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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双城记

    班上开着暖气,孟初抱着暖宝宝,说今天好冷。冬屿进班把被缴的手机还给她。孟初对她说:“你今天有空吗?我们放学去吧!”

    “去哪啊?”冬屿一时没反应过来。

    孟初说:“医院啊。你答应的。跟我见我妈的师父。”

    冬屿点头。

    人民医院坐落在市中心边缘,在一楼等电梯可以看见许多输液的儿童,被父母抱在怀里的他们以天真的目光打量着往来的人。

    冬屿走进去,孟初紧随其后,电梯门合拢,缓慢上升。

    “叔叔的情况还好吗?”冬屿问。

    孟初摇头,“不容乐观。还有心病,希望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她刚想安慰,电梯门就打开了。两人一起走进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里面窗户是关上的,整洁又安静。

    冬屿门都来不及合上,回头就撞见病床边熟悉的人,微微愣住。

    似乎每次看见裴斌都是一副流浪汉的扮相,头发长如拖把,脏得能拧成绳结,

    胡茬挂在下巴一圈,许久未清理。

    上次从宋娰家杂房救出他也是这副扮相,不像记者,像流浪汉。

    他本人还不觉得哪埋汰,悠闲地拿水果刀给病床上的人削苹果。

    孟初走向病床,“李叔叔!我带我朋友来看你了。就是上次电话里跟你说的那个!”

    病床上的人睁眼,凭借胳膊撑着被子的力量从床上坐起。冬屿拎着附近买的果篮,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老警,记忆一片空白。

    裴斌头转向门口,正好与冬屿视线撞上,手中的刀一时来不及收住,苹果皮啪嗒掉到地上。

    “你们认识?”

    孟初瞧着两人脸色不对。

    冬屿自然不可能说一起逃跑过,随口胡诌,“这我哥的游戏好友,线下见过面,没想到还能在这遇见。”

    裴斌顿了几秒。

    孟初笑着说:“那挺有缘的。他还是名记者呢,很有名的,经常来看望我叔叔。我师母也认识他,还一起吃过饭。”

    她边对床上的人介绍,“这是我同桌冬屿,长得可漂亮,我也是才知道她是621工厂爆炸案的幸存者。”

    冬屿对着病床微笑。

    孟初又道:“这是我妈的师父李江。叫叔叔就可以,他一直也想见你。”

    李江端详冬屿,他瞳仁边缘有点灰,铜褐色的皮肤上已经显现老年斑,手腕附近还有旧伤。

    他喃喃道:“我记得你……我还记得你……”

    冬屿抱歉道:“我心理医生说我受过很大的刺激,有创伤性失忆,记不得当年的事。但还是谢谢叔叔。”

    李江说:“没事,多好啊。小孟初都跟我说了。”

    似是想起什么,他凝望房间某处开始发呆,“但你应该不知道。我村里那小孩真的很可惜,他去世的时候还好年轻,才大学刚毕业不久吧,就是你们夏令营的老师,家里的独生子女,妈妈是种辣椒的,爸爸是拉辣椒酱的。我拼命救他,最后人还是没了。”

    冬屿沉吟许久,“孟初跟我说了。虽然我还想不起来,但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李江笑了,从抽屉里翻出老花镜戴上,打开手机相册给冬屿看那个夏令营老师的照片。

    冬屿低眼一看。

    照片中的青年人看起来很羞涩,双手交叠看向镜头,鼻梁上架着文青眼镜,肩上套着民国时期的中山装,一般在隆重正式的场合才会穿。

    而这张照片的确在纪念什么,背景是农村的酒席,有鸡鸭、有充气盘龙柱、有红色横幅、也有带袖套的老婆婆怀中抱着小孩。

    李江说:“小姑娘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若感到不舒服可以不回答。这事这么多年就堵在叔叔心底,我实在是放不下……”

    裴斌抬头。

    冬屿已经应下来了。

    李江问:“你还能记起‘牧师’和‘天使’的特征吗?”

    冬屿莫名觉得耳熟,想了一会记起“牧师”和“天使”都是贩毒集团的头目。

    裴斌突然提醒他,“‘牧师’和‘天使’当时不跟人质待在一起。”

    李江却沉声,“工厂里的马仔跟头目通过话,或许有一部分人听过声音。江局说最近舵瑟拉又准备在峪平卷土重来了,不能给他们机会。”

    冬屿重复“天使”和“牧师”两个代号,大脑最深处剧烈刺痛。

    她下意识按住头,额前很快起了一层薄汗,眼前的场景开始扭曲,分不清是病房还是某个飘荡铁锈味的空房。

    投影仪夹在最角落,牧师的虚拟影像被投射在地上,是个Q版的卡通小人。他笑容诡异,手拿木制权杖,像塔罗牌里的隐士牌。周围毒贩对他毕恭毕敬。

    似乎身边不止自己一个小孩。

    对话内容记不清了。

    来自记忆深处的声音利得像把尖刀,刺得大脑好疼好疼。

    冬屿大口大口喘息,脸色苍白。

    孟初声音急切,扶着她,“冬屿!冬屿!你怎么了?不舒服就不要想那些事。李叔叔你别急啊……”

    李江表情内疚,“是叔叔的错,没考虑周全,不行你现在骂我两句,怎么这么坏呢。小裴,你傻坐着干啥呢,去倒杯热水给人家缓缓。”

    裴斌从椅子上站起来,抽出一次性纸杯来到饮水机那边。

    冬屿突然说:“我听过‘牧师’的声音。”

    房内的人陷入沉寂。

    她继续说:“听过一遍的人会很难忘记。那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很温和、又很诡诈的声音。像是恶魔伪装出来的。若我日后再听见肯定能认出来。”

    裴斌满脸的不出他所料,沉声说:“江局之前就猜测过‘牧师’很可能是某所大学的教授、不过也有可能是化学领域的高知。因为‘牧师’不但会制毒,制毒的手法还很娴熟,在集团的内话语权很高。甚至还收了个‘学徒’想培养成接班人。”

    “可惜我们对‘学徒’掌握的信息不多,全都是来源一些线人的情报。听说‘学徒’最近失踪了。‘牧师’来峪平就是为了找他。”

    裴斌才说完。病房的门就被人从外边往里推开。孟初对着门口喊了声,“师母。”,走进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

    师母放下在医院门口买回来的热粥,张开双臂应答她,“小孟初,又长高了啊。”,笑得合不拢嘴。

    裴斌也是今天才知道冬屿竟是621案的幸存者,获救那晚的许多奇怪细节一时也想通了。他见冬屿坐窗户边发呆,问她在想什么。

    冬屿回答:“希望能早日抓到‘牧师’。”

    裴斌以一副过来人的语调说:“肯定能抓到,不过不是你这小孩应该担心的事,好好学习知道吗?你哥哥呢。不来接你回去吗?”

    冬屿不自在地说:“他忙着打游戏。哪来的时间。”

    窗外乌云滚滚,一副要下大雨的样子。

    夜总会灯光迷乱,许多人听着雷声就走进去。

    “这天气也真怪,总是动不动下雨。谁有事没事把伞带在身上。”

    “烦死了,老子出门前看天气预报还是阴天呢。”

    主管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客流量心底简直乐开花,转身对新来的服务生道:“都麻利点,让大哥美女们今晚玩得开心,你们这个月才保得住绩效明白吗?”

    服务生们整齐划一:“明白了!”

    “没点精气神。都立正给我站好了!重复一遍!”

    “明白了!”服务生们扯开嗓子。

    主管走到一个稚嫩的面孔前停下,“特别是你,今晚不能掉链子。平时看你年纪小,还是父母托人介绍过来的,没事哥还会照顾照顾你,但我们这可不是做慈善的,听明白了吗?”

    钱枫怯生生,“听明白了。”

    被学校停了半学期的课,他父母非常失望,觉得只有这时候让他吃尽社会上的苦头才会痛改前非发愤图强,特地托亲戚找了个他们认为社会最底层工作。

    很可惜,钱枫没有像父母想象中的那样明白早出晚归赚钱的他们是多不容易,而是挨个怨恨上造成自己停课的所有人员。

    裴佳邈惹不起。

    冬屿那个贱人。

    夏心也是个贱人。

    学校更是贱人中的贱人。又没杀人放火。口嗨两句至于吗?

    同事突然拍上他肩,“六楼贵宾包厢叫了一瓶红酒,你送过去。要小心点,别摔了,得罪了贵宾包厢里的人管事会骂死我们。”

    钱枫接过红酒,其实根本都没在听同事在说什么,只记得要把酒送去贵宾包厢,心底还在咒骂着冬屿配跟他上床吗,一个不留神踩中地毯上的褶皱,身体失重撞到弧形的楼梯扶手。

    红酒砰地一声碎在地上,深红色酒液就像血一样沿着地毯边缘蔓延。

    从包厢里走出来的男人正好在楼梯口接电话,还未反应过来,打碎的红酒就溅上他华贵的白色西服。他挂断电话低头,西服上大片红色酒渍触目惊心。

    钱枫当即脸色惨白,“对……对不起……”

    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我帮您抹干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您要我下跪或者打我都行……能不能不要跟我们管事投诉……求求您了。”

    “没关系。人都有失误的时候。责备有失绅士风度,也并不能改变什么。”男人似乎对弄脏的衣服不敢兴趣,只是眯着眼打量他。

    “你看起来年龄好像不大,应该还没成年吧,怎么就出来打工了?”

    钱枫自然不可能说自己是怎么被学校停课的,支支吾吾,“我不想上学……在家父母看不起我……我就想赚钱证明给他们看……”

    男人太有兴致,“哦,你想赚钱吗?”

    “对……要我干什么就行……我还年轻很能吃苦的……”反正再差也没有现在差。钱枫心想。

    “有兴趣来我手底下做事吗?比你现在这样赚得多还有尊严。你父母也会少担心些。”男人不紧不慢朝他抛出橄榄枝。

    钱枫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声音颤抖,“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男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地笑着,“你可以叫我唐先生。”

    “不过我还是喜欢别人叫我——”

    “牧师。”

    本市豪门权贵都住临江公馆。

    据说621工厂爆炸后,某几家人联合在暗网发布高额悬赏。

    被悬赏的是美籍华裔——“牧师”

    贩毒集团头目之一。

    真实姓名不详。

    性别不详。

    年龄不详。

    面貌不详。

    赏金已高达二十亿美刀。

    第32章 双城记

    门一开一合,头顶闪烁的灯光晃眼,包厢内穹顶白金,地砖是花形大理石的,华丽得像欧式教堂。

    钱枫跟牧师身后唯唯诺诺,靠近中式屏风的时候被人拦下。

    他说:“是……是唐先生带我来的。”

    拦住他的人有点像东亚裔,身形高壮,肌肉结实,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牧师低头,对那人耳语几句。

    对方瞬间明悟,以蹩脚的中文对他说:“叫我弥哥,你跟我走。先去换身衣服,留个电话号,我们迟点会跟你家人联系。”

    钱枫局促不安,至今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像是在做白日梦,他有点怕是传销,唯唯诺诺地问:“可以请问下……我……我能做什么吗?”

    阿弥说:“唐先生最近来峪平买点中药想带回去。手底下很多说英文的人听不懂中文。你偶尔翻译一下。”

    学校的东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钱枫很高兴,觉得这才是自己应该干的工作,“弥哥,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英语不差,上次周练122。”

    阿弥听不懂后半句,做了个点头的动作。马仔们见牧师还在里面,不敢笑。

    钱枫被阿弥领走。

    包厢内窗帘紧闭,外头雨势变大,城市灯光闪烁。

    白人坐在雕花屏风后面,抱着胳膊闭目养神,国际象棋只下到一半,与他对弈的人就离开。

    等了一会,牧师回到自己的椅子。

    白人睁开眼,意有所指,“不是去接了个电话?怎么带回个傻小子。你衣服——”

    “无关紧要。”牧师抬起白棋,声音没多少情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孩童、学生、孕妇、老人,恰是这些你不放在眼里的小人物,你把他控制在身边,警局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不是吗?既然不能保证生意会一帆风顺,多条后路总是有备无患。”

    白人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替他补完最后那句,“实在不行绑上炸弹,输得总不会是我们。”

    牧师落下棋子,局势已然有了定论。白人望着牧师,笑着说:“你的手腕,我心服口服。”

    有眼力见的马仔立即跑过来收拾棋盘。牧师叫人倒了酒,高脚杯中光影摇晃,墙上时钟滴滴答答转动,楼下是一座城市的车水马龙。

    牧师收回目光,问:“学徒还没找到吗?”

    白人点燃雪茄,靠着椅背摇头,“现在能抽出来的人手都抽出来了。学徒父母现在也不知道人在哪,他们以为被你带走了,跑我那去闹,你看要不要处理一下?”

    牧师说:“看着办。别影响生意。”

    白人手腕搭在烟灰缸边缘,“这不是忙着帮你找学徒?本来里头有笔生意暂时交给张大海了,他办事,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讲,靠谱,不需你我多上心。你快点找到你要的人我们才好专心跟金三角的那些人谈大单。”

    牧师说:“不急,先让他去接待金三角那边的人。别的生意都可以放一放。若能和金三角的人达成合作。我们在亚洲的产业链也能彻底稳定下来。”

    白人掐灭雪茄,打了个“OK”的手势。

    平静的雨夜,微弱的亮光在云层之间时隐时现,城市角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潮,已经按耐不住,开始风云涌动。

    远处的高楼变得模糊,来来往往的车辆排成长队鸣笛,排水沟附近的漩涡很急,收纳着整个城市的暗流,稍有不注意就会被溅一身的水。

    医院楼下已经很少人了。冬屿原本是要回家的,但是突然下了雨,她也没带伞,只能坐回病房的椅子上等待着雨小些。裴斌去走廊上跟同事打电话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孟初跟师母叙完旧,问冬屿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吃饭,孟初妈妈请客。

    冬屿随便找了个理由拒绝。席少英在家连自己跟朋友出去玩都不允许,更别提在外面吃晚饭。

    “那好吧。”孟初遗憾,又问冬屿要不要一起走,看时间也不早了。

    冬屿摇头,指着走廊外的裴斌让她不用担心,“他会送我回去的。”

    孟初喔了一声,挽着师母的胳膊朝她挥手告别,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口。裴斌正好打完电话进来,问她们哪去了。

    冬屿站在墙边说:“去吃饭了。我跟她们说你送我回去。”

    裴斌顿了一会,笑眯眯道:“你这小孩……还让我送你回去?就这么信任我。我同事说我像卖小孩的。”

    “那不然呢,是谁那时候把你救出来的?是我和我哥对吧。”冬屿语调淡定,两肋插刀,“不过你同事这点倒说得倒挺对。电视上的记者哪个跟你一样打扮得像流浪汉。你女儿跟你生活这么长时间就没意见吗?”

    “很难看见。她也不想看见我,天天跟她那个几个小闺蜜待在外面,一周能在家见几次都很不错了。”裴斌耸肩,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不过我女儿漂亮就行,我早离婚了,没什么能用得上钱的地方,能看出人样就行。赚的钱多不多都给她花,她一个高中生,天天穿名牌鞋戴名牌表,你看现在有几个家长不秉持贫苦教育愿意买?但这小妞脾气也倔,对她这么好,居然都不愿意让我去他们学校开家长会。”

    冬屿能想象到那场景,根本不像去开会的,更像是进去捡瓶子的。他女儿听上去像是学校里有很多朋友的女生,也不会想让朋友看见自己不完美的一面。

    她说:“如果是以前的话,我爸应该会给我买,但我妈不会,我妈跟我爸的观念不一样,特别特别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那种,她更致力于把钱花在刀刃上。”

    裴斌想抽烟,看还没出医院又忍住了,“我前妻也是这种性格,然后就说一不二的跟我离婚了。现在人混得风生水起,在省公安厅当领导,我同事说我克她,还怂恿我去采访她。”

    他终于在角落里找到那把天堂伞,扭头问冬屿:“你想跟我去吃饭吗?”

    冬屿随口问:“你家?”

    裴斌否认,“不是。

    是去临江公馆。”

    冬屿听到这个名字,眼皮微动,苍白的手臂上光影飞来飞去。

    裴斌并未察觉到她情绪的起伏,继续说:“路家爷爷今天过大寿,请了很多国际媒体人。我同事现在喊我过去交流。你想去就带你过去玩,上层社会伙食肯定不差,算还了你哥上次的云南白药。本想叫我女儿一起的,每次她都不接我电话。”

    临江公馆、路家过大寿。无疑是冬屿无法拒绝的诱饵。

    拒绝的话就这么哽在嘴边,冬屿也想知道,跟L在别的场景见面是不是还会像在学校一样欲言又止,沉默了很久,低声说:“我得问问我妈,我妈平时管我很严的。”

    打电话过去,没说具体,只说跟朋友吃一餐。不出意料,席少英拒绝了,让她赶紧回家。

    裴斌早也想到,给她在手机上叫了辆车,“没事,她也是担心你。一中那小孩到现在都没找到呢。这次不行还有下次,等你高考完长大了。你妈自然会放你自由了。”

    网约车停在路边,红绿灯的光在雨夜中越来越不清晰。她坐上车,并未怨恨谁,只觉得遗憾。

    遗憾十六岁也太小了,最无能为力的年纪,帮不到失踪的朋友,也见不到想见的人。好像只能好好读书,看着家人一个个离去,从口袋里拿出一点皱巴巴的零钱来思念。

    冬屿趴在窗户边,突然有点好奇,未来的自己会是怎样的。

    合上家门,外套被淋了个半湿,厨房正在烧菜,排气扇嗡嗡工作,外婆外公挤在旧电视机前看戏曲频道。弟弟拿着小学门口五毛钱一个的橡胶小人黏在墙上玩,妈妈用毛巾垫着碗山药排骨汤出来说:“吃饭了。”

    冬屿以寻常的口吻问:“妈,昨天来我们家补课的那个男生还没来吗?”

    别看她神态和语调都很平常,胸腔里那颗心其实都快要跳出来了。

    席少英回答:“他爷爷过生日,今天请假。怎么了吗?”

    早就猜到了是这个答案。

    冬屿笑得勉强,“就是问问。我们家不是吃饭了。怕他中途过来,还要收拾一下。”

    “那倒不会,他忙着给爷爷过生日,我也轻松很多。”席少英说着,目光扫向墙边的弟弟,提高音量,“还摸墙上干什么呢!玩得满手的灰,洗手吃饭了。再玩把你这东西缴掉了。”

    弟弟悻悻进去洗手。冬屿吃完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弟弟被席少英缴了玩具,哭了一会跑过来找她玩,见姐姐一直在写卷子,不怎么搭理他。

    他直接把脑袋从冬屿胳膊下伸出来,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在玩谁先笑谁就输了的游戏。

    冬屿这时才注意到弟弟没有穿鞋。

    他光着脚丫,迎着出租屋内惨淡的灯光问:“姐,你长大想当什么?”

    冬屿撑着下巴,回答他说:“记者。”

    “是新闻联播上的记者吗?”

    冬屿说:“不算吧。不一样的记者,调查记者。”

    弟弟说:“听起来好厉害。”

    好厉害……

    她想起了裴斌,哪怕双手双脚被旧电线捆着,锁在杂房里面不吃不喝。获救了也跟个没事人一样甚至只想抽烟。

    有时遗憾十六岁太小,对很多事都无能为力。但也庆幸是这个年纪,能遇见L,能思考自己的梦想。

    这样青春人生里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L想当缉毒警。

    我想当记者。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长大后还会见面吗?

    第33章 双城记

    爸爸还是没有消息,归家的事到现在都没有着落。

    冬屿时不时会想起他,特别是上课无聊,最近天气越来越冷,班上开着热空调,整个班都昏昏欲睡。对高中生而言,睡得最香的永远是在课上。

    政治老师正念着PPT让他们标记要背的地方,回头瞅见一排排低着的脑袋,她很不高兴地拍了拍讲台,昏昏欲睡的人瞬间正襟危坐,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老师无奈:“看你们也没心思听课,我给你们讲讲峪平以前的事放松放松,你们想听吗?”

    田萱婷闭着眼睛点头,嘴边还含糊不清地说想,孟初使劲忍着笑,突然掐着嗓子咳嗽,近日天冷,教室长期不透风,年级很多人感冒的感冒发烧的发烧。她好不容易缓过来,扭头问冬屿:“你有纸巾吗?”

    冬屿举着眼镜看PPT,一直在书上记笔记,闻言抽出一包纸丢给她。孟初说谢谢。

    老师突然说:“你们应该都知道峪平之前有个很大的工厂吧?不过现在废弃了。”

    冬屿动作微顿。

    好事的男生睡意全无,举起手,“我爸跟我说那里闹鬼!”

    老师笑着说:“哪来的鬼鬼神神,那工厂还没荒废的时候是个煤矿工厂,在我父母那个年代,煤老板还没跑路,厂子养活了峪平很多人。你们之中应该有人家里在煤矿场工作过。”

    冬屿想起,宋娰父母之前都在煤矿厂工作,不过后面因某种缘故,投资商跑路,老厂长拖着一身病拉不到资金,情况越发恶化,爆发了很严重的下岗潮。

    后面工厂没落,老厂长临终前好不容易拉到新投资商接手,却被那些毒贩当成临时窝点,621工厂爆炸轰动全国,彻底变成了不毛之地,至今本地人都谈之色变。

    她原来还不懂为什么宋娰父母会染上毒瘾、甚至勾搭上贩毒集团,现在联想起这个,总算窥见冰山一角,因为那年的下岗名单中就有宋娰父母……

    还是宋娰坐她病床前亲口说的。

    可就算想起这个,依旧不知道如今的宋娰究竟在哪。

    冬屿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明明答案就在过去,总是抓不住。

    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冬屿回到家,路梁放已经在客厅了。明明只是几天不见,她却觉得时间很漫长,定定地看着正在写题的他,书包都忘记放下。

    路梁放对他人的视线很敏感,目光冷淡地抬头。冬屿顿感拘谨,回身倒了杯热水,故作镇定地走到他面前,“你看见我妈了没。”

    他说:“又没到上课时间。应该还在学校。”

    冬屿刚要应声。路梁放又说:“不用每次都给我倒热水。”

    冬屿立即解释:“我们家每次来客人都是这样。”

    他说:“但我没这个习惯。挺浪费杯子的。”

    冬天室内的光线昏暗,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冬屿站原地愣了一会,过了很长时间才记得回答。

    “哦,好。”

    路梁放太像是一堵墙,对熟悉的人挺好,对不熟的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在意。冬屿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怎么越过这堵墙,只能一杯水一杯水给自己制造念想。

    念想到最后无事发生。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趴在桌上写不进题,打开电话手表想找人倾述,可翻遍目录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明明每天都如此,今天好像特别奇怪。

    冬屿情绪起伏得明显,往日的理性和冷静不再占上峰,她也察觉到不对,以为是房间太闷的缘故,导致心情浮躁,可冬屿推开窗户,燥热的感觉又越来越明显。

    似想到什么,她手背一贴自己的额头,瞬间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原来是发烧了。

    “……”

    难怪和今天的孟初一个反应。

    冬屿推门去客厅找退烧药,上次被妈妈拿去用也不知道放在哪了,现在妈妈没回来,家里人也就外公外婆。想起打电话,打了才发现电话欠费了。

    她一时无言,蹲在电视机前久久没有动弹,骤起的雨点敲打着窗户,发出清脆的沙沙的声。冬屿眼前忽然一暗,路梁放手机刚好在旁边的沙发上充电,他走过来,淡灰色的影子将她整个人圈在其中。

    冬屿低头看着他影子边缘,嘴唇干得吓人。

    眼底闪过一丝痛苦,很快又恢复理智。

    她抿着唇说:“我们学校挺多人感冒,我现在也有点不舒服。

    你最好离我远一点。我找一下感冒药。”

    路梁放哦了一声,是真的没有逗留。把手机充电线一拔,手机塞进口袋前看了眼时间。她才明白,在意的人不在意自己是种什么感觉,他把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分的太清,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冬屿装模作样在抽屉里寻找药,手指很凉,身体却很热,不明白这样假装忙碌有什么意义。

    她突然停住动作。

    路梁放刚转身不久,听见冬屿在喊他,他淡然回头,袖子间的褶皱很锋利,画面似乎定格一瞬,窗户变得很灰很暗。

    冬屿喉咙吞咽,过了一会才说:“不喝热水容易感冒。我妈说的。”

    路梁放:“………………”

    他手插进口袋,视线在她身上逗留了一会,没有说话。

    很长的时间,客厅内气氛是寂静的。

    冬屿早就料到,过度在意的结果只有失望,她不让自己袒露太多情绪,伸手从电视柜上抽了几张纸放在脸上,吸了吸鼻子。路梁放干他的事,她也继续去找药,仿佛刚才的场景只是个幻觉。

    随着时间推移,大脑越来越混沌。

    外公从阳台进客厅,察觉到她脸色不好,喊了外婆的名字,外婆一眼就看出应该是发烧了,去卧室找到围巾裹冬屿脖子上。

    冬屿仰着头,目光呆滞,面庞苍白得像一碰就碎的美丽瓷器。她喘息越来越急促,围巾间缠绕着白雾状的水汽。

    外公外婆很心疼,打算带她去诊所,一直唤着冬屿的名字,她的回答越来越有气无力。两位老人急忙从鞋柜里拿出鞋。

    路梁放从沙发边抬头,沉默地看向两位老人。

    “还是我带她去吧。”

    天气太冷了,还下着小雨,路面容易打滑,小区是老小区,基础建设没那么全面,对于身体不好的老人而言无疑是隐患。

    冬屿声音微弱,“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事。”路梁放眼中分辨不出情绪,“又不是第一次了。”

    “……”

    上次也是这样。

    冬屿想象过很多次两人共撑一把伞的情形,他发丝松散、手臂很直、雨线轨迹清晰地掠过他身后,被淋湿的树叶从头顶飘落,世界就这么静止。

    暗恋是无数次的想象。

    想象以后的幸福,想象未来他的模样。或许两人不会像现在这样陌生,连说句话都要再三考量。

    冬屿把头埋在围巾里面,盯着一路的灯光,一声不吭。去诊所的路一个人走太漫长,两个人走又刚刚好。人,本能地排斥孤独,又过分惶恐依赖。

    盲道被雨水冲刷成明黄色,形成一条笔直又醒目的线。他两一个走在左边,一个走在右边,中间架着把伞,不知道以为底下有条楚河。

    她还能走路。

    没有烧到神志不清。

    路梁放伞撑得很稳,明显不偏向任何一方,一人一半。路人看就是两个很普通的学生,顶多长得比一般人好看,虽在同一把伞下,但一点暧昧的气氛都没有。

    冬屿也没瞥他一眼,专心看着路。可能嫌氛围太死板了。

    她突然问:“你第一怎么考的?”

    还是这个问题。

    路梁放:“………………”

    他反问:“很重要吗?”

    冬屿回答:“不重要的问题我不会问两遍。”

    路梁放想好了怎么回答,“找你妈补课补的。”

    冬屿:“………………”

    “别人问你的话你也会这么说吗?”

    路梁放说:“懒得说。”

    冬屿顿了一会,很老实地说:“哦。”

    她埋在围巾里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悄悄看他那只撑伞的手,路边的光影笼罩在上面忽明忽暗,像是拿玻璃球对准光源,小区的晚上很宁静,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他俩。冬屿很快收回目光。

    口袋里的电话手表响了,她一看是席少英打来的电话,举在围巾前面接通。

    “妈。”

    冬屿说话声音很闷。席少英在电话另一头喋喋不休。

    “还好……只是有点昏,我去诊所了……”

    “没……不是一个人。还有路……”

    她声音戛然而止。心跳得很快。

    接着继续道:“还有那个谁跟我一起去。”

    席少英在电话里问哪个谁。

    冬屿看了路梁放一眼,断断续续道:“就来我们家补课这个。本来外公外婆说要跟我一起去诊所,但他看外公外婆也年纪大了,就……好心陪同……”

    这样说应该可以吧。

    她又偷偷看了路梁放一眼。

    他神情没什么变化。

    席少英又让冬屿把电话手表给路梁放,冬屿递给他,手与手不小心碰上,一触即离,不知是不是因为现在自己体热的缘故,她觉得他的手好冰。

    路梁放接过电话,听不清妈妈说了什么,他嗯嗯了几声,挂断电话把手表还给她。冬屿猜了一会,应该是表达感谢,还有等会费用的事。

    冬屿看了会他递过来的手表,拿回来塞进兜里。

    雨中的沥青路很很多枯枝落叶。她用厚重的围巾遮挡住脸红。庆幸无人发觉。

    之后就没有交流了。

    第34章 双城记

    冬屿进小诊所挂吊水,诊所内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他们基本都住附近小区,身穿针织毛衣,头戴老式皮帽,用着本地方言闲聊。路梁放把她送到诊所门口就回去补课。

    她迷迷糊糊在门槛边站定一会,脑中酸胀并未退去,缓慢回头想去寻找他。

    谁的手机不合时宜响起,电话铃声回荡在诊所每个角落。冬屿还未转过去的头又低下。鞋边坑洼的水泥路面上很快积了一摊水。

    他们两背对着,女孩站在屋檐下,天上下着雨,他刚准备撑伞离去。

    没走多远。

    冬屿喊住他,垂眼说:“我等会该怎么回家。”

    唯一一把伞被他带回去了。

    雨静静落下。冷意蔓延至脖颈,她脑中眩晕感越来越强烈,这种努力保持清醒的感受才是最折磨人的。

    路梁放沉默一会,“你妈应该会来接。”

    “…………”

    她睫毛一动。他走了。

    冬屿收回思绪,往诊所里找了个空位置挂吊水,人病得厉害的时候很安静,她抱着打针的那只胳膊,整个过程浑浑噩噩。旁边大爷似乎跟她说了什么她都听不清,疲倦地靠在柔软的椅子上闭着眼,只想睡一觉。

    冬屿从小就不喜欢打吊针,无可奈何的时候只能尽量保持自己大脑混沌,睡一觉就能忘却这段不舒服的记忆。

    就像现在这样。

    诊所内很暖,聊天的人声音如蚊蚁,冬屿在椅子上睡得沉,很快便进入梦乡。

    这个梦是关于儿时回忆,那时也是躺在柔软的地方陷入长久噩梦,冬屿眼皮沉重,身上插满管子,耳边伴随着很有规律的滴滴声。

    过了一段时间,她猛然睁开眼,想要挣脱束缚,却发现自己早已脱离毒贩的爪牙。获救身处医院很安全。

    病床前是守候已久的家人,他们神情关切,言语早就模糊,憔悴的脸也走马观花。眼前一幕幕闪回,冬屿很难捕捉住那时的细节,直至闪回到某一张脸,时间突然静止。窗帘边透出的光变得十分僵硬,仿佛置身在时间的胶卷之中。

    那是一个温婉的小女孩,她扎着公主头,身穿很朴素的背带裤,抱着本课外书,笑起来有小梨涡。

    她叫宋娰。父母都是煤矿工人,一家人都曾居住在厂里分配的工房里。

    宋娰像是刚给冬屿输完血,脸色还有些惨白。

    “你醒了。”她莞尔。

    冬屿用尽力气点点头,声音很沙哑,“你也来了……我还以为要死了呢。”

    宋娰把课外书放在一边,冬屿这时才看清封面:《科学家人物故事一百个》,她似乎很喜欢这一类的书籍。

    宋娰站起来帮她调整了一下病房内的采光,回过头来说:“怎么会呢?我才去教堂做过祷告了。你一定会脱离危险。主会庇佑每一个信徒,还有信徒在意的人。”

    冬屿疑惑:“教堂?”

    宋娰回答:“新开不久的。就在我家附近,很多人好奇里面长什么样会进去逛逛。我看见过主教,还是个

    外国人,总是叽哩咕噜说着大家听不懂外国话。修女倒是我们本地的,脾气不太好。不过我觉得这小地方就算开了教堂也很快就会荒废。因为我们这里没有信仰的习惯。”

    冬屿看向她放床头柜上的书,更奇怪了,“你不是喜欢科学吗?怎么会信这个呀。科学和神学应该不能同时存在吧。”

    “这也不一定,”宋娰说,“也不算信吧。只是探索。科学的尽头很可能是神学。唐先生告诉我的。对待不熟悉的事物要始终维持保留意见。”

    冬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人,“唐先生?”

    宋娰说:“上周做礼拜遇见的,唐先生读过很多书,虽然从小在国外长大,但会说中文。不过他最近好像遇见了什么麻烦事,行事一直很低调,问我有没有能避风头的地方。”

    冬屿开始猜测,“欠了债吗?”

    “不知道。但是我很喜欢跟他说话。他学识很渊博,教养也真的非常非常好。不像我在厂里运煤矿的大舅,总是点根烟说我赔钱,还说什么女孩子读完小学知识就够用了,让我大部分时间应该多帮帮我爸妈的忙。情商低得吓人。”

    “但冬屿你知道吗?我爸妈好像都在这次的下岗名单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大舅还总是嘲讽他们。好像他自己就永远不会被炒一样的。”

    宋娰低下眼,语调很轻又很锐利,冬屿总感觉她下意识在模仿谁的影子。

    冬屿问:“那现在怎么办?你爸妈有打算了吗?是看能不能争取留下还是……”

    宋娰摇摇头,“我爸妈脾气越来越怪,我都不敢跟他们交流了,总是动不动吵架骂人,怪都是我的错,别人家的孩子像我这么大都能独挡一面。”

    冬屿沉默,实在是无法理解家长们的脑回路,“初中都没上怎么独挡一面?你别往心里去。”

    宋娰故作轻松,“唐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如果可以的话可以给我爸妈一笔钱让他暂住在我家,不过要先过我爸妈这关。要是真下岗了,我们一家可能会搬出去住。”

    看她的模样,已经默许唐先生住进来了。冬屿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皱着眉说:“万一你那个唐先生真欠了很多钱呢?你就这么信任他。”

    宋娰看向冬屿,突然很认真道:“你不懂。因为你家和我家不一样,没有低情商的亲戚和也没有即将失业就对自己孩子不管不顾的父母。唐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很善良的人、很聪明的人,他是我人生中的导师,教会我很多,而且他也喜欢科学,喜欢跟我交流还会鼓励我的梦想。

    我爸妈就只会吵架,每天吵架,甚至不知道我喜欢化学,他们听见我以后想当科学家就发出那种让我很难堪的笑声,让我脚踏实地争取进厂当工人,眼里只有钱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不太懂,明明贫苦的日子和正常的日子都差不了多少,我家里的人一个也没少,为什么会过得这么狼狈?”

    了是冬屿也沉默不言,不是被宋娰呛住,而是小时候的冬屿也觉得这很不切实际,她们明明都生活在大地的一条缝隙里却妄图想摘下天上的月亮。宋娰和班上其余成绩好的同学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况且小学考试只有语文数学两科,知识点也不复杂。

    宋娰一直盯着她的表情问:“怎么不说话了?”

    冬屿回过神,“我,我刚醒来脑子雾雾的,反应有点迟钝……但我觉得你一定能成为科学家的。加油!”

    事已至此。她还是为朋友送上真诚的祝福。

    宋娰笑了,好奇地问她:“小岛你长大想当什么啊?我觉得你当明星应该会很受欢迎。现在就长这么漂亮。都能去当小模特了。”

    冬屿却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明星。我再看看。可能是时候不到,我还小经历的事不够多,我喜欢顺其自然。”

    宋娰看了眼墙上的时间站起身,对冬屿挥手告别,“那也是,我先走了。我还想去找唐先生聊天。有空再来看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喔争取早日出院。”

    临走前,她又开了个玩笑,“小岛,你身上现在还流着我的血,不准太折腾。”

    冬屿朝着她笑,宋娰整理了下衣服,抱着课外书往外跑。

    病房内窗帘飘着,宋娰越跑越快,背影消失在病房拐角处、消失在屋外阳光之中,也彻底消失在她记忆深处。

    唐先生……

    冬屿在诊所内挂着吊水,大脑内信息流紊乱,却能清晰地念出这个称呼。

    唐先生……长期生活在国外却会说中文,应该是个华裔。出现得这么恰巧,刚好在621工厂爆炸之后、宋娰的家庭矛盾逐渐尖锐。他到底是谁?当时究竟在躲避什么?

    她隐隐感觉,这个唐先生跟当下宋娰的失踪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一瓶水挂完,冬屿脸色好看了很多,她强撑着从兜里拿出电话手表,找到裴斌的电话。电话打过去很快就接通了。

    裴斌听她说话有气无力,怀疑地问:“你在跑步吗?学校要体测了?我告诉你临时抱佛脚可没用。”

    冬屿不理会,开门见山道:“我们这以前是不是有个小教堂?”

    裴斌皱眉,“怎么了?那地方早荒废很多年了。就开了一年。还是很久之前。”

    冬屿说:“我想起一个很重要的人。可能跟宋娰失踪有关,我不知道那人具体叫什么,只记得宋娰称呼他为唐先生,她是小时候在教堂认识唐先生的。可以去查下记录。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人怪怪的,虽然我也不确定。”

    电话信号声沙沙,裴斌那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挂断电话应该是去联系朋友了,很快又打来。这次,他还没说几个字,冬屿就听出他说话的语调都变了,不免心里揪紧。

    裴斌沉声:“让朋友帮忙调了下记录,有种很坏的情况,我不确定,但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你知道‘牧师’还有一个假名叫什么吗?”

    冬屿声音一颤,“唐先生?”

    说出这三个字之前,她心中其实有了答案。

    裴斌像是默认了,对她说了一句话:“时间和零碎的线索都对得上,你可能要做好你那个小学同学就是‘学徒’的准备。”

    “……”

    天边突然划过一道惊雷,诊所里的说话声停止,外头的雷雨却并未停止,整个世界只有黑白两面。冬屿颤抖地抓着电话手表,瞳仁放大,怀疑自己应该是烧糊涂了。

    伞一收一抖,席少英进来了。

    冬屿像是失魂落魄的木偶,只有身躯坐在空荡荡的吊水下面。神智被无尽痛苦所掩盖。

    第35章 双城记

    所以说……

    唐先生就是牧师,造成当年惨案的元凶。他现在来找学徒、也是在找失踪的宋娰。

    宋娰后面是不是知道了?

    冬屿梳理好一切,唇色苍白。席少英还以为这是生病带来的生理难受,在柜台边付钱,回头对她说:“先不急着回家,你要觉得不舒服可以再睡会。见效应该没这么快。”

    她吸了吸鼻子,哑着声儿说:“还好。先回去吧。我作业都没写完。”

    就算知道了再惊天动地的事,她还是要老老实实把作业写完。

    席少英很少帮她请假,能去学校就不需要请假。学校老师似乎都共用一个思路:只要能下来床的病都无法影响学习。

    台灯影子笼罩住试卷,她眼角干涩也不及大脑的混沌。冬屿写完最后一道题放下笔,桌边纸巾都快用了半包。好在作业还是写完了,她只觉全身都放松了。

    冬屿起身去客厅烧热水,这时才发现路梁放在自己家没走。

    课明明都已经补完了。

    她心底好奇,表面上还是不显,安好热水壶,故作不经意间问席少英,“这个点了。还没补完课吗?”

    席少英说:“补完了,他家有点事。现在回不去。”

    冬屿侧头看了眼窗户外,夜晚黑漆漆一片,细雨在灯光的烘托之下显得格外冷清,远处的楼房很晦暗。

    她实在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路梁放这次明明带了伞。

    冬屿半梦半醒间“哦”了一声,慢悠悠回到客厅给自己倒了热水但并未离开。

    她坐沙发的另一头,从枕头下找到遥控器。家里信号不好。打开电视机还雪花屏了几下,很快恢复正常。

    席少英见她写完作业也没说什么,带着后面补课学生进房间。

    生了一场病,冬屿其实不是很想看电视,但在诊所已经睡了一觉,作业也写完了。

    她想离他近点。

    客厅的灯光不是很亮,路梁放靠在枕头边打游戏,有一半光照他脸上。几乎看不出端倪,也没什么烦躁的情绪。

    冬屿瞄了眼,很快收回目光。之前给他倒的那杯热水已经见底了。

    她问:“电视机声音有没有吵到你。觉得太少我调小一点。”

    电视里放着爱情片,男女主的初遇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女主逃跑途中被一只大妖挟持,男主从天而降救她。

    虽然这个年代已经很少人看电视,对冬屿这种长期断网的人而言,闲暇时只能看电视解闷。

    路梁放说:“还行。”

    他也没抬头。

    考虑到房间里帮人补课的席少英,冬屿还是抬起遥控器,没按到减少音量,不小心按到了切台。

    切到了峪平本地媒体,正好赶上新闻直播,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电视机里混乱的场景定住,久久没有动作。

    摄像头对准高档住宅区,她虽没去过,但还是隐隐觉得这就是临江公馆那一带。

    此刻临江公馆外正被一众人员围堵。警车停在路边,保安和一群穿西装的保镖卡在门前警告。唇枪舌战片刻,那群人依旧义愤填膺,抬起拳头就似要打在人身上。

    中年男人义正言辞说:“我看那失踪的女孩就是被你们富豪囚禁了,有钱人什么怪癖没有?纵容一个恋童癖真不是人!不然为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找了这么久都找不到?你们肯定是心虚了!还不让我们去搜。”

    这里保镖和保安都是高知,用书面化的语句来与他们交流。岂料不但没有起到一点作用,那群人还更生气。

    “叽里呱啦说什么鬼话呢?耀武扬威得跟个小人一样,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们再有滔天的关系也没用,你说跟你们没有关系就放我们进去找人啊!”

    “能不能正常说话!舌头打结了是吗?不装一下就不能使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吗?让我们进去!正义的铁锤迟早会把你们通通整治!”

    雨夜中有路人驻足打伞,更有正义感被唤醒的人在外围帮腔。警察越拦越起劲,红蓝警灯在路面的倒影中也显得无可奈何。

    现场有网红开着直播,指着警车上的警徽质问警察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找到宋娰。

    自从宋娰失踪的事情在网上闹大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不断有社会正义人士、闲散人员、媒体、网红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一齐涌入峪平。

    峪平从未有这么多外来人士。

    市一中学生正常上放学都可能被网红举着相机询问宋娰失踪的细节。一中已经延长了下午放学前的自习时间。来接送的家长们更加苦不堪言,本来放学人就够多,这么一弄堵车又很严重。这其中虽有真正的爱心人士,自然也有为流量而来的地域黑。

    甚至还有舆论说绑架宋娰的是某高官权贵,跟公安局局长有亲戚关系。峪平警方包庇纵容罪犯,这个城市已经烂透了,要求外省公安厅介入。

    这其中,不知是否有一只幕后黑手在网上推波助澜。

    临江公馆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事了,哥哥还在为那边送牛奶的时候就说过,许多爱心人士喜欢举着横幅来路梁放家门口闹。

    这怎么回家?

    冬屿明白了。

    她假装看不懂发生什么事,着急忙慌切台,越忙越乱,切了好几次还是本地台。最后一次才终于切回爱情片。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才松开遥控器,冬屿就听见沙发另一边起身的动静。

    路梁放走到玄关,打开她家的门又关上,连雨伞都没拿,书包和课本都还在客厅。

    去门口透气吗?

    明明这事都跟自己家里无关。冬屿还是莫名焦躁不安。

    L现在在想什么?在担心父母吗?还是在想这场闹剧究竟什么时候能停止。他的心思太难解,根本读不出来。

    冬屿看着电视在走神,想到了网上看见的一句话:“因为在乎你,所以我才会无端生出很多情绪。”

    她垂下眼帘,瞥见那把还在滴水的伞。滋生出了想法。

    冬屿走过去,可能因为这把伞的主人是路梁放,拿在手中的时候很怪异。

    冬天很冷,下雨的冬天更冷,即便是在楼道。这里的窗户生锈积灰、不仅低矮还透风,永远关不紧,弥漫着湿漉苔藓的腥气和灰尘的阴沉。

    吱呀一声,她双手拿着伞推开门,又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好在戴了围巾,不至于让人看见就害怕。

    家门口贴着小广告,光线晦暗,一级级的楼梯早被踩得包浆,石灰墙掉皮严重,斑驳的墙灰上留有调皮孩子的脚印,也有油漆涂写的各种电话号码。

    冬屿抬头往楼梯尽头看,路梁放就靠在窗边,抱着胳膊,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背影,她最熟悉的背影。

    她以为他情绪会很差,拎着伞缓慢上楼,“我还以为你去小卖部买东西了,寻思着伞好像没带。”

    她言语青涩,眼底尽是紧张。

    路梁放回过头,雨幕自他身后降落,这个夜晚很暗。他眼瞳中却有移动的碎光,看得冬屿额前刘海前起了层水雾,不一会就湿了。

    “但这好像也跟你没关系。”他说。

    少年没什么情绪盯着她,肩膀很宽。虽是轻飘飘一句话。冬屿却很难受。

    要是再勇敢点是不是就可以向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跑上去用力抓住他的胳膊,骄矜地告诉他:

    “怎么没关系?我说有关系就有关系。”

    “我知道你不高兴,你笑一个好不好。”

    “别嘴硬了,这里又没别人。”

    之类之类的。

    可冬屿这人就这样,看着没脾气其实挺有劲,学着他的样子没情绪地看向他,说:“说话有必要这么难听吗。你自己跑出去淋了雨生病在家,你妈怪我妈,我妈能怪谁?她已经很累了。”

    她戴着淡蓝围巾,半张脸都藏在里面,看不见嘴,却可见脸色苍白,才挂完水回来,说话却没点孱弱的样子。

    路梁放愣住。

    他端详一会便收回,手揣进兜里很冷淡道:“哦,又死不了。我妈谁都不会怪。”

    冬屿瞬间噎住了。

    路梁放一脸你放心好了。冬屿无言了很久,转身就要回屋。

    他喊住她,神情很淡,“走什么?”

    冬屿顿住。

    他偏着头,说:“伞给我。当自己伞了?”

    冬屿:“…………”

    原本是想安慰他的,鬼知道路梁放根本就没被影响。冬屿站了一会,把伞放在原地,路梁放后脚跟着她进门,书包背起就走了。她回头看他离开,一时也不知所措。

    就这么回去了?

    讨厌上了?

    男生好像会比较乖的女生。

    她有点后悔,委屈地坐在电视机前,撑一会脑袋抱一会枕头,爱情剧看不进去。席少英中间休息出来看路梁放不在了,问冬屿:“小路呢?”

    冬屿低声说:“走了。”

    妈妈没说什么。她继续看电视剧消磨时间,爱情片播完了,冬屿按耐不住,终究还是调回本地电视台。

    这场雨还未停止,闹事的人还是不走,他们对着公馆喊起口号,斑马线上站满静止的围观者,被堵住的车开始鸣笛,秩序依旧混乱。

    突有一辆黑车停在公馆前,安保人员立即转为恭维。那人下来,稍微扫了圈闹事的人。

    记者凑上前,举着话筒对从车上下来的人问:“我是本地电视台的记者,请问你是住这里面的人吗?我想问一下对于这些社会爱心人士,你们是什么想法?事情是否如传闻中的一般。”

    路梁放都没抬眼,话语冷漠又肆意,“在装什么呢?赶紧滚。”

    闹事

    的人纷纷扭头。

    “……”

    “?”

    “!”

    下一秒,电视掐断播了。

    第36章 双城记

    路梁放从来不给媒体面子。他有家世,有背景,干什么都有人收拾烂摊子。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

    冬屿早在孟初的手机里搜到过,电视上再看也不意外。

    晚上十一点,生病带来疲惫感再次袭来,冬屿洗漱一番就上床睡觉,满脑子都是:宋娰就是学徒……牧师也在找她……

    罕见地失眠。

    这个点,绝大多数人已经陷入梦乡,对于熬夜上网的网民又只是舆论战的开始。

    本地电视台虽播到一半被掐断播,还是有现场视频流传开来。矛头所指整个临江公馆,网民的怒气还没发酵起来就又404。

    L1:就任由这些天龙人一手遮天了吗?什么态度!我要向公司请几天假,去那现场直播。

    L2:这些有钱人这么嚣张?一直在压热度,我看大家已经离真相已经不远了,兄弟们冲啊,大家一起报手机电量把热度冲上去。

    L3:我感觉不是有钱人中的恋童癖,而是那个一中校长杀人埋尸!谁想跟我一起夜里翻进学校去挖,说不一定能挖到犯罪证据!!群众永远是最正义的。

    有关的评论区下鱼龙混杂,有相信警方的,也有煽风点火的,越来越多爱心人士响应号召来峪平一探究竟。

    第二天,冬屿走在上学路上,看见路边停着很多外地车。

    那上面下来一个男网红举着摄像头怼着冬屿的脸拍,边跟直播间的人说:“兄弟们,那边有个漂亮的小姐姐,我们过去问问她的看法。”

    冬屿看都没看一眼,把摄像头拍落在地上。男网红很夸张的地捡起摄像头说:“看见没有,果然这座城市已经烂透了。都想包庇罪犯。”

    此刻男网红的评论区。

    “哇哇哇,小姐姐这么拽,好没素质。”

    “不要一上来就怼着人家拍啊。很不礼貌。”

    “你是她本人吗?清高什么啊。问一下怎么了,装什么冰清玉洁的玉女。”

    冬屿已经走了很远。

    男网红仿佛嗅到了流量密码,追在冬屿后面,死不让她去上学。

    冬屿不惯着他,直接打通报警电话。

    警察很快就来了,最近出警很频繁,这样的网红也屡见不鲜。

    虽然男网红最后因寻衅滋事被拘留。

    她还是不明白怎么变成了这样,打通哥哥的电话诉说,冬崇衍让黄毛朋友来派出所接她上学。

    冬屿背着书包走在前面,黄毛跟在她后面抽烟。两人一前一后,一看就是社会妹和社会哥。人总是欺软怕硬的,网红们去骚扰别人了。

    到学校第一节 课已经下课,孟初发现冬屿也生病了,有种找到伴的感觉。她抱怨,“本来天冷就多发流感,还有这么多外地人聚集在这,真搞不懂他们想要干嘛。”

    冬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我早上还遇见了,怼着我脸拍。我报警了。”

    孟初说:“难怪你这个点才来。”

    “别说你了。感觉那些有钱人也快受不了了。人究竟要什么时候找到?这件事已经越来越魔幻了。”

    冬屿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纸。

    孟初又问她:“那你打算参加这次学校活动吗?”

    冬屿:“什么活动?”

    孟初说:“就今早上学生会贴在宣传栏的那个。我们学校和别的学校一起组织的,找那个失踪的女生,自愿参加。学生家长老师都能来。”

    冬屿明白,只有找到宋娰才能终结这场闹剧。

    她虽对宋娰的下落毫无头绪,还是答应了。峪平就这么大,人多总能找到,而且是学校组织的活动。

    孟初笑着说:“活动在这周末,不过要跟你家里人一起才能报名参加。可惜我去不了,我外公让我多陪陪他,不能去凑这个热闹了。你多拍点照片,电话手表也能拍照片。祝你玩得开心。”

    冬屿无奈:“是过去找人的。哪是过去玩的。”

    孟初吐了吐舌头。

    席少英肯定是不允许她参加这类活动。

    冬屿想了一会,在监护人那一栏填了裴斌的名字,关系是远房亲戚。

    她去无人的地方给裴斌打电话。

    裴斌在吃泡面,直接拒绝,“什么过家家活动?我忙着找牧师的线索,不想陪你们这些小孩过家家。”

    冬屿认真地告诉他,“我想去必须找监护人陪同,我妈肯定不允许,就填了你的名字,现在申请表已经交上去了。朋友一场你就当给自己放个假。”

    裴斌见事已至此,勉强答应,“行吧行吧。你们这些小孩真难伺候。我们那个时候哪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活动,在家种田就是课外活动。”

    冬屿挂断电话,去宣传栏看了下具体日期地点。

    时间是周六、周日。

    地点是葛家山出发。

    吃喝住行自己解决,队里会有补给,活动会随意分配小队分头行动。

    活动性质是出于爱心性质找人,为安全考虑,自愿参加,也要求必须有大人陪同。

    冬屿想起——葛家山,离那时候出事的工厂很近,当年的夏令营最开始也是在这里集合。后面是到哪开始出事的呢?

    她想不起来,只记得宋娰父母就在煤矿厂工作,宋娰小时候很喜欢在葛家山那一带玩,后面物是人非,一切都在变化。

    宋娰也就再也没有提起过承载着童年记忆的小山。

    不止是冬屿,显然六中许多学生都对这次活动很感兴趣,巴不得现在就快进到周末。

    这个年纪正是爱做梦的年纪,总觉得自己是福尔摩斯能破解警方也解不开的疑案。

    班上有的男生甚至买了装备拿到学校炫耀,觉得肯定能找到一中那个失踪的女生,从歹徒手中英雄救美。

    不过他们认定的地点还不是葛家山,而是临江公馆,准备到时候悄悄离队溜去公馆里调查,亲手逮住那个“恋童癖”。

    冬屿也不知道该不该和路梁放说。

    另一边钱枫被殴打的鼻青脸肿,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

    他盯着眼前这群东南亚壮汉,身体缩在角落里发抖,身边还有很多年龄差不很多大的孩子。

    钱枫不知道这里是哪。

    只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

    本以为是真的帮外国佬翻译,没想到只是为骗取家里信任的手段,到地就把他们关起来,不给吃也不给喝,切断了和家里的联系。

    说是电诈或者传销吧,可到现在除了限制自由、殴打他们,也没让他们干什么。

    不知道这帮人目的。

    他已陷入极度惶恐。

    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来的人是阿弥。

    钱枫如惊弓之鸟,抱住阿弥的腿求饶,“放过我好不好?你们要钱我家人可以给你。”

    阿弥一脚踹开他,用听不懂的语言对里面的东南亚壮汉说:“金三角的人已经来了,把他们都带到牧师指定的地方,该是派得上用场的时候了。”

    几个东南亚壮汉十分恭敬地点头。

    阿弥交代好里面的事,去到华贵的包厢向牧师汇报,里面刚进行一场线上会议。牧师坐在主位与白人下国际象棋。

    白人刚学会一点中文,很蹩脚,“地点就定好了吗?要不要再三思。中文是这么说的吧。现在组织里有喜欢通风报信的虫子。”

    牧师靠着椅背,温润地笑,“有句古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们既来,少不了丰厚的大礼。你忘了吗?隐者。我们不早给背叛我们的臭虫和这边警察准备了丰厚大礼。”

    白人在组织的代号是隐者。他看了眼身边的阿弥,领会了牧师的意思。

    “有来无回的大礼。”白人笑着说。

    阿弥给两人泡茶。白茫茫的水汽升腾在茶杯上方。

    白人喜欢这茶的味道,赞不绝口,也不急着问真正的交易地点。

    牧师说:“你知道现在喝的这杯茶产自哪?”

    白人摇头。

    牧师说:“本地,葛家山附近的茶园。老板也是东南亚人,以前在金三角那边混。”

    “茶园每年冬天都不开放,适合我们这次交易,也是

    对面安排的。时间就在这周末。这个消息本来只有我和天使知道。”

    白人指节在茶杯边敲打边笑,“见过照片。这地方挺beautiful,你们是对的。就看看旧工业区那块谁咬钩。一箭双雕。”

    真正的地点在茶园,组织内放出的消息却是旧工业区。冬洪实这边歌舞升平,灯光扑朔迷离,有人在舞台上跳脱衣舞,他拿刀玩着果盘有点心不在焉。

    马仔问:“张哥,哪不舒服吗?”

    冬洪实放下刀,“去趟洗手间。”

    他用藏好的卫星电话给公安厅发了条简讯:这周末、旧工业区、可能有人质。

    从洗手间出来,冬洪实如释重负,拍拍马仔的肩,“去后厨看看,今晚的菜肯定不新鲜,你没感觉吗。”

    窗外电闪雷鸣,孟初一家都在家里。

    师父师母也在。二老坐在被雨淋湿的落地窗前,孟初爸爸在旁边陪着聊天,妈妈则在厨房里煮豆腐。

    书房只有孟初和外公。桌子和椅子都是红木制成、雕琢出来的仙鹤栩栩如生。整个房间布置的很古典,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宋代工笔画。

    她外公是公安厅的老干部,退休已经有几天了,在家享受天伦之乐。

    孟初抬头问:“外公,为什么不让我参加学校活动,我真的很想去玩……”

    外公和蔼地看向她,“小孟初,多陪陪外公不好吗?”

    孟初叹了口气,“好吧。”

    外公看着墙上的挂画,突然说:“最近放学早点回家,不要去旧工业区那块逗留,很危险,葛家山那边也不要去,山沟沟里很容易发生意外。”

    孟初点点头,出去陪师父师母聊天了。

    外公看着她跑出房间,发现孟初的背影越发出落,从书桌暗格拿出一个老式手机,给通讯录唯一的联系人发了条短信:无,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

    牧师收到短信,对此并不意外。

    这条短信上面就一句话:你们那有没有学徒的下落。

    他绅士风度顷刻间消失,变得面无表情。阿弥已经习惯,收拾好茶碗就退下去。

    雷雨越来越响,不知是这个冬天的第几场。

    第37章 双城记

    连喝几天药,冬屿的状态好些了,喉咙不再似刀割,大脑清醒的时候也多了很多。

    她算着活动的日子一天天将近,去便利店买了饼干和面包,那天会用得上。

    寻人活动的负责人走到班门口,把一大一小两块号码牌给她。

    冬屿看了眼上面的数字是:6号。

    看了一圈班上的同学没有同队的,她把号码牌塞进书包最外层的口袋,没想好该怎么跟席少英交代。

    推开家门,刚结束了一场补习。

    路梁放正在收拾书包,妈妈进房间休息。插座边的烧水壶嗡嗡响着,水蒸气从壶嘴开始蔓延。

    冬屿瞟了眼他的背影,满脑子都是那天在楼道对他不客气的场景。会不会计较?会不会还记得?

    席少英喊了她三次,她才听见。

    “去那边袋子里抽一张试卷给小路。跟他说是作业。妈睡一会,出去记得把门关上。最近总是忘事。”

    冬屿回过神:“好。”

    没仔细看,随便抽了一张就回到客厅。用余光确认路梁放的方位,双手捏紧走过去。她神情不自然,嘴唇动了动。

    “我妈说是作业。”

    冬屿低着头,双腿站得笔直。

    路梁放反问她,“作业是小学算数题吗?”

    冬屿这才举起试卷看内容,全是一百以内的算术题,一看便是留给小学生的作业。

    “……”

    她偷偷溜回妈妈房间,这次反复检查一遍才拿出来。路梁放书包拉链没拉,在等她拿作业,神情和寻常没有两样。

    这次拿到试卷,他习惯性看了一遍。

    围巾没摘,下颚的轮廓线断断续续,看着有点模糊,但是越近越好看。少年眼中专注,肌肤白得像脆弱的雪人,淡黄的光影笼罩在颧骨下方,他鼻梁很挺,挺得比眉眼还瞩目。

    冬屿怕被发现,短暂看了一会就收回眼,手藏进口袋里,情绪莫名变得拘谨。

    她没去问,“没问题了吗?”亦或是“好了吗?”之类的废话。

    径直转过身去,看见书包里的6号号码牌不知何时掉到了椅子下面。

    冬屿蹲下身捡起,路梁放抬眼看向她。她不明所以,想把掉回去的号码牌塞回书包里。

    路梁放眼神一动,“这我的东西。”

    她愣住,手摸到自己的号码牌,才发现路梁放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L也参加寻人活动?

    冬屿喉咙动了动,好像是这样,还是一个队的,只不过他现在不知道。原来分配小队不按学校和班级,只看缘分。

    把号码牌丢给他。冬屿没有说破。

    只是慢慢解释,“我还以为是我弟的东西。”

    他拿回号码牌就不说话了。

    冬屿不喜欢他不说话,这样以后回忆起来交集就这么一点,高二一年就这么长,保不齐明天他就不来自己家补课了。

    可让冬屿主动开口,她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暗恋把人变成哑巴,又留下偷看一眼的勇气。他背着书包消失在她家门口,徒留她空看他背影无数次。

    第二天在学校。

    孟初写题还没写一半就没耐心了,放笔伸了个懒腰,问出了从早上就想说的,“冬屿,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一直在笑。老实交代,是不是谈恋爱了?”

    冬屿撑着下巴,愣了会回头,“?”

    田萱婷听这话顿时没睡意了,侧头看着两人。孟初像是很期待,放下手中的事。周城也凑过来,光明正大偷听她们的讲话。

    过了一会,冬屿才没什么表情淡淡说:“我妈又不准我早恋。”

    周城立即说:“我妈就允许我跟男的谈恋爱了吗?”

    孟初应和,“对对对,还不准偷偷的了?况且你长这么漂亮,男朋友肯定也差不到哪去。”

    冬屿本想搪塞过去,可又有想让别人知道的欲望,垂眼说:“没。只是有点好感……”

    孟初:“我们班的?”

    冬屿声音越来越弱,“不是。别问了……他对我可没好感……”

    孟初这次真的不问了,叹了口气,“顶着张这么漂亮的脸蛋搞暗恋,换我都沦陷了,这男的眼睛是瞎吗。”

    冬屿顿住,脑海中逐渐勾出他的侧脸。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的眼睛总不会为这张脸停留太久。

    “……”

    见冬屿沉默,孟初发现自己说错话,吞吞吐吐地说:“别管这些了。我们还是来聊聊寻人活动的事吧!最近就这事最大。周城你参加吗?”

    周城炫耀道:“当然。我跟我男朋友把这当野餐参加了,特地换成了一个组,谁也分不来我们。不过话说回来,还是会帮忙找人的。”

    田萱婷一脸嫌弃,“能不能别提你那个男朋友,这里0个人在意。”

    周城翻了个白眼,满脸大人不记小人过,问她:“你去吗?”

    田萱萱:“不去,我要在家睡觉。困死我了。”

    孟初说:“我也不去。在家陪我外公。冬屿去,好像是在葛家山那边。那附近有个茶园,那里的主人不住这,我外公说茶园经常闹鬼,很早就不让我靠近。”

    周城说:“茶园闹鬼?你外公这么大了还喜欢讲鬼故事呢。”

    孟初学着冬屿的样子撑头,无比鄙视,“你这不是废话?我外公年纪本来就大。他还是老干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周城听得出她想炫耀外公,脸上没什么反应,“我懂了,是茶园里的鬼跑出去把一中那个失踪的女生绑架了。”

    孟初:“我有这么说吗……你多大了。我只

    是觉得那地方确实有点怪异,我外公不让我去准没错,你们也注意点。”

    冬屿举起一半胳膊,示意要插话,“我爸妈原来还跟我说附近工厂闹鬼。”

    周城:“峪平的爸妈都这么说。”

    人心永比鬼恐怖。冬屿这句话没说。但隐隐期待着周六与路梁放的相见。

    等待总是煎熬的,到那天光阴逝去又像是眨眼的事。

    周六这天,她特地早起,和席少英差不多同时。妈妈虽不去健身房,却还有晨跑的习惯。

    冬屿规划好路上在哪买包子豆浆当早餐,怕被妈妈注意到,起床的动作很轻,穿好衣服拉上书包拉链,还是被席少英发现了。

    席少英抬起杯子喝了口热水,“起这么早?”

    冬屿僵着脖子点头,“学校有活动……”

    “什么活动?”

    “就一个课外读书会,要去两天。边实践边读书,可以增强高中生体验……”

    冬屿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还是有意说的高大上,好让席少英信服。

    她拉开书包拉链,给妈妈看里面的《双城记》,席少英是向来不喜欢先斩后奏的,冬屿其实也忐忑不安。

    妈妈重复一遍她的说辞,“读书会?”

    冬屿应了一声。

    席少英放下手中的水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是寻人活动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中都传开了,我同事特地还让我注意。寻人是警察的职责,你们这个年纪不想着读书想干嘛呢?都把自己当大侦探了。还跑去这么偏这么远的地方,知道我不会同意特地编了个谎言,我就说你最近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听话。”

    尽管席少英的表情不容乐观,冬屿还是尽量去说服她,“妈……失踪的那个是宋娰,小时候还救了我一命,你忘了吗?我现在就是去找她,又不止我一个人,我同学也去,还有大人。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席少英抱着胳膊,语气冷硬,已经有愠怒了,“管她宋不宋娰。冬屿,你是高中生,是学生,现在最应该做好的事是好好读书!准备高考。而不是一到周末就到处乱跑。”

    冬屿还在解释,“妈,这真不是到处乱跑……”

    眼看会迟到,她不免心急,推开席少英的胳膊就想打开家里大门。

    席少英将她扯回去,冷眉倒竖,以那种霹雳般的语调说:“这不是到处乱跑是什么?你那个宋什么救你一命也是想你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不是让你跑到荒郊野岭。你报名这些乱七八糟的活动前经过家长同意了吗?”

    冬屿这次未服软,或许是情绪积压了太久,或许也是每次干什么都会被席少英拒绝。

    她抬头瞪向妈妈,大声说:“读书读书,天天就是读书。难道我这个年纪除了读书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活动吗?我出去玩,你拒绝,我兼职想为家里分担一点你也拒绝,现在我想去帮忙找曾经帮过我的人,你还是拒绝。这样的话,你干脆上我身把自己变成冬屿算了!”

    席少英抬起手,冬屿还以为她要打自己,抬起胳膊去挡,却久久没有落下来,席少英只是看着冬屿,手定在半空。

    母女俩僵持了许久。

    席少英还是没放她离开,把大门反锁,一脸的不容置疑,“懒得跟你解释,我说不行就不行。你没考年级第一前就是得待在家。哪都不许乱跑。出事了怎么办?”

    冬屿红着眼跑回自己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反锁。外婆走到客厅叨叨一句:“这是地震了吗?造孽。”

    她很少跟自己家人发脾气,因为她在发脾气前总是会先体谅家人的辛苦,可现在又很难受很委屈很不高兴。

    冬屿趴到桌上,眼角隐有泪光。她吸了吸鼻子,压抑住失落,从口袋里拿出电话手表,里边有裴斌的好几个未接来电。

    她点开未读短信。

    裴斌:人呢?电话也不接。小孩不会是睡过头了吧?我都找到你们小队里的人了,一群小鬼。里面居然还有个少爷。你猜猜看是谁?

    她之前就用手表给他拍了号码牌的数字。

    冬屿都不用猜,越看这条消息越酸涩,躺床上打字:来不了了。刚被我妈发现了。她现在守着不准我出门。

    裴斌: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孩是瞒着家里出来玩的。

    冬屿:那我能怎样?我很想很想很想去,家里又不准。好烦。

    裴斌突然问:没记错的话,我之前听你哥说你家在老城区那边吧,住几楼?

    冬屿:一楼。

    裴斌:给下地址。

    冬屿虽不明所以,还是发给他。

    回完这条短信,她就关上电话手表,躺在床上看书。

    第38章 双城记

    清晨很昏暗,尤其是在冬季,能听见鸟叫,却不见飞鸟。天空像是水池中的一团墨,将启明星藏匿在浓墨里。

    冬屿看书看得无聊,双手抱着膝盖坐床上发呆,突听见窗户那边有动静,从床边爬起,她脸颊对着窗户,差点被外边扔进来的石子打到。石子滚落在地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这些小孩也没事干吗?

    冬屿刚跟席少英吵完架正心烦,推开窗想要扔回去。

    稀少的天光落在裴斌肩膀上,他戴着瓜皮帽,下巴处的青茬好似来之前特地刮过,裴斌对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显然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不是第一次干了。

    在自家楼下看见他。

    冬屿拉窗的手顿住:“?”

    电话手表的信息框又开始响。

    他问:你妈呢?

    冬屿回:估计就在门外酝酿着如何跟我讲大道理。

    他的下条消息是——所以想不想叛逆一回?

    冬屿下意识扭头看向房门,总有种妈妈会推门而入的不安。她回想起从前的种种,刚按捺下来的情绪喷涌而出。好似干什么都不会被允许。一直是这样。

    年纪小又怎么了?冬屿从床边拿起书包背到身后,戴好围巾,平衡了窗外漏进来的冷气,她爬上窗户。

    老房子的一楼不是很高,冬屿抓着窗框,发丝飘至脸颊,回头最后看了眼房门,窗户狭窄带着苔藓的腥气,支撑着她瘦弱的身躯。

    裴斌踩在空调外机上,举起双臂。翻窗翻墙这件事向来一回生二回熟,冬屿借着他手臂上的力很顺利逃离了母亲的管制。

    “我还以为你不敢下来。”裴斌说。

    冬屿侧头,到街边的流动摊位买了豆浆和包子,“这有什么不敢的?又没有洪水猛兽。”

    除了房间外面。

    裴斌问:“被你妈发现怎么办?”

    冬屿破罐子破摔,嘴里叼着包子,说话含糊其辞,“发现就发现。大不了我俩一起进派出所,反正发不发现她都会说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裴斌听见“一起进派出所”,表情精彩起来,没好气道:“边吃东西边说这么多话小心噎着。”

    冬屿还是问了一句:“我们打车过去吗?”

    “省点钱吧。少爷家有车。你们一队的。”裴斌习惯性把手伸进口袋里拿烟。

    冬屿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瞥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车她就懂了,这辆车那次在电视上看见过。一眼就认出是谁的。

    她心中紧张,面上却半开玩笑,“怎么突然就这么谄媚了?少爷都喊起了。”

    冬屿继续补充,“拜金媚富——连记者也会折腰——”

    裴斌调整帽子,“你个小孩懂什么人情世故?长大都知道了,他们有什么盛大活动不邀请你就老实了。”

    男人打开车门示意冬屿先进去,冬屿稍微扫了一眼,路梁放坐在副驾驶,后座空无一人。冬屿低身坐他身后的位置,闻到很淡的柠檬味,明明清香却并不安神。

    路梁放回短信,并未回头看一眼,司机帮他系好安全带,裴斌刚关上门。车就开了。

    他似乎对上来的人是谁没多少兴趣,头低着干自己的事,短发松散,后颈的骨骼凸起,有一条起起伏伏的轮廓线让人看了就忘不掉。

    冬屿看向后视镜,已经想到了千万种打招呼的方式,

    什么“是你?”“你也报名了活动?”“你两认识。”之类的云云。

    可现实无事发生,也无人说话。

    她胳膊搭在窗边,手指紧扣窗户与门交界的那条线,绿化带边的枯树一直在往后退,眼瞳中开始走神。

    好像他们之间一直是沉默。

    沉默。

    沉默。

    无尽的沉默。

    冬屿胸腔中被酸涩挤满,故作若无其事去问裴斌:“你过去看了吗?我们队里有几个人?”

    裴斌还没说话。

    路梁放听见声音侧着身子回头,没有放下手机,只是面无表情往后扫了一眼,神情很懒散,冬屿抬眼与他视线撞上,他明显顿了有这么几秒。

    冬屿嘴唇动了动很快又移开目光。

    裴斌说:“加你四个小——”

    本想说小鬼,意识到路梁放在,他硬生生改成了,“加你四个小孩。”

    “那边管理其实挺随意。他们监护人都露个面就走,也不核实是不是真监护人。人一多就是这样,规则摆在那里就只是摆在那里。”

    一片寂静里,裴斌的声音格外清晰。

    冬屿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路梁放似觉得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随口一问:“席老师还能同意?”

    冬屿愣了一会,点头,幅度很小,但点了好几下。她自然不可能说是逃出去的。路梁放应该也是不信的。

    见过她妈妈的都知道,她家教向来很严。

    裴斌插话进来,“什么情况,你两认识?我记得你们都不在一个学校。”

    冬屿解释,“我妈是老师,他是我妈一对一补课的学生……”

    裴斌明悟,“倒挺有缘。还是同队。”

    有缘无份算不了什么。冬屿对这件事的认知一直很清晰,她缓缓哦了一声,望着窗外静静飘下去的落叶。

    路梁放烦躁地说:“你能不能闭嘴。”

    裴斌抬手认败,特地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给冬屿看:别看他家爷爷和蔼可亲,这少爷脾气倒还挺差,没大没小。跟我家闺女一样呢。

    冬屿:“……”

    这直接当人背后说了。

    她在电话手表上也敲了一行字:你才知道吗?

    喜欢上这么一个人,是幸运也是不幸,冬屿垂下眼帘,捏着电话手表长久不说话。

    沉默的时光永远安静。殊不知路梁放随意看了眼后视镜,两人手机屏幕上的字就都看见了。

    他神情冷淡,突然把手机放下,手抓着顶棚上的把手,捏得很紧。冬屿和裴斌还没察觉到他的变化。

    “………………”

    司机率先打破僵局,“少爷。到葛家山附近了。”

    一大人两孩子下车,冷风瞬间将三人裹挟在其中。冬屿双手一摸空荡荡的脖子,说:“我围巾好像落在车上了。”

    她下意识看向路梁放,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手边,眉头轻轻蹙着,面庞在天色的衬托下白得均匀,下巴被吹得红润。

    路梁放只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停顿后关上车门,“麻烦。”

    “……”

    是不打算管。

    司机却打开窗,把围巾丢给路梁放。

    路梁放:“?”

    围巾只是停留了一会,少年直接丢给冬屿,对车里面的人冷声说:“你没手自己给吗?”

    司机立马道歉。白影闪过。

    冬屿慌忙接住、围上。身体保暖了许多,才想起自己感冒还没好。

    他手触碰过的地方还有余温。

    冬屿手指轻轻扣着,睫毛颤动。裴斌站不远处暗自抽烟,路梁放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转身去登记处签到。

    裴斌刚好抽完烟,瞅见这一幕,问她:“谁又惹他了?”

    冬屿摇头,正欲说话却被他身上的烟味冲得够呛,“能不能少抽点烟,你怎么跟我哥似的?你在家抽烟的时候你女儿就没意见吗?”

    裴斌:“小孩管得倒多。我女儿难道会在这吗?”

    他说着故意摸出烟和打火机,冬屿无语,也往签到的地方走,眼前她要消失在人群中,裴斌随后追上,却撞见了裴佳邈。

    裴佳邈站在一堆男生之中,打扮艳丽,身材高挑,嘴里叼根烟,手拿着个打火机,走到哪都自然有人停下脚步。

    她身边的男生有一中的,也有染成五颜六色头发的。最主要的还是她的好姐妹,打扮得都很漂亮,还举起相机聚在一起比耶。

    要是冬屿仔细看,还能看到夏心。

    裴佳邈也不点烟,就一直玩打火机,火苗一会亮一会熄。打扮的很漂亮,不像是来找人的倒像是来度假的。

    裴斌也不追冬屿了,三步并作两步朝着裴佳邈方向走,冬屿回头见他脸色奇差无比,停下脚步。

    裴佳邈正好看见了冬屿,举起手打招呼,女生静止不动的时候就很有电影质感,动起来更显漂亮艳丽。

    下一刻,举起的手被裴斌握住。

    旁边男生被这流浪汉似的男人吓一跳,张口就骂骂咧咧,“我日你奶奶的,光天化日之下抢女生!这人贩子现在猖狂到这个地步!”

    一众男生抬起拳头就要打向裴斌的脸。裴斌不疾不徐,咬着牙质问:“不是说跟你朋友去唱歌了吗?怎么来这深山老林里?什么时候学的抽烟?这些小混混怎么回事?你又找谁做的监护人,平时不缺吃不缺穿,年纪不大倒会认贼作父了?”

    裴佳邈挣脱,皱眉道:“你放开!你怎么在这?我出来跟朋友爬山拍照怎么了?”

    裴斌都快被气笑了:“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我是你爸!”

    男生们一听是父女,脸变得跟演京剧一样的,放下抬起的手戳戳鼻尖嘿嘿笑,“叔……什么小混混?我们不是小混混,我们是好学生,你女儿的朋友。”

    “是啊,岳父,你看就她们几个女生来这山里多不安全,我们就约着一起玩嘛,顺便做做公益找找人,人多力量大,遇见什么意外还能保护她们,包靠谱的!”

    “岳父大人冤枉啊,佳佳只是借了打火机玩玩,谁抽烟了,你们谁看见了?倒是岳父你,我一闻就知道你爱抽烟,需不需要介绍牌子?”

    “滚…”裴斌看向裴佳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他妈喊谁岳父?”

    “口误口误!叔——诶诶诶——我敬您一声叔,您赶紧的消消气。我和兄弟电视剧看多了!喜欢乱叫称呼就开个小玩笑!”

    裴佳邈左右环顾一圈,似不想被人瞧见她跟裴斌的关系,后退几步缓慢地说:“我的事不要你管,而且我跟我妈说了是她同意我来这,你要是有什么意见就去找她。行不?”

    裴佳邈都不在意裴斌为什么也在这,只当是工作凑巧,随意拉了个好姐妹就浩浩荡荡离开。独留裴斌指着她的背影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脖子到下巴这一整块都是气红的。

    女儿抬出前妻压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冬屿今天可算是知道了。

    原来裴斌女儿就是裴佳邈。这关系圈兜兜转转还是这一堆人。

    冬屿心中暗叹一口气,走到蓝色的棚子下面签到。队里的人都签好到了,她还看见另一个熟悉的名字,也没多意外,回头瞧见身后空地上停着一排排大巴车。

    志愿者摸了下她的6号号码牌,指了其中一辆,“这边山上容易迷路,你们坐车入葛家山,座位不要乱坐,记着跟你们队的人一起。不懂的就去问问上边的志愿者。”

    志愿者说完又对裴斌说:“山上又冷又湿,等会把你们送上去,最好去找山里的当地人带路,记得照看好你的孩子。遇到困难打志愿者中心的电话。”

    裴斌臭着脸,视线一刻也不离裴佳邈的方向,压根都没在听。志愿者无奈,又说了几句注意事项。裴佳邈和姐妹团已经上了大巴车。

    冬屿见他还在走神,甩了甩号码牌,说:“走了。”

    第39章 双城记

    大巴前后门合上,她是最后一批进来的,车上大部分是高中生、少数家长老师,两人一排,冬屿侧着身路过过道,左右两边不乏磕瓜子、啃面包、亦或放着ipad追电视剧。

    裴斌走她前面,先找

    到路梁放他们。冬屿到时就只剩了一个位置——路梁放身侧。

    少年坐靠窗的位置,侧头望着山上草木,手指弯曲抵在唇边,书包放在身前。

    志愿者举起小蜜蜂反复强调山上冷,下边的人大多歪着脑袋。冬屿在一片喧哗中坐他身侧。空气中似乎酝酿了气泡水。

    路梁放很有教养地把书包往自己这边挪了一点,两人座位间的“三八”线分明。

    或许也不算教养,只是人都会习惯性跟没有感觉的人划清界限。

    冬屿赌气般往相反的方向挪。裴斌从坐下的那一刻就开始不安分,一直往窗外探头观察裴佳邈坐得那辆大巴车。

    冬屿透过两椅之间的间隙去看,他甚至从包里拿出了望远镜。

    “……”

    不得不说这位是真爱女心切。

    裴斌见冬屿一直盯着自己,放下望远镜,“干什么呢?没事就跟你旁边那位交流交流学习。做点高中生应该做的。”

    路梁放脸上写满别烦他,冬屿也不是蠢子,“没事就睡觉。少操心别人的事。”

    裴斌来劲了,以一副长辈的姿态教训道:“诶,你这小孩还嫌弃上了。忘了是谁把你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的吗?”

    路梁放按着太阳穴打断,“说够了吗?”

    他脸色有点差,很明显不耐烦,像是昨晚没休息好,话语间透着些许疲惫。冬屿用余光去看,察觉出他眼睑下至淡青色的阴影。

    裴斌尴尬地笑了笑,继续拿着望远镜观察前面的大巴。

    冬屿不再理他,坐前面安静看书。

    山路两边树林茂密,大车开道走得实在是不轻松,枯枝划窗边发出咯吱的断裂声。

    路梁放抱着双手,靠窗边闭目养神,后颈弧度起落分明。这场景很养眼。

    于是冬屿也收回目光,把书本合上。

    她靠在椅子上休息,手臂靠在扶手上,位置微妙,只需往边上挪一点就能碰到他的手。

    距离很近,睫毛小幅度颤动。

    冬屿故作不经意调整了下躺着的姿势,内心怦怦——怦怦——

    距离消失。真的触碰到路梁放手心了,指腹有个很巧妙的接触面,体温和触感明明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却能让心虚的感觉裹挟至全身。

    路梁放明显感知到了。

    那一瞬间,有很多蚂蚁在冬屿心中爬。她歪着脖子装睡,浑身痒痒的,不敢露出半点破绽。

    头顶暖风吹动她耳边碎发。

    路梁放睁开眼,视线扫过来。她能感受到他神情好似动了一下。

    “真睡还是装睡?”他说。

    冬屿呼吸都慢半拍,生怕被看出来一动一不动,保持一个姿势久了,腿部发麻。她觉得动作挺自然的。

    应该……不可能看出来吧……

    好在路梁放只是随口问问,沉默间将手挪开。手心接触的感觉还停留在冬屿脑袋里,久久消散不掉。

    她带着挣扎回味,承认自己其实挺贪心的。

    不然怎么会跟小偷一样,一遍遍去想念一个再细微不过的接触。

    大巴车到了目的地,志愿者举着喇叭说可以下车了。裴斌已经迫不及待,眨眼就收拾好东西。冬屿装作才醒脑子雾雾的样子,从座位上站起身。

    路梁放没有提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在意这件再细微不过的接触。她有种罪恶感,压在心底挥散不去。

    冬屿抱着自己的书塞回书包里,动作笨拙地像小熊。

    如果此刻能写一本书,大概名字叫《冬屿的十宗罪》,从目录到书的每一页都是:

    趁L休息的时候悄悄去触碰他的手。

    ——原罪。

    人流一涌而下,书包与书包交接着擦过,熙熙攘攘。路梁放背对着去看座位上有没有落下东西,短发有点碎乱,肩膀弯下去的弧度清晰又完美。

    冬屿悄悄收回目光,抿起干巴的唇,裴斌在窗外喊了她一遍,她才找着机会插进下车的队伍里。

    一下车,山内冷气袭来。

    裴斌在人群中寻找自己女儿。冬屿也看见了队内其他人,另外两个男生不算陌生,正是班上周城跟他应该是男朋友之类的人。他之前说跟别人交换了号码牌,就是为了跟朋友一个组。

    周城也看见了她,惊喜道:“巧啊,冬屿,你也是六队的吗?”

    冬屿点头,“是啊。我刚还在车上睡了一会,今天起太早了,你们家里人呢?”

    周城说:“嚷嚷着放心不下我硬是要来,结果在大巴车上聊天,聊着聊天睡着了,叫醒她们又嫌外面冷,想在大巴里面睡觉,让我们自己溜达。”

    他介绍道:“这我男朋友。真的是太好笑了。我妈跟他妈刚刚还在车上聊天。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周城旁边的男生问:“这是谁?”

    周城回答:“哦,我班上同学。”

    裴斌扯着脖子找了半天没找到裴佳邈,转过来扯冬屿的胳膊,“走吧,四处转转,你想想学……”

    他差点顺口说出“学徒”,很快改成,“你小学同学之前有没有来过这?”

    周城有很多话都没听懂,询问道:“不用找山里的人带路吗?不是说容易迷路?”

    裴斌说:“得了得了。拿这么多路要带,山里人都不一定有我认路。”

    他是记者,在621工厂爆炸之后,社里就要求他们采访附近居民采访了几个月,山路都走倦了。

    冬屿仔细回想了一下,“来过。过去这么久,我有点记不太清了。”

    见周城和他对象一脸疑惑,冬屿随口解释说是小学同学,别的细节没说太多,顺便把裴斌解释成业务熟练的热心记者。

    路梁放眼底冷淡,“你跟宋娰是小学同学?”

    冬屿望向他,有点紧张,“你认识她?”

    路梁放不咸不淡,“认识呢。”

    冬屿听这语气内心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侧身看向冬屿,很无情地说:“每天都有猪喜欢在我家楼下举她照片。小区里的狗也认识她。”

    看得出是真烦。

    冬屿噎住,想到了那群媒体和网红,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表情牵强,那些人惹谁不好挑个刺猬,语气温和,“那,我们现在还是开始找宋娰吧。”

    裴斌也来缓和气氛,“来来来,你看这鬼天气站着多冷,也运动运动暖暖身子。从这边走吧。”

    随便找了一条路,前面稀稀拉拉三两人边走边喊宋娰的名字。

    葛家山庞大,山中甚至有好几个村落。寻找宋娰的人被茂密的枝叶遮挡,影子淡得看不见,走累了抬头一看,天空是惨白色的,死人眼珠子一样的白色。

    裴佳邈举起拍立得咔嚓一声,等待显影的过程中同伴递了饼干,她撕开包装,软哝哝地说:“这里天气太忧郁了,没有光也没有云,真不知道怎么拍才好看。”

    边上女生安慰她,“佳佳人是好看的,怎么拍都好看。可能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估计夏天来拍会出片一点。”

    裴佳邈把相纸递给姐妹团中的成员,往身后看去。男生们正蹲在长满青苔的长石上打游戏,山里信号太差,他们一会骂手机一会骂队友。

    裴佳邈静静看着,“喂。游戏打够了没?”

    男生们十分狗腿地说:“打够了打够了。佳佳有什么吩咐?是合影还是帮你们拍照?”

    裴佳邈看见了已经显出影的相纸,不太满意,“算了。再拍也拍不好看,一起到处走走吧。难得聚一次。”

    男生们走到最前面探路,捡起脚下木棍劈开拦路的灌木,蚊虫追着他们乱飞。这里杂草丛生,有很多蕨类和缠着树干的藤蔓生物。

    他们为拍照特地避开大部队,选的路都荒无人烟。

    想着手机里有导航也不至于迷路。

    开路的男生劈多灌木也劈上头了,眼底的兴奋宛若登上幽灵海盗船,迫不及待地要驱开迷雾寻找宝藏。往最薄弱的地方横空一扫。纤弱灌木立马断了腰。

    随着山间草木低头,他们视野变得开阔,山的背后有一座茶园。

    有人兴奋地喊道:“佳佳,那边有个茶园!我觉得去那边拍照也好看。”

    茶园坐落在另外几座小山上,整体占地面积不小,像梯田一样起伏,周围有很高的墙,看得出主人很有钱,里面建筑大多呈哥特式风格,甚至还有教堂一样的尖顶小院,给人的第

    一印象是华贵。

    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徒步过去,发现茶园附近也没人,砂岩制成的棕白墙安静地矗立在那。刻着块中英双语写成的警告牌:请勿打扰。

    女生跃跃欲试:“我感觉没人。要不我们翻进去拍照吧!”

    少了树木遮蔽,这边不仅光线好,景色也宁静祥和。裴佳邈点头,男生女生互相帮扶着溜进茶园。

    显然这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他们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举起剪刀手在茶田间拍照,脸上既高兴又好奇。

    殊不知摄像头在缓慢移动,对准他们稚嫩的神情,将少年少女们往里探险的背影定格在监控里面。

    推开门,阿弥肩上背着枪支,走进来打断双方交谈,正谈到重要的阶段,一双双外国的眼睛上下打量他,盯得阿弥有些发毛。

    牧师神情不悦,天使掐灭雪茄,示意他有话快说。阿弥把监控画面拿给他们看,金三角的人眼底轻蔑,唯有牧师温文尔雅地说,“飞进几只麻雀。”

    金三角的人闻言哈哈大笑,明显将他们当成了玩物。阿弥谦逊地等着牧师的指示。

    牧师压低声,眼神忽然变得冰冷,“你知道怎么处理,没什么大事就不要再来打扰。否则天使一个不高兴开枪毙了你,我都不会阻拦。”

    阿弥说:“是。”男人额头冒了很汗。

    裴佳邈一行人在茶园走走停停,浑然不知危险来临。

    风吹过茶田,发出诡异的沙沙声,茶叶间仿佛藏着绿色的幽光,吸引人走进又设下天罗地网。猎物沉浸在梦乡之中,难以察觉。

    眼瞧着这块地挺好,裴佳邈捧起一枝茶叶示意面前的女生按快门,闪光灯一闪而逝,她看着照片很满意,“拍得真好。”

    “那后边种着的是什么?怎么跟这边的茶树不太一样?”女生指着,声音奇怪。

    一行人靠近。

    “罂.粟……我在禁毒宣传片中看见过!”男生惊呼。

    “真的假的……”裴佳邈倒吸一口凉气,连声音都开始颤了,“愣着干什么?快报警,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她瞳孔骤缩,转身就想跑。

    下一秒,太阳穴就被冰冷的枪口怼住。

    还在远处的裴斌刚准备抽烟。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

    他还以为是哪个同事周末骚扰他写材料,嘴里叼着的烟没点燃就要把对方拉进黑名单。

    可看了眼发件人,裴斌脸色剧变。

    他给女儿的备注是可爱无敌佳佳。上次发消息还是一年前。还是他主动发的,裴佳邈一个字都没回。

    这次是三分钟前。裴佳邈发的。

    内容就两个字:报警。

    第40章 双城记

    冷意蔓延上裴斌四肢百骸。

    他给裴佳邈回拨电话,只听得见手机关机的提示音。后边几支队伍已经追上,奇怪地打量这衣着邋遢的男人。

    走了许久,冬屿本想休息一会,却见裴斌脸色不对,她停下脚步,“你有低血糖吗?”

    冬屿正从兜里拿出一颗大白兔奶糖。裴斌摇头,把那条消息给她看。

    报警?

    裴斌仍然是摇头。时间过得越久两人就越煎熬。冬屿尝试着用自己的电话手表给裴佳邈打电话,手机依旧关机。

    周城回头:“你们怎么不走了?”

    冬屿抬起下巴对他说:“我们突然有事要处理不能一起走了,不用管我们。你们先走吧。要不你们走累了回车上休息也行。”

    周城说了声注意安全,很快与同伴消失在林子尽头。唯独路梁放还停留在原地,冬屿瞧了一眼,匆匆移开目光。

    路梁放询问:“什么事?”

    语调毫无情绪,能看出不想跟那对男同待在一起。

    冬屿一时也解释不清,抬手指着裴斌,“她女儿的事。在报警……”

    大树底下就一人,裴斌边挠头边跟什么人通话。他毫不在意平时形象,任谁看都邋里邋遢,时不时用手指扣着树皮,或用鞋尖把枯叶碾进泥土里。

    他话语激动,“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肯定是遇上什么事了。能现在帮我定位一下我女儿手机吗?”

    裴斌握着手机的右手一直抽搐,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去踹树底下堆积的石子,左手紧抓着树干,明显急了。

    “什么!你忙?现在是大周末呢?开玩笑。要我打派出所电话?等他们赶过来黄花菜都凉了。平时就闲着没事干天天打电话骚扰我,现在需要你了就说忙,给我等着!”

    电话挂断,发出嘟嘟嘟的忙线音。裴斌一拳锤在树干上,沙沙摇晃下来枯叶。

    挂断裴斌电话的男人正坐在刑侦队办公室,视线从窗外的落叶收回。

    枯叶总会渲染一种很伤感的氛围。他不喜欢,尤其是这个关键的节点。

    办公室的门推开,冷热空气对流,助理放了沓资料在办公桌上,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队长,刚刚是厅里下来指示了吗?”

    “不是。只是一个朋友的电话。不用管他。禁毒大队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们也准备好了。大家都跃跃欲试,早就想整治那帮犯罪份子了。”

    这次行动是完全保密的。

    多部门共同协作打击毒品犯罪。地点在旧工业区,人烟稀少,也很适合藏枪械,算是很隐蔽的贩毒窝点。卧底时刻关注着毒贩的动向,确保这次行动万无一失,因为这次,“牧师”和“天使”必须落网。

    当年621工厂爆炸案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很多前辈、战友、亲人亡于爆炸的粉尘中。

    他们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

    男人扫了眼资料,让助理去泡了杯咖啡,喃喃说:“不知怎么,我感觉今天眼皮总是跳。可能是老毛病犯了。”

    助理笑着说:“队长,你就放心,江局特地从部队里调来了狙击手,犯罪份子逃不掉的。我就恭候大家凯旋归来,最好还能拿个二等功。大家下班之后一起去吃餐火锅庆祝。”

    男人豪爽地说:“就等这句话。周姐上次就说了哪天有时间去海底捞吃饭,她要给她女儿的会员卡攒积分。要是大家都平安回来。我请客!”

    一辆辆警车停在刑侦大队的院子里,刑警们整理好装备站底下。刑侦队队长拿着对讲机走下来,对所有人行了个礼,再次强调行动路线。天空中光线偏移,他们眼中坚毅,背脊挺直,像是一排排白杨树。

    蛰伏多年,等这一天真的太久太久了。

    冬洪实也是这么想的。他手插进兜里,在马仔的簇拥下坐上车。

    听说“牧师”和“天使”已经在旧工业区等了。金三角的人也快到目的地,他笑了,正好一网打尽。等这次任务结束,就可以回家陪小岛了。

    一想到还在上高中的女儿,冬洪实眼底浮现一丝柔软,可旋即牺牲战友的脸又不断浮现在他脑海中。他们脖子被勒成青紫色,眼底有海水一样的忧伤,用开合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告诉他:向前走,不要心软。

    那一瞬间,他恢复了往日的漠然。

    旧工业区。

    钱枫猛然清醒,他衣袖裤腿都是粘稠的血液,发现自己身上被绑满炸弹,嘴巴也被胶水黏住了。他面色惨白,愤恨地望着那些外国人,内心呐喊要死了吗要死了吗要死了吗要死了吗?

    他很绝望。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时刻,似粘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同被绑满炸弹的都是未成年人孩子,他们大多因家庭原因,早早就出来社会打工,被高薪招聘骗进来的,有进无出。

    最开始钱枫以为那些外国人的目的是敲诈勒索,可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让他跟家里人通信的打算。也不像图钱好像只是图命。

    他越来越绝望,胆小如鼠地蜷缩在角落里,双腿发抖。

    很后悔。

    后悔在六中的时候没好好读书。

    天上风云变化,光线被云层挤压,越来越淡越来越浅薄。

    好在葛家山有自己的一套天气系统,鲜少会受整个地区的影响。这里树木茂盛,白雾阴森,像是进了荒凉的鬼片。

    裴斌终于安静下来。

    枯叶已经落了满地,一踩一响。

    冬屿担忧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裴斌连续打了几个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秒挂,他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办?打附近向派出所电话报警然后自己去找呗,葛家山这么大,等他们赶来黄花菜都凉了。”

    冬屿觉得他的话挺有道理,安慰道:“说不定只是崴到脚或掉进某个猎户的陷阱里,或者是别人拿她手机恶作剧。”

    裴斌点烟的手都在发抖,有时说话挺不像个记者,“恶作剧?好玩吗?恶作剧我上去就几巴掌。”

    路梁放右脚踩石头上侧头,说话倒挺干脆:“你女儿也失踪了?”

    裴斌一时沉默。

    冬屿好心解释,“其实也不算失踪吧。嗯。就是现在人有点找不到。”

    裴斌知道他家有权有势,抽烟的动作也停了,“说起来也巧,我女儿还跟你是一个学校,若少爷愿意伸出援手,我定会感激不尽,放心,以后我同事妄图写你家的黑料写你七七八八的绯闻我直接给他审核不过。”

    路梁放低头,无比冷漠地说:“不是我要帮你。是我恐同。”

    指的是周城和他对象。

    裴斌伸出手一副老朋友的样子,“巧啊,少爷。我也恐,看来我们爱好一致。”

    路梁放:“?”

    冬屿看向裴斌胳膊,随口说:“他也讨厌抽烟。劝你把烟收起来他还不会骂人。”

    她随后意识到好像说漏嘴了,毕竟路梁放讨厌抽烟的事并没有在明面上说过。裴斌立马就把烟塞回口袋,双手抬起,“早说嘛,早说我都不带了。”

    可路梁放压根都没在意她说什么,只是问裴斌,“她叫什么名字?”

    裴斌说:“裴佳邈。”

    冬屿看反应就知道,路梁放应该是听过裴佳邈的。

    她不清楚一中这些校园风云人物之间是不是私下里也会有交流,按耐住眼底的落寞。

    等裴斌报完警。他们就去问裴佳邈行踪。

    裴佳邈在学生之间的名气不低,一中六中大多数学生没见过她也听过。

    问了一路,之前看见裴佳邈的都指了方向。是条很少人踏足的小径。丛林茂密,但又有人行走的痕迹。

    冬屿跟在裴斌后面走进去,手腕被蚊子叮出几个红包,没多久就来到之前看见茶园的地方。

    她愣了一会,“这个茶园我听我同桌说过,她外公说里面闹鬼,不让她靠近。”

    裴斌思考了一下,回望林间乱七八糟的足迹明白过来,“佳佳肯定跑进去拍照遇见什么了。她,还有她的小姐妹,每次出去玩相机永远不离手。早知道就不给她买相机了。”

    他神情有些烦躁,几乎是扒开灌木就朝着茶园的方向走。

    冬屿也紧随其后。

    山路难走,等他们三都到了茶园附近。冬屿寻思着墙体也不是很高,想爬墙进去,手才刚挨到墙就被路梁放扯下来。

    他动作很干脆,极不怜香惜玉。冬屿手掌间起了三道细小的血痕,抬头望向路梁放。

    他面无表情地睨着她,“能看眼监控器吗?”

    冬屿这才注意到墙里的监控器,跟平时商店里普通的监控不太一样,是高新智能的,时不时还会移动。

    她心有余悸,“对不起。”

    路梁放松开她,目光望向茶园有些发冷,“这里的主人是东南亚裔,可能听不懂中文,我邻居之前想收购被拒绝了,他怀疑里面有灰色生意链。”

    冬屿感觉自己很傻,这种上层社会的生活好像都接触不到,只能静静听他说这些,然后木讷地点点头。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真怪自己。

    又想路梁放其实不是很在意无关紧要的人。

    冬屿想了一会,问了个最不傻的问题:“这里有监控死角吗?我想我们可以从那里进去。”

    在她问的时候,路梁放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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