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顾家。
一大早,主母曹氏便指挥着府上下人们装点门庭,高悬艾草,又以艾叶和五彩绸带扎成“艾虎”悬于堂前。
顾氏仅两房。大房,也就是姜娆的大舅顾常珍乃工部侍郎,平日难得休沐,便是端午也只得下值后才能看到人影。
二舅顾常留则在老家虞州经商。
老爷子顾鸿恩原乃都察院御史,这年开春已然致仕。本打算回虞州养老,奈何家中有个不成器的孙子顾琅,去年都已及冠了,婚事婚事没着落,还文不成武不就,一把闲散骨头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就这一大早,他翘着个二郎腿躺在廊下的逍遥椅上,张嘴等丫鬟给他喂刚出笼的粽子,时不时还要抖几下腿。可把顾老爷子看得气不打一处来。
“你个不肖子孙,你自己没长手是吧!”
吃个粽子还要人喂,我顾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废物。
顾琅闻声赶忙直起身来,就见自家祖父杵着个拐杖,和祖母姚氏一起,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往正堂这边来了。
“哎哟、哎哟您慢点儿!”
顾琅赶忙冲过去搀扶陪笑:“还早呢,姨母跟姜宁安都还没到,您老人家这就过来了。”
一旁的姜钰也撒欢喊道:“姥姥,姥爷!”
顾鸿恩接住姜钰,一边疼爱地抚摸外孙脑袋,一边板着脸训斥顾琅:“既知家里要来客人,你个不肖子还不赶紧去换身体面衣裳,你看看你穿的……成何体统!”
见老爷子面色涨红,姚氏叹道:“婉儿跟宁宁都是自家人,那么见外做什么,你管他爱穿甚穿甚。”
“祖母说的是,这不是天气越来越热了么。”
将长腿一伸,顾琅肆意撩袍展示自己的脚丫子,“这木屐穿着凉快,京中盛行着呢,您老人家要不改天也来一双试试?”
顾鸿恩:……算了,算了。
他还想多活两年,不想被这不孝子给气死。
眼不见为净,老爷子转而牵起姜钰的手:“乖孙,你听姥爷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往后少跟你表哥……”
话未完,顾婉到了。
端午有“躲午”之说,女子回娘家为大启常俗。
恰逢顾云汐和顾云瑶两姐妹也已经打扮妥当,双双摇着团扇从闺阁里走出来了,大家聚在一起寒暄说笑。
一行人行至正堂,顾鸿恩和姚氏被扶着坐在上首的罗汉榻上,其他人则坐两边。
见顾云汐正跟妹妹顾云瑶交颈接耳,言笑晏晏。
顾婉打趣:“今日端午,城中例行游园,晚上还有龙舟赛事,该是你们年轻人扎堆的地方,云汐可绣好了香囊?”
言罢又问顾琅:“你们既约了宁宁一道,可提前订好了观赛席位?”
大启民风还算开放。
每年除七夕,便属端午最为年轻人们所期待。
这天晚上京中不设宵禁,少年少女们大都会相约游园。若是彼此看对了眼,互赠香囊、折扇,就此定情也是有的。
顾云汐已有未婚夫,闻言羞赧地拿团扇挡脸:“姨母明知故问。”
顾琅则道:“那是自然,观龙舟视野最好的位置,醉仙阁三楼,外加园中小酒馆都提前订了。”
话音刚落,外头忽有婆子高声吆喝:“老爷夫人,大夫人,宁安郡主到了!”
闻言,一屋子的男女老少起身的起身,抬眸的抬眸,皆是朝前庭的方向望去。
只见晨光下,朝阳自东方倾泻一地碎金。
远远的,一位手持团扇,身段纤长又婀娜窈窕的少女从影壁后绕出,被顾府的丫鬟婆子们团团簇拥着,走在最前方。
正是姜娆。
因特地打扮过,这日她一袭轻薄春衫,内覆殷红软烟罗织金裙裳,灿灿流光时隐时现。
晨光打在她的肩头、发丝、鼻尖。她弯眸含笑,边走边回应身边一众仆妇:“对呀,快一个多月没回来啦。”
“好久不见李嬷嬷,身子骨可还硬朗?”
“我外祖父母都好吗?”
“陈妈妈气色越发好啦。”
行走间,一张含笑又光彩照人的脸,五官娇而不妖,一颦一笑神采飞扬,尤其额间那一点赤色花钿,衬得她越发姝色无双。
一屋子男女老少个个移不开眼,就连一向拿鼻孔瞧她的顾琅也不由愣神了一瞬,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昳丽色泽。
“姥姥姥爷,舅母姨母,表哥表姐表妹,宁安回来啦。”踏进正堂,姜娆径直去到姚氏身边,好一阵亲昵蹭蹭,才挨着顾婉坐了下来。
“咱们宁宁素日爱穿白、妃、鹅黄、艾绿,没想到乍然穿起如此艳丽的殷红更好看了,快起来转上一圈儿,给让姨母仔细瞧瞧……”
于是姜娆便当真起身,大大方方转了一圈儿。
一会儿问外祖父母好不好看,一会儿问表姐妹怎么样,一会儿又让表哥快给个评价。
自姜娆进屋之后,顾琅不抖腿了,腰也坐直了。
甫一被少女凑近,他别开脸看向屋外,不耐烦地啧道:“孔雀开屏。一边儿臭美去。”
曹氏:“瞧瞧你表哥这张嘴,他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别听他的,咱们宁安最好看了!”
顾婉也笑着附和:“是啊宁宁,就你表哥那张嘴,活该他至今讨不到姑娘。”
一屋子人登时笑成一团。
顾云瑶才刚十四,趁着大人们都在笑,她真心好奇地问了一句:“表姐今日打扮得这样好看,可是也跟我姐姐一样,晚上要去幽会情郎吗?”
姜娆一怔。
而后也跟顾云汐先前一样,有些羞赧地拿团扇挡脸。
心念微转后,倒也不避讳什么,“被瑶瑶看出来啦?”
“不错,今晚表姐要去见你未来的表姐夫。”
此言一出。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至极。
顾婉和曹氏对视一眼,都下意识去看顾琅。
老爷子顾鸿恩和姚氏虽没说话,眼中也同样写着“是谁”二字。
私心里,两个老人过去虽没表现出来,却都曾期待过姜娆和顾琅能成为一对儿,知根知底亲上加亲,他们也能安心回虞州养老。
可姜娆羞赧了片刻,说的却是一个他们谁也没料到的名字。
末了不忘补充:“事情暂未明了,还不宜宣扬。”
“不过今夜之后,宁安会尽快给外祖父母答复的。”
毕竟若能成的话,将来她和谢渊的婚事还得长辈们帮忙做主,从中周旋。
好半晌。
顾婉率先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也好,也好的。”
事关外孙女的终身大事,两个老人显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要细问,然而姚氏还没来得及开口,坐在顾云瑶旁边的顾琅忽然从椅上起身,跨出正堂朝院中走去。
他一声不吭,也没说要去哪里。
顾鸿恩喊了好几声不肖子孙,他也不曾回头应答。
而于姜娆来说,她这日所有的期待、忐忑、雀跃、愁思,全都聚在昨日别哲转交的手书之上。
是以一整天下来,他虽在外祖家说说笑笑,实则整颗心都是飘的。
像在等待一场独属于自己的命运的审判。
越近傍晚,越是心乱如麻。
.
同是傍晚。
从诏狱下值后,谢玖回到谢府。
许是错觉,别哲总觉得主子这日心绪不好,但又说不上究竟哪里不好。自从在北魏认识主子,无论喜怒哀乐,主子永远沉穆冷峻、寡漠如水。
和前头几日一样,主子照常去演武场舞刀弄枪,完了沐浴,晚膳后想必还是沉默着研读各种书籍。
但这日不同,先是关氏派人来请,说老太太已从南山回来了,要“谢渊”去玉芙堂用膳。
端午佳节,一家人本该聚在一起,这日晚膳也备得很早。
清松被派去答复说:“世子爷在忙,说不必了。”
再就是晚膳后天还没黑,二房的谢曜、谢灵汐,谢宝莲,及三房的谢荣等人也纷纷扎堆来到怀瑾院,问大兄晚上能不能陪她们去城中游玩。
往年大兄都会带他们一起去的。
还是清松代为答复:“世子爷忙,你们自行去吧。”
一堆人失望离开后没过片刻,又有人来到怀瑾院。
这次来的是城外山庄浮生斋的人,什么也没说,只掏出一封书信,要清松和书墨转交给家中的“世子爷”。
信是谢渊亲笔写的,说临时有事,晚上无法去城中游园。
——要谢玖代为前去,并婉拒姜姑娘的心意。
至于谢玖此去是以“谢渊”的身份,还是他自己。
谢渊将选择权给了弟弟本人。
暮色渐沉,夕阳宛如一只光芒四射的大金橘子,将整座京师笼罩其中。
也透过怀瑾院的窗棂,打在男人明晰冷硬的下颌之上。
好半晌的沉默,谢玖从椅上起身,“别哲,让赫光去两江定个席位,要视野最好的。”
“没有就租一艘画舫。”
赫光,同别哲一样,也是谢玖从北魏带回的心腹之一。
只是赫光常在暗处及麒麟卫行走,身份特意包装过,会一口流利的大启官话,没人知道他是北魏人。
顿了顿。
谢玖又命别哲去准备两套衣物。
一套谢玖自己的,一套谢渊从前穿过的。
非但如此,主子还取下了左手的麒麟扳指,并用“易容”之术将右手虎口的狰狞疤痕也一并遮盖。
这又是临时订席位,又是租画舫的,主子今晚打算做何?
别哲不知,也猜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