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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兄长被认回东宫后 20-25

20-25

    第21章


    薛云朔醒来的时候, 天光一片暗沉。


    树影摇斜,有限的光线被?切割成跳动的光斑,洒在他的眼皮上。


    他的意识还?浸在浓郁的血腥气里, 唯有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仍旧勾在他的鼻尖。


    仿佛飞到了天边的风筝, 只剩下一线游丝牵系。


    不能死。


    他不能死。


    可是为什么还?不能死, 他一时却也想不起来。


    半边身体是凉的, 半边身体却又像被?灼烧了一样?滚烫, 薛云朔强自睁开眼, 艰难地翻了个身, 把?整个身体都滚到了溪水里。


    西南边地,不及北方寒冷,可深秋已至,水里怎么也不是暖和?的。


    薛云朔靠着彻骨的冷意一点点清醒了过来,冰冷的指腹摸上腕间的长命缕,意识逐渐回笼。


    他现在,是在与南诏交战的战场上。


    按照原本的计划, 他们本该迂回奇袭南诏的辎重部队,但不知是南诏军多生了一只眼睛,还?是有人泄露了行踪,澧朝部迂回不成, 反被?包在了敌后。


    他们这一支有四?百多人,且战且退, 本意是先?隐入山林、再?图后计, 未料得?担任向导的山民?意外中箭身亡,他们不熟悉地形,撤退时, 踏进?了一片瘴气弥漫的深林。


    薛云朔察觉到林地间动物的尸体太多、不太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西南的瘴气邪门得?很,越是身强体壮的人,越是中招得?快,一起子军汉很快便都倒下了,薛云朔也是给自己腿上来了一刀,才强撑着,循着林中潮湿的气息找到了一条小溪。


    冰冷的溪水带走了他身体里的温度,也延缓了瘴毒的发作。他抓紧最后一点迷蒙的清醒,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那只香囊。


    离京之前,妹妹的嘱咐犹在耳边,薛云朔打开绢袋,将它凑在鼻尖猛嗅一气,随即又取出丹砂、雄黄末,涂在手心?与咽喉。


    身体仍在做软,但是他未再?耽搁,湿淋淋地从山溪里爬了起来之后,观察了一下气雾弥漫的方向,立时便要离开这边瘴林。


    薛云朔溯溪一路狂奔,却不小心?踢中了一个人。


    山间大雾弥漫,即使面对面也很容易擦肩不见,他一惊,低下头去,才见是一张鬓边霜白、依旧威严不减的面孔。


    是宗甫!此番的主帅昭武大将军!


    看样?子,这位宗将军也中招了。


    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同样?找到了水源附近,只是毕竟已不年轻,同样?的招数,他未能醒来。


    此番绕后迂回,这位主帅却执意要亲临阵前指挥,当时军中便有不少非议,觉得?他不该如此冒险。


    只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了,薛云朔紧咬着后槽牙,把?他拽了起来,一路且拖且扛,终于是离开了这片满是不祥气息的瘴林。


    他一路擢升得?如此之快,自然?是见过这位大将军,得?了他的赏识的。


    跑出来之后,已然?脱力的薛云朔顾不上休息,一面掐那宗将军的人中,一面又拿出那只绢袋,为他涂抹丹砂与雄黄。


    一通下来,宗甫终于转醒。


    眼瞳渐生焦点的时候,他看清了站在跟前的是谁,眉目霎时间便是一凛。


    见宗甫睁眼,薛云朔后退两步,抱了抱拳,叫了声大将军,立时便又转了身。


    眼见他竟是又要一头往林子里扎,宗甫瞬间清醒了,皱着眉,叫住他:“等等!你去做什么!”


    即使心?急如焚,但军令如山,薛云朔只好顿足,回头道?:“我去救人。”


    瘴气分布并不均匀,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倒霉,踩到最深的地方,但是如果一直困在山林里,无人搭救,吸入多了还?是要致命的。


    妹妹还?在等他,他要活着建功回去,决不能死在这里。


    但如今身在敌后,薛云朔很清楚,自己这条命还?不算捡回来了。


    单枪匹马,是突围不出去的,得?收整队伍,才能重整旗鼓。


    而且……


    富贵险中求,谁说这一次,不能成为他的机会?


    主帅未再?发话,薛云朔也没再?回头,他把?先?前包裹药材的绢袋展开,蒙在了口鼻上,重新钻入了林中。


    看着薛云朔没入林间的背影,宗甫的瞳光微微闪烁。


    留质京城的儿子送来的密信,他已经收到。


    故太子谢允衡于他有恩,还?是大恩。当年宗家在谢允衡的帮助之下,避免了一场抄家灭族的滔天祸事。


    这件秘辛,不论是宗尧之还是太妃,俱都不知情,更别提皇帝了。也正因如此,皇帝对东宫动手的时候,宗家并未受到牵连。


    宗甫心?知,那时他若站队,结果虽然?未必尽如人意,却也不是完全不能转圜,然?而他却因懦弱,并未插手。


    良知在心?内隐痛,最后,宗甫在暗地里,保住了太子妃腹中的孩子,将这个孩子,交到了太子最信重的心腹朱翰的手中,并一枚宗家的信物。


    收到密信的那天,宗甫不动声色地传了几个这一次立了功的新锐进?帐,视线落在薛云朔身上的瞬间,心?下便已确认了。


    他的眉眼,生得像极了谢允衡。


    为防走漏风声,在想好如何处置这件事情之前,宗甫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薛云朔自己。


    但是,他也不放心?故太子唯一的血脉就这样?出生入死,故而力排众议,也要亲临阵前。


    只未料得?,今天老马失前蹄,还?是他救的他。


    ……


    薛云朔不知身后洪水滔天,他屏着呼吸,由浅至深,把?七零八落地倒在林地上的同袍一个个拖了出来。


    有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有的人状况还?好,被?救出来的人缓过劲后,同样?溯溪折返了回去,开始救人。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山林间既生瘴气,也同样?生长着能解瘴毒的草药。


    能解瘴毒的扣子藤在京城是价格昂贵的稀罕物,是因为这玩意儿本就长在西南。


    薛云朔循着记忆里薛嘉宜对它的描述,去找了一些来,又从附近山民?猎户的落脚处找来陶缶,生火煎起了解毒汤。


    宗甫在旁冷眼看了他许久,忽而有些感慨,问道?:“你很了解西南?”


    薛云朔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态却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他垂着眼答:“应征而来前,家妹不放心?,与我交代了许多。”


    ……何止不放心?。


    她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挂他身上,随他一起来。


    提到“家妹”二字的时候,他的脸上,泛起了些也许自己都未察觉的温煦笑意。


    看来与那朱家的女儿,倒是关系不错。


    宗甫其实还?有话想问,但是有更紧要的事情当前,就没再?问下去。


    他收回目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此番误入瘴林,折损是难免的,好在施救及时,活着的人仍旧保存着战斗力。


    当然?,如果不是宗甫本人就在这里,即使收拢剩下的人,也很难恢复建制了。


    薛云朔听着宗甫和?另外两位裨将商议撤退的事宜,忽而眉梢一动。


    “大将军。”他突兀地开了口:“我认为,此时不宜回撤。”


    即使这一年来,他屡立奇功,如今已经升作了都统,但是在军中仍旧是资历浅薄。


    一个裨将当即便要顶他,宗甫眉心?一凛,抬手制止,又道?:“说,你的想法?。”


    薛云朔的神色依旧平静,除她以?外,生死大事也无法?在他封冻的表情上留下任何痕迹。


    “见我们误入深林,南昭军并未追击,想来他们认为,我们是必死之局。”


    “我们可以?是孤军,也可以?……是奇兵。”


    ——


    千里之外的京城,又落下了今年不知第几场雪。


    宗太妃的脸色,比檐下的霜花还?要更冷些。


    她闭了闭眼,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宫女繁炽见状,挥手示意御前来的那传话小太监下去了,随即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太妃,也许……也许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军报中并未说,找到了大将军的尸骨……”


    宗太妃睁开眼,眼尾的沟堑仿佛被?暴雨冲刷了一遍,又深了许多。


    “不必安慰我了。”她深吸一口气,直到胸口的起伏渐渐平复,方才继续道?:“叫薛典仪来。”


    薛嘉宜被?传入殿中的时候,通红着一双眼睛,请安时脚步虚浮,身形也是晃的。


    即便如此,在宗太妃叫她的时候,她还?是抬起眼睫,用一双带着期冀的瞳孔看了过去。


    “太妃娘娘……”


    她微微干裂的嘴唇轻轻蠕动,仿佛在期待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饶是宗太妃见惯了悲欢离合,此刻也略偏开头,避开了薛嘉宜的目光。


    她转过脸,示意繁炽上前,“拿给她,叫她自己看。”


    站在太妃身后时,繁炽已经一起读过了,此刻不免心?生怜悯,却也只能依照吩咐,将军报上写满名字的那一页,递到了薛嘉宜的手中。


    极其醒目的一个名字映入眼帘,与此同时,繁炽那句轻声的“节哀”,也传入了薛嘉宜的耳中。


    许久也不闻哭声,宗太妃有些意外,偏转过头,却见薛嘉宜站定在原地,细白的指尖攥到通红,已经将那一页纸笺攥破。


    她圆睁着干涸的眼眸,瞳孔剧烈地闪动着,想哭,却哭不出声来。


    见宗太妃投来视线,薛嘉宜抽了一口气,努力定住颤抖的嘴唇,像濒死之人去抓救命稻草一般问道?:“太妃娘娘,军情瞬息万变,会不会……”


    会不会……有转机、有差错?


    宗太妃没有回答。


    身形瘦削的老妇人站起身,从她身边掠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繁炽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薛嘉宜,也随宗太妃一道?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侍人们识相地都离开了,偌大的宫室空了下来,薛嘉宜像被?抽走了脊梁一般,轻飘飘地跌到了地上。


    她意识到自己在哭之前,眼泪已经先?一步垂至了腮边。


    怎么会呢?


    她想不明白,从出生起,便和?她长在一起的兄长,这世上与她同气连枝的、最特别的那个人,怎么会死呢?


    他明明答应了她,会好好地回来。


    他好不讲信用。


    哀切的哭声有如潮涌,一浪一浪,直到将她包裹,将她淹没。


    眼前的光线渐渐昏暗,冰冷的砖地上,薛嘉宜已经不能分辨,是她哭花了眼睛,还?是大雪纷纷,天真?的暗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进?了殿中。


    “起来,薛嘉宜。”


    熟悉的女声传来,薛嘉宜抬起朦胧的泪眼,循声看了过去。


    是陈筠。


    宗太妃传她入宫,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待薛嘉宜反应,她便强硬地将她从冰冷的砖地上拽了起来,使劲拍了拍她的衣摆。


    “人死不能复生。”陈筠没有讳言,而是直接道?:“他的身后事,你不管了吗?”


    ——


    出宫的马车摇摇晃晃,薛嘉宜仍旧坐得?端直。


    差不多快一年的内闱生活,足够她成长起来,只是心?里塌下去的那一角,却不是任何东西可以?弥补的。


    她神情怔怔,犹在想陈筠那时的话。


    “你们薛家是什么情形,难道?你不比我这个外人清楚吗?”


    “如果你忍心?看他孤零零地下去,就像没活过一样?,那你就哭下去吧,最好把?自己哭死,到地底下去陪他。”


    马车渐渐驶入了定府大街,薛嘉宜的神色一点点定了下来。


    不。


    她不要哥哥孤零零的一个人走掉,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


    她要为他做点什么。


    即便不能为他收敛骸骨,至少,也该为他立一座衣冠冢。


    宗太妃知晓她的心?志,给她放了假,赐下了一些赏赐,一份是给她的,另一份……算是额外的抚恤。


    薛嘉宜很感念这份恩情,朝宗太妃真?心?实意地叩了头。


    失去了主心?骨的宗家,此刻也是一片乱纷纷,宗太妃还?能记着她,已经极是体恤。


    暮色四?合,车声渐缓,前头驾车的车夫恭声道?:“薛典仪,到定府大街了,再?往前一点就是薛家。”


    薛嘉宜垂着眼帘,应了一声。


    马车终于抵达薛府,她里正了身上的女官袍服,缓步走了下了车。


    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薛府的匾额下,平静地等候门房的通传。


    不多时,秦淑月便从前院匆匆赶了过来,见是薛嘉宜回来,微微一惊。


    “大姑娘?”她试探性地开口:“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是消息还?没传开,还?是薛家浑不在意呢?


    薛嘉宜没有心?情探究,更不想与旁人解释,只道?:“夫人,我此番回来,是想去兄长的寝屋里拿些东西。”


    他走时匆匆,只带了单薄的行李,剩余的衣物等,都还?在薛家。


    听到她要去薛云朔之前的屋子,秦淑月眉心?一跳。


    薛嘉宜瞧出了不对,抬步就要往西厢去。


    秦淑月赶忙拦住她,道?:“大姑娘,实在不是不拿你当自己人,只是现在……西厢那边有外男。你父亲、你父亲近来新收了两个门生,他们就住在……”


    薛嘉宜脚步顿住了,神色微变,只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秦淑月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有几个月了吧。”


    薛嘉宜垂下眼帘,忽而轻笑了一声。


    恐怕是不止几个月了。


    她和?哥哥前脚走,后脚,薛家就忍不住腾地方。


    见她没有发难,秦淑月正要松一口气,只是这一口气还?没吐到底,就见薛嘉宜胸口起伏,竟是径直抬步,直往正院里去了。


    今日是朝官休沐的日子,薛永年和?往常一般,正在书房里。


    听到脚步声时,他还?以?为是仆人有事来找,一抬眼,却见是暌违已久的女儿,来势汹汹地闯到了他的面前。


    他提笔的手一顿,视线落在了薛嘉宜髻边别着的白色绢花上。


    哦……


    已经知道?了。


    薛永年悠悠开口:“你在宫里消息灵通,那为父便不瞒你了。”


    “你那双生兄长,已经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了。唉,可惜了,大好的前程。”


    闻言,一旁的秦淑月唬了一跳。


    谁死了?


    之前只听说,西南确实是出事了……


    薛嘉宜在袖底紧攥着拳头,恨声问道?:“所以?呢,父亲现下,是什么打算?”


    薛永年像是听见了什么稀奇事,竟还?笑了起来,反问道?:“打算?他擅自投的军,现下死了,我要有什么打算?”


    薛嘉宜缓缓抬起眼帘,用一双黑得?吓人的眼睛看他:“所以?父亲,果真?是不想为他立碑、葬他入坟茔了?”


    似乎是感到了她眸光中隐含的威胁之意,薛永年眉头一皱,嘴边的笑意冷了下来:“谁家没长成的孩子,也入不了祖坟。怎么,你还?想让短命鬼,损我薛家的寿禄?”


    “况且……”他顿了顿,看着薛嘉宜这双很像她生母的眼睛,话音忽然?变得?很平静,“他尸骨无存,只能做孤魂野鬼,你又如何葬他?”


    ——


    送薛嘉宜出去的时候,秦淑月没有为难。


    她找出了当时薛云朔的箱笼,拿了两身他留下的衣服出来。


    薛嘉宜认真?地谢过了她,怀抱着兄长的故衣,离开了薛府。


    她最后看了一眼薛家的门匾,对父母早年间的事情,忽然?有了计较。


    薛永年为什么这么恨她和?哥哥?


    这个父亲,压根就没怎么和?他们相处过,按理说,爱稀薄,恨也多不到哪去。


    他的这份恨意,更像是一种?……迁怒。


    属于薛云朔的气息,在怀中丝丝缕缕地传来。薛嘉宜闭上眼,任眼尾的泪轻轻滑过,抬袖擦了一把?,没舍得?叫它落在他的衣裳上。


    入不了薛家的坟地,那就只能单独置办了。


    不会的,哥哥。薛嘉宜在心?底轻唤他,告诉他、也告诉自己:我不会让你做孤魂野鬼的,你也要记得?来看我。


    她深吸一口气,勉力定下神来。


    出宫前,她已经探问过了,丧葬是大事,京兆府有专人管理。是她不死心?,才又去问了那所谓的父亲一遍。


    世人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薛嘉宜身着有品阶的女官袍服,不熟悉宫廷的人即便认不出是什么衣服,总也看得?出衣料气派与否。


    所以?,即使她生得?年轻面嫩,府衙里的小吏也没有怠慢,与她一样?一样?说得?分明。


    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摸出银角子谢过了这小吏,小吏收了银子,又压低了声音推荐道?:“门口斜拐,东边的那家白事店,是京城的老口碑了,姑娘如有需要……”


    他正说着,一记清润的男子声音突然?自旁侧传来,带着些愠怒之意:“你这混球,父亲三令五申不许你们和?外面的奸商串联,又开始了!”


    书吏的脸色一白。


    薛嘉宜懵然?抬眼,却望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她睁着眼睛,想起了这男子的身份:“是你,季公?子。”


    是她闯夜禁差点遇到武侯那天,遇到的京兆尹家的公?子。


    季淮愣了愣,若非薛嘉宜开口时声音有些熟悉,他几乎没认出来。


    不过一年功夫,她个头见长,颊边一点浅浅的婴儿肥也没了,整个人已经脱出了少女的轮廓,配上身上绣着鸂鶒纹的青色袍服,潇洒气度已然?可见。


    “是你啊。”季淮感叹一声。


    他本想寒暄,但是见她鬓边的白花、还?有出现的场合,客套话倏而便收了回去。


    “怎么又是一个人?”季淮皱着眉问:“上次见你为兄长延医问药,也是一个人。”


    他本是无心?之语,薛嘉宜听了,眼底却是一涩。


    是啊,从今往后,她都是一个人了。


    她抿了抿发白的唇,轻声道?:“我的兄长去世了,我想为他,立一座衣冠冢。”


    ——


    季淮颇有些古道?热肠。


    单从上次的事情就可以?窥见。


    寻常人就算不揭发、向武侯遮掩,也不会连条子都给她盖好。


    在他的帮助之下,这场丧事,办得?很顺利。


    对于旁人没有征兆的好与热情,薛嘉宜一贯是抗拒的,可这一次,事关兄长的身后事,她没再?客气,也没有拒绝。


    漫天纷飞的纸钱,像是另一种?绵延的、没有尽头的雪。


    薛嘉宜服着重孝,头戴首经、身披粗麻,安静地跪坐在坟前,一张一张,烧着亲手叠的元宝。


    她如今是七品典仪,即使宗太妃开恩,有宫规在上,也不能离开宫闱太长时间。


    眼前的这座墓碑不得?已加急赶工,显得?很是简陋。


    她垂着眼帘,低声道?:“哥,你别怪我。日后,我会重新为你修缮的。”


    这位薛姑娘单薄得?就像一张纸钱,寒风刮过,她仿佛也要被?吹到天上去了。季淮在旁看着,忍不住心?生怜悯。


    这几日,他陪着她一起走动,对于她和?她兄长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再?结合她的姓氏和?身上的女官袍服,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了。


    “他若泉下有知,非但不会怪你,怕是都要心?疼坏了。”


    季淮由衷地道?,随即很有分寸地退得?再?远了些,不再?旁听她与兄长的絮语。


    薛嘉宜没有心?力顾及旁人,她凝视着碑上薛云朔的名字,与他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话。


    “哥。”她最后叫了他一声:“总有一日,我会想办法?去一趟西南的。”


    即便收敛不了他的骸骨,她也要带一抔他埋骨之地的土来。


    薛嘉宜擦了把?眼泪,没有再?哭,站起后,郑重地朝季淮行了礼。


    “多谢季公?子出手相帮。”她极其认真?地一揖到底,“若非公?子相助,我一个人,要难办许多。”


    风仍在吹,有飘散在空的纸钱被?吹挂在了她的发髻上,季淮本能地上前一步,想要替她摘下,但见她就要直起腰来,他还?是后退两步,止住了动作。


    薛嘉宜察觉了风,察觉了那一枚纸钱,但没有察觉季淮的眼神。


    她抬起手,把?它从髻边轻轻拂落,随即正色道?:“我如今身份微末,却也算供职在宫中,日后,季公?子如有我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差人告诉我。”


    一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姑娘的承诺,季淮却认真?应下,没当成玩笑话。


    “好,我记住了。”他温润一笑,道?:“薛姑娘重情重义,一定是重诺之人。日后要真?有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找到你的。”


    薛嘉宜垂眸,朝他福了一福。


    最要紧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她没再?逗留,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


    庆安宫中,一切如常。


    宗太妃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送走了太多人。


    她能有的伤心?,实在有限。


    “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宗太妃端着茶盏,吹了一口上面的浮沫,“既然?还?难过着,在宫外多留一段也无妨。”


    薛嘉宜垂着温淡的眉眼,道?:“太妃大恩,更叫我时刻警醒,记得?自己是庆安宫的人。眼看又到年下,宫里事务繁冗,不敢溺于一己私情,反辜负了太妃恩德。”


    闻言,宗太妃这才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殿前的女孩儿。


    兄长去世后,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这么瞧着,倒终于有些能独当一面的气势了。


    “记得?自己是庆安宫的人就好。”宗太妃勾起唇,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回去歇半日吧,有什么明儿再?说。”


    薛嘉宜应声,却并未退下。


    宗太妃拧眉看她,问道?:“还?有什么话?”


    薛嘉宜闷头便跪,朝太妃叩道?:“我……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太妃答允。”


    这还?是她第一次表露出自己的请求,宗太妃稍有些兴趣,问道?:“你想做什么?”


    她砰砰又磕了两声,才道?:“我想……在外袍里,为兄长服丧。”


    闻言,繁炽倒吸一口凉气。


    宫中规矩,别说居丧了,就是哭泣都是需要被?格外开恩允准的。


    薛嘉宜仍旧跪伏在地上,她长高了,可也更清减了,掩在宽袍大袖里,愈发显得?小小一只,让人不胜爱怜。


    宗太妃的眼神有些复杂,问道?:“你就这么在意你那兄长?”


    “是。”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他是这世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是我的亲人。”


    宗太妃忽然?一叹:“你才几岁?就说什么最重要,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她的声音既冷漠,又高高在上:“你的日子会继续下去,再?重要的人、再?重要的事,你迟早也会淡忘。”


    薛嘉宜掌根撑地,缓缓直起了腰。


    “是。您说的对。”


    人之常情,本就不是嘴硬能改变得?了的。


    她垂着眼眸,没反驳宗太妃的话。


    “我的人生会向前走,我也不知道?,我会记住兄长多少年。”


    宗太妃未料得?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微微一怔,旋即,却听得?她继续道?:“所以?我才有这般恳请——因为这三年,我的心?,想完完整整地留给他。”


    ——


    薛嘉宜在庆安宫的第二个年,如冬雪一般,很快便尽了。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庭前草木葳蕤,她给宗太妃新养的鹦鹉喂了食儿,又悄悄捋了一把?它脑袋上翘起的那撮毛,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鸟笼。


    徐柔歆路过,悄悄嘀咕:“回回喂鸟这么开心?。”


    薛嘉宜这回听到了,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鸟辩解:“因为它真?的很可爱啊。”


    徐柔歆一噎,还?没想好该怎么回她这句话,一道?身影,忽然?自殿前急奔而过——


    薛嘉宜亦是侧目,看清了来人是宗尧之之后,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在心?跳加速之前,很快却又冷静了下来。


    她在幻想什么?


    半年过去了,她居然?还?在期盼着一个渺无可能的好消息。


    然?而很快,殿中就爆发出了宗尧之爽朗的大笑。


    “姑母!我爹他还?活着!”


    随即便是宗太妃亦难自持的声音:“你说什么?”


    宗尧之朗声答道?:“西南传来消息,我澧朝王师,直破南诏大军!姑母,原来我爹他们遇伏之后,并未身陨,而是趁势潜伏在了南诏后方的山林中。”


    “这半年来,他们穿插、迂回,收拢挑拨了南诏附近的好几个部族,最后与我王师里应外合,打了一场大胜仗!”


    “这个消息,西南边军是早知道?了,只是为引蛇出洞,防走漏风声,才一直瞒下。姑母,如今,你尽可安心?了!”


    ……


    这样?惊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城。


    皇帝那边看到这份军报,自是比太妃更早。他大喜过望,嘉赏的旨意和?不要钱一般往下发。


    只可惜,这一次封赏的名单里,薛嘉宜没能和?上回一般,找见那个名字。


    已经擂破了的鼓皮,任凭多重的锤击,也无法?再?发出震彻的声响。


    她不再?失魂落魄,也没有眼泪可流,只是有些恍惚——


    仗打赢了,可她的哥哥呢?


    而宗太妃与宗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听闻宗甫这个堂弟还?活着的消息,自然?是欣悦万分。


    不过太妃的欣喜,更多是从宗家的角度考虑的。


    宗甫早年间于皇帝有救命之恩,昔年宫内走水,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把?皇帝从已经燃烧得?摇摇欲坠的宫殿中背了出来。


    因此,皇帝对这个死党,可以?说是独一份的信任。


    但皇帝的多疑,也是独一份的存在,他的信任很吝啬,吝啬到只给宗甫一人,甚至不会落到宗家其他人的头上。


    宗甫在外出征,他的儿子照样?要留质京城。即便宗尧之饱读兵书,却也依旧少有施展的机会,宗家上下,几乎全靠宗甫一力支撑。


    宗甫活着,和?换他的儿子来挑门庭,那真?是可以?想见的、截然?不同的场面。


    宗太妃如何高兴暂且不提,庆安宫反正是喜气洋洋了起来。


    一众笑脸间,薛嘉宜的强颜欢笑就显得?十?分扎眼了。


    想及她的身世和?遭遇,宗太妃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和?她计较,反而还?大手一挥,给她派了出宫的差使。


    “近年来战事频频,百姓日子也辛苦,既有这样?的好消息,也该散散喜气,为我宗家、为黎民?积福。”


    “你带好人和?米粮,去城外和?灵谷寺的师傅一起布施吧,就当是散散心?。”


    即便宗太妃不说,薛嘉宜也知道?,这是在体谅她、为她好。


    否则,何必要管她心?里难不难过,又会否触景生情?


    薛嘉宜轻垂眼帘,恭谨应道?:“是,我一定办好。”


    ——


    每逢节庆,庆安宫时常向外布施,进?宫也一年多了,薛嘉宜不说驾轻就熟,却也知道?该怎么做。


    她领了宗太妃的命,随即去向皇后处报备。


    皇后姓王,是皇帝的发妻。皇帝都有一串孙子了,她的年纪自然?也不小。


    见庆安宫的女官来,王皇后没有为难,随便交代了几句,知道?是去施放米粮、救济流民?的,她还?着意从自己的宫里添了一点。


    薛嘉宜准备好后,从庆安宫里点了几个小宫女打下手,一道?出了宫。


    能出宫透透气,小宫女们高兴得?紧,绕着她一口一个好姐姐的叫。


    饶是脸皮厚了许多,薛嘉宜还?是很不好意思。


    ——她做惯了妹妹,至今也不习惯被?人叫姐姐。


    只是到了京郊,看到如今流民?遍野的景象之后,薛嘉宜的心?情便沉重了许多,笑不出来了。


    今上如何,即使大家不说,心?里却都是有数的。


    天子脚下尚且是这般光景,四?境之中,又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也不知洪妈妈他们在严州府近况如何,这一年都没有信来……薛嘉宜心?下发紧,心?道?回去之后,一定要找办法?去问问。


    ……


    薛嘉宜亲力亲为,和?其他人一起,在灵谷寺所在的山脚下,把?棚子支了起来。


    灵谷寺的大师傅手持佛珠,朝她投来赞许的一瞥,薛嘉宜微赧,抿唇一笑,又去看锅去了。


    棚子一支,流民?们就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米粮的芬芳散开之后,更是乌泱泱地涌过来一群。


    薛嘉宜带着几个侍卫,在现场维持秩序。


    一切一如往常,侍卫们走这个流程都走得?有些倦怠了,薛嘉宜倒是还?提着小心?,视线一直在目力所能及之处逡巡。


    她原本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直到远山近处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连地面扬起的浮土都直朝粥棚所在的山脚下扑来,她渐皱起了眉。


    “你们看那边——”薛嘉宜警醒了起来,拽着侍卫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哪来的这么多人,还?有马!”


    有侍卫原还?不在意:“听错了吧,流民?堆里哪来的马?”


    侍卫长却发现了不对劲,瞳孔微缩,立时便道?:“不对!那些跑过来的不是流民?,怕是盘踞在附近的山匪!”


    薛嘉宜下意识瞪圆了眼睛,正要开口,前面排队领粥的流民?也开始有发现不对的了。


    “快跑!是土匪!土匪来了!”


    “快跑啊——我听说过他们,那是一群剥皮吃人,无恶不作的恶鬼!”


    动乱发生在一瞬间,临时支起的粥棚都要被?掀翻了,薛嘉宜在人群的冲撞中勉强定下神来,艰难地拢住了随她一起出宫的那几个小宫女。


    “都别乱跑!”她扬声道?:“跟着我一起。”


    其实不必她说,这几个女孩儿也已经像受到了惊吓的小鸡一样?,紧紧地凑在了她的翅膀根下了。


    薛嘉宜自己其实也心?如擂鼓,然?而情况却似乎更糟,一个小沙弥跌跌撞撞的朝山脚下扑来,叫道?:“不好了!后山上面,有匪徒闯了进?来,他们在放火!”


    是冲着灵谷寺来的?


    薛嘉宜原还?想着进?寺庙暂避,这下是不成了,她深吸一口气,立马拉住侍卫长道?:“我们的马车呢?快走!”


    侍卫们分头去找马车,很快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场面太乱,五匹马丢了三匹,车更是只剩下一架。


    侍卫长道?:“我们有武艺在身,就是跑也跑得?掉,你们女眷是真?的不能久留。薛典仪,你先?上车吧。我们把?两匹马套在一辆车上。”


    薛嘉宜咬了咬牙,把?几个小宫女先?往车上推,见她们泪眼朦胧地要推搡她先?上车,她急得?跳脚。


    “推我做什么!你们是我带出来的,我不能不带你们回去!”


    她一面说,一面把?这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们往马车上塞,眼看车内没有位置了,最后的时刻,她跳上了车辕,死死地扒住了车壁。


    侍卫们缀在后面,且送且跑了一段。


    然?而这驾过于沉重的马车,逃窜时还?是叫山匪发现了。


    “头儿!那边有一车女人,都细皮嫩肉的。追吗?”


    “自然?不能放过。”山匪头子大手一挥,随即眯了眯眼,看向马车外的那个身影,阴恻恻地道?:“外面的那个,长得?可真?不错,先?给我把?她射下来。”


    马车太快太颠簸,薛嘉宜的全副心?神都用在怎么不从车上摔下来,等到她发觉不对时,箭镞破空而来的声音,已经响在了她的耳边。


    撕裂般的疼痛自肩上传来,鲜血几乎瞬间就浸透了衣衫,她握在车辕上的手最后挣扎了一下,终究还?是吃不住力,从行进?中的马车上狠狠地跌了下来。


    好痛。


    薛嘉宜眼前一黑,就快直接痛晕过去。


    那侍卫长和?另外两个侍卫在不远处,然?而到底隔了一段距离,他们有心?来救,却被?其余山匪缠住了。


    而那个满脸横肉的虬髯大汉,正在几个小弟的拱卫之下,步步逼近。


    薛嘉宜已经痛得?没有力气害怕了。


    哥哥……


    在晕过去之前,她仿佛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破开天光,朝她奔来。


    是幻觉吗?


    是的话,好像也不错。


    她闭上眼,彻底陷入了深沉的梦境,并未察觉梦境之外,有人宛若杀神降临,顷刻间掀起飞腾的血雾,却又放下了染血的横刀,将她紧紧嵌入了怀中。


    ——


    天已经黑透了。


    青年提着刀,推开了借宿的院门,阔步走了进?来。


    他面沉如水,周身更是杀气蓬勃,直到手下展臂相拦,才稍一顿足。


    迎着这道?简直要冻死人的目光,亲兵战战兢兢地提醒道?:“郎中正在屋里,为那位姑娘医治,您的刀卷刃了,要不先?放放……”


    薛云朔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凶器。


    他随意往地上一抛,再?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来什么,把?浸着血腥气和?冷风的外袍也脱掉了,这才走进?去。


    别吓着她。


    薛云朔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生着炉子,还?算暖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正在给床上昏迷着的薛嘉宜喂药,见薛云朔来,手一抖,撒出来了些。


    薛云朔阖了阖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平复下一点情绪,和?这救死扶伤的郎中道?:“你先?喂药。情况如何?”


    郎中小心?翼翼地喂了半碗进?去,这才回身,小心?翼翼地答道?:“目前……暂时性命无虞,只是……”


    这一年多,大大小小的外伤,薛云朔受过不少,看到她的状况就心?里有数了,闻言也不刁难这郎中,只问道?:“血既已止住了,箭头为何不拔?”


    郎中小声道?:“这个……伤在肩下,要拔箭的话,难免要除去衣物,这姑娘她既是您的……老朽不敢擅自做主。”


    薛云朔起初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皱了皱眉,随即却是冷嘲一声,道?:“你想哪里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我的至亲,是我的妹妹。”


    薛云朔的嗓音本是冷的,可提到“妹妹”二字的时候,却也不自觉软了许多。


    郎中瞪大了眼睛,只是还?来不及为自己再?圆两句场,便见薛云朔朝他不耐地挥了挥手,道?:“出去,我一会儿叫你再?进?来。”


    暖意融融的屋内,只剩下一年多未见的兄妹俩。


    薛云朔垂着晦暗的眼眸,拳心?发紧,也掩不过心?底绞痛。


    如果不是他刚好悄然?回京……


    他控制着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低下头,轻抚了一下她的颊侧。


    “浓浓,我回来了。”


    薛云朔低语着,掀开了盖在她胸前的被?子。


    露在外面的那一截箭杆已经截断了,箭镞仍旧没在她肩下的腠理间。


    唯独值得?庆幸的是,发箭之人本领粗浅,这一箭不算太深,但也得?赶快让郎中处理,给它取出来。


    薛云朔垂着眼帘,觉着方才那郎中的乖觉实不算错。


    这是他的妹妹,即使要除去衣物,也确实不该外男动手。


    薛云朔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拢起她一点,刚解开她衣领处的一粒系扣,整个人忽然?就怔住了。


    繁复精致的领口之下,是一件不辑边的粗麻衰衣。


    她在为他服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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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薛云朔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即使他的心是一块石头, 也要叫她敲碎了。


    她身上有伤、迁动不得,他克制着想要立即拥她入怀的本能,握起她微凉的手, 紧紧地?抵在自己的额上。


    这一年多,她是怎么过的?


    听闻他的“死讯”之后, 她又?会是什么心情?


    薛云朔深呼吸了好一会儿, 直到她的指尖都叫他攥热了, 心底汹涌的情绪才勉力压下去一点。


    先给她治伤要紧。


    他略定?了定?神?, 把薛嘉宜的手轻轻放下, 打算先将她的外衣除去, 以免一会儿拔取箭镞时不好处理。


    正值夏日,衣衫本就轻薄,并不难解,薛云朔心下本没?有什么多余的念头,可等外衫褪尽,她身上唯余一件细罗的抱腹时,他的视线, 忽而就凝住了。


    一年多没?见?,眼前的妹妹,难免叫他觉得有些陌生?。


    她侧脸的弧度莹润流畅,眉眼间的气质也沉静了很多, 像是一块温养得很好的玉。


    不止这些。


    她又?长高了,而且……也丰盈了不少。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 一直无?意识地?落在这片柔白的雪肌上时, 薛云朔的眉心仿若针扎般一刺。


    他别开了脸,下颌紧绷。


    他已经知道了,她不是自己的亲妹妹。


    或者?说, 他与薛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


    但在今夜之前,薛云朔并不在意这一点。


    是亲妹妹又?怎样??不是亲妹妹又?怎样??


    这么多年的情分,难道只是因为血缘,又?或者?一句誓言?


    不论?他到底是谁,他是她兄长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现在,看着眼前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薛嘉宜,薛云朔才恍然?惊觉——


    即使从前再?亲厚,她不是他亲妹妹的事实,也同?样?不会改变了。


    失去了血缘的羁绊,现在的他于她而言,又?如何不算外男?


    也许,他现在出现在这里,也是不合时宜的。


    薛云朔眉心的“川”字一时难以解开,他不愿触碰这个问题的答案,索性就不再?想了。


    他正回视线,没?再?犹豫,把她身上染血的衣服脱下,又?找来干净的细绢,盖在她的肩上肩下,只把伤口露了出来。


    把等候在外的郎中?叫进?来之后,薛云朔嘱咐两句,随即便走了出去。


    郎中?有些意外。


    他方才是见?薛云朔那副在意极了的架势,才会误以为晕着的这姑娘与他是那种旧识。


    他本以为,薛云朔会不放心,留在屋里看他治伤,未料得他就这么出去了,短短一会儿功夫,神?色也比方才凝重?不少。


    不过这位主子的事情,他们这些手下向来是不敢置喙的。


    不提他如今极受宗将军赏识,光凭他在战场上那些凶神?恶煞的传言……


    郎中?垂首收回视线,没?有掩门。


    ……


    今晚的月色如水澄明,却注定?不是一个安详的夜。


    薛云朔心乱如麻,难以平息,却又?与见?她受伤时的紧张和后怕不一样?。


    那时的情绪,尚有解药——


    救下她后,他提刀杀了回去,没?留一个活口。


    可现在,他纷乱的心绪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耳畔蝉鸣聒噪,薛云朔望着眼前这轮与西南别无?二致的月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


    过去的一年里,他也经历了太多,像做梦一样?。


    大败南诏后,宗甫单独把他叫到了跟前。


    四下无?人,不远处还有宗家的亲兵在把守,薛云朔直觉这位昭武大将军要说的事情很重?要,却也没?想到,会与他自己有关。


    明明刚打完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这位宗老将军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没?有喜色,只有怀缅。


    宗甫一字一顿地?说出他真实身世的时候,薛云朔几乎以为这是一场玩笑。


    他确实也这么问了,可宗甫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独属于西南燥热的风声静了下来,不过瞬息之间,薛云朔从前那些想得通想不通的事情,也都得到了答案。


    怪不得母亲临终前要交代那样?的话。


    也怪不得……


    他和妹妹,明明一母双生?,却生?得一点也不像。


    小时候,谁若在她面前这样?说,她还要鼓起脸生?气的。


    宗甫看出了他的怔忪,叹了口气,给了他两个选择。


    “储位之争,凶险万分,连你父亲那样?的人物,当年都……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流落在外。你若认回身份,即使想逃避,这一切,也是避无?可避。”


    “如果你愿意,我会想办法,给你安排合适的机会回到京城。你生得很像你的父亲,皇帝近来也很是怀念他,你未必没?有机会。”


    “如果你不愿意认回身份,我也可以送你远走高飞,去不会被人认出的地?方,继续生?活。”


    这个问题,于薛云朔而言并不难选。


    他只会有一个答案。


    宗甫有些意外于他的坚定?,不由问道:“你可想清楚了,富贵荣华虽好,可也有命消受才是。”


    他就算被认回东宫,也只有一个单薄的身份而已,在如今已成气候的其他几位皇子——他的叔叔们面前,和纸糊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而正是因为对故太子有愧疚,宗甫才不忍心把他仅存于世的血脉,直接推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薛云朔却自嘲般淡淡一笑,忽然?问起了仿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投军以来,大将军多次破格提拔,是因为什么?”


    若他没?有这一重?身份,会被这么轻易地?赏识、重?用吗?


    大浪淘沙,他相信凭自己的本事,终会有出人头地?之日,可是这一天又会在什么时候?


    他能等,却不想让她再?等了。


    他早一天手握权势,就能早一天站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下风雨。


    宗甫听懂了薛云朔的言外之意,没?有再?问下去。


    回京的事情很快敲定?了下来。


    宗甫道:“此番回京,你只是代我去向陛下禀明军情的,记住了,你对于自己的身世并不知情。”


    皇帝本就开始怀念当初被他逼死的太子了,亲自发现他的血脉尚存于世,恐怕比谁来主动告诉他,都更叫他心神?颤动。


    宗甫已经去密信给宗太妃,请她帮忙操持安排,为这一出戏搭好戏台。


    薛云朔对于所有的安排都未置可否,只问了一件事。


    “舍妹尚在京中?,怕是仍在为我担忧,我可否递一封报平安的信给她?”


    当时深陷敌军腹地?,即使有心也无?力,现在既已脱身,他不想她白白担心。


    宗甫却不赞同?:“你这几日就要出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你那妹妹到底是薛家女……”


    他顿了顿,旋即意味深长地?道:“还有那薛永年……当年东宫出事,他明明在詹事府任职,妻子还是朱翰的亲女儿,却分毫未受牵连。疑点重?重?,实在是叫人想不明白。他家的女儿,你还是少接触为妙。”


    薛云朔没?有辩驳,不过宗甫的第一句话,他还是听进?去了的。


    左右马上就要出发,寄信也快不了多少,纠结这个,倒不如他快马加鞭,还能早些见?到她。


    也幸亏是他加急跑了几日,否则,今日的匪祸……


    想到这儿,薛云朔的眼神?又?暗了下来。


    漫无?边际的清辉之下,他转过身,目光投回了亮着灯的小小寝屋。


    郎中?刚好出来。


    薛云朔上前两步,“情况如何?”


    郎中?擦了把额前的汗,答道:“外伤已经处理好了,我现在去再?抓两剂药。您知道的,外伤最凶险就是第一晚,今晚看着点,只要不烧起来就没?大碍了。”


    薛云朔脚步稍顿,若有所思地?又?问道:“她……现在可醒了?”


    大概是怕被怪罪,郎中?的声音变得有些虚:“还没?有……许是姑娘家受了惊吓,有些魇着了。”


    薛云朔自是希望薛嘉宜能醒来的,可不知为何,听到郎中?说她一时还没?醒的时候,心里竟莫名松了一口气。


    至少此时此刻,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告诉她,他不是她的亲哥哥。


    薛云朔没?耽误郎中?去抓药,让他下去了,随即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推开虚掩的房门,重?新踏了进?去。


    事发突然?,大晚上的也不方便进?京,一时没?有地?方落脚,他便让人找了个庄户的院子,暂时借宿在这里。


    给了钱,这庄户自然?非常好说话,把家里最大的、主人家自己的寝屋都腾了出来。


    薛云朔站在门边,借着窗牖间漏洒下的月光,凝望着薛嘉宜清润的眉眼。


    他以为自己见?过血,不会畏惧生?死,可真正踏上战场的时候,却还是叫那绞肉一般的阵仗骇住了。


    数不清多少个夜晚,他都是靠心底的那一个念头撑过去的。


    然?而此刻,朝思暮想的面孔就在眼前,他却反倒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感受了。


    薛云朔轻哂一声,终于还是走到了榻边。


    他低下眼帘,复又?合握住她的手。


    既然?身世还没?有见?光,眼下……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吧。


    她是他的妹妹,永远都是。


    薛云朔这般想着,心绪渐宁。


    见?她额前沁了些细微的汗珠,他拿铜盆里的温水浸了帕子,替她一点一点地?擦拭着,眉目温柔得快要化?开。


    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触碰她,薛嘉宜紧闭的唇齿间溢出了一点细弱的嘤咛,鼻尖也皱了起来。


    见?状,薛云朔的唇边勾起了一丝浅笑。


    她的小表情,真是从七岁到十七岁都没?有变过。


    他放下帕子,替她把微湿的鬓发捋到了一边去,又?试了试她额前的温度,心下稍安。


    这晚,薛云朔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床前,中?途给她换了一次伤药。


    许是心绪宁和不少的缘故,这一次给薛嘉宜换药,不得已触及到她莹白柔润的皮肤时,他心无?旁骛。


    连夜快马奔袭,日夜兼程赶到京城,即使是铁打的人也是会累的。半宿过去,她仍旧睡着,但并无?发热的征兆,薛云朔心弦渐松,斜靠在床头,支着额颞闭上了眼。


    他很快就睡了过去,而且,梦到了她。


    这其实并不稀奇。


    刚到西南的那段时间,他梦得更频繁。


    她常在梦里朝他扬着笑,一面往他腕间系那条长命缕,一面说:“哥哥,我等你回来。”


    可今夜的她,很不一样?。


    她弯着眉眼,坐在他怀中?,领口低垂、腰际轻盈,一双素手攀在他的脖颈上,还在叠声唤他。


    “哥哥,哥哥——”她呼吸微促,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拂在他的面上:“你想要我吗?”


    薛云朔不知梦中?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他只知道,醒来后,他落荒而逃。


    ——


    薛嘉宜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身体的本能让她抬起手,循着痛意抚了过去,触及到肩下包裹着的细绢的时候,她彻底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中?的那一箭。


    她的眼睫微颤,刚睁开眼,正要坐起来时,耳畔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


    “嗳!别动别动,你伤在肩膀上,可不能乱动。”


    薛嘉宜动作一顿,勉强靠在了床头,抬眼的瞬间,她不动声色地?把周遭的环境打量了一遍。


    仿佛是一处普通的民居,守在她床边的这个中?年女子,面貌也很普通。


    薛嘉宜缓慢地?眨了眨眼,开口问道:“我……这位婶子,这是在哪儿?”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但是说话并不成问题。


    妇人过来扶她坐稳了些,这才道:“这是我家呀,我家就在灵谷寺附近,昨晚那场面,哎哟哟,吓得我门都不敢出。”


    薛嘉宜的意识一点点回笼,听明白了之后,又?试探着问道:“是婶子你……救了我吗?”


    并不是薛嘉宜小瞧眼前的女人,只是当时那样?的场景,恐怕不是一个农妇能救得了的。


    妇人的眼神?微闪,想起了贵人离开之前的交代,答道:“守城的官兵来了呀,正好救了你,顺手就安置在我家了。”


    “还是当兵的厉害,一下子就把那些山匪给打跑了,啧啧,我看这些山匪是要老实一段时间了。”


    见?薛嘉宜面色怔怔,妇人收了声,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忘了,姑娘才醒呢,我去给你端些米粥来。”


    薛嘉宜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唇,朝她微笑道:“有劳您。”


    妇人走后,寝屋安静了下来,她的思绪却没?有停滞。


    她总觉得……她见?到他了。


    是她濒死时的错觉吗?


    又?或者?,是她的意识不清醒,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


    薛嘉宜垂下了眼帘,尽管死里逃生?,眸底却没?有亮点。


    她好想他。


    她小口小口地?抽了抽气。


    妇人很快端来了一碗薄粥,薛嘉宜定?了定?神?,即使没?什么胃口,还是努力吃了下去。


    也不知道她掉下来之后,其他几个小宫女有没?有跑掉?


    粗陶碗很快就见?了底,薛嘉宜放下碗,道:“多谢婶婶,我想请您帮我个忙。”


    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请这妇人帮忙去找陈筠通传消息。


    时下对女子名节的要求,并没?有到苛刻的地?步,不至于说她一晚上不见?了就如何如何。但是想来认识她的人会担心,她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得告诉别人她还好好的。


    妇人爽朗地?应下,薛嘉宜从怀里摸出一角银子给她,她也笑眯眯地?收了。


    “外头还煎着药呢,等你吃了这服我就去。”


    不过等薛嘉宜吃完这服药,妇人倒也不必再?出门传话了,因为宫里来寻她的人,已经到了。


    见?出来找她的居然?是繁炽,薛嘉宜微微一惊:“繁炽姐姐,怎么是你……”随即便问:“青菱她们呢,可回宫去了?”


    青菱是其中?一个宫女的名字。


    一贯持重?的大宫女繁炽,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那几个小妮子都回宫了,只受了惊吓而已,加起来也没?擦破几层油皮,不比你伤重?。”


    薛嘉宜松了口气,朝她笑笑。


    “太妃娘娘知道昨晚的事了,对你很是嘉许,她本来说,让我找到你就接你回宫……”


    繁炽扫她一眼,见?她肩膀还包着、脸色也苍白,道:“但我看你这伤,不宜立马迁动,不如就在这里养养,好些再?回去。”


    薛嘉宜没?有逞强。


    繁炽走前,与这妇人留了酬金,妇人笑得见?眼不见?牙,连连应承。


    薛嘉宜在这农妇家中?待了半个月,伤口开始收拢结痂之后,她便打算走了。


    离开之前,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小院。


    她总觉得,她没?有记错。


    她受那一箭,闭上眼睛的时候,根本没?见?官兵的影子。


    而且非亲非故的,官兵就算救下她,又?怎么会事无?巨细地?把她安置下来?


    妇人出来送小财神?走,看脸色还颇有些恋恋不舍:“女官大人小心些,您的伤还没?……”


    薛嘉宜虽然?察觉得到这妇人的市侩,但是这段时日,她总归还是对自己不错的,还是谢过她。


    她话音微顿,随即又?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婶婶,你还记得那天,送我来你这儿的人……长什么样?吗?”——


    作者有话说:哥的死因:死遁不告诉妹被妹打死.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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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薛嘉宜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垂着眼帘, 自我安慰般轻笑了一声,没?再久留。


    一驾不起眼的褐帷马车,缓缓驶离了这间小小的农家院落。


    天色尚早, 左右无人催促,薛嘉宜没?急着回宫。


    她先往灵谷寺去了一趟, 去给为兄长供奉的长明灯添了灯油。


    那日在粥棚的大师傅、法号静持, 这会儿正好在殿中, 见她来?, 手捻佛珠朝她一礼, 道:“阿弥陀佛, 万幸檀越无碍。”


    薛嘉宜朝他还礼,又去佛前?敬香。


    母亲还在世时,日日抄经礼佛,那时小小的她不懂,一尊泥塑的像而已,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现在她明白了。


    逝者?已逝,但活着的人, 心里的念想,总要找个地方寄托。


    僧人静持还在殿中,他与薛嘉宜打过几次照面,两人简单地寒暄了两句, 不免提起了施粥那日的事?情。


    “……那些山匪,是冲着劫掠我寺而来?, 檀越此番, 倒是无妄之灾。”


    薛嘉宜问:“当时见后山起火了,不知寺里受损可严重??”


    灵谷寺不算皇家寺庙,但是宫里包括宗太妃在内的几个主子?都?在这儿有供奉, 如果真的受损严重?,她回去也好与太妃禀报。


    静持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即答曰:“好在那日,恰有江湖义?士,出手相助。寺里除了后山的草木有所损毁,旁的损失都?还好。”


    看来?救她的,也是这些人了?


    薛嘉宜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没?再问下?去,朝静持一礼,随即便离开?了灵谷寺。


    离开?灵谷寺后,她又去兄长的坟前?祭扫了一番,这才收敛心神,回到了宫中。


    在她养伤的这半个月里,端午已经过去,宫闱之间,仍旧能?闻到艾草的香气。


    薛嘉宜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自是向宗太妃请安。


    见她敛袍欲跪,正在逗鹦鹉的宗太妃睨她一眼,示意?宫人扶她起来?,道:“你有伤在身,不必跪了。听?说……你是为了保护那几个小宫女,才中了一箭?”


    薛嘉宜并不应承这话,把当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才赧然道:“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倒霉中箭而已。反倒是那几位侍卫大哥,一直在保护我们,送我们离开?。”


    “把逃生的机会先给她们,如何不算大义?之举?”宗太妃脸上笑容淡淡,看她的眼神也很温和:“现下?回宫了,也不急着上值,先歇几日罢,好生将养。”


    薛嘉宜没?料到宗太妃会是这样温和的态度,一时有些讶异。


    这位太妃娘娘……可不像是会在意?几个小宫女性命的人,又怎么会因为这个,对她的态度温柔许多?


    不过薛嘉宜没?有多想,低头谢恩后,随即便离开?了殿前?。


    宗太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才把目光,重?新投回鸟架上的那只鹦鹉。


    她下?颌微扬,对着鹦鹉道:“该安排的,可都?安排了?”


    她身后的繁炽垂着眼,恭谨答道:“回太妃娘娘的话,护送皇孙离京、去往北疆的人,已经派好了。”


    宗太妃轻啧了一声,“这皇帝呀,也是人越老,疑心病越重?咯。”


    即使是私底下?的场合,非议皇帝的话,繁炽依旧不敢接。


    不过见宗太妃明显是想聊一聊这件事?的,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递话道:“话说回来?,皇上既然已经认下?了这皇孙的身份,却又为何按下?不表,还要送他去北疆前?线?”


    “只有一层纸糊的身份,可和燕王他们打不起擂台。”宗太妃拿了把粟子?放在掌心,一面引那鹦鹉啄食,一面道:“没?势力、没?靠山,这个时候冒头,那就是找死,皇帝这是为这个孙子?好,才送他去北疆,要给他造势呢。”


    繁炽仿佛是明白了一点。


    如今朝野之上,占据上风的,是王皇后所出的三皇子?燕王、故太子?的同母弟弟谢允奚。


    然而时至今日,皇帝却依旧没?有立他为储君的意?思,近两年?,还一直在扶持淑妃所出的八皇子?。


    皇帝的意?思昭然若揭,只可惜三皇子?早已长成,王皇后的背后,又是澧朝的老派勋贵们,淑妃和八皇子?势力浅薄,两边其实?并不能?打得?有来?有回。


    就是不知,他日这皇孙被认回东宫之后,局势又会怎样。


    繁炽正想着,忽而又听?见宗太妃问道:“你说,那薛家的小姑娘,如今,可知道她那兄长的真实?身份了?”


    繁炽眉梢微动,提议道:“不若奴婢去打探一二?”


    宗太妃神色依旧淡淡:“不必如此麻烦。你去把今日驾车接她回来?的太监叫来?,一问便知。”


    繁炽应声,很快把那太监陈卫传了进来?,问道:“今日接薛女官回宫,一路上,她都?去了哪里?”


    陈卫躬身答道:“薛典仪先去灵谷寺,供奉了长明灯,然后去了一趟南山,仿佛是去祭扫了。”


    繁炽抬手,示意?陈卫退下?,随即低声道:“看来?,她并不知道。”


    说着,繁炽的声音似乎还有些惋惜:“我看做妹妹的对哥哥那般惦念,还以为兄妹俩感?情如何好呢。这样看来?,倒是……”


    “是吗?”宗太妃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道:“那可未必。”


    ——


    薛嘉宜没?有察觉这些视线。


    时间仿佛可以抹去一切伤痛。那一道箭伤,渐渐愈合,而她在庆安宫的日子?,一如往常。


    转眼间,又是两年?过去。


    永定?三十一年?,快到清明,雨水纷纷。


    薛嘉宜和前?两回一样,向宗太妃报备,她想出宫祭扫的事?情。


    许是知道只她一人会为兄长扫墓,在这件事?上,宗太妃从来?没?为难过她。


    这一次,也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


    细雨濛濛,京郊的南山之上,到处可见为亲人祭拜的身影。


    薛嘉宜撑着一柄十六骨的竹骨伞,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香烛上那一点摇曳的火焰,半边身子?被淋湿了都?没?有知觉。


    她擦拭着墓碑上的那个隽秀的名字,轻声唤他:“哥哥。”


    她放了伞,除下?身上的衰衣,整整齐齐地叠在墓前?。


    二十七个月,即便是最重?的孝期,也该到了。


    她也不再为他哭泣,为他流泪。


    可薛嘉宜很清楚,她没?能?走出来?。


    她垂着眼帘,眼睫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要如何走得?出来?呢?


    往事?历历可数,她人生的每一个瞬间,都?有他的存在。


    她在坟前?静静待了许久,直到天色变暗,她才终于记起,该在宫门落钥的时间前?回宫了。


    马车在山脚等候,薛嘉宜朝驾车的宦官陈卫道:“真是辛苦你啦。”


    陈卫与她已经很熟悉了,也不客套:“我出来?是透气躲懒的,谈不上辛苦。”


    薛嘉宜垂着眼,低笑了一声,算作应答。


    回程的路上,途径的街巷间意?外的嘈杂,她抬起手,撩起一角车帘,往外望去:“怎么这么多人?”


    而且,都?堵在沿城门往宫城去的这条路上。


    陈卫不无讶异地道:“典仪你不知道吗?”


    薛嘉宜素手一顿,反问:“知道什么?”


    赶车无聊,陈卫巴不得?与她闲聊,立即便解释了起来?。


    “北疆打了大胜仗呀,这一次,把北漠打得?都?退到密苍山以外了!这两日,那镇北将军就要回京,述职受封。大家都?好奇这横空出世的大将军长什么样子?,就都?等着呢。”


    “原来?是这样。”薛嘉宜随口感?叹着,平静地放下?了车帘。


    清明这几天,都?是她最魂不守舍的时候。陈卫说的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往心上去。


    陈卫见她不搭话,试探着又道:“典仪大人,这个……离宫门落钥还有一段时间,我们……”


    薛嘉宜性子?随和,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道:“也可以。只是那大将军未必就赶巧这个时候来?。”


    陈卫已经飞快地停好了车,又殷勤请她下?来?,脸上的欣悦溢于言表。


    他就知道!跟着这薛女官出来?,今日是能?瞧上的了!


    薛嘉宜叫他的动作逗笑了,抿了抿唇道:“天都?有些暗了,我们待不了太久,到时没?见着,你可别失望。”


    陈卫却压着眉眼,朝她贼兮兮地道:“不会的,典仪。我有同乡在司礼司做事?,他和我透了口风,最迟就是今天。”


    和掌管宫廷礼仪的司礼司有什么关系?薛嘉宜扬眉。


    “这镇北将军可不简单,迄今为止,都?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恰逢他这边打了胜仗要归朝,典仪猜怎么着?”


    陈卫一面说着,一面示意?薛嘉宜凑近些。她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皇上……偏偏在这时下?令,要司礼司重?新翻制宗室的玉牌,准备敕封的仪式!有消息的人都?在猜,没?准这镇北将军,是哪位亲王的私生子?,这回立了功,是要认祖归宗了。”


    正说着,陈卫的话音顿住了,而城门外不远处,还当真飘荡起了阵阵马蹄踏起的烟尘——


    在马蹄声传来?之前?,街道两边拥簇的人群中,先一步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快看——镇北将军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薛嘉宜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


    是声音太吵了吗?


    她下?意?识抬起手,捂住了耳朵,可惜声音实?在太大,这点小动作完全是徒劳。


    马蹄声越来?越近,余光中已然可见排头枣红色大马上,身穿银甲,头戴翎冠的那人。


    薛嘉宜没?来?由地慌了起来?。


    还来?不及在湍急的人流中站定?,抬起头的一瞬间,她忽然就怔住了。


    人潮汹涌,欢声沸腾。


    薛嘉宜被裹挟在人群中,看着那一道熟悉的身影,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说:这是19的更,因为20号上非常重要的千字榜,20的更新在晚上11点,抱歉要久等了!届时会肥更补偿[求求你了]


    第24章


    隆隆作响的心跳, 已无法盖过?耳畔嗡鸣。


    薛嘉宜的呼吸都有一瞬停滞。


    尽管只是匆匆一眼,尽管那高头大马上的身影很?快掠过?,却也足够她确认, 那个人,分明就是……


    欢腾的人流如潮水涌动, 她被推在浪尖, 蓦然回过?神来, 突兀地攥住了一旁陈卫的手腕。


    “你?刚刚说?, ”人潮中,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他?是谁?”


    陈卫还沉浸在愿望实现的惊喜中, 未曾提防被薛嘉宜一把抓住了,回头一见?她的眼神,更是骇住了。


    “他?他?他?……他?是……”


    陈卫回答了什么,其实薛嘉宜根本没有听见?。


    但她还记得,他?刚刚说?,这可?能是某个亲王的私生子,此?番战胜回京, 终于是可?以带着战功,光耀地认祖归宗了。


    薛嘉宜松了手,像是鱼群里的鱼,顺着潮涌往前游了一段, 才勉强定?住了脚步,神情怔忪地看着那一记鲜衣怒马的背影。


    不, 不是亲王。


    她闭上了眼, 一种极其荒谬的感?受,忽然像茧一样包裹住了她。


    以她母亲的身份……


    他?会是谁的血脉,不言自明。


    她该说?自己有福气吗?


    居然有幸, 和太子的儿子做了十六年兄妹。


    原来……他?从不曾是她的兄长。


    ……


    薛嘉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宫的。


    步下?马车的时候,陈卫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还试图搀她一把:“薛典仪,你?还好吗?”


    她其实没有什么表情。


    多么激烈的情绪,在知晓他?“死”后的这几?年里,都消磨得差不多了。


    薛嘉宜只觉得自己心里很?空,像被挖掉了一块那样空。


    要进宫门了,不能再这副样子。她深吸一口气,勉力勾起一点笑来,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有些触景生情。”


    陈卫了然,没有再问下?去。


    庆安宫里和她稍熟悉些的宫女内侍,都知道她的身份,也知晓她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兄长,死在了三?年前西南的战场上。


    会触景生情,想来也是难免。


    今日算是告了假,两人都不必再去前殿侍奉。陈卫朝薛嘉宜挤眉弄眼地笑了笑,道:“下?回,典仪再想出宫要人赶车,可?还记着叫我啊!”


    在宫墙外时,总是羡慕宫墙内的富贵荣华,可?等真的身在其中,却又难免羡慕外面?的自由。


    薛嘉宜垂着眼,即使努力控制着,神态中还是流露出了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


    “好。”她低声道:“不过?,我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再出宫了。”


    她如今,再不必为他?祭扫了。


    ——


    金銮殿内,欢声一片。


    鬓边微白的永定?皇帝亲自上前,扶起未卸甲胄的青年武将?起身。


    皇帝的脸上虽有老态,眼睛里的精光,却不比在场的任何一位文武大臣逊色。


    “好!得卿如此?,是澧朝之幸事?、亦是朕之幸事?啊!”


    将?将?站起的青年,手甚至还虚搭在皇帝的手臂上,闻言,作势又要跪下?。


    “陛下?圣明,末将?此?番,不过?是仰赖天恩罢了。”


    在场的大臣不多,不过?都是朝中的重?臣,这样一出君臣相谐的戏码,并没有多么出乎他?们的意料。


    可?很?快,他?们却听得皇帝抛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皇帝拍了拍青年搭在自己臂间的手背,哈哈大笑道:“都回来了,还不改口吗?”


    青年动作稍顿,旋即大退两步,在重?臣们惊异的目光中,再度朝上首的皇帝行了大礼。


    “臣孙,恭请皇祖父大安——”


    他?的声量并不高昂,却极有穿透力,在场重?臣俱是大惊,却不是因为他?的声音,而是他?话里的称呼。


    皇帝干瘪的嘴角微抬,似乎是欣赏了一会儿他?们震惊的表情,才终于转身,落下?最后一记重?音。


    “好孩子,有乃父之风。”


    “来人,领皇孙去东宫稍歇。三?日后,再办这场认祖归宗的好宴。”


    ……


    “殿下?,您随我来——”


    御前太监柯英杰微躬着身,一面?领着这位新被认回的皇孙去东宫,一面?悄悄抬眼觑他?。


    青年眉目疏朗,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若带着他?是故太子之子的眼光去审视,五官确实很?有几?分相似;但若不带着这个先入为主的念头,却又会觉得,他?的气质,与他?的父亲实在不是很?像。


    故太子谢允衡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自小便在王朝最顶尖的教育中长大。他?生来便拥有这样高贵的身份,偏偏是个最温柔好性的,对宫人内侍也多有体恤、从不苛责。


    而眼前的这位皇孙,眉眼间的气质却更沉郁,也更凌厉。许是这几年战场的淬炼,整个人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杀气腾腾。


    “这一次,陛下?提前命我们整饬了东宫,可?见?陛下?对您的记挂和看重?……”


    柯英杰引着路,嘴倒是没停,谢云朔神色淡淡,若有所思的目光,却落在交汇的另一条宫径上。


    “这边,是通往内六宫的路?”


    柯英杰忙道:“是,往西就是后廷了,那边是内六宫,是妃嫔们的居所。还有几?位小公主、太妃,也都是住在那边。”


    不算远。


    谢云朔收回目光,没再接茬。


    好容易等到这位开腔,柯英杰原还想再套套近乎,但抬头撞见?他?平静如水的漆眸,赶忙垂下?了眼,未敢多言。


    皇帝有意重?启东宫,而不是将?这皇孙安置在别的地方,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


    柯英杰带完路,正?要和谢云朔介绍东宫这边的情况,“全都是刚刚整饬翻新过?的,殿下?,您瞧这东面?……”


    谢云朔淡笑了声,打断道:“有劳柯公公。”


    他?身后的亲信廖泽立马会意,上前往这大太监的袖底塞钱:“今日先这样吧,柯公公。我们将?军这几?日舟车劳顿,实在疲乏,也该歇下?了。”


    柯英杰袖底的手一顿,收了银子,笑呵呵地道:“哎哟,瞧老奴这眼力见?,该打、该打。”


    他?作势轻轻抽了自己两下?,廖泽与他?演了一会儿,送了他?出去。


    这座东宫,端的是清逸雅致,如若不去想它的历任主人的下?场,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居所。


    谢云朔却只吝啬地打量了一眼。


    天边暮色已深,他?换了身常服,悄然离开了东宫。


    ——


    庆安宫中,薛嘉宜毫无睡意。


    她点了一盏小灯,安静地坐在床边,整理衣物。


    尽管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回宫前所见?的那一幕,却依旧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的眼前盘桓。


    她努力劝说?自己——他?还活着,她该高兴才是。


    即使他?不是她的兄长,即使他?另有身世、一切都该另当别论,她过?往对他?的感?情,却也不是假的。


    难道相比之下?,她更希望,他?真死在西南的战场上了吗?


    当然不是。


    可?她也做不到这么大度。


    她很?想质问他?,问问他?到底为什么,明明还活着,却连只言片语都不愿意给她?


    可?一想到如今身份地位的鸿沟,想到他?并不是她的兄长,这些冲动的火苗,就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熄得什么也不剩了。


    她坐得端直,泪珠挂在眼睫上,将?掉未掉。


    外面?有一阵很?轻的脚步声,薛嘉宜以为是值夜的嬷嬷来了,她抬起食指,用指背蹭掉了那一点眼泪,凑过?去把小灯吹灭了。


    可?脚步声却并未停下?,一直行到了直棂窗前。


    薛嘉宜一怔,旋即便听见?窗槛上,传来既轻又稳的三?声叩击。


    会这么来找她的人,只有一个。


    她动作一顿,缓缓地直起了腰。


    叩击声停下?了,窗外的人正?哑声唤她:“我回来了,浓浓。”


    薛嘉宜侧过?脸,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窗页上那一道剪影的瞬间,眼圈都气得通红。


    果真是他?来了。


    倒还劳他?记着有她这么个人。


    可?他?当她是什么,小猫小狗吗?


    现在有余裕了、想起来了,便过?来逗一逗?


    “我不晓得你?是谁。”薛嘉宜狠狠地别过?了头去,不再看他?的影子:“宫里有夜禁,你?……出去,不然我就喊人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把卡在喉咙里的那个“滚”字咽下?去。


    窗外,一身月白常服的谢云朔把她的怒气听得分明。


    可?他?还是没忍住,迎着薄雾似的月华,仰起脸,无声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好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他?想她想得快疯了。


    谢云朔缓了缓,若无其事?般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只这一句,薛嘉宜的眼眶又红了一圈。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两年前灵谷寺那一回,不是她的错觉。


    他?明明救了她,却还不愿露面?吗?


    是已成了矜贵人,不愿与她纠缠,还是怕她走漏什么风声?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微乱的头发,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有劳皇孙殿下?记挂,皮肉伤而已,早无大碍。”


    “殿下?贵步,实在不宜踏足贱地,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她的声音微凉,像极了窗外飘摇的夜风。谢云朔的眉心仿若针扎般一刺,这才察觉,情况比他?想得要糟。


    “你?知道了?这些事?……”他?难得叫自己的话噎住了,“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可?以和你?解释,浓浓,让我进去。”


    薛嘉宜原以为自己有很?多话想质问他?,可?此?时此?刻,她却像哑了火一样,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察觉到他?的眼神,仿佛要穿过?薄薄的窗户纸直刺过?来,她把脸别得更开了些,冷声道:“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明明早猜到了她会恼,这会儿听她这样说?,谢云朔还是叹了口气,平静了一下?,才继续道:“可?是……哥哥想见?你?。”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谓,薛嘉宜的眼睫扑簌了一下?,却没应声。


    许久不闻他?的声音,她以为他?悄悄走了,心底微黯,抬眸正?往窗边看去,却又听得一阵响动。


    她唬了一跳,意识到了他?是想强行推窗进来,急得站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谢云朔抵在窗框上的掌根一顿,沉声回她:“来见?你?。”


    宫里的窗户,本就不是为了防盗而设置的,只靠两根小木栓楔着,并不牢靠。


    眼见?声音越来越大,真要把值夜的人引来了,薛嘉宜越想越委屈,却还是往窗边走了过?去。


    擅闯内宫不是小错,他?难道以为,凭他?如今的身份,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薛嘉宜终究是不想叫他?惹麻烦,冷着脸把窗户打开了。


    月光如水倾泻,仿佛是谁从天边扯了银河的一角下?来,宛若天堑。


    薛嘉宜已经能隔着银河,看见?那月白的袍衫一角。


    她稍稍偏过?头,垂着眼帘回避,可?下?一息,他?竟蓦然朝她倾身,直接越过?窗台,展臂抱了过?来。


    他?的身量高了许多,即使倾身向前,依旧可?以将?她抱个囫囵。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被他?按在怀里的瞬间,薛嘉宜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可?感?受到熟悉的温度自心口熨烫进来,她抵在他?肩头的手,还是卸了力气。


    眼泪很?没出息地夺眶而出,薛嘉宜抱着他?,伏在他?肩上哇哇大哭。


    “你?……你?一回来就逼我,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


    谢云朔埋首在她颈侧,深嗅着她的气息,再开口时,声息里也有些几?不可?察的哽咽。


    “是我的过?错。”他?紧抱着她,即便她捶打着他?,也一刻不松:“是我叫你?这么难过?。”


    他?灼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廓上,薛嘉宜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眼睫颤了颤,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他?们不是亲兄妹了,如此?亲近,已是逾矩。


    抵在他?肩上的拳头展开了,她推了他?一下?,终是唤了句:“哥。”


    这一次她使的力气并不大,谢云朔却察觉了她陡然变化的语气。


    踟蹰片刻,他?还是松开了她。


    “我以为……”他?的目光落在她濡湿的眼睫上,久久不能移开:“你?不想这么叫我了。”


    桎梏解开,薛嘉宜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缓缓抬起眼帘。


    她的目光,落在他?发顶的墨玉冠上。


    上一次见?他?,还是永定?二十七年。


    走时他?未至十七,如今,也到要加冠的年纪了。


    明明五官、身形,都还是她所熟悉的,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他?的变化大极了,眉眼间也多了好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傍晚的时候,我在宫外看见?你?了,好威风的大将?军。”薛嘉宜定?住乌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你?去北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谢云朔正?视着她,迎接她的盘问:“二十九年的时候,我……从西南回来,回了一趟京城,也就是那一次,正?好撞见?你?遇险。”


    “所以,你?为什么不肯叫我知道你?回来过??你?可?知今日,我为什么会在宫外吗?”


    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却还是哽咽:“因为今日是清明,我要去给人烧纸。”


    谢云朔漆黑的瞳仁遽然一颤,终于意识到了是哪里不对:“不,我以为……”


    薛嘉宜以为他?要搪塞自己,扭过?脸,咬着牙道:“你?以为什么?以为我不会为了你?而难过?吗?”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总算找到了症结所在。


    像是怕她不想再听他?说?话似的,他?语速极快地解释了起来:“在西南时,我深陷敌后,我知你?定?会担心,但那时情况所限,实在是无法传信给你?。”


    “回京的那一次,你?受伤昏迷未醒,我翌日便要进宫面?见?皇帝,拖延不得,只能把你?暂时交托给那农户。”


    谢云朔顿了顿,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那件缞衣,声音蓦地放轻了许多:“我知道你?会为我难过?。我给你?留了东西,你?只要见?了,就知道是我来过?。现在看来……”


    他?的声音复又沉了下?来:“许是那庄户昧下?了。”


    其实不只是留下?了信物。


    离京前的最后一晚,他?悄悄去找过?她,只可?惜她已经回去了,他?扑了个空。


    沉默许久的薛嘉宜却还是垂着眼帘,神色不见?有什么变化,只问道:“所以,你?是第二天,就去你?的北疆了吗?”


    谢云朔听懂了她在问什么,手心发紧,到底也没骗她:“不是。”


    他?被皇帝留在宫里待了一旬左右,若真想去见?她,不是找不到时间。


    只是那场旖梦之后,他?自觉有愧,无法面?对。


    薛嘉宜抿着唇,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可?我是第二天就醒了。你?分明回来了,却只打算拿个物件来打发我,不想见?我,这算什么?”


    算什么?


    她的悲恸,算什么?


    谢云朔有心解释,却张不开口。


    难道要和她说?,她最信赖的兄长,是因为在梦里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所以才心虚到不敢见?她?


    梦境是现实的倒影,想要的人,并不是在梦中攀着他?脖颈的她,而是他?自己。


    谢云朔无法解释,只能选择逃避。


    也许是因为又想到了那场梦,他?偏开头,不去看月色下?她颈间连片雪白的肌肤。


    “浓浓。”他?低垂眼睑,侧脸的轮廓叫这月亮照得很?是清俊:“我补偿你?,过?去的这三?年,我……”


    哭过?一场后,薛嘉宜的神色意外的平静。


    她认真地摇了摇头,认真地拒绝了他?:“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好好的,哥哥。”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你?走吧,殿下?,你?本也没有我这个妹妹。”


    ——


    对于如何处理前一晚眼泪导致的肿眼圈,薛嘉宜如今已是驾轻就熟。


    不过?第二天到宗太妃跟前的时候,还是叫这眼毒的老妇人看出了端倪。


    “他?昨晚怎么说??”宗太妃略一掀眼皮,就这么看着她:“你?都知道了吧?”


    薛嘉宜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谎瞒过?去:“我……”


    宗太妃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见?状,浅笑一声,道:“他?没你?想得那么不知轻重?,虽没有大张旗鼓地来,也是先知会了我的。”


    十六岁的少年身上还有一些无畏的莽撞,现如今,已经辗转两线战场,立下?了等身战功的谢云朔,却早已不同了。


    怪不得昨晚,都闹成那样了也没有惊动谁。


    想及此?,薛嘉宜有些微妙的赧然,低声道:“没说?什么。只是我想着,如今他?身份到底不同,当年的流落也是一场意外,以后,是不该兄妹相称了。”


    “而且……”她稍顿了顿,才小声道:“一直提起当年的事?情,传到陛下?那里,也不好。”


    听她这句,宗太妃倒是露出了一点赏识的神情,还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能这样想,确实很?好。”


    虽然说?谢云朔从前的经历并不是秘密,皇帝心里更是门清,但最好还是稍作淡化。否则,每提起一回,不是都相当于提醒皇帝一次,当年他?逼死故太子的事?情吗?


    “不过?……”宗太妃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今年,你?也该二十了吧?”


    尽管不知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薛嘉宜还是轻轻点头,应道:“是。”


    宗太妃微眯起眼眸看她,若有所思地道:“到底有从前的那一层关系在,恐怕要不了多久……想求娶你?,与皇孙套近乎的人,也要排出庆安宫外了。”


    闻言,薛嘉宜心弦一颤,立即便跪下?了。


    “太妃娘娘。”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我……还没想好要嫁人。”


    宗太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让繁炽扶她起来,道:“我倒是还想多留你?几?年,起来吧。”


    薛嘉宜稍松了一口气,起身后,她的心跳却还是隆隆。


    宗太妃不是一个无的放矢之人,她说?的话,肯定?有她的目的。


    只是她压下?不表,薛嘉宜也只好暂时把心,放回自己的肚子里。


    ——


    三?天时间,眨眼即至。


    皇帝为谢云朔此?番认回皇家举办的宴席,沿着崇信殿往东,一路绵延了上百米。


    四品及以上的朝臣、各路宗亲贵族,如无意外,基本上全都到场了。


    这样的场合,宗太妃自然也要出席。


    她虽然拒绝了太后的宝座,这些年皇帝对她的尊崇和孝敬,却都是比着太后来的。


    开宴之前的仪式重?头戏,为了彰显自己这个孙儿的神勇,皇帝甚至着意司礼司和礼部?官员,特地为谢云朔增加了弓马骑射的一项。


    砰、砰、砰——


    三?声过?后,离弦的连珠箭依次射落了从远到更远的三?枚靶心。


    前排亲见?这位皇孙风姿的不少人都发出了惊呼,远些看不着的,一时也自旁人口中听见?了,不少人都仰着脖子站了起来。


    薛嘉宜随侍在宗太妃身边,垂着眼帘,安静地像一只鹌鹑。


    谢云朔已经收弓,却未下?马,他?的视线自太妃的坐席之后扫过?,见?她并未抬头,神色微滞。


    皇帝倒是心情大好,亲下?坐席迎他?,又命宦官领他?入座,为他?赐酒。


    席间喧腾一片,气氛却还不错,宗太妃年事?已高,今日也喝了两杯果子露。


    她抬起眼帘,意有所指地看了薛嘉宜一眼,问道:“不上去寒暄寒暄吗?”


    席过?半程,皇帝有些乏了,又兼多饮了几?杯,已经离席休息。席上的氛围松快不少,不少人都离开坐枰,酬酢去了。


    薛嘉宜保持着垂眸的姿态,朝宗太妃屈膝道:“我现在是庆安宫的人,不该有所倾向。”


    她如今已经不是那个混沌无知的小姑娘了,朝野的局势不说?尽明,心里却也有些数的。


    宗家简在帝心,便是因为从不站队,更未在储位之争中,对某位皇子表现出明显的倾向。


    宗太妃笑笑,未答。


    中立有时候,也只是一种选择而已,随着皇帝年事?渐高,这个都不得罪的选项,很?快就要变成都得罪了。


    她转过?话题,道:“随你?。不去寒暄,去玩一会儿也好,不必天天在我跟前拘着。”


    薛嘉宜抿了抿唇,往谢云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那边自是最热闹的,许多有名有姓的贵人,这会儿都凑在他?坐席前。


    而他?的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骨节分明的长指间拈着只白玉樽,虽听不清他?和旁人交谈的内容,瞧着也是一副长袖善舞的姿态。


    不知为何,薛嘉宜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收敛目光,朝宗太妃福了一福,随即,往和他?相反的另个方向离席了。


    她如今对皇宫已经很?是熟悉,没有往会冲撞贵人的地方去,去了一个稍显僻静的莲池。


    这边人虽少,风景却不错,她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憋闷的感?觉稍散。


    她侧过?身,正?向继续往前走走,却听得附近有人叫她。


    “薛姑娘!”


    薛嘉宜脚步微顿,抬眼,见?是季淮,有些惊喜。


    “季公子,今天你?也来了?”


    季淮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道:“惭愧、惭愧,我尚在读书,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没有官身,是随我父亲来的。”


    薛嘉宜莞尔:“我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女官。”


    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面?往前散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了不过?两句,薛嘉宜的步子忽然顿住了。


    她偏开头去,正?要调转方向,莲池尽处的六角亭下?,却施施然走出一人。


    锦袍墨冠、腰束鞶带,不是谢云朔又是谁?


    他?的声音随风而来,比他?本人的身影到得更快。


    “浓浓。”


    谢云朔堂而皇之地这么叫她,若有似无的视线,却落在她身侧男人的脸上。


    “不介绍一下?吗?你?的新朋友。”——


    作者有话说:哥:想醋又不敢,只能装装大度这个样子.jpg


    后面每天的更新就固定在十一点左右啦~


    第25章


    季淮十分?确信, 他听到了磨牙的声音。


    但眼前的这位皇孙一脸平静,平静到让他怀疑,这是他的错觉。


    不过, 他倒没觉得?谢云朔过来打个?招呼有什?么奇怪的。


    毕竟这位新近才认回东宫的皇孙,之前在薛家的身份, 也并?不是什?么秘辛, 有心人都知道。


    薛嘉宜本已欲走, 听见?谢云朔这般唤她小名, 忽却有些恼了。


    还有外人在, 他这么喊她是想做什?么?


    她咬了咬牙, 定住裙裾,勉强朝他见?礼:“殿下。”


    听到这句“殿下”,谢云朔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她从来都是叫他哥哥的,到底还是让她伤心了,才会摆出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再一见?她身侧的男人也亦步亦趋地朝他行?礼,谢云朔心底更是无名火起。


    长得?虽然?人模狗样的, 瞧着年?纪也不小了,得?是有二十五六的样子?吧,也不知有无家室,怎么好意思就这般蹭在他妹妹跟前?


    季淮不知兄妹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先一步与谢云朔自报了家门:“参见?皇孙,我姓季, 家父是……”


    谢云朔微有些不耐, 面上却仍旧保持着温煦的笑意,截了他的话茬,道:“子?源公任职京兆多年?, 京城内外一片安定景象,我早就有所耳闻,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去府上拜会。”


    只是客套话,季淮听了却有些惊讶。


    京兆尹听着是个?风光的官,但是丢在京城这种勋贵遍地的地方,实?在也算不上什?么。


    这位皇孙殿下,不是才从北地里回来吗?怎地对京城局势如此了解,连他父亲的号都知道?


    不过季淮到底是官宦子?弟,基本的城府还是有的,心里如何惊讶暂且不论,只用受宠若惊般的语气接道:“那实?在是太?荣幸了。届时殿下光降,我们季家一定倒履相迎。”


    没有让身份尊贵的人主动找话的道理,见?谢云朔并?无要走的意思,季淮想了想,接了他刚刚开口时的话茬说了下去。


    “不过殿下方才……所言差矣。”季淮看了一眼旁边的薛嘉宜,笑道:“我与薛姑娘,实?在不算是新朋友了。”


    这话一出,谢云朔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跳,立即便问?道:“哦?季公子?,是何时与家妹结识的?”


    季淮未有防备,坦荡答:“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是吗?”他看着薛嘉宜,语气听起来有些危险:“浓浓,从前倒没听你提起过。”


    闻言,季淮神色微变。


    话赶话地说到这儿,他再迟钝,也听出谢云朔的口气有些不对了。


    他还记得?记得?,那天夜里,那个?满面泪痕的小姑娘,是怎么为她病中的兄长,闯入他的马车的。


    所以在季淮的认知中,兄妹俩的感情应该极好才对,未料得?情形和他以为的兄友妹恭很是不同。


    而且……


    自这位皇孙殿下过来之后,这薛姑娘,似乎也显得?过于沉默了。


    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枝节。


    季淮目露隐忧,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前走了一步,侧目看她,低声唤了一句:“薛姑娘?”


    他的眼神仿佛在问?:没事?吧?


    说实?话,如果不是还有第三个?人在,薛嘉宜真的很想直接走掉。


    可她转念又想,她难道做错什?么了吗?凭什?么要躲着他走。


    她看了季淮一眼,朝他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即才深吸一口气,微昂起头,往谢云朔跟前走了两?步。


    “我与什?么人相交……”薛嘉宜抬起乌漆漆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殿下又想以什?么身份管束呢?”


    她不信,他能?在这场认祖归宗的宴席上,置如今的身份于不顾。


    承认他是她的兄长,和说前头宴席上的皇帝是狗屁,也没区别了。


    谢云朔却根本没有想这么多。


    他把眼前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只觉齿关都是紧的,眼见?她终于开口、终于看着他,为的还是给另一个?男人挡话,更是心凉了半截。


    他果然?,还是离开得?太?久了。


    她身边的人、身边的事?,竟浑不知晓。


    然?而谢云朔对薛嘉宜有愧在先,此刻并?不敢多说什?么。


    他只能?克制着自己,轻笑着,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道:“季家家风清正,我亦有所耳闻,你与季公子?相交是好事?,我缘何要管束?”


    他把“家风清正”四个?字咬得?死死的,季淮忍不住皱眉。


    季家确实?称得?上家风清正,从来没有过其他高门大户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可这位殿下又为何要强调这个??难道说,季家有哪里扎他眼了,这是在讽刺?


    太?子?是故太?子?,却不是废太?子?,皇孙是皇孙,但还不是皇太?孙……


    不过不论怎么样,都不是一个单薄的清流季家可以抗衡的。


    季淮暗忖着,不料谢云朔又朝他抱了抱拳,道:“有劳季公子?对家妹的关照,我还有话,想与她一叙。”


    这边是在赶人了。他看向薛嘉宜,见?她低着眼帘,到底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即使?心里担心,也只好拱手一礼,先行?一步。


    莲池边的风仿佛都静了下来。


    眼见?他锦袍上的绲边离她越来越近,薛嘉宜扭过头,往后退了两?步:“殿下。”


    谢云朔垂了垂眼,眼底神色晦暗不明:“一定要这么叫我吗?”


    薛嘉宜却抬起清凌凌的眼瞳,直视着他,反问?道:“以你的身份,我这么叫有什?么不对?”


    她从前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冷静,疏离。


    谢云朔迫至她身前,舌根都在发苦:“所以呢,你现在把谁当兄长?方才那姓季的吗?”


    那姓季的确实?比她年?长,而他……其实?并?没有比她大多少。


    从前他便恼恨,为什?么他不干脆早托生几年?,现在就更是了。


    薛嘉宜未答,只垂眸朝他福了一福,道:“殿下,我离席有一会儿了,该回太?妃身边去了。”


    她提起裙裾,就要擦身从他身边走过时,谢云朔终是没忍住,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浓浓。”


    他声音微哑,是和前面宣誓主权般这么叫她时截然?不同的意味。


    薛嘉宜仍然?没有回答,只是顿足,安静地等着他放开。


    隔着衣袖,谢云朔依旧可以感受到她腕间传来的脉搏。


    这是本该与他共振的心跳,然?而被?抹去的血缘,却悄悄带走了一切。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终于是松开了手。


    他站定在原地,周身被?摇曳的树影所笼罩,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她没再回头的背影上。


    不。


    他永远都要做她最重要的人。


    失去血缘的连接又如何,他可以换成别的来弥补。


    ——


    萦绕在她身后的那道目光,绕过假山后终于是消失了。


    薛嘉宜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另一个?不想见?到的人,却也正拦在了她回到席间的必经之路上。


    她抬起眼睫,连礼数都欠奉,只淡淡道:“父亲。”


    薛永年?面色沉沉:“百善孝为先,你别以为你侍奉在宫中,就可以忘了自己姓什?么。”


    薛嘉宜轻笑一声,却依旧保持着淡漠的眼神看着他:“所以,父亲今日问?候,只是为了提醒我姓什?么?又或者……”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是因为看见?昔日受你身份压制,受你欺凌的人,已经换了身份,心生畏惧,想要求饶?”


    她说得?直白,薛永年?的脸几乎都青了:“你……”


    他确实?被?说中了。


    任你天大的本事?,在皇权面前,总也是不够看的。


    更何况,他不只是言语冷待,更是直接下令捶楚。


    也正因如此,他才想起入宫后少有联系的这个?女儿,想起她从前和那位皇孙近乎形影不离,一起长大。


    不过,薛永年?到底为官多年?,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的脸色。


    “我的好女儿……”他冷笑一声,道:“自是为了提醒你,你姓薛了。”


    “太?妃可以护你一时,但是她年?事?已高,你的娘家,终究还是薛家不是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想你不会不懂。”


    “你的婚事?,我固然?是插手不了,可你别以为,那位宗太?妃就对你如何真心,你既是庆安宫的人,婚事?同样是筹码。他日,你成婚之后,若如浮萍无依、背无依傍,难保你的夫家不生轻慢之心。”


    薛嘉宜明白了他的来意,不紧不慢地反问?道:“所以,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去与皇孙说合,以后便会给我撑腰?”


    薛永年?眼神闪烁,却并?不直接应承:“以你们从前的亲昵,只要你记得?你还姓薛,又何须什?么多余的说辞?”


    薛嘉宜当然?不会信薛永年?说的话。


    她自己都不想去找谢云朔,又怎么可能?为了他去说合?


    然?而薛永年?的身份毕竟是她的父亲,她不想与他纠缠,于是口头应承了下来。


    ……


    即使?察觉到了女儿的敷衍,薛永年?今日也只能?把话说到这儿。


    说完之后,他回到了席中。


    今天的这场席宴,与他而言,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如坐针毡了。


    三日前,御前的柯公公便来了薛家,与他知会了这件事?情。


    “灵谷寺大师批命,言道皇孙命格有异,不宜养在宫中,皇帝已经失去了太?子?,不忍在失去小孙子?,而大师筹算出你的命数与皇孙相合,这才将他悄悄安放在你薛家,直到长成……”


    柯英杰顿了顿,这才拖长音问?道:“薛侍郎——你可明白?”


    薛永年?自然?得?明白。


    这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也有些庆幸。


    恍惚的是,他把一双儿女从乡下接回的时候,用的也是这种好笑的借口;


    庆幸的是,皇帝至少还需要这样的一个?由头摆在明面上,皇孙即使?被?认回东宫,一时也不好直接对他动手。


    一切也似乎正如他所猜测,今日的宴席上,谢云朔并?未多看他一眼,仿佛当年?在薛家什?么也没发生过。


    离席后,薛永年?擦着冷汗,上了回府的马车,只是还没出宫多久,他的长随查胜却忽然?撩起了车帘,神色凝重地递上一只小纸筒:“老爷,有信到了。”


    展开纸条后,薛永年?神色一沉。


    ——许久未联络的三皇子?谢允奚,邀他明日,至茶楼小坐清谈。


    ——


    宫外的事?情,薛嘉宜一概不知。


    庆安宫内,很多人对她的态度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好也罢坏也罢,薛嘉宜都仿若不觉,依旧平静地做着她该做的事?情。


    宴席后的几天,另一个?消息自宫内传开了——


    东宫那位皇孙深受皇帝信重,甫一回京,就被?皇帝委任,接管了三大营中的神机营和骑兵营。


    一时间,朝野哗然?。


    薛嘉宜得?知了这个?消息,既喜且忧的同时,却也将心渐渐放了下来。


    如今他算是走上了他的大道,不会再有精力?顾及她。


    只是她没有料到,这晚,风声悄悄,熟悉的三声叩击,又自她的窗棂下传来。


    薛嘉宜想了想,把脑袋蒙进了被?子?里,没有应答——


    作者有话说:在晋江写了六本没拿过一次全勤(?怎么好意思说的[鸽子]


    这本我一定要洗心革面努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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