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再见

    第三章


    车开到了学校门口,吴校长和李老师先下来。


    吴校长抱歉地说:“程老师,今天太匆忙了,晚饭就让周委员带你到食堂吃,我也刚从教育局回来,黎书记的意思是搞个欢迎会,镇政府的年轻同志也会一起,人多热闹。”


    “好,到时候我一定参加。”程江雪说。


    取了行李后,李峥又绕到车窗边,叮咛道:“程老师,那我就先进去了,你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李老师很关心同事啊。”周覆勾起一侧的唇,没忍住说了句。


    程江雪没反应,像没有听见似的。


    事实上,从坐上了周委员的车开始,李峥就觉得她有点心不在焉。


    但作为同性,他敏锐地听出了这句话里一点争锋相对的意思。


    李峥舌头差点打结:“我们......我们一起来的嘛,照顾女生是应当的。”


    程江雪的手搭在窗边:“谢谢你。”


    “不用。”李峥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催促说,“快走吧,早点去休息。”


    等他们说够了,周覆才慢腾腾地发动车子。


    这小子那点野心思都写在脑门上了。


    就不知道程江雪看出来没有。


    上午出门时下了雨,车轮碾过田间松软的泥土,印下几道深深的辙痕。


    几只雀鸟腾起来,扑着翅膀,被经过的车辆惊动,仓皇遁入更深的绿影里。


    眼前稻浪翻滚的大片沃野,周覆忽然看着有点烦了。


    从学校到镇政府不远,几分钟就够了,但路过大门时,周覆目不斜视地开过去,继续行驶在柏油路上。


    “这不是到了吗?”程江雪惊讶地问,“为什么不进去?”


    她的声音清脆依旧,音量也不大不小,像随手误拨的古筝弦。


    只是曲调虽在,当中的情意却杳然了。


    “这个点了,食堂早就没饭了,再说我今天在市里,也没报餐,带你去外面吃好吗?”周覆的手指轻敲着方向盘,有微微的滑腻。


    他说完,耐心地等着她的意见。


    周覆伸出手,习惯性地摸摸车座旁的矿泉水,冰镇过的瓶身上沁满了水珠,凉凉地贴在掌心,却消解不了他胸口那份烫人的焦渴。


    跟李老师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


    夕阳余晖放肆地泼洒在她身上,照出她白净面孔上细细的短绒,柔润的嘴唇张合两下,唇色像浸在蜂蜜柚子里般剔透,看上去很好吻。


    他从前喜欢压着她吻,在他连续不断地吮吸下,小小的、软软的唇被吻到红肿起来,睫毛从她的颧骨处扫过,他总是在这种时候贴着她的耳廓,叫她宝宝,喊她的小名般般,不停地道歉,说对不起,说他忍不住。


    但在程江雪听来,却是接下来可能更激烈的预告,她因此抖得厉害,不停流出透明黏腻的水丝。


    以程江雪现在的态度,说不定宁可回宿舍泡面,也不愿和他坐下来吃饭。


    更不会再轻易地让他吻到。


    可她是体面的人,不是被冒犯得太狠,不会叫人下不来台。


    所以周覆拿捏不准。


    如果她大声喊停车,那么,他只好为自己的擅作主张道歉,然后掉头,将她送回宿舍。


    可等了半天,也只等来程江雪一个“哦”。


    除此之外,她再也不肯多说一句了。


    可能是真想吃东西了,也可能是真把他当司机。


    但程江雪想的是,他都坦荡无私,像完成一件普通的接待任务,她要是再扭捏犹豫,显得自己多小气,多在意似的。


    何况她也确实饿了。


    更重要的,她初来乍到,不知道哪里有可口的饭馆。


    旧情人见面,比的不就是谁更耐得住性子,更沉得住气吗?


    难道她连和他吃顿便饭的肚量也没有?


    耿耿于怀的那一方,总是难逃落了下乘的嫌疑。


    程江雪也不要他后悔,更不想看他表现出莫须有的不甘,她只是想让周覆知道一件事——关于过去那笔账,她已经愿赌服输,买单退场。


    他是周覆,是当年远近闻名的琢玉郎,是艳在无数人窗前的那轮白月光,是没被任何姑娘攻下的坚固堡垒,但那又怎么样?


    当他再次眉眼清隽,温和有礼地出现在她面前,也很难影响到她了。


    “到了。”周覆把车开到一间两层高的楼屋前。


    程江雪的行李都在后面,身边只剩一个小小的单肩包,她拿上下了车。


    这就是她要待上一年的地方?


    程江雪驻足车边,朝田埂方向望了望,零星散落的农舍上方,正升起袅袅的炊烟,泥土的腥气,和被日光炙烤过的稻苗香,一齐涌入她的呼吸里。


    天空烧得浓烈,远处山峦的轮廓被晕染得模糊了,大片大片的红云像要熔断夜幕。


    这是一个风光秀丽的村庄,很有她曾在《诗经》里读到的——“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那份鲜活的时序感。


    周覆在原地等,没有出声催促,他的视线钉在她薄而瘦的后背上,眼看黄昏柔和的光线像一片朦胧的薄纱,温柔地包裹住她。


    她终于看够了,转身时也没和他做眼神交流,盯着地面:“可以进去了。”


    还是没拿正眼看他。


    周覆想起前几年在丽江,晨光初染山脊的瞬间里,素白雪坡倏地耀目起来,白得惊心,但一转头,程江雪的视线仍黏在他脸上。


    他笑着把她抱到怀里问:“不是吵着要来这儿吗,怎么又不看?”


    她也老实,直言:“你比雪山好看。”


    话刚说完,二人便难舍难分地吻到了一起。


    周覆低了低头。


    事到如今,她不会再有那样平铺直叙的眼神给他了。


    “周委员来了,今天要吃点什么菜?”饭店的老板娘迎出来,看上去和周覆很熟络,热情地介绍说,“有新摘的茄子,是我婆婆自己种的,没打一点农药,炒两个给你尝尝?”


    周覆说:“我无所谓,看远道而来的客人吃什么。”


    “这位是您的客人?好水灵文静的小姑娘。”老板娘凑近了两步,用夹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说。


    周覆一只手插在兜里,含笑说:“程老师是来支教的,算全镇的客人吧。”


    老板娘很有眼色,大声噢了句,兴高采烈地说:“来支教?我儿子也在读初中,那这顿我请程老师吃,感谢您大老远来我们这里!”


    “不用,我代表大家请就可以了。”周覆摆了下手。


    兴许聊天的氛围太轻松,程江雪又一直敛眉不语,乖巧地站在他的身边,让周覆生出荒诞的时空错位。


    仿佛这几年的嫌隙不复存在,他们还在校门口的小饭馆里,程江雪还是那个爱黏他,被他惯得很爱使小性子,但却不怎么喜欢吃饭,总要想法子弄她多吃几口的小女友。


    他随口指了下摆满蔬菜的货架:“这里的菜都挺新鲜的,老板娘的丈夫手艺很好,我们镇里的同事也常来。般般,看你要吃点什么。”


    周覆叫她般般的时候,语气是冲也冲不淡的熟稔与温柔,声线舒缓动听。


    她愣了下,无声地抬起头,注视着他。


    又是这个眼神。


    瞳孔微微地张大,却不掺杂任何的感情,好似拂过天边的云烟。


    连愠怒都没有,目光中就只有一道阒黑的平静。


    仿佛对着他,她连一样起伏的情绪都不再拿得出来。


    到这一刻,周覆才愿意相信,程江雪是真的不爱他了。


    是啊,他忘了。


    三年前,她就已经毫不留恋地退出了他的人生。


    像关灯一样,“啪”的一声,利落地走了。


    还是个女学生的程江雪不够圆滑,会在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时,小声却执拗地和教授理论,甚至怕自己乖得太久,会怯场,连夜写好一二三四点揣在身上。


    她也不够世故,明明做的事情最多,但在学生会还是吃不开,功劳全被比她会做人的抢了。


    但她一定足够勇敢干脆,明知道鲁莽地拔剑会输,仍然不肯违背青涩的赤忱。


    她身上有孩童般的执着与天真。


    不论经过谁的视野,人们都会喜欢上她。


    岁月好像什么也没带走,人还是记忆里的那个人。


    唯一的分别是,她已经不肯再看他了。


    后厨的一缕油烟味飘过来,被周覆吸进肺里,化开成无数根细小的芒刺,扎得他心口深处倏地一痛。


    分别时来不及拔出的弯钩,经年累月的,它和自己的血肉粘连在了一起,冷不防地就扯动一下。


    两秒后,程江雪警惕且陌生地告诫他,声音很轻:“麻烦叫我程江雪,或者程老师,般般是小名,归家里人叫的。”


    “不好意思,一下子忘了。”周覆抬了抬手,露出个似笑非笑的,有点为难的表情,“不过,你不用这么如临大敌的吧?只是个称呼而已。”


    她端详着他的神色,说:“要的,称呼是很关键的事。”


    谁知道呢。


    谁知道是忘了,还是在故意地试探她,引诱她,总之姓周的手段又多又高明,能把人哄得团团转。


    偏偏她最禁不起他引诱。


    周覆像生出了天大的疑惑,掐着烟的手点了下外面:“刚才那个小伙子怎么就叫你小雪呢?”


    李峥这么叫她了吗?


    她根本没听见,注意力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


    也许叫了吧。


    程江雪仰起脸,眸中轻荡着潋滟的水光:“我们是同事,平常关系很好的,怎么了吗?”


    “是吗?”周覆自嘲地笑了下,“你们是好同事,那我们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你是我学长。”


    “哦,同事都能叫,学长不能叫?程江雪,你分得好清啊。”


    “还是分清一点好。”


    她的表情越来越倔,脖子因为争辩而泛红,两瓣唇像被熨斗烫过,抿得又紧又平。


    周覆不再逗她,沉默了一息之后:“点菜,肚子应该早就空了。”


    “好。”


    程江雪看那茄子紫溜溜的,小而圆的一个,有些长歪了,不如超市里卖的那般品相好,但这才是最绿色健康的。


    “就烧个茄子吧。”她说,又指了下木筐里的辣椒,“我看这些也不错。”


    周覆站在她身后,仍为刚才的论述紧皱着眉心。


    他剽了一眼,语调很温和地劝她:“这边的辣椒都很辣,你吃不了的。”


    程江雪在江城长大,喜欢浓油赤酱的做法,但沾不了一点辣。


    有时带她去会所吃饭,碰上几道鲜辣的菜,她实在想尝一口,周覆都会用开水烫一烫,去掉一些辣味,才敢放到她碗里。


    “我吃得了。”程江雪直起后背,力争道,“这几年我能吃一点辣了。”


    “好好好,你能吃。”周覆转头交代老板娘,“再做几个家常菜,不要另外加辣了,她的胃受不了,米饭盛软一点的。”


    老板娘听出端倪,笑着打听:“你们以前就认识啊?”


    “认识,我们是校友。”程江雪怕他这张花里胡哨的嘴乱说,提前解释道,“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在读研,不过不是一个专业。”


    这里的民风很保守,她还要待上一年呢,别刚到就传出风言风语,她也不想再和周覆扯上关系。


    但老板娘不大信,一个学校里头人多着呢,只是这层关系,哪能知道得这么仔细?


    两个人的神态也不对,像闹了别扭还没和好的小情侣。


    老板娘又用眼神向周覆求证。


    他惨淡一笑:“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程老师是绝对真理。”


    “好,你们二位稍坐几分钟,菜马上好。”


    狭小的空间里放了三张桌子以后,就显得很拥挤了。


    说是餐厅,也不过是自家的房子改的,三个房间做成了包厢,楼上还住着他们一家五口。


    程江雪拣了靠门边的座位坐,这里风大,不那么闷。


    她压着裙摆,刚要坐下去时,周覆说了句等一下。


    程江雪弓了身子,半弯着腰看他,不知道要等什么。


    她看见周覆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沾着灰土的长椅子。


    对上面前疑惑的目光,他抬头时笑了下,关怀地说:“怕你嫌不干净,现在可以坐了。”


    程江雪也没道谢,径自坐下。


    她忘了她刚才想说什么。


    可能是想告诉他,她并没有觉得这里不干净。


    她要是怕乡村不干净,就不会争着来支教了。


    要怪就怪他唇角弯得太温柔。


    坐定后,周覆又用开水烫了一遍餐具,才推过来给她。


    程江雪的手指搭在桌沿,以一种淡漠疏离的姿态,看完他走完了这套流程。


    他实在是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以前谈恋爱,处处照顾呵护她就算了,现在还这样是为什么?


    尽地主之谊吗?他自己也是暂时派过来,充什么地主?


    想到这里,程江雪忽然蹙起眉头。


    怎么都三年了,她还像谈恋爱的时候一样,只要他那边一有风吹草动,她的坏情绪就乱糟糟地滚落,心神不宁的,什么事都做不好,专业书也看不进了。


    她过去对周覆的迷恋是如此的声势浩大。


    它们滂沱地来,又滂沱地去,把她的理智洗劫一空,她的主体性,她的思想内核被削成薄薄的一片,使她疯魔,使她谵妄。


    程江雪笑了,笑自己好不争气。


    还是这么喜欢添油加醋地去揣摩他的举动。


    随周委员的便吧,他愿意无时不刻展示他是个翩翩贵公子,那就让他尽情地演个够,有什么值得分析研究的?


    就算是其他人,他该吃饭也要吃饭,也会带来这里,也一样冲洗餐具。


    这并不特殊,程江雪对自己说,别想太多。


    你长大几岁了,不好再和上大学的时候一样拎不清。


    还不明白吗?


    周覆对这个世界一视同仁,这是他的风度,他的教养,但不表示他心里装着谁。


    “笑什么?”周覆应着她的声响,唇边的笑更柔和了。


    程江雪垂下眼睫,摇摇头:“没有,一件无关的小事。”


    他就坐在她的面前,她还能分心想这些,把他忽略得够彻底的。


    周覆没继续追问什么事,就算问了,程老师也未必会告诉他,还白讨她的嫌,他在秩序森严的大院里长大,天长日久,耳濡目染,最会看的便是这种脸色。


    他顿了一下,寒暄起长辈的健康:“奶奶身体还好吧?”


    脑子里绷紧的弦松了,程江雪用筷子戳了两下碗底,说:“好,走之前还阴阳了我两句,不能再好了。”


    “还是那个样子,总是捧着你哥哥是吧?”周覆看着她的脸说。


    她是很恬淡素净的长相,静静地托腮坐在那里,像一只不染尘埃的甜白釉,摆在什么地方都不突兀,但被人注意到了之后,也很难再挪得开目光,总想一直看下去。


    程江雪撇唇:“是啊,岁数大了,要转变她的想法是很难的,好在我也没有这个宏愿。”


    “宏愿。”周覆呢喃了一声,继而低了低下巴,笑起来。


    她讲话还是这样,语调轻柔如丝,可总是在那么一两个字眼里,掖着微妙的讽刺。


    程江雪没管他在笑什么。


    她从包里拿出个黑色方盒,向上推开,取了粉扑,往容易出油的地方,补了点防晒散粉。


    本来在车上就该补的,一路上太阳那么大,这一下午,她都担心自己晒过敏了,又要起红疹子。


    周覆看她一眼,笑说:“吃饭呢,还化什么妆?我又不挑你的礼。”


    谁说是怕他挑礼了?


    程江雪把镜子合上,她故作好奇地问:“这边的规矩是吃饭前不能补妆吗?”


    “那倒也没有。”周覆被问住了,屈起根手指,在眉心挠了下。


    程江雪仍维持着懵懂的样子:“没有为什么要抓额头呢,该不会是为了掩饰尴尬吧?”


    闻言,周覆面上僵了很短的一瞬。


    大了几岁,嘴皮子功夫也更伶俐了,再配上她宁和的神情,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在虚心提问。


    周覆勾了下唇,也不遑多让地回了句:“我是怕你太拘束,和我吃个饭,还刻意把自己打扮一番,好给我瞧瞧。程江雪,咱们俩就不必拘这些了,生分。”


    毕竟彼此最本真的样子都见过,熟得不能再熟了。


    他脸上浮动很轻的笑意,撑着桌子,注视着她说生分的时候,风流浪荡的姿态显露无遗。


    程江雪看得愣了下。


    “......你误会了,我还真不是给你看的。”


    “我就在你对面坐着,不是给我看给谁看?”


    程江雪扬了扬下巴,三五个村民正扛着锄头走过,她说:“咦,给广黔大地上的父老乡亲们看,不行吗?”


    “行。”周覆顺着她的角度望去,回过头,又低又闷地笑了声,“你怎么高兴怎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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