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秒。
他撑着脑门儿倒进座椅里,拇指和食指在手机屏幕上撑开,放大看了眼地图。
距离目的地还有两个路口,距离七点还差四分钟。
陈涵的消息内容言简意赅:5分钟,赶不到就分手。
漆洋戳戳屏幕把对话框拉下来,给她回复:不用等了,现在就分。
他打完字就把手机往副驾上一扔,从烟盒里弹了根烟出来叼着。
只是叼着,没打算点。结果一抬眼,后排的小姑娘猩红着眼,正通过后视镜瞪他。
这姑娘看着十八九岁,从上车就在打电话。
不到十分钟的车程,她跟单口相声似的,语速越来越快,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
吵架的话题则从解释迟到、指责谁遛狗遛得少、洗完澡不知道顺手洗裤衩……恶化到“你知不知道你满嘴死耗子味儿,每次跟你亲嘴我都想吐”。
这话一说可就是奔着分手去的了。
漆洋并不想听这些乱码七糟的破事儿,他够烦的了。
但架不住车厢空间有限,齁冷的大雪天也开不了窗。他盯着倒计时的红灯,手腕架上方向盘,不耐地一下下敲着食指。
“我自私?那分手啊!”
伴随着后座一声尖利的冷笑,红灯跳黄,漆洋一脚油门开出去。
目的地终于到了,后排的小姑娘也利索地挂掉电话,风风火火地下车,摔门,差评,一气呵成。
扣分提醒弹出来,漆洋懒懒地捞过手机,看一眼今日收益,关闭接单系统。
和陈涵这段所谓的恋爱,比上一段稍微强一点,维持了二十三天。
二十三还是二十七,记不住,反正没超过一个月。
两人因为顺风车认识——陈涵的包落在漆洋车上,漆洋给她送回去时加了微信,他没收人家发来的感谢红包,倒是开始三天两头收到陈涵的消息。
一来二去的,也没什么正式的告白与仪式,就这么谈上了。
因为顺风车开始谈恋爱,也因为顺风车错过约会而分手。
倒也算是呼应上了。
他没什么难过的感觉。
一是习惯了,二是没心思。
刚被分手,邹美竹的电话掐着点一样跟着打过来,漆洋摁下接听,对面一串指甲划玻璃般瘆人的尖叫。
“洋洋啊。”邹美竹在尖叫声中虚弱地喊他,“下班了吗?”
漆洋把手机拿远,点上嘴里那根烟,麻木地问:“又开始了?”
“是啊。”邹美竹半死不活地求救,“我想教你妹学着做饭,她不高兴了,你快回来吧。”
“没事儿折腾她学什么做饭,”漆洋皱眉,“你十二三岁会做饭?”
“我想着总得锻炼她的生活技能,总不能一辈子……”
“行了。”漆洋打断她,调转车头往家开。
临挂电话前,邹美竹又小声咕哝一句:“买点儿路口老陈家的猪头肉回来,妈想吃了。”
漆洋直接把电话撂了。
开顺风车不是漆洋的工作,他有班上,在一家租车公司做管理。公司老板是打上学时候就在街上认识的姐姐,很照顾他。
但是家里供着两张喝钱的嘴,多少工资都像扔进死水枯井,连个水漂都砸不响。
今天的几单顺风车钱变成一兜子猪头肉。
漆洋蹲在小区的花坛上又闷了根烟。
冬天傍晚六七点的天已经黑透了,歪脖子景观灯半死不活地洒下一点儿光,把花坛里几个玩雪的小孩儿照得像小鬼。
一团雪球砸到漆洋面前,他把烟屁股碾灭进去。
小孩们瞪着眼往这边瞅,他起身跺跺脚,拍掉头顶的落雪往楼上走。
漆洋家在市郊的老小区。
这块儿曾经并不属于城市,是附属的一座小镇,还是镇子最繁华的中心。
十年来不断的发展扩建,小镇随着城市规划被分到市区,却像后妈养的杂种儿子,总是被排除在开发之外,成了最破败的存在。
像块脏兮兮的狗皮膏药。
也像他们这一家人,厚颜无耻地苟存在城市的边缘。
六层高没电梯的老居民楼,漆洋家在四楼。
刚爬到两层半,漆星的尖叫就穿透力十足地扎进耳朵里,间歇夹杂着邻居愤怒的骂娘声。
漆洋拧开家门,尖叫戛然而止。
他习以为常地低头换鞋,喊了一声:“漆星。”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已经从屋里溜出来,邹美竹一脸“得救了”的表情,忙把漆洋拎着的塑料袋接过去。
“妈去做饭哦,”她闻闻猪头肉,喜气洋洋地往厨房走,“你陪星星玩会儿。”
漆洋朝墙角的位置望过去,漆星套着一件长袖的宽松睡裙,从卧室出来就杵在那儿没动。
等漆洋换好鞋、脱掉外套挂进衣柜、去卫生间洗手出来,她仍站在原地。
除了面朝的方向随着漆洋的角度偏转,她扎根在墙角,向日葵成了精一样,还只有一只脚穿着鞋。
邹美竹在屋里走来走去,同样习以为常地不管她。
“今天穿花袜子呢?”
漆洋从电视旁边拎起另一只棉拖,走到她跟前蹲下,刮刮她踩在地上的左脚背。
漆星的脚趾动了动。
她左脚穿着红底小黄花的棉袜,右脚却是一只蓝底绿花的。
漆洋示意她抬脚穿鞋,漆星不抬,胳膊一伸,把右手伸到他面前,五根手指张得开开的。
“手怎么了?”漆洋捏着她瘦成鸡爪的手指,一根根检查。
漆星用左手指指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再指指食指,手掌往漆洋面前又伸了伸,从鼻腔里用力“嗯”一声。
有点儿红。
“烫着了?”漆洋根据邹美竹的电话猜测。
漆星点头。
“哥吹吹。”漆洋朝她手上吹两下,“好了,穿鞋吧。”
漆星这才配合着抬起脚,一板一眼地把脚伸进棉拖里。
“过来,给你梳梳头。”漆洋搓搓她的脑袋,把人往沙发上牵,“长毛狗似的。”
邹美竹端着粥碗从厨房出来,瞅着兄妹俩就拖着嗓子叹气。
“我的命啊,怎么这么苦。”
这话从十年前,漆星被诊断出自闭症,漆洋就从他妈嘴里听了足足十年。
从最开始跟着大人一起茫然,到他爸扔下家小跑路的愤怒、无措、绝望……直到现在的习惯与麻木。
漆洋感觉自己的耳朵起码被磨出十八层茧,已经完全能自动免疫了。
“把漆星头发留起来,别老给她剪,驴啃的一样。”
漆洋拢着漆星细软发黄的头发,在脑袋上给她绑了个歪歪扭扭的圈。
“没事儿带她出去晒晒太阳,少打两把牌难受不死。”
漆星回头看看她哥,抬手摸摸自己的脑袋,没兴趣地收回手,从睡裙兜里摸出几张贴画。
“你说得容易。”邹美竹从需要依赖儿子赚钱养家后,对漆洋这没大没小的态度也接受得十分顺利。
“她自己就不爱出门,天天搞她那些破本子破纸。”
“头发留着你给她洗啊?我老死之前还不是得我这个亲妈伺候?”
“……不对,兔崽子说谁是驴呢?”
交代一句,反弹回来五十句。
漆洋和漆星统一地装聋作哑,一个扎头发,一个玩贴画。
晚饭是漆洋带回来的猪头肉配白粥。漆洋只吃了一个馒头,没胃口,漆星也跟吃猫食儿似的,半盘子肉全被邹美竹打扫了。
麻友打电话来催,邹美竹连声答应着“马上就到”,挂掉电话看向漆洋,又有些不好意思。
“吴阿姨上次说她同事的女儿最近找对象呢,妈去给你问问。”
她找了个不知道真假的理由,母爱突然发作,开始关心漆洋的感情问题。
“你天天也不上心自己的事,上次谈对象都多久了?二十八的大小伙子了,又高又帅的,谈一个吹一个……”
“赶紧去吧。”漆洋听这些就烦。
声儿有点高,漆星抬眼瞅他,漆洋往她后脑勺上兜一把:“你也去玩吧。”
家门和漆星卧室的门同时关上,漆洋慢悠悠把锅碗收拾了,倒进沙发里拿过手机。
陈涵没再回他的微信,联系人已经删掉了。
跟陈涵的事儿他没和家里说,家里有个自闭症妹妹的事儿他也没和陈涵说过——不用想就知道没结果的关系,犯不着拖累人家姑娘。
从接受漆星一辈子需要人照顾那天起,他就已经做好打一辈子光棍的准备了。
正打算打开接单软件,看看明天早上有没有顺路的预约车单,刘达蒙的头像突然弹出来,给他发了条消息。
刘达蒙:猜我遇见谁了!
漆洋点开键盘刚要打字,漆星拎着个本子从卧室出来,朝他喊:“啊。”
“怎么了?”漆洋放下手机看她。
漆星又不吱声了,牵着她哥的手,把他带到卧室里的小书桌前。
她把拎着的本子板板正正铺在桌上,上面画着漆洋无法理解的鬼画符,还有一些毫无规律的贴画。
桌角堆着几张贴画剥下来的离型纸,漆星指指她专门放贴画的小铁盒,让漆洋看。
“贴画又没了?”漆洋扫了一眼,漆星点头。
给漆星做贴画,已经是漆洋手拿把掐的日常。
随便找点有图案的画报、旧课本,自己画点图案也行,贴上双面胶就能当贴画用,漆星不挑。
“来。”他带着漆星到自己房间,从衣柜里搬出一个大纸箱。
箱子里都是些破杂志旧书,从上学时候到现在的都有,专门给漆星留着做贴画,嚯嚯得差不多了。
“你自己撕,喜欢哪张就撕走画个圈。”漆洋把灯拍开,“我上个厕所出来给你做。”
刚交代完,客厅里的手机又响了。
漆星蹲在地上开始选材料,漆洋从她背后跨过去拿手机,以为是工作上的事,看一眼来电人还是刘达蒙。
“有事儿?”漆洋拿着手机往卫生间走,探头看一眼,没纸了。
他直接把手机调成外放,在客厅里转悠着找纸。
“操,洋子。”刘达蒙咋咋唬唬的嗓门放大了好几倍,一接通就乱嚷,“发消息你不回,你猜我他妈碰见谁了!”
“好好说话,”漆洋折回来把手机扣耳朵边,“谁?”
“你家大小姐搁旁边呢?”刘达蒙一听他这谨慎劲儿就知道漆星能听见,重新规范言辞,“请您猜我今天碰见谁了?”
“不猜。”漆洋懒得跟他闹,“不说挂了。”
“你这人就没劲。”刘达蒙“啧”一声,“说出来你都不信我测……我去。”
漆洋直接把手机撂回沙发上,拆了袋新纸抽就往卫生间走。
“我碰见牧一丛了!”刘达蒙激动地嚷了出来。
漆洋的脚步在卫生间门口顿了顿,扭头望向手机。
“猜我在哪碰见他的?”
刘达蒙很烦人地让人猜来猜去,但这回他自己都没忍到漆洋骂他,带着三分激动四分神秘,还有四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死动静,憋着笑喊出来。
“我他妈在男科医院碰见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