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没哭啊。”李然左手摸完脸,没摸到眼泪。
他觉得迟蓦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况且大佬怎么会出错?因此他怀疑自己的左手,都没敢怀疑迟蓦的结论。自己又慢慢地让右手上阵,仔仔细细地摸脸,这幅姿态堪比顾影自怜。
右手也骗他,没有眼泪。
“嗯,我看错了吧。”迟蓦穿过马路走过来,面对面地瞧李然,不负责任地说道,“刚才看你低着头,以为你在哭呢。”
他刚才是让李然走过去,但李然是个实诚的,过去之前也得先确定自己哭成什么样子。左右手换着摸脸。而他又习惯一心一意,一次只能干一件事情。
多了不行。
迟蓦嫌他浪费时间,自己走过来了。周身的气质和破旧的小区背景格格不入。
“……”李然嘴唇嗫嚅,很想说点什么回敬,但这人刚一走近,那种被阴冷毒蛇盯紧的感觉直冲囟门,压迫感不容小觑,他窝囊地把话咽下去。
更窝囊地说:“……噢。我没哭。”
“嗯。”迟蓦随口,“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
李然低头看那颗小石头,被自己踢得更脏:“坐了几个小时的地铁。”
在旧小区长住的人,几乎都知道白清清和李昂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偶尔动手。
当然是白清清殴打李昂,李昂太窝囊,吵架选择沉默,被打选择承受,离婚只是早晚问题。
但几乎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离的婚,只知道两人性格不合。
他们吵归吵打归打,关起门来都是自己的事儿,绝不对邻居胡说侃谈,免得让人看笑话。
白清清脾气暴了点,但嘴巴严,见人就笑,嗓门儿也大,从来不道家长里短的;李昂除了能跟熟人说几句,其余人不理,嘴更严,是锯嘴葫芦。
李然作为这俩人的孩子,一经遗传二经学习,耳濡目染有样学样,由于害怕妈妈发脾气所以没继承到白清清的急性子,反而更像他的窝囊爸爸。
从小其他小朋友说爸爸不给自己买游戏机,妈妈不让自己看电视,好烦啊好烦,只有他从不说家里的事儿。
也从来不评价别人的事儿。
当把摸脸的右手放下后,李然心里暗暗地想,他的手才没有骗人呢,大佬也是会说错话的。
“给你。”迟蓦递过来两个长条、但黑黢黢的东西,“巧克力。拿着吧。”
长方形的,很大一块。
包装没有花里胡哨的图案色彩,字体很简单,应该是知名品牌的logo。李然不认识。
外国花体字。进口零食。
“……谢谢您。”李然没问迟蓦为什么要给自己巧克力,也没学会拒绝。
给了他就接。接了就道谢。
巧克力另易他主,被李然捏在手里时,发出些许簌簌声。挺好听。
包装的玻璃纸是铁灰色,只不过眼下路灯不明,没办法分辨确认。怪不得离远看黑黢黢的。
迟蓦:“吃吧。”
“啊……现在吗?”李然讶然道。问是这么问,手上却诚实地开始剥包装。
他现在确实想吃一点甜的。
巧克力和蛋糕最美味。
在李然的认知里,深受小朋友喜爱的巧克力全是那种添加许多“糖”的,口感非常好。
所以当高浓度的苦味儿在嘴里与牙齿间全方位地炸开,李然眼神变幻得相当精彩,连带着唇角都要抽抽。
他手指用力,倏地捏紧刚咬掉一小口的黑色巧克力,看起来想狠狠哆嗦几下。
许多人吃柠檬就会这样。
李然吃柠檬也这样。
但由于面前有迟蓦这个“外人”在,他不仅硬生生地忍住了受到百分百纯苦巧克力魔法攻击的身体战栗,还维持住了完美表情,紧接着嘴里没嚼第二下,整个囫囵咽地吞掉苦巧。
仿佛品尝得很享受。
迟蓦:“你很喜欢?”
“……”李然很想说不,但是他怕伤迟蓦的心。
人家送他东西他还作。
可他也不想昧着良心点头。
味蕾苦得他想哭。
“弟弟!弟弟太好了你在这儿啊,快来帮帮我!”李小姐这次搬着三个摞一起的大箱子,走近后余光瞥见李然,没看见更前面的迟蓦,惊喜地召唤帮手。
李然奉命飞过去:“哦哦好的。来了来了。”
伸胳膊扶住箱子以前,他先下意识把两个巧克力塞回到迟蓦手上,一个没拆包装,一个刚刚咬了一口,请他暂时保管。
没忘记说“谢谢迟先生”。
有上次的帮忙,李然自觉认为和李小姐算半个朋友,干起活来施展得开,不再扭扭捏捏。
“昨天我跟门卫大叔说,把我车牌号销一下,以后我不再这边住了,省得我再跑一趟。大叔听我说完还挺舍不得,拉着我东说西说。”李小姐喘着气,把被李然接过去两箱、还剩一箱的东西放下,哭笑不得地道,“但我忘记咱们这儿的门卫大叔办事效率特别高了,今天想把车开到公寓楼下,这样搬东西离得近。谁知道哈哈哈,我服气,他竟然哈哈哈,已经把我车牌号划了。”
“昨天和我推心置腹,说小李长得漂亮,年纪轻轻又有房有车,要什么男人没有,还能找小奶狗呢,说着说着还想把他事业有成当老板的侄子介绍给我,热情得让人受不了,而今天他就要我按章办事,说我长得漂亮也没用,那个脑袋死板得没法儿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斜斜地用半边身子倚着车身,叉腰休息:“我这人吧,有时候特懒。他让我登记,我懒得根本不想拿笔。想着反正也就再搬一趟,登啥记啊怪麻烦的,就直接进去把东西往下搬。”
“靠,谁知道啊沃日,竟然又让我来回搬三次。”李小姐被自己气得想笑,拿车撒气锤它一下,车屁股遭到攻击,车以为自己被撞,后面俩灯开始闪,可想而知李小姐生起气的时候力大如牛,“搬第一次没搬完,觉得第二次肯定能,不用过来登记,然后又让我搬了第三次……沃日也不知道这几年碎东西怎么就这么多,光傻哔照片就1800张。”
李小姐又锤车,车继续响。
身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李然第二次悄悄后退半步,拘谨地左手拉右手,离李小姐远远的。
如果他被锤一顿,他不能像车似的发出警报,那样没人知道他受伤吧。李然也不是被锤后就能肆意躺地上鬼哭狼嚎的性格。
要是有一天他骑车出去,不幸摔倒,好心路人问他需要帮助吗,他也只会说:“我在乘凉,地上凉快。”
他小时候真干过这种蠢事。
刚学自行车,学不会,啪地摔在路边。有人来扶,他自觉丢脸,面红耳赤地趴在地上,把脸埋在胳膊间说:“我在这里玩儿呢……你不用管我。”
自始至终都没抬头、也没睁眼看好心人是谁,一次都没有。
今晚李小姐的话格外多,用词也格外得丰富,期间夹杂着国粹。每到这时李然就憋气,当捂住耳朵没听到脏话。
不敢用手捂,不礼貌。
这么长的输出,一般人早就听得不耐烦,根本不理解她为什么能和一个最近才说过几句话的弟弟说那么多。
但李然大概能知道。
李小姐这些话并不是真的在对他说,而是在对旧小区说。同样是在对自己的过去说。
正如她所言,这是她来这儿的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来了。
这所小区虽然整洁,但“金玉其内”,外表实在破旧,靠近马路的两面墙上画着个大大的红色“拆”字。
李然从出生就住这儿,这个字一直存在,却没人来真正地实施。听说是小区里的大爷大妈爷爷奶奶这辈老人一辈子生活在这儿,思想守旧不愿改变,说什么都不同意搬走,不要拆迁款也不要两套房,没办法协商。
政府没办法。只能等待。
街道对面从几十年前同样的破旧,演变成如今的富人区,已经和这边是天差地别。
“我走啦!”李小姐借李然抒情,说完也没不好意思,不觉得浪费人家时间,反倒如释重负一身轻松,豪爽地拍拍李然的肩膀,“以后肯定见不到……呃那边是你男朋友啊?”
话锋转得太快,李然没反应过来,但李小姐突觉尴尬,猛然发现一个人后吓一跳,又猛然发现那个男人正在盯着自己……的手,更是吓一跳。
大晚上的有点恶寒。
她非常有眼力见儿地把手收回来,欣赏漂亮美甲,严肃地对李然说道:“你男朋友不错。”
特别帅。而且看着特别顶。
也特别能顶。
“不是……你误会……”李然偏秀气的双眉微拧成好看的形状,他怕提起男人跟男人的李小姐想到自己出轨的男朋友,连带着对他心生厌恶,更怕李小姐真的误会自己和迟先生的关系,他和迟蓦都是男的。
“我和迟先生不熟的。”
李小姐不是小孩子,她像所有成年人那样,总会把事情想得复杂化。
她以为李然是在掩饰,所以才慌里慌张。她即刻改变自己的语气,确保自己话里没抵触,意为让李然放松,用更严肃的态度解释自己的爱情观。
“我对任何正常感情没有任何意见,只是我前男友和我谈恋爱的时候出轨男的,我才觉得恶心。”李小姐真诚地说道,“但你们正常恋爱,我完全不觉得有问题。我说的是真的。我思想还算开放吧,不是跟你客套。”
“……不是……真不是。”
李然脸红了。急的。
而迟蓦始终没说话。
李小姐沉默地和李然对视两秒,发觉是自己这个奔三的成年人脑子太脏,真的闹了误会。
她果断承认错误,对李然敬个礼算作道歉,而后尴尬地逃进车里,“轰”地加油门拱出去。
眨眼消失无踪。
静静地等到看不见车,脸上热意褪干净,李然才转身朝迟蓦那边走。脚下慢如蜗牛。
迟蓦不是个热心的民众,他不认识李小姐,看到她忙得焦头烂额也不会主动施以援手,除非她像对李然那样,说句“先生请帮我一下”,他不吝啬分出点时间帮忙。
李小姐没有喊他,甚至没有看见他,他当然不会上赶着。
他认识李然,但李然帮李小姐的忙时,也没有说“迟先生请帮帮我”。
李然怕李小姐刚才的逆天误会冒犯到迟蓦,慢吞吞地走过来后,想说些话缓解气氛。
如果能让迟先生别介意,那就更好了。
然后他就发现迟蓦高大的身体隐没在半明半昧中,垂着眼眸看也不看他,把一整块撕开包装的纯苦巧克力慢条斯理地吃掉。
牙齿将巧克力咬断,声响在夜里有丝莫名的诡谲和恐怖。
李然咽口水。
不是因为害怕。
“……不苦吗?”他小声。
迟蓦没理他。整张脸面无表情,看不出丁点被苦到的意味。
这时李然定睛一看,蓦地发现问题,低啊了声,不知到底该不该提醒的轻声提醒道:“迟先生,您……您吃的,是我刚才吃过的巧克力吧。”
音色愈来愈小,最后在迟蓦轻扫过来的一眼中彻底消失。
迟蓦把纯苦巧克力吃完,包装攥巴攥巴握在手心,一会儿遇到垃圾桶丢掉。
“什么你的我的,”他漠着声线,说道,“跟你不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