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荔缘内心飘过一排白云绵绵的羊驼。
她还想问,你怎么来了,来了多久了。……算了还是别问。
“那边就是我妈的车。”
“噢。”
他们没有闲聊,直接去了董芳君的车前,甘衡拉开后车门,让程荔缘先上车,又替她关上车门,沉实安稳的“咚”一声。
“缘缘!”董芳君是自己开车,在驾驶座回头,戴着墨镜,口红亲切,气质一看就是高级知识分子,“今天怎么样?你奶奶身体还好不。”
她的口红,果然不是那天程荔缘在车上发现的颜色。
程荔缘喊了声“董阿姨”,看见甘衡从外面绕到副驾驶,又经过副驾驶,拉开后座另一边门,矮身上车,坐在了她右边,关门。
密闭的空间内,他们距离骤然拉近,他身上的气息又飘了过来,温热好闻。
程荔缘卡了下壳:“刚刚……”她把事情说了一遍。
董芳君听完,又惊又气,扭头转身打量程荔缘:“她伤到你没?”
程荔缘摇头,赶紧指甘衡:“甘衡被抓伤了。”然后迅速提起塑料袋:“我买了点创口贴。”
甘衡是为她挡了那一下的,程荔缘欠他一个人情。
甘衡抬眼瞟向她,董芳君看了眼他手臂,没当回事,安慰程荔缘:“你岑岑哥哥经常在冰上摔,不用管他,幸好你脸没事,我回头跟你妈妈说,以后千万别再单独去那边了,太危险。”
程荔缘听她这么说,悬着的心才放下,不好意思地说:“好的。”
董芳君又叮嘱了一番,然后让两小孩系安全带,发动车子,打方向盘驶离。
程荔缘看向甘衡:“创口贴贴一下吧。”
甘衡靠近了些,手肘放到中控扶手上,直接把前臂亮给程荔缘:“谢谢。”
程荔缘先用消毒水给他喷了下伤口,再撕开创口贴,贴了四张。
甘衡手臂一点不干瘦,充满力量感,手臂肌肉匀称,能看清筋腱的挪移,脸还是高中生。
座位够宽敞了,他坐着还是占满了空间,duang大一个,长腿明显,程荔缘和他一比,愈发小个子,感觉自己这边都拥挤了起来。
程荔缘手指尖尽量不碰到他皮肤,创口贴贴好,只轻轻在两边按了按,让贴紧。
甘衡手臂上起了些许颗粒,似乎是鸡皮疙瘩,程荔缘没看见,一门心思贴完。
“好了。”
“谢谢。”
董芳君听两小孩一本正经社交,不觉好笑:“以前还岑岑哥哥缘缘妹妹地叫,现在怎么这么客气了。”
甘衡没说话,目光扫了过来。
距离近,他目光如有温度,程荔缘脸上微笑不变,长辈有话她就接着:“高一了嘛。”
董芳君觉得俩小孩是太久没见面,青春期长大了,别别扭扭有点生疏,说:“缘缘你中考一暑假都没见着人,阿姨还想叫你来家里玩,今天下午岑岑要训练,你一起去玩吧,冰场很好玩,晚上阿姨带你们吃披萨。”
这套流程,在小学和初中,曾经是程荔缘每个周末都会经历的。
除了披萨,还有烤肉,炸鸡,冰淇淋和其他小孩子爱吃的东西。
董芳君和程揽英在一旁聊中年人的话题,时而神情端肃,时而开怀大笑,甘衡和她就在附近玩。
程荔缘用万分可惜的语气回答:“啊,我回去还要做套卷子,周考没考好,改天我再跟董阿姨你一起逛街吧……”她略过了甘衡不提。
董芳君没注意:“才高一,该玩玩,该休息休息,效率更高。”她知道程荔缘成绩中上,需要提升,印象中这孩子也一直挺努力,就没勉强,车还是往程家方向开。
车内飘起轻柔的古典交响乐,程荔缘时不时跟董芳君聊上一句。
刚出生的时候,董芳君就抱着她拍过照,还给她换过尿布,这么多年和她姨妈也没什么区别了,聊天并不费劲儿,想什么回答什么。
反而她和甘衡之间,再无话可说。
为了不让空气沉默,显出他们之间的异常,程荔缘也就更主动和董芳君聊天。
叮一声轻柔提示音,甘衡手机发出来的。
甘衡看了几秒:“那个打人的,来加我了。”
手机屏幕很大,程荔缘看清了李婉铧发的好友申请,说要赔礼道歉。
董芳君:“你别通过,不理她,一点大人的体面都不要了。”
董芳君从不轻易评价别人,这在她已经是很严重的批评了。
“缘缘,那个李婉铧没骂你吧?”
“没有。”
“骂了。”
甘衡的声音盖过了她的,程荔缘收声,甘衡目光对上她时,她却立即收回视线。
胸肋后方,心脏跳快了一拍,不是因为别的,她知道甘衡肯定听见了。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金龟婿。
程荔缘一阵无力,但也失去了解释的力气,何况不需要解释。
他也不是第一次误会她。
接下去,甘衡和董芳君聊了些什么,程荔缘神游,没有注意听,回过神,车已经开到了她家小区门口。
“到啦。”董芳君说。
“谢谢董阿姨送我,”程荔缘提起帆布挎包,一边下车一边挥挥,“董阿姨再见……再见。”
最后俩字她是看着甘衡t恤说的,发音含糊,董芳君没注意,放下车窗嘱咐她。
“阿姨给你定了披萨,到时候放门口,你等送餐员走了就去拿。”
“好,谢谢董阿姨。”“嗯,缘缘再见!”
从小区正门走到单元楼,进电梯,按楼层,到家。
程荔缘挎包扔地上,一个助跑把自己扔沙发上,伸直了腰,长长叹了口气。
她决定屏蔽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当无事发生,她和甘衡其实今天没讲过话。
新的一周,程荔缘继续上课,写作业,应付小测验,她的活页笔记很漂亮,黄秋腾和陈汐溪都借去抄,发现这个笔记特别有效率。
陆续的,又有几个同学来借,程荔缘都借给他们了,反正笔记上的内容她已经记住了,谁想看想抄都可以。
那几个同学对程荔缘印象很好,之后走廊遇到会跟她打招呼,得空也会侃两句,大家慢慢熟悉起来,每一个普通高中生的人缘,都是这样生长着,试探着向外拓展,和花坛里的小草一样。
月考终于还是来了。
程荔缘认真复习过,分数有提升,排中上,拿回家签字,程揽英照常鼓励两句,唰唰签了。
黄秋腾的语文和政治又小翻车,好在理科是强项,总分挺进班上前十。
陈汐溪和吴放不用说,吴放化学还考了个年级第一,他以前就是搞化学竞赛的。
甘衡很吓人,总分居然是全班第一,年级前二。
众人已经麻木了,有种“他校服穿出高定感,我校服穿出麻袋感,他考试像江直树,而我像野比大雄”的无力。
真正优秀的人,做什么都是六边形一样的优秀,甘衡把这句话诠释得淋漓尽致。
和他当同学,让大家看到了后天弥补不了的差距,痛并快乐着。
偏偏甘衡一点自傲都没有,甚至没在意成绩这个东西,午休时其他人跑图书馆自习,他在教室蒙头睡了一觉,微风吹进高窗,拂动他的发丝,睡成了偶像剧。
有人悄悄议论,甘衡走艺考路子,绝对第一,他看人时眼睛里好像故事特别多,其实本人纯属放空,压根没情绪,太可怕了,为啥要和他们这些只能读书的抢赛道啊。
听的人反驳,凭他的运动天赋和头脑,当明星才是暴殄天物。
“人和人之间,真的有天赋差距啊。”陈汐溪有点惆怅地说,这次甘衡在英语上,居然也超过了她这个科代表,作文扣了两分,其他满分。
“别跟人家比,出厂设置就不一样。”黄秋腾劝她。
“这题出得挺变态的,怎么也能猜到出题人思路呢……”陈汐溪还是在意。
程荔缘换了话题:“你们看我新买的水杯。”
“哇好萌啊。”“还有杯套。”
一中学习压力非常大,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上,好多人月考就坠机了,有的话也不想说,只想一个人静静,蔫蔫闷闷,这还算心理素质强大的。
其他个别直接趴桌子上静悄悄流泪,被同桌发现,同桌一下慌了:“你怎么了……”
“考砸了……”
同桌一边轻轻拍她背一边劝,旁边很快围了两个女生过去,学习委员也去安慰了:“下学期就分科了,分科就好了,学考比这水得多,学考过了就行。”
“不是的,好想死,我不敢拿回去签字,我妈特别重视分数……”哭的那个女生微弱地说。
大家赶紧一叠声安慰,却也没什么办法,考再差也得拿回家签字,学习委员要统计名单的,几个男生也过去安慰了。
“我也不敢拿回去给我爸签字。”“我物理不及格。”
程荔缘和黄秋腾中午在校园溜达,这时才回教室,看到一小圈人围在那边,安慰一个小声啜泣的女生,每个班都有一个很胖的同学,女生胖的很显眼,平时比较内向,只跟同桌和前排熟,这是她第一次对外抒发自己。
程荔缘记得和她在体育课上说过话,对方其实很温柔,还默默给跑完四百米低血糖的同学买水买巧克力。
黄秋腾很关心:“付梓佳怎么了。”
“麻烦让一下。”另外一个声音在人群外响起。
一小圈人骚动了下,纷纷回头,自觉让开空间,都不约而同不说话了,目光却都跟着对方。
付梓佳错愕对上甘衡逆光落下的视线,脸慢慢红了,结巴了下,不知所措。
不是她多喜欢甘衡,是这反应实在是人之常情,班上很多人都这样,那张脸太权威了,怎么会有人才十六岁就长这个样子。
甘衡:“我看下你成绩单,可以吗。”
付梓佳成绩单就在桌子上,她完全是凭本能就递了出去。
这下不仅付梓佳,站得离甘衡最近的女生耳朵也红了,甘衡声音实在太好听,讲话又不会刻意压嗓,说话特别自然,这么近太过冲击。
甘衡扫了一眼:“其实还行,你有在补课吗。”
付梓佳摇摇头。
甘衡平平常常地说:“给你介绍个补课老师,他把我分数拉高了很多,我办了卡,可以抵扣三节试听,你先去听听看。”说着拿出手机,要加付梓佳。
付梓佳手忙脚乱跟他交换了微信,大家还是没说话,周围气氛却和刚刚的沉重完全不一样了,静悄悄轻盈着,好像有上升气泡。
不过,付梓佳还是很担心,再怎么她还是要拿回去签字。
甘衡:“你有你妈妈以前的签字没,我帮你签了。”
付梓佳傻眼了,旁边还站着学习委员,甘衡本身还是纪律委员,有个男生立即反应过来:“衡总,能不能帮我签了!”
体育课上他和甘衡打过篮球,也没说上几句,这是他第一次称呼甘衡。
甘衡说:“不签,你压力不大。”
那男生哀嚎起来,大家全都乐出了声,学习委员推推付梓佳:“我啥都没听见。”
付梓佳找到了她妈妈的签名,甘衡借了她一支笔,撑着桌子直接在成绩单上签了。
后排的人也都探着脖子去看。
“卧槽一模一样的。”“真的好像啊……”“笔锋都一样。”
其他人恨不得也让甘衡帮自己签字,知道甘衡肯定会拒绝,羡慕地望着付梓佳。
付梓佳脸不红了,眼圈红了,跟甘衡说:“谢谢……”
“小事,”甘衡环视一圈,“不会有人去打小报告吧?”
“衡总你这话说的!”“付梓佳你放心,我们都不会说的。”“万一你妈妈要看成绩单,我可以给你去打印店p一张……”
大家话赶话地表态,脸上还都有点感动,班级凝聚力直线上升,学习委员怕热闹过头,引来老马,被抓到就不好了,赶忙让大家先散了。
大家散是散了,教室氛围却明显还很有感染力。
回到座位上,黄秋腾摇了摇程荔缘的手,屏息凝神地说:“没想到甘衡人这么好诶。”
程荔缘:“嗯?”
黄秋腾:“之前感觉他不好接近,结果他二话不说帮付梓佳把字签了,挺仗义的,还很亚撒西呢。”她比了个大拇指。
程荔缘:“……”
黄秋腾不是唯一这样觉得的,班上一大半人听说了这件事,都觉得甘衡为人很不错。
关系一旦破冰,大家发现原来完美优等生也是人,也有手机瘾,会打游戏,水平不是打得最好的,会跟其他人求助,大家跟他加了好友,一起排一起开黑。
甘衡从不装,也不秀操作,一直辅助,失误了就承认,保队友不送分。
结果有一次突然检查手机,老马全班多人未上交,抓到原来是纪律委员本人放水,最后纪律委员主动担全责。
甘衡的乌纱帽就被撸下来了,还被喊去办公室一趟。
回来的时候,被大家行注目礼,有男生主动站起来跟他击掌,然后大家掌声噼里啪啦的,也不知道在燃什么,女生都笑成一团。
甘衡平平淡淡牵起嘴角:“老马说下午放学都去班长那边领手机。”
“好耶!”“衡总大气!”
冰球天才的完美形象被弱化,大家反而更有同龄人的共鸣,会主动和甘衡说笑,很愿意在甘衡值日又需要去训练的时候,帮他把卫生打扫了,甘衡也会请他们吃食堂小窗口的烧烤,买两箱冰可乐大家喝。
走到程荔缘和黄秋腾这一桌,甘衡先递给眼睛发亮的黄秋腾一罐,然后把一罐冰可乐放在程荔缘桌子上。
凝结水雾的罐底和课桌碰撞出冰块的声音。
程荔缘条件反射想起了甘衡家里那台键盘。
还有那些整组整套、在她看来都长差不多的游戏设备,一间是她卧室三倍大的电竞房。
这人是怎么自然的,耐心十足地伪装出自己不会打游戏的。
就为了对全班展示他也是个普通人,没架子,接地气,也有自己不擅长的事。
关键他还成功了。
现在,谁只要跟哪个人稍微说一句甘衡坏话,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