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端上来以后,周覆先擦干净白瓷勺,给她盛了小半碗红酸汤鱼。他说:“尝尝,这道菜老板很拿手的。”
那汤色泽红亮,醇厚浓郁的酸味直往鼻子里钻,又带了点微微发酵的辣。
程江雪舀了一口喝下,是不错,便又搛起块白嫩的鱼肉。
看她吃得高兴,周覆牵动了下唇角:“怎么会想到来支教?”
“学校有这项安排,缺人。”程江雪不想和他多说,简短地答。
他低头,手在膝盖上滑动一下,哦了声:“这样。”
又不免好笑地自问,他是在抱有什么幻想。
别说她不会晓得自己在这里,说不好提前知道了,未必肯来。
“否则你以为呢?”程江雪抬起下巴时,有熟悉的薄荷味从他起落的袖口间飘出来。
一道斜光打在他的眉目间,照出眼下一圈疲乏的青痕,淡淡的。
颠簸的路程结束,胃里有了暖热的食物后,她重新闻到他,看见他,感受到他的气息,心里说不出的麻和痒。
周覆的声音和光线一样,暗沉沉的:“没什么,我是觉得你家里不会同意,也不放心你来这么远的地方。”
他们谈恋爱那会儿,程江雪就从不敢让父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
每次去他那里住上个一两晚,事先还要让室友配合撒个小谎,保密程度不亚于地下党碰头。
“是不同意。”程江雪把勺子搁在一边,“但我是瞒着他们报名的,我爸妈事先不知道。”
周覆平淡地点头,一副“我就知道猜到会是这样”的表情。
然后侧过脸,笑得很像个长辈的样子:“长大了,现在都学会先斩后奏了。”
以前可是连剪个头发都要和妈妈商量半天的乖女儿。
“应该是学坏了。”程江雪垂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爸说我现在很难管。”
周覆微微意外的神色:“只是现在难管吗?你没有跟你爸说,你大三暑假心血来潮,和同学骑车上山迷了路,落了单崴了腿,手机还掉了,我和警察同志找了你大半夜的事吗?”
“......”程江雪的脸红了红,“我说那个干嘛,揭自己的短吗?”
周覆恍然大悟:“原来这叫短,我以为热爱户外运动是长处,不好意思。”
“你吃不吃了?”程江雪气得破了功,瞪着他,“总说些八竿子打不着的。”
周覆伸出筷子去夹菜,眉尾勾起一抹深意:“也没过去几年,怎么会打不着。”
程江雪却说:“过去一年也是过去了,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谁会一直记得。”
“但我记得。”周覆看着她的眼睛说。
而且也不能用无关紧要来形容。
他眼眸黑沉,像骤然铺盖在山野间的夜晚。
程江雪低下头,无的放矢地在碗里拨动两下:“哦,那真是难为你了。”
周覆:“......”
现在好会打发人。
三言两语之间,他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吃完东西,程江雪放下筷子就要去结账。
“我付过了。”周覆伸手拦住她,“没看你吃多少饭,饱了没有?”
程江雪擦了擦嘴,拿上包:“饱了。”
周覆不放心地问:“真饱还是假饱?这里可没有外卖,晚上饿了只能吃点零食,我先提醒你一句。”
刚从省里下来的时候,他也适应不了这样生活,一入了夜,这里静得就像被人为摁下了暂停键,每晚耳边响起的,就只有短促而空旷的鸟啼虫鸣。
“是真的饱了。”程江雪打心眼里嫌他啰嗦,脱口道,“我把肚子剖开来......”
......给你看看好不好?
末尾的话被她囫囵咽进肚子里,这太像撒娇了。
程江雪大拇指的指甲盖向内一翻,掐了下掌心,醒醒吧你。
周覆镇定地扬了下车钥匙:“不用开膛破肚,搞得那么隆重,走吧。”
“......”
到车边时,程江雪仍一把拉开了后座,坐上去。
周覆看了她一眼,无声垂下清黑的眼眉。
程江雪也没有说话,撑着头看车窗外。
傍晚清晰可见的连绵山峦,此刻只剩一道浓淡相间的墨色剪影,萧索而磅礴地卧在天边。
“这里晚上没有路灯吗?”她攀着车窗问。
今晚云层厚,月光被吞噬殆尽,也没了傍晚时“日暮春山绿”的意境,风吹过草木深处,传出一阵哗哗声,只剩骇人的寂静。
周覆不紧不慢地说:“目前还没有,不过明亮工程的款已经批下来了,也签了合同,电力部门过几天就会来安装。但是,不管有没有路灯,你一个女孩子,晚上都最好别出门,知道吗?”
他是对的。
爸妈也是这么交代她的。
程江雪下意识地想说——“知道了”。
像过去一样,拿出她最乖巧的样子,连睫毛垂下时都是柔顺的弧度。
但想了想,还是没什么感情的噢了句。
车子行驶在两旁的松树影里,还没开上桥,大约距离镇政府半里远的地方,一阵激烈的嘶吼和肢体碰撞声,打破了这份黑夜里的宁静。
周覆皱了一下眉,缓缓地踩下刹车。
“他们好像在打架。”程江雪没见过这种阵势,声音有些抖,“你死我活的。”
车灯尽头,三四个年轻男人扭打在一起,他们身材都很壮实,力气大得出奇,满脸涨红,不断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像一群发了怒的野牛,手死死地箍着对方的腰,脚下使绊,都试图把对方掀翻在地。
周覆半眯起眼睛,稍作判断后,拿起手机打出去:“是我,桥头有村民聚众斗殴,赶紧派几个人过来,我先在这里维持秩序。”
他停好车,解开安全带,扭头对程江雪说:“前面情况复杂,你坐在车上不要动,我去看看就来。”
“哎。”程江雪蹙着眉喊他,“周覆。”
她环视了一圈周围,黑得让人心慌,让她一个人在这儿待着,那要等多久啊?
“怎么了?”周覆已经下了车,扶着车门,弯下腰来问她。
程江雪开了窗,手指攥在门把手上:“我......我.......”
她一副小心惶恐的模样,眼神如风中乱飞的柳絮,找不到落脚点,迷茫地在他脸上打转。
这才有那么几分像过去的程江雪了。
估计是害怕,周覆的身体朝她倾下来,低下头:“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他的音量很轻,没有刻意营造出的低沉,也不是故作温柔,就是平日里再沉稳不过的声气,带着类似于玉石的冷质感,和夜风一起拂过她的耳畔,投下细微的涟漪。
“嗯,你也别......”程江雪不敢和他对视,细小的飞虫在暗夜里朝车内扑来,眼前雾蒙蒙一片,说话也慢了半拍,等周覆快步走开了,她才自言自语般,补上了后半句,“......别伤着自己了啊。”
她话音没落,就听见周覆大声喊:“干什么!都住手!”
旁边有群众认出他,也帮着劝:“不要打了,乡政府的周委员来了,不想进派出所你们就别打了。”
但这样也没什么效果,打架的那几个已经红了眼,今天非要分出个输赢。
周覆观察了十来秒,打小拉架的经验让他没有贸然加入缠斗的漩涡,而是看准了时机,趁着那个喊得最凶的男人被击中肋下的瞬间,猛地一个箭步上前,强健的手臂插入了两人当中,用力向外推了他一把。
眼看对方摔到在地,他厉声喝了句:“王得富,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剩下的人也配合,在周覆拉开王得富的同时,将其余几个也各自架走。
王得富看见周覆,一下子胆怯了许多,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再纵上去,脸一撇,用力吐出口血水。他说:“周委员,你怎么不说他们?明明是他们的错。”
“数你是个刺头,喊的声儿最大,我就说你!”周覆的手搭在胯上,刚才那一下子让他手臂发酸,吐气沉重,“我问你,打架能解决什么问题,啊!”
村支书闻讯赶了过来,递给周覆一瓶水,他抬手拒了。
程江雪在车里看着,也悄然松了一口气,吊起来的心落了地。
视线里,周覆沉下脸,锐利的目光扫了眼另外两个受伤的男人。
他指着常常闹事的小王:“说!这次又为了什么事?”
王得富脸上的蛮劲退下去,慢慢化为不甘和委屈,蓦地喊起来:“周委员,您是大知识分子,您评评理,我就去城里打了几个月的工,珍玉居然要嫁给白大勇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打他,难道还要去打珍玉!”
镇里最近正抓乡风文明建设,就怕出这样治安事件。
听完,他扭过脖子看村支书:“王得富说的是实情?”
“这......村会计家里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当着这么多人,村支书并未多言,摇头赔笑。
程江雪站在树下,听着村民们交头接耳的议论,也听出了个大概。
吴珍玉是村委会吴会计的女儿,也是吴校长的侄女,半年前和王得富订了亲,最近不知听了什么风声,她爸爸又有把她说给白大勇的意思了,两家人走动得很勤。
就快娶进门的媳妇儿,一眨眼被别的男人抢了去,王得富哪里还坐得住?
周覆厘不清这些家长里短,只教训说:“那也不能靠拳头来抢,你赢了这场仗,小吴就能嫁给你了吗?有这种好事,我今天高兴打一架,明天不高兴也打一架,谁他妈都不用打光棍了!你小子起这种头,想让镇上的维/稳工作评比得倒数是不是?”
挺严肃的气氛,忽然周覆这么一讲,大家轰地笑了。
程江雪也忍不住低头,噗嗤了一句。
萨特说,存在先于本质。
但即便是在存在主义学说中,也认为个人的人格核心特质构成选择的底色和边界。
不管过去多少年,社会身份和立场发生了何种变化,周覆也还是那个周覆。
眼神清亮又带着傲气,温和的笑容里掺了几分野,像一阵抓不住的风,规矩束缚于他,如一扫即破的蛛网。
派出所的人赶来后,把带头打架的那几个通通带上了车。
工作人员们大声吆喝:“散了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大晚上别总聚在一起,人一多就容易出事。”
刘所长客气地给周覆派烟:“今天谢谢了,周委员。”
“没事,带回去好好劝一劝,有什么纠纷及时解决。”周覆礼貌性地接了。
刘所长站在他身边,比近一米九的他矮了一大截,勾不着他的肩膀,只能捏一下小臂说:“看不出啊,人挺瘦的,劲儿这么大,这王得富吧,连我都不敢近他的身,你把他给撂地上了?”
周覆掐着烟信口胡诌:“嗐,我小时候也混,总是和人约着打架,不总结经验不行。”
程江雪一听就知道是瞎扯,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还没有过不喜欢他的人,和谁都兄弟似的。
刘所长也笑:“得了,早点回去休息,耽误你时间了。”
“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迎检的时候没少找你帮忙。”周覆摆了摆手。
他看了眼程江雪,刚才打开车窗时进了几只蚊虫,她坐得歪歪扭扭,头和身子不在一条直线了,正全神贯注地躲避着,两条细白胳膊娇气地蛇来蛇去,唯恐被叮出一个半个的包。
周覆笑着指了下车:“我是得走了,还带着白水中学的支教老师,先把她送回去。”
“你忙,慢点开啊。”刘所长招手说,“改天我请你喝酒。”
“好说。”
周覆重新上了车,一张小脸被头顶的灯照得发白,丁点血色也没有。
他问:“被这场面吓到了?”
程江雪不在状态,迟愣地“啊”了一声。
看她这样,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表情有点懵啊,总不是在担心我吧?”
这回听清了,程江雪抬起下巴看他:“不容易。”
周覆反问:“你说谁不容易?”
她慢慢露出个微笑:“当然是你呀,年纪这么大了,自我感觉还能这么好,少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