裂,荡开的灵气中伴着罡风,横扫过此间万里。它惊掠而过,带走了边境地面上所有积攒的雪。

    冰雪消融,乍然生春。

    刹那间,围住的人都回头惊诧地去看这堪称异象的一切。而头才刚扭过去,一阵沉重的、闷响的脚步声响在身后。

    那人的每一步都踏在他们的灵力感知上,振聋发聩。活了千年,第一次有人仅仅是走过来,都让他们喘息不得。

    视线被扭转回来,诡异的飞雪之间,他们终于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

    对方几乎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的发丝泻过腰间,似血似泪的水迹,染红了那张苍白似画的脸,犹如有人在其间用朱砂长拖了一笔。

    在他的身上,还有一个人低着头埋在他的颈脖间,墨发静落,气息全无。

    而他就这样扣住那人的手,带着人,一步步挣扎着走出来。

    那些本应将温听檐两人遗忘的众生,又因为那舍命斩断因果桎梏的一剑,重新恢复了关于他们的记忆。

    天道对他们的拨正是悄无声息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忘记过什么又记起了什么。在此刻,有点呆愣地看着面前的一幕。

    在其中,最先认出人来的是永殊宗的掌门。那场卜算的反噬,现在在看见两人的模样时,后知后觉地扎个透彻。

    他原以为那只是自己无法预料的未来,是吉凶参半的尝试。却不曾料到,会是如今这样的场景。

    一人身死,而一人心亦死。

    温听檐感觉一呼一吸间,都似细密针扎。这些极地的冷气最后一次扑过来,此后,世间不再会有九重天。

    他看见掌门,还有那些其他宗门不认识的长老门跑过来,却又被那凛冽的天道气息给抵在几步之外。

    隔着距离,他们张嘴像是在说什么。

    或许是担忧,又或许是没有意义的追问。但温听檐已经听不见了。

    应止死后,他就开始听不见声音了,

    温听檐的手指又一次抓紧了应止的手臂,像是要把指印都刻进皮肉里。眼眶里的血滴在发丝上,如梅落雪。

    最后,他盯着面前众人,眼睛的颜色在顷刻间变成最为极致的金色。声音被风吞没,却直达他们的识海和神魂。

    还没得及反应过来那句话说的什么的众人,却在下一秒被操纵般地迈开步子。

    这不是那些修真界常见的傀儡术和蛊惑。在踏步过去的几个瞬息,他们终于在记忆里找到了这是什么。

    于是刹那间,脸色惊愕无比。

    那是神谕

    温听檐再一次被意识的深渊吞没时,空气死寂,底下的寒玉床不断地传来寒气,透过身体。

    而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挣扎着去抓边上的人,直到感受到触感,才敢失去意识。

    边境上视线模糊的最后一秒,他让那些人将他和应止带回去。只担心那些人自作主张将他和应止分开。

    如果说那些人知道温听檐现在的想法,想必会相当欲哭无泪。因为他们本来的想法就是要将两个人分开的。

    但问题是,无论如何,即使是在意识全无的时候,温听檐抓着对方的手都紧地无法松开。

    他们犹如一根枯木上不断交织缠绕的两根藤蔓,漫长的时间里,将彼此长进了身体里。

    无法分离,无法割舍。

    实在没办法,他们才将两人安置到了灵力充沛的寒玉床上。关上门的那刻,看着两人紧抓着的手,心里还是会一震。

    那一震里面包含的情感太多。

    有对自己熟悉的人居然会是神灵的震惊,但更多的,还是对现在这个算得上死别的场景的悲哀。

    整个修真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和关系。而只要见过他们的人,也都在心里确定,对方以后也会这样走下去。此爱不渝。

    甚至前几日,永殊宗内还在准备道侣大典,只等着两个人回来。

    可最后等回来的却是一死一神。

    门扉轻掩,黑暗笼罩住此间。他们转身离去。

    良久,黑暗中的身影终于动了一下。

    温听檐醒来之后过了很久才感觉到力量在慢慢汇聚。

    他没有坐起来,而是在天地至暗的这个瞬间慢慢地靠过去,将自己依偎在了那具冰冷的身体怀里。

    靠进去时,温听檐将恢复的所有灵力灌输到了应止的身体里面,孤注一掷。

    可即便他的灵力将应止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治愈了,在那副躯体的灵魂深处,依旧是空荡一片。

    不甘心与不相信混在一起,撞地温听檐不顾刚刚转好的身体,又一次将力量狠狠地压下去。可无论多少次,都始终没有反应。

    应止的命运和他缠在一起,所以即便神力在身,他也不能如前世那般直接倾覆这场命运。

    直至苦痛和血气一同上涌,直至他手腕处的皮肉也在慢慢消散溃败,他认命般的,终于压着声音嘶哑地笑起来,悲伤又空洞。

    温听檐听不见声音。

    所以不知道,现在他的声音真的和心障里面的那场哭声。很像很像。

    *

    千虹再次见到温听檐的时候,是在曾经应止结元婴失败的那个洞府里。

    他坐在那寒玉床边上,握着应止苍白的手,将额头抵在那里,死寂又沉默。那些在他身上的曾经温暖的变化都被消磨殆尽。

    此时此刻,甚至比之初见时,还要冰冷疏远。

    掌门将两人带回来的消息传到丹峰的时候,千虹正在帮两人安排道侣大典的事情。

    她提着笔,听见应止身陨的事,指尖颤抖笔摔了下来。

    温听檐醒来之后,把自己关在那个地方很久很久,任何人都进不去。

    他的阵法造诣本来就好,再加上现在力量回归,就算是将整个永殊宗的人拉上,估计都破不开。所以千虹只能在外面等。

    直到现在,那里才打开。

    她走了进去,这里本就有着那寒玉床冰冷的气息,此时在加上温听檐冰冷的灵气,走进去犹如进到极北之地。

    可即便这样,温听檐依旧没有半点反应。

    千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了,温听檐这个反应看起来并不像是置若罔闻,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于是她试探着的,将自己浅绿色的灵气送过去,在温听檐的眼前变幻成了一朵花。对方才抬起了眼睛。

    那点反应坐实了千虹的猜想。她在医一道上行之甚久,立刻就能看出来,温听檐身上并没有伤口。所以此时的异样,只能是因为温听檐自己的内心。

    意识到再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后,便不再聆听世间的一切。

    她想,多么可悲的内心。

    那朵花片片碎开,又一次化作飘渺的灵气,它们聚集成一句话,浮现在温听檐的眼前:【应止有个东西,让我交给你。】

    温听檐的意识被那两个字的字眼给牵扯回来,盯着那行字很久,才读懂慢慢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

    他轻轻放下了应止的手,转过身看向了千虹。

    千虹没和他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将袖中的东西给推了过去,转身时最后又看了一眼,便离去了。

    光雾似的灵气包裹着那物,等到温听檐接住将外的灵力捏碎后,才发现,那是陵川。

    陵川漆黑的剑身落在温听檐的手里后,似乎闪过了一丝光亮。

    它在千虹芥子空间中的禁锢被解除,下一秒,一个金色的恍若琉璃碎片的东西从剑身内出现。

    它漂浮起来,停在了温听檐的眼前,像是在借此观察他,最终靠过去,蹭了一下他的下巴。

    相触碰的一瞬间,温听檐便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定西。里面的气息如此安静熟悉。

    是应止神魂的碎片。

    他应当是早就料到自己会身死道陨,于是在赶去实行那个计划之前,先强行碎开了一块神魂,交给了和它有血契的陵川保管。

    而现在,又借由陵川,交给温听檐。

    这一小片留下来的神魂会被应止沉眠的躯体慢慢吸引,有微弱的可能再次与躯体适应,融合,修复。

    多年之后,或许能能够等到对方再次睁眼。

    但这也只是一个可能。

    可陵川不这么觉得,它看着那片闪着莹莹亮光的神魂,坚定地开口:“他会回来。”

    “因为应止很自私的。”陵川长而锐利的剑身好似反射着寒光,它如此清楚自己主人的秉性,所以如此清晰地开口。

    它说:“他才不会甘心你那么长的人生里没有他。所以就算是闯阎罗地狱,过黄泉彼岸,他也会回来见你的。”

    温听檐依旧什么都听不见,却在那刻感受到了周遭灵力轻微的震动时,好像知道了陵川在说什么。

    因为他也同样了解。

    耳边突然响起了声音,却不是此刻所听见的,而是来自更遥远的地方,来自温听檐回忆里的声音。

    是当时九重天下,应止抓住他命运的丝线,血往下流淌时,低头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等我。”

    那句被恍然记起的“等我”,打破了温听檐的死寂和孤独,同时也打破了他对世间一切声音的罔闻。

    像是又重新活了过来。

    在那之后,为了能让躯体和神魂尽快融合,温听檐开始和陵川一起外出去寻找天材地宝。

    知道他的打算之后,掌门他们更是直接从宗门的宝库里面拿出来一些至宝交给了他。

    他们都活了太久了,对这些东西没太大留恋,只是单纯觉得温听檐现在的样子比之前好多了,至少有了想要做的事。

    那些天材地宝大多都在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境里,一般这种秘境里面往往是争抢不断,但最近,却平和的要命。

    倒不是修士的素质在这短短几日就变得既有涵养了,仅仅只是因为抢不到啊!

    他们低着头,时不时偷瞄两眼那将极品药材收下的人,心道:反正横竖都拿不到东西,还打什么啊打?!

    那日所在的不止永殊宗掌门一人,修真界消息灵通,再加上事情太大,很快温听檐的身份就在整个中州传遍了。

    世间唯一的神灵,上赶着过去抢,不是找死吗?

    温听檐这段时间深入秘境太多次,拿的天材地宝又太过相似,众人再联系一下应止如今,大概就能知道温听檐想要干什么了。

    这事在修真界里,不是没人尝试过,但无一例外地都失败了。仅仅想要凭借神魂就复活一个人哪有那么简单。

    故而就算温听檐的身份摆在那里,也没几个人相信。

    但无论他们信或不信,温听檐都在继续。

    数不清楚的天材地宝喂进去,那片剥离的神魂终于开始和那副躯体慢慢融合。应止的脸在映射下的光里那么安静,温听檐看了很久。

    在这样失去概念的时间里,某一日夜里,温听檐拿着东西往永殊宗赶的时候,发现人间张灯结彩。

    陵川没有用剑的形态跟在温听檐身边,而是化作那个灵体的模样藏在边上。

    那时天色已经是深夜了,那些路上的摊贩不认识他,便只把他当作一个过路的过客。

    他们在黑夜里不打看的清楚温听檐的脸,但只从对方站着的样子,就能感觉他好像有点茫然。

    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他们中有人对着温听檐打了个招呼,扔给了他一点东西,同时叮嘱他:“早点回家团圆,大晚上的,别一个人待在外面。”

    那人说完这句话,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站起身来牵着身边孩子的手离开了。那小孩不知说了什么,逗的人笑起来,好不热闹。

    温听檐看着他们牵着的手,没忍住去摸了一下手腕间的红绸。

    他都没都没说,甚至表情都没变,可陵川知道,他是在想人了。

    牵着手的身影消失不见许久,温听檐才逐渐在这些喧哗和灯火中反应过来,原来凡间已经是新年了。

    人间又是一年伊始,而他还在等

    这次的秘境,陵川进不去于是只能在外面等。时间一长,它才开始觉得不对劲。以温听檐的速度,不应该现在都不出来。

    但它和温听檐之间又没有命契,无法联系得上,实在没了办法,它飞回永殊宗,去找了千虹他们。

    千虹他们赶过来看了一眼,就告诉它,这是一个幻境。

    陵川听完只觉得不可置信,嘴巴比脑子都快:“他现在的修为怎么可能被困在幻境里面。”

    “是啊。”千虹轻轻地应了一声,又说道:“除非他是自愿的。”

    陵川一瞬间没了声音。

    那幻境里面,是曾经应止在离城的那个小院里,帮他过生辰的场景。就连树上的那只猫都一模一样。

    温听檐从进来的第一刻就知道这一切是假的,所以他看着“应止”,没开口,也没有向前一步。

    因为这太平静的反应,幻境里面的应止眨了下眼睛。

    温听檐太知道这些幻境的套路了,下一步,它估计就会让这个幻境里的应止来挽留他,诱惑他,劝说他自己留在这里。

    于是他转身离开。

    但幻境里的应止始终没动,静静地看着温听檐慢慢往外走。直到温听檐即将踏出这场幻境,“他”才终于开口。

    “他”喊了一声温听檐的名字。轻轻地,带着笑的。

    刹那间,温听檐的脚步停住了。他明明可以直接击碎这个幻境,明明可以转身就走,却却偏偏留在了原地。

    仅仅是因为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叫他的名姓。

    没有得到回应的“应止”就在后面一声又一声地叫他的名字。温听檐垂下眼睛,悲凉的,讽刺地笑起来,却放任自己久久驻足。

    院子里面的秋千吱嘎作响,是树上的猫跳了上去。它大大的瞳孔看着这两个似乎是在对峙的人,趴下了身子。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它都觉得累了,准备闭上眼睛睡去的时候。

    门口那个银发的青年终于动了。

    温听檐不会允许自己在一个虚假的幻想里面永远沉溺,所以他为这场放任似的错误,定下了一个时限。

    而现在,时限到了。

    身后的声音依旧没有停止,温听檐重新抬起眼睛,这一次,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眼前是虚无的白。

    刚从幻境里面出来的时候,视线有那么一瞬间的模糊,温听檐站在秘境的入口,听见面前有人叫他:“听檐。”

    还没完全从秘境里清醒的五感,因为这句话,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怔愣地,带着自己都说不上期望看过去之后,却只看见了面露担忧的千虹。

    浮动的心思被粉碎得彻底。

    那一刻,他再一次无比真实的意识到,世间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了。

    “回去吧。”最后,他对上千虹的眼睛,声音平静地说

    洞府里,寒玉床上的人依旧闭着眼睛,他看起来那么生动,像是下一刻就能睁开眼睛。

    可在他的额头上,那闪着零碎曦光的神魂,至今没有完全融合进去。

    这期间,无论温听檐用了多少办法,用上多少灵草,那点神魂的融合却始终差那么一点。仿佛无法跨越的沟壑,只能用漫长的时间填补。

    温听檐曾经不喜欢多说话,却在这几十年里,无数次坦白自己的情绪和心声。

    他手间的寻灵草是仅剩的一味草药,若是服用下去,应止依旧没能醒过来,那温听檐便真的只能用时间去赌。

    寻灵草被幽兰的火焰焚烧,最后在其中凝聚成一滴灵液。温听檐低下头,缓缓说:“我已经数不清楚如今凡间是第几个新年了。”

    他说完,又像是悄悄自语似地补了一句:“我今天又听见你的声音了,虽然只是自欺欺人的幻象。”

    苍绿色的灵液顺着温听檐的指尖滴落下去,落在应止的额间,顷刻间消失不见。那片碎裂的神魂突然收了进去。

    可还没等温听檐做出反应,它就犹如戏谑般地又慢慢排斥了出来,逐渐恢复成了刚刚的模样。

    温听檐突然觉得一阵失力,他想要抿一下唇,却发现因为颤抖不太能做得到,于是他咬住了唇。

    但他堵住了破碎的泣音,却没有压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应止说等他,那温听檐就愿意去相信有一天对方会睁开眼,去相信他们会再见。

    他可以为自己在幻境里面的放纵,安设一个时限,却无法为这场等待设置一个时限。

    温听檐的落泪都是安静无声的,可泪珠却止歇不住。

    那些在应止身死时没能哭出来的眼泪,那些被死死压抑不得释放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涌了上来。连绵、冰冷的,带着想念。

    那些眼泪划过他的脸颊,从下巴处滴下来,在衣领上,在那张寒玉床上。突然之间,有一滴鬼使神差地,打在了应止的额间。

    那滴眼泪下去,击中了那缕在应止额前飘忽的神魂碎片。瞬间,它停下了飘动,像是被那滴泪给冻结了般,变得晦暗一片。

    最后融了进去。

    视线被弥漫的水雾遮掩,温听檐咬着的唇好像破开了口,血红的一片。

    怎么都流不尽的眼泪里,有人动了动指尖。

    “不要哭了。”应止艰难地睁开一点眼睛,轻声说。

    醒来的那个瞬间,冰冷的水迹从额间流过他的眼尾,就和上辈子临死之际,他迷迷糊糊感觉到的冰雨一样。

    可等他睁眼,看见的却是垂着眼无声落泪的银发神明。

    他那时太过恍惚,现在想来,神殿之中怎么会有雨飘进来。应止以为那是九重天外冷风携来的雨,但其实不是的。

    百年之后的此刻,他才终于明了。

    原来那是你在哭啊。

    在清月城的客栈里,和目光相接的时候,他对温听檐说,我从来没见你哭过。

    但他其实见过的。

    在我没真正见到你之前,在我还没爱上你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一次你的泪了。

    温听檐像是不确定一样,抬手去摸他的眼尾,应止也便眨了两下眼睛方便他确认。在那颤动之中,他才终于确认。

    于是他俯下身子来,抱住了应止。额头极轻地抵在对方的肩膀上,长发如水幕般笼罩两人。像是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

    几十年的等待与岁月,至此彻底停止。

    应止本想要抬手去摸一下温听檐的脸,但却实在抬不起来,最后只能作罢。

    只余呼吸声的时间里,他突然喃喃道:“你的眼泪还是好冷啊。”

    你的眼泪还是好冷,和九重天上那时一样。

    冷到我一点都不想再见第二次。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纯甜,对天发誓[橘糖]

    第89章 浮世见君(二)

    神魂刚和躯体融合的时候会有一段时间的不应期,最多也就是恍惚头晕之类的。

    但或许是因为应止刚苏醒就又是睁眼又是说话的,他的不应反应来的铺天盖地。

    看不见东西就算了,就连耳朵听东西也不是很清晰。温听檐一开始被打的措手不及,拉着人一顿检查,最后确定了过段时间就能恢复正常,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应止闭着眼看不清楚东西,听见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却好像了然似地笑着开口:“吓到了?”

    温听檐手上整理白绸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才特别冷静地说:“没有。”

    就算有他也不会承认的。应止醒来的时候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所以温听檐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哭成了什么样子。那股子羞耻感现在才追上来。

    应止点头的煞有其事,像是真的从心里相信,只是回答里还混着笑:“嗯。”

    温听檐:“”

    他捏住应止的下巴道:“别动。”

    对方顿了下,不知道是勉强听清楚了话还是感觉到了动作里的强势情绪,没再动。

    温听檐松开手,在应止闭上的眼睛上蒙上了白绸,系上的时候力道是和表情截然相反的轻柔。

    应止的眼睛这段时间无法见光,但温听檐又不可能把人时时刻刻关在屋子里,总得出去走走,最后只能这样了。

    他系完绸带,正准备重新直起身子时,听见对方轻声开口:“我还以为你是要亲我。”

    温听檐诡异地沉默了一下,“那你慢慢以为。”

    应止没和他再说话,不过以温听檐的判断,这人多半是没听清他刚刚说了什么,才会这么安静。

    下个瞬间,他被应止突然伸开的手给冰了一下脸,对方确认了位置,直接趁着他还没能直起身子就亲了过来。

    还没亲对位置。

    温热的触感落在了下巴。后来才慢慢又往上挪了点,吻住温听檐的唇。在这个黏糊的吻里,应止用气音说:“好久不见。”

    于是这次轮到温听檐安静了

    神魂刚入体,修为还没能回来,应止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再加上眼睛不方便,这段日子过得的确是肆无忌惮。

    他呆在屋子里的时候,手闲不住又不想去拿剑,就想尝试着蒙着眼睛给温听檐编头发。

    温听檐这段时间总是格外纵容他,虽然他自己不承认,但包括应止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而现在,温听檐看着应止捏着他的头发不松手的样子,几秒之后终于泄气,又给坐回床榻上。

    身后的人像是笑了一下。

    他那一头长发有些还垂在身前,应止伸手过来撩的时候,还不可避免的碰到了一下耳垂,惹得温听檐小小抖了一下 。

    他本来以为应止会一通乱来,最后搞出来一个无法见人的发型。

    但没想到,应止蒙着眼睛居然也很熟练,虽然比看得见的时候要稍乱一点,但总体也算顺畅。

    温听檐在他停手之后,召了一面水镜瞧了眼,居然还挺漂亮。

    应止在弄完之后,没有问温听檐好不好看,也没有问喜不喜欢,只是从后面靠过来,缓慢地笼罩,最后摸索着抚上温听檐的眼尾。

    他说:“看来还不错。”

    温听檐:“?”

    平心而论应止的力道并不大,但抱住之后温听檐不知为何有点难以动弹,他抿着唇开口道:“你从哪看出来的。”

    应止收回手,轻轻说:“你高兴的时候,会眯一下眼睛。”

    等到应止的修为终于开始慢慢恢复之后,他才开始往外走。

    温听檐怕他一个人在外面走着走着栽到哪个坑里,还得要自己去挖。所以不管应止想要去哪里都会跟着他。

    于是应止久违地享受了一把,自己幼年刚被温听檐捡回去时的感觉。走路凭着温听檐牵,累了还能抱着人靠一会。

    他现在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在永殊宗这些山头逛逛。认不清楚路,所以也没有目的地,随手指个方向就跟着温听檐走。

    温听檐跟着他指的方向左左右右的绕,自己都差点不知道走到哪个峰的范畴了,还是在路过的时候看见明信在那里训人,才知道走到哪里了。

    那些小弟子在明信面前跟个鹌鹑似的,低着头。而和他们的安静截然相反的是,是明信的声音。

    非要形容,就是应止这个耳朵不好使的都能听个明白。

    那些弟子应该是偷懒看话本子被明信给逮住了,明信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反反复复地念叨“修仙之人要心志坚定”。

    话了,又来了句:“况且看话本子有用吗?就你们现在这个修为,这个样子,会有人看的上你们?”

    应止好久没听明信在那里念叨了,原本听的津津有味,甚至低着头靠在温听檐肩膀上,听完这句,突然开口了。

    眼边的绸带有点蹭到温听檐的脖子,温听檐觉得痒,思索了下要不要往边上挪挪,最终却没有动作。

    他自己和自己纠结,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应止刚刚说了说什么。

    对方说:“怎么办,我现在修为也好低。”

    温听檐沉默了会,最后抬手捂住了应止的耳朵。

    修为恢复这事情可能还和本人的意愿有关,至少在那天之后,应止修为攀升的速度就很开始变得很夸张。短短几天,马上又要迈进元婴。

    与此同时,听力也完全恢复了,只是眼睛看东西依旧有模糊的重影,于是那绸带还是没摘。

    但修士可以靠灵力感知,这眼睛睁不睁开,其实区别不大。

    为了“检验”一下这修为的的确确是恢复了,明信主动过来找切磋了一番。两方都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应止带着温听檐,明信后面跟着千虹。

    从应止刚入永殊宗的时候,明信就爱拉着他打,一来二去,整个永殊宗估计都看腻这场戏了。

    所以温听檐没忍住看,甚至能在下面和千虹聊两句,问她怎么跟着过来了。

    千虹一反以往的温柔模样,不太在意地道:“哦。我想着要是他被打出个什么好歹,我还能当场治一治。”

    温听檐:“?”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奇怪,千虹笑了起来,摆摆手又变回以往的模样,实话说道:“我就是顺道过来看看你们而已。”

    而就在他们这几句对话里面,台上已经决出了胜负。以明信大长老第一百七十六次战败告终。

    应止一从台上下来就变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抱住温听檐,问:“说了什么?”

    明信看看自己身上剑口颇多的衣裳,再看看刚刚还一副不近人情,现在秒变小白脸样子的应止。怎么看怎么凄凉。

    他盯着两人,冲对应止道:“你修为都恢复了还这么黏人干什么?!等会人家烦你了知道吗?”

    应止闻言挑了一下眉毛,没开口。

    温听檐倒是静静地接过来话茬:“其实还好。”

    明信被当事人一句话堵的哑口无言:“”

    得了,他懂了。应止之所以能这么放肆,一半功劳得是温听檐惯的。

    等到两人走了,明信还在那里和他的剑盯着。

    千虹在边上笑他,一面调侃着说:“你还没看明白呢?听檐这孩子性格其实有点口不对心。他要是真的不愿意,没人能逼他的。”

    当然温听檐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顾得上应止的。就比如现在,他们往回走到一半,就有个弟子过来对着温听檐说了一句什么。

    温听檐难得没让应止听其中的内容,只是让他在旁边等一下。

    其实应止要是真的想要听,还是能够凭借修为听上那么一段的,但温听檐不愿意,他就没去干。

    温听檐听他们交代了半天,最后才接过了递过来的东西,指尖只是轻轻碰到了一瞬,下一秒就进了储物袋里。

    而就在这时,温听檐突然感觉到自己手腕处一紧。

    是手上那个法器被对面的人拽了一下。

    这还是在应止的修为恢复一点之后,他们才重新带上的。温听檐担心有些时候没能顾得上他,所以告诉他,有重要的事情,可以直接拽一下告知他。

    只是这么久了,这还是应止第一次有动作。

    温听檐转头去看,发现那名黑发的剑修就靠在路边的石壁上,眼睛上蒙着绸带低着头,看倒是看不出来什么东西。

    总不能是神魂或者修为又出了什么事。

    他对着面前的弟子说了句“等一下”,便往应止那边走。那些弟子好奇的要死,视线跟着他往那边悄无声息地飘。

    等到走到应止面前,温听檐开口问:“怎么了?”

    感知到那边跟着过去的视线,应止没有开口,反倒是拉起温听檐的手,指尖在上面写了一个字:亲。

    温听檐:“”

    这到底算哪门子重要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温听檐看着他,还是叹气般的低头在应止嘴角轻轻亲了一下。

    再回去说事的时候,那几个弟子说话支支吾吾的,把话压缩又压缩,最后结束的时候,就差跑着走了。

    温听檐沉默了,觉得这都得赖应止。

    或许是那个吻,回洞府的路上应止乖巧地过分。可等进门,他就先手封闭了应止的灵力,在应止还茫然的时候,按着人坐在了桌案前。

    温听檐取出储物袋里面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应止动用不了灵力,也看不清东西,只能凭借耳朵,判断出温听檐应该是在写什么东西。可还没等他想明白,手就被握住了。

    温听檐抓住应止的手,带着对方的指尖大概圈了一个范围,把笔又塞进手里:“写你的名字。”

    应止:“??”

    他一头雾水,却还是乖乖照做,提笔在刚刚感知到的范围,落下自己名字。

    等他写完,温听檐才抬手抽走了,慢慢合起来。应止在他的动作之间抓住了他的手,名字都写完了,才问温听檐:“那是什么?”

    温听檐难得卖了个关子,没有直接告诉他。语气平直:“你猜。”

    凭着刚刚摸到的触感,应止随便猜了一个:“永殊宗的事务卷轴?”

    温听檐:“不是。”

    想了想,应止又道:“那些仙门的请帖?”

    “不是。”

    最后猜了个遍,都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应止支着下巴,有点无奈地说:“我真的猜不到,告诉我吧。”

    良久,他才听见温听檐轻轻开口:“是道侣大典的请柬。”

    一瞬间,应止人懵了。

    他当然不可能问是谁和谁道侣大典的请柬,毕竟自己都已经在上面落下了名字了。但就是太出乎意料,像是梦一样,导致他久久没缓过神来。

    温听檐突然抬手在他眼睛上的绸带摸了下,淡淡道:“不是你说的吗?等回来,我们结道侣。”

    虽然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横跨前世今生,好几个百年,最终又因等待晚了太久。但曾经答应的事情,温听檐始终记得。

    一阵风吹动窗棂,发出吱嘎一声轻响,随着清风而来的还有淡淡的花香味。是洞府外面的花又开了。

    应止终于在这样的一阵风里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和声音。

    他坐直了身子,表情的懒散一下收了个干净,看起来认真极了:“我突然觉得刚刚那个名字没写好,还有重写的余地吗?”

    仔细听还带点紧张,甚至尾音有点哽咽。

    温听檐看了半天,突然轻轻地弯起眼睛笑了,模样温和又漂亮:“我已经送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人一张道侣大典请柬,发完你的发你的(往大家手里塞)

    都来呀!ovo

    第90章 浮世见君(三)

    那些请柬一送出去,永殊宗上上下下都开始有了动静。像是长老们这种有点家底的,早早就把东西送了过去。

    而那些弟子也没闲着,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摸出好些红绸子,一个不注意就挂在了树上。一时间,整个永殊宗都热闹地不行。

    温听檐在凡间的时候,见过那些成亲时熙攘的人群。他觉得那就很吓人了,但此刻眼前的阵仗,却比那时还浩大。

    他关上门接过递来的衣裳,退了一步,关上门。

    屋子里,系统正趴在桌子上往这边看,盯着温听檐手里的东西,一副好奇的不行的样子。

    它现在人形的模样比之前看起来更小了,看着对方手里朱红的衣裳,眨巴了下眼睛,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那个是婚服吗?”

    温听檐把托盘上的东西放在桌上,不经意地应了一声:“嗯。”

    系统想了想那个场面,长长地“哇”了一声。

    他在九重天时被天道的一击差点打散,最后又化作了树灵。温听檐将它安顿在边境,又为它渡了灵力,这才使得短短几十年,它便又能化形。

    虽然看起来又小了些,但却是难得地自由。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它还意外地和明信合得来,这段时间明信没少来拐人。

    应止对此的评价是:“可能看剑峰里的那群弟子久了,突然见到个乖的有点新奇。”

    系统趴在那里只是好奇,却没有伸手去碰,歪着头问:“是要等到大典那天穿吗?现在不试一下看看吗?”

    温听檐没吭声,像是在考虑。

    而下一瞬,门就被一下子推开了,还没看清楚人,就先听见那带着笑的声音:“就算要试,不也应该是我看吗?”

    系统听见他的声音,一下就蔫了。应止倒是毫不手软,把人拎出去给陵川作伴了。

    等到门又碰地一声关上,应止才又靠过来。他的眼睛依旧没好,蹭着靠过来的时候,被温听檐用一根手指抵住了额头。

    于是那动作就停了。

    本来依照规矩,道侣大典前,两人是不能见面的。但温听檐的身份摆在那里,也没人敢有异议。插得上话的,例如掌门他们,倒是毫不在意。

    他们看着两人一路走到现在,路途坎坷,自然不愿意再多插手什么,只要高兴就好。

    但是见面归见面,把婚服送过来的时候,还是说了声,最好不要让应止太早知道。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可谓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温听檐一个由着人,就给忘了。

    所幸应止还是有分寸的,刚刚那句话完全就只是为了把系统打发出去而已。

    他被抵着额头,便往后撤了点,道:“我才出去一会,怎么感觉洞府都要被送来的东西淹了。”

    语气听起来挺惊讶的。

    温听檐也挺惊讶的,应止这种为了过个生辰能为他堆满整个屋子法器的人,居然也会觉得多。

    不过他倒是因为应止这句话记起来什么,陈述道:“你最近好像很喜欢往丹峰那里跑。”

    “嗯。”过了几秒,应止才如实应了一下。

    温听檐把手放下来,看他:“为什么。”

    应止抚上眼睛上的绸带,斟酌了一下词句,轻轻开口:“想试试能不能早点把这东西取下来。不然等到道侣大典那天多难看。”

    闻言,温听檐突然凑近了点,呼吸都抖撒在应止脸上。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模样和“难看”之间有什么关系。

    于是他开口安抚:“不会。”

    应止笑了笑,小声地说:“你是因为喜欢我,才觉得不会吗?”

    顿了下,温听檐认真道:“我不否认可能有一点。”

    听见他难得直白的话,应止居然有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起了手指又给按耐住了,深吸了一口气,似笑非笑似的。

    对方这表情看起来有点好玩,温听檐饶有兴致地看了两眼,脸就被应止双手摸索着捧住了。

    思考了下,最后他低下头,把下巴搁在应止掌心。

    都这样了,才想着问一句:“干什么?”

    应止的拇指在他的脸颊上按了一下,不重,更像是在摸,开口接上了刚刚的话题:“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因为我想要亲眼看见。”

    不是通过日后的那些传影石,也不是在道侣大典借用灵力去描摹你的脸,而是真真切切地去看你。

    这么重要的日子,不用眼睛记住你,总感觉令人遗憾

    但神魂融合这种事情,丹峰的人当然搞不定。当时的温听檐都只能等,换到他们身上更是没辙。

    但或许命运就是这样的东西,突如其来给你一个惊喜。

    于是在大典的前一天,应止的眼睛终于恢复了。

    当时那里里三外三围了不少人,系统和陵川这两也在边上蹲着。可等应止眼睛上的绸带要取下来的时候,却又你推我攘的走了。

    至于理由,还用说嘛?反正应止睁开眼睛不会想要看见他们就对了。

    系统和陵川对此深有体会。

    道侣大典的当天,整个永殊宗上下热热闹闹。不仅如此,其他宗的人也来了。

    两人名声在外,想要来看看这场大典的不在少数,即便没收到请柬也还是挤着过来了。

    守着宗门门的弟子算是苦了,一时间只晓得呆呆地笑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放人进去。

    而与此同时,温听檐也有点发愁,对着那件婚服。

    那件婚服被送来之后,温听檐一直没有去试过,直到现在一看,才发现一层又一层,复杂地有点头疼。

    最后是应止换好衣裳找过来之后,才帮温听檐把外面那层实在不听话的穿好。最后腰封扣好的那一刻,温听檐突然如释重负。

    直到这个时候,温听檐才仔细去看应止今天的模样。他平日里穿得都是些方便出剑的劲服,此时却换了一身华贵张扬的衣裳。

    他在边上捏着桌上摆放的簪子,转动着看,似乎是在犹豫选哪一根,垂下的眉眼把那股凌厉衬托的分明。

    温听檐坐在铜镜前,才看了两眼,就见应止选好了簪子走了过来,拿着梳子帮他顺了下头发。

    他一瞬间垂下了眼。

    应止没察觉到他回避开的视线,脑子里全是昨日被陵川送来的那一本书里的图案。把簪子放在一边,发丝挽到一半,又有点卡住了。

    温听檐已经习惯他的动作了,坐的久了有点发呆,但或许用紧张的有点空白来形容更合适。他按住了自己的指尖,难以想象自己还会有这样一天。

    琉璃般鎏金的簪子别进去,应止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温听檐这才重新抬起眼睛,去看镜中的自己。

    但还未等看清,应止就重新俯下身子过来,乌发罩过来,不知在他的唇上又轻抹上了什么,这才撤开身子。

    这下,温听檐才看清楚自己的样子,而那个时候,应止也站在一旁正大光明地看。

    温听檐从未穿过这般艳丽的红色,金丝作配,华贵不俗。

    那冰冷冷情的气质被硬生生压下几分,那张脸便格外瞩目,漂亮地惊心动魄。

    他的唇上还被抹了一道极红的口脂,在矜贵冷淡的神情上堪称点睛一笔。

    温听檐对自己这副样子有点不适应,于是忍不住去抿唇上的那抹红。又扭头去看应止,突然抬手对着人招了下。

    应止不明所以地低头靠过去,唇上就被温听檐仰头印上了口脂。

    那个瞬间,他好似闻到了一阵浅淡的香气,不知道是口脂的味道,还是对方的香味。

    温听檐往后移开一点,看着应止唇上和他相仿的朱红,终于舒服了

    引路这个事情,被交给了两个永殊宗年纪最小的弟子,还附赠两个团子。

    系统非常好脾气地让陵川垒在它的身上,两个颜色各异又长的一模一样的团子挤在那里,叹气着聊天。

    “还有多久啊”这是系统

    “我怎么知道。”这是蹦哒了一下的陵川。

    两个小弟子等的倒是不无聊,毕竟就看它们就够乐了,正准备伸手试探着去戳系统一下,门开了。

    两个弟子腾的一下站起来了,陵川不欺负人了,从系统那里跳下来。

    他们齐刷刷地看过去,瞧见两人一身红衣飘扬,亲昵无比地勾着手,模样比起往日要明艳不少。

    终究是年纪小藏不住事,那两个小弟子低低地“哇”了声,吸了一口气。

    系统的话被抢了,看见两人的模样,眼睛亮晶晶:“好看!”

    陵川:“?”

    紧接着它像是不甘示弱地也来了一句:“般配。”

    听见应止在边上轻声笑的温听檐:“”

    怎么让他们闭嘴。

    心里想归想,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却比平日要温和不少,不让给那两个弟子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哇”出声。

    应止早在几日前就把道侣大典的地方给转了个遍,自然也用不着那两个小弟子带。他牵着温听檐的手抬了抬,等人转过来看他的时候,才说:“我带你走。”

    “我知道地方。”温听檐说着,却攥紧了应止的手。

    大典举行的地方在永殊宗的主殿,那长长的阶梯上都被铺上了大红的缎子。在两侧聚集的人不少,见着他们人却意外地安静,只是在边上看着。

    那条路看着太长,最后几步,温听檐几乎是被应止领着跑上去。

    直到越过漫漫长梯,即将踏进去时,背后的声音才铺天盖地地响起来。

    不知道是谁起了一个头,那些吉祥话跟不重样似的往外冒,什么“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这些都还好,直到温听檐听见一句“早生贵子”。

    他差点一脚踏空。

    他没忍住转过去去看,亏得他五感好,才能在那密密麻麻的人和声音里面找到那个人。等望见那个那一身铜色的皮肤,明显是外疆的人时。

    温听檐突然懒得计较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还是没学会怎么说中原话。

    他往前又走了两步,带着应止一路走进主殿里,在里面,掌门他们都坐在这里等他们。就连明信都难得感性一回,眼眶好像有点红。

    其实在见到温听檐他们之前,他们在心里准备了很多的腹词。但是此刻看着两人牵着手并肩走过来的时候,又有点觉得多余。

    于是到最后,掌门只落了一句祝福话,就抬打开了在主殿禁制之后的契地:“天地为证,此心不渝。”

    “选择什么样的道侣契,便看你们自己。”

    温听檐没有犹豫,带着人走了进去。应止早早地就将他的命运连到了自己的身上,无论结什么样的道侣契,最后都会变成最蛮横霸道的死生契阔。

    那契地之间只有一块巨石屹立其间,雾气蒙蒙,上面的名字却闪着零碎细光。温听檐在上面见到了他和应止的名字。

    按理来说,结道侣契是应当跪拜天地,向天道请愿见证的。但因为那些过往,讲真的,温听檐不太愿意。

    他还在思索着,应止倒是先撩袍跪了下去,他的脊背依旧挺直,双手交握着闭上了眼睛。

    温听檐一愣。

    他还没搞懂状况,却突然听见到有人在叫他。那声音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而是从神识里传来的。

    是有人在向神请愿。

    那熟悉的声音,握住双手,祈祷般地喊着他的名字。就如多年前,应止在下界低声喊祂。

    而此刻,他就在自己的面前,认真又安静地声音,通过请愿传过来:“我有个特别喜欢的人,神明在上,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温听檐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觉得这横跨百年的一幕,看的他连眼都不想移开。

    应止终于抬起眼睛来看他,笑着说:“这次听见了吗?”

    百年后的这次,我只求你的应允。

    温听檐闭上眼睛笑了一下。

    再睁眼的时候,他弯下腰去,吻在应止的唇间,声音模糊几欲落泪:“嗯,听见了。”

    所有在契地之外等待的人,都能在此刻仰头看见从哪里发出的,漫天的、犹如夕阳般耀眼的暖金色光辉。

    天地恭祝下,你我结为道侣,此后岁岁永不相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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