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情蛊缔结同生共死的孽缘,薛柔痛恨极了,她本打算寻个机会找那南疆巫医聊一聊解蛊之法的,奈何岑熠疯癫更甚,她不敢贸然抛头露面,便一时耽搁下来,而今他自己说要杀死母蛊,解除蛊毒,实在猝不及防又难以置信,她当场愣住无话。
岑熠摔痛了,自个儿起不来,但他也不寻思张口要别人帮忙——这般躺着,目之所及正是她的姣好的脸,那上面浮动着惊愕之色,是他亲自挑起来的,令他感觉,自己又有些用处了。
真好。
冯秀在门口伸长脖子往里张望,见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一个扶着书架子弯腰站着,一个伸长了腿在地下躺着,双方反方向对视,一言不发,别提多诡异。
心里忧虑皇帝的身子,冯秀向前进一步,试探着出声:“殿下,陛下……太医在外面等了一会了,要不先看一看太医,您二位再慢慢儿地谈……?”
两个人这会倒默契上了,全不搭理他。
岑熠冲着薛柔笑开颜:“赌一把,你便彻底自由了。”
伴随着他的话,薛柔觉着有一股热流自脚底窜到了头顶,脑子里砰的一声,炸开了缤纷璀璨的烟火。
自由——他主动施与的,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你,为何……”毫无征兆地,她热泪盈眶,夺眶而出的一滴泪在空中划过一条直线,最终触及另一张脸孔。岑熠伸出舌尖,沾了一点恰恰陷于唇缝间的泪水,咸中带苦,可他心里竟是酸中带甜。
因他而流
的泪,可惜只有一滴。他还想要更多。
也许,待他的生命随着母蛊的之死而消逝之时,她的记忆里,会有属于他的一席之地吧?
“朕还你的自由,你要还是不要?”岑熠又探舌,嘴唇上的泪点子却风干了,断绝了他再尝那甘甜有余的味道的念想。
薛柔说:“你肯还,我就要。”
岑熠欣慰而笑:“这还是你第一次心甘情愿收朕给你的东西。”
他向她笑过很多次,有得意的,有威胁的,有算计的……唯独没有似眼前这种一眼望穿的、坦然的笑。
他的眼神,不再神秘莫测,可越是如此,她越捉摸不透他。
为什么他对她变态的占有欲,突然消亡了,仅仅是因为几日前她的以命相逼吗?
她明明都做好了和他促膝长谈的打算,他却临阵变卦,告诉她,他愿意为她真正的自由牺牲自我……为什么?
这不是他的性格,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反常的善解人意,令薛柔无所适从,甚至陷入深深的恐慌之中。她捂着胸口,一步步退后,一直退到墙根下。“你又在骗我,对不对?”
“朕,不会再骗你,”她离开了视线范围,岑熠闭上眼,胸膛微弱地起伏着,“也再也骗不了你了。”
黑暗里,渐渐亮起一个白点,照出一幕:漏窗前,油灯下,母亲托住他骨瘦如柴的胳膊,指甲在药盒子里扣了点药膏,细细地轻轻地在那大大小小的伤痕上搽抹开来。
母亲指头上长着厚厚的茧,摸在胳膊上粗糙生硬,但不疼。
灯尽夜深,他枕在母亲的臂弯,听母亲阵阵咳嗽中的低声细语:“以后离了这宫,你就娶一个平凡人家的姑娘,相互扶持,过着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的平凡日子,我看见了,就能心安了……”
躺在母亲身边的毛头小子,忍泪点头保证:“我一定会叫母亲放心的,一定……!”
而今作为旁观者的他,却是笑了:母亲,你说的那个姑娘,我找到了,但我与她的缘分,想来就到尽头了。她不爱我。没有她的爱,我活不下去。我快死了,孤零零地死,大抵也没人会为我收尸敛骨。母亲,对不起,答应你的,我终究食言了。
“我,是个罪人吗?”床头不提防传出声呓语来,惊走了冯秀的一脑袋困倦,他忙忙支楞起身,克制着激动,轻声询问:“陛下,您是不是醒了?”
他随声掀开眼帘,见夜色如水,皓月当空,不由恍然。这时,冯秀捧上来一杯温水,说:“陛下,您身体亏空得厉害,现在不能立即吃饭菜,御膳房备了清粥,稍后送过来,您先喝一口水让肠胃适应适应。”
他有一连串疑问,必须喝水松缓过来方可问明白。他手臂无力,不得已凭冯秀拿个小勺子谨慎着喂水。
“陛下您不消费力问,奴才清楚您的意思。”冯秀说,“迄今为止,你昏睡两日,太医千叮咛万嘱咐,务必得吃喝东西了,不然……另外,您指定很关心公主怎么样了吧?公主她又病了,太医诊断过,是受了惊吓,现在寝宫里养着呢,奴才白天才去瞧过,倒不严重,估计再有个两三日便无事了。”
他瞥了眼冯秀,冯秀一惊一乍补充:“哦!还有,芳姨也好了,本来准备回家的,但赶上您……就暂且住了下来,等您痊愈。”
冯秀给出的信息全不在他关心的点上,他直问:“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冯秀心一紧,心想终究是绕不过去,便干巴巴笑着,斟酌道:“是留了一句……公主说,不是您给,是她在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会皇帝昏迷,大家伙急成热锅上的蚂蚁,薛柔也不好受,攥着心口靠在三喜身上,乱中交代给冯秀那么一句。冯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听得出绝不是好话,故而转述起来犹犹豫豫的,生怕刺激到皇帝。
昏迷前,他曾说她终于肯收他给的东西了,那句留言便是她迟到的回复。
这段冤债,注定画下一个句点。
“传南疆巫医,朕有事问他。”
每次传唤南疆巫医,准没好事,冯秀磨蹭着不愿去。
“别让朕重复第二遍。”
冯秀再耽误不起,忙忙去传人。不多时,领人回来复命。却见床铺上空无一人,满屋子巡视,于书案前瞅着端坐研墨的皇帝,他不知几时换上了龙袍,戴上了玉冠,虽病气十足,然衣冠楚楚,往那一坐,通身散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冯秀不觉和巫医对视一眼,对他那股子敌意也油然化作惴惴不安下的同病相怜。
“朕欲解蛊,你可有方法?”磨墨的手悠然收起,岑熠横扫笔山,选中一支最不常用的紫毫笔,捏于指际,轻蘸墨水,于铺陈开来的卷轴上一挥而就,冯秀不动声色定睛辨认,竟是赫然三个大字:罪己诏!
巫医近前行过礼,实话实回:“目前有两个法子。其一,子蛊者对母蛊者动真情,蛊毒自除……”
岑熠一笑:“此法无解。”
巫医面色带了凝重,酝酿片刻,继续说:“其二,于月圆之夜剖心杀母蛊,子母同源,母死,子灭,蛊除。代价是,稍有不慎,一刀两命……可谓千钧一发,岌岌可危。”
岑熠早有预期,平静道:“所以,此法有解。”
巫医最了解这其间的危险,殷切道:“一旦开始,无路可退,请皇帝陛下慎重考虑!”
该考虑的,岑熠早考虑完了。他可以面对死亡,独独无法面对她永远不会爱上他的结局,设若一死能够在她冷寂的心海里激起一丁点水花,他便甘之若饴,义无反顾。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堕落了这许久,岑熠已然丧失了对时间流逝的概念,今夕何夕,他一无所知。
一来一往的对话,仿佛是寻常之语。冯秀有种直觉,这一回,十有八九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了。冯秀扑通跪倒,磕头苦求:“陛下,您是一朝天子啊,您怎么能拿自己的安危赌呢!陛下,您请三思啊!”
气氛推上来,巫医不跪下一块求似乎无法立足,于是乎双膝触地附和。
跟前哭求不止,岑熠自安坐如山,矢志不移。他重新问:“回朕,今儿是什么日子。”
巫医顺嘴替冯秀答了:“初十了……”
还剩五天,绰绰有余了。岑熠集中精力,凝望鼻端“罪己诏”三字,一边默数自己平生罪行,一边命令巫医:“你下去准备着吧。”——一心二用,各不耽误。
京城的冬,昼短夜长,而岑熠挑灯将诏书以一笔一画填满这夜,黑暗简直无边无际,令人窒息。好在,黎明终将来临:清光破云,普照大地,万物明朗。
书房内,书案上,岑熠低伏浅眠。一侧笔山上,毛笔平躺,笔尖未干;身前布帛平展,其上字迹鲜明,铿锵有力,内容沉重,触目惊心:
「罪己诏」
「朕以不德,窃居帝位,理政以来,昏聩失德,罪孽深重,今昭告天下,伏罪自省。
朕之罪一:为君不仁,滥杀无辜。昔年掌权,凭一己之私,兴酷法,动刑狱,视生民如草芥,因猜忌而株连,使无数忠良之后、无辜百姓身首异处,白骨露于野,冤魂泣于天。此等暴行,上违天意,下失民心,朕罪无可赦。
朕之罪二:为君不义,构陷忠良。朝堂之上,刚愎自用,妄自尊大,于众贤臣良将,
罗织罪名,百般迫害,或贬谪蛮荒,或赐死狱中,使忠臣寒心,朝堂正气荡然无存。如此不义之举,败坏纲纪,动摇国本,朕追悔莫及。
朕之罪三:恩将仇报,偷天换日,窃取薛家江山。薛家先祖创业维艰,传下江山社稷,朕本受薛家恩惠,却心怀叵测,趁势而起,以卑劣手段篡夺帝位,使薛家子孙流离失所,宗庙蒙尘。此等忘恩负义、窃取神器之行,天地不容,神人共愤。
朕深知罪孽深重,无颜再居帝位。为谢天下,为偿旧债,今决定还位于薛周,经深思熟虑,由景帝第九子薛通,承继大统,主持国政。朕将退居一隅,以死谢罪。望薛通皇帝能仁政爱民,任用贤能,重振朝纲,以安天下苍生。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罪帝岑熠
泰和三年十月初十」
十五日夜,薛柔步月至上书房。书房里站着南疆巫医、冯秀,书桌前席地而坐着岑熠,举目望她,目光清幽。
“开始吧。”岑熠对巫医吩咐。巫医点头,慢吞吞拿起一把小弯刀,转身正对着他,面有不忍:“皇帝陛下,您真的决定好了吗?”
他面上四平八稳,视死如归:“手法利落些。”
他神态决然,口吻干脆,巫医自知不可挽回,面带惋惜,扭头对薛柔说:“以防您生受不得共感而下的剜心之痛,草民准备了麻沸散,您且以酒服之,立竿见影。”
薛柔才瞧见冯秀守着一张桌子,桌子上设着一碗酒。冯秀端碗呈过来,怯意猝然而生,她晾着冯秀,眼光飘忽,竟又被岑熠的一双眼摄住。他缓缓启口:“睡一觉就好了,不要害怕。”
三喜在一旁,哭成个泪人:“这一碗下去,万一您再也醒不过来……公主,算了吧!”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世上有有几个人能顶得住。皇帝死就死了,死不足惜,可偏偏有这可恶的情蛊,要二人同生共死……
平复多日的心,莫名作痛,使薛柔无法忽视,她按住胸口,腰身渐渐弯折下去,口中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心疼,为什么会喘不过来气,为什么会觉得他有些可怜……为什么?
巫医正欲动手,见薛柔脸色惨白按住胸口,身子摇摇欲坠,而岑熠却端坐如常,面上不见半分痛苦,心下一动。他行医半生,与蛊虫打了一辈子交道,情蛊同生共死的特性早已注定,可眼前这情景却全然不合常理。
“公主莫不是蛊毒发作?”巫医放下弯刀,快步走到薛柔面前,见她冷汗涔涔嘴唇泛白,正要伸手探查,余光瞥见岑熠平静的侧脸,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猛地转向岑熠,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腕,三指搭脉凝神细辨。指尖下的脉象沉稳有力,虽带几分病气,却绝无蛊虫反噬的躁动。
巫医瞳孔骤缩,又反复探查数次,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他踉跄着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向薛柔,又转向岑熠,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冯秀见他神色大变,急忙上前询问。
“解了!”巫医突然扬声,眼里好似卷起了惊涛骇浪,“情蛊……不攻自破了!”
岑熠抬眼,眼中的距离骤然缥缈了:“你说什么?”
“子母情蛊已自行消散!”巫医深吸一口气,指着薛柔颤声道,“方才公主心痛难忍,陛下却安然无恙,这正是情蛊解除的征兆!草民方才为陛下把脉,脉象平稳无波,蛊虫已无踪迹!”他转向薛柔,语气带着敬畏:“公主对陛下动了真情,是以蛊毒自解,这才是第一种解法的真谛啊!”
薛柔悚然,难以置信地按住心口,方才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仍未散尽,可此刻细细感受,那缠绕多年的沉重枷锁仿佛真的消失了。她望着岑熠,眼中满是迷茫与慌乱。她仅仅有一丝丝可怜他而已,算得什么真情!
岑熠怔怔地看着薛柔,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他缓缓站起身,走向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月光穿过窗子照在他身上,为他苍白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光。
他在她面前站定,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脸颊的泪痕。“你的心里,终于有我的一席之地了。”
言罢将薛柔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感受着她的体温、气息、心跳,眼眶突然一热。多年的偏执与等待,竟以这样的方式迎来结局。
他有力的心跳、周身淡淡的龙涎香,都令薛柔万分不安,下意识就伸手推他。岑熠顺着她,将手一松,转身走去书案,再返回,手中添了把匕首,正是那时他给她杀他的机会,而亲手递给她的那把。
将刀柄再度塞进薛柔手中,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眼睛。
“拿稳了。”他说,“如今蛊毒已解,你可以亲手了结这一切。”
无疑,他以死赎罪,这长达十数年的恩怨就能结束,她正是怀揣着这个目的来的。她脑子里装着条条框框,手却不由使唤,非但抖,更在畏缩逃避。
猛不防,手腕被牢牢按住,岑熠带着她的手,将匕首徐徐抬起,对准自己的心脏。冰冷的触感让她无所适从,整个人僵住。
“别怕,”岑熠很是温柔道,带着她的力气一点点向前送,“这样你就能彻底解脱了,再也不用看见我,不用记恨我……”
刀锋刺破衣料,刺入皮肉的瞬间,薛柔耳朵里轰然一声,震耳欲聋,她来不及深思,用力抽手,狼狈逃开。
随着她的逃离,刀子失去支撑,七扭八歪坠落在地,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岑熠也没了主心骨,倾斜在自己的血泊里,遥远地望着她的眼睛,唇边竟还勾着一丝笑意,尽是缱绻温情。
“陛下!”冯秀惊叫着扑上来查看情况,南疆巫医后来赶上,两人也不敢贸然扶人,单趴在地上检查伤势。万幸,未伤及根本,还有救。巫医急急去找药箱处理。
薛柔一直逃去书架底下,那把匕首尖端对着她,张扬地躺在不远处,刀刃上满是血,和自己双手上的一模一样。
“你还是这么卑鄙……”她藏身书架与墙形成的角落里,目睹巫医额头上的汗成串滴在那片血水里,“连自己的死都要算计……想用这种方式让我记住你是吗?呵,别做美梦了。”
冯秀将岑熠无意识睁着的眼,帮忙合上去。他听不见她细微的谴责。
“人死如灯灭,一无所剩……”她不由自主哽咽着,“我会忘了你,好好地过完余生……你听见了吗?我会忘了你,永远忘了你!”
如果他能亲耳听见,他肯定会感到满足——原来她终究还是会为他流泪,哪怕嘴里说着要忘记。这样,就够了。
三喜挂着泪过来给薛柔依靠。她筋疲力尽,头一沾着属于活人温热的肩膀,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它们强势,夺走了她继续参与这个血腥月夜的权力。
黑暗中,全是他的影子,他笑,他怒,他悲……贯穿了她整整十几年的人生,挥之不散,无法抹除。
“我不会忘了你的……”她对着那些浮现涌动的画面,低声说,“岑熠,我不会忘了你。”
*
新帝登基的诏书很快传遍天下,薛家终于重掌江山,复归大周,改元建元,并大赦天下。
只是无人知晓,那位曾经的亡国公主,在每个寂静的夜晚,都会隔着一扇长明不灭的窗子,遥望夜天的明月,自念着一句话:“你醒过来,我教你,何……为情爱。”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