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了学校门口,吴校长和李老师先下来。
吴校长抱歉地说:“程老师,今天太匆忙了,晚饭就让周委员带你到食堂吃,我也刚从教育局回来,黎书记的意思是搞个欢迎会,镇政府的年轻同志也会一起,人多热闹。”
“好,到时候我一定参加。”程江雪说。
取了行李后,李峥又绕到车窗边,叮咛道:“程老师,那我就先进去了,你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李老师很关心同事啊。”周覆勾起一侧的唇,没忍住说了句。
程江雪没反应,像没有听见似的。
事实上,从坐上了周委员的车开始,李峥就觉得她有点心不在焉。
但作为同性,他敏锐地听出了这句话里一点争锋相对的意思。
李峥舌头差点打结:“我们......我们一起来的嘛,照顾女生是应当的。”
程江雪的手搭在窗边:“谢谢你。”
“不用。”李峥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催促说,“快走吧,早点去休息。”
等他们说够了,周覆才慢腾腾地发动车子。
这小子那点野心思都写在脑门上了。
就不知道程江雪看出来没有。
上午出门时下了雨,车轮碾过田间松软的泥土,印下几道深深的辙痕。
几只雀鸟腾起来,扑着翅膀,被经过的车辆惊动,仓皇遁入更深的绿影里。
眼前稻浪翻滚的大片沃野,周覆忽然看着有点烦了。
从学校到镇政府不远,几分钟就够了,但路过大门时,周覆目不斜视地开过去,继续行驶在柏油路上。
“这不是到了吗?”程江雪惊讶地问,“为什么不进去?”
她的声音清脆依旧,音量也不大不小,像随手误拨的古筝弦。
只是曲调虽在,当中的情意却杳然了。
“这个点了,食堂早就没饭了,再说我今天在市里,也没报餐,带你去外面吃好吗?”周覆的手指轻敲着方向盘,有微微的滑腻。
他说完,耐心地等着她的意见。
周覆伸出手,习惯性地摸摸车座旁的矿泉水,冰镇过的瓶身上沁满了水珠,凉凉地贴在掌心,却消解不了他胸口那份烫人的焦渴。
跟李老师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
夕阳余晖放肆地泼洒在她身上,照出她白净面孔上细细的短绒,柔润的嘴唇张合两下,唇色像浸在蜂蜜柚子里般剔透,看上去很好吻。
他从前喜欢压着她吻,在他连续不断地吮吸下,小小的、软软的唇被吻到红肿起来,睫毛从她的颧骨处扫过,他总是在这种时候贴着她的耳廓,叫她宝宝,喊她的小名般般,不停地道歉,说对不起,说他忍不住。
但在程江雪听来,却是接下来可能更激烈的预告,她因此抖得厉害,不停流出透明黏腻的水丝。
以程江雪现在的态度,说不定宁可回宿舍泡面,也不愿和他坐下来吃饭。
更不会再轻易地让他吻到。
可她是体面的人,不是被冒犯得太狠,不会叫人下不来台。
所以周覆拿捏不准。
如果她大声喊停车,那么,他只好为自己的擅作主张道歉,然后掉头,将她送回宿舍。
可等了半天,也只等来程江雪一个“哦”。
除此之外,她再也不肯多说一句了。
可能是真想吃东西了,也可能是真把他当司机。
但程江雪想的是,他都坦荡无私,像完成一件普通的接待任务,她要是再扭捏犹豫,显得自己多小气,多在意似的。
何况她也确实饿了。
更重要的,她初来乍到,不知道哪里有可口的饭馆。
旧情人见面,比的不就是谁更耐得住性子,更沉得住气吗?
难道她连和他吃顿便饭的肚量也没有?
耿耿于怀的那一方,总是难逃落了下乘的嫌疑。
程江雪也不要他后悔,更不想看他表现出莫须有的不甘,她只是想让周覆知道一件事——关于过去那笔账,她已经愿赌服输,买单退场。
他是周覆,是当年远近闻名的琢玉郎,是艳在无数人窗前的那轮白月光,是没被任何姑娘攻下的坚固堡垒,但那又怎么样?
当他再次眉眼清隽,温和有礼地出现在她面前,也很难影响到她了。
“到了。”周覆把车开到一间两层高的楼屋前。
程江雪的行李都在后面,身边只剩一个小小的单肩包,她拿上下了车。
这就是她要待上一年的地方?
程江雪驻足车边,朝田埂方向望了望,零星散落的农舍上方,正升起袅袅的炊烟,泥土的腥气,和被日光炙烤过的稻苗香,一齐涌入她的呼吸里。
天空烧得浓烈,远处山峦的轮廓被晕染得模糊了,大片大片的红云像要熔断夜幕。
这是一个风光秀丽的村庄,很有她曾在《诗经》里读到的——“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那份鲜活的时序感。
周覆在原地等,没有出声催促,他的视线钉在她薄而瘦的后背上,眼看黄昏柔和的光线像一片朦胧的薄纱,温柔地包裹住她。
她终于看够了,转身时也没和他做眼神交流,盯着地面:“可以进去了。”
还是没拿正眼看他。
周覆想起前几年在丽江,晨光初染山脊的瞬间里,素白雪坡倏地耀目起来,白得惊心,但一转头,程江雪的视线仍黏在他脸上。
他笑着把她抱到怀里问:“不是吵着要来这儿吗,怎么又不看?”
她也老实,直言:“你比雪山好看。”
话刚说完,二人便难舍难分地吻到了一起。
周覆低了低头。
事到如今,她不会再有那样平铺直叙的眼神给他了。
“周委员来了,今天要吃点什么菜?”饭店的老板娘迎出来,看上去和周覆很熟络,热情地介绍说,“有新摘的茄子,是我婆婆自己种的,没打一点农药,炒两个给你尝尝?”
周覆说:“我无所谓,看远道而来的客人吃什么。”
“这位是您的客人?好水灵文静的小姑娘。”老板娘凑近了两步,用夹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说。
周覆一只手插在兜里,含笑说:“程老师是来支教的,算全镇的客人吧。”
老板娘很有眼色,大声噢了句,兴高采烈地说:“来支教?我儿子也在读初中,那这顿我请程老师吃,感谢您大老远来我们这里!”
“不用,我代表大家请就可以了。”周覆摆了下手。
兴许聊天的氛围太轻松,程江雪又一直敛眉不语,乖巧地站在他的身边,让周覆生出荒诞的时空错位。
仿佛这几年的嫌隙不复存在,他们还在校门口的小饭馆里,程江雪还是那个爱黏他,被他惯得很爱使小性子,但却不怎么喜欢吃饭,总要想法子弄她多吃几口的小女友。
他随口指了下摆满蔬菜的货架:“这里的菜都挺新鲜的,老板娘的丈夫手艺很好,我们镇里的同事也常来。般般,看你要吃点什么。”
周覆叫她般般的时候,语气是冲也冲不淡的熟稔与温柔,声线舒缓动听。
她愣了下,无声地抬起头,注视着他。
又是这个眼神。
瞳孔微微地张大,却不掺杂任何的感情,好似拂过天边的云烟。
连愠怒都没有,目光中就只有一道阒黑的平静。
仿佛对着他,她连一样起伏的情绪都不再拿得出来。
到这一刻,周覆才愿意相信,程江雪是真的不爱他了。
是啊,他忘了。
三年前,她就已经毫不留恋地退出了他的人生。
像关灯一样,“啪”的一声,利落地走了。
还是个女学生的程江雪不够圆滑,会在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时,小声却执拗地和教授理论,甚至怕自己乖得太久,会怯场,连夜写好一二三四点揣在身上。
她也不够世故,明明做的事情最多,但在学生会还是吃不开,功劳全被比她会做人的抢了。
但她一定足够勇敢干脆,明知道鲁莽地拔剑会输,仍然不肯违背青涩的赤忱。
她身上有孩童般的执着与天真。
不论经过谁的视野,人们都会喜欢上她。
岁月好像什么也没带走,人还是记忆里的那个人。
唯一的分别是,她已经不肯再看他了。
后厨的一缕油烟味飘过来,被周覆吸进肺里,化开成无数根细小的芒刺,扎得他心口深处倏地一痛。
分别时来不及拔出的弯钩,经年累月的,它和自己的血肉粘连在了一起,冷不防地就扯动一下。
两秒后,程江雪警惕且陌生地告诫他,声音很轻:“麻烦叫我程江雪,或者程老师,般般是小名,归家里人叫的。”
“不好意思,一下子忘了。”周覆抬了抬手,露出个似笑非笑的,有点为难的表情,“不过,你不用这么如临大敌的吧?只是个称呼而已。”
她端详着他的神色,说:“要的,称呼是很关键的事。”
谁知道呢。
谁知道是忘了,还是在故意地试探她,引诱她,总之姓周的手段又多又高明,能把人哄得团团转。
偏偏她最禁不起他引诱。
周覆像生出了天大的疑惑,掐着烟的手点了下外面:“刚才那个小伙子怎么就叫你小雪呢?”
李峥这么叫她了吗?
她根本没听见,注意力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
也许叫了吧。
程江雪仰起脸,眸中轻荡着潋滟的水光:“我们是同事,平常关系很好的,怎么了吗?”
“是吗?”周覆自嘲地笑了下,“你们是好同事,那我们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你是我学长。”
“哦,同事都能叫,学长不能叫?程江雪,你分得好清啊。”
“还是分清一点好。”
她的表情越来越倔,脖子因为争辩而泛红,两瓣唇像被熨斗烫过,抿得又紧又平。
周覆不再逗她,沉默了一息之后:“点菜,肚子应该早就空了。”
“好。”
程江雪看那茄子紫溜溜的,小而圆的一个,有些长歪了,不如超市里卖的那般品相好,但这才是最绿色健康的。
“就烧个茄子吧。”她说,又指了下木筐里的辣椒,“我看这些也不错。”
周覆站在她身后,仍为刚才的论述紧皱着眉心。
他剽了一眼,语调很温和地劝她:“这边的辣椒都很辣,你吃不了的。”
程江雪在江城长大,喜欢浓油赤酱的做法,但沾不了一点辣。
有时带她去会所吃饭,碰上几道鲜辣的菜,她实在想尝一口,周覆都会用开水烫一烫,去掉一些辣味,才敢放到她碗里。
“我吃得了。”程江雪直起后背,力争道,“这几年我能吃一点辣了。”
“好好好,你能吃。”周覆转头交代老板娘,“再做几个家常菜,不要另外加辣了,她的胃受不了,米饭盛软一点的。”
老板娘听出端倪,笑着打听:“你们以前就认识啊?”
“认识,我们是校友。”程江雪怕他这张花里胡哨的嘴乱说,提前解释道,“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在读研,不过不是一个专业。”
这里的民风很保守,她还要待上一年呢,别刚到就传出风言风语,她也不想再和周覆扯上关系。
但老板娘不大信,一个学校里头人多着呢,只是这层关系,哪能知道得这么仔细?
两个人的神态也不对,像闹了别扭还没和好的小情侣。
老板娘又用眼神向周覆求证。
他惨淡一笑:“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程老师是绝对真理。”
“好,你们二位稍坐几分钟,菜马上好。”
狭小的空间里放了三张桌子以后,就显得很拥挤了。
说是餐厅,也不过是自家的房子改的,三个房间做成了包厢,楼上还住着他们一家五口。
程江雪拣了靠门边的座位坐,这里风大,不那么闷。
她压着裙摆,刚要坐下去时,周覆说了句等一下。
程江雪弓了身子,半弯着腰看他,不知道要等什么。
她看见周覆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沾着灰土的长椅子。
对上面前疑惑的目光,他抬头时笑了下,关怀地说:“怕你嫌不干净,现在可以坐了。”
程江雪也没道谢,径自坐下。
她忘了她刚才想说什么。
可能是想告诉他,她并没有觉得这里不干净。
她要是怕乡村不干净,就不会争着来支教了。
要怪就怪他唇角弯得太温柔。
坐定后,周覆又用开水烫了一遍餐具,才推过来给她。
程江雪的手指搭在桌沿,以一种淡漠疏离的姿态,看完他走完了这套流程。
他实在是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以前谈恋爱,处处照顾呵护她就算了,现在还这样是为什么?
尽地主之谊吗?他自己也是暂时派过来,充什么地主?
想到这里,程江雪忽然蹙起眉头。
怎么都三年了,她还像谈恋爱的时候一样,只要他那边一有风吹草动,她的坏情绪就乱糟糟地滚落,心神不宁的,什么事都做不好,专业书也看不进了。
她过去对周覆的迷恋是如此的声势浩大。
它们滂沱地来,又滂沱地去,把她的理智洗劫一空,她的主体性,她的思想内核被削成薄薄的一片,使她疯魔,使她谵妄。
程江雪笑了,笑自己好不争气。
还是这么喜欢添油加醋地去揣摩他的举动。
随周委员的便吧,他愿意无时不刻展示他是个翩翩贵公子,那就让他尽情地演个够,有什么值得分析研究的?
就算是其他人,他该吃饭也要吃饭,也会带来这里,也一样冲洗餐具。
这并不特殊,程江雪对自己说,别想太多。
你长大几岁了,不好再和上大学的时候一样拎不清。
还不明白吗?
周覆对这个世界一视同仁,这是他的风度,他的教养,但不表示他心里装着谁。
“笑什么?”周覆应着她的声响,唇边的笑更柔和了。
程江雪垂下眼睫,摇摇头:“没有,一件无关的小事。”
他就坐在她的面前,她还能分心想这些,把他忽略得够彻底的。
周覆没继续追问什么事,就算问了,程老师也未必会告诉他,还白讨她的嫌,他在秩序森严的大院里长大,天长日久,耳濡目染,最会看的便是这种脸色。
他顿了一下,寒暄起长辈的健康:“奶奶身体还好吧?”
脑子里绷紧的弦松了,程江雪用筷子戳了两下碗底,说:“好,走之前还阴阳了我两句,不能再好了。”
“还是那个样子,总是捧着你哥哥是吧?”周覆看着她的脸说。
她是很恬淡素净的长相,静静地托腮坐在那里,像一只不染尘埃的甜白釉,摆在什么地方都不突兀,但被人注意到了之后,也很难再挪得开目光,总想一直看下去。
程江雪撇唇:“是啊,岁数大了,要转变她的想法是很难的,好在我也没有这个宏愿。”
“宏愿。”周覆呢喃了一声,继而低了低下巴,笑起来。
她讲话还是这样,语调轻柔如丝,可总是在那么一两个字眼里,掖着微妙的讽刺。
程江雪没管他在笑什么。
她从包里拿出个黑色方盒,向上推开,取了粉扑,往容易出油的地方,补了点防晒散粉。
本来在车上就该补的,一路上太阳那么大,这一下午,她都担心自己晒过敏了,又要起红疹子。
周覆看她一眼,笑说:“吃饭呢,还化什么妆?我又不挑你的礼。”
谁说是怕他挑礼了?
程江雪把镜子合上,她故作好奇地问:“这边的规矩是吃饭前不能补妆吗?”
“那倒也没有。”周覆被问住了,屈起根手指,在眉心挠了下。
程江雪仍维持着懵懂的样子:“没有为什么要抓额头呢,该不会是为了掩饰尴尬吧?”
闻言,周覆面上僵了很短的一瞬。
大了几岁,嘴皮子功夫也更伶俐了,再配上她宁和的神情,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在虚心提问。
周覆勾了下唇,也不遑多让地回了句:“我是怕你太拘束,和我吃个饭,还刻意把自己打扮一番,好给我瞧瞧。程江雪,咱们俩就不必拘这些了,生分。”
毕竟彼此最本真的样子都见过,熟得不能再熟了。
他脸上浮动很轻的笑意,撑着桌子,注视着她说生分的时候,风流浪荡的姿态显露无遗。
程江雪看得愣了下。
“......你误会了,我还真不是给你看的。”
“我就在你对面坐着,不是给我看给谁看?”
程江雪扬了扬下巴,三五个村民正扛着锄头走过,她说:“咦,给广黔大地上的父老乡亲们看,不行吗?”
“行。”周覆顺着她的角度望去,回过头,又低又闷地笑了声,“你怎么高兴怎么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