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的战事并不如他处一般火烧眉毛,那头才失了首领没几年,无论如何都会乱一阵子,尽管他们已然又有了出色的领袖。
世代相争,但关月是真心佩服他们百折不挠的骨气,无论何种境地始终有人能站出来力挽狂澜。北戎如今的领袖年纪尚轻,关月在战场上远远同他打了个照面,便知晓这定是难啃的硬骨头,如今的不冒进、不争锋都只是为休养生息罢了。
褚策祈一番宽慰的话反而说得关月很不安心,她思索再三,还是决定绕去微州见一见褚定方。只消路上稍赶赶,便不会耽误太久,她嘱咐子苓回去给魏乾捎信,以免到了时候她迟迟不归引人担忧。
听她这么说,褚策祈便道不陪她同行了,他还需回端州去。但关月知道,如今褚策琤在外头打仗,他是怕这时候单独见褚定方引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关月倏地很感慨,其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微州帅府曾是人人称道的家宅安宁兄友弟恭,那时许多人夸褚定方和姜闻溪
教子有方,不知日后会多有福气。她记得褚定方和姜闻溪彼时的谦词,眼底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关月仰起头望见帅府的门匾,这里曾是她少时最喜欢的地方,而今物是人非。
他们明明没有做错事。
姜闻溪看见她时很惊讶,但很快换上温和的笑迎她进门。
关月在她身后,瞥见这位她记忆里明媚张扬的长辈发间染上丝丝银白,蓦地鼻子一酸,偷偷抹去眼角的一点湿润。
姜闻溪与她一路并行,在小院停下步子:“听闻陛下有意封赏,伯母提前向你道贺。”
“若论功绩,我并不如您当年。”关月道,“我是临危受命,被逼着到了这般境地,您当初是因为不服气,可是——”
后头的话似乎不合适在此时此刻问出口。
姜闻溪笑笑:“因为我怕了。”
她承受不住四面八方的闲言碎语,没法儿装作看不明白每个人异样的目光,更无法忽视暗处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但她到如今这个年纪,又一次横刀策马,她惊觉自己还是更喜欢纵马时的烈风。
姜闻溪似乎比关月自己还希望她受封领赏,像在弥补她青丝如瀑时未宣之于口的抱负。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好。
于是这些话姜闻溪没有对关月提起半个字,她们是不一样的,这个孩子被一步步逼着往前走,但她其实并不想要这些。
姜闻溪没有理由逼迫,否则她与那些逼着关月退一步的人并无差别。她只是笑了笑,一如从前,仿佛只是长辈对晚辈的温柔:“你伯父近来身子很不好,大夫来了又走始终不见好,恐怕……”
她稍顿,轻叹道:“他见到你会很高兴。”
屋子里是关月已经很熟悉的药味。
秋天已经有些冷,褚定方多披了件外衣,这在从前是很稀奇的事,于是关月第一眼就看到了。
褚定方难得见面第一句不是呛她:“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平日关月定会否认,同他呛上几句。
“嗯,专程来看您的。”她忘记了关门,定在原地没有动。
褚定方笑了,拍拍自己身边的椅子:“过来坐,傻站在那儿吹冷风,都嫁人了还是不知道照顾自己。”
关月听话地坐到他身边,垂着头不语。
“还没死呢。”褚定方道,“打仗的上了年纪哪个身上没个三灾两病的,你且放宽心,我好着呢。”
关月小声反驳:“……您别这么咒自己。”
她抬起眼,细细打量这位曾经慈爱却不失威严,喜欢逗她玩儿,时常与小辈笑闹的长辈。他真的苍老了很多,与他们上次见面时判若两人,她记忆里最爱朗声大笑的长辈,如今捧着药碗坐在一方狭小天地间,眉间也有了散不去的愁容。
褚定方看出她眼中的心疼,侧开了目光:“还好没真的成我儿媳妇。家里这个样子……若那时候真的——我要对不住你父亲了。”
关月轻轻覆上他满是老茧的手:“我始终当您是亲人,是半个父亲,请您一定保重自己。”
褚定方真心地笑:“那伯父嘱托你一件事。”
关月颔首:“您说。”
“若是日后,阿祈和他兄长真到了……那时我大约已经不在了。伯父求你,去劝劝他,不必非得守在端州,让他去你那儿领个差使。你们曾定过亲的,若你夫婿有什么不高兴,你同谢侯爷说一说,去东境也好。那孩子有将才,我作父亲的该为他谋划一二。”
见关月不语,褚定方自嘲般笑笑:“你若为难——”
“不为难。”关月定声道,“若真有那一天,我和云深都不会袖手旁观。兄长从前待我很好,小将军数次于我们夫妻有恩。纵然抛开这些不谈,只论少时的情谊,我也不会置身事外。”
她一字一顿道:“请您放心。”
褚定方释然地笑,仿佛心头的重压终于卸去:“好姑娘,多谢你了。”
“我还指望您日后教小舒习武呢。”关月道,“等战事平定,我就将他丢过来。”
褚定方哼了声:“你惯会算计我。”
他望着自己从小心疼又喜欢的姑娘,遗憾与欣慰绕在一起,令人不知究竟该作何想:“伯父喝过你的喜酒,盼着你日后心意顺遂。若有朝一日我有幸再见你父亲,好报个平安令他宽心。”
记得当初自家孩子第一次小心翼翼试探他的心意时,尽管褚定方十分喜欢友人家里这个好看又机灵的姑娘,但他其实并不想应下。
一则好友并不希望女儿入将门,心里早有了属意的女婿;二则这丫头没心没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还是只将他那傻儿子当玩伴,没有半点旁的意思,他有为父之私,不想孩子娶一个对他没男女情分的姑娘回来。
如今这些都不必再提了。
沧州的消息传回来的那天,褚策祈与父亲在一起,痛心和惋惜过后,便知道有些事再不能提了。
褚定方那晚没等到他来用饭,后来听家里小厮说,小将军在院子角的桃花树下坐了一夜。第二日他们照常巡营练兵,褚定方瞧不出什么异样,也不想多问,只在心里叹了句造化弄人。
后来他试探着想给儿子定亲,都被一句不轻不重的“日后再说”顶了回去。直到在云京时侯府的请帖递过来,他重提此事,才得到一声无波无澜的“听凭父亲安排”。
“有什么委屈要同伯父说。”褚定方压下思绪,温声道,“当不成儿媳妇也是我半个闺女,他若真因过去的旧事心有不快,那也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
他哼了声,接着道:“不过那孩子我见过的,清平和子渊教得很好。但我就是向着自家姑娘说话,看女婿哪有顺眼的?”
关月笑笑,起身向他辞行,再三嘱咐他要保重身体。沧州还有很多事等她,惠州来的信也不知积了几封,她婉拒了姜闻溪因天色已晚留她过夜的好意,踏上回程,昼夜不停。
腊月廿八,各处都已经喜气洋洋,走到哪儿都是红彤彤一片映着白雪。
关望舒的个头窜了不少,已经是和小伙伴玩闹时能靠气势压人一头的模样了。关月发觉他有些并无恶意但的的确确是在欺负人的行径,将他拉回家打了一顿手板,罚抄半本书,还在书房关了大半个月禁闭。
关望舒深刻反省,努力卖乖,终于在过年前成功踏出帅府的大门。
他在街上疯过一圈回来,手里零零碎碎提了许多东西,进门就坐在桌子前分成好几份,堆成好几座小山包。他把留给自己的收好,其他的分别揣在怀里给别人送过去,到最后一座小山时,他非要将关月拉过去,说这些要送给小姑父,让小姑先收着。
已经长高很多的少年又从里面扒拉出一个挂坠,非说是保平安用的,要关月写信的时候塞进信封。关月虽然觉得自家孩子被人忽悠了,但还是依着他,将略有些重量的坠子塞进家书里,关望舒还巴巴凑上来在最后补了一句自己一定会好好读书。
傅清平看着笑了笑,又在尾巴上嘱咐了几句保重身体按时喝药之类的话。信封便装着一张被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和一个貌似白玉实则是石头的坠子启程了。
腊月廿九,在即将阖家团圆的除夕,一则讣文通传四方,其中悲情不多,只余豪情凌云,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文采斐然。
是姜闻溪写的。
那天兄弟两还是没有归家,各自投身在战火中。但南星替关月送信回来,告诉她端州在年节的喜庆中挂上了白。
关月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她找出了褚定方讨要多次父亲都没舍得给的好酒,放纵自己喝了一碗,将余下的尽数敬天洒地。
当天夜里,沧州帅府也挂上了惹眼的白。
第142章
惠州极少落雪,三五年能见到一场都是稀罕事。但凡下一场雪,孩童都要三五成群冲出家门,比过年还要高兴。
但今年没有落雪,过年前后下了几场小雨。一众要么云京长大,要么北方养出来的人没见过冬天下雨的奇景,躲在屋檐下啧啧称奇,看了小半个时辰还意犹未尽,直到林清和温怡都忍不住训他们才各自散去。
他们春夏之交时到惠州,如今在这里过了一个年,快要一整年了。最初来的时候觉得新奇,待久了便开始归心似箭,觉得哪哪儿都不好,但人人都知道他们离返程还很远。
南境的将军们大多眼睛长在脑门上,除了林清对谁都没脸色。对于这位尊圣命而来的年轻将领更是不服气,大多抱着“我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的心态当甩手掌柜,吩咐一件事都需三催四请,连一贯好脾气的空青都气得拍桌子摔门。
温朝也的确未有什么一鸣惊人的举动,只是哪儿有
动静才差人去处置,许多从前跟着孟维清的老将嘴上不服,但心里因圣命和林清对他怀有期许,等了这许久纷纷不再抱有什么希望。
一直以来的颓势的确没有更甚,若他亲自打过几场仗,能控制住局面同样是可以称道的功劳,偏偏这人快一年了,未曾亲临战场。
反倒是一道来的那个成日往外跑,眼看着就要忙晕过去了——说起这位,眉眼间还与故人又几分相似,但看他与林清那不作伪的生分,又觉得是自个在胡思乱想。
被圣上委以重任的那位要么扎在军中练兵、要么将自己关在帐子里、要么在校场和人打架——第三件事干得比较少,打多了林清就会在边上皱着眉以示催促。总之整日都在军中,这一点上确实挑不出毛病。
温朝练兵的时候老将们看过几回,没瞧出他练兵与他们有什么差别,感慨了几句后继无人;有人认得温瑾瑜的再多嘴,引人来叹一句子不肖父当年,便散去做自己的事。
川连已很有长进,对这些不入耳的话忍了又忍,但听得实在太多,他还是在某一天傍晚将自己气得点心都吃不下去。
温朝安慰了两句不见效,只好哄他再忍忍,日后自然有扬眉吐气的时候。川连有点分不清这只是哄他还是真心话,但气消了大半。见温怡和林清迟迟不来,又念着到时辰了他要去端药,风风火火地飞出门。
初春时节枝丫绽开新绿,南境的战线始终不退不进,他们没有半点主动招惹的意思,对方也没法儿从他们手里讨到好处。
惠州有位姓赵的将军威望最高,年已半百,脾气虽大办事却很尽心,跟着蒋川华跑了好几趟,如今已被耳边风吹得态度软了很多。
蒋川华认为可以勉强将他视作半个自己人,忽悠忽悠兴许能用。
老将军被温朝叫过去,几乎从自己第一场仗说到如今,无论大小输赢场场事无巨细。他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以为新帝派来的这人之前都是扮猪吃老虎,毕竟年轻的或许不晓得“稳住局面”这四个字的意义,但他知晓如今不进不退的境地已经十分难得。
赵老将军一时看他顺眼很多,以为憋了这么久终于要出口气了,还在心里惋惜起这人看着就禁不起折腾的身子骨。
然温朝听他说完,颔首道:“您准备一下,我们演武。”
赵老才燃起的万丈豪情倏地灭了。模仿对方战法用以演武练兵,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这个节骨眼上演武?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打仗。
他又觉得陛下给了他们一个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了——仗到现在没见他亲自打过一场,但这人怎么就那么喜欢练兵?还净挑些新兵练,从头教起劳心费神,还不许他们插手——也根本没人想抢练新兵这苦差事。
这人是想练出听话的刀——至少要练到服气。但这事儿哪有那么容易?年过半百的老将摇摇头离开,心中只道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
演武这天是入春以来少有的大晴天。
赵康并没有太将这场演武当回事,他征战多年,在演武时模仿对方战法用以练兵这种事早做惯了。又是应付一群新兵,更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与他对阵的依旧是蒋川华,新帝为他们定的将领端坐高台,一副只管看戏的模样。赵康在心里嗤了一声,自顾自先去排兵布阵了。
蒋川华将赵将军的眼神看得明白:“你要不亲自去?”
“不了。”温朝斟酌再三,还是如实告知他,“前些天练兵时在落雨,昨天夜里还时不时在疼,你去吧。”
蒋川华担忧且关切的目光迅速投过来。
“不要紧,都习惯了。”温朝笑笑,“只是你们再三嘱咐我惜命,为了回去之后别挨训,的确要当心一些。”
蒋川华:“……”
这人自打成亲三句离不开夫人,他就多余问!
被显摆了的蒋川华在人群里找庄婉的身影,好容易看见了,只见他夫人揣着一包松子糖,与赶来看热闹的人相谈甚欢,根本没想往他这边儿看哪怕一眼。
蒋川华:“……”
他有点想撂挑子了。
演武的时候再不分什么官阶,碍事挡路都是可以揍的——只是要点到为止。
演武大多是为战事,但若是某一年过于太平,军中也会演武,让上下都激出点血性,在演武场上打够了寻衅滋事的便能少很多。还有些人因平时军规森严,借着演武报私仇解私怨,打完了便能一笑泯恩仇。
跟着赵康的将士与他一般有些轻敌,打着打着忽然觉得不对,这才神色端正认真起来。附近都是看热闹的,老将军觉得输了实在丢人,于是冲在了最前头,结果迎面挨了一拳头。
蒋川华神色从容,很有礼貌地对他道:“冒犯了。”
随后一脚将老将军踹翻在地。
赵康在起哄声里爬起来,带着气抹把脸,又抢过一杆枪,很快又被摁在地上。偏这年轻人还很温和松开手对他道:“得罪。”
赵康:“……”
这时候太讲礼节是对他的侮辱。
两个多时辰之后,演武终于告一段落。
赵康有些狼狈,但丢人的情绪过后是难以言表的欣慰,跟温朝说话也客气很多,只想知道他是如何将一群没规矩的新兵这么快收拾成这样的。
“之前受过伤,身体不好。”温朝道,“之后打仗的事大多是夫人在做,我只管练兵,熟能生巧吧。”
蒋川华、赵康:“……”
温朝笑笑:“赵将军觉得他们为何能赢?”
“听话。”赵康略一沉思,“年资久些总会自以为是,知道有立功的机会便只想着自己,急功近利反而误事。”
他揭自家兵的短,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惠州的老毛病了。你拳脚功夫跟谁学的?也不知道手下留点情。”
听出这话里的不服气,蒋川华顺势自谦道:“还是很吃力的,您年轻上十岁,我未必是对手。”
这马屁拍得赵康很舒服:“行了,人得服老,若后继有人我早回家种地去了,谁还在这儿拼命。不过你们那战法看着新奇,晚些给我说说。”
“这我说不清。”蒋川华道,“是云深的主意。”
赵康看向温朝。
“我也说不清。”温朝道,“主意是家父想的,我只是略作修改。”
赵康:“……”
还谦虚上了。
“家父从前是文官,想出来的法子难免有些地方欠妥,于是我才想演武试一试。”温朝道,“其实本可以直接叫将军来推演的,但那时您应该不会理我。”
赵康彻底接不上话了:“……一会儿用过饭,我过去跟你们推演。”
演武已毕,人群便散去了。
庄婉和温怡还在说话,并没有注意他们,于是温朝和赵康先行一步,蒋川华牵了马在不远处等她。
温怡先注意到他,于是笑着提醒庄婉:“有人等你呢。”
庄婉转身看了一眼,笑吟吟道:“让他等
着。”
“你这叫作有恃无恐。”温怡玩笑道,“可见盲婚哑嫁未必就是苦果。”
庄婉面上一红,侧开脸道:“……你这张嘴越发像谢侯爷了。我是担心你离开那么久,孩子小会认生,以后会不会不亲你。我好心好意为你担忧,你却来拿我寻开心!以后我再不管你的闲事了!”
“好婉婉,别生气。”温怡扯扯她的衣角,“我是以为林姨不回来,担心哥哥的身体。我正想着入春了天气好,这几日向哥哥辞行呢。”
“惜晚,名字是好听,那小字你们唤什么呀?”庄婉偏过脑袋望着她,“日后我要是去看她,你叫晚晚叫小晚,我会以为你在叫我。”
“给她取名字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之前我抱着她想叫晚晚,就想起你了。”温怡笑道,“斐渊说不一定非得唤最后那个字,可以想嫂嫂一样从诗文里取一个。我觉得惜这个字也很好,就定了先唤她阿惜,小字等哥哥忙完再请他来取。”
庄婉点点头,转身看见远处牵着马等她的身影:“我走啦。”
温顺的马儿动了动前蹄,蒋川华安抚过它,抬起眼一抹碧色撞入眼帘,像春日里摇曳的新芽。
他正对上那双清亮又明媚的眼睛。
第143章
赵康的态度一软和,其他事都跟着好办了很多。交战的号角吹响时,他又在烽火里寻到了当初的意气凌云。
而他们这位看着更像书生的主帅,依旧未曾亲临,至多遥遥在战线之后,安静地望着硝烟滚滚。于是尽管赵康已经没有半句埋怨,但又一次流言四起。
温朝仿佛听不到,依旧每日对着战报舆图和得胜归来的将领熬到深夜。那帐子的灯总是最后一个灭,巡查的兵士路过大多发出些夹着不屑的嗤声。
蒋川华有一次问他,要不要亲自领兵。温朝愣了很久,随后摇摇头,道随他们去说。但蒋川华看得分明,他并不是真的全不在意。
后来他同庄婉说起这件事,庄婉看了他好久好久,她说,为了他人几句闲言去争一时意气,将自己搭进去吗?那只会落得亲者痛仇者快了,这点道理你想不明白?若真到了非去不可的地步,舍生取义也应当,可如今且还没到那份上。
有一天夜里,庄婉不知怎的又想起这些,问他,若换作是你,是不是会去争这口气?不管我了?
蒋川华觉得她气性来得莫名,但还是耐心哄,说不会,他也会很惜命。
庄婉点点头道,那便是了,所以你别在怀着这种惋惜不平的心绪同他说话,会让人难受。
但他们听到时依旧会难过。
温怡向他们辞行那天是个好天气,她捧着盒子收下每个人送给女儿的小玩意儿,又嘱咐了他们要保重,而后踏上了归程。
仗打了很久,虽常常得胜,但并没有太多进展,在新旧更迭时沦于敌手的故城仍不见头绪。军中伤病不断,温朝贴了一次又一次银两,但未曾落什么口舌之善,多得一两句装模作样、谁稀罕之类的话便罢了。
但收下银钱时却未见他们真有这样的骨气。
其中有个看着很稚嫩的少年,眉眼里倔得叫人生气,用纸笔记下每一笔银钱,道总有一日会还给他。空青私下查了,十五岁的年纪,看着倒像十一二。
温朝似乎挺喜欢他,蒋川华和赵康都出去打仗的时候,时常将这个少年叫来自己跟前教导一二。
但人家不服气,一味叫嚷道:“书里说与子同袍,你却不是……”
后来他说什么温朝没听清,他只是等少年叫完了,笑道:“书读得还不错。”
少年哼了声,作势要溜,被人拎小鸡的似的提溜回来了。他面上一红:“……你不是病着吗?”
“病着打你也足够。”温朝道,“去拿刀,打得过就放你走。”
数次惨败之后是连日惨败,鼻青脸肿的少年耷拉着脑袋坐在他身边:“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去打仗?”
温朝笑笑:“我在这里,也是在打仗。”
少年似乎不是很明白,他提起自己的刀走开,说明日再来。
空青在温朝身后看着远远离去的身影:“是个好苗子。”
“性子差了些。”温朝道,“还顺利吗?”
“顺利,若不出岔子,今年我们就能回家去了,能赶上过年。”空青道,“早些回去,也叫姑娘安心。”
“止行他们这次回来,我提前写一封折子去报功。”温朝稍顿,“你将近来他与赵将军的战功都细细列了,过几日拿给我。”
“是。”空青犹豫道,“但属下觉得……陛下不会任由您推脱的。姑娘得了战功,写回去的折子却全是谦词,陛下正苦于如何封赏。我知道您和姑娘是不想两边都有大功,陛下虽然如今向着咱们,日后却难说。但惠州这样,要稳下来必得大胜才行,届时您再怎么推脱,陛下都是要赏的。”
人人道他主子不亲自去打仗是因身体不好,诚然这是个缘由,但空青知道,另有一半是为了避嫌,免得给家里的小孩儿和谢侯爷惹什么是非。
“我知道。”温朝道,“你先去吧。”
这天夜里并不安定。
有人深夜出城,巡查的守卫却没有报。
还是近日总来同温朝的打架的少年急匆匆冲进来:“那姓郑的领了人出城!他平时就总说我们畏战,日日嚷着要立功!”
“姓郑的?谁?郑铎吗?”温朝道,“你别着急,话说清楚。”
“就是他,这人平日就拿鼻孔看人,觉得自己最厉害,也就能听进去赵老将军的话。”他稍顿,小心翼翼道,“自打赵将军不同您作对了,他就、就……赵老的话也不听了。”
温朝安抚般拍拍他的后背,回身问去而复返的空青:“他带了多少人走?”
空青面色不霁:“六百。这人略有小功,是个百夫长,做事不动脑子空有蛮力,战场倒是勇武,但也闯了不少祸,被赵将军罚过很多次。平日很讲义气,人缘还不错,这回是领着自己手下的人,又忽悠了些年轻气盛心怀不满的一并送死去了。”
空青轻声问:“公子,要管吗?”
“什么叫要不要管?”少年看着他,“那么多人,难道看着他们死吗?”
“可我们没有人了,赵老和蒋将军带着精锐在打仗,他这时候出这种幺蛾子,活该自作自受,难道你想把余下的人也平白搭进去吗?”空青气道,“要我说索性别管他们,又不是我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去的!”
少年吵不过他,低下头不作声了。话不好听,但句句是实情,但那里头还有他的朋友,他不愿意看着他们去死。
温朝看他们很久,忽然问:“……都是孩子吗?”
“差不多吧。”空青道,“若非年轻气盛,又怎么会轻易被人忽悠了去。”
“点了还能用的人,分一半出来。”温朝道,“川连,你速去寻止行,让他将余下的事情交给赵老将军,尽快回来。”
外表与年纪严重不符的少年还发着懵,就被分到了去打仗的那头,温朝将他叫到跟前嘱咐:“跟紧我。”
他懵懵地点点头,随后踏上不知生死的路途。
—
蒋川华见到川连时是夜里,赵康正在旁边。听川连说完,赵康愣了愣,破口大骂道:“这龟孙子!我就不该怜他年少又能打一直搁在军中!”
川连道:“您这会儿骂人也没用啊。”
赵康如今对温朝倒很有信心:“不过你那主子,解个围不算什么事儿,还来叫他回去作什么?”
蒋川华面色却不大好:“……他怕自己身体撑不住。”
赵康一怔:“这么严重?我还以为只是……怎么弄得?战场上落的伤吗?”
蒋川华嘲讽地笑:“不是。”
“不是在战场上还能在哪儿?”赵康道,“总不能生来就这样,若真是娘胎里带的体弱还从什么军?”
蒋川华偏过头不作声,川连垂下眼看着像要哭了。赵康后知后觉,大约是其中有什么隐情,便没有再问。
“总之我先回去。”蒋川华道,“您这边若有什么,差斥候来报便是。”
蒋川华昼夜不停赶回,果真四下都乱作一团,还在城中的兵士行为散漫,还有些一脸茫然,显然搞不太清状况。他在心里骂了好几遍惠州的军纪,心道日后要和赵康好好说道说道。
庄婉见到他,连忙迎上前:“你应当已经知晓了,我只说要紧的。这军纪你也看到了,留下的尽是些没救的废物,等日后腾出手再让赵将军慢慢收拾。空青先去追了温怡,请她传信向谢侯爷借兵,否则单凭惠州这些人,我们打不赢。”
“这些都是温将军交代的,他说你们本就这样商量,只是动作不该这么快,借兵借人这样的事本预备这次你回来写折子告知陛下的。这仗一打就是宣战,往后再无宁日,如今事急从权,但日后定是把柄,要你写信给父亲请他向陛下禀明。我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于是自作主张代你写了这封信,再过几日应当就能到云京了。”
“辛苦你了。”蒋川华道,“有消息吗?”
庄婉摇头:“杳无音讯。那边都是深山密林,就余下这些人,别说进山了,放个靶子在那儿不动都未必射得中,指望他们还不如去烧香拜佛。看惯了小月和温将军练出的军纪,再看他们……当真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蒋川华问:“你同小月说了这事吗?”
“不曾。”庄婉道,“她又不能亲自来,说了也是平添烦恼,不如不说。”
“嗯。”蒋川华颔首,“我去趟校场,既然云深把能用的都带走了,余下这些人正好练练
,实在不成的趁早滚回家去,省得看着心烦。”
“先去歇歇,练不练的不急在这一时。”庄婉道,“好几天没合眼了吧?”
“自然是赶回来的。”
庄婉点头,轻叹:“林姨没法儿跟着去战场,这几天焦心睡不着。空青追上温怡之后快马加鞭回来,但深山密林,不似沧州那般熟悉,剩下的人又尽是些歪瓜裂枣,他一时没法儿去追,也急得上火。反而温伯父看着最冷静,但今晨我见他没什么精神,想来也忧心不已、夜不能寐吧。”
第144章
温朝回来那一日是雨天,将他身后垂头丧气的少年儿郎浇得活像被霜打过的茄子。稍有些年资的老将连忙迎上去对温朝千恩万谢,随后才恨恨往后抛眼刀,有一个算一个的往死里骂。
蒋川华正要上前问他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就见温朝从后头马上扯下来一个人,狠狠摔在地上,又揪着那人衣领揍了一顿。
蒋川华:“……”
他默默退远了些。
川连啧啧称奇,能让他性子好得不像话的主子发这么大火,这位好像是头一个。
随温朝去救人的士兵早得过令,一回来就各自散去了,除却来看热闹的,只剩一群灰头土脸的少年人和零星几个三四十岁的傻子。
“你自己看看。”温朝攥着他衣领,“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你,四百六十八,这些小孩儿才多大?一会儿他们爹娘来认尸,你就跪在那看着!”
“云深。”蒋川华怕他动怒伤身,于是出声提醒,“这儿交给我,你去歇歇。”
郑铎被甩在一边。
温朝站起身,目光盯着藏在人后年纪稍大些的几个。空青立即会意,将那几个如数推到最前头。
蒋川华先开口道:“少年人尚可说是年轻气盛,领过罚好好教导便是了。你们几个一把年纪……领罚吧。”
“仗杀,打完丢出去,给家里人传个信。”温朝沉下声,“年纪小的杖三十,罚俸一年。至于罪魁,等赵将军回来,于阵前仗杀。”
回到帐子,外头已经此起彼伏有些求情的声音。
“到底是年纪长些,军中有故旧。”蒋川华道,“我去叫人赶他们?”
许久无人作答,蒋川华回过身,发觉他面色惨白,全靠撑着桌案才没有倒下去:“怎么——”
庄婉伸手捂他嘴:“你喊什么?外头那么多人。快去扶一下,我叫林姨。”
外边有很多人在求情,温朝咳嗽只好压着,等看到帕子间的一点猩红,他却笑出声:“我往后大概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我只会打仗,没什么深谋远虑,也练不了兵。”蒋川华道,“少在这妄自菲薄,只是身体不好脑子又没坏,还有大夫在跟前,等忙完了好好休养,不是什么大事。”
温朝笑笑,吩咐空青:“你出去传话,谁若再求情,同罪论处。”
等外边终于安静下来,空青才道:“谢侯爷那边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便将精锐给我们,是一位姓宋的将军带来的。”
温朝抬起眼看向他。
“谢侯爷说,这位尽可以信任,军纪也严,不会出岔子。”空青道,“公子要见见吗?”
“明日吧。”温朝看向蒋川华,“你信写了吗?”
“婉婉写了。”蒋川华答,“父亲会处置妥当,你别想东想西,等大夫来看了喝过药就老老实实睡觉,今天就算天塌下来你也别想出这个门。”
夜深人静时,蒋川华叫了随温朝一道去的老将军来问话——这位一向埋头做事不争口舌,只是木了一些,战功不算卓著。
等客人离开,庄婉才端了碗粥进门:“问完了?”
“这仗打得不算顺,能全身而退已很不错了。”蒋川华道,“不过随行的几位这回都彻底心服口服,以后用起来方便一些。非要安慰自己的话,这算是因祸得福吧。”
“本就是很厉害的人,要不也配不上我们家小月。”庄婉垂下眼,“只是我每每想到他那些伤竟都不是在战场落下的,就觉得难过。”
“所谓苦尽甘来。”蒋川华道,“以后都会好的。”
“打仗的事我不大懂。”庄婉犹豫道,“但我还是想问问你,陛下的意思是要你们这一回……打到什么地步呢?”
“陛下自然是希望永绝后患。”蒋川华道,“我看云深也是这个意思,毕竟保命符在沧州,只要北境外患不除,朝臣便会心存忌惮。”
“其实小月很多次都能乘胜追击,但她没有。”庄婉稍顿,“是为了小舒日后平安,对不对?”
“对。”蒋川华颔首,“是不是很自私?”
庄婉摇头:“至少于我而言,我的亲人朋友才是最要紧的。她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我想无论是谁,都没资格要求她付出更多。”
“如今赵老将军站在我们这边,云深这次又让余下几位要紧的心里服气,他亲自练的兵经此一遭也堪用,加上谢侯爷的臂助,正是好时机。”蒋川华道,”至多半个月之后,我们会主动挑起争端,届时你留在城中,一定照顾好自己。”
庄婉弯弯眉眼:“好,打完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是。”
“那我得抽空去转一转。”庄婉笑着伸出手,“银子给我。”
赵康归来时也在下雨。
除却雨声无人敢发一言,仗杀之后,威望最高的赵老将军亲自将其枭首,人人一抬头瞧见可怖的面容,一时鸦雀无声。
“示众三日。”赵康道,“都自己好好想想,这样的罪过你们那三两斤骨头究竟能不能担得起!”
说完他转回身,恭敬地问温朝三日是否合适。
“三日足矣。”温朝道,“赵将军辛苦。”
赵康道:“分内之事。”
至此,所谓流言终于渐渐平息,只在暗处涌动。川连偶尔听得一二,还是很生气。空青便安慰他,这些人只要听话便足矣,他们日后是要回沧州去的,不必将他们太放在心上。
温朝在动兵前一日再次见了宋昀。
“之前相见匆忙,是因身体不适,并非本意怠慢。”温朝道,“还请宋将军见谅。”
“谢侯爷同我说了一些。”宋昀稍顿,“只是威望这东西,得长年累月自己带出来,我这些兵……”
他还在斟酌用词,便听温朝道:“宋将军带来的人,自然听你号令。”
宋昀颔首:“若有令,尽管吩咐。”
“听闻家妹有时托尊夫人照顾阿惜,想必添了不少麻烦。”温朝道,“在此谢过。”
宋昀一怔:“我家夫人将那小丫头心疼得紧,不算麻烦。我家那兔崽子时不时将小丫头气哭,我还觉得过意不去。”
“小孩玩闹,无妨。”温朝稍顿,“明日启程,宋将军辛苦。”
—
这场他们主动挑起的战事长达三月有余。
捷报一封一封压到李永衡案头,将朝臣的腰也渐渐压弯了,他们不在
劝陛下另择人选,而是将目光看向了更远之后的论功行赏。
一家出两位功臣,在平日里自是一桩美谈,但偏这二位都是他们素来看不顺眼的,一时颇多非议。
李永衡还是在龙椅上垂着眼,看他们七嘴八舌斗得仿佛乌眼鸡。
直到一封求和的国书递到他案头。
高戎战无可战,退无可退,竟主动递上了一封求和书。
朝上的争论顷刻间湮灭。
这如何能不赏?他们如今该头痛的,是怎么赏了。这位之前受得委屈他们记忆犹新,其中不乏他们的煽风点火,赏重了他们不愿,赏清了又显得刻薄。再说他夫人,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功劳攒在一起,赏重了怕天下女子争而效仿之,赏轻了又对不住她那为国捐躯的父兄。
一众朝臣愁得头发都白了好些。
他们当初怎么就眼睁睁看着这二位成了家呢?
抬头看看龙椅上的眉目低垂的皇帝,他们心里又犯起嘀咕——陛下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想赏还是不想赏?想赏到什么地步?
这位年纪轻轻的小皇帝,竟不曾露出半分辞色,全没让他们看出自己的心思。
无论云京如何暗流汹涌,大捷的消息传回沧州,关望舒高兴地一蹦三尺高,随后乐极生悲,跌下台阶,给自己脑门上磕出一个大包。
关月又气又好笑,哄了他一小会儿,忽然发觉自己的眼角有一点湿。
关望舒疼得龇牙咧嘴,还是伸出手替她擦了擦:“小姑,你别哭。”
关月将他领进屋,一边给他擦药一边道:“这几天抓紧玩吧,等他回来第一件事必是查你功课,能过关吗?”
“我近来读书真的很用功!”关望舒不满道,“小姑,你懂不懂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懂懂懂!别乱动。”关月摁住他不安分的脑袋,“看来你那不靠谱的石头坠子还有点用。”
关望舒涨红脸:“……我现在分得清石头和白玉,以后不会被骗了。”
家书比捷报稍晚一会儿到。
上面只有四个字:平安,勿念。
关望舒扒着看了好几遍:“怎么才写这一点儿?”
关月收好信道:“怕写多了露馅吧。”
傅清平闻言也笑:“回来你可盯紧些,在外头不知又将身子折腾成什么样了。”
“什么时候回来呀?”关望舒仰起脸问,“到时候我们提前去城门口等着!”
“收拾东西去。”关月道,“我们这几日启程。”
关望舒还想问去哪儿,傅清平已经站起身要走。他立即安分下来,很老实地跟着一道走了。
满地枯黄的时节,圣上的口谕如期而至。
——是要她回云京领赏。
第145章
关月自启程一路心事重重。
傅清平让南星将小孩儿领走去玩儿,温声问她:“在想什么?”
关月如今同傅清平很亲近,便没有隐瞒:“若论这些时日的功劳,云深自然居首;但若论这些年的功劳,大约就是我该当首功了,这碗水要端平实在很难。”
傅清平颔首应了声是。
“我在想陛下会怎么办。”关月道,“金银财宝赏多少都无妨,关键在于云深这回的功劳足够封侯拜相,亏欠我家的情分也足以换我一个封侯拜相。”
傅清平温声打断她:“你的战功本就足够,若是男儿,早到那一步了。是亏欠的情分,足以换你以女子之身拜相封侯。”
“这些都无妨,左右是一家人。”关月垂下眼,“他若只赏一个,难堵悠悠众口;若两个都赏,朝臣又会觉得圣恩太过,不要命的似的以死谏君。这当皇帝……也难得很呢。”
“赏自然是都要赏的。”傅清平思忖道,“不过谁压谁一头的区别罢了。其实当初你父亲……只是他深谙北戎既是敌手亦是保命符,从不贪什么不世之功,但若静下细想,他大大小小的战功早压过你谢伯父了。你们如今也是一样的情形,只看陛下究竟什么心意。”
关月心里其实略有猜测:“母亲以为呢?”
“你心里不是有数吗?”傅清平反问她,“世间不公千万,若生作女儿身,便可深知其中□□。”
“我不在意这些。”关月轻声道,“我倒盼着他们抓些陈年的把柄,让陛下弃了封赏的念头。这仗我们打够了,算计也同他们玩够了,再不想有什么干系。”
“那可不成。”傅清平知道她这是气话,“你们需身居高位,才能平平安安护着他长大,不令大权旁落。更何况你们两若甩甩衣袖走了,侯府独木难支,你们两个哪里能狠下心真不管不顾呢?都是嘴上厉害罢了。”
“只是功高便成枷锁,小家伙还不能独当一面时,你们还能在沧州,他一旦长大,只怕就再也回不去了。”她安抚地握住身边姑娘的手,“好孩子,辛苦了。”
“不说这个。”关月笑笑,“咱们谢侯爷这回也能见到,温怡那时一个劲儿同我说刚出生的小孩儿有多丑,不知那小丫头现在长开了没有?”
“那丫头丑不了。”傅清平道,“她爹娘生得就好,日后定是个漂亮姑娘。你们以后要有个姑娘,必定也生得好。”
关月面上发热,侧开头道:“……八字没一撇呢。”
“你两为了打仗,命都不要了。”傅清平道,“叶漪澜那丫头临走之前给你们什么了?真当我不知道呢。如今仗也差不多打到头了,该想想自己的事。不过你别多想,我看你大约喜欢热闹才这么说,你们若是真觉得养个孩子太麻烦,养那半大小子也一样,你们两如今和给他当爹娘没什么差别了。”
关月被她说得面上发烫,一夹马腹跑远了。
傅清平在后头笑了很久:“……还是小姑娘逗起来最有意思。”
关望舒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迷茫的小脸。
“醒啦?”傅清平指着旁边的小马,“来骑马吧,别窝在车里,长不高。”
—
他们到的比温朝早很多,一来惠州路途遥远,二来有林清盯着,大概不许他赶路。
温怡和谢旻允已经到了。
关月入城时是傍晚,不便进宫去,干脆直奔侯府,于出来迎她的温怡小孩儿似的抱成一团——远处的门边上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过来。”关月招招手,想要抱这个好看的小姑娘,“让——”
她仔细算了算辈分:“让舅母抱一抱。”
小女孩一头扎进关月怀里,小手环着她的脖子,还用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劲儿蹭她的脸,反而弄得自己咯咯直笑。
关月对这个软乎乎的小团子喜欢得不行,又是亲又是抱的,时不时捏一把脸蛋。小姑娘便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含含糊糊地学着母亲喊舅母。
温怡在旁边笑:“她平时胆子小,倒是不怕嫂嫂。”
“那是。”关月得意道,“我最招小孩子喜欢了。”
关望舒很不屑地嘁了一声。
“阿圆。”陆文茵对白白胖胖的小团子道,“领哥哥和妹妹去玩儿。”
关望舒一听自己当了哥哥,立时站姿都端正了很多。
“虽然今天不过年,但我们还是一道用个饭。”陆文茵笑笑,“都有什么想吃的?我嘱咐厨房去做。”
晚饭上桌时谢旻允才回来,他去了外祖父那里,其实已经用过饭,但还是坐下来与他们一齐。
“又瘦了。”谢旻允看关月好一会儿,“你是不是没好好休息?”
关月奇怪地看着他:“你这张嘴什么时候也讨人喜欢了?”
谢旻允捏捏身旁女儿的小脸蛋:“哄女儿哄的。”
众人立刻笑开了,又说了不少打趣的话,弄得温怡脸上泛起红。
“等哥哥他们到了,我差人去请最好的厨子。”温怡笑笑,“我们好好过个年。”
夜色渐深,小孩儿都玩累了,困得被抱回屋去。
温怡拿出一卷图,摊开给关月看:“旁边那宅子我大致修整了一番,细微处还得嫂嫂来定。”
关月移开眼:“我哪懂这个呀?等你哥回来,你和他商量。”
“哥哥也不懂。”温怡凑近些,小声道,“我娘弄这些最厉害,你找她撒个娇就成了。”
“再等等吧。”关月含糊道,“……那宅子挂谁的名还不知道呢。”
温怡喝了一点酒,没有醉,面上红彤彤的,但很有抱着酒坛子喝到底的意思,吓得谢旻允连哄带骗将她领走了。
傅清平早早离席去逗阿惜,陆文茵抱着阿圆和谢知予走了,如今温怡也被谢旻允领走,长桌上忽然只剩关月一个人。
她摆弄着只装过些茶水的盏子,忽然心情很不好。
—
次日关月进宫面圣。
年轻的帝王早早屏退左右,见到她时依旧笑着唤了一声:“阿姐。”
关月眉头一动,规矩地行了大礼,垂下眼不视天颜。
这种氛围让李永衡有些尴尬,他不知她是为了让别人挑不出错,还是仍在为温朝去惠州的事埋怨他,亦或是两者都有。
他只好拿出帝王的模样:“免礼。”
关月闻言起身垂着眼,静等他的下文。
“这里没有旁人,即便要遵礼节……”李永衡斟酌道,“也不必如此生分。”
关月还是垂着眼:“陛下言重了。”
李永衡这一刻终于知晓,他再不可能如付衡当年一般拥有那样全心全意爱护他的兄长和阿姐,他注定要在这个位子上作出无数令他们难过或煎熬的决定,注定孤家寡人,失去单纯作为一个晚辈被爱护的资格。
他沉默了很久:“阿姐,我最后这样叫你一次。”
关月抬起头。
“他们不愿我赏你,他们说封赏于兄长便是圣恩于你,左右是一家人,只当一道赏了。”李永衡笑笑,“我不愿意。”
“陛下无需为难。”关月道,“臣本不在意这些。”
“但我在意,我在沧州亲眼看你为战事殚精竭虑、不顾生死。”李永衡道,“你有足以称道的战功,那便应该赏。只是我——我终究不能一意孤行,这些日子牝鸡司晨这个词听得我头痛,阿姐,我只好将兄长的功劳看得更重一些。”
他喃喃道:“……我对不住你。”
“陛下言重。”
“但我依然会给你应有的尊荣,至于日后想留给谁,都随你。”李永衡稍顿,“应该是留给侄儿吧?届时封赏的旨意一下,阿姐就可以上折子,我会允。”
他沉默下来,许久才道:“阿姐,这是我还你们的恩情。日后若以君臣论,我恐怕……会不得已做很多令你难过的事。”
关月对他笑笑,竟也换了称呼:“我明白。”
殿外不知何时飘起雪。
李永衡目光遥遥,忽然想起自己到沧州那日——那是深冬,他到时没有飘雪。他少年心性,一心想跟着魏乾,最后倒下去时,落了那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他在瓢泼大雨里有了偏爱一袭碧色的母亲、在秋日的寒风中有了温文尔雅的哥哥、在簌簌飞雪里有了阿姐和兄长、有了朋友和老师。
而今竟都渐渐都失去了。
他夜深人静时在想,是他做错了什么事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那一日他跪在兄长塌前,一遍又一遍听从小待他好的哥哥对他说对不起。他那时在想,兄长连皇位都谋来送给他,究竟对不起他什么呢?
直到他去拜见母后,再未见顾容穿过碧色;直到他的朋友开始恭敬地唤他陛下;直到他不得已去逼迫他的阿姐,察觉到那被藏起来的、汹涌的怨与惧。
当皇帝很没意思。
这是他再不能宣之于口的真心话。
关月离去前最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人高高在上,需她仰视才能看清。她压下心底莫名的几分唏嘘,在冬日的碎雪中远去。
第146章
离除夕还有七八日,但每个人都穿得很喜庆,关月和温怡几个小孩儿都打扮成红彤彤的小团子,放他们去雪地里撒欢。
打扮完小孩儿,温怡又给关月找了一身红色衣裳,非说大家都红彤彤的,她一个人穿一身蓝很奇怪。
关月只好依她,还被陆文茵塞了支红梅簪子——她一低头只能瞧见一片红,想必自己此时很像一个大号的年画娃娃。
偏谢知予来抱阿圆走时看见她,笑了好一会儿:“她小时候就这样,红彤彤一团,远远就能瞧见。”
“红色好看。”温怡笑笑,“空青传信来说他们过会儿便能到了,我们去等等?”
关月将关望舒叫过来,捏捏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又将暖和的氅衣拢好,才领着他往城门口去。
惜晚还小,在雪地里疯了一会儿,被锦书抱起来不多久就嘴巴里冒着泡泡睡着了,这睡相让温怡觉得心疼又好笑。
雪昨晚后半夜停,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不住地发出脆生生的响。
平时里得胜归来是要相迎的,但温朝提前写折子回来,道连日赶路身体不适,不必来迎。新帝知晓他是担心自己舟车劳顿之后精神不济,反而招惹是非口舌,于是利落地允了。
城门前熙熙攘攘,一切如常,但这高高矮矮一排喜庆的大小团子站在那儿,还是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川连看见人,刚兴奋地想招手,瞥见那一团又一团红色,不确定地仔细看了看。
川连:“……”
还真是。
他立即挥挥手,下马跑过去,一个劲儿地和南星比个子,一会儿说自己长高了,一会儿说自己有多用功。
空青也很有眼色地早早走过来,顺道捂住了关望舒四处张望的眼睛。
被遮住目光的少年不满地喊:“我看不见了!”
南星敲敲他脑袋:“小孩子别乱看。”
雪地里一抹红撞入眼帘,温朝接住险些摔倒的姑娘,捏了捏她冻得发红的耳垂,轻声提醒她:“很多人看着呢。”
“不管他们。”关月仰起脸看着他,“……你是不是不想抱我?”
温朝:“……”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白。
于是他避开那双假装不满的眼睛,将她不安分的脑袋摁回怀里:“那就多抱一会儿吧。”
关月小声问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温朝答,“不是都写信告诉过你吗?”
“你这人最会骗人了。”关月哼了声,“我不信你,我要去问林姨。”
“没骗你。”温朝道,“没有受伤,也没有哪里不舒服,连回来路上都走得很慢。尽管归心似箭,但总比一见到你就生病好一些。”
他抬眼看看远方看热闹的一群人,低头在关月耳边道:“庄婉看热闹看得开心,你又想被她编排进话本子了?”
关月立即松开手,但嘴很硬:“……你就是不想抱我。”
温朝笑笑:“走吧。”
进宫面圣之后,便是流水般的金银珠玉赏下来。圣旨来时关月心里早有准备,但听闻内容还是心下一惊。
新帝封她为安定侯,念她对旧宅难舍,不日将帅府换匾为侯府——这只是个借口,是为告诉群臣关
望舒可以从她手中接过侯府。“换匾”便意味着这封赏不仅仅是给她,更是给沧州多年的交代,她若有子嗣,也不能抢了安定侯的位子。
至于温朝——
所谓大捷,在群臣眼中重不过那封求和的国书,但新帝一意要重赏,于是将一封封战报解释得十分详尽——譬如收复失地、斩杀敌将等等。
老狐狸们立时明白这位年轻的帝王心意已决,不再多言。
先前所赐的宅院与侯府挨着,边上还有一座空着的院落,这回被归作一处——作为镇北王府。
谢旻允听了,道怎么那么巧,边上那院子就正好也空着?
安定侯的位置要留给关望舒,为平朝堂要温朝位高,但他身体又不好,位高也没什么,反而可以用来拿捏他们。如今这位小皇帝谢旻允心里有数,日后必定是个人物,但此时且没有这样的心机,想必又是他那表兄一早算好了。
傅清平面色也不算太好,功劳是在南边立下的,重赏时却偏要挑“镇北”两个字,反而是将他们架在高台上,要处处谨言慎行、小心行事。
温朝先低头看向身边的姑娘。
“我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关月笑笑,“这些我本不在意,我本想只要一份赏,但陛下不允。那群老头原本不愿意陛下一次赏两个,后来见陛下心意已决,便明里暗里非要你压我一头才行,当真是无聊得很。”
关月扯扯他衣袖:“小舒再过几年就长大了,到时候我们恐怕会被拴在云京。陛下给了咱们就接着,去修宅子吗?”
然他们还没跨出门,谢旻允就给他们指了指侯府的墙:“那边翻墙过去吧,你们两现在走出门,只怕会被堵个正着。”
他仿佛忽然想起什么:“……那我以后见着你是不是还得行礼啊?”
温朝:“……不必。”
大家又笑了。
庄婉道:“人前还是装一装,人后我们还是这样。诶,左右你们院子挨着,干脆请个人开道门,省事呢。”
关月望着眼前的墙:“行啊,开吧。这样婉婉日后来找我们玩儿就方便多了,我看小孩儿也方便多了。”
两府换匾那日引来很多人凑热闹,还有些送来贺礼,仿佛他们这是乔迁之喜。南星和空青对过礼单,能收的搬进来,不能的一一退回。
关月全没有操心这些事,一边儿感叹着院子真大,一边儿想着要在墙角栽桃花、玉兰、梅花、梨花……
傅清平闻言笑:“看来日后有地方赏花了。不过你们这院子大,多栽些好看,但得请人来弄,否则乱糟糟一团。”
“宫里会来人,到时候先让他们弄着。”关月停下步子,“那边搭个秋千。嗯……养两只猫,还想养一窝兔子。”
“兔子啊。”南星斟酌道,“那可得看好了,一个不留神明年满院全是兔子。”
温朝闻言笑:“那就只养一只。”
他们在院子里转悠了一整天,夜里庄婉非要和关月挤一张床。
“我还怕你难过呢。”庄婉小声道,“小舒一长大就只能留在云京,你不是不喜欢这里吗?”
“是不喜欢呀。”关月道,“但这事已成定局,难过有什么用?不如把院子弄得漂漂亮亮,以后住起来开心一些。”
“安定侯……真厉害。”庄婉稍顿,“那我叫你什么?关侯爷?不太对。嗯……侯、侯娘?侯姨?”
关月笑得止不住:“你还是叫小月吧!”
—
除夕那天飘了小雪,傍晚时分便停了。
院子还没有修整完毕,但侯府这边的门已经开好了。一群人突发奇想,决定将桌子摆到新开的这道门跟前。
陆文茵早早给孩子们备好了堆雪人的物什,还嘱咐这备好了焰火,只等用过饭一道去看。
关月似乎是修宅子修累了,一松下来大半日都在屋里睡觉。温怡和庄婉的闲话聊过几轮,还是不见她来,于是一齐将目光看向温朝。
温朝奉命去请他近来仿佛要将真几年欠得觉全睡回来的夫人。
关月的睡姿并不算非常好,尤其是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几乎占满整张床。温朝将他们养了好几年的那只小猫——现在是小胖猫了,抱上床,捏着它的尾巴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别动,痒。”关月迷迷糊糊,“……再睡一会儿。”
“天都要黑了。”温朝垂眸看着她,“不是说今年要一起守岁吗?”
关月睁开一只眼睛,并没有迎来想象中刺眼的光:“该午饭了吗?”
“该晚饭了。”温朝失笑,“天黑了。”
关月:“……”
她这几天是不是有点太能睡了!
所谓守岁,其实每个人都很困,就是靠着说闲话熬过去。小孩儿们困得厉害,到点便呼呼陷入梦乡,被抱回自己屋里去了。
这时陆文茵忽然道:“焰火还没放呢!”
庄婉:“我们自己放,给他们留一些明天玩儿就行。”
温怡:“一放焰火不就都吵醒啦?”
关月:“小舒睡着了吵不醒。”
庄婉:“她是心疼自己闺女。”
温怡:“……”
最后他们还是一起在雪地里点燃了焰火。焰火在天际绽开,忽明忽灭的光柔和地碎在仰头望着它的人们眉眼间。
温朝轻声问:“会难过吗?”
关月还是望着焰火:“嗯?”
“你之前不是说……等仗打完了,不想留在云京,也不想回沧州。”温朝道,“我若不去打这场仗,或许我们还能全身而退。”
“但那样你会难过,可能我如愿去了风景如画的地方,但很久很久之后,心里还是会空落落的。”关月偏过头对他笑,“那么冷的冬天我都熬过来了,我们在云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她认真地一字一顿道:“云深,当初去惠州,那调令是我写的。我若不点头,陛下为了情分不会强求。别再想这些,如今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在我身边,我就很高兴了。”
温朝笑着应了声好。
夜色重归于平静。
关月倏地回想起小时候的漫天焰火。
她在夜幕里笑着湿了眼角。
遥远的天际有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小时候兄嫂哄她睡觉,说天上的星星都是世间不舍离去的人。
关月向遥远的星子举起酒盏。
她如今很好。
春雨冬雪,皆是人间至景。
第147章
关月五岁那年第一次被父亲带来云京。
彼时她坐马车坐累了,撒娇耍赖不肯自己走路,最终如愿将小脑袋趴在父亲肩上,好奇地打量人潮汹涌的云京城。
到底是个小孩子,新奇了一路,还是趴在爹爹肩上睡着了。
关月被父亲叫醒。她被灌了一耳朵见到人要乖之类的话,于是要父亲将她放下来,乖乖巧巧地向傅清平问好。
后来她常常来这里,和温怡或是折梅花或是上街去玩,甚至去问父亲她能不能有个妹妹?
关月喜欢温怡,但她的伙伴有个哥哥。
她很不喜欢。
成日就是读书读书读书,早晚读成傻子!她最讨厌书呆子了。
温朝也不怎么搭理她们,但遇见了还是会问一声好,听着很温和,应是没有烦她们,只是单纯地一心只想读书罢了。
关月不想和书呆子一起玩儿,总觉得待久了会传染,于是大多都躲着他走。
新年很快过去,冬天也到了尾巴。
关月有点想家了,追着父亲问什么时候回去,随后晴天霹雳——父亲要把她留在这里读书。
她抱着爹爹的腿哭得梨花带雨,全然不信他嘴里什么“爹爹会来看你”之类的鬼话。父亲启程那日,小小一个粉团子哭得茶不思饭不想,蹲在院角的梅花树下发脾气。
点心的香味钻进鼻子时,关月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咕叫。
她听见轻轻的一声笑,她抬起头瞪人时,比她高出许多的少年先开口:“……我不是在笑话你。”
关月最终屈服于点心。
这书呆子好像也不是她想象中那么讨厌。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第一天上学堂时,傅清平给他们备好了笔墨纸砚,再三嘱咐温朝要照顾好妹妹。
关月在学堂见到了一个讨厌的人。
“你怎么也来啦?”
“我家请的先生。”谢旻允看着她,“我为什么不能来?”
关月:“……”
她现在心情特别不好。
温怡没有来,关月便成了最小的,先生本以为她会是最乖最省心的那个,未曾想才一日就被这小丫头气得跳脚。
傅清平捧着她被画得看不清字的书沉默良久,抱起小女孩儿试图和她约法三章,诸如老老实实读书就给她买一匹小马之类的。
关月很想要一匹小马,于是一连几个月都用功起来,但她委实不是读书这块料,用功到头痛也未见太多成效。
但温朝在小考的时候偷偷给她递了一张小抄。
关月过关了,如愿得到一匹小白马,偷偷给温朝送去一盒桂花糕当谢礼。
又一日,他们素爱身着青衫的先生病了,来讲学的事一位头发花白胡子长长的老先生,看上去很有学问。
关月听他讲课犯困,又怕睡着了挨骂,就在沾着墨偷偷画先生生气的样子——大脑袋、圆肚子,看着还有点可爱。
她的宝贝画纸忽然被人抽走了。
关月吓了一跳,还是被先生抓包了,抬起头却发现是温朝抢走了。她刚想小小发一下脾气,就听见身后传来先生的声音。
“什么东西?”很严格的先生用书敲温朝桌子,“拿出来。”
温朝看起来很不情愿,将那张揉成一团的纸交给他。
老先生看了其实有些想笑,但还是板着脸追问:“谁给你的?”
关月:“……”
总觉得先生说这话时余光在瞥她。
温朝低着头,仿佛真有其事似的:“我画的。”
老先生显然不信,但他不想再纠结这件事,于是去拿了戒尺:“手伸出来。”
温朝老老实实伸出手。
“左手。”老先生道,“挨打也得习字。”
温朝默默换了只手给他。
清脆的手板声里鸦雀无声,谢旻允小心翼翼凑近关月一些,蚊子叫似的:“他还会干这种事呢?”
关月正心虚,侧开脸道:“……你好烦。”
温朝继承了温瑾瑜在读书一途的天分,容貌却更像傅清平,自小谁来家里都要被掐一把脸蛋。
被打得眼泪汪汪的小小少年咬着唇忍哭,老先生本也没多生气,毕竟人人小时候都荒唐,这会儿更是心软,训了两句便继续讲课去了。
关月难得一下学没有立刻跑走,她将自己的物件收拾好,去帮温朝收拾东西。
“……对不起啊。”
温朝看了她好一会儿:“再这样以后不给你小抄了。”
后来他们的关系好了很多很多,关月和温怡溜出门玩儿时会拉上温朝一起。傅清平怕他以后养成个闷葫芦性子,于是怂恿着儿子多和妹妹出门,美其名曰替她看好两个小姑娘。
关月今日被傅清平打扮成一个粉扑扑的小团子,坐在同样粉扑扑开满花的树下吃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先生罚我那十遍春江花月夜还没抄呢。”关月咬着糖葫芦,小脸皱巴巴的,“明天就要交了。”
温怡傻乎乎问:“那怎么办呀?我们现在回去?”
“才不呢。”关月小声道,“要不我明天装病吧?”
温朝原本一直听着,这时忽然说:“不用。”
关月了然地长长哦了一声。
当晚关月拿到了学着她鬼画符字抄的五遍,这几个月温朝帮她抄了不少书,连她那手上不了台面的字都学了七八分。
她开开心心地自己抄了五遍,让南星送了一盒桂花糕去道谢,才放心地趴到自己床上睡着了。
先生这次还是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又或者是看出来但懒得理会他们的小把戏。这都无妨,只要糊弄过去就行。
这日下学后傅清平和温瑾瑜带兄妹两出门,似乎是去国公府赴宴。
傅清平没打算带关月去。——毕竟她那二哥二嫂不是什么好东西,儿子更是祸害,素来都爱欺负人。这话她不好同小姑娘说,正发愁,却见自家儿子和小姑娘说了什么,小女孩儿立即眉开眼笑地同他们告别。
温怡好奇地问哥哥跟小月姐姐说了什么。
温朝看了眼母亲,小声告诉妹妹:“外祖父家有个厨子做点心很好吃,我们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一点。”
傍晚时分,关月问南星他们有没有回来。
南星摇头:“没呢。”
天完全黑下来时,关月又问。
南星笑她嘴馋。
街上已没什么人时,关月不问了,干脆坐在门口台阶等。
南星也终于觉得不对劲,莫名焦心起来。
傅清平身边的周娘子回来,看见坐在阶上的姑娘:“国公爷和郡主许久未见,今夜留宿,明日也不用去学堂了。夜里风凉,姑娘回去早点睡。”
她面色不霁,关月抬起头望着她,怯生生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对面的人笑着摇头,“姑娘别多想,快去睡吧。”
这一夜关月睡得不安稳,晨起时脑袋疼得厉害,耳畔全是外头乱糟糟的声音。
关月探出脑袋问南星:“怎么这么吵?”
南星进来给她梳头:“昨天郡主去赴宴,有人故意将小公子推到水里,烧了一整夜,这会儿好像又发起高热了。”
她并不比自家姑娘大几岁,听闻这样惊心动魄的事吓得不轻:“昨晚老国公进宫进太医,连陛下都惊动了,郡主那二哥一见不对,后半夜一直纠缠,否则该在国公府好好养两日的。”
关月脸一下子白了,也不管头发究竟梳好了没有:“我去看看!”
一屋子药味。
傅清平眼角是彻夜未眠的憔悴,温怡趴在她膝上,睡得也不算安稳。见到关月来,傅清平露出一点笑,对她招招手:“过来。”
“你伯父去朝上,免不了还要一番争吵。”她言语依旧温和,“这几日家里恐怕会乱作一团,不如你去你谢伯父那里?”
关月摇头:“我陪温怡。”
傅清平未再强求,颔首道:“我近来可能顾不到你们,少出门,非要出门的话多带些人。”
第二日公府差人来请,傅清平和温瑾瑜一道去了。温怡和关月将先前捡来的小猫抱进屋,陪着高热才退的病人。
温朝醒过来时小猫在他身边,关月和温怡在不远处的桌案附近,一人一边趴着睡着了。
“你醒啦?”关月把小猫抱回来,“伯父伯母去国公府了,我去叫周姨。”
傅二最终还是被国公府保下来,傅清平被父亲叫去听大道理时心平气和,但不多久就一连拒了公府五封请帖。
很久很久之后,他们在夜晚的寒风中偷偷爬上侯府的屋顶,回忆小时候的许多荒唐事。温朝忽然问身边的姑娘,当时是不是将她吓坏了。
“我胆子很大的,我就是觉得……被别人推水里多少有点丢人。”关月稍顿,“我当时只是怕以后没人帮我抄书了。”
谢旻允啧啧称奇:“瞧瞧,多没良心,那么多书可是抄给你家狗了?”
关月侧出身子看着他:“你小心我将你踹下去!”
谢旻允嘁了声:“你试试看,我明儿就将你在学堂干的那些事同关伯父细细道来。什么沾水在桌上画画、小考藏小抄、找人帮你抄书……”
“你干的坏事也有一箩筐。”关月不甘示弱,“你说我也去说,到时候看谢伯父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