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她很烦

    昔年弟弟待过的山庄,一切都保存得完好。


    谢渊如今虽在浮生斋“守孝”,却并非第一次来此小住。


    过去三个多月,所有的五味陈杂,诸如震惊、狂喜、刺痛、愧悔、悲戚、怅惘。该说的,问的,关切的……因得不到任何答案,谢渊渐渐不再执着。


    此刻他只将一摞医书收至别处,而后自顾斟茶,顺着弟弟话茬:“姜……宁安?阿玖指的可是辰王府的宁安郡主?”


    “嗯。看来你对她并非全无印象。”


    “她心悦你,三年了。想嫁你为妻,迫不及待。”


    就这样一个落雨的傍晚,下人奴仆全侯在屋外廊下,屋子里窗明几净,梁柱雕花。仅有兄弟二人相对时,像在照一面镜子。


    谢渊听罢微怔:“女子名节事大,阿玖便是顽皮,也不可拿这种事来玩笑。”


    “我有没有玩笑,你听得出来。”


    “她很烦。”


    说着,将乌木圈椅转了个方向,谢玖背对着谢渊,语气沉而轻慢:“现在打开手书看看她写了什么,之后约个时间去见上一面。喜不喜欢,给个话。”


    觉出弟弟有几分耐性,但不多。


    恰也是这简单的几句话,谢渊微觉异样,不由放下执壶:“阿玖知道的,至少半年内,便是出于对章家的尊重,兄长不会议亲。倒是你......”


    谢玖打断:“去看看,万一你喜欢呢。”


    有穿堂风一荡而过,檐角骤起哗哗清响。


    谢渊沉吟片刻,在挨着弟弟身旁的那把椅子上撩袍坐下,和他一起面朝廊前潇潇雨幕,语气沉而温和:“喜欢,如何?不喜,又如何?”


    “不喜就当面拒绝,免得她日后还要来烦。”


    “但若你喜欢……”


    “嗯?”


    庭前花木随风战栗,送来草木根茎的土腥气息,泼天雨丝坠落半山湖中,激起的涟漪圈圈扩散。


    谢玖盯着更远处的青黛雾霭,“我会把她抢过来,让她未来叫你声哥。如何?”


    “……”


    仿佛闲话家常的语气,换个人来听,或许会认为这是兄弟间的玩笑。


    谢渊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弟弟心里在想什么,这件事显然已困扰谢渊许久。一个人再如何心有丘壑,细致入微,也会因从未穿过对方的鞋子走路而无法切身感同对方的内心世界。


    某种意义来说,人生来便是一座孤岛。


    过去的事情无法更改,谢渊如今想要走近谢玖,就只能凡事尽可能顺着他,去抵达他,觉察他。


    好比此番,至少目前为止,宁安郡主是弟弟唯一主动提及,且愿意为之主动来跟他见面之人。是以微怔之后,谢渊下意识微侧过脸:“阿玖对她……印象不错?”


    与谢玖不同,谢渊言辞颇为谨慎,带着不自觉的小心翼翼。但他眉目疏朗,着一袭松鹤纹缟色直缀,袖襕随风浮动却不惹尘埃,在这大雨灌日中瞧着如同隐世而居的神仙中人。


    料峭眉宇沉在阴影之中,谢玖语气极淡地重复一遍:“我说过,她很烦。”


    她很烦。


    乍听简单的三个字。


    但至少弟弟和宁安郡主已然相识,且已经很熟悉了?心知追问无用,谢渊倒也没再试探,而是起身去拆谢玖撂在案上的那封手书。


    指腹摩挲宣纸,发出细微轻响。


    纸张被展开之后,入眼是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


    谢渊看着看着却有些恍惚,原来三年前自己曾在华恩寺外救过的那位姑娘,竟是宁安郡主吗。


    对于姜娆,谢渊只记得曾在一些世家宴上同她打过几次照面。那是一个如春花娇俏,如朝阳明媚的姑娘。顾盼间一颦一笑,活色生香,会令人联想到世间一切美好事物。


    谢渊唯有印象的,是两年前的皇城元日宴。


    彼时雪覆寒梅,压弯了枝头,他被同僚们争相走酒,以致于后来几乎醉倒,期间来给他送解酒汤药的自是他的未婚妻,章婉月。


    但婉月却大大方方告诉他,是宁安郡主有心了。


    “她为了让你喝上解酒汤药,不惜让司膳给宴上所有人都备了一份。小姑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眼神里的爱慕都快溢出来了。”


    “她还刻意跟我保持距离呢。”


    彼时谢渊听罢,只道未婚妻又在揶揄戏言,并未当真。


    而今隔着时光,透过纸背,谢渊却仿佛能在字里行间触碰到一位少女的懵懂情思,既压抑日久,又诚挚热烈,含着最纯粹的憧憬期待。


    雨还在下。


    谢渊最终将宣纸折合,重新封入函套。


    心念百转后,他语声极轻:“阿玖替我……还给她吧。”


    “但有一点。”


    “少女情思如春溪初雪,皎不可侮。纵阿玖无意相和,兄长亦请你珍重以待,务必委婉,且莫以戏言亵渎。”


    其实谢渊真正想说的是:你若有意于宁安郡主,就去见她吧。


    但不要因我而对她心存芥蒂。


    更不要因为我而将她当做可用来“争抢”之物。


    可这到底也只是某种猜想,谢渊并未直白道出口来。


    谢玖却是扬唇一哂,又笑了。


    “谢邃安,你既放心不下,认定我会戏弄于她,何不亲自去拒?”


    “不如我替你转告她,约她端午游园。”


    “去或不去,随你。”


    一母双生,一样的风华无双,器彩韶澈。但比起谢渊,谢玖显然要冷冽锐利得多,语气听似商量,却丝毫不容置喙。


    言罢起身,谢玖不愿承认,可事实如此,这世上一切美好事物都在靠近谢渊。


    “对了......”


    脚下一顿,凛凛身形滞于雨幕之中,谢玖没有回头。


    只轻笑着补充:“老太太惦记长孙,打算今年的生辰宴也要大办。届时你回来一趟,她老人家忽见两个孙子都在,定然会觉得惊喜。”


    .


    自飞鸿楼回去之后,接下来的好几天,姜娆过得雀跃忐忑。


    除跟沈禾苒时不时见上一面,她推掉了大多原计划要去的花宴、世家宴,整日就宅在府上,盼着有人会找上门来给她递个消息。


    可是两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四天过去了,姜娆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心说谢玖该不是又耍她来着吧?


    直到端午前夕,玲珑忽然来报说关氏求见,人已在府邸门口了。姜娆微觉讶异又隐隐期待,将人请至会客厅堂。


    “自上次一别,宁安一直惦记二夫人呢,不想您倒先来了,快喝口茶解解乏吧。”


    搁下茶盏后,关氏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说着五月十五乃是世子谢渊的生辰,邀姜娆去谢府做客。


    过去很多年,谢家跟辰王府并无交集走动。


    如今想是有过“赔偿”事件,姜钰送狗事件,且姜钰跟谢曜走得越发近了,外加那晚她在谢家受伤,关氏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才会惦记着邀请她去。


    姜娆弯眸接过请柬,“二夫人盛情,宁安定会如期赴宴。”


    送走关氏没一会儿,府上又有人登门。


    一位是城南顾家的管事,唐叔。


    一位是皇城长乐宫,华阳公主身边的大宫女碧苏。


    二者目标一致,都是代各自的主家邀姜娆明日端午宴饮,晚上再去城中游园,或泛舟游湖,或看两江龙舟赛事。


    若是从前,姜娆可能会让姜钰去外祖顾家,自己则进宫去堂姐那里,顺便陪皇祖母吃顿晚饭。


    但如今。


    “知道了兰娘,你帮我转告唐叔,明日我一早过去。”


    “今晚先把阿钰带过去吧,顺便把我给外祖父母和表哥表姐们准备的礼物也全都拉走。”


    兰娘点头,当然是无有不应,“不过郡主,长乐宫这些日子派人来过不止一次,咱们一拒再拒,又给不出什么合理由头,会不会……”


    “没事。”


    姜娆靠在美人榻上,“堂姐贵为公主,想要出宫游园自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为她保驾护航。今年就算了,若明年端午我还在京,她也还需要的话,我再陪她好了。”


    什么叫明年端午我还在京,不在京还能是在哪儿?


    兰娘听不懂后面那句。


    但也觉出近些日子,郡主甚少在宫中走动,猜想可能是堂姐妹之间闹了小矛盾之类,倒也没多问什么,转头回话去了。


    姜娆则将关氏的请柬搁上案台,心说谢渊的生辰也是谢玖的生辰,届时生辰宴上的主角会是一个,还是两个?


    假如是一个,会是真正的谢渊还是大家以为的“谢渊”?而假如是两个,会有那种可能吗?


    关氏走这一趟,又是否是谢玖带给她的某种答复?


    不待姜娆想清楚,真正的消息来了。


    临近傍晚时分,别哲亲自登门,递给姜娆一封手书。


    上面只一句话:端午游园会见。


    “等等,端午游园……那就是明晚,有具体地点吗?约见我的是你家主子还是谢大公子?”


    别哲知道姜娆清楚他家主子身份。


    但并不知晓姜娆爱慕谢渊。


    想起主子的交代,别哲写给她看:【姑娘去就是了。主子说你所求之事他已办妥,届时园中会有人来邀请姑娘,姑娘所见之人便是你想见之人。】


    “好,好,好!”


    “谢谢你别哲,也替我谢谢你家主子,事后我定然摆席设宴好好答谢!”


    大启一年一度的端午游园,也叫暮春游园会。


    本来还不怎么想去,现在姜娆是非去不可了。


    别哲离开后,姜娆整个人坐立难安,脸蛋儿也一直红扑扑的。


    繁花堆锦的闺阁之中,梨花木衣橱几乎被她翻了个遍。


    玲珑:“完了,郡主这哪像是要去跟情郎幽会,分明是走火入魔了?”


    珠玉:“可不,咱们郡主该不是被谢大公子勾了魂去?这还没嫁呢,就已经神魂颠倒了,真不知未来洞房花烛……”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不许侃了,快过来帮我看看!”


    少女披散着柔软墨发,白皙玉足踩过狐毛软垫,像尾鱼儿似的在房中游来游去。


    最终站在嵌壁丝绒镶边铜镜前,她将几套织金裙裳依次往自己身上比划:“这套色淡清新,质地轻盈柔软,穿着很舒服的,但好像太素了些……”


    “这套罗衫薄如蝉翼,夜晚会生流光,但会不会太透了?”


    “这套月华软烟罗,裙裾如浪,走起路来会闪闪发光,但花瓣和珍珠太多啦,会不会显得过分招摇累赘?”


    “这套孔雀蓝宫装,金、银、蓝三色交辉,华丽是华丽,但好像过分隆重了,不行不行……”


    要玲珑和珠玉来说,郡主雪肤花貌,身段丰腴窈窕,便是披一身麻布也好看的。


    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玲珑和珠玉每一套都认真比对并给出各自的评价,也都期待郡主明晚能顺利会见谢大公子。


    .


    皇城,长乐宫。


    紫檀木镶宝石贵妃榻上,一名女子靠着引枕,云鬓间金钗步摇,着一袭曳铺在地的赤色罗裙。


    有婢女正偎跪在地,正小心翼翼为她的玉足晕染蔻丹。


    她闭目托腮,颇为惬意。


    直到有脚步声响起,碧苏进殿回禀说:“公主,宁安郡主她……又不得空呢。”


    “又不得空?”


    “每次都不得空,那她最近在忙些什么?”


    正是备受今上宠爱的华阳公主,姜姝。


    姜姝只比姜娆大三个多月,都年十七。作为大启嫡出公主,她自诩身份比姜娆尊贵得多,性子也素来无所顾忌。


    从前她使唤姜娆使唤惯了,在哪都带着个跟班儿,也乐见姜娆一口一个堂姐,巴心巴肝地对她好。


    如今却不知怎么回事,竟是一连半个多月见不着人。


    碧苏给宫婢们打了个手势。


    待宫婢全都退下,碧苏这才明着暗示:“公主,不久前澜园那晚,奴婢就瞧着宁安郡主不大对劲……她非但不来与您请安,中途还擅自离席。”


    “奴婢已私底下打听过了,也老早就想告诉公主,她那晚极可能是追着谢世子去了。而且奴婢还听说上个月底,她去过城北谢家一趟。”


    姜姝听罢先是讶异,而后眯起双眸:“你的意思是……”


    碧苏:“不错,奴婢就是那个意思。”


    “不过公主也不必介怀,您生来天潢贵胄,玉叶金柯,这普天之下但凡能入您眼的,谁有资格配与您争抢?”


    姜姝眉梢一挑,唇边挽起笑来:“那倒也是。”


    “怪只怪本宫从前眼拙,瞧着她温顺乖巧,倒不想是个背地里藏奸弄巧的……罢了。”


    “她不是不得空吗,明日端午游园,咱们出宫瞧瞧看去。若是碰上了,看她要怎么跟本宫解释。”
图片
新书推荐: 我的26岁总裁老婆 烟霜 总裁的糖心小妻 刁蛮千金与暖男 我们那些年 有了空间后我飘了 我家姑爷不进门 谁守候了时光 名为四季的爱情 我喜欢你所以世界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