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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指间白骨

    ◎伯奇,我罪孽深重,晚了,完了……◎

    予安从未想过自己一直在追寻的娘亲不是自己的亲娘亲,而自己的亲娘却因为自己的到来被迫害成这副模样,而迫害她们的真正凶手是坐在吴国王宫大殿之上的那个人,以及那个,莫名其妙的钦天监。

    她看着眼前的妇人,她眼角已有许多细纹,那些细纹都代表着这些年的沧桑。

    “娘和你外公出宫后,一直在想办法接你们回来,可你不知,我们刚回来不久,他便免了你外公的太医令,没有了太医令这个职位,我们又能怎么办?”

    “你外公到处寻人帮忙,低声下气,那些人却端的势力,你外公还是太医令的时候,他们百般讨好,哪知这职位一免,过往尊崇皆成昨日黄花……”

    予安见她泪流不止,心中也凄惶起来,她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轻轻拍着。

    “过了八年后,他突发恶疾,宫里太医皆束手无策,是你外公主动请缨,为他医好了病症,他康复后便恢复了你外公的太医令职位。”

    “我们立即差人去宫中找你们,却再也没有找到过,他们都跟我说你们肯定是在深宫里遭了难,没了,可我一直不愿相信,我心想你们肯定活着,你们一定还活着,你们看,予安现在不活生生在我面前吗?”

    她虽然在问丫头们,眼却依旧直勾勾的盯着予安,看不倦似的。

    予安心中五味杂陈,她开口说:“还不知道您的名字,我都不知我姓什么。”

    “你外公姓秦,我叫秦玉泉,莲月也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她叫秦月,她自幼父母双亡,跟我一起长大,便跟了我的姓氏,因为我入宫后被封为莲妃,她便也改名为莲月。”

    玉泉说到这儿关切地问:“孩子,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为何会在这里卖画为生?”

    “我七岁那年出冷宫找……找月娘亲,被宫里的人骗到了一个殿中,后来就被送去周国当质子了,再也没有见过她,我费尽心思从周国逃出来后四处寻她,却始终寻不到,身上盘缠愈加稀少,便寻了个卖画的营生。”

    予安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个特别重要的事,她急忙问:“您可有月娘亲的旧物?”

    玉泉本因予安不叫她娘心中十分失落,但见孩子问,也赶忙说:“有,她过去有些衣物荷包被我压在箱子底下了,小池,去找来拿给小姐。”

    叫小池的丫头应了声出去了,予安见着眼前之人的犹豫与踌躇,帮她擦去了脸上的泪珠,“我没有不愿认您,我也没有任何怪您的想法,我只是还没有习惯,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错,不是我们的。”

    “您给我点时间,等我准备好了,我就……”

    “好。”玉泉紧紧抓住予安的手,她泪眼婆娑的说:“只要你还在,我就十分满足了,真是上天怜我,让我还能见到你。”

    “孩子,你搬过来住好吗?你跟娘住在一起,以后若是还想卖画,娘陪着你,只要咱娘俩能在一起,让娘和你外公护着你,这样你也能少吃点苦,少受点罪啊。”

    “我会搬过来跟您住,但不是现在,我还有个重要的事要去做,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我就来找您。”予安接过小池手中的荷包,跪地磕了个头,转身就要离去。

    玉泉在后面急着说:“你要做什么?跟娘说,娘也好帮你。”

    予安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亲娘,粲然一笑,“若我自己做不成,就来找您帮忙。”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荷包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小鹤这会儿正懒洋洋的睡觉,知道她来了,更是连头也不抬一下,予安就喜欢它这自然闲散的模样,她笑着在院子里撒了些谷粒。

    “小鹤,醒来了记得好好吃饭,等我处理完事之后给你抓小鱼吃。”

    她说着就进了门,着急忙慌的躺到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在自己梦中呼唤着伯奇,四周薄雾弥漫,难辨方向。

    她知道这种场景一般是伯奇也沉入了梦中,当它沉入梦中时,她怎么也找不到它。

    予安不免有些着急,她四处跑,四处寻,寻了四个时辰,直到夜色已深,正在她精疲力竭之时,薄雾消散,伯奇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相比于过往浑身黑气弥散,如今它身侧几乎见不着黑影了,看来它在予安的精魄中,恢复的很好。

    “你找吾何事?”伯奇问。

    予安见着它一切疲惫一扫而过,她兴奋的说:“伯奇,我找到了沾有娘亲气息的物品,求你帮我寻到她,拜托了。”

    伯奇嗅了嗅予安手中的荷包,转身离去,与此同时,予安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伯奇办事向来很快,它既然已有把握,那么寻到娘亲下落便不远了,予安心中有些紧张与忐忑,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提着渔网去郊外给小鹤捉鱼吃。

    她魂不守舍的拨着渔网,却倏然看到了伯奇,它这次竟青天白日公然现了形,它的兽爪指向北方,身体开始移动,予安扔下渔网跟着它,她感觉自己双腿发软,心脏跳的快要吐出来一般。

    她跟着伯奇走了几十里路,一直走到城郊北的一片荒树林中,伯奇走着走着停了下来,站着不动了。

    予安看向四周,未见到人影,又见伯奇闭着眼不动,心中有些不安,她开口问:“伯奇,你不舒服吗?怎么不走了?”

    伯奇依旧屹立在那里,毫无动静,予安顺着它的眼神看过去,只见它一直盯着一个土堆,予安直觉完了,一切都晚了。

    但她还不死心,她想开口再问问伯奇,却发现自己的嗓子眼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一丝声响。

    她跪在土坑前,手指一寸寸扒开干裂的泥土。

    没有风,没有雨,只有烈日晒得黄土发烫。指甲缝里塞满沙砾,指节磨得通红,但她不敢停。伯奇的意思是娘亲就在这里,在这三棵枯槐树中间,微微凹陷的土坑里。

    “不会的……”她低声呢喃,指尖却忽然触到一块硬物。

    她猛地僵住,呼吸凝滞。

    缓缓拨开最后一层浮土,森白的指骨露了出来。

    她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攥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她颤抖着继续挖,直到整具骨架渐渐浮现。

    纤细的腕骨,上面有一道浅浅的凹痕,是娘亲当年为她挡下热汤留下的疤。

    断裂的肋骨,几处刀痕清晰可见,横七竖八地刻在骨头上,像是被乱砍过。

    最后是颅骨,空洞的眼窝望着天空,下颌微微张开,仿佛死前仍在呼喊。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娘亲的头骨,那触感冰冷而粗糙。

    “娘亲……”她低唤,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没有回应,只有黄土和沉默的骨架。

    她不知该作何反应,竟忽然笑了,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您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为什么……。”

    她慢慢俯下身,额头抵在母亲的头骨上,闭上眼。

    伯奇站在一旁,看着她缓缓直起身,将母亲的骸骨一块块拾起,用布包裹好,紧紧抱在怀里。

    予安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像是燃尽的炭,只剩下冰冷的灰。

    她怀中抱着冒出尸臭味的骨架,她近乎痴迷的抱着,在那一瞬间,心中长出了千万朵来自深渊与地狱的,冒着血腥味的红色曼珠沙华。

    她声音冷的像石块,“伯奇,她死了,而且,她是被乱刀砍死的,她的骨头上有这么多处凹槽,伯奇,你知道吗?我时常觉得浑身发凉,也时常头痛症发作,现在我明白了,是娘亲在冷,是她的头在痛,伯奇,我看到了,她死前流了好多血,你听到了吗?她在喊疼,她在哭,她的眼泪落在了伤口上,渗的钻心的疼,伯奇,好疼啊……”

    伯奇默默走近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予安突然泄了力,猛地张开嘴,喷出一口鲜血,奄奄一息的靠在伯奇的怀里,彻底晕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站在一片漆黑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黏稠的黑暗包裹着她。她往前走,脚下却突然踩到了什么——

    “咔嚓。”

    她低头,看见自己踩碎了一根白骨。

    寒意瞬间爬上脊背,她猛地后退,可脚下又传来碎裂声。

    “咔嚓。咔嚓。咔嚓……”

    黑暗渐渐褪去,她终于看清,自己站在一片白骨堆上,无数碎裂的骨头在她脚下呻吟。

    她颤抖着抬起眼,看见远处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是娘亲。

    娘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背对着她,静静地站着。

    “娘亲!”她喊,声音却像被吞没了一样,连回声都没有。

    她拼命往前跑,可脚下的骨头却像活过来一样,缠住她的脚踝,刺进她的皮肉。她跌倒了,手掌按在骨堆上,被锋利的断骨割得鲜血淋漓。

    “娘亲……等等我……”她挣扎着往前爬,可母亲的身影却越来越远。

    终于,她抓住了娘亲的衣角。

    娘亲缓缓回头,可那张脸,没有血肉,只有森白的头骨。

    空洞的眼窝凝视着她,下颌骨开合,发出沙哑的声音:

    “予安,娘亲让你乖乖呆在冷宫里,你为什么不听话?如果不是你,娘亲也不会被人砍死,予安,好疼啊,好疼啊,予安,予安……”

    她猛地惊醒,冷汗浸透衣衫。

    荒郊上,月光惨白地照下来,落在她的脸上,还有她怀中的骸骨上。

    她伸手触碰,骨头冰凉如雪。

    可她的指尖,却像被烫伤一样颤抖。

    伯奇依旧像座小山一样屹立在她身旁。

    “伯奇,我罪孽深重,晚了,完了……”

    第72章 九死不悔

    ◎复仇只会让你堕入无边地狱。◎

    她从一片荒芜中站起身来,将娘亲的骸骨带回家中,埋在了院里的树下。

    小鹤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它久久盘旋于骸骨上空,啼鸣不止。

    予安进到房间里,躺了三天三夜,这期间有人找她,一直在门外敲着喊着,她充耳不闻,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直到第四日的时候,她缓缓睁开双眼,正巧看到了窗外的夕阳,忍不住直起身往院里走去,却突然腿一软直直摔在了地上,膝盖磕在硬地板上,钻心的疼。

    她婆娑着自己膝盖上的伤,想重新站起来,却感觉头晕眼花,四肢疲软,使不上一点儿劲来。

    努力尝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予安只能坐在原地休息一会儿,一炷香后,她才鼓着一口气摇摇摆摆的走出房门。

    缸里的谷子还有一半,小鹤饿不着,她便拖着身子走出去,在家旁边的摊子上要了一碗面。

    她觉得再不吃饭就真要饿死了。

    老板认识她,见她的脸一副白纸色,忍不住开口关心:“画师姑娘,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怎么成这样子了?”

    “三天吧,饿的受不住,就跑出来了。”

    “啧!”老板吧唧了一声,说:“三天不吃饭怎么行?受什么刺激了?难为你还能从家里出来,要是我,估计都站不起来,姑娘,你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呢?”

    予安没力气,说不出话来,瞪了他一眼,将他递上来的面囫囵吞了个干净,觉得还饿,又要了一碗,还加了个煎蛋。

    她觉得自己有点力气了,便开口说:“我这不是出来吃饭来了吗?我到你摊上买东西,你还训我?”

    “我这不是训你,是关心你,前两天有个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过来找你,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我还当你出去画画去了,谁想你就在家躺尸呢?”

    予安一听“躺尸”二字又悲从中来,顾不上去反驳他,竟稀稀落落的哭起来,眼泪停不下来。

    老板见她这样子心中有些慌乱,他将手中的面放到她面前,解释到:“我不是那意思,哎呦我真是关心你,你要不喜欢我不说这些不好听的了,你看看我这张臭嘴!”他说着还在自己嘴上扇了两巴掌。

    予安抱着面,边哭边吃,哭累了,才擦干净眼泪说:“没事儿,就是家里人去世了,最近不太好,不是你的问题,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那老板听她这样说心中更加惭愧,他给予安多加了一个蛋,眼神复杂的看着她说:“唉!节哀,来,多吃点儿,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还是要活下去的。”

    予安恶狠狠的吃掉煎蛋,点着头,“嗯”了一声。

    她听到老板在旁边接着说:“你黑发人送白发人确实难受,我现在也老了,在这地方摆了一辈子的摊,但好在我儿子过几天也就回来了。”

    “您儿子去什么地方了?我来这儿两年了也没见过。”予安问。

    “他呀。”老板擀着面条,笑着说:“在王宫呢,这小子从小就上窜下跳的,练了点武功,小匹夫一个,十五岁那年看见王宫里选侍卫的告示,臭小子,都不跟我说一声就自作主张报名了,后来就被选走了,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回过家。”

    “那他过几天是?”

    “哦,他做任务的时候受了伤,伤了身体,大王慈悲,就放他出宫了。”店老板解释到。

    予安听后安慰了老板几句,掏出些铜板要递给老板,那老板将她的铜板退回去,笑着说:“今天这顿饭就当是我请你的,姑娘,好好活下去,可不敢再做这些损耗身心的事了。”

    予安闻言没有推辞,她将铜板收回去,回到院中拿了一副画送给老板,这幅画画的正是这个摊子,当时予安刚搬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烟火气十足,心中喜欢,便回家画下了它。

    老板见着画高兴的合不拢嘴,他喜气洋洋的将画挂在了自己摊位最显眼的地方,止不住的道谢。

    好情绪真是会传递给别人,予安见老板这副欢喜的模样,心中竟也不由的生出股欢喜之情来。

    她出了巷子,去向太医令府,在路上正好碰到了太医令府的丫头,丫头刚好也是要去寻她,见着她十分激动。

    “前些天我去您府上找您,敲了许久的门都没人应,我想着或许您是出城忙去了,今日小姐又差我去找您,这还真巧啊,恰好就碰到您了。”

    予安说:“正巧我也有很多事想跟母亲讲一讲。”

    她们一起去了太医令府,予安踏上府前台阶的那一刹那,又突然悲从中来,她吸了吸鼻子,想要敛住心神。

    但她终究是没忍住,又落下泪来,怕被丫头看见了告诉母亲,平白让母亲担心,她匆匆抹了两把脸,走进府中。

    玉泉依旧等在门口,见着予安立即扑上来,她的双手一直紧紧握着予安,“安安,你这些天去哪里了?娘一直在派人找你,娘好怕你出事儿。”

    予安听她这样讲,“咚”一声跪下来,“母亲,我现下已然知道月娘亲的下落,我于郊外找到了她的尸骨,母亲,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一定要给她报仇。”

    玉泉似是早就料到了如今的结局,她心疼的将予安扶起来,问到:“孩子,你要怎么报仇?找谁报仇?”

    予安抬起头看着她,眼中泛着深不可测的波澜,执拗的说:“母亲,求求您帮我。”

    “安安,不是娘不*愿意帮你,但是你也知道,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当今的大王听信谗言无情无义,你若是想报仇,难道要弑王?他高高在上,你如何伤得了他?”玉泉神情悲凉的说。

    “更何况……”玉泉心疼的摸着予安的头,“更何况他是你的生父,你若找他报仇,你不仅杀了这个国家的王,你还杀了你的父,你便是不忠不孝,整个吴国都将容不下你,小月在天有灵也一定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的生活,而不是沉溺在仇恨之中。”

    “不,母亲。”予安抬起头看着她,玉泉看到眼前的孩子瞳孔亮的吓人,就像随时能从中窜出几只精怪一般。

    “母亲,我一定要给月娘亲报仇,她被乱刀砍死,生前受了无数苦楚,若我就此罢手,我怎能对得起她那些年的养育之恩,母亲,我要见钦天监,就是那个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请您帮我。”

    “予安,你就非得如此吗?你就非要……”

    “对,母亲,我必须,而且确定要去做。”

    玉泉盯着她瞅了半晌,最终像是整个人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扶着予安双臂的那双手肃然沉了下去,甩荡在身旁。

    她悲痛的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神情满是沧桑与肃穆,“娘这些年一直在寻你,即便早就听人说小月已遭不测,却依旧心怀侥幸,总觉得你不会就这样没了,如今终于盼到了你,你却又要以身犯险,你求我帮你,可我身为你的母亲,又如何能眼睁睁的送着你再次跳入刀山火海?”

    予安重新跪下,重重的朝玉泉磕了三个响头,“母亲,在周国做质子的日子十分艰难,别人想欺负我就欺负我,别人想怎么辱骂我都可以,我活得甚至不如一个畜生,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总在内心深处告诉自己还有月娘亲在吴国等着我,我靠着这口气度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可我终于回到故土的时候,却发现她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母亲,若是没有我,她便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若是我……”予安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她低头呜咽着哭,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石板上。

    “若是我当日能够听她的话,一直待在冷宫里等着她,或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我不会变成质子,她也不会被乱刀砍死,我们或许就能等到祖父重新成太医令的那一天,我们便可一家团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擅自出冷宫,才酿成了此等苦果!”

    “我要为她报仇,九死亦不悔!吴王无情无义不配为王,钦天监信口雌黄,害人性命,断不可留,但母亲方才所言情真意切,掏心掏肺,我在此向您承诺,此次复仇,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予安……”玉泉悲痛欲绝,她觉得自己眼前刚认下的女儿此刻正在离她越来越远,她也跪倒在地,按着予安的胳膊。

    “你既已下定决心,母亲也拦不住你,可你要去见钦天监,我不会帮你,此人诡计多端,工于算计,我绝不会亲手送你羊入虎口。”

    予安闻言淡淡一笑,她缓缓直起身,将母亲扶了起来,转身准备离去。

    “予安!”玉泉抱住她,将她紧紧按在怀里,“你听娘的话好不好?复仇只会让你的心智被迷惑,让你堕入无边地狱,除此之外,毫无好处,大王头痛症发作,你祖父这些天一直守在宫中,我们稍安勿躁,等你祖父回来再做决定好不好?”

    予安紧紧回抱住母亲,少顷,转身毅然离去。

    这之后的好多天里,余安一直埋伏在钦天监的府边,她靠着进进出出的伙计,得到了钦天监用过的物品。

    她将这些物品交给伯奇,“伯奇,我要进入这个人的梦中。”

    “不可,你以凡人之躯擅自进入他人梦中,易受反噬。”

    “伯奇,我不在乎,我要进入他的梦中,我用自身精魂喂养你这么多年,你不应该拒绝我。”

    伯奇感到她这段时间心火难平,魔气滋生,它心想或许帮她报了这个仇,一切便会好起来。

    于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它将予安的一缕精魂吞入腹中,进到了钦天监的梦中。

    第73章 疏而不漏

    ◎你的罪孽,到消除的时候了。◎

    那是一个昏暗的角落,身边有一滴一滴的水声。

    “吧嗒”“吧嗒”“吧嗒”

    “高兴泽,你今年多大了?”

    “你是,你是什么人?”

    “你不用管我是何人,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四十二。”

    “哦,原来你这样的人,也能活这么多年。”眼前的姑娘讽刺的说到。

    高兴泽看着她嗤笑的神情,心中有些不悦,“你到底是谁,为何进入我的梦中?”

    “为何?”女子眯着眼嘲笑到:“当然是来探讨一下你背的人命债。”

    “你什么意思?!”

    他看到眼前的女子没有再说话,她只是一动不动抱着臂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高兴泽,这些年你到底花言巧语骗了多少人?那些人,不管是达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被你一句话就决定了终身命运,这种感觉是不是让你觉得非常兴奋?”

    “你看呐,娘娘大王,甚至是这个国的公主,她的命运都是由我来决定的,我虽然没有拥有至高的权力,但是我却是幕后的操纵者。”

    “高兴泽,你当然永远都不会想到今日我会进到你的梦中,你可认得我是谁?”

    高兴泽看着眼前神神叨叨的女子,恼怒非常,他甚至想要上前去将眼前的女子撕碎,但不管他走多少步,眼前的女子永远和他保持着那样一段距离,他根本无法触及。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正在他气喘吁吁的质问女子时,女子却倏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狠狠扇了他几个耳光,而他即便看到她逼近,身体却无法动弹,硬生生的挨下了那几个耳光。

    他看到眼前的女子瞪着眼睛问到:“我在问你认不认得我是谁?!回答我的问题!”

    高兴泽被唬着了,他看着眼前女子的面容,仔细思索了一炷香的时间,和自己有关的女子无非就是些宫中的女眷,亦或者是王城的达官小姐,再者就只能是青楼的女子。

    宫中女眷找他无非就是贿赂他,让他在大王面前多说些好话。

    贵族小姐找他无非是看上哪里的穷苦书生,想让他跟自己的家里人说点好听的。

    他思来想去,却没有想到丝毫关于眼前女子的故事,或者说他根本就从未见过她。

    而她此刻却在自己的梦中,怒目而视。

    “哦,记不清了是不是?忘记了?”女子手中拿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刺去,活生生割掉了他的耳朵。

    “你可还记得宫中的莲妃?吴王听信你这种江湖骗子的话,可笑至极,听了你的话,连自己的孩子都能说丢就丢了,那你呢?莲妃为人温和敦厚,从不曾为难你,当日她怀孕的时候,你又为何那般加害他们母女?!”

    高兴泽痛的满地打滚,怕闻言根本不想回答,却听到女子怒吼道:“你若敢不回答我,我便剜了你的眼!”

    他被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回答到:“宫中的娘娘怀了孕都得给我送点东西,让我向大王美言几句,莲妃却不将我放在眼里,她分明就是瞧不起我!”

    “她瞧不起你?”予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曾经想过很多很复杂的权谋诡计,或者是党派之争,亦或者是自己的外祖父当太医令的这段日子里面得罪了哪些人,她却从未想过竟是这样荒唐的理由。

    她怒极反笑,“仅仅是因为这样一个理由,你便说出了那样恶毒的话,害得莲妃疯癫度日,而那位襁褓中的胎儿变成了刀下亡魂?”

    “让莲妃发疯的人是大王,杀死公主的人也是他的亲生父亲,归根结底是吴王的薄情寡义,我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话,就算要找报应,也找不到我的头上来!”

    “你倒是将自己择的干干净净。”他听到眼前的女子语气略带悲凉的说。

    “所以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要进到我的梦中?割我双耳,如此这般质问我?”

    “我啊,我就是那个被你害死的公主啊。”

    “不可能!她还未出事便被诛杀,当时连胎盘都放在莲妃宫中,不可能有假,怎么会是你这般模样!”

    “你很好奇是不是?好奇我分明在胎中就被杀了,如今却能以成人的样子站在你的面前,你害怕了,你怕不怕自己遭报应?”

    “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当时莲妃腹中的胎盘是我亲眼所见,你若真是他的孩子,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莲妃犯了欺君之罪,我明日就可禀报大王,诛她九族!”

    “所以说直到现在,你都从未有过丝毫的良心不安?”予安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愤怒,却又平添一丝的悲凉。

    “我早就说过了,我没错!”

    “呵。”予安嗤笑一声,“公主早就死了,但公主亡灵不安,心中愤恨难平,将这一番苦果全部状告给了满殿阎罗,阎罗震怒,特意派我来到凡间,向你索命!你信不信只要我想,你便没法活到明天早上?”

    高兴泽是相信地狱阎罗的,他自幼跟着师父学艺,虽说没有学到什么深奥的本事,心中对于妖魔鬼怪却是深信不疑。

    正在他半信半疑之时,他见到一缕黑烟从天而降,等落到地上的时候,那里黑烟突然消散,摇身一变成一只凶猛的神兽,那神兽向他张开血盆大口。

    他感受到了神兽口中散发出的血腥气。

    高兴泽感觉真的疯了,以前师父曾经说过因果报应,他年少时候还曾相信过一段时间,后来他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相信就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了。

    他不是不相信,而是忘记了相信这种感觉。

    予安看着他怔愣的表情,开口道:“我可以给你机会将功折罪,你可愿意?”

    “愿意,您有什么尽管吩咐,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不推辞。”

    “我要你明日就告诉吴王,婴灵怨念深厚,地狱阎罗震怒,于国不利,若想赎罪,必须为秦家下一道免死金牌,护佑秦家诸位百岁无忧,否则吴国必灭。”

    “好,我明日就去,上仙,若是我将功赎罪,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去地狱?”

    “这个,关乎因果,无可奉告,不过若是你一直不知罪,必定不得善终。”

    高兴泽还欲再问,眼前的仙人和神兽却已烟消云散。

    钦天监惊醒的那一刻,冷汗直流。

    那慌乱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顾不上擦汗,就连滚带爬的跑到书房里去写奏折。

    “臣昨夜观星,见紫微垣隐有晦暗,北斗第三星摇动不定,主后宫阴气郁结,恐有怨戾未申,及至子时,臣忽得一梦,见大王妃嫔并公主形容惨淡,泣诉于阎罗殿前,言其怨念难消,求告于天。

    霎时阴风骤起,黑云蔽月,似有雷霆之怒将降,臣惊觉而起,急查天象,见东方有赤气贯日,此乃天罚之兆也。

    《春秋》有载:阴阳失调,则灾异生;人怨未解,则天罚至。今梦兆与天象相合,臣不敢不奏,妃、主之怨,或系宫闱失和,或关阴司冤滞,恐干天和,致生灾变。

    臣查《天官书》有云:怨气凝结,则五行乖戾;冤魂不散,必降灾异。今梦兆天象两相印证,实乃秦氏一门忠烈,却遭不白之冤,致令公主怨念难消。

    臣冒死恳请颁赐秦家丹书铁券,明载其功,赦其罪愆,方平此怨。”

    写完奏折之后,他反复阅读多遍,坐立难安,干脆在屋中来回走动,直到天色渐晴,迫不及待往大殿走去。

    吴王自幼不受父兄待见,就在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梦到一只乌鸦前来报喜,告诉他只要坚持下去,按照钦天监说的走,就一定能得到王位。

    这么些年他身边换了三个钦天监,他对每一个都是深信不疑。

    听到这个钦天监说这样前后矛盾的话,他也没有多想,当即便下了诏书,派人送去了太医令府,还让太医令回家里去休息几天。

    他这头痛症是老毛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若是让太医令一直等到他头痛症发作结束,最少得等几个月。

    送出丹书的那天晚上他便做了个梦,他于梦中见到位女子,这女子看着年轻,表情却不像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能流露出的。

    “你可还记得吴国给周国送去过一个质子?”那女子问。

    “是寡人送出去的,寡人自然知道。”

    “那位质子又不是你的儿女,你为何送她出去?”

    “胡说!她分明就是寡人的公主。”

    “这么说,原来你知道她是你女儿,你怎么知道的?”

    “那夜侍卫带来莲妃身边的奴才,听说她一直在寻一个娃娃,寡人便逼问她,并且告知她若她不说实话,就送那娃娃去周国当质子,她当即便什么都招了。”

    “那她是怎么死的?”予安见了这么多恶心到极点的人,在面对他们时,心中开始麻木。

    “不知道,后来寡人有些累了,就让人将她拖了出去,不过是个奴才,死就死了,寡人怎会在意?”

    予安闻言心如死灰,她突然咧开嘴,癫狂似的大笑起来,“原来你知道她是你的女儿,可你也从未想过跟她相认,甚至连半点解释都没有便送她去了周国?你明知她境遇十分悲哀,却从未想过留一些人在周国照顾她,也从未想过接她回来?”

    “她母亲欺骗寡人,寡人都未治过她的罪,依旧重用太医令,寡人已经够宽厚了,她是灾星,于国不利,寡人送她去周国,也是帮她消除罪孽。”

    予安被他的逻辑又一次恶心到了,她戏谑一笑,轻轻的说:“那以后,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罪孽,到消除的时候了。”

    第74章 衔恨蒙枉

    ◎您的儿子,害惨了我。◎

    凡人托梦极其消耗精力,加上予安托这两个梦时情绪波动过大,故而消耗更甚。

    躺在那里直直过了五日,才堪堪能起身来,这中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她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道。

    醒来的那日她照例在家门口的面摊上吃了两碗面,她本心满意足的饕餮着,却在看到老板儿子的那一瞬间晃了神。

    眼前的这个人如此熟悉,却想不起来曾在哪儿见过,但予安肯定的是这个人她一定见过,她这样想着,竟又没了胃口,她心事重重的放下筷子,起身去往太医令府。

    她敲了敲府上的门,侍卫开了门,这侍卫看起来垂头丧气,眼下发青,予安感觉不妙,她立即走进院中,向母亲的闺房走去。

    在去的路上碰到了一位白发垂髫的老者,他就如同侍卫一样,也是眼下发青,没精打采。

    但予安见此人衣着神态,心想这或许就是她的外祖父,她试探性的开口:“祖父?”

    那人听到声音这才发现自己身侧站着一位小姑娘,他本是心中奇怪,却在见到这姑娘的第一眼就明白这是自己的孙女儿。

    虽说眼下府中发生着许多令他痛苦之事,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又能够重新见到孩子,他心下自是万分激动。

    他走过去,拍着予安的头,语气微微颤抖:“予安,是你吗孩子?”

    “是我,祖父。”

    “好啊,好啊,泉儿那日派人捎口信告诉我她找到了你,我当时因为在宫中照顾大王一直无法回家,心中却一直念着你,这不,好不容易回家了,你娘又病倒了,祖父派丫头去寻你,却敲不开你家的门,还好你今日自己过来了,真是太好了。”

    “您说什么?我母亲病倒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病倒呢?”予安急着问。

    祖父似是有些难言之隐,他笑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道:“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既然你来了,就跟祖父一起去照顾她,你母亲见了你病你肯定会好起来。”

    予安跟着祖父还未走到母亲房前,就听到了剧烈的咳嗽声,予安再也顾不上什么体统,什么规矩,她冲到门口,也不敲门,就“啪”一下打开了门。

    她看到了面如纸色的母亲。

    她扑上去,跪在母亲的床头边,母亲也半睁着眼看着她,眼神迷离,予安真的觉得母亲可能连睁开眼看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究竟是为何?我那些天去的时候您还好好的,怎么到今日就成了这副模样?”

    “孩子,答应母亲,放弃复仇吧,他是一国的王,你跟他作对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您是因为我才忧思成疾的吗?”

    “不,是娘没用,是娘没用……”

    予安听着母亲气若游丝的声音和悲痛的神情,痛不欲生,她闭着眼,眼泪却依旧从眼眶中挤出了出来,不听话的肆意横流。

    母女俩都哭了,哭得很苦。

    半炷香后,予安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泪水,“母亲,我答应您,只要您能好好的,我什么都答应您,我求您好好的。”

    这时候祖父走过来,他轻轻搭上女儿的脉,他以前自诩是个名医,但凡是能医治的病到他手里就不可能治不好。

    可是女儿的脉……这脉搏微弱,已油尽灯枯。

    她的病根是从年轻时候落下的,那时候情形紧急,她刚生育完还未来得及休息便被带出了宫,又因母女分离,所以伤了身体。

    出宫后他一直在为女儿调养身体,这些年来断断续续,时好时坏,但总的来说病情还算稳定。

    古话常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按理说找到了女儿就相当于找到了心药,可是……

    玉泉撑着一口气将予安揉进了自己怀里,她的眼泪如同断线的风筝,“好,安安乖,安安最听话了,你喊我一声娘好不好?”

    “娘。”

    “哎,安安乖。”

    自从知道母亲病重以后,予安便搬去了太医令府,她每日衣不解带服侍母亲,事无巨细,事事亲躬,百般体贴。

    她企图靠这般侍候来留住母亲,可看着母亲一日日逐渐塌陷的眼眶和面容,她的心也越来越空。

    无数次的夜晚,她跪在院中央,看着满天星辰,祈求漫天神魔可以给母亲庇佑,她从前从不信这些东西,当质子的时候,即便被别人欺负的如何狼狈不堪,她也从未想过祈求上苍。

    那时的她总觉得即便现下身处困境,却依旧能够绝处逢生,未来还有无尽希望,她一直想着只要能够逃回吴国,靠自己不懈的追寻,日子一定能够好起来。

    可现下却并非如此,月娘亲死了,亲娘也病入膏肓,她从未觉得如此无助过,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的人生会走得如此艰难,为何追寻的一点点亲情却如此难留。

    就在前些天,她怕自己的复仇计划会牵连母家,还费尽心思耗干魂力为祖父和母亲求得了免死诏书。

    正当她觉得自己已无后顾之忧时,母亲却因自己的一意孤行缠绵病榻,她觉得老天总在跟自己开玩笑,每当她快要抓到一点点幸福时,它却总要下一场大雨彻底掩盖曙光。

    她求了十夜后,母亲离开了。

    予安瞬间被抽尽了气力,她整个人都颓丧下来,她跪在母亲的坟前,久久不愿离去。

    偏偏天上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她感觉到有个人走近她身边,原来是祖父。

    “祖父,都是我的错,若我不那么一意孤行,娘也不会走。”

    “不怪你,孩子,怪祖父,你母亲年幼之时,我刚当上太医令不久,我心中有宏图大志,总想着女儿若是能到宫中当娘娘,我的仕途也会更加平顺,却不曾想将自己的女儿亲手送入虎口,虎毒尚不食子,他却全然没有半点温情。”

    “孩子,若不是祖父利欲熏心,一切也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你自幼长于冷宫,年纪轻轻便去他国做质子,无人庇佑,九死一生,回来后发现养母被乱刀砍死,亲母又不久病逝,是祖父对不住你,没能及时将你们接出来,也没能庇护到你们。”

    予安悲痛不止,他在她旁边,轻轻抚上她的背,“祖父这些年来从不曾离去,和你娘一样盼着能够寻到你,等到你,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予安,你可愿与祖父离开这伤心之地,回老家休养生息?”

    “老家?”予安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中倏然涌出一股暖意。

    “对,跟祖父一起回老家吧,咱们老家就在地都郡的秦乡,那里四季如春,风景幽美,祖父小时候总会在村中央的那条小溪中捉小鱼小虾,你母亲小时候很顽皮,有一次为了抓小鱼差点淹死,幸好你祖母及时找到,将她从溪中抱了起来。”

    予安看到祖父历经沧桑的回味过去,不知怎的,心中愈发悲伤,“祖父,我们一家人被迫害至此,难道您从未想过报仇吗?”

    太医令睁开他浑浊的双眼,“如何复仇?”

    “祖父,假如我真的有办法能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呢?”

    “予安,我知晓你心中有许多怨气与恨意,但你可知道,你若想复仇必定会将矛头指向大王,先不说你们的血液一脉相承,假如你真的能够杀了他,可你曾想过后面的事吗?”

    “什么后面的事?”

    “他是一国的王,子嗣单薄,若是一朝身死,王都必会陷入动乱,而当今天下,周国实力雄厚,一直以来虎视眈眈,位于西南方向的赵国,如今也已改立新帝,急于成就一番事业,这样一来,他国若趁虚而入,直捣王都,又有多少黎民百姓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若因自己一个家族的仇恨而波及了整片王国的百姓,祖父怕你到时候,会后悔。”

    祖父的话振聋发聩,予安听罢久久无言,的确,她从未想到如此深远,她也从未考虑过自己的行为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若是真于梦中杀死吴王,届时生灵涂炭,她又当如何自处?

    那一夜她回到自己家中收拾行李,辗转反侧,久久难眠,她突然感觉自己想要复仇的心在渐渐冷却,可若是就此放弃,她又实在觉得愧对月娘亲,但当下时局,她也的确无法放手一搏。

    而娘亲的离去,也让她逐渐清醒起来。

    第二日,祖父派来的马夫早早便驾着车在家门口等她,她将行李搬上马车之后,又一次看到了面摊老板的儿子,这一次,她终于记起了他。

    眼前的这个人不正是小时候骗自己说要帮她寻找娘亲,最后却将她带去宫殿的那个侍卫吗?

    终于想起来了,怪不得会如此熟悉。

    予安心中恨意又起,她走上前去,对那人说:“侍卫哥哥,我找不到我娘亲了,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他有些迷惑的看着予安,似是已经忘记了过去那久远的事,予安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看,却没有任何反应,继续说:“侍卫哥哥,你若不能带着我去找我娘亲,又为何要将我扔进殿中?你想要在大王面前建功立业,可曾想过我当时只是孩童,孤身前往周国,如何生存?”

    “你是……”

    “对,是我。”

    他像是见了鬼一般,扔下手中的抹布逃进家中,予安站在那里看着他仓皇逃窜,心中怒火滔天,她明知自己就应该随着祖父离去,不再耽溺于这些前尘往事,可当她想起他,又看着他落荒而逃的时候,却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哟,画师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呀?”面店老板还不知道自己儿子与眼前这小姑娘的恩怨,他看到予安面色发青,开口问到。

    “老板,你没有教导好自己的儿子。”

    “什么?”

    “我说,您的儿子,可害惨了我。”

    第75章 田野小栖

    ◎你娘小时候,最怕雷雨天。◎

    此言一出,老板的脸瞬间变成惨白。

    “姑娘,何出此言呐?犬子一直在宫内当差,应当从未见过姑娘才对啊?”

    予安嗤笑一声,指着那个扇紧闭的大门,“您看,他不仅无耻,他还懦弱。”

    “这……”老板跑进房中,将儿子扯出来,“相必你肯定与这位姑娘有什么误会,你快解释清楚,她是咱家的邻居,为人十分友善,你看,挂在咱棚子上的那幅画就是她画的,因为她这幅画,来咱家吃面的人都多了。”

    “爹,不是误会。”

    “什么意思?”

    他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去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公主。”

    予安并不奇怪,她早就料想到既然吴王能知道自己是他的亲生女儿,那么他身边的侍卫估计也都知道了。

    她开口道:“我不是公主,不要这样称呼我。”

    “是。”

    “你为了得到吴王赏识殚精竭虑,如今为了他受伤却也没有得到他的恩泽,他不还是将你送出了宫?”

    “是啊,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予安听后心中火气,她呵斥到:“难道去周国当质子就是我的命?!”

    “什么质子?什么公主,儿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板听的一头雾水,问到。

    “爹今日我们先打烊吧,您先进屋里歇着,我跟这位……姑娘,先谈一谈,等晚些时候跟您详说。”

    老板虽然心中狐疑,急于了解事情的经过,但看着眼前二人凝重的神情,也只是收了摊子回家去了。

    “当时是我利欲熏心,吴赵两国联合起来攻打吴国却大败而归,吴王要求我们送质子过去,大王因为此事坐立难安,恰巧那天晚上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心想……我心想即便你去异国他乡当质子,也一定会过得比在冷宫强……”

    “你为何会觉得我去异国他乡当质子能比在自己娘亲身边过得好?!”

    “因为……因为一般来说做质子,总的来说也是公主待遇,应当不会……”

    予安被他恶心到了,她原本也只是想要质问谴责他一番,却不曾想他这样恬不知耻,“我此一生自问见过不少虚伪恶毒之人,如今再次见到你才明白原来一个人能恶心到这种地步,你在为自己寻找借口,因为你明明知道我绝不可能过得好,而且你也明知道我可能会死在那里,但是你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自己,觉得我会过得好,以此来麻痹自己,就能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吗?”

    “我……”

    “现在你知道我还活着,而且在京都,你会怎么做?你是不是又要告诉吴王,然后让他派人来杀我,以此来表现你对他的忠心?”

    “怎么会?”他开始仓皇起来,他语气紊乱的说:“不是这样的,我当时真的,不是……我……”

    “无话可说就不必再说了,说多了只会让我恶心。”

    他看到予安眼眶红的吓人,不是那种委屈到落眼泪的红眼眶,而是一种愤恨到极致的表现,他感觉她真的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连皮都是由血液凝成的。

    他呼吸一窒,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忍不住颤抖起来,正在予安刚准备开口时,他突然“哐”一声跪倒在地。

    “对不起,我知道我说这一切在你眼里都很虚伪,但是你知道吗?我带着一个小孩子却没有告诉大王,若有闲言碎语传到大王耳中,他一定会要了我的命,我当时真的不只是为了去讨好他……”

    “那你就应该从看到我的时候就让我滚的远远的!直到如今,你还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他闻言猛然抬起头,脸上一片惶恐之色,蓦的,他突然起身,从皮靴中抽出一把匕首来,“欻”一下,砍掉了自己的左臂膀。

    血,“绵延不绝”的血喷到了予安的脸上、手上、衣服上,予安被鲜血染红了双眼,他看到有个人痛的蜷缩在地上,来来往往的路人都被吓得仓皇逃窜。

    “好啊,好。”予安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她心中凄凉至极,“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要给自己寻一个解脱,以此来逼迫我。”

    她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眼泪染上了血液,融成血泪流下来,“你以为你为了逃脱谴责自断一臂我就会原谅你?还是你觉得你只要自断一臂就能洗去过去一切的罪孽,若我还要找你问罪,那便是我不知好歹?”

    她蹲了下来,看了一眼从屋内冲了出来的老板,他的眼中升腾着怒气,她毫不在意,一字一句的问:“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告诉我,是谁杀死了我娘?”

    他惨白的面孔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你娘?可是那个在冷宫里,叫莲月的宫女?”

    “对,她是怎么死的?告诉我。”

    “她,被我手下的人乱刀砍死……”他还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予安看到老板喊着找大夫,跑得飞快。

    她彻底感到索然无味,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准备上马车,却在转身之后看到祖父就站在她身后,安静的看着她。

    “予安,前程往事不堪回首,跟祖父回家去吧。”

    “嗯。”她这样应着,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祖父拿着手帕帮她擦拭着身上的血迹,“瞧瞧我干干净净的孙女成什么样子了?祖父给你收拾了好多漂亮的衣服,乖,去马车上换一件干净的,咱干干净净轻轻松松的回家。”

    予安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长辈,心中一软,紧紧抱住了他,“祖父,您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对,祖父会一直陪着你。”

    太医令好说歹说,才终于将孩子哄到马车上去换衣服,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接受包扎的人,“你以自残来围堵我孙女,让她心怀愧疚,其心可诛,可如今老夫也不想再多与你计较了,此间往事,无人生还,活着的人,还是要过好当下的日子。”

    他说罢转身上了马车,驱车离去。

    予安自打上了马车换衣服以来一直在发抖,小鹤在旁边感受到了她的痛苦*与无措,它轻轻张开自己的翅膀将予安拢了进去,还时不时用自己的脑袋蹭予安的脸。

    予安在小鹤的怀抱下渐渐安静下来,“小鹤,虽然我的确无法就这样放下过去的怨恨以及为娘亲报仇的想法,但是祖父已经老了,若是我能够早一点答应母亲不去复仇,她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去,你知道吗?午夜梦回之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废物,想找的人永远也找不到了,应该陪伴的人也因为我离开人世,明明仇人就在我眼前,我却下不去手杀他,甚至他的血溅到我脸上时,我心中,在害怕。”

    她抱紧小鹤,“我还站在那里骂他懦弱,这世上最懦弱的人分明是我,我的世界黏哒哒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完全分不清楚,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刚开始还不是这样,那时候我觉得复仇是一件十分正当的事情,直到母亲病逝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报仇也不是,不报仇却不甘。”

    “若我也是一只鹤就好了……”

    马车吱呀作响,碾过雨后泥泞的官道,予安蜷在车里,出了城后,祖父坐在了车前,他的灰白胡须上挂着晨露。

    “看见那棵歪脖子柳树了吗?”祖父突然开口,嗓子沙哑得像石磨,“转过那个弯,就到家了。”

    予安直起腰,只见远处山峦起伏,近处稻田泛着新绿,一条土狗从道旁窜过,惊起几只芦花鸡。

    没有高墙深院,没有脂粉香气,只有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清香。

    马车碾过石桥,桥下溪水清可见底,几个光膀子的少年正在摸鱼,见车来也不避让,反倒咧嘴笑着。

    “秦大夫回来啦!”桥头卖豆腐的老汉直起腰,黄牙缺了两颗,"这小闺女是"

    “我孙女儿。”祖父跳下车,从怀里排出三文钱,“老谢,我这么久不回家,难为你还能一眼识出我,来块嫩豆腐,晚上给娃炖汤。”

    老宅比想象中破败,土墙塌了半边,院门只剩一扇,歪斜地挂着,檐下蜘蛛网在风里摇晃,青石缝里钻出野蒿,有半人高。

    祖父却笑说:“好得很,梁没塌。”他卸下车辕,从墙角摸出把生锈的柴刀,“走,砍些蒿子去,晚上铺床。”

    予安接过刀,手心立刻沾了层红锈,她蹲在院角,听见隔壁传来舂米声,“咚、咚、咚”,像有人在敲木鱼。

    蒿草汁液沾了满手,辛辣气味冲得鼻子发酸。

    “予安!”祖父在灶房喊,“把豆腐端来。”

    灶台是黄泥垒的,火塘里松枝噼啪作响,祖父往铁锅里撒了把野葱,香气突然炸开,呛得予安连打两个喷嚏,豆腐在汤里翻滚,渐渐浮起蜂窝似的小孔。

    “来,吃饭了孩子,粗茶淡饭最养人,丫鬟都被我遣散啦,没有人帮我们干活了,吃完饭还要收拾屋子呢。”祖父盛了满碗推给她。

    暮色爬上窗棂时,村里响起梆子声,祖父点亮油灯,火苗只有黄豆大,照得他脸上沟壑更深,“明日集上买只母鸡,”他自言自语,“下了蛋好换盐。”

    予安听见院外蛙声如鼓,月光从破瓦缝漏进来,在地上画出歪斜的格子。

    她不知不觉睡去,竟难得的一夜好眠。

    天刚蒙蒙亮,祖父就在院里劈柴,予安揉着眼推门,在晨雾中看见了他单薄的背影。

    “醒了?”祖父头也不回,“予安,去溪边打水,顺便摘些马齿苋回来。”

    予安提着木桶出门,溪边已有妇人洗衣,棒槌砸得石板砰砰响,马齿苋长在田埂上,紫红的茎掐断会流出黏稠的白汁。

    灶台上煮着草药,苦味弥漫整个院子,祖父说:“你不是说总睡不好?祖父给你抓了几副药调一调。”

    傍晚起了风,晒着的草药簌簌作响,祖父突然放下簸箕,“予安,瞧见西山了吗?明日要下雨。”予安望去,只见夕阳给云朵镶了金边,看不出什么征兆。

    夜里果然落了雨,予安忽然听见祖父在黑暗中说:“你娘小时候,最怕雷雨天。”

    她屏住呼吸,但祖父没再往下说,只有雨声越来越大,渐渐淹没了屋外的夜晚。

    第76章 停云落月

    ◎明白,祖父。◎

    祖父是一个话平日里很少,但是很勤快,爱做事的人,他虽不善言辞,却十分细心。

    那日清晨他照例在屋外劈柴,看到予安从房间里走出来,眼下却一片阴鸷。

    他放下手中的弯刀,走上前去,“予安,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也没什么大事,祖父,只不过是昨夜做了噩梦,今日清晨醒来心中有些郁闷罢了。”

    祖父将她带到院里的草棚下,轻轻为她搭上了脉,他细细的感知着予安脉搏的跳动,眉头却越皱越紧。

    最后却也只是笑了一笑,说:“有些心脉受损,不过也没什么,祖父给你好好调理调理,什么病都会好起来,你放宽心。”

    “嗯。”

    “对了,你养的这只鹤很有灵气,但是在这样一个土院子里有些憋屈,你带它去村里的池塘边转一转,顺道捉些小鱼小虾回来,今日熬鱼汤喝。”

    予安轻轻笑了笑,晨雾未散,便带着鹤往溪边去。

    溪水清凉,予安弯腰翻动卵石,小虾受了惊,急窜出去,被鹤一喙啄住。

    “慢些吃。”她捋了捋鹤背的羽毛,“今日多抓些,给你存着。”

    远处传来牧童的柳笛声,小鹤昂首,振翅掠过水面,惊起一串银亮的水花。

    对岸有几个洗衣的妇人,槌衣声咚咚响,小鹤受惊,扑棱棱溅起水花,湿了予安的半幅裙角,她也不恼,只揪了把芦苇穗子丢它。

    日头渐高,塘水也逐渐暖了,予安赤脚踩进淤泥里,脚趾缝钻出几只小螺,小鹤踱过来,长喙在她手心一点,原来是只半死的泥鳅。

    “谁要吃这个。”她抹了把汗,泥鳅又滑回水中,“小鹤,要抓活的,知道了吗?”

    她正将手中的活泥鳅扔进篓子里,就听到远处传来祖父的咳嗽声,老人背着药筐从堤上走过。

    小鹤突然伸长脖子叫了一声,惊飞了苇丛里的野鸭。

    祖父看到予安赤着脚一身泥泞,睁着双大眼睛在看自己,觉得有趣,他故意逗予安:“怎么出来混玩一圈变成一只脏泥鳅了?”

    予安闻言也不恼,她“嘿嘿”笑了两声,神情中还有些腼腆,祖父看她这反应,心中有些落寞,他自言自语说:“看来还是没养太熟啊,都不敢跟我闹小脾气。”

    他从自己的草药篓子里取出一枝药草,“看,今日采到了许多当归。”

    予安远远看着祖父手中的草药,心中高兴,她抬起手笑呵呵的给祖父鼓掌,惹的祖父又是一乐。

    爷孙俩一同回了家,予安抓回去好多青虾,祖父便挑了些龙井茶芽,做了个龙井虾仁,“泥鳅刚抓来土腥气重,先用清水养上三天,到时候做酱焖泥鳅吃。”

    予安听得嘴馋,她趁着祖父炒青菜时偷偷吃了几个小虾仁,祖父看在眼里,却也只是宠溺的笑了笑。

    予安平生以来去过好多地方,不管是朱门大院,还是市井小院,她都能做到既来之则安之。

    但她却从未拥有过乡野生活,过去她在冷宫吃不上好东西,去周国做质子更是连饱腹都无法保证,她那时候就心想,等她逃出周国,回到吴国找到了娘亲,她一定要将金银财宝囤的满满的,给娘亲买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每天吃大鱼大肉。

    如今与祖父生活在这样一个乡野中,没有什么漂亮的衣服,也没有大鱼大肉,可她却终于找到了内心深处的宁静。

    暮色染了窗纸,予安与祖父对坐方桌两头,一碟腌芥菜,半碗虾酱,糙米饭腾着热气,祖父的竹筷在碗沿顿了顿,原是院门吱呀响了。

    “秦老哥!”隔壁的柳婆婆挎着竹篮闯进来,篮里小鸡扑棱翅膀,扫落几根褐羽,“新孵的芦花鸡,最补身子!”

    予安忙起身,板凳腿刮着泥地,那鸡突然猛蹬腿,挣出篮子,“哐”一下落在饭桌上,爪子踩进虾酱碗。

    “哎唷这瘟货!”柳婆婆去捉,鸡却扑向祖父的饭碗,老人不躲不闪,枯手一翻,正扣住鸡脖子,鸡爪上还粘着两粒米饭,在空中一晃一晃。

    予安憋着笑,见祖父把鸡塞回篮里,顺手抹了桌上酱爪印:“留着下蛋。”

    “下什么蛋。”柳婆婆拍一拍大腿,“专程挑的公鸡,炖汤才香哩!”她忽然凑近予安,“丫头瘦得鹌鹑似的……”话没说完,鸡又从篮里探出头,啄她脑后发髻。

    祖父摸出三个铜钱,柳婆婆却倒退着往院门走:“使不得使不得,上回您给虎子扎针还没谢……”话音混着鸡叫,人已消失在暮色里。

    桌上虾酱混了鸡爪印,祖父拿筷子搅了搅,照旧扒饭,檐下传来扑翅声,小鹤踱进来,偏头盯着空篮子。

    “予安,你看看,这乡下的人啊,有这点好处,心里老记着别人对她的好,要我说你也不用这么拘束,往后的日子里想要跟谁相处想要做些什么,自做就是,这里的人都淳朴,没什么坏心眼儿。”他说着又看了一眼一直咯咯乱叫的芦花鸡,“既然是只公鸡那就先养着吧,等稍微长大一点,祖父给你熬鸡汤喝。”

    祖父说的话,予安听了进去,往后的日子里她也逐渐放开天性,和村子里的人熟络起来。

    她本来就是个爱说话又调皮的孩子。

    予安渐渐成了村里的“野丫头”。

    清晨的溪边,洗衣的妇人还未蹲下,就见她卷着裤腿站在水里,手里拎着竹篓,正弯腰摸螺蛳,小鹤在一旁踱步,时不时低头啄一尾小鱼。

    “秦家丫头,又来捞零嘴?”李婶子笑着捶打衣裳,水花溅到予安裙角上。

    “给您留半篓!”予安笑嘻嘻地晃了晃竹篓,里头螺蛳哗啦响,她如今知道谁家爱辣炒,谁家要炖汤,摸来的螺蛳总是一家分些。

    村口的晒谷场成了她的“戏台”。午后太阳毒,几个半大孩子蹲在树荫下玩石子,予安凑过去,从袖子里掏出把杏脯:“输的吃一颗!”那杏脯是她跟祖父学着腌的,酸得人挤眉弄眼,孩子们起初拘谨,后来抢着要,连最腼腆的二妞都敢伸手拍她肩膀。

    跛脚的阿承常带她去后山摘野果,他认得哪棵杨梅甜,哪丛树莓没刺,予安攀着树枝乱晃,熟透的果子雨点般往下掉,阿承在底下用衣襟兜着,笑得露出虎牙:“祖宗哎,轻点儿!”

    偶尔她也闯祸,有回追着小鹤跑进菜园,踩塌了张叔刚栽的茄苗,老人举着锄头作势要打,她赶紧掏出荷包里藏的薄荷糖:“您消消气……”张叔板着脸接过糖,转头却塞给她两个新摘的甜瓜。

    最热闹的是赶集日。予安挤在人群里,头发丝黏着汗,手里攥着三文钱,跟卖糖人的老伯讨价还价:“再加个猴儿!”周围响起一片哄笑,最后她举着两个糖人回来,一个给了流口水的邻家小妹,另一个自己舔着,黏得手指头分不开。

    暮色四合时,常有人隔着篱笆喊:“秦丫头,来家喝粥!”灶台上的铁锅咕嘟响,她捧着粗瓷碗,听老人们讲山里有狐仙的传说,烛火摇曳里,那些皱纹纵横的脸,渐渐比京城小姐的胭脂面更让她觉得亲切。

    小鹤也成了村中一景,它大摇大摆走过田埂,孩子们不再惊叫,反而会丢些虾壳喂它。

    有日予安发烧没出门,听到傍晚窗根下窸窸窣窣,她转过头一看,原是阿承放的野梨,李婶塞的艾草团,还有不知谁摆的一小包松子糖。

    祖父在药房捻须微笑,看着孙女黑红的脸蛋,想起她初来时死气沉沉的模样,窗外的蝉鸣震耳欲聋,却比任何丝竹都动听。

    那一夜爷孙俩一同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祖父开口问:“予安,你年岁到了,可有心上人?”他怕惹的予安不快,又立即补充到:“祖父就是问问,这件事全凭你自己做主,你若真是有什么心上人,你跟祖父讲,祖父可以为你做媒了却这桩心事,总不能让你一直跟我这个糟老头子在一起,白白消耗了大好年华。”

    予安宛然一笑,说:“祖父,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姑娘,她被送去了其他地方,那个地方的人对她很不友好,他们老欺负她,还不给她吃的,总是言语侮辱她。她在那里很害怕,这个时候她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遭遇跟她一样,他们两个相互取暖,每次有人欺负那姑娘时,他就会挺身而出保护她,后来那个人被接回去了,走之前给这姑娘留了信物,还承诺说日后若有什么需要,便可拿着信物去寻他,这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可是姑娘却总是会想起那一段时光,想起被他保护的感觉和温暖。”

    祖父若有所思,思索了许久,说:“这姑娘爱上那个人了吗?”

    “不知道,姑娘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每次想到婚嫁之事时,脑海中却总会浮现出他的模样。”

    祖父叹息着说:“若那人回到自己的家中要帮忙处理家中事务,他又怎能顾得上像小时候那样照顾那位姑娘呢?”

    “是啊,那姑娘或许只是在怀念那种温暖的感觉,她如今已经长大了,能够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在意的人。”

    祖父看向予安,神情严肃,“孩子,祖父年少时也没觉得嫁入皇室有什么不好,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不论他当时对你有多好,他终究已是赵国的王,君王无情亘古不变,不管是多么好的人,只要坐上那个王位,性情就一定会变质,你贪恋着往日的温暖,但这种温暖只存在于回忆,如今很难再触碰了,祖父私心不想你再嫁入王室,你可明白?”

    “明白,祖父。”予安轻轻回应着。

    夜空的萤火虫忽明忽暗,就像地上人儿一声一声的叹息。

    第77章 风雨飘摇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昨儿个小满,祖父早早便出门去,说是要给家里添置点儿好吃的好玩的,再给予安置办几件漂亮的衣服。

    又因为家里的柴还没有劈完,予安便主动请缨担下了这项“重任”。

    予安还记得刚到这儿第一次劈柴抡起斧子时,满脑子都是领居家叔叔劈柴的利落劲儿。

    “咔!”

    柴墩子上的那截松木只破了层皮,斧刃却斜斜啃进垫木里,震得她虎口发麻。

    “予安,劈柴可不能使蛮劲儿。”祖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不知道,柴火也欺生,你越急,它就越拧着劲儿。”

    予安咬着唇去拔斧子,木屑簌簌落进了鞋里,扎得脚背有些痒。

    祖父接过斧子,他那双给银针穿线都不抖的手,握斧柄时忽然绷出青筋,斧刃在半空划了道银亮的弧,“嚓”地一声,木柴裂成两半,断面齐整得像用墨线量过。

    “瞧见纹路了?”祖父用斧尖点着木心那些波浪似的纹路,“顺着它劈,就是块顽石也得让三分。”

    再试时,斧子却总往右偏,有回差点劈到左膝,吓得小鹤都扑棱着翅膀跳开了。

    “手腕沉下去。”祖父突然扶住她的手,带着她一起抡斧,予安记得那次木柴应声而裂,飞溅的碎屑里还带着松脂香。

    想到这儿的时候,予安禁不住笑了。

    日头西斜,柴堆也渐渐高了,予安的刘海黏在额头上,掌心火辣辣的,却咧着嘴笑,因为她终于劈完了最后一根歪脖子柴。

    予安抱着劈好的柴走进厨房,新柴烧得噼啪响,她盯着火焰,蓦然看向窗外,发现太阳早已西沉,她心想看来是等不到祖父回家做饭了,于是便取出了些茼蒿,准备做晚饭。

    这样祖父一来便可吃到热菜。

    她又炒了两个小菜,蒸了些小米,太阳已然落山,直到月儿西斜,予安才看到祖父提着大包小包慢悠悠的走回来。

    她跑到祖父面前,笑着说:“祖父,洗把手吃饭吧。”

    可祖父的脸上没有喜色,他只将手中的物品放到地上,一声不吭去洗手了。

    予安心中奇怪,她静静坐在小桌旁,等着祖父过来,祖父一到跟前,她便问道:“瞧着您今儿心情不怎么好,是买东西时跟小贩儿吵架了?”

    祖父闻言摇了摇头,“予安,今日我去镇上听到了个消息,这事儿跟你有关,祖父虽觉得告诉你只会惹得你不快,却不得不告诉你。”

    “您尽管说。”

    “大王驾崩了。”

    予安听到此言神色一僵,祖父等着她回应,却等来了久久的沉默。

    他看到孩子手中拿着筷子一门心思只吃饭,便开口叫了声:“予安?”

    予安这才抬起头来,她盯着祖父忽然一笑,“祖父,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我还能有什么不快?”

    “是呀是呀,是祖父老糊涂了,的确不相关,无需在意。”

    予安问:“可他死了您为何瞧着心事重重呢?”

    “我就是听人说,现在都城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大王子身体羸弱,却是储王,但他毕竟身后没有娘家势力支持,被三王子牵制也无可奈何,党派争斗,叫人不放心。”

    “您是怕周边?”

    “是啊,周王野心勃勃,赵王更是年轻力壮且如今已稳定朝局,就像我之前与你说的一般,若他们想趁火打劫,我们连主持大局的人都没。”

    予安闻言也皱起了眉头,她心想这的确是件让人难以预料的事,况且这秦乡刚好就在吴赵边界不远处,若赵国的军队破了边疆守卫,大军就会长驱直入,直捣地都郡。

    她都不敢想,若真到了那番田地,地都郡的百姓该怎么办?

    到时候,柳婆婆、李婶婶、二妞、阿承、张叔……

    怎么办?

    对呀,怎么办?一想到这儿予安心中便梗着难受,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她沉默着与祖父吃过了晚饭后,便回到房中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她总觉得应当在还没有发生之前,就将这种可能遏杀在摇篮里。

    可是怎么样才能阻止这种可能的发生呢?

    她思来想去也只想出两条路:

    第一条:趁着他国还没反应过来立即稳住吴国朝堂的格局。

    第二条:劝说赵周两国不要动干戈。

    这两条路哪条都不好走,但好在她有伯奇在梦中,可伯奇对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或许能起到震慑作用,如今在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核心利益上,伯奇入梦,他们便会听吗?

    不论是那时候让周王放了自己,还是让钦天监给吴王上奏,亦或是让吴王发放丹书铁券,这些事对于予安来说的确很重要,但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王而言,不过弹指一劳。

    但不管怎样,还需得尽力一试。

    于是当天晚上她再一次请求了伯奇的相助。

    伯奇随着予安走南闯北的这段日子中不仅净化了自身的魔气,还通了人情。

    它体会着予安的喜怒哀乐,也更加明白了娘娘的心,它还记得自己刚诞生时正好是天破之时,它湿漉漉的金瞳刚映出天光,就看见穹顶裂了道疤。

    一滴雨砸在鼻尖上,不是透明的雨,是猩红色,粘稠得像揉碎了的朱砂,天裂处开始渗出这种雨,落在草叶上嘶嘶作响,烫出一个个焦黑的洞。

    它伸出舌头去接,立刻被灼得浑身鳞片炸起,咽下了一口带着铁腥的血液。

    正在世间生灵奔走呼号,四处冲撞之时,它看到一缕金光冲上天穹,那正是女娲娘娘。

    补天石在她袖间流转,折射出的光斑惊得它瞳孔骤缩,它看见神祇的手指被玄冥真火灼出焦痕,可那些五彩石仍在她的掌心旋转,渐渐熔化成琉璃色的浆液。

    一道赤雷劈落时,它下意识缩进岩缝,再探头时,女娲娘娘已凌空而立,她的长发在罡风中散开,发梢缀满星辰碎屑。

    补天石浆从她指间流淌,每一滴都拖曳着银河的尾光,可总被裂缝中涌出的混沌之气冲散。

    最接近天穹的刹那,娘娘的右臂突然迸裂出金红色的血线,它不知道,那是共工残留在裂缝中的怨气在撕咬神明。

    它只看见那些血珠没有坠落,反而逆着风升向苍穹,化作固定五彩石的天然金钉。

    补到第七日,女娲的耳垂开始剥落玉色的碎屑。

    他当时还不懂这是神格溃散的征兆,直到渐渐看到女娲娘娘的魂魄消散于天地之间。

    这么多年过去了,它感怀娘娘恩泽,却不懂她为何愿意牺牲,直到它遇到了予安。

    于是当予安请求它托梦时,它一口答应,转身就往京都去。

    不出一刻,又重新回到予安的识海中,“吾已令大王子放弃王位,并告知赵周两国国君十年内不许动干戈。”

    “好,多谢你,伯奇。”

    为什么让大王子放弃王位,这也是经过予安深思熟虑之后才做的决定,一来大王子身体羸弱,而治国本就消耗精力,他身体无法支撑国事操劳,二来三王子是钱勇大将军的外孙,一旦有危险,钱勇大将军一定会为了他全家的荣耀和他外孙的王位赴汤蹈火。

    至于大王子,予安托伯奇为他指了一条生路,那便是装死然后跑了,以后天高海阔,只要天下太平,哪里去不得?

    又过了半个月后他们得到消息,大王子旧疾难愈,撒手人寰,三王子顺利登上王位。

    予安和祖父听到这个消息都松了一口气,想来赵周两国听到是钱勇将军的外孙登上王位,应当不敢造次。

    生活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予安依旧到处玩闹,时不时故意扯祖父的胡子,惹的祖父拿起扫帚将她赶出屋去。

    那天下午予安带着小鹤在池塘边嬉闹,见到了远处走着一群不认识的人,她立即噤声悄悄跟着他们,她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她跟着他们走到一片树林时,他们停下了,她不敢靠的太近,但因为树林本就寂静,因此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这村子人口不多,很适合当我们的秘密基地。”

    “的确,我们先将这里的里宰宰了,再屠了村子,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好,你们立即去汇报主上。”

    “是!”

    她站在原处,心下发毛,却不敢走动,直到亲眼看到他们离去才急忙冲回村子。

    她跑到祖父跟前,气还没捋顺就说:“祖父,里宰大人有危险,您快告诉他,我们村被一些可疑人盯上了,他们准备杀了大人后屠村,将我们这个村当做他们的秘密基地。”

    祖父闻言大吃一惊,“当真?你可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不知,但我听他们口音,不像吴国人,而且他们一个个身手不凡,不像普通人,更像士兵。”

    祖父听完没再多问,“走,予安,我们一起去见里宰大人。”

    “好。”

    他们将这个消息告知里宰后,里宰没敢轻视,立即上报给地都郡郡守,请求地都郡支援。

    郡守回信说此事关系重大,定当全力相助。

    可十天过去了,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里宰慌了,他最开始本不想将此事传播出去,以免动摇民心,可现在却不得不做筹划了。

    他秘密召来乡里的壮汉,并向他们告知了此事,一批壮汉白日里种完自家的田后便去山上造兵器。

    私造兵器是大罪,但里宰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治罪的前提是自己要能活到那一天。

    当然还有一批壮汉得知此消息后悄悄带着家里人逃走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整个秦乡一夜间枕戈待旦,风声鹤唳。

    第78章 久别重逢

    ◎分明还是像幼时那般跳脱不羁。◎

    他们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恶人到来。

    渐渐的,里宰也放下了戒心,只当是予安祖孙两人在危言耸听,心中还生出了对他们的不满。

    劳壮力们见里宰不再提此事,便也丢下了冶炼兵器的差事,安心在家种庄稼。

    只有祖父与予安一直忧心忡忡,祖父太了解予安的性情了,她绝不可能自己杜撰这样一个谎言搞得村里人心惶惶,而现如今已过三月,却并没有等到贼人屠虐村庄。

    说明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强盗团伙,背后必定牵扯了一些不可小觑的势力,可现如今大家已失去了对此村庄的戒备,到时候出其不意又如何应对?

    予安见祖父整日愁眉不展,斟酌许久后,决定去边界看看,她正准备明日收拾好行李同祖父说明原由时,却在清晨见到祖父也在收拾行李,她心中有些不安,急忙问到:“祖父,您去哪里?”

    “哦,予安呐,醒的这么早,祖父前些天收到边界一位熟人的信,说是家中老人得了重病,四处寻医无果,最终只能请我出山去帮忙看病,祖父这一去或许十天半个月,你看好家,等祖父回来。”

    “既如此,那我陪您一起去。”

    “嗳!”祖父拦住她,“你瞧瞧咱地里的庄稼现在到收割的时候了,你若是同我一起去了,咱的庄稼怎么办?”

    予安看了一眼远处的田地,最终只能留下来,她看着祖父走远,便拿了个镰刀,跑去地里收庄稼。

    这庄稼一收便是半个月。

    她将收好的庄稼垒在自家的院子里,跟往常一样坐在牙子上等祖父,随着时日渐增,她心中也愈发焦急。

    再一晃眼,又半个月过去。

    予安彻底坐不住了,她让伯奇现身,并将祖父的衣物交给它,请它为祖父托梦并瞧瞧他现在人在何处,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事。

    伯奇与先前一样,转瞬消失不见,回来后说:“吾探查你祖父的气味一直到了赵国,我在梦中问他为何还不归家?他说自己遇到了难事,恐回家拖累了你。”

    “祖父在赵国?伯奇,往日你去托梦都能了解到他们最近经历了些什么?遇到了些什么人?心中想着什么?为何此次去就只得了这些消息?”

    “若那人内心世界动荡,精神羸弱,吾便无法安然于其梦中。”

    “你的意思是……”

    予安不敢再想下去,她当即冲进屋内收拾好行李,抱着小鹤往赵国去。

    她一人在赵国边界寻了许久,始终无法寻到祖父下落,这期间她又托伯奇寻了祖父许多次,这些次中伯奇竟连入梦都做不到,予安心中十分害怕,伯奇既能知道祖父在赵国,又为何找不到他的确切之地?以往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

    她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去了赵国都城,她走到王宫前,将赵书年之前赠与她的信物交给侍卫,并劳烦他去禀报。

    那侍卫拿着扳指跑进宫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来到宫门口迎她。

    予安跟在侍卫身后,看到赵王宫的青砖地缝里,钻出几茎瘦草。

    她跟着侍卫穿过三重偏门,当靴底碾过那些草芽时,听见了细微的断裂声。

    “姑娘在此稍候。”侍卫停在檐下,铜盔阴影盖住半张脸。

    予安听到廊下铁马叮咚,恍惚像当年挂在质子府檐角的铃。

    “予安。”

    声音从背后漫过来,像温水浸过冻僵的指节,予安转身时,一片柳絮正落在来人玄色深衣的蟠龙纹上。

    书年站在十步外,没戴冠,白玉簪松松绾着发,他左手按在错金剑柄上,右手却托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蔫黄的黍米糕,那是质子府里他们偷吃过无数回的糕点。

    “宫里的庖厨,”他向前两步,碗沿磕在汉白玉栏上,“到底不如当年西跨院老灶头烤的香。”

    予安看见他虎口的那道疤,是十二岁那年为她挡沸水烫的,现在那疤痕被一枚墨玉扳指压着,像条僵死的蜈蚣。

    “民女参见赵王。”予安行礼。

    “快请起。”书年轻轻将她扶起,“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您如今是赵王,我怎可还如幼时那般冒犯。”予安这样说着,却忍不住笑了。

    “少来。”书年还如幼时一般刮了刮她的鼻尖。

    “王上召见三军统帅。”侍卫躬身,“已过申时了。”

    他二人还要叙旧时,听到侍卫在一旁提醒到。

    “可想观礼?”书年忽然笑起来,“正好瞧瞧,当年连木剑都握不稳的我,如今怎么执掌虎符,等此间事一了,我带你去看宫里栽的海棠花,你幼时最爱了。”

    予安闻言心情有些复杂,她轻轻一笑,跟在了他身后。

    暮春的风掠过校场,卷起细小的尘沙。

    书年特意换了身玄色骑装,束发的玉冠也换成了更利落的银簪,他走在予安身侧,刻意放慢了脚步,就像当年在周国的质子府,他总会在底下等着她笨拙的翻过那道墙。

    “王上至!”

    号角声起,黑压压的军阵如潮水般分开,予安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却被一枚温热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手背。

    “别怕。”书年的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还记得我们躲在马厩里偷看周国阅兵吗?你说将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予安却已经想起那个星光满天的夜晚,两个小质子挤在草料堆里,他曾指着周国太子的仪仗说:“等我当了王,定比他威风。”

    校场中央突然传来整齐的击盾声。

    “风!”

    “风!”

    “大风!”

    三声呼喝震得她耳膜发颤,只见玄甲军阵倏然变幻,盾牌组成巨大的龙形图案,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这声音越威风,底下越壮观,予安便觉得心里越难过一分,不安一分。

    “当年你总笑话我拉不开弓。”他忽然指向东侧弓弩营,“现在要不要试试我的穿杨箭?"”

    予安正要回答,却见军阵最前排的将领们齐刷刷望过来。那些探究的目光让她脸颊发烫,可书年已经解下自己的犀角弓塞进她手里。

    “王上!这不合规矩!”白发老将急得直跺脚。

    书年大笑,随手摘下腰间玉佩抛给那老将:“赌寡人珍藏的蓝*田玉,若寡人身边这位姑娘射中红心,你们今日加餐炙羊肉!”

    予安搭上箭,想起了幼时他们一同去学射箭的场景,她屏住心神,松开了弦,箭离弦的刹那,全军欢呼如雷。

    予安听到书年也在一旁笑了,他的笑声爽朗肆意,“寡人就知道,今日你们有口福了。”

    他看向予安,又悄悄说:“你的箭艺还是如幼时一般又快又准。”

    予安心中一喜,朝他送去一双弯弯的眼,书年看的心中一暖,轻轻取过了她手中的弓。

    予安总觉得书年似是变了,又似是没变,在对待自己时,他还是如幼时一般那样有耐心,那样温和,可是她看着他的眼和他的眉,却长得愈加锋利淡薄。

    阅完兵后书年本要去殿里批奏章,却因予安的到来改了主意,他带着予安走到寝宫后边的一片海棠林中。

    予安看到了一整片的海棠花林,风一吹,海棠花瓣沸沸扬扬飘洒而下,就像下雨一样。

    她看向书年,问:“这些年来,过得辛苦吗?”

    书年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话,他一时有些呆怔,随后又笑了,他的眉眼就如同海棠花瓣一样绮丽温柔,“这么多年了也只有你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他轻轻折一下一株海棠花放在予安手心,“总的来说,除去刚回来的那一段日子,其他时候都还不错,那么你呢?自从我登上王位之后便几次打听你的下落,却从未得到消息,这些年你去了哪儿,过得怎么样?”

    “这些年我倒是过得挺辛苦,不过好歹最后找到了亲人,同祖父生活在一起,日子平淡辛苦,内心却十分平和,书年,我曾想过找你,却又胆怯,今日带着信物找你,是想求你帮我找一个人。”

    “啊……没良心啊,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才来找我。”书年埋怨到。

    予安也觉得这样不好,一瞬间有些不好意思,盯着手中的海棠花发呆。

    书年见她不说话了,便也不逗她了,“你要找何人?”

    “我祖父。”于安说着从胸口掏出一张纸,书年见状看过去,只见展开后是一白胡子老头。

    他的手不自觉捏紧,将画接过去细细端详了一番,“你祖父?他为何会在我赵国境内?”

    “我不知,但我确认他就在赵国。”

    “好,那我命宫中的画师将此画描摹,再派人拿着画像去寻。寻人的这段时间,你便安心在宫中住下吧,我派人为你收拾一个安静雅致的院子。”

    “多谢你,不过还要请你去王城的如意客栈里将我房中的小鹤带过来,它是我的朋友,陪着我度过了漫长岁月。”

    她说完这些话后心中本是有些欢喜,却见到书年直直的盯着自己,神态不明,她有些不自然的问:“你为何一直这般盯着我看?”

    “予安,这些年来你变了好多。”

    “此话怎讲?”

    “你幼时机灵顽皮,好像什么事都打不垮你,也不会让你过分难过,喜欢跟所有人开玩笑,从不会像现在这般克己复礼,如今的你,眼中疲惫,一切礼仪周到谨慎,但我总觉得,没有以前那般可亲了,看来这些年是真的辛苦。予安,去休息一会儿吧,等晚些时候忙完了,我来找你用晚膳,我们互相倾诉。”

    予安却不听他的,她不跟着丫鬟去往寝殿,而是亦步亦趋的跟在书年身旁。

    书年见她执拗的样子,忍不住开心的笑起来,“好了好了,我收回刚刚说的那番话,你哪里克己复礼了?分明还是像幼时那般跳脱不羁,既然不想去休息,那就同我一起走吧,不过丑话可说在前面,批奏折这事儿十分无聊,你到时觉得无趣可别埋怨我。”

    “这有什么无聊的?你在那儿批奏折,我在一旁画画,有意思的很!”

    第79章 一无所有

    ◎眼前的天就像地狱里恶臭的洗髓池。◎

    赵书年很忙,他每日夙兴夜寐,鲜有能够休息的时候,即便如此,平日里批奏章和吃饭的时候,他都会叫上予安陪自己。

    就好像予安在他身边就能够让他更安心一般。

    他将那枚扳指重新戴在予安的手上,有了这枚扳指,予安在宫中几乎可以畅通无阻,并且无论是谁见到她都恭恭敬敬。

    予安作为吴国的公主,却从未受到公主级别的尊重,反倒是在赵国,体会到了这尊崇的荣耀感觉。

    那日书年去上早朝,予安担心祖父故而睡不着,心中郁闷,便跑去宫里面转悠,她沿着一道朱红色的墙一路走下去,到路的尽头转了个弯儿,迎面撞上个人。

    予安正欲道歉,那被撞到的人不恼,反倒十分激动的握住她的手,予安定睛一看,眼前这人不正是自己年幼在周国做质子时那位经常帮助她的尚书家千金——封瑾?

    她一袭藕荷色绣银枝牡丹的宫装,衣襟处别着鎏金海棠花扣,发间一支累丝蝴蝶簪,蝶翼薄如蝉翼,随着转头的动作轻颤,倒像是当年扑在她鬓边的那只真蝴蝶,腕上套着对羊脂玉镯,玉色温润,偏生右腕那只内侧有道细痕,是幼时两人玩闹,她失手磕在石阶上留下的。

    “予安。”封瑾见到她心中感慨,轻轻叫了句。

    “封瑾。”予安也喃喃叫出她的名字。

    “大胆!竟敢直呼娘娘名讳!”予安听到她身边的小丫鬟呵斥自己。

    “不可无礼,她是我的故人。”封瑾立即说到。

    此言一出,那丫鬟察觉失礼,急忙低下了头。

    予安听丫鬟叫封瑾娘娘,心中有些失落,问到:“阿瑾,你乃尚书之女,为何会远离他乡来到赵国做娘娘?两国和亲应当轮不到你才是。”

    “是我爹,为了家族荣耀。”

    予安立即就明白了,她细细看着眼前的封瑾,生出股同病相怜的感觉。

    封瑾牵着她的手走进殿中,“我们在房中聊吧,何必站在外头?傻兮兮的。”

    予安闻言笑了笑,有些担忧的看着眼前人的满头珠翠,想起了过去。

    那次她被人踹进小池塘里,落得满身泥泞,旁边的人都在嘲笑她,只有封瑾去远处折了根很长的树枝,递到她手边,将她拉了上来。

    她见予安的衣裳破烂的不成样子,就从家里取出一套自己的给予安换,她们一同坐在柳树下看着远处重峦叠嶂。

    予安见她看远方看得出神,便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山。”

    予安看着和她眼中同样的山,好奇问到:“为什么要看山?”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小小的封瑾眼中透着波光粼粼,“因为山的尽头有海,海的尽头有自由。”

    “自由……”予安细细品味着小封瑾说的话,却并不能完全理会她的心境,因为对于当时的予安来说,自由不重要,山和海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如何能够在周国稍微好一点的活下去。

    当时的她只知道只有好好的活下去,才有机会回到吴国去找娘亲。

    想到这儿她又看了看四周的院子,到底是娘娘的宫殿,院里奇珍异草众多,铺陈样式无不精巧。

    可再怎么精巧,也不过就这点儿地。

    跟山跟海如何比拟?

    她不禁开口问:“封瑾,你过得好吗?书年他,待你好吗?”

    “我是自周国远道而来的公主,陛下自然对我很好。”

    “哦。”予安这样回答着,心中却闷闷的。

    她很想问她:“阿瑾,难道你就愿意一直困在这个宫中吗?你幼时向往的自由呢?”

    可她看着封瑾那双深沉的眼,这些话终究只埋在了心底。

    故友相见,却蒙上了一层青苔。

    但她们依旧如往常一样谈天说地,彼此都觉得十分亲切,不知不觉就已日上三竿。

    “寡人还未进这殿中就听到两位姑娘的声音了,故友相见,想必相谈甚欢。”

    这声音,不是书年还能是谁?封瑾立即起身行礼,书年将她扶起,“免礼。”

    他看着予安笑了笑,“既然今日故友齐聚一堂,就在这聚芳殿里用午膳吧。”

    封瑾闻言立即安排丫鬟去准备。

    予安觉着,封瑾和书年在一起,全无一点故日情分,与宫中的娘娘和大王没什么区别。

    这顿饭她吃的很难受,封瑾在,书年也不怎么说话,空气安静的有点诡异。

    好不容易用过午膳,予安还欲与封瑾一同歇息时,书年却好像不太愿意,他说:“这些日子你一直陪着我,今日若没了你,我都觉得无聊。”

    封瑾闻言立即起身说:“陛下想有予安陪伴,臣妾也不好执意相留,予安,我们改日再叙吧。”

    予安有些生气,这些人留啊走啊的可能问一下自己的想法?难不成让自己走就走,让自己不走就不走?

    她看向书年,说:“可是我今日与阿瑾久别重逢,很想与她在一起。”

    她此言一出书年神色僵了一僵,封瑾更是脸色有点发白,她见此场景心下发毛,想起封瑾现在毕竟是书年的妃子,若自己执意忤逆,难保不会连累她。

    她当即一笑,“开玩笑的,看看你们什么反应。”

    书年闻言也展颜,笑着和予安一同离去。

    在路上,予安问:“我已来此数日,你为何不同我讲阿瑾在这儿?”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与她关系那般好,我以为……”

    “什么?”

    “我以为幼时在周国,我是你唯一的依靠,不曾想,舒妃在你心中也能留下波澜。”

    “你忘记了?每次阿瑾给我一些吃食时,我都会拿回去同你一起分享。”

    “哦?是吗?这些小事,有些忘了。”

    “罢了,忘了便忘了,这些天你可有我祖父的下落?”

    “还没有。”

    这让予安有些恐惧,时间越久,祖父就越危险,她已失去母亲,祖父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书年见予安忧心忡忡,安慰到:“不必太过忧虑,人海茫茫总需要些时间,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有事。”

    予安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眼,第一次对眼前的人产生了怀疑,她甚至都在思忖书年是否真的派人去帮她找了祖父。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书年见她没跟上来,有些讶异的转过头看着她,他听到她问:“书年,这些年你真的过得好吗?”

    他神色又一僵,但很快又和煦的笑起来,“予安何出此言,可是这些天我哪里有怠慢你,让你心生不满了?或是方才你想留在聚芳殿却不如意,有些埋怨我?我只是太久没有见到你,所以想要你能多陪陪我,若你因此不开心,我派人送你去聚芳殿就是。”

    予安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罢了,你不是经常头痛?我们去大殿歇息吧,我给你按一按,缓解缓解。”

    这之后予安再欲去寻封瑾时,封瑾却每次都以身体不适为由将她拒之门外,予安不相信她这鬼话,但她又想不通为何她要这样躲着自己。

    又一次去寻封瑾被拒之门外时,她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寻了处人少的地方,悄悄翻进了聚芳殿。

    她正准备从窗子里钻进去时,听到了封瑾和丫鬟的交谈。

    “娘娘,您这般在意予安小姐,又为何一次又一次称病不见她呢?您这些年在宫中也没什么故人,有予安小姐陪着,奴婢见了都觉得高兴。”

    “我又何尝不想见她呢?只是海棠,陛下不准我见她,我又怎敢违逆他?”

    “您说大王?可大王从未说过不准您见予安小姐。”

    “有些事他只是不明说,但我们自己须得心中有数。”

    “可是娘娘,大王为何不想您与予安小姐故友相见呢?”

    “那是因为我无意中撞见了他的秘密,还被他知道了,而那个秘密,是我一切不幸的开端。”

    “什么秘密?”

    “海棠,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那这是我应该知道的事吗?”予安破门而入,问到。

    “予安!”封瑾吓得睁大了双眼,她走到予安面前,“你怎可如此莽撞!若是被陛下发现了,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什么下场?你告诉我,你为何躲着我?我从不记得书年有什么头痛症,为何他现在头痛那般严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何要瞒着我?”

    封瑾眼中擎着泪欲言又止,她慢慢张开口,最后却只说:“我无法告诉你。”

    “为什么?”

    “予安,不要再逼我了,即便我告知你,于你而言也是折磨,若有一日到了穷途末路之际,我一定告诉你,你离开吧,走吧……”

    她说着将于安慢慢推出殿门,眼中的不舍与悲伤溢于言表,予安摇着头,她困惑的看着眼前的故友,心乱如麻。

    她眼睁睁看着那扇大门紧闭,痛苦的难以呼吸,正在此时她却看到自己的小鹤盘旋于上空,她吹了一声口哨,想让小鹤飞过来。

    小鹤却全然不顾,依旧朝东北方飞去,予安见小鹤不听自己的话,心中奇怪,便跟着小鹤往东北方向走去。

    她一路跟随,直到小鹤转过头鸣叫了一声,她心想或许这就是小鹤想要带领她过来的地方,她正准备走上前去,却听到“唰”的一下,小鹤应声摔下来。

    予安尖叫着跑上前去,她看到小鹤的胸膛上渗着血,而那束箭射穿了它的心脏。

    “是谁!到底是谁!给我滚出来!!!”她声嘶力竭的号叫,生出股毁天灭地的欲念。

    她的大脑渐渐一片空白,她抱着小鹤的尸体看向四面八方,她看到四方魑魅魍魉群魔乱舞,感觉自己越来越无法呼吸,最后胸口一堵,“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栽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她看着眼前的天,就像是地狱里恶臭的洗髓池。

    第80章 山雨已至

    ◎他如何知道我信秦?◎

    这一口血吐光了予安的生命力,她的身体就如枯槁的树木一般,一日日愈加消沉。

    赵书年来看过她很多次,他一直试图解释发生的一切,可这些话在予安听来却是那么苍白,不论他说什么,小鹤都不会回来了。

    “予安,我在这里与你说了许多,只是希望你能够原谅我,只是一只鹤,难道能比得过我们之间的情分?你若真的爱鹤,我再去为你寻一批,养在这院中,如何?”

    予安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她感觉自己现在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她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活不了了,是不是那些自己想要留住却没有留住的人和鹤在底下太孤独了,想要唤她过去。

    “予安,你就非要因为一只鹤跟我闹到这番地步吗?”赵书年见予安转过身不看他,心中愈发烦躁,他好歹是一国之王,这样低声下气的去哄她,她居然完全不领情!

    予安本就因为小鹤对他心中充满了怨恨,听他这般轻视她的痛苦,心火肆起,“对,你说的都对,这世上的鹤有那么多,死了一只,还有其他的鹤,那我且问你,这世上的人这么多,我死了还有其他人,你何必管我的死活?”

    “你!人与鹤怎能相提并论?!”

    “赵书年,从小鹤死的那一天到如今已然过去五天,你可曾想过去探查是谁杀了小鹤?!可曾想过给我一个交代!还有我祖父,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去了哪里?你可曾帮我寻到?”

    “对,我只是一个爹不疼娘离世的无用之人,的确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你若是不愿助我,我也从不会强求,可你既答应了我又为何做不到?你说你乃一国之王,可你是一国之王,我在你的这座王宫里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伙伴,你即便是一国之王,不也护不住我,护不住我最重要的一切?!”

    她不说还好,越说思路捋得越清楚,想的越明白,就这样,心也越来越冷。

    原来他不是没法护住她身边的一切,也不是找不到祖父,他根本就是轻视她,对啊,原来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

    予安方才说的那番话刺痛了赵书年的心,她居然敢轻视自己!轻视自己即便是一国之王还是这样无用,他开始愤怒,他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指着躺在床上的予安。

    “秦予安!你实在太过放肆!寡人每日夙兴夜寐操劳国事,难免有不察的时候,不过是个畜生死了便死了,你居然敢在寡人面前如此咄咄逼人!”

    “死了便死了?!赵书年!你再说一遍!”

    赵书年见予安声嘶力竭目光赤红的看着他,丝毫不惧,他冷笑一声,“寡人有什么不敢说?!它本就是孽畜!寡人倒是想要问问你,在你心中一只鹤、封瑾难道都比寡人重要?寡人从一个不受待见的王子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不知经历了多少冷眼,又有多少人要置寡人于死地?!你可曾体谅寡人的不易?如今却因一只鹤屡次逼问寡人?!”

    “我体谅你?我……我体谅你?”予安听着他说的话难以置信,悲痛欲绝,“那谁来体谅我?你幼时虽为质子,但赵王还留了一些人在周国照顾你,我呢?孤身一人又因是个早产儿身体羸弱,谁都可以踩我一脚,并且你如今已有万里河山,我呢?我就只有祖父和那只鹤!赵书年,我就只有他们……”

    她说的心力交瘁,“哇”的一口又吐出口鲜血,她突然剧烈呛咳起来,手指死死揪住衣襟,骨节泛出青白,苍白的脸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唇边溢出一缕血丝,顺着下巴滴在素白的衣领上。

    冷汗浸透了鬓发,黏在煞白的脸颊边。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像风中残烛,瞳孔渐渐涣散,却仍倔强地睁着,眼底布满血丝。

    赵书年看着予安这副模样,没有请太医,也没有任何关心,而是转身离去。

    予安听到了沉重的关门声,以及赵书年冷酷的声音,“都给寡人听着,未经寡人允许,不准任何人来探视。”

    这之后她再也没有等到赵书年,她想起长大后见到赵书年的第一面,那时的他还挂着春风和煦的笑容,带着她去阅三军,还说因为想念自己在宫殿后种满了海棠花,如今……

    呵……

    这么些年她不是没有经历过人情冷暖,可当一次又一次感受到这种透骨一般冷冽的痛苦时,她还是心如刀绞,难以承受。

    赵书年将她扔在那里自生自灭,予安知道,他在等着自己求他,可她突然觉着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她保不住自己身边所有的人。

    其实她根本就不该出生吧,若是那时她没有出生,母亲便会和娘亲继续幸福的生活在宫中,祖父还是那位备受尊重的太医令,小鹤即便受伤了,它也可以自愈后继续遨游在天空。

    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她,娘亲因护她而死,母亲因她郁郁而终,亲父视她为不祥,小鹤如今也因她而死。

    “原来我真是不祥之物。”

    予安的眼神冷得吓人,就像是地底冰窖中冻了千万年的寒冰一般,她慢慢走至梳装台前,拿起桌上的银簪,一刀刀划花了自己的脸,她看着在脸上肆无忌惮游走的血液和疤痕,竟冷声笑了起来。

    “伯奇,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能不能找到我祖父?若你还是找不到他,那我一定会在封住精魂后割断自己的脖子,你在我的精魂中休养生息,若我死了,你也会受到反噬。”她说着便将银簪抵在脖颈前。

    伯奇早已被她精魂中的滔天魔气侵蚀的体无完肤,见她真要玉石俱焚,立即说:“予安,你何苦如此?吾乃神兽,即便吾因你之死而受反噬,只要吾回上仙界休养生息便可痊愈,而那时的你却已成了怨魂!”

    “我管不了那么多!你告诉我,我祖父到底在哪里?他是死是活?!为什么你们总有事情瞒着我?你告诉我!”

    “他死了。”

    “你说什么?”予安难以置信的问。

    她身形猛地一晃,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眼前倏地发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却连痛都感觉不到,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毒蜂在颅腔内振翅,将那句致命的话反复穿刺进血肉里。

    “你说他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你都知道他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伯奇,为什么?为什么?!”

    伯奇看着愈发癫狂的予安,心中愈加不忍,“吾在第一次寻他之时他便已死,吾怕你一时难以接受,伤害自己,便只能瞒着你,吾心想你祖父已死,你总要有人依靠便想着让你来赵国找找书年,吾本以为他与你幼时共同患难,总会保你周全,却不想……”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伯奇,我求你了,你告诉我,你不要再骗我了,你是神兽,你如何能看明白人性?就这般轻易为我做了决定。”

    伯奇看着心灰意冷的予安,竟有些手足无措,它身为神兽千万载,从未有过如此感受。

    “吾无法得知他为何而死,但吾可以带你找到他的尸骨。”

    “他的尸骨在哪?”

    “就在前些天,小鹤被射杀的地方。”

    “你说什么?!”予安神色一凛,“你的意思是我祖父死在赵国的王宫?怎么会?他不是去为友人看病吗?他怎么会在赵国的王宫?他既然在赵国的王宫,赵书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瞬间,她的脑海中蹦出了一个十分恐怖的念头,她只要一想起,就魂销目断,痛贯心膂。

    “予安!予安你还好吗?”正在此时,她听到了封瑾的声音。

    “大王不许人来探视,我买通了门口的侍卫,但也只能在门外与你交谈,无法亲眼见你,我听说你病得很重,还有咳血之症,再拖下去定会伤及性命,予安,你听我说,你一定要振作下去,我为你准备了许多药物,就放在门外,你一定要记得服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即便搭上这条命,予安,坚持下去,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予安?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予安听到封瑾在门外哭的伤心,心中终是不忍,她开口,“封瑾,不要再为我涉险了,你爱自由,却被困在这个宫中,还不受赵书年待见,去吧,去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要再管我了,我无法再接受身边有人因我而死了,你明白吗?”

    “不,予安,所有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怪在自己身上,而且你小时候救了我,只是你不知道,那次皇家围猎,我因为贪玩跑去森林里,被一只熊追着跑,差点就要被吃掉时,是你一箭射穿了那只熊的喉咙,我才活了下来,所以是你救了我,我是因为你才能坚持下去,他也是!你不是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些什么吗?我全都写下来了,就在这个药盒底下,你要记得看,你要记得吃药,你一定要活下去,求求你,予安,你一定要活下去……”

    “娘娘,时间到了。”

    予安听到封瑾还欲再说时,侍卫走上前打断了她。

    封瑾看着眼前始终紧闭的门,心乱如麻,焦急无措,她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后却又重新冲上前去,“予安,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是为了报仇。”

    予安听到封瑾的脚步越来越远,心中悲凉,“他既然是因为我才能支撑着活下去,又为何这般待我?”

    她这样喃喃自语,却忽然惊觉,“不对,他如何知道我信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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