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再见

    第十章


    程江雪没有加入对周覆的讨论,她低垂了眼眸,指尖捏着皱巴巴的葡萄皮,还没送进嘴里,心口就弥漫开一股酸涩。


    说到脾气好,于涛想起程老师来的那天晚上,周委员少见的态度生硬。


    思来想去,除了他对着新来的漂亮小姑娘骨头轻,好像也没别的错处。


    但这又碍着了周覆什么呢?


    他看起来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于涛抬起头,看着前面程老师垂在肩头的几绺发丝,心里起了疑。


    “哎,程老师。”于涛话里有话地打听,“你和周委员是一个大学毕业的,在京里就认识吗?”


    程江雪细长的手指顿了下:“见过几次吧,我们既不是一个专业,也不是同一届的,不算很熟。”


    吴珍玉也说:“周委员要比程老师大三四岁呢,很难打上交道吧。”


    “是啊,珍玉说得对。”程江雪冲她笑了下。


    于涛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左右看了一眼:“人都到了,周委员还不进来啊?”


    “快了,再等等。”


    程江雪抬起头,视线掉进浓稠的夜色里。


    大家都等着的人,此刻就站在礼堂外面和派出所的刘所长谈事。


    周覆面色凝重,说到烦难棘手的地方,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手指熟稔地向上一翻,低头咬住了一支。


    上大学时,程江雪很喜欢看他夹烟的手势,利落潇洒,随性舒展,像他整个人呈现给世界的观感。


    “好,那就这么定了,下周我们一起过去一趟,先了解一下情况。”一根烟只抽了半根,周覆便不紧不慢地掐了,手点了下里面,“我先进去,大伙儿还等着。”


    “哎,你忙。”刘所长说。


    周覆进来没多久,礼堂内很快安静下来,他大步走到主席台上,目光环视了一圈下面。


    小程老师规矩坐着,不是在宿舍里倔着脸的冷清模样了。


    他试了试麦:“各位,时间不早,今天黎书记有事,我替他讲两句。”


    刚说完,下面就配合地鼓起掌来。


    “停吧。”周覆抬了一下手,拉过话筒说,“不用鼓掌,讲一句就鼓几秒钟,一晚上都过去了,大部分同事还饿着肚子,我不好当这个恶人,等书记回来要挨批评,快三十了还这么没分寸。”


    身侧传来噗呲一声,程江雪看了眼珍玉,她捂着嘴弓下了脖子。


    她有一瞬的恍惚,竟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不管周覆说什么,她都觉得有意思极了,陪他去见朋友时,能端着一杯热茶,在他身边静静坐上三四个小时。


    程江雪记得,茶楼的暖阁里立了座精美的高架镜台,偶然抬头,和镜中映出的面容相撞,里面那个小姑娘的唇角总是往上翘,抿着浅浅的笑意。


    “要说的很简单,首先就是对两位老师的到来表示欢迎。”周覆的视线定在程江雪身上,朗声说,“尤其是我们的程老师,一个女同志不辞辛苦,只身到白水乡来,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克服许多想象不到的困难。”


    突然被点名,程江雪冷不丁地望向他。


    周覆的内在秩序一向牢固稳定,哪怕半个小时前,他们才闹过一场不愉快,出了宿舍楼,他仍有清晰的条理和思路,该做的,该说的,一样都不会乱套。


    他能办得到,自己又比他差在哪儿了?


    程江雪拂了下鬓边的头发,被他眼中清明的情绪感染,从容地放低了手腕。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们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组织上开口,我们一起来想办法解决,白水镇就是你们的家。”周覆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抬了抬下巴,“当然,没有困难就不用硬制造困难了。咱们关起门来说句老实话,我们乡里财政也够紧张的,产业扶贫还没见效益,穷啊,裤兜里一个子儿都难掏出来。”


    底下爆发出一阵大笑。


    连程江雪也没忍住,勾了下唇。


    这句老实话也有点太老实了。


    周覆收回手,往后退开一步:“好了,欢迎会开始吧,我就说到这里。”


    他走下台,径自穿过人潮,坐在了最前面那排。


    有接待办的带动,气氛很快轻松热络起来,礼堂中间用长桌围出了舞池,年轻男女踩着交响乐的拍子,跳着不怎么规范的交谊舞。


    坐在一块儿的人,吃着面前的点心,开始家长里短地聊。


    程江雪没什么谈兴,她准备稍微坐半小时,了却基本的交际后,就早点回宿舍休息,明天还要去盯早读。


    她走了会儿神,困得打了个哈欠,闭拢嘴时,看见周覆已经被请了过来,和镇上的同事在农业养殖。


    “老李,我跟你说点村里的情况。”周覆手里夹了支接过来的烟,没有点,“我今天去看了,你们那个拦鱼栅要再固定一下,栅间距也要调整到鱼体宽的三分之二,确保水流畅通又能有效拦鱼。我今天下地一看,好嘛,累死累活养了半天,鱼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这才叫肥水流了外人田。”


    李支书笑着点头:“好,回去我就落实。”


    难怪都围了过来,程江雪这才发现自己的出路被堵死了,东西两边全坐满了人,一时半会儿,就算她想走都走不了。


    她眼神嗔怪地刮了一下周覆。


    搞什么,工作上的事不能在工作时间谈吗?


    但周覆还在交代:“还有,水质一定要保持清新,要定期加注,施肥也最好是隔天,操作的时候打开进水口,保持水源流动。”


    程江雪听得云山雾罩的。


    不是,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进了厨房,糖和盐都分不清的主儿,怎么对养鱼插秧的事情精通成这样?


    基层工作也太能改造人锻炼人了。


    她没见过这种生产模式,悄悄地问了一下珍玉:“鱼为什么要养在田里,不会影响种粮食吗?”


    吴珍玉还没来得及答。


    不远处的周覆听后,隔着三五个人头看过来,笑意温柔:“不会影响的,小程老师。所谓稻花鱼,就是在稻田里养鱼,像乌鲤这样的好品种,肉质细又有稻花香,价格能翻上一倍,实现一田双收,粮渔共赢。”


    “哦,是这样。”程江雪低头躲避他视线,莫名心虚。


    村里的书记也说:“这个项目是周委员引进的,他怕大家养不好,还特地去培训了一个月,村里有问题都请教他。”


    而吴珍玉的眼珠从左到右地转,看看周覆,又看看程江雪。


    总觉得周委员对程老师很不一样,从目光到语气。


    虽然也沉稳笃定,和平时跟他们说话没多大区别,但总觉得他嘴角弯着道极微小的弧度,话音里浸染了一层别样婉转的情意,连眼神流转都微妙克制。


    程老师那么轻的一句问,天知道周委员隔了那么远,是怎么听清并做出反应的。


    见话题被岔开了,副乡长趁机问了一句:“哎,小周,你上回去市里,见着我给你介绍的小闵了吗?她可是我好朋友的妹妹,市委最漂亮能干的秘书。”


    周覆压根忘了这回事,随口道:“人家都最漂亮了,还是市委的秘书,轮得着我来见啊?见了也对我不感冒,我是谁啊,一个闲养鱼的泥腿子。”


    更何况他本人非常反感把年轻女性当成政治资源,介绍给身边同样在体制内的男同事的这种行为,一点谈不上好心或尊重。


    身边人都齐声笑了。


    副乡长的音量又抬了几分:“就别谦虚了,谁不知道我们周委员是大才子,我那妹妹怕入不了你的眼。”


    “没那个。”周覆摆了摆手,“现在身上担子重,个人问题也没时间考虑,过几年再说。”


    等了半天,吴珍玉才终于提起勇气:“那......那你就从来没谈过恋爱吗?”


    周覆沉默点头:“谈过一段。”


    “一看就知道,周委员在学校的时候,一定很多人追,想不谈都不可能。”又有年轻同事插进一句,十足吹捧的意味,“那又是为什么和那个女孩子分手?”


    周覆的眼尾的余光落在程江雪文静的脸上。


    里面说不清的意味,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水,水面轻微晃动的倒影,一圈涟漪荡开后,急急地沉入了湖底。


    程江雪喉头有些紧,怎么都不能将那点突兀的梗阻感咽下去。


    “哪儿啊。”半天了,周覆才转了下手里的烟,温和地笑开,“你们太看得起了,我才是被分手的那一个,到今天还没缓过来呢。”


    这是第二次,程江雪从周覆口中听到对他们那段关系的遗憾。


    奇怪,他到底在遗憾什么,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是他说的,无论多么深厚的感情,最好都把彼此当成偶然共乘一趟车的朋友,到站了,不管是谁都要下车的。


    闹到快十点,桌上的点心也吃得差不多了,程江雪起身告辞,说明天还要早起。


    周覆看了一眼时间:“大伙儿也都得上班,就到这里吧。”


    众人纷纷起身,程江雪跟随人流,按秩序出去。


    到门口时,李峥也追了上来:“小雪,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就这么两步路还要送,都没出镇里的院子。”程江雪怕挡住其他人出来,往侧边让了让,“倒是你,回学校要小心点。”


    李峥欲言又止:“我没关系,今天晚上本来我想多陪你的,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程江雪茫然不解的表情:“你可以玩你自己的,为什么要陪我?”


    “因为......”李峥还没把肚子里打好的草稿说出来,“因为我......”


    周覆从后面过来,慢条斯理地掀起眼皮,用了五分力,冷淡地看他:“李老师这么晚还不回去?一会儿镇里的大门要关了。”


    李峥尴尬地挠了挠头:“哦,那我先走了,小雪,明天见。”


    “哎。”程江雪像明白了什么,忽然叫住他,“李老师。”


    “什么事啊?”李峥站在下面回头。


    连周覆都疑惑地看着她,蓦地掐紧了掌心里的烟。


    干什么,还亲自要送他到门口吗?都这么大个小伙子了。


    程江雪摇头,笑了笑:“没别的大事,就是以后......你还是叫我程老师吧,好吗?我们是同一年的嘛,对不对?”


    “......对对对,我以后注意。”李峥愣了一下。


    所幸今晚月光黯淡,没有出卖他脸上的失落。


    他明白,程江雪一定是回味过来了,但她体面又细心,用了如此委婉的方式提醒。


    李峥走后,程江雪仰头望了望远处。


    昏昧夜色中,天边的云被水汽催得蓬松柔软,被不知道从哪儿吹来的风推搡着,跌跌撞撞地落在远处的山峰上,像快要掉下来。


    全程听完他们对话,周覆的唇线一直用力绷着,不方便在这时候扬起来,显得不老成。


    但眼神撞在程江雪脸上时,还是多了句嘴:“李老师看上去很难过。好厉害,你一个晚上伤了两个男人的心。”


    你才不会伤心,你只会伤别人的心,程江雪在心里回他。


    然后她挑了下眉梢:“个么你去安慰他好了呀。”


    “......”


    周覆怔了片刻,望着眼前的娉婷背影,慢慢把嘴角的烟拿了下来。


    他纳闷,小姑娘以前没这么油盐不进啊。


    程江雪不喜欢交际,心思都放在那一班学生身上,每天早出晚归的,和镇上的人也不太熟,从礼堂出来,大家就各走各的了。


    上楼时,听着后面有些熟悉的脚步声,她走得更快了。


    不管是不是,她都不想和周覆照面,也没话要和他说。


    事主意识到这一点,很识趣地站在台阶上,失笑地摇头。


    周覆想,这是避他如蛇蝎了。


    回到宿舍,程江雪洗漱完,简单收拾了床铺,躺下休息。


    但她睡不着,身体僵直在又硬又潮的床板上,静望着窗外出神。


    浓稠的夜色里,山峦只剩下一道黢黑的轮廓,几点微弱的灯光缀在墨色里,渺远地像另一个世界。


    枕头边的手机响了一下,是顾季桐打了视频过来。


    程江雪懒得起身开灯,就这么接了:“大小姐,你知道几点了吗?”


    “十一点半,我刚加完班,累死了。”顾季桐也不管她是不是睡了,噼啪一顿输出,“我真搞不懂领导为什么都那么爱看ppt,十句话就能讲明白的事情他也要我做个ppt,就喜欢用手上那点power把人point得死去活来是吧!”


    “好冷。”程江雪往上拉了拉毯子,“山上本来就冷,你还要讲这么冷的笑话。”


    顾季桐说:“你觉得好笑吗?这是我的生存现状,再加上我爸不停地添乱,要死。”


    “你不是都逃到北边去了吗?顾伯伯还能添什么乱?”程江雪翻了个身问。


    顾季桐哼的一声:“老头子的眼线可多了,防不胜防,明天我就要去见他给我介绍的对象,两个,佟秘书亲自陪同。”


    连远在京城的发小也难过这一关。


    好像到了一定的阶段,长辈们就会集体发疯,开始狂热地操心她们的终身,打着人生幸福和美满的口号。


    但到目前为止,她身边还没有一位女性朋友在婚姻里真正地感受到幸福。


    可能也并不为了什么狗屁圆满,是觉得只有女儿顺利嫁出去了,才能以此验证自己多年教育的成功,否则就是彻底失利,技不如人。


    一生要强的父母们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的失败?


    程江雪登时生出种同病相怜的荒唐感。


    她甚至平静地笑:“那么问题来了,留学装杯金融商科创业中登和长发飘飘摇滚乐队文艺男青年,到底谁更能膈应人?”


    “......你是真相过亲的。”顾季桐停下抱怨,问起她近况,“哎,你还没跟我说,支教生活怎么样了呢,实现你的理想了吗?”


    程江雪叹了口比她还重的气:“蛮好。”


    “你这也不是蛮好的口气吧。”顾季桐说。


    黑夜里,她轻轻弹了一下指甲:“确实还不错啊,女孩子们都认真听话,我打算去做一次家访,树立家长培养她们的信心,千万不要放弃。就是.......”


    往往转折之后才是重点。


    顾季桐立刻来了精神:“就是什么,赶快讲。”


    “我碰上周覆了,他在白水镇当组织员,而且......”程江雪停顿了会儿。


    真是沉得住气,碰到前男友这种事,硬扛了这么久才说。


    生怕打断她的思路,顾季桐在那头小心翼翼地呼吸,循循善诱:“而且你们......”


    “没有我们,只有我。”程江雪不愿意和他并称,她说,“我被安排住在镇上的宿舍,每天进进出出都能看见他,很烦。”


    顾季桐察觉到这里头有事儿:“说细节,他都怎么烦你了?”


    “时不时就提一嘴从前,我刚到的那个晚上,打赤膊来给我开门,今天还问了两遍,我是不是不爱他?”程江雪说着都有些激动了,又怕被隔壁听到,压低了几分音量,“帮帮忙,我是来支教的,不是找他叙旧。”


    墙后没人,倒是门外站了一个。


    周覆举起来的手又放下,手里那包棉签捏得毕剥作响,还是没有敲下去。


    他听清了,程江雪说的每一句话,一字一句入了耳。


    周覆低下头,嘴角勉强向上提了提,像要吊起什么物件,却最终只牵出一丝僵在面上的弧度,又倏地隐入月光里。


    他把棉签放在了她窗台上。


    也不是故意要听,这老房子隔音太差,一点动静就能传出来。


    傍晚从程江雪房间出去的时候,他看到她盒子里的药棉数量不多,应该是快用完了。


    明早她会看见的。


    周覆默了一息,转身离开。


    而顾季桐拿着手机,想忍也忍不住了,嘴巴圆圆地张开,足足持续了十几秒。


    “不是......二小姐......”她意识到旁边有人,又捂住了半边脸,放轻声音,“你确定你遇到的是周覆啊?他那样的人,还会问前女友这种问题?”


    程江雪自认了解他,但过了三年,也有点捉摸不透了,她讨教闺蜜:“他是哪样的人?”


    “看上去对谁都周到体贴,但其实谁也拿不下的人。”顾季桐很快回答,“这不是我个人的观点,是整个学院公认的事实。”


    程江雪也同意:“嗯,但已经没有人要拿他了。况且一句关于过去的追问,什么也表示不了,也许周覆只是觉得他的魅力受到了挑战,不允许有人忽视他。”


    顾季桐嘁了一声:“周覆才没你想得那么幼稚。要是这样,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爱他。我说,他是不是后悔了呀?”


    “后悔什么?”


    “后悔和你分手。”


    程江雪强调:“是我要和他分手的。”


    作为一路看着他们过来的知情人士,顾季桐啧了声:“哦哟,我们是从两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亲姊妹,就不要像糊弄鬼一样糊弄我了,你还不是被他气的!周覆那些头脑发昏的主张,还有汪......”


    “打住。”程江雪一听就截断了她,“我不想再回忆这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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