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再见

    第九章


    程江雪听见叫她,抬起头,一看是周覆:“你把它丢出去了吗?下次不会再有了吧?”


    周覆看她的眼神不算清明,声音亦低哑:“难说,不过我通知卫生站了,他们明天会来给整栋楼消一次毒,好在夏天也快过去了,不用太担心。”


    “哦,那就好。”程江雪又低头,继续用棉签蘸饱了碘伏,给掌心消毒。


    周覆伸手扶她起来,把她安置在了椅子上:“刚摔的吗?”


    心绪平静没多久,程江雪一时还没意识到他们现在离得有多近。


    她没看他,低柔地出声:“嗯,破了一点皮。”


    “我来。”周覆从她手里抽走了棉签,托住了她的右手。


    指腹相蹭的瞬间,程江雪身体一僵,借着抬眸的机会细看他,疑惑的眼神扫在他脸上。


    周覆涂完药后,又把她的手举高了一点,疼惜地用嘴吹了吹。


    “你这又是干什么?我自己会弄。”程江雪后知后觉地发力,试图把手抽出来。


    但周覆牢牢握着不肯松,他注视着她:“你不会弄,你上一次药就不肯再上了,只会不听话,搞得伤口发炎。”


    她的确有过前科。


    大三时学游泳,程江雪赤脚踩在台阶上,没留神,摔了一跤,膝盖上磕掉一小块肉。


    周覆带她去看了医生后,叮嘱她每天换药,伤口不要沾水,但回了学校她就忘了,过了几天,伤口周围又红又肿,人也起了低热,半夜被送到急诊室输液。


    程江雪红了下脸,眼珠子乱转片刻,最后回到他身上:“我......我现在大了几岁,不会再有那样的情况了,你少自以为是。”


    她一急就开始喘,温热软甜的气味扑到他面上。


    讲到末尾,习惯性地撅起唇看他,像受了冤枉气。


    不知道该形容成可爱还是娇蛮,他只是生出一种想吻她的冲动。


    但是不行,他没了相应的身份,也不会再得到她的许可。


    凭自己高兴做事,除了让程江雪愈发反感他,什么作用也起不到。


    她对他的讨厌已经够显山露水的。


    两两相望间,周覆眼中的积压的情欲像窗外暗下来的天色,浓得化不开。


    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抓紧了桌子边沿,强势地把程江雪圈禁在这个范围内,进犯性十足。


    程江雪知道,在气力上他们对比悬殊。


    周委员的教养是公认的,出色到无可辩驳,言语风趣,行事稳重,但私下底他有另一张人皮,这一点,程江雪更是领教够了。


    窗玻璃被晒得发烫,像一块曝光过度的底片,无休止的蝉鸣充斥了整个黄昏。


    这些小虫子喧闹得如此巨大,如此具体,潮水一样声嘶力竭地拍打进来,衬得屋内的安静更加深重,两个人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


    程江雪又动了两下手腕,还是没挣开。


    在这副情形下,她仍不合时宜地想起很多片段,周覆吻开她唇瓣时的温柔旖旎,撞进她身体时的滚烫有力,她软在他的怀里,四肢都攀附在他的身上,像一支无根的水生漂浮植物,被他从下抛到上,颠来荡去。


    程江雪的脖颈浮起不正常的粉,她强压着快冲出喉咙的心跳,轻声质问:“还开着门呢,你就要胡作非为了吗?”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周覆听笑了,他的喉结突兀地滚了下,几分自嘲地反问,“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有勉强你做过什么吗?哪一次我不尊重你的意愿?就算是在床上,我自己都被你弄得受不了,但你一说吃不下,力气太大,我还不是拼了命地忍住,我有哪一点没体贴到......”


    程江雪听得脸热,慌忙打断:“闭嘴,你这个老流氓。”


    看着她玉脂一样的耳垂渐渐变红,周覆更加难忍了。


    他一字一句地缓慢吐气:“好,我闭嘴。不说过去了,说现在。”


    “现在?”程江雪一脸感到荒谬的表情,“过去都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就更没有了。”


    对着这么个冥顽不灵的女孩子,周覆身体里的冲动一点都没退,反而被她的天真勾得愈演愈烈。


    他的自制力快要耗尽,喉咙干涩地咽了下:“怎么会没有呢?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可以给我十分钟吗?”


    “不可以。”程江雪的嘴比脑子还快。


    还有什么好说的?关于他不婚主义的宣言,以及那条戴在汪小姐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她不想再听第二遍。


    靠得这么近感受她,闻着源源不断飘来的暖香,周覆胸口闷得厉害,他皱了下眉:“你连解释都不要听?”


    程江雪摇摇头:“不听。”


    “程江雪。”周覆像是动了火气,连名带姓地严肃叫她。


    她大胆固执地迎着他的目光,嗯了一声。


    趁他分神的功夫,程江雪把头一偏,身子一歪,从他的手臂下方钻了出来。


    她靠着桌子站直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周覆,我和你之间本来就没有误会,所以也用不着解释。”


    “没有误会。”周覆低声复述了一遍她的话,眼眸低垂,“好,那麻烦程小姐告诉我,既然没有误会,我们为什么会分手?”


    程江雪眼皮一跳,她猛地往上掀起来,用了三分力。


    所以,现下这种状况,她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周覆在跟她翻旧账?


    他有什么立场?


    她讥诮地扬了扬唇:“当然是因为我不再爱你了。”


    “是吗?”


    “是。”


    周覆的视线从椅子上收回,连同修长的手臂也无声地垂落。


    他下巴微低,长久地、不甘地盯着她的脸看,像丈量一片没有边际的田野。


    程江雪亦回望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她去周家的情景。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翠绿的树冠。


    大院的围墙高而厚重,森严框出一片幽深天地,苏式风格的小楼样式朴素,半掩在浓密的树影里,外墙是庄重的暗红,经风雨而不颓败。


    应季的花卉艳丽地盛开,色彩饱满,明明连枝芽都刻意遵循着某种隐而不宣的秩序修剪过,看上去却又意趣横生。


    周覆的妈妈从里面走出来,优雅周全地招待她,可那个和煦的微笑在她看来,总像是一个冰凉的审视。


    太阳底下,程江雪被冻得打了个颤。


    那两年,她在他的身上已经透支了太多的不清醒。


    起止是观念哪,他们两个从身份到门第,简直没一样般配的地方。


    “你不再爱我了,是吗?”周覆站在那里,脸上是纹丝不动的稳重。


    只有那双眼睛逐渐失却神采。


    不知是否程江雪眼错,她仿佛看见他眼底有轻柔的水光荡漾开,仿佛一片落在湖中的枯叶,细微地趔趄了一下。


    但她更愿意相信,是窗外的叶影在晃动。


    程江雪的目光刺进他晦暗的眼底:“你还没有老到一句话要重复两遍才能听清的地步吧,周委员?”


    她藏在身后的指尖轻颤了一下。


    人在脆弱彷徨时,反而会表现出过度的强硬和刻薄。


    明明周覆态度温和,但她还是不留情面地反击。


    她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发自对尊严的病态维护,也许是怕不这么说,自己又要落入他的迷魂阵。


    周覆艰涩地笑了下,徐徐追问:“那我能不能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才不爱我的?”


    他站在她面前,身形依旧高大笔直,却仿佛被抽去了一截筋骨,显出一种不协调的软弱。


    程江雪答不上来,攥在桌子边沿的指节泛出青白:“不爱就是不爱,没有为什么。而且,第一天见到你我就说了,像这种小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这也不记得,那也不记得。”周覆克制地敛着眼神和语气,“出鬼了,恋爱好像是我一个人谈的。”


    程江雪被他问得措手不及。


    情急之下,赌气般说出一句:“那就当是吧,麻烦你不要再来提起那些事。今天你帮了我,我很谢谢你,但就当我们萍水相逢,好吗?”


    “明白了。”周覆吐出三个字,声音平缓,一丝涟漪也没有。


    他举手将剩下的碘伏放在桌上,用手点了下:“记得搽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里医疗条件不好。”


    “知道。”程江雪只觉得室内的空气凝滞沉重,她快透不过气。


    周覆转身走了,步子沉稳健旺,没有丁点的犹豫。


    但背影快要融入门外走廊的阴影里时,他稍稍停顿了下,极短暂地回头看了这边一眼。


    随后,便坚决地旋入了那片更深的晦暗之中。


    那目光又深又远,穿过了她,投向窗外越来越浓的暮色,像对某种既定事实的最终确认。


    房间里静了下来,连蝉声都配合地停了,只有程江雪的呼吸在回荡。


    她刚才看得清清楚楚,周覆看过来的最后一眼里,盛满了灰烬般的冷,重得像夜半的叹息。


    但这怎么可能呢?


    周覆这样洒脱的人,不至于眷恋一段不欢而散的恋爱。


    也不可能因为大了三岁,儿女情长这种对人生没什么妨碍的东西,就忽然在他的心里被抬高到了这么一个重要的地位。


    在学校的时候,那么多女孩子都钟意他,他坐在办公室里,眼也不抬收情书的手势,随意地像推开便利店的门。


    不过是情境作祟,让他想起了一点过去,才随口说两句伤感的话。


    天色沉沉暗下来,黄昏的余晖挣扎着挤过窗沿,在桌上投下几道虚弱的光。


    程江雪扶着它,缓慢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她垂下眼,一下下地抚着膝头的裙摆,动作细致而专注。


    她就这么来来回回的,抚平了一道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直到李峥在楼下大喊她的名字:“程老师,你好了吗?”


    喊到第二遍时,程江雪回过神,探出一点身子说:“稍等,就来了。”


    她关好门,扯紧窗帘,把身上的睡裙脱下来,换了一条。


    程江雪拿上手机出门时,周覆的房门关着,她也没多看,小跑着下了楼。


    “不好意思,有点事情耽误了,等久了吧?”她在李峥面前站定。


    程江雪穿了条复古格纹裙,腰上系一根细细的黑色皮带,随手用丝巾绑了个低垂发髻。


    李峥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他只是觉得她很有腔调,每一根头发丝都精致又松弛,晚风吹过时,浮动着似有若无的香气。


    明明程江雪的五官美得不算突出,但她文文静静地站在那儿,就是能毫不费力地营造出赏心悦目的氛围,让人觉得她和雅标致。


    李峥摇摇头,回过神:“没事,我也才到一会儿。”


    “嗯,那走吧。”程江雪说。


    礼堂里声如沸水,喧喧攘攘。


    刚一进去,就看见一条红布横幅悬在高处,从程江雪的角度,只能看见热烈欢迎四个字。


    不知道谁眼尖,高声喊了一句:“两位老师来了!”


    接待办的两名年轻女同事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了程江雪和李峥。


    左倩挽着她说:“程老师,知道你是江城人,这些点心都是下午我去县城买的,还订了一个蛋糕,你看看喜不喜欢?”


    “左姐姐,你们太客气了。”程江雪眉间的蹙色消失殆尽,轻声说,“不用这么破费的。”


    左倩哎哟了一声:“黎书记都说了,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支援我们镇上的教育,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吧,那也太不像话了。李老师也是,一会儿多吃一点,晚些时候还有舞会呢。”


    李峥局促地扶眼镜:“我......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我会。”左倩大方热情地凑过去,“我可以教你啊,很简单的。”


    无一例外,每个单位搞接待的女孩子都样貌美丽,举动活跃,说话讨人欢喜。


    尤其左倩带着任务来的,大概也被交代了,尽管条件艰苦,但要让两位老师感到受重视,玩得高兴。


    程江雪觉得李峥快招架不住了,笑着帮腔:“是呀,我也还没看过李老师跳舞呢。”


    “看看,老同事都没见你跳过。”左倩已经拉过李峥,“要勇于尝试新鲜事物嘛,来,你跟我坐。”


    他们坐在了对面,程老师小心压着裙摆,拣了个靠边的位置。


    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但还有几个座位空着,她身后男男女女都有,全是镇上的工作人员。


    她身边还有个人,是和她一样不愿意引人注目的吴珍玉。


    珍玉朝她笑:“又见面了,程老师,你的裙子真好看。”


    程老师来了快一个月,她们几次相见,吴珍玉都会被她那双眼睛吸引,清澈、明亮又宁静,说话时有种温和的坚定与善意。


    小表弟回到家中,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在夸程老师,说她知识渊博,声音好听,连背课文都比过去起劲。


    吴珍玉觉得无可厚非。


    这么一位书卷气浓的女老师往讲台上一站,她说什么都会让人信服的。


    “谢谢。”程江雪拈了一颗葡萄,慢慢地剥着皮,“晚会怎么还不开始?”


    吴珍玉说:“好像要等黎书记来宣布吧。”


    “黎书记来不了,被叫去县里受表彰了。”于涛知道一些内情,从后面插了一句,“下午的会都是周委员主持的,看样子是临时通知他的,他到的时候裤腿上还有泥,刚去塘里查看了稻花鱼的养殖情况。”


    又有人接话:“年轻人干劲足,我看周委员一天下来,要做我们四五倍的工作,有时候半夜打大楼前过,他办公室还亮着灯。”


    “当然,黎书记面和心软,毕竟有年纪了,精力有限,上面出于这一层考虑,也要调个实干派到咱们乡来,这样才好开展工作。”


    “按规定,选调生都要有基层工作经历,周委员怎么样都会派下来,只不过是落在咱们乡里了而已。”


    旁边年纪大些,有资历的干部点头赞许:“周委员是个敢干事,也能干事的,不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去省里争取,工程款能这么快批下来?咱们村的路灯不修好配齐,到现在还摸黑过桥呢,哪一年不摔两个倒霉蛋到河里去!人又是难得的儒雅,和他说话,也从来不托大。”


    他们声音不高,山里的雾气一样钻进程江雪的耳膜。


    人人都觉得他稳重可靠,从工作到生活,都是个值得信赖、托付的对象。


    但谁能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周覆曾不止一次地说,程江雪,不管和什么男人交往,托付心都不要太重了。


    他是一个比她更理智,也更成熟的伴侣。


    而掉入爱情陷阱的程江雪,为他们的未来做了很多打算,盲目憧憬了无数美好温馨的画面。


    可到后来才明白,一辈子自在放纵的周公子,压根没想要参与到任何人的未来里。


    多伤人啊,她最终在这场一厢情愿的误解里,狞着脸哭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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