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李昂是个老实父亲,李然随他,是个老实孩子。
他们知道人生在世,必然有向别人求助的时刻。
想是这样想,真等自己在做一件比较艰难的事情后,他们也决不好意思开口。
自我较劲奋战到底。
而白清清是位能力出众的女强人,她和李昂没离婚时工资是更高的那个,尽管这个社会对女性的工作与生存有诸多苛刻。所以白清清总骂李昂废物,她也从来不会求人帮忙。
李昂为在妻子面前表现得不那么废物,手上有什么活儿,更要咬牙竭力自己干完。
因此李然从小学到的是,自己动手,自力更生。
全部。
他没想过有时只需动用一下嘴皮子,请人帮下忙的感觉这么好。最初的慌张在对方平静的引导下也显得那般微不足道。
“咔哒。”
库里南的车门锁发出声音。
迟蓦说:“再试一次。”
这次,李然打开了。
晚上的风微凉,在车门打开的那刻,清清爽爽地扑在李然脸上。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刚才整个后背,因为焦急自内而外升腾起的热意偃旗息鼓,还没沁出薄汗便被柔顺的晚风卷走。
“谢谢您。”李然站在车门外,隔着中控台冲迟蓦笑。
“你玛德!fu.ck!”
他们在车里耽搁一会儿,沈叔也正好将车骑回来。
“fu.ck!fu.ck!fu.ck!”
沈叔跳下山地车,随手把它停在路边,气势汹汹地冲到驾驶座,拳头紧握:“你特妈……”
后者没看他,在看手机。
骂声随即中止。沈叔凶狠地一点头,硬生生从那张明明是中国人但又莫名有些外国气质的俊脸上挤出一丝丝笑容,用英文骂了几句脏话。
最后嫌英文不够脏,又换成中国母语骂:“咒你没老婆!”
迟蓦回敬:“你也没有。”
“我不需要!”
“哦。”迟蓦不关心。
氛围剑拔弩张王不见王,看着马上就要打起来。李然面对这种场面时不像个男子汉,手抖脚抖,永不加入,向来敬而远之。
他蹑手蹑脚地去推自己的山地车,缩肩弓背、踮脚,健步如飞地往前跑。
鬼来了都追不上。
书包在后背一跳一跳的,零食在里面一响一响的。
山地车的轱辘被沈叔狂蹬工作,此时又被李然狂推工作,几近冒烟。
持续下去绝对能做风火轮。
跑出去老远,回头看时不见车的影子,更不见人影。李然才放心,喘着气慢慢走,觉得和这些大人物打交道真是不能安心。
他刚才竟敢下意识认为迟蓦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佬不错。
猪油蒙了心啊。
“让让,麻烦让一让。”前面搬着两个大箱子的女声重复说着这句话,以防前面有活动的障碍物。两个箱子是摞起来的,挡住她的视线,“让让”这种话她只能翻来覆去地说。
李然刚把车锁好,走回到路边,闻言赶紧跳开又回到方才锁车的位置,把自己夹在车中间。
等女人走过去,李然认出那道背影。
李小姐。她在搬家。
没叫搬家公司,自己的车开过来,后座和后备箱都能装。只不过零碎东西多的话,需要搬好几趟。
说不准得搬好几天。
楼梯口放着几个小箱子,和几个黑色袋子。袋子里装得全是书,知识重如泰山,李小姐是很瘦一条的姐姐,虽然抡包打人厉害,不代表干体力活也厉害。
李然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抽什么风,可能是今晚的风真的很宜人很舒适,也可能是迟蓦温柔教给他的“求助”意念还在心中流转,他模糊地意识到,人永远不可能独自活着。
买菜、逛街、上学、买衣服买鞋、买手机、上网、生病去医院、交友、谈恋爱、结婚……都需要和人打交道,哪怕不认识。
但他并不是太确定。
所以很模糊。
习惯独来独往不求人,但爱默默帮助人——别人不能看见他那种,他怕别人的谢谢太热情他招架不住,也怕别人不谢谢他难受——的李然安静几秒,然后默然无声地轻松提起地上的几袋子书籍,在返回来的李小姐视线中朝她的车走过去。
后备箱快满了,楼梯口剩下的那点东西,就是今天要搬走的所有。李小姐来回几趟,累得一手叉腰一手扇风,汗水淌不停。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李然。
在这儿住了几年,和李然也经常见面,但他们从没说过一句话。李小姐有时候心情好,会朝李然喊个帅弟弟,李然虽然会点头应声,但脚步也立即匆匆,安全意识很强。
他们真正的交集,开始于李小姐的男朋友出轨一个男的,战争恰巧被李然撞见。
东西搬完,李小姐从后座的箱子里拿出一瓶饮料,自然地递给李然说:“谢谢帅弟弟啊。”
没有太热情,也不太冷淡。
和晚风裹挟在一起,李然更舒服。他接过饮料,在旧路灯的暖黄光线下不好意思地笑:“不谢啊姐姐。”
远处一盏路灯坏了,一直没人来修。没光。
此时底下站着一个人。迟蓦看着眼睛里的李然,教他一次胆子就大这么多,真是可造之材。
可喜可贺。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迟蓦回味那副男俏女靓的和谐画面,生生把自己气笑了。
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在烟盒上磕磕烟屁股,漫不经心地噙在嘴角。打火机的火苗邀风舞动,在浓郁的阴影中幽幽地像一簇鬼火。
要点燃香烟时他又一甩打火机的金属盖,灭火。
—
早上买的菜里有香菇,豆腐和辣椒。
还有一把青菜。李然认青菜不多,芹菜菠菜茼蒿分得清,多了不认识,统称青菜。
他给自己做了碗香菇汤,汤还在煨着时,又把豆腐切成小方块,辣椒洗干净切成小丁,在另一个锅里翻炒。
最后就着俩馒头,吃得香喝得香。满足。
第二天早七点,李然起床收拾自己。今天要去妈妈家,他平静的面容下满是亢奋,根本控制不住。眼睛闪亮。
他站在全身镜前,里面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上身穿着白t,下身穿着浅色牛仔裤,脚上穿高帮帆布鞋。
干净、清爽。
但会不会显得太简单。
李然换上校服。他们学校的校服蓝白色调,很能释放青春的朝气,而且版型很好,每个人穿在身上都完美地贴合身体。李然在镜子里又高又帅。
可这是去妈妈家,不是去学校上课。
来来回回翻找几套衣服,穿上、照镜子,李然发现他风格都差不多,衣服也就这几件,搭配不出新花样。
耗费一小时,最后李然穿的第一套。早饭随便应付两下,给黑猫的过路费没应付,两个蛋黄一个不缺。
自从上次李然不小心多看了白猫一眼,黑猫最近再也没把它老婆带出来招摇撞市。
如果黑猫是人,白猫大概会被锁在家里……
李然没骑车,喂完猫,步行走向与去学校完全相反的路。五分钟后抵达地铁口,他快速地走下去,过安检。
要乘坐大约20站。
两个多小时。
地铁里的人全在看手机,李然没有。
有些乘客一低头就忘记抬起来,会坐过站。
李然为数不多地两次看手机是白清清发消息问他到哪儿了。
他不喜欢和陌生人主动产生交流,但喜欢观察陌生人。
如果周末不去妈妈或者爸爸家里吃饭,李然也会坐地铁。他不知道自己去哪儿,就安静地坐在一个位置上看人来人往,偶尔还换座。
今天周六,人多。李然靠门站,把自己缩在最角落的地方。
每站都有人下车、上车;有人赶时间奔跑,在地铁门关闭的最后五秒里冲进来;有人时间充裕慢慢地走,无论身旁多么行色匆匆,他都不受分毫影响。
一个女孩子在哭,旁若无人地外露伤心,但是很安静,不让自己的悲伤打扰谁;一个中年男人在笑,老婆顺利产子的好消息由他告诉电话那边的好友,让整个车厢同享喜悦,不讲道理地霸道。
一个奶奶行动不便,站着的时候双腿微颤,膝盖变形,应该是多年不愈的老风湿,女孩子起来让座,她毅然决然地把姑娘按下去说她马上到站,你付了车钱就多享受享受,现在的年轻人不比从前,压力很大的,姑娘坐下去,没再坚持,抬头和奶奶说话时的笑容略显苦涩。
一个老头儿腰不弯背不驼脸不红气不喘,站了十分钟,阴阳怪气地对他面前有座位的女白领说,现在的人不尊老不爱幼,一代不如一代,女白领怀里抱着电脑和成堆的文件,周六加班,没看他,推推眼镜后含沙射影地说不是坏人不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我面前就站一个,晦气。
能在地铁里站两个多小时的都是狠人,两个多小时过去自己必定能从老实人变成狼灭,李然这么在心里安慰自己,而后等车到站,他朝前迈出第一步,膝盖僵得差点儿跪下。
还好他要面子,忍住没跪。
从c口出去。
李然去白清清家里前,先像以往一样,在附近的超市买几箱东西,水果也买了几样。
两只手拎得满满当当。
付钱时用的现金。
上次撞到他、害他差点欠下几万巨款的中年男人,给李然转了修车的80块。现在他手机里依然是100多,没多少钱。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在兜里装了500块。
白清清在的小区比较高档干净,绿化景色不错,李然每次来都赏心悦目。
乘电梯去六楼,一层两户。
电梯打开,李然呼气,按响门铃,不眨眼地等待。
门开,白清清那张熟悉的美人脸孔露出来:“儿子!”
“妈妈。”李然笑容很大。
他已经17岁,是小大人,接白清清电话时唤白清清“妈”比较多,就算见面也应该继续这么叫,年龄逐渐增长的孩子都有这么一个过程。可每次亲眼见到白清清,李然便恍若小时候,好像没和她分开过,“妈妈”让他觉得更有一种亲近的归属感。
尽管这种归属已无法寻回。
“诶啊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啊。我每次都说让你不要带东西自己过来就好,总不听话,你又没开始挣钱还乱花钱,”白清清接过李然手中的全部东西,不让他拎,进屋。
唠叨让李然安心。
白清清眼角有纹路,但其他痕迹没多少。岁月不败美人。
只不过这几年白清清生过双胞胎,加上生活节奏和吃饭习惯的多种原因,导致她身体有些变形,腰部粗得突出——她自己天天这么说,李然倒觉得还好。
白清清吃饭时活像饿死鬼投胎,别管冷的热的,只要上桌就是要被吃的,全往嘴里扔。
不嫌冰牙不怕烫嘴,干饭奇女子也。
而她前夫李昂细嚼慢咽,干什么都像没睡醒,天天跟梦游似的。之前李然吃饭慢一些,白清清骂他像他那个死爸,不想吃就别吃,喂狗;吃饭快一些,李昂说慢点吃吧没人抢,对身体好。
感情不和的是爸爸妈妈,李然却皮球似的来回飞。最后两口子只能教出来一个中规中矩、吃饭不快也不慢的李然。
厨房里的赵叔叔听闻动静走出来,腰戴围裙手持锅铲,看到李然来到客厅,略微有些拘谨地说:“你过来了啊。快坐。”
李然同样拘谨:“叔叔。”
一颗弹力球突然从地板上高高地弹起来,蹦到李然这儿,他微惊,下意识侧首,然后眼疾手快地抓住。
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子被李然的迅捷逗笑,咿咿呀呀的。她们才两岁,双胞胎,不太懂危险,需要耐心教。
“怎么能拿球砸哥哥,砸到了多疼啊!还有球吗?全拿出来给我。”白清清脸色一变走过去精准地扯一个女孩儿的胳膊,也不怕认错,“你们上次还和哥哥玩儿得像亲兄妹呢,你……”
她话音一止,似乎觉得某个词用得不对,想重新说。像亲兄妹这种话看似亲近,实则更加划分界限。
李然没在意,赶紧说:“妈妈,妹妹不是故意的……”
“是啊,她还小呢,谁来了都这样,不是故意。”赵叔叔在一旁温和地接。
白清清再婚的这三年,赵叔叔待李然不错,没有说过任何重话,每次还亲自下厨。但他和李然不熟,所以两个人没话题。
吃午饭的时候,白清清一直往李然的碗里疯狂地夹菜,满心满眼都是李然。把他从头发丝到穿着,全洋洋洒洒地大夸特夸。
他该高兴,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感到有点悲伤。
这种感觉宛若沟壑,离远了看很小很浅,洒一把尘土就能填平。但随着年龄增长,白清清有新家庭,和新老公新孩子的关系愈加牢固后,李然才看清原来他心中悲伤难过的沟那么大。
他也意识到,每次他进门都不由自主地拎许多东西,本身也不是“回家”。
“……谢谢妈。”李然捧着饭菜已经堆成小山的碗说,声音很轻很轻。
他心想,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妈妈和赵叔叔对他那么好他还不知道满足,真过分。
两个妹妹刚过两岁生日,走路稳当,跑起来还不行,容易摔倒。小孩子很多时候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管不住口水的年纪,口齿不清也要胡说八道。
大人们都说是童言无忌。
当李然又乘坐两个多小时的地铁回家时,他没再观察不认识的人,安静呆愣地站在角落,极力想清除脑袋里的魔咒。
“你不是我哥哥呀,我没有哥哥,妈妈没有给我生哥哥。你为什么要来我家呀?为什么叫我的妈妈叫妈妈。”李然分不清两个妹妹,但其中一个妹妹在他走之前这么说。
地铁到站,提醒下车。
李然从a口出去。
他五点半坐地铁回来,现在快八点。
离家近,几分钟就到家。
不然爸妈又要担心……
李然垂着脑袋走在路上,遇到一颗小石子,脏兮兮、黑乎乎的,一看就没人喜欢。
他用脚尖轻轻地往前踢,就这么踢到旧小区门口。
“——李然。”
少年抬头,看向对面。
风吹乱他的卷毛。
迟蓦站在那儿,路灯照亮他的面容。明明仍是冷峻的,李然应该心悸退缩。
可李然一直在看他。
迟蓦朝他招手。
“别哭了。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