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弟子们只觉一股热血上涌,望着半空中那道清冷身影,胸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崇敬。
不知是谁难以自抑,嘶吼出声。
“不死不休!”
这声音顿时点燃了所有人心底的火焰。
下一刻,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汇成洪流,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几位仙门长者目光交汇,最终都选择了沉默。
他们望着那道静立半空的霜白身影,目光有着微许难以言喻的复杂。
也有人视线隐晦,扫过了迟清影执剑的手。
迟清影的修为尚且只在筑基,如今他能凌空而立,且能稳稳立于阵前这元婴威压交织的风暴中心。
恐怕也与天翎剑的威能脱不了干系。
虽然不知迟清影不修剑道,能否真正驾驭这把神兵,但此刻,会自发择主的天翎剑正安然落于他掌心,无可作假。
而且,迟清影自身那一手神鬼莫测的傀儡奇术,也不容小觑。
于修士而言,结丹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金丹上下,实力自有云泥之别。
倘若在异魔出现之前,饶是迟清影再怎么惊才绝艳,也绝不可能仅凭筑基修为,抵挡得住金丹真人的威能。
但现在,迟清影却能炼制四洲大陆唯一能吸纳、封存异魔蚀气的银白傀儡。
如果他真的不惜代价,砸裂傀儡,将蚀气大量放出。
那么就连元婴老祖,也不得不暂避其锋芒。
只能说,幸好……
这等身怀惊世之力的天纵之才,选择站在了仙门这一方。
对仙门长者们的百般思绪,旁人并不知晓。
诸多仙道修士,只是崇敬地景仰着那道清绝身影。
而魔教阵营,陈晦牢牢盯着迟清影,目光中显出一种与他文弱外表全然不符的阴毒。
陈晦看得分明,迟清影千里赶来,正处在虚弱状态,而且他强行催动天翎剑,必然消耗巨大。
在那看似平静的清冷身影下,恐怕早已是强弩之末。
无数念头在陈晦的心中飞快转动。
他眸光阴冷,正要开口,却见半空中的迟清影忽而抬眸。
迟清影望向远空,淡冷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喧嚣。
“异魔将至。”
“啊——!!”
话音未落,凄厉的惨叫声便从不远处骤然炸响!
紧接着,数道庞大而扭曲的身影破开云雾,显露出了狰狞的轮廓。
它们高而瘦长,表皮黏腻,如同被活生生剥去了鳞皮的巨蟒,周身翻涌着粘稠如墨的黑气。
那气息带着纯粹的毁灭与不祥,甚至远比之前魔教的毒瘴更要骇人。
真的是异魔。
而且,还不止一只!
方才还剑拔弩张、泾渭分明的仙魔两道修士,顿时脸色剧变。
要知道,在异魔面前,无论仙修魔修,皆为血食。
对峙的杀意瞬间被更原始的恐惧所取代,生死威胁之下,双方几乎本能地暴退开来,仓皇结阵,分别应对那弥漫而来的可怕蚀气。
刹那间,凄厉的惨叫、震耳的轰鸣与蚀气腐蚀血肉的嘶嘶声交织在一起。
让这黑水崖畔几乎化作了炼狱。
更令人绝望的是,一同来袭的异魔,竟是有足足三头!
要知道这等凶物,平日只需一头,就足以血洗一座中级城池。
所幸今日,不止有一位元婴老祖在场,而魔教阵营亦有凶名赫赫的悍将。
一场惨烈至极的混战轰然爆发,鏖战足足持续了两天两夜。
当最后一只异魔轰然倒地,修士们的法袍早已被腥红浸透,阵亡者的残肢仍在蚀气中缓缓消融。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终止。
蚀气还尚未散尽,魔教中人却骤然发难。
趁仙门弟子大多带伤、疲惫不堪之际,数道黑影如毒蛇出洞,借此偷袭,直扑伤者面门!
“无耻!”仙道修士怒斥。
战火瞬间重燃。
不过魔教的左护法早在异魔的第一波冲击中便遭受重创,失去了战力。魔教又没有派出其他魔头前来领战。
因此,虽然被异魔搅局,又被魔修偷袭,但仙门此次却也趁势重创了魔教势力。
最终,仙门联军一举拔除了魔教的多个重要据点。
逼得残部收缩势力,退守总坛黑水崖的深处。
此次魔教清剿行动,虽不能说是尽善尽美,终究也将魔教的气焰明显打落。
而战场上空,那道霜白身影,早已杳然无踪。
早在三头异魔的颓势渐显时,迟清影便已提前离开。
仿佛他千里而来,只是为了执亡友之剑,为挚友出面,宣告那句“不死不休”的誓言。
待尘埃落定,迟清影便又回去了故友身边。
*
郁长安的停灵之期,还剩最后三日。
三日后,便是下葬之时。
传闻人死后,魂魄会在世间停留七天,七天后才会彻底离开。
因此停灵多循此惯例。
但迟清影不信这个。
在这个修仙世界,未经修炼的凡人死后,可以转世投胎。
而修士则不入轮回。
修士将三魂七魄淬炼成元神,元神即根本。
元神不灭,即使身死也可夺舍重生。
元神若散,则是真正的人死道消,再寻不见。
而郁长安的死,正是先从元神消散开始。
噬魂虫彻底毁掉了他的元神本源。
这些天以来,无论是圣灵髓、剑意,又或是本命神剑。
迟清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试探——
郁长安是否元神尚在?
照理说,在未结成元婴之前,修士的元神离体,三息必散。
这是铁律。
但郁长安是天命之子,迟清影不认为常理能完全束缚此人。
谁知道他曾经遇到过什么机缘,又是否获得过什么秘法能护存元神?
即使原书的前文中对此并没有一字提及,但迟清影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对郁长安,他向来抱有着最高级别的忌惮。
就像当年,在百年一现的秘境开启时,尚且年幼的郁长安在千百人面前,拔出了天翎剑。
那时,同样没有任何一人看好他。
魔教左护法在仙门联军面前提及的旧日往事,并不算具体。
对此,迟清影却知晓得一清二楚。
那时,天翎剑所在的秘境百年一度开启。
这次入口恰好位于西洲最大剑宗,沧澜剑宗的外城。
而同在西洲的止水门,向来与其不对付。
两方势力甚至连宗门名称,都恰巧有敌对之意。
沧澜,止水。
一方是水,一方断水。
沧澜剑宗本想独占秘境,却因为天翎剑直接冲上了万域灵宝榜,这消息连想藏都瞒不住。
在以止水门为首的各大势力施压下,沧澜剑宗才不得不放开了入口。
但也是进入秘境之后,众人才得知,天翎剑会自行择主。
而在霸占秘境的时间里,沧澜剑宗早已让全宗所有弟子一一前去试剑。最终无人成功,才不情不愿地放开。
止水门得知后,不仅遣本门弟子前去,还开始一波一波地持续送人。
甚至还有一群随手找来、乞讨为生的凡间孩童。
此举自然是对沧澜剑宗的羞辱。
但止水门也没想到。
郁长安居然真的能将神剑拔出。
震惊之下,他们对年幼的郁长安进行彻查,却发现他不过是凡俗城中流浪的孤儿,无父无母,也根本从未修炼过。
止水门还测了灵根,发现郁长安的确有灵根。
但却是最杂乱、最底层的五灵根。
别说天才,就是在外门弟子中,也是只会被看轻的存在。
谁也不懂,神剑为什么会认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毫无天赋的孩童。
当时秘境还并未关闭,没多久,继续在其中寻宝的修士们就意外发现。
天翎剑竟然又出现在了最初的山岩之上。
原因也不难猜。
因为有人要强行抢夺,天翎剑不认,干脆重回原位。
执剑者太过弱小,郁长安的遭遇可想而知。
沧澜剑宗对他恨得咬牙,止水门也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如此一介幼童,又怎么可能抵得住两大势力的记恨针对?
之后,郁长安还曾不止一次地又被带回秘境,去重新拔剑。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三年后,秘境关闭,夺剑依然没能成功。
天翎剑就这么和秘境一同沉没入了虚空之中。
郁长安也再也没有出现。
至此,所有人都以为。
这杂灵根的稚子必定早已殒命。
守灵厅内,迟清影的目光扫过男人惯于握剑的那只手,眸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当年那群贪欲熏心的仙修,根本是眼瞎。
连这都看不见。
天翎剑分明在第一次被郁长安碰到时,就已经认主了。
郁长安右手中指指节上的浅色疤痕,就是当年认主的印记。
只要有那道浅痕在。
即使天翎剑远在天边,郁长安也能将其一念召来。
十七年对修士而言并不算太漫长时间,至少当年亲历此事的修士大多都还在世。
所以在郁长安成名之后,对他情绪最为复杂的,自然是沧澜剑宗和止水门。
就是不知懊恼和畏怕,哪个更多了。
但郁长安成名三载,却没有对这两大宗门有任何的苛责或为难。
对当年那些袖手旁观的势力,郁长安也没有迁怒。
西洲那么多的异魔悬杀令,他照样一一会接。
这事在四洲也早有讨论。
知晓当年旧情的人都说,郁剑修心性之坚,无出其右。
他幼时被这般摧折利用,却依然光风霁月,磊落前行。
唯独迟清影,对此却是完全不信。
在他眼中,郁长安这人就是个阴比——城府如渊,深不可测。
如此光明的外表,不过是郁长安精心织就的完美假面。
像这种从头赢到尾的人,怎么可能是什么天真向善的傻白甜?
真要做宽宏大量、以德报怨的圣人,早就不知道被弄死多少回了。
如今的沧澜剑宗和止水门,都已从顶级势力跌落,势力青黄不接,颓势尽显。
当年主事的两位宗主,更是一死一伤。
这次的仙门联军,这两门派连参与的资格都没能获得。
虽然明面上无迹可寻。
但迟清影不信,这其中会没有郁长安的手笔。
迟清影也知道,有些人就是这样。
正常说话听不懂。非得见了血,付出代价。
才知道疼。
而经此仙魔一战,天下已是皆知。
无论何人,再想觊觎这天下第一剑的尸身,都要先有顾忌掂量。
——掂量自己,是否能付得起那血的代价。
冰台之上,沉眠的郁长安分毫无损。
完好如生。
夺不走的。
迟清影看着他,漠然心想。
这具尸身注定是属于我的。
*
自魔教黑水崖一战归来,迟清影便守在灵堂,寸步不离。
方逢时来过数次,总能看见那单薄而孤绝的身影。
他心中忧虑堆积。当又一次见到迟清影掩唇低咳,指缝间渗出刺目的腥红,方逢时慌忙上前帮人抚顺气息后,终于忍不住开口。
“前辈,再有两日便是葬礼。”
“若您先累倒了……如何送这最后一程?”
那清冷身影微不可察地一顿。
良久,幂篱轻动,
迟清影终是颔首。
待前辈终于回去休息,方逢时才松了口气。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取出一枚泛着青碧光华的玉碟,掐出指诀。
细密符文如星子般散入灵堂各处。
方逢时的修为虽然只在筑基初期,但他精研丹道多年,手中颇有些稀奇古怪的感应灵物。
这玉碟,便是他身为丹云宗弟子独有的警戒手段。
但在玉碟的光华扫过灵台时,方逢时的指尖却忽然一顿。
郁真人的体内,竟然有灵气流转。
那灵气并非是存放尸身的玄冰灵台所释放。
而是蕴藏在郁真人的体内,自内而外,精纯温润。
难道有人动了手脚?
这是方逢时的第一反应。
连日来,魔教觊觎尸身的画面瞬间闪过脑海。
不过很快,方逢时就察觉应该是自己反应过激。
因为那灵气很熟悉。
是前辈。
正是迟清影那独有的清冽气息。
但方逢时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不解。
前辈为何要将自己的灵气,渡入郁真人的体内?
迟清影刚歇下,方逢时不忍此时打扰。
但这巨大的疑问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坐立难安。
踌躇之后,他还是转去了傅九川的居所。
“前辈是不是,仍然接受不了郁真人的仙逝?”
方逢时说着自己的发现,不由喉间发涩。
“他做了很多事,却好像……一直在否认郁真人离开的事实。”
疼痛甚至是会有延迟的。
不仅难以消解,还会堆积更甚。
“所以前辈才会如此,用尽方法、找遍理由,仿佛这样,郁真人就还在身边……”
——迟清影看起来。
根本就不相信郁长安会死。
“所以他才会在自己都虚弱咳血时,还将灵气渡给郁真人——”
“等等。”
傅九川还是觉得不对。
“郁兄体内,当真蕴有迟兄的灵气?”
得到方逢时肯定的答案,傅九川眸光更为惊疑。
这怎么可能?
世家大族的老练心性,让他对此更为敏感。
“仙修灵气,不似魔修的吞噬之术。如何能轻易互通?”
“尤其郁兄乃是冠绝盖世的剑修,剑意自成天地,那凛冽的杀气会排斥一切外力,更不会容纳他人灵力入体。”
“除非……”
傅九川声音沉下去,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的凝重。
“除非双方属性适配、血脉同源,或功法同根。又或者——”
他顿了顿。
“是灵府相契、神魂交融的双修道侣。”
“或许是两位前辈情谊深厚,曾经互相验证所学,对彼此毫不设防……”
方逢时说着说着,却连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因为这两位分明一个剑意冲霄,一个傀儡千机,所修之道完全不同。
“……我还有一个疑问。”
傅九川缓缓说道,目光仿佛穿透眼前,落回黑水崖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这疑问,自听闻战报起,便深深钉入了他的心底。
“为何天翎剑,能被迟兄拿起?”
那柄能自发认主的神兵,当年引得腥风血雨,无数大能拼尽全力都难以撼动。
如今却为何,会如此温顺地,被一个未修剑道之人握于掌中?
铁证在前,无可争辩。
方逢时怔立当场,嗓音干涩得发紧。
“难道前辈和郁真人……真的曾为双修道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