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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新婚之夜

    幻阵支撑不了多久。

    时伊挥手让那厚重的墙壁消失时, 清楚地看着路如砂眸中划过一丝茫然的凌厉。

    他的精神力不容小觑。

    才这么一会儿,便已经在逐渐恢复中了。

    而时伊并没有真正“吃掉”过金系的进化者,果实中的力量如同无源之水, 无本之木, 只能短暂地萦绕出来一段时间的假象。

    还是在柳白的演技加成之下。

    要想办法在这幻境分散他的注意力才可以。

    不能任他就这么慢慢地恢复, 甚至形成抵抗力……

    “姐姐!”路芜砚惊喜地抬头望,脆生生地, “姐夫说今晚住在我们家——”

    时伊眉心一跳,恰好和成霖对视。

    他抬眼望向她,温和笑意的假面若隐若现,底下是冰冷淡漠的眸。她瞬间理解了他的用意。

    “住在哪里?”路如砂突然开口, “姐姐家吗?”

    “怕是不合适吧。”他唇扯了扯, 笑容没什么温度,咬肌有些发紧, “姐夫有所不知, 按照我们土系的习俗,新婚夫妇要婚后半年才可以同房……”

    他说着,眼神一刻不移地望着她, 呼吸有些急促。

    而她只是避开他的视线。

    “好了,阿砂。”时伊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她摸摸鼻子,两颊飞起恰到好处的淡红,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这句话音轻轻落下, 他不可置信地向后退开半步, 而天空如同厚重的丝绒般,夜幕跟着降临。

    月明星稀,广袤沙漠像被泼洒了一层银辉的柔纱, 绵亘至遥远的地平线。那用岩石筑成的宫殿静静矗立在旷野中央。

    那是路芜硫的住处。

    因为她小时做梦时偶尔会风卷石起,毁坏旁边的建筑,土系便专门为她建造了这处地方。她住惯了,长大后也没有搬走。

    梦境开始变得无序而混乱。

    说明成霖的思路是正确的。他那恰到好处的一句,让路如砂越陷越深,进入痛苦之中,完全醒不过来——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幻阵。

    但时伊此刻有些尴尬。

    她没想到路如砂这小变态竟然会梦到姐姐和姐夫的新婚之夜。

    而且梦境还如此真实。

    细节比刚刚那场景都要丰富具体得多。

    床是不规则的光滑鹅卵石,绸缎的软被已经凌乱,边缘缠绕着玫瑰,花瓣中嵌着夜光砂,在暗夜里透着融融的光。

    穹顶是半透明的月光石,上面悬挂几串漂亮的风铃,随着她的动作窸窣作响。

    身下的男人已经被解开了衣衫,他的肤色白皙到近乎透明,此刻上面多了些指痕——都是刚刚解衣时她手忽轻忽重掐的。

    “慢些,”陆槐嗓音柔和,轻轻地与她十指相扣,带着笑意,“别紧张。”

    怎么能不紧张?

    他话是按照陆槐的模样这样子说,可那双黑眸正微微眯起来望她,凌厉,带着杀气和威胁,与她相扣的指节也带着冰一般的触感,微微发紧,像在提醒什么。

    偏那眼尾不知不觉晕开了嫣红的媚意,红软的唇微微张开,喘息着,如同邀请一般,让那双带着杀气的眸也仿佛蕴含了波光粼粼的柔水。

    时伊忍不住咽了咽嗓子。

    这个场景远没有要结束的模样。

    成霖的耐心快要耗尽。

    他一动不动,任由她扒开自己,任由她坐在上面,任由她这样毫无遮拦地打量自己,已经到达了他能够忍耐的极限。

    也远超了他的预料。

    那只是扰乱路如砂心绪的小小伎俩。在成霖的考量中,根本不会出现如今的状况。就算出现,他也以为不过是两人共处一室,最多是并肩躺在一起而已。

    毕竟谁会做这样的梦?

    自己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

    “我好喜欢你。”阿硫正望向他,眼神明亮,脸颊微红。她缓慢地伸出手,抚上他脸颊,他发丝,有些害羞,又很大胆,笑着,“他们都以为我们只是联姻而已。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喜欢你……”

    风铃轻轻摇摆,和她温柔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广袤沙漠中奏出曼妙的乐声。

    “你还记得吗?”她笑着问他。

    “小时候,学院组织我们去蓝星的热带雨林上实战课。有个嘴贱的同学说我穿的土,说我脏,还说我们土系都是土疙瘩里蹦出来的,我在课上和他打架,把他挥出了十里地,还把教室都沙漠化了,挨了老师狠狠一通批评,还被当场叫了家长……”

    “长老很生气,要我罚跪,就跪在那人面前——那老头一定要我学会克制,学会不在意他人的话,学会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心如磐石——拜托,那嘴贱的人正看着我幸灾乐祸,我怎么心如磐石啊?我恨不得变成磐石砸死他。”

    “但我也很愧疚把蓝星的热带雨林搞成了沙漠,污染环境哎,而且还害得大家都没办法上课……实在没想到,你竟然能将我的沙漠都变成绿洲。”

    陆槐没有说话。

    那不是他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他早就见过她,而直到那时,她才第一次正眼看他——看来他的选择非常正确。

    把沙漠变成绿洲。

    才终于吸引了她的注意。

    毕竟她是高高在上的神女,对待谁都只是那么随意地一瞥,从不往心里去。

    她笑着,眸像星星一样明亮:“还在我身前坠落了无数根藤蔓,挡住了他们的视线。诶?这么回想起来好像有些奇怪,你明明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唔,你是不喜欢别人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不是。

    陆槐伸出手,将她的发丝别向耳后,指尖轻轻地揉了下她滚烫的耳尖。

    坠下那些藤蔓,不是不想别人看你的笑话,是根本不想要别人看你。

    那讲你坏话的小子暗恋你,全世界只有你看不出来啊……阿硫。

    她躲开他作恶的手,继续道:“那藤蔓上开出了无数漂亮的花朵。在热带雨林里我都没见过那样的花朵。你一定比我见过更漂亮的世界。在那一刻,我也很想要看看你的世界。那会是多么美好的世界呢?”

    那些花……

    是他收集来的,觉得她可能会喜欢的花儿。

    他的世界乏善可陈,一点也不漂亮,更没有什么可观赏。陆槐想。

    ……哦,不对。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世界拥有了漂亮的她。

    她把想说的话一口气都说完了,陆槐却只是浅笑着,眉眼温和地望她。

    阿硫显然不开心:“轮到你了。你也该说些什么吧?不会要说你就是在联姻的压力下被逼无奈地和我结婚了吧?喂——”

    “……咳。当然不是。”弯弯绕绕的木系不太适应这种场合,陆槐在她的灼灼注视下,被逼无奈地开口,半晌才道:“我比你喜欢我……要更喜欢你。”

    他轻轻道:“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阿硫。”

    “哼,”她不相信,“最好是哦。”

    “当然是。”陆槐顿了下,终于道,“我很爱你。”

    她只是喜欢他而已。

    但他爱她。

    早在她从那风沙之中翩然而至,迷茫地落在那绿地之中时,他就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

    她以为说服那么古板的土系长老们和木系联姻,是很简单的事情。

    她以为他是真的天赋异禀,早早就可以轻轻松松升到S级,在木系脱颖而出,获得联姻的机会……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就这样吧。

    就这样很好。

    陆槐温和地望着她,她有些得意地冲他挑眉,口气好大:“很爱我哦?”

    他笑意盈盈地点头。

    气氛有一瞬间的滞涩。

    到这里——

    所有的台词全部说完了。

    剩余的只能靠自由发挥。

    时伊向他俯身下去,鼻尖抵上他鼻尖,汗珠滴落在他发侧,眼眸望着他眼眸,停顿半晌,像是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男人的态度冷淡,漠然地望向她,【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足够了?】时伊眨眨眼睛,【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成霖微微蹙起眉。

    ……她还想要做什么?

    但她没给他留出反应的时间,命令也很明确。

    她说:【不要动。】

    吻轻柔地落在他额上。

    然后顺着眉眼,脸颊,高挺的鼻,一路柔软地啄吻下去。第一个吻是没有任何情欲的,只是喜爱,珍惜,像对待什么珍宝一般。

    但后面的就不一样。

    锁骨,肩膀。

    从吻变成了轻柔的啮咬。

    咬得越来越重。

    时伊对成霖很不放心。

    她的不放心也是对的。

    因为此刻他想要挣扎时,才发现四肢都牢牢地被极细的烟雾绑在了床上,一动都不能动了。

    ……她的能力现在竟然已经这样强。

    他的分身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抵达胸口时,她的吻和他的心跳重叠,让整个胸膛都泛起麻意。

    那是很软,很温热的唇瓣。

    混杂着她独有的,云雾般的轻淡气息。

    无法反抗。

    无法逃脱。

    成霖的身体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地发僵。

    手指扣在了被褥之中,慢慢地攥紧。

    “我想要你。”她喘息声变得急促,“阿槐……”

    就在这时,面前男人的面容突然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如水般波动出层层涟漪。

    时伊的背脊瞬间炸起阵阵寒意,她反应极快,迅速将缠着成霖的云烟散开——

    身下的男人已经变成了路如砂的模样!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人在自己的梦里真是倒反天罡!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梦!

    但她还不能表现出来,只是垂眸继续低声念他的名字,思索着对策:“阿……”

    男人突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唇。

    将那声“阿槐”全数尽消。

    他旋身将她压在身下。

    时伊感觉天旋地转,视线颠倒。

    她眼眸微微睁大,看着男人垂下眸,径直吻下来——

    却在梦里都不敢吻她。

    唇只落在了他自己的手背之上。

    时伊被捂着唇,怔怔地望向路如砂。

    他离她那么近,阖着眼眸,睫毛如蝶翼般轻颤着,上面挂着要落未落的泪。金发散在她脸颊上,很痒,再低头,便和她金色的长发纠缠在了一起。

    那是几乎完全相同的发色。

    少年微蹙着眉,抬手抹了一把脸。

    又很快舒展开来,阴骘的脸上,挂上一个有些假模假样、不够自然的笑。

    “不要……”他装作陆槐的模样,试着温和地道,“不要叫我的名字。可以吗?”

    时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下一秒,她抬起手,一个巴掌狠狠地向他扇过来。

    裹挟着风和砂,甚至还有岩石,“啪——”地一声,很重,很狠,直接将那清瘦的少年打入墙内,蜷缩着,咳嗽着,吐出了几口鲜血。

    这是路芜硫给他的巴掌-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亲亲]

    第52章 第 52 章 姐姐又怎么样?

    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路如砂曾这样问过姐姐。

    他当然知晓自己的卑劣, 连问题的时机也是钻了空子,选在姐姐毫无防备之时,得到连自己都不够相信的回答。

    喜欢一个人当然没有错。姐姐这样说, 用相当笃定的语气。

    那时她刚刚决定和陆槐联姻, 尽管被很多人质疑, 但她一点儿都没有质疑过自己的决定。

    她甚至有闲心揶揄他,怎么, 我们阿砂对谁动心了吗?

    他沉默着点头。

    于是理所当然地得到她的鼓励——

    喜欢就一定要去追求,去争取!姐姐说。

    要去试一试才行。

    虽然有可能失败,但至少不愧对于自己的心。

    她冲他眨眨眼睛。

    万一呢?

    万一对方也喜欢你……

    路如砂记得她那时的模样。

    笑意明亮,好似有一往无前的勇气。那勇气也莫名地传递给了路如砂, 让他也无法控制地留有一丝希冀。

    万一呢?

    万一对方也喜欢你……

    如今的他蜷缩在角落里呛咳着, 一口口鲜血,混着身后墙壁碎裂的砾石, 染脏了她洁白柔软的地毯。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擦, 却将一切搞得更加糟糕了。

    忽明忽暗的视线之中,他看到姐姐朝他走来。她光着脚,身上裹一层薄纱, 洁白的长尾迤逦在身后。

    他想说别过来,会弄脏你,但五脏六腑都在哀哀叫痛,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给了他好狠的一击。

    他明明不该这么弱小的。但面对她, 好像天生就无法建立防御。

    “……阿砂。”

    他听到姐姐的声音。

    嗓音有些哑。

    语气冰冷, 震惊, 甚至好像还有一点伤心。

    她低声道。

    “我真的希望,你现在只是在开一个没有分寸的玩笑。”

    于是路如砂知道。

    根本没有那个万一。

    他沉默几秒,突然笑了。

    少年的喘息声很沉重, 语气却轻飘柔软,笑着,喊她的名字。

    “阿硫。”

    这其实并不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但却是第一次,他像男人对女人一样,带着诚挚的情意,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惑人。

    喑哑气息扫过她耳廓,路芜硫浑身一颤。

    她厉声道:“不允许你这样叫我。”

    “为什么?”路如砂的语气有些疑惑,又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我不觉得喜欢一个人是错误的事情。”

    路芜硫嗓子发紧,她道:“我是你的姐姐!”

    “姐姐又怎么样?”

    路如砂靠在那碎裂的墙壁上,仰头望她,睫毛轻颤,下颌线却绷得很紧。

    “当年你在那沙漠里救下我的时候,也不知道我是你的弟弟。”

    “让我住在你这里养伤的那几个月,我们从未与姐弟相称过。”

    “你就是你。”

    “我就是我。”

    “我们相处得那么开心,与身份有什么关系?”

    “那是我在哄你开心!”路芜硫怒道,风沙在她身边打着小小的旋儿,“你以为我真的有那么好脾气,对谁都那么有耐心?我只是想鼓励你活下去——”

    “你只是想鼓励我活下去……?”

    路如砂喃喃地重复这句话,大脑仿佛很迟缓地在思考。而在他身后碎裂的墙壁上,沙砾正飞舞着,幻化出他的曾经。

    画面被蛛纹切割成无数的碎片,时伊眯起眼睛仔细分辨,在风沙的遮掩之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丝云烟。

    那竟然是路如砂的回忆。

    被欺凌的,被掌掴的,被唾弃的,被踩在地上的。

    高烧念着胡话的,趴在地上呕吐,然后又一头昏沉地栽进自己呕吐物里的。

    满身鲜血的抽搐着的,生死不知昏迷着的……

    那是连路如砂都快要忘记的自己。

    分家小孩的命向来不值钱。

    尤其是摊上一个,原本应是本家人的父亲。

    他们是被贬而来,处境比普通的分家要更低一级,几乎要低到尘埃里。

    父亲大部分时间严肃,沉默,冷淡,和他毫无沟通,毫无交集。

    他不关心路如砂的成长,不关心他的成绩,甚至不关心他如何吃饭,被谁欺凌,是否生病,是否快要活不下去。

    他好像只有在自己心情不虞的时候才能想起路如砂。

    那时他会放大路如砂极小的一点错误。

    有时是因为路如砂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有时是因为打翻了一个泥瓷,有时甚至只是因为掌筷的姿势不对,而突如其来地发火,暴怒。

    他会沉默地一拳拳地将路如砂打得昏头转向,血流满面,然后将他扔入黑暗无边的地底。

    然后,在那伤疤愈合之后,再向他赔礼道歉。

    “是我打的吗?”

    父亲有一次红着眼睛这样问。

    “我好像出了些问题。”他看起来很痛苦,“我控制不了我的情绪,阿砂,对不起。”

    路如砂那时真的相信。

    他乖巧地点头,说:“没关系的,父亲。”

    然后是下一次,再下一次,再下下次……

    终于在一次沉默的暴打之中,父亲竟然开了口。

    他用那种完全平静而无机质的语调念着——

    “如果没有你就好了。阿砂。”

    “你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你的到来就是一个错误。”

    “如果不是未婚先孕意外有了你,我不会因为伤风败俗而被夺去本家的身份,你的母亲也不会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死去……”

    路如砂忍不住反问他。

    他说:“父亲。为什么两个人一起犯下的错误,死去的人是母亲,活下来的却是您?”

    父亲在那刻整个人好像突然清醒过来。

    眼中那空洞和麻木瞬间褪去,他动作停顿,表情怔愕地望向自己染血的手,再望向被打得几乎失去意识的路如砂,竟向后微微退开半步。

    时伊敏锐地发觉哪里好像不对劲。

    她定睛望着,指尖微动,云雾随着那风沙探出,柔柔地包裹住这个场景——

    潜意识不会骗人。

    就像她在自己的幻阵中看到家中奇怪的鱼缸和母亲火红的发根一样。时伊也在此刻,注意到了年幼的路如砂根本注意不到的东西。

    然后她倒抽一口冷气,脊背迅速蹿上一阵阵的寒意。

    路如砂的父亲……

    他的面部竟然有着类似融化裂开的痕迹!

    那痕迹有些眼熟,时伊迅速通过记忆录播在脑海中比对,确认——

    她在紫禁山庄处理突发事件时,见过在人脸展厅被剥离掉脸的实验体。要被打入实验用的一些试剂,那试剂会激发人的黑暗面,让进化者也趋向于异种的思考逻辑。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面部也会出现类似这样的痕迹,是极其细微的、非自然的脉络纹路。

    ……当年路如砂的父亲,好像是如今人脸实验的雏形!

    而他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是被挑选中、正在培养着的器皿……

    是谁呢?

    是谁偷偷地在他身上做实验?

    时伊在路如砂的记忆里迅速地搜寻。

    他们被贬到分家后就失去了在进化者学院上课的资格,也几乎没有离开过土系。路如砂的记忆碎片中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异常的问题……

    竟然从那个时候开始,进化者学院就潜伏着由异种派来的内鬼……

    男人正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被打到濒死的儿子,他瞳孔震颤,紧握着的拳头骤然松开,五指都滴着鲜血,声音颤抖:“我、是我打的吗……?”

    路如砂半张脸都高高肿着,淤紫和鲜血混杂着,他却艰难地朝自己的父亲露出了一个无比乖巧的笑容。

    那是父亲曾经夸奖过的表情。父亲也曾轻柔地抚着他发顶,说如果你的母亲还在,会很喜欢你这样的笑容。

    路如砂保持着那样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

    “我希望死的人是您,父亲。”

    软红的唇一张一合,年幼的男孩笑着朝他的父亲道——

    “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她也会希望,死掉的人是您。”

    父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而后,一拳重重地落了下来。

    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路如砂保持着那乖巧的笑容,渐渐失去了意识。

    最后的最后,他在想。

    他死后应该也可以下地狱的吧?

    毕竟他本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下地狱好啊。他想要下地狱。

    地下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那么黑暗,却又那么深邃,那么神秘,好像能够包容所有上不得台面的隐秘心思。

    那让路如砂觉得安全而舒适。

    谁也想不到,父亲竟然会遂了他的心愿。

    那间小小的房子崩塌,父亲经脉断裂而亡。他是以跪姿离世的,垂着头,怀里抱着母亲的遗像,被发现时已经化为一座沙塑。

    路如砂只觉得恶心。

    他被深埋在地下,以为一生也就尽于此,永不可见天日。

    却不想,沙漠里刮起了从未有过的龙卷风。

    那风将一切移位,陷入地底的他竟然被路芜硫翻了出来,然后奄奄一息地被她捡回了家。

    他本来就该死在那地底。

    是她毫不吝啬地赐予他生命,哄他喝水,喂他吃药,给他做难以下咽的饭菜,甚至晚上还会唱歌给他听。

    “你只是想鼓励我活下去……真是有趣。我父亲都想让我死,你却想让我活下去。”路如砂低低地笑着,“那你成功了。我现在很想活下去。和你一起。可以不可以?”

    “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没有任何不应当有的关系。”

    风沙如她细瘦的掌,扼入男孩的咽喉,路芜硫一双碧眸烁烁如火焰,“少跟我玩什么农夫与蛇的烂故事。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好啊,”他被她掐住脖颈,仰头笑着,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你愿意杀了我,也是我的荣幸。”

    对于陆槐而言,他的新世界是由遇见她而开始的。

    和她在一起,他只是会拥有比之前更美好的未来而已。

    但对于路如砂而言,他的生命是由她赐予的。

    如果不和她在一起,他活着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毕竟他每个伤口的愈合过程里都掺杂着她的气息,如果她一定要硬生生地从他的世界抽离,那他的身体也会重新变得破破烂烂,鲜血淋漓,毫无生息。

    路芜硫好像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垂眸望着角落里的“弟弟”,神色晦暗不明。

    “阿硫,你真的是好狠心,不给我们之间留一点尝试的余地。”路如砂仰头望她,轻声地道,“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真的爱上别人?”

    “如果……如果没有陆槐呢?”他问,“如果他不出现,如果他死掉……”

    那风砂微微顿了下,但紧接着,扼住他脖颈的力气开始缓慢地收紧。

    “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是脑袋不清醒。是真的想死是吗?你以为我是多么心软的人吗?”她咬牙道,“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如果你只是想鼓励我活下去,才对我好的话……”路如砂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气息开始断断续续,“那为什么在得知我的身份后,你的第一反应是要把我赶出去?”

    他竭力喘息着,肺部发出拉风箱一样嘶哑的声音,却还要依旧执着地说下去:“只是得知这一个所谓的身份,就可以在那一瞬间迅速做出选择,快刀斩乱麻,和我撇清所有的关系,只剩下姐弟吗?”

    “如果从来问心无愧,又何必对我层层防备?”

    “阿硫,”少年被血染红的唇微微勾起,笑容昳丽,眼泪簌簌落着,最后发出的只是气音,“你也会害怕自己的心吗?”

    “闭嘴——”

    路芜硫的龙卷风将他整个砸入墙壁里,而他完全不抵抗,随着她砸进去,又随着她收回的力道跌出来,跪在了她面前。

    她带着怒火,一步步地走近他。

    脚腕上的铃铛和穹顶的风铃一同,发出冰冷而清脆的响声。

    那声音,和她刚刚与陆槐互诉衷肠时的曼妙音乐完全不一样。

    姐姐的风铃永远这么诚实。

    她在此刻是如此真实地厌恶他。

    可在曾经的某一刻,那风铃也曾因为他,在这房间里,摇晃出过美妙而动人的乐章。

    路如砂身旁那纯白的地毯都已经被血污和沙砾染的不成样子,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跪在那里,颤抖着伸出手,试着将地毯上那碎石拨开,将那污血擦净。

    根本擦不干净。

    他意识已经模糊,血一股股地流下,身体在失温,整个人都很懊恼。

    姐姐整洁漂亮的小小天地,因为多了他的存在,而变得一团污糟。

    都是因为他啊。

    而她竟然已经上前一步,光着脚,径直踏入他的血泊之中。

    那明明是他的血,却如有生命般迅速地攀爬,从她的脚腕,小腿,迅速朝上,如符咒般瞬间覆盖她整个身体——

    路如砂瞳孔倏然缩紧!

    像要被惊醒的噩梦一般。

    他仰起头,脖颈爆出青筋,突然大喊,声音紧张地完全失了调:“不要——!!!不要靠近我——姐姐——”-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亲亲]

    第53章 第 53 章 处死

    在她迈入血污的一瞬间, 身边光影骤变。

    夜幕如海潮般褪去,炽热的烈日从穹顶透下来,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时伊端坐在议事厅中央。

    她垂眸打量着自己, 发现路芜硫一身白衣已经全部**涸的血浸透, 让她的身体看起来也千疮百孔, 像流尽了鲜血一样。

    “阿硫大人,”旁边长老的白胡子都纠缠成一团, 正一脸苦相地望向她,“分家擅离职守,未能及时疏导蓝星地壳运动,导致某县出现8.0级大地震, 死伤无数……进化者学院如今正派人彻查, 您看我们要如何上报才好?”

    议事厅巨大的岩石上,正播放着来自蓝星的视频资料。

    老旧的居民楼像纸糊的盒子般层层坍塌, 钢筋水泥的碎块砸在街道上, 扬起漫天粉尘。远处的河堤裂开长长的口子,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涌而出,漫过淹没半截的汽车……

    穿校服的孩子被压在巨石下, 露出半截柔嫩的手臂;年轻的情侣蜷缩在卧室一角,互相拥抱着死去;母亲的半个身子被断裂的水泥墙压住,却和父亲一起,将哭喊着的婴儿举过头顶……

    人间惨剧不过如此。

    议事厅里一片寂静。

    “我早就说过……”终于有人开了口, “不该给分家那么大的权利和自由。”

    很低声的一句话, 却像重石落在那最脆弱的地方, 整片大地都由此龟裂开来。

    “是啊,以前那种管制虽然略显苛刻,但很有必要。这么多年都没发生过如此大的事故。这才刚刚放开就……”

    “分家人就是这样子!好吃懒做, 为了一点私怨就擅离职守,完全没有责任心,直接撂挑子——”

    “喏,捅出这么大的篓子都还不知足,又来门口闹事了,要我们彻查真相……彻查什么真相,那个年级的小鬼不小心摔一跤也会死掉的吧……”

    路芜硫缓慢抬起眼睛,那人不情不愿地噤声,低下头去。

    她沉默地站起身,率先抬步走出去。

    沙漠的狂风呼号如鬼哭,透明的穹顶之上,白幡随风长长荡开,分家的怒吼声、哭泣声几乎将这宗祠掀翻。

    “我们已经查明了——孩子们死亡的真相!”

    “路芜硫的秘术——都是因为路芜硫教给分家孩子们的秘术!”

    “那是什么邪恶的东西,被她篡改过了……和本家的秘术完全不一样!会毁坏孩子们的根基——修炼到最后,经脉全部断裂而亡!”

    “胡扯八道!”长老气得胡须飞起,拐杖狠狠锤在地上,“阿硫大人日理万机,怎会认识这几个孩童!又怎会教他们只有本家才能学的秘术——你们都冷静一些!”

    灵堂中央摆着几个小小的棺材。

    里面放着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尸体。

    有男孩,有女孩,每个棺盒都打开着,露出苍白发青的面孔。

    他们七窍流血,表情痛苦,双眼圆睁,混沌地望向天空。

    时伊仔细地望过去,发现他们的死状和路如砂的父亲类似,说是经脉断裂,其实都是强行粗暴剥下面皮而导致的死亡。

    或许都是出自一人之手……

    这是一个发生在数年前的阴谋。

    时伊有些预料到结局。

    但她无法改变过去,只能更加专注地在人群中搜寻,试着寻找端倪。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阵阵地发寒。

    是因为路芜硫刚刚拥抱了他们,身上便也沾满了他们冰凉干涸的血迹。

    路芜硫正轻轻在心中念他们的名字。

    阿虎,小北,念念,阿琳……

    仿佛上一秒那四个小脑袋还聚在一起说悄悄话,被她从后面弹了石子过去,飞速地四散而开。

    她训斥他们不认真修炼,后来才知晓他们竟然在偷偷商量着,想送给她一份新婚礼物。

    分家的小孩几乎都没什么零花钱,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他们只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和精力,还有一颗未经雕琢、却比宝石更纯净的心。他们每天都钻在地下,像寻宝的小地鼠,为她寻找漂亮的矿石,仔细地搭配,镶嵌,为她手工制作了一个夜光风铃。

    四个小孩充满期待地将那粗糙的风铃捧出来的时候,路芜硫一下子没忍住哭了,他们还以为是她不喜欢,吓得不敢说话,但那风铃紧接着便奏响了极为欢快的乐曲,于是他们都一同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路芜硫不喜欢说太肉麻的话。

    正好依靠着那轻盈灵动的音乐声传递着她的心情——

    她是真的很开心。

    那个夜光风铃是她相当珍贵喜爱的礼物,也被她视为本家和分家的希望与友谊之铃,被她偷偷悬挂在土系宗族的岩角之上,随时提醒自己的初心。

    而此刻,那曾奏响欢愉的风铃,却在狂风中发出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哀鸣。

    声音空灵,清透,像一把尖锐的锥子,猝不及防地穿透了灵堂内混乱的悲愤,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看,看那个风铃!”一个分家的人突然失声,手指颤抖地指向高处,“那个风铃中间——那颗祖母绿的宝石!是我们家念念最喜欢的一颗石头!我不小心摔过一下,她和我发了好大一顿火……看,那裂痕都一模一样!那是不是念念的绿宝石?”

    路芜硫缓缓抬眸,她凝神半晌,随后轻轻地点了头。

    “是她的。”她说。

    “证据!这就是证据!啊……念念是真的很喜欢你。我连摸都不能摸的石头,竟然就这样给了你——给了你!!”那人瘫软在地,发出泣血般的哀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路芜硫,“你告诉我!路芜硫——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我家念念怎么得罪了你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女?!你要用这样歹毒的法子,让她死得这么惨——你说,你说啊!”

    “放肆!”另一位长老厉声呵斥,“神女阿硫何等身份!岂会屑于用这等下作手段对付几个分家稚子?她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何须如此迂回!”

    “没错!”立刻有本家子弟附和,“阿硫大人素来喜欢孩子,分家的也不例外!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意图搅乱我土系根基!你们分家也动动脑子,不要被人当枪使!”

    “陷害?”分家那首领怒极反笑,他环视那些衣冠楚楚的本家众人,“换届大典尘埃落定,路芜硫已经是土系的掌权人了!害死几个无足轻重的分家小孩,能撼动她的地位吗?我们也不至于那么天真——”

    “我们今天来到这里,甚至没有奢望为分家能讨回什么公道!这百年的屈辱和不公我们早已习惯,只是路芜硫此人手段实在阴损!今日能对我们分家下手,明日也会拿本家开刀!你们自己想想罢!”

    灵堂内陷入短暂的死寂。

    随即,窃窃私语如同毒蛇般蔓延开。

    “不过确实,害几个分家小鬼,对阿硫大人的地位确实毫无影响。话说回来,就算她当大家的面杀掉几个分家的人也无所谓吧?能撼动她的地位吗?无所谓的事情吧。”

    “但那毕竟是小孩……”有人低声道,“用修炼的借口杀几个小孩,实在太阴损太缺德了……”

    有人毫不在意:“小孩又怎么样?反正分家每天闲得和什么一样,再多生几个不就行了?”

    “是啊。”有人和稀泥,“好了好了,适可而止吧,或许是意外,或许是你们分家小孩的血脉不纯,根本不合适修炼我们的秘术——”

    “放你X的狗屁——”分家的人们终于被激怒,悲怒如同火山喷发一般,“你再给老子扯一句!你们本家这些蛀虫,只会高高在上吸着我们的血!干得都是些形式主义锦上添花的事情!”

    “说我们任务简单?!那换啊!换你们本家去守那吃人的地裂口!换我们去坐那舒服的议事厅!看看谁先死绝——!”

    “我们血脉不纯?哈哈哈!当年若不是我们分家老祖宗跳入地裂口,替你们本家挡了灭族之灾,你们哪来的今天?!现在倒嫌弃我们血统不纯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本家众人被这赤裸裸的指控和辱骂激得面红耳赤。

    “粗鄙!野蛮!你们懂什么大局?!我们处理的是维系整个土系的核心要务!说出来你们这些莽夫听得懂吗?!”

    “还好意思说什么守吃人的地裂口——你们是怎么守的?搞出来个蓝星8.0级大地震!”

    “没有我们本家运筹帷幄,调度资源,你们分家早就被风沙埋了!忘恩负义!”

    四个小小的棺材,坠入本家和分家之间那道千百年来深不见底的裂谷,完全消失不见。

    灵堂不像灵堂,宗祠不像宗祠。

    风沙之中,只剩下愈演愈烈的争吵、谩骂、推搡、暴力……

    而路芜硫独自立于风暴中心。

    她沉默着,像一尊渐渐失去温度的石像。

    沉重的大门被谁敲了三声,不轻不重,温和有礼。

    在场无人注意,只路芜硫勾了勾手指,那大门应声而开。

    来人竟是木系的掌权人,陆沉枫。

    他身边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火红的发在脑后扎了个高马尾,穿着进化者学院教务人员的制服。

    彼时路沉枫还相对年轻,身材魁梧,面色冷沉,对路芜硫点头示意:“阿硫。”

    路芜硫顿了顿,道:“陆掌事。”

    陆沉枫是陆槐的长辈,也多少可以算作师父,于是便习惯和陆槐一同喊她“阿硫”。

    在路芜硫换届成为土系掌权人之后,这个称呼也未曾发生改变。

    “是陆某人管教不严,”陆沉枫的视线扫过那几具小小的棺椁,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竟让我的徒弟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说着,这位向来威严深重的掌权人,竟慢慢弯下腰,缓缓地跪在了地面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灵堂里清晰得刺耳。

    路芜硫心中一紧,面色逐渐发白。

    陆沉枫语气痛惜,振聋发聩:“陆槐此人,心术不正,贪婪成性,为求医术精进,竟利用孩童做人体实验,实属丧尽天良!”

    他字字泣血,如同丧钟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陆沉枫教出这等穷凶极恶之徒,不仅玷污木系清誉,更害了无辜性命——此等罪孽,纵是天打雷劈也难恕!今日跪在这里,一是向土系赔罪,二是请学院严惩!”

    那红发女孩斜斜地抱着双臂站在一旁,教务处的制服在炽热阳光下泛出淡金色的光芒。

    她沉默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并没有出声。

    陆沉枫的最后一句,几乎咬碎了牙,狠厉道:“我已亲手……将陆槐处死,以儆效尤!”

    嗡——

    如同被巨石击中般,一股腥甜之气猛地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剧烈地旋转、扭曲、失焦。路芜硫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路沉枫的声音好似慢了几拍,才传入她耳朵里,又慢了几拍,才被她终于理解。

    “来人,”陆沉枫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挥手道,“将那逆子的尸体抬上来!”

    路芜硫如生锈的机器般,极为缓慢地睁大眼睛,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逐渐褪去。

    光线被遮挡。

    那沉甸甸的乌木棺材被木系的子弟们抬了进来,在阳光下轻轻地、无声地摇晃着,落下让人眩晕的影。

    路芜硫看到逆光处,还站着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路如砂。

    不知多久没见,少年好似长高了不少,但颈间那几乎要了他命的伤还没好,绷带绕了一圈又一圈,望过来时,眼神有种陌生的凌厉。

    沉默几秒后,他率先别过了眼去。

    第54章 第 54 章 滚开,成霖

    这是一个巨大的, 犹如黑色漩涡般的阴谋。

    整个世界在漩涡之中倾斜,穹顶上“本家”和“分家”的字样被烈日晒化了般模糊,独留路芜硫单薄而笔直地站立在最中央。

    陆沉枫开始一桩桩地给出证据。

    他的每一个字眼、每一声抑扬顿挫、甚至每一次呼吸, 都摧枯拉朽般燃点着路芜硫的神经。

    证据如同精密交织的网, 而她一个字都不信, 浑身细胞和血液都沸腾着,呐喊着冤屈和愤怒。

    但当她的视线落在那躺在盒棺之中, 平静阖目的男人时,还是感受到了一种铺天盖地、完全无力抵抗的悲伤。

    那悲伤席卷了她的一切,夺走了她的所有。

    她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下身子。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恰到好处地扶了她一下。

    路如砂的手极为冰凉, 像从冷窖之中钻出来一般, 透着一股死人般的寒冰气息,几乎刺痛了路芜硫, 也唤回了她的理智。

    她没有看他, 只是平静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路如砂的身子微微发僵。

    他想说什么,又没开口,沉默下来。

    风铃激荡着铿锵的怒火和尖锐的悲鸣。

    “他将阿硫大人也蒙蔽了。”

    陆沉枫为这场痛心疾首的剖白落下最终定义, 他以额触地,一锤定音,“所有的一切罪责,皆在陆槐一人之身, 和土系的本家与分家毫无任何关系, 请各位不要再继续争执下去。”

    “为表木系赎罪诚意, ”他抬起头来,环视整个宗祠内的众人,沉声道, “土系一直以来被困扰的地裂问题,我等也将从今日起,在学院的监督之下,派出我系的三名S级进化者,全力予以支持。”

    三名S级进化者——

    众人哗然!

    地裂问题苦土系久矣。

    地裂,与土地紧密相关,在分工时无可推脱,理所当然是土系的责任。

    但随着时间推移,蓝星内部能量变化愈发复杂,地幔对流、地核热能释放导致的地壳运动频繁,地震意外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多。

    进化者学院坚决不允许蓝星出现地震这样的自然悲剧,这就需要土系耗费无数心力,日夜轮转,劳心劳力,精细地疏导板块运动方向,维持地壳平衡。

    毕竟是人为改变自然力量,稍有差池,则会遭到反噬而受伤,甚至殒命。

    这是一个极苦的差事。

    也是因为此事,土系才慢慢地划分出了阶级,出现了本家和分家,并指定由分家负责地裂相关事宜。

    在此之前,土系也曾多次上报进化者学院,希望予以增援,当时期望的就是木系——

    木系的根部力量能够像千万条坚韧的能量丝线扎入岩层深处,化为精密的地脉传感器,提前探知,锚定深层板块异常,并及时发出警报提醒。

    如果有木系支持,那么土系只需要在危险来临之前及时赶到,集中力量处置即可,工作将轻松数倍不止。

    只是那样一来,需要辛苦值班、承担一切风险的,便成了木系。

    而且能完成如此复杂工作的,只有S级进化者才可以。每个族系的S级进化者都是相当重要的战力,也能为家族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就连土系也不会派自家的S级进化者冒着生命危险,去值这样劳心费力的班……

    木系又怎么可能愿意?

    当时土系斗胆申请增援,也不过试着想要一人辅助罢了,如今陆沉枫竟然张口就是三名!

    人们或怀疑,或震惊,或质疑的视线落在陆沉枫身上,又落在他身边的教务处女孩身上。

    教务处的工作人员在这里做证,陆沉枫不可能出尔反尔!

    若此事为真,分家将再也不用受地裂之苦,生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们也会像本家的人一样,不再奔波劳苦,有更多的时间学习提升自己,教育陪伴孩子……或许有一天,分家和本家之间将再无如此深远之鸿沟……

    分家几个孩子的命,竟能推动如此利于土系千秋万代的好事?

    本家的人们开始低声窃窃私语,分家首领喉结滑动着,视线从那几个孩童的尸体上划过,落在他们的父母脸上。

    他们的父母此刻也嗫嚅着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知孩子的命珍贵无比,不敢奢求大家的原谅。”陆沉枫闭了闭干涩的眼睛,道,“只希望能表现出我族诚意,与土系化干戈为玉帛,今后一起努力,维护蓝星的和平稳定……”

    “这话说得早了些吧。”

    一个清脆而平稳的女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语。

    是教务处那个红发的女孩。

    她站在角落里,穹顶的几丝阳光斜斜打进来,照亮挺翘鼻梁上的几粒小雀斑,双臂懒懒抱在身前,语调也懒洋洋:“真相还未查明呢,陆大人。”

    胸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反光闪了路芜硫的眼睛——

    【教务处副主任】

    【陈晚灯】

    陆沉枫浓眉微蹙,道:“陈主任,此事确凿无误,陆槐本人也已亲口认罪……”

    “路芜硫,我问你。”陈晚灯径直打断了陆沉枫的话,抬起眼睛,“真相是这样吗?”

    一双又一双的眼睛聚焦过来,如同探照灯般,穿透了路芜硫的身体。

    路芜硫没有说话。

    她的视线仍痴痴地望着那盒棺之中的男人。

    黑发柔软地搭在他的额前,他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不说话时唇角也有着微微上翘的弧度,一如既往地温柔而沉静。

    那是陆槐啊。

    那是我最亲密的爱人啊。

    路芜硫此刻很想伸手抚摸一下他的脸颊,勾上他的鼻梁。

    她想要拥抱他,亲吻他,在他的怀里耍赖,缠闹,看着他好脾气又无奈地冲她笑,就如同每个夜幕降临时一样。

    但她怔然站在原地,无数的视线如丝线般将她缠绑在了原地,束缚她的四肢,她的唇和眼,不许她在此刻说出不该说的话,不许她一脚踏向他,任性扯断那丝线,也扯断土系的未来。

    于是她一动未动。

    她竟然一动未动——

    这让路芜硫产生了一种发笑的冲动。

    啊……

    她算什么神女?

    天赋再强,也不过只是会打几场架而已,心思简单,清可见底,根本无法对抗那天罗地网般的阴谋和算计,更无法填弥千百年来本家与分家深不见底的天堑。

    她到底有多自大,多骄傲,多不可一世,多不切实际,才以为自己独自便能改变这一切的呢?

    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大胆推动了一次改革而已……不知道动了谁的一次蛋糕而已,便有人杀了她视若珍宝的分家小孩,害死与她相爱的丈夫,再抛出如此无法拒绝的理由,玩弄揉捏人心如同皮球般,叫她一腔孤勇毫无用武之地。

    路芜硫心里很清楚。

    如若不是陈晚灯今天代表教务处彻查此事,连这理由也不会有,甚至脏水可能会泼到她头上,随便找个什么小小的理由,便能直接要了她这一条命。

    她这一条命啊……

    “路芜硫,”陈晚灯双眼灼灼地望着她,轻声道,“说话。”

    路芜硫还没开口,突然暴喝出一句童音,奶声奶气,气势汹汹:“不要怀疑姐姐——”

    年幼的路芜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冲出来,迅速被土系长老捂住了嘴捞起来。

    路芜砚完全不知所以,还以为陈晚灯在审讯路芜硫,暗指路芜硫也有参与此事。

    他很生气,眼睛瞪得溜圆,像被激怒的猫咪,一口咬在长老虎口上,疼得他“哎呦”一声,干脆启动岩甲,将他整个都封印似的,按在了怀里。

    路芜硫的眼神温柔下来。

    她还有个弟弟呢。

    要辛苦你了,阿砚。

    谁叫你是我的弟弟呢?

    她眉眼浮现出些温柔的疲惫,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吐出去,胸腔里的一切气息好似都被人抽干了似的,整个人都发麻,发木,连站在这里都要费尽力气。

    身旁的路如砂浑身一震。

    他转过头来,几乎失神地望向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有一种很不妙,很危险的预感。

    仿佛出现了无数次……

    “是陆槐。”她说,嗓音竟意外的温柔,“是他啊。”

    路如砂好像在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他猛然惊醒,但路芜硫轻轻一挥手,土系千百年来写着“本家”和“分家”的穹顶轰隆一声被全数掀翻,刺目的天光与沙漠灼热干燥的狂风瞬间狂涌而入,卷起漫天沙尘——

    路如砂被牢牢地钉在那墙壁之上,他目眦欲裂,脸色煞白,却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随着路芜硫轻飘而笃定的话语,在胸腔中疯狂的震动。震动得几乎要碎裂开来,几乎让他想要死去。

    不要——

    路如砂陷入了折磨他最深久的梦魇,他完全无法自拔,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梦中无声而撕心裂肺地大喊。

    不要——姐姐——

    不要抛下我——

    “是我受陆槐蛊惑,一心同他结婚,爱慕他,眷恋他,痴心于他,害了分家的孩子们,导致了蓝星的大地震,死伤无数人。”路芜硫道,“陆槐已死,我也该以死赎罪才是。”

    她的话如石破天惊般,令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确实!你孤注一掷,犯下滔天大错,致使蓝星生灵涂炭,分家血脉凋零,论罪当诛!”土系长老以为她只是说说场面话,便出来打圆场,“但陆槐既然已死,此事便也了了。回去当面壁思过……”

    “以命偿命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路芜硫打断了他,她轻轻勾了唇角,道,“分家伤害本家,要偿命,本家伤害分家,也要偿命。我与分家的孩童,与蓝星的人们无甚区别,都是同样的一条命,哪有我害了分家的孩子,却只面壁思过的道理?”

    土系长老剜她一眼,硬着头皮道:“阿硫大人只是受贼人蒙蔽,错在一时而已……”

    “错在一时,但却终结了许多人的一生啊……”

    路芜硫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一般,却在路如砂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拼命地想挣脱她的束缚,那尖锐的石柱却毫不手软地钉在他血肉之中,他浑身都被撕裂开来,几乎变成个血人,却依然来不及——

    路芜硫指尖微微一动,风卷着细砂,如淬了冰的利刃般,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瞬间贯穿她的心脏!

    噗——

    鲜血顺着风砂的轨迹喷涌而出,溅在绵亘的土地上,晕开一朵妖冶的红。场面彻底陷入死寂,连风沙都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便用我这一命,”她轻咳一声,唇角渗出血迹,声音却平稳,带着几分疲惫,“了却这恩怨吧。”

    “阿硫大人——”

    过去好几秒,宗祠里才炸开了锅,无数人刚刚反应过来,尖叫着冲上来,却被她的风轻而决绝地推开。

    “只是木系伤害我们至深,我们也希望能经此事,化干戈为玉帛……”路芜硫抬起眼睛,鲜血顺着优美的下颌线滴下,她望着陆沉枫,淡笑道,“我付出了我的生命,您作为陆槐的老师,教导无方,我废您一只手,不过分吧,陆大人?”

    陆沉枫瞳孔骤缩!

    危险的直觉比身体反应还要更快,层层叠叠的根木一瞬间便起势包围了他!

    可那穿透了路芜硫心脏的风砂席卷而来,带着滚烫的鲜血,如切豆腐般切断了他一层又一层的防御,直接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左手手掌!

    剧痛之中,陆沉枫闷哼一声,冷汗涔涔从额角渗透出来。

    竟然是左手……

    那是他一直隐藏着的主用手!

    风砂在血肉里旋转,搅动,将其中所有脉络全部捣碎。从此以后,这只手再也无法收放自如地控制能力。

    他阴恻恻地咬牙望向路芜硫,而她已经开始倒气,话语还客气:“左手应该影响不大吧,陆大人……”

    狗屁!

    陆沉枫几乎想发疯。

    废了他的左手手掌和废了他这整个人几乎可以化作等号!

    就连陆槐也不知道他的灵核所在……

    这小妮子是怎么知道的?

    木明明是克制土系的。

    濒死的路芜硫竟如此随意地穿透了他的防御……

    更让人火大的是——

    身旁那陈晚灯竟然是看戏一般,战力那么高,却完全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

    他恨恨地咬住牙,只捏住那只废手,道:“是,这是我应受的。”

    路芜硫淡淡勾起唇角。

    明明是晚辈,明明喘息都费力,却像真的高高在上的神女一般,优雅而从容。

    什么也不畏惧。

    时伊在她的身体里,看到极不明显的角落里,突然出现水汽形成的一行字。

    是成霖给的提示。

    【准备换陆明檀。】

    路芜硫的力量渐渐微弱下去。

    束缚着路如砂身体的力道未松,但他终于能说出话来。

    却是不成调的句子。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姐姐……”路如砂挣扎着,想靠近她却不能,只能哀哀地哭泣,鲜血汩汩而下,“都、都是我的错……”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他想说,都是我的错。

    你的命运会错位到如今境地,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和分家的人有如此密切的接触,也就不会在意分家那些孩子的死活,不会去试着教他们那些秘术……更不会选择来做这什么土系的掌权人。

    别人只知道你是最尊贵的神女,但我知道,你天生自由恣意,喜欢散漫快乐的生活,对那些权势毫无兴趣,也根本不愿分神去思考那些弯弯绕绕的人心……

    如果没有遇到我,你还是会和从前一样没心没肺地四处游历,或许也会和别人在一起,陆槐或者别的谁,都无所谓……

    你会和别人相爱,结婚,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一辈子都过着自由自在的快乐生活。

    如果不是我擅自将这一切摊开摆在你面前。

    如果不是我为了一己私利,如果不是我为了让你不要总是离开土系,离开我,而有意无意地向你展现分家的处境,用这些仁义道德束缚你,将你和我绑在一起……

    如果不是我……

    你一辈子都不会沾染这些浑浊肮脏的血迹。

    可路如砂什么都还没说出口,便已经被她打断了。

    “教分家的孩子也好,来做这个掌权人也好,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她倦怠地靠坐在一旁,面色如纸般苍白,鲜血从唇角蜿蜒而下,却好似仍旧高高在上,对路如砂用那种不太耐烦的口气,“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路如砂的身体簌簌地发着抖,如冬天的最后一片落叶,即将凋零。

    “不过,”路芜硫道,“如果重来一世,我不会救你。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掉。”

    他呼吸停滞了瞬间,在此刻失去了所有的伪装,一如当年的稚童般,懵然望向她。

    “这一世……”路芜硫慢慢地阖上眼睛,声音很轻,摇晃着走向陆槐的盒棺处,“便算了罢。”

    她死在爱人的怀抱里。

    时伊紧闭眼睛,听到身下成霖的声音。

    “倒数三秒,”他冷静地下指令,“换陆明檀。”

    她微不可察地点头。

    时机刚好!

    趁路如砂完全沉浸在梦境中的时候,吃掉陆明檀,用拔地而起,彻底杀死他,拔起这紫禁山庄——她已经完全迫不及待了。

    成霖的心情有些烦躁。

    那岩浆烧得他一颗心完全无法安宁下来。

    他和时伊在梦境中的时间流速不同。

    上一秒他还在她的床榻之间。与她表演着那莫名其妙的新婚之夜。

    下一秒他便被锁死在这盒棺之中,扮演眼睛都无法睁开的一具尸体。

    甚至要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陆槐的情绪仍在他身体里翻腾碰撞。

    求而不得的爱恋,蚀入骨髓的思念,无穷无尽的悔意……

    还有渴求。

    想要再与她说上一句话,想要再看一眼她的笑,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哪怕一次都好……

    他无比地渴求着她。

    更令人烦躁的是,成霖已经听见陆明檀在心中开始倒数。

    态度甚至有些郑重。

    他们两人都在一个身体之中,那情绪显然也同时影响了陆明檀。

    “三。”

    真是幼稚。成霖想。

    不过是一个诡异的技能而已。又不是真的接吻。

    “二。”

    不。

    就算是真的接吻又怎么样呢?

    和他完全没有关系。

    都怪这该死的岩浆。

    “一”还没有来得及念出声。

    她的唇已经贴了上来。

    甜美,柔软,温热。

    漂亮的长睫颤颤,如蝴蝶的羽翼,落在他的眼中,簌簌地拨动着什么,带来蔓延至四肢百骸的,巨大的战栗。

    男人怔怔地望着她,一时没有动作。

    “滚开,”陆明檀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戾气,“成霖。”-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

    第55章 第 55 章 【恭喜您吃掉了进化者………

    那并不是轻描淡写、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路芜硫的情绪当然也影响了时伊。

    梦境如同即将破碎的七彩泡沫, 随着路如砂情绪的崩溃,周遭的一切影像都变得模糊而离奇。幻影重叠着幻影,路芜硫跌入自己爱人熟悉的怀抱里, 她平静地阖上眸, 一切残留的、带不走的心绪, 全数留给了时伊。

    就算早已猜到了结局,但时伊的一颗心仍为她天翻地覆, 在最后被捏紧成一颗酸涩的小小柠檬,不断涌现出无法控制的复杂情绪。

    爱恨贪痴嗔。

    神女有的那些情绪,时伊有。

    神女没有的那些负面情绪,她也全部都有。

    她当然明白路芜硫对陆槐的情谊, 明白对死去爱人那无法割舍的依恋, 明白在经历过完美的亲密关系后,又被迫要独自一人面对世界, 面对未来的恐惧。

    可她仍然不能理解路芜硫几近决绝的自刎, 也无法赞同路芜硫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如果是她,万念俱灰她也要活下去,被所有人误解甚至厌弃, 她也要活下去,就算所有希望都被扑灭,就算未来一片漆黑,她也一定要活下去——

    她甚至为了活下去而亲手杀了温斯北, 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的手下失去温度, 咽下了气, 更别说心爱的人只是被他人杀死在自己面前而已。

    忍辱负重地活下去那么难吗,阿硫?

    为什么要就这样简单地死去呢?

    时伊不想她就这样死去。

    毕竟只要活下去,哪怕只是如老鼠如蝼蚁般地苟活下去, 也能够和所有所谓“高贵”的生命一样,共同迎接明天的来临。

    如果阿硫没有就这样死去,或许有一天,时伊和她也会在这进化者学院相识,甚至可能会在某天深夜里一同讲起曾经,喝些小酒,说点玩笑,说点真心,骂骂那些没用的男人们,然后互相拥抱,沉沉睡去,等待太阳再次升起。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与爱人冰凉的尸体同衾,陷入永远的黑暗中,只废掉陆沉枫那视若生命,却实在根本不值一提的一只左手而已。

    说来说去,还是怪这些男人太差劲,总是真心实意地许诺一生一世,根本想不到他们的一生一世竟然短暂地如昙花一现般,盛放,却又那么随意地就凋零。

    陆槐也好,温斯北也一样……

    她真的不该受路芜硫的影响,莫名其妙地想念这毫无用处的男人,想念曾经与他经历过那平淡却美妙的日日夜夜,想念他温暖的拥抱,想念他温柔又耍赖的吻。

    路芜硫的想念尽数堵在时伊的心口,几乎要把她也逼疯了。

    她愤怒路芜硫的软弱,也愤怒自己竟跟着她一起软弱起来。

    情绪没有找到合适的出口,时伊近乎是粗暴地扣住男人的后脑,毫不客气地攻城略地。

    清甜平静的水被她唇舌轻啜了一下,也同时被搅弄的波光粼粼。时伊的焦渴与愤怒瞬间被水缓和一些,失去的理智也回笼一瞬——

    她清醒地认知到,那并不是陆明檀。

    那是成霖。

    但这并不影响她以极其强硬的态度撷取他的呼吸,他的唇舌,和那甘霖般甜润的水意。

    毕竟在此刻,对方作为进化者的能力与她有着根本的差距。而让她有些意外的是,作为一个男人,成霖接吻的能力与她更有差距。她几乎完全可以碾压他的一切反击……

    遑论他整个人竟然如同被定住一般,任她予取予求,根本没有什么反击。

    海面宽广无垠,看似仍然平静,暗流却已在最深处翻涌起来。

    吻竟然是这样子的吗?

    成霖的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痉挛,几乎完全无法呼吸。

    时伊毫不避讳地睁开眼睛。

    她吻他,又高高在上地打量他的神情,直到对方失焦的视线极缓慢地落在她脸上。

    四目相接,在这瞬间,陆明檀带着戾气的声音在成霖脑海中响起。

    滚开,成霖。

    他好似突然清醒过来,神色倏然冷沉下来,略一蹙眉,时伊眼前的男人面孔如水般波动了下,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

    如沉雾漫过松林般,她嗅到他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檀木香。

    陆明檀总是有着能够安抚人心的奇妙能力。

    尽管他刚刚亲眼目睹过自己父亲的丑态,知晓陆槐死亡的真相,儿时以来的所有认知全部都坍塌扭转着,但此刻他却仍然呈现给她了自己最好的状态,几乎是在哄小孩似的哄她平静下来。

    时伊理智回笼,对刚刚相当粗暴的动作略有些歉意。

    她注意到她刚不知何时竟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了几个指印,连他的唇角也被她咬破了,渗出了丝丝血迹。

    她略有一丝迟疑。她清楚地知晓,被她吃掉又消化,其实并不是多么令人舒适的体验,尤其是对于木系。

    陈烬本身是火,与她相合。路芜砚是金,火炼虽痛苦,却也能凝聚力量……但木系,却截然不同。

    像树林遇到山火,陆明檀的每一寸神经都会感到如烈火焚身般的剧痛。

    但他却不能在高温中昏沉,而要时刻保持高度清醒,一边被火焰啃噬着身体,一边要配合她发动技能。

    地狱业火也不过如此。

    但陆明檀并不在意。

    他温柔地与她交缠,气息已经不太平稳,却还伸出手,将她垂落的发丝别向耳后,托住她后脑,主动加深了这一个吻。

    吃掉我吧,时伊。

    没关系的。

    能发挥作用,我很开心……

    陆明檀甚至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试着表达他的配合与期待之意。

    两人的肢体交流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但这却更像是一个真实的、带着情意的吻。

    令人战栗的触觉席卷了她与他的全身,他们不由自主地更加贴合了一些。

    而陆明檀与成霖共用一个身体,触感也共通着,成霖甚至有些分不清此刻主动吻她的是陆明檀,还是他自己。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成霖很不适应。

    于是他干脆睁开眼睛。

    他亲眼看着陆明檀与她接吻。

    他看着她捧起他的脸颊,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看着两人越靠越近,直到视线突兀地陷入黑暗之中,她的身影消失,火焰蹿上他的身体。

    成霖感到自己正在迅速地蒸发、消失。

    被毁灭般的痛苦瞬间席卷了他。

    那痛苦并不是来自陆明檀的,而是来自成霖自己。

    陆明檀毕竟是本体,成片的树林也可与火焰抗衡一段时间,而水火不容,成霖又是分身,这几滴水根本禁不起她烧多久。

    成霖在提出这个建议时就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应该会死吧……

    小水。

    这对他来讲根本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毕竟分身已经是被本体分出去的力量,就算死亡也不会影响到本体。

    只是记忆……

    本来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必要留存的记忆。

    也会随着他的消失,彻底烟消云散,如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成霖的视线有些模糊。

    他在火焰影影绰绰的光影之中打量着她的绝对空间。

    不知不觉中,这里已经变成了他很熟悉的地方。

    不远处,隔着屏风,他好像看到了那张小床。

    上面有柔软的小枕头和小被子,旁边是书桌和书架,书架里被她摆放了几本根本打不开的书,封面是马卡龙色系,纯粹是摆设作用。

    时伊像是小时候没玩够洋娃娃过家家一样,竟然左一件右一件的,给他在绝对空间配齐了一套家具。

    屏风还隔出了客厅。

    沙发,地毯,落地灯……甚至还有一个卡通的小电视。

    不知道她从哪儿淘来的,兴致勃勃地摆进来给他看,他初时不屑一顾,充分表达嫌弃,后面实在无聊,冷冰冰地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电视只能靠手摇,摇出来也只有几个动画动作,完全是唬小孩儿的玩意儿。

    就只是这样而已。

    如此简单甚至粗糙的一切,竟然也会让成霖想起他曾经的家,想起他的童年。

    只是那时候他的家也是严肃而简约的,完全不像她布置得这样花里胡哨,充满玩乐的气息。

    喏,客厅旁边的屏风再一隔,地上一张新地毯,几个可爱的抱枕,还有很多她精心挑选的玩具。

    都是小孩子喜欢玩的,什么捏捏,拼图,积木,魔方,玩偶,汽车模型,绘画工具……

    填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

    成霖对那些所有的玩具都感到很陌生。

    幼时的他身负着族人的期望和希冀,一心扑在学业上,根本没有什么娱乐项目。而在她的绝对空间当中,他拥有被限制着的自由,却只是一个极为弱小的分身,什么正事也做不了,身边只有她送来的这些莫名其妙的玩具。

    他强硬地忽视着那些玩具,但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他实在闲来无聊,试着拼好了一幅拼图,竟然也被她大惊小怪地夸奖,用装饰架摆在了一旁。

    啊……

    旁边还有很多她新买的,空白的装饰架呢。

    再没有什么可以摆上去的了。

    为什么,这绝对空间,明明是属于她的绝对空间,竟然会比现在那冰冷而空荡的水系,更像他的家呢?

    成霖在意识即将消失前,突然意识到。

    如果他死去,本体再也不会知道这一切了。

    他不会知道他曾经在她身边,拥有过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不会知道他和她曾经历过那么多的日夜,听她喃喃诉说过那么多的秘密,也不会知道和她有关的,一切喜怒哀乐的琐碎事情。

    ……

    好像有些可惜-

    时伊的技能发动得比想象中更加顺利。

    系统音迅速地响起。

    【恭喜您吃掉了进化者陆明檀,食材等级A级。是否开启消化系统?】

    时间紧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是】。

    纯净的木系力量顷刻间浸润她四肢百骸,春草新绿,百花盛开,时伊感觉所有的负累和疲惫被完全清扫一空,千疮百孔的心灵和身体通通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自愈。

    这还是第一次“食材”如此配合她的消化,完全不抵抗,甚至还思考着如何帮助她迅速地学习。

    【选一个安放灵核的位置。】陆明檀温声道,他被灼烧着,却完全忍耐下来,不露出一点端倪,【想象你的所有血管都在生根发芽,凝聚在灵核之中……】

    时伊感觉自己好像被陆明檀拥抱着。

    他明明在她的绝对空间里,却好像就站在她身后,身体完全贴合着她身体,温柔又认真地引导着她的动作。

    她与他心神契合,完全合二为一。

    梦境在一点点碎裂开来,风沙卷席着这个世界,“本家”和“分家”的字样模糊地看不见,墙壁落下石砾,大地出现缝隙,周边虚构的人影一个个地消失,独留路如砂双眸通红,呆坐在原地。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着“姐姐”朝他走来。

    他紧抿着唇,像被丢弃的孩童一样,固执地朝她伸出双手,她竟然也真的俯下身来,轻柔地拥抱了他。

    就如在沙漠之中将他抱起时一样。

    路如砂慢慢地闭上眼睛。

    时伊的手裹挟着云雾的利刃,毫不犹豫地穿透了那鲜血淋漓、破破烂烂的清瘦少年。他猛地仰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她的眼睛。

    她脚下迅速冒出无数的藤蔓,紫禁山庄之中枯萎的藤蔓重发新枝,以近乎野蛮的速度抽枝展叶,缠绕、覆盖、包裹整个山庄。

    土地发出沉闷的嗡鸣,地基在疯狂地晃动,这充斥着无数进化者血泪的山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举着震颤,坚硬的青砖和夯土被下方某种磅礴的力量拱起、撕裂——

    心中,陆明檀的声音与她完全吻合在一起。

    【拔地而起!】-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

    第56章 第 56 章 世界的真相

    世界黯然失色。

    唯有面前的女人鲜明。

    暴烈的阳光直射下来, 风沙打着卷儿,她淡金色的卷曲长发在身后扬起,一双猫儿般的碧眸无畏地直直望向路如砂的眼底。

    云雾的利刃外裹挟着砂石的假面, 从他心口干净利落地贯穿。她葱白指尖正朝下滴落着属于他的, 浓稠而艳丽的鲜血。

    啪嗒。

    啪嗒。

    路如砂垂下眸, 望着地上不断汇聚着的鲜血,迟钝地眨了下眼睛。

    好巧, 姐姐的心口正在汩汩地流血,他的也是。他和她此刻拥有着相同的感受,实在是他的荣幸。

    地面上两股鲜血蔓延成了小小的湖泊,明明离得那么近, 却泾渭分明, 始终存在着难以逾越的距离。

    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姐姐?

    ……就因为, 这该死的, 相似的血吗?

    他摇晃着,很想要靠近她一步,让他与她的血也可以交融在一起。但她实在太狠心, 一击便已让他彻底偃旗息鼓,完全失去了动作的气力。

    她的手从他心口缓慢地抽出,路如砂撑住墙壁,努力让自己不要滑落下去, 却无济于事, 只好艰难地仰起头望她——

    想要再看她一眼。

    如果下一秒死去, 他希望瞳孔中最后残留的是她的身影。

    他望着她漠然的脸,拉风箱似的艰难地倒着气,视线模模糊糊, 思考也开始变得不够清晰。

    上一次也是这样。

    他贸然出现在她的房间里,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被姐姐扼住了咽喉,很用力。他没有反抗,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真的要杀了自己。

    但她却在最后一秒松开了手。

    冷冷地叫他“滚出去”。

    他当然没有滚。

    他不想,也根本没有力气,在她松开手的瞬间便昏了过去。

    没想到再醒过来,会是在医院里。

    可这次,姐姐却真的径直贯穿了他的心口。

    是医院也无法转圜的余地。

    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手上沾了陆槐的血,所以才这么生气吗?

    “想了想,”在一片混沌之中,路如砂听到阿硫的声音,音色完全相同,语调却有些奇异,好似无端多了几分不属于姐姐的凌厉,“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掉总归太便宜你——”

    女人唇角冷淡地勾起:“还是要亲手杀了你才过瘾。”

    路如砂猛然睁大眼睛,露出几乎是凶狠的表情。

    她根本不是阿硫!

    是谁,竟然敢冒充姐姐——

    梦境终于在此刻完全破碎!

    周围的一切如陈旧的墙皮般大片剥落,露出真实的、正在震颤着的紫禁山庄。

    地基轰隆作响,在异种们的尖叫声中,路如砂终于在此刻看清楚了周遭的所有,和那些俯视着他的人们。

    时伊、柳白、欣欣……

    那些曾经弱小如蝼蚁的女人们,此刻就站在一旁,居高临下,或冷漠,或嘲弄地观望着他的丑态。

    “你曾经说过,很喜欢我的演技。”柳白脸色苍白如纸,却兀自笑开,“满意吗,阿砂?”

    “阿砂”二字,竟然完完全全是路芜硫的口吻!

    路如砂双目猩红,额上青筋暴露,伸出虚抓的五指,怒吼:“你们找死——”

    按理说,他虚虚一握,岩石就该将时伊她们瞬间捏碎才对。

    可如今一切都静止着,完全没有动静。因为无论他此刻如何努力,连指尖也没有按照他的意图动上一动。

    时伊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她才没那个兴趣被敌人触底反击。

    她很谨慎,根本不会做出在对方快死的时候只为给自己争一口气,多耍两句嘴皮子,而让对方乘虚而入的事情。

    之所以说那些话,露出那些马脚,当然有厌恶的因素,但更多的是需要在此刻刺激路如砂的情绪,让梦境破碎,让他现出真身,才方便她寻找机会,一击致命。

    路如砂的幡然醒悟已经太晚。

    藤蔓以他的血为滋养,缠绕着他的骨骼,钻破了他的肌肤,向四面八方涌去,在他伸出手的瞬间,与山庄的地板、墙壁、天花板上的绿意紧密勾缠到一起。

    手指被藤蔓拉扯到极致的弧度,肩膀也被高高地吊起,他整个人悬空,如同僵硬的牵线木偶般,一切行为不由己,和他曾经酷爱制作的“傀儡”受到了同等待遇。

    拔地而起,成功了。

    这地下十八层的黑暗地狱被无数粗壮的巨树根须牵拉着,正一点点地浮出地平线。紫禁山庄是以路如砂的生命供养的,每拔出一寸,路如砂捉襟见肘的生命力便泄出一丝,脸色就更苍白一分。

    离开地底世界,也就切断了路如砂和山庄之间的联系。失去了土地的庇护,时伊粉紫色的云烟毫不客气地涌入进去,每见光一层,便以摧枯拉朽般的态势销毁一层。

    人脸展厅熊熊燃烧着,面皮们失去玻璃罩的掣肘,贴在银白巨柱之上大笑着,迎接着吞没自己的火舌;

    实验室的培养皿一个接一个地爆炸,那还未成型的所谓“神明”在地动山摇之中被云烟掀翻,腐蚀,化作一地的污泥;

    赌场的大屏幕闪着雪花点,卡了录音带似的机械重复着“逆天、天、改、改改、命……长、长生、不老老、老……”,赌徒们在一片慌乱之中连滚带爬地逃窜,却被迎面而来的云烟撞了满怀,尖叫着连连后退,才发现根本无路可退……

    多年心血至此功亏一篑,尽数毁灭。

    路如砂呛咳一声,他浑身都是血,竟然笑起来,问时伊:“……你是什么人?”

    水之假面还在脸上流转着,时伊懒洋洋地敷衍他:“女人。”

    路如砂眯起眼睛打量着时伊,他声音很轻,如鬼魅的诅咒一般,道:“你会死的。”

    话音还未落下,身后,欣欣的手臂突然变成了柔韧又带刺的触手,竟直直地朝柳白的心脏而去——

    云烟却好似早就有所准备,迅速地控制了她的动作!

    在柳白慢慢睁大的眼睛中,欣欣持一种诡异的状态,时而身体幻化成异种的形态,时而恢复人形。她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我、我控制不住……我……杀了你!!!”

    最后一声又尖又利。

    时伊毫不犹豫地用藤蔓将她缠起,捂晕,像花骨朵一样藏在了层层绿叶里。柳白面无血色地抬起头,听到时伊的话:“我会想办法压制异种的那一部分。给我点时间。”

    ……真话。

    柳白沉默着,站在了她的身旁。

    两人一起挡在昏迷的欣欣面前。

    柳白也明白,之前虽然靠幻境激发了实验体内属于进化者们的一面,但那只是短期效果,如今到了时间,异种的情绪将会开始逐渐反扑,很快将会占据高地。

    而紫禁山庄还有无数正在被傀儡化的实验体。

    一旦路如砂死去,傀儡化被中断,异种们蜂拥而出,大闹地宫,场面将会混乱至极。

    这也是时伊没有立刻杀掉路如砂的原因。

    “谁不会死呢?”时伊才不在意,她嘲笑路如砂,“我总归会死在你后面。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此刻路如砂元气大损,又受了致命伤,根本无法扭转这注定的结局。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脸色阴沉着,“小崽子,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够高枕无忧……”

    “那还要杀谁?”时伊突然发问,打断了他的话,“那个‘院长’吗?”

    这还是从那个实验体“路芜砚”处听来的消息。

    他和路如砂说,“院长”要他们培养出成熟的实验体。

    那“路芜砚”本来就被路如砂追杀到剩下没几口气,时伊又看不惯它用路芜砚的脸,早顺手杀了,现在连尸体都凉了,远远扔在一边,无人问津。

    紫禁山庄还在一层层地爆炸着,路如砂抬起眼睛已然费了所有力气,说话更是气若游丝,却仍笑:“……想拷问我啊?”

    “你想多了。”时伊道。

    她看着路如砂渐渐失去血色的脸,在他瞳孔陷入涣散前的一秒,兀自将那被强化过的记忆针管直接插入了他的心脏——

    在最脆弱的时候获取他几乎所有的记忆,顺便给了他最后一击。

    “懒得听你废话,”她道,“我自己看不是更好。”

    但没想到,记忆针管加载完毕,竟变得无比滚烫,还在手中“嗡”地震动了一下。

    上面弹出提示。

    【注意:记忆针管信息量过载。请在十分钟之内接受记忆,若未及时接受,记忆将会全部清空。】

    ……十分钟?

    时伊眉心一跳。

    记忆针管的副作用相当大。

    上次只是稍微接受了一段土豆的记忆就让她在家发烧到死去活来了,现在要她十分钟之内就把路如砂的记忆全部接受吗?

    路如砂好像在这一刻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他好像舒了口气,极缓慢地转动眼珠,望向时伊身旁的柳白,竟然透露出一丝乞求的意味。

    别人或许意识不到,但柳白明白——

    他还想再见路芜硫一面。

    哪怕只是柳白所构设出来的,虚拟的也可以。

    他想看到路芜硫温柔、高傲、甚至有些慈悲的模样,想听见路芜硫的声音,哪怕她只是说一句“去死吧,阿砂”之类的……都好。

    但柳白只是对他露出了属于柳白自己的表情。

    冰冷的,鄙夷的。

    “别做梦了。”她冷声道,“她并不想见你。”

    柳白是一个优秀的演员。

    她最会揣摩人心,演了路芜硫那么久,可能比路芜硫都更要了解自己。

    路如砂相信她的话。

    他扯了扯唇角,笑容像哭一样,终于慢慢地闭上眼睛,脖颈像被折断了的风筝般,完全垂下头去。

    和路如砂说话的工夫,时伊控制着根须和藤蔓在地下一刻不停地迅速涌动着,已经将那些傀儡化的实验体一个个处理完毕,执行着最后的命令——

    打包。

    她已经决定,要试着保下这些实验体。

    要让那些进化者的灵魂能够完全压制体内的异种,甚至,要让他们学会,如何巧妙地运用异种的力量,成为真正自由的战力。

    这需要尝试,需要精力,更需要时间。

    她当然也不是圣母玛利亚,只是她和他们受过相似的苦难,觉得或许也会有着相同的目标而已。

    傀儡化的实验体们暂时失去反抗能力,被云烟卷进了曾经的监牢里,锋锐的云刃在地下切割出一整个独立的空间,再用藤蔓层层锁死,打包成一个巨大的“便当”——然后塞进她的绝对空间里,打算等她找到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处理。

    没错,吃不了兜着走,时伊打算把这“便当”拎回家去。

    紫禁山庄整个被拔地而起,就算陆明檀在周边开了树之结界为她遮掩,也要不了多久便会惊动蓝星,紧接着惊动进化者学院……

    她已经感受到有人在接近这紫禁山庄了。

    现如今的时伊,完全不相信任何人。

    谁知道他们是真的人类、进化者,还是披着一张人脸面具的实验体?

    路如砂只是这整个阴谋中的一环而已。

    在敌人浮出水面之前,时伊不打算那么早就暴露自己。

    枝条将地底的一切全部“打包”完毕,一只开着小花儿的藤蔓从地上钻出来,轻柔地勾了勾时伊的手腕,陆明檀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好了。”

    他有些担心地问:“你确定可以‘吃’得下去?”

    烈火煎烤着他,花朵枯败,绿叶焦黄,树干卷曲。

    时伊能听出他极力克制的颤音。

    “没问题。”时间不等人,时伊迅速勾住那藤蔓,“辛苦了,陆医生。”

    “叫我明檀就好。”

    陆明檀声音温柔,又有几分无奈。

    他已经擅自把“时伊小姐”改成“时伊”有好一段时间了,可惜对方完全不在意。

    “柳白,”时伊向柳白伸出手,“跟我走吧?”

    柳白很难忽视她手里正跃跃欲试的枝条。她极不情愿地踱步过来:“走去你的肚子里?”

    “……是绝对空间。”时伊不太有底气地纠正她,“你可以把那里看成一个异次元。”

    “那你如果死了呢?”柳白的问题抛得很直白,“我和欣欣是不是也会跟着死掉?”

    “我不会死。”时伊这次很有底气,她直视着柳白的眼睛,道,“你们也不会。我保证。”

    枝条将柳白和昏迷的欣欣也缠绕了进去,时伊闭上眼睛触摸那莹莹绿意,想象着红枣蜜糖大粽子,发动了【给我尝尝】。

    下一秒,空间转换技能发动,女人的身影干净利落地消失在这无边夜色里-

    进化者分队终于破除木系结界赶到之时,紫禁山庄正燃烧着冲天的熊熊烈火,将黑夜映照得亮如白昼。

    那火一看就不是蓝星普通的火,而是火系出名的“业火”,绵延不绝,不毁不休,不知烧到了什么,正奏乐一般,发出欢快的“噼啪”声。

    “S级及以上的木系、火系,”领队迅速下了决断,道,“名单拉出来,一个个排查。”

    路芜砚是第一个抵达别墅内部的。

    领队进来时才发现他,仰头吹了声口哨,对他的无组织无纪律表示震惊。

    一切的痕迹都被烧毁,但路芜砚仍旧凭借着细枝末节感受到了属于时伊的,熟悉的气息。但他寻遍了火焰最深处,都没找到她的人影。

    整个过程之中,路芜砚一只手一直紧紧按着自己的心脏,手几乎陷入胸骨之中,感觉到那“画地为牢”仍然发挥着作用,牵绊着她和他,才能稍稍安下心来。

    胸口已经被他压得淤青发紫。

    这段时间他都是这么度过的,几乎完全失去睡眠,偶尔累极无意识陷入浅眠,也会突然惊醒,以为那画地为牢失效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

    幸好。

    路芜砚慢慢松一口气。

    她不在这里,却还活着。

    也是。

    她那么聪明,一定是早早溜之大吉了。

    路芜砚清楚,他不该怨怼,不该比较,不该奢望,不该急于求成,不该好高骛远……应该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但他这段时间心中却总是涌现出不该涌现的疑问。

    为什么姐姐是神女,他却只能依靠勤奋,成为一个能力不足的A级?

    如果他能力更强一些,是不是不会费尽心力搜索多天,用尽所有手段,几乎快要发疯,却仍然杳无音讯?

    他甚至去了水系。

    多年不见的成霖听闻来意,抬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只说了四个字:“无可奉告。”

    于是他礼貌地道谢,然后茫茫然离去。

    连雨网都找不到……

    她到底去了哪里?-

    时伊回到了和路芜砚出发的地点,迅速先将陆明檀放了出来——

    男人显然被烧得有些头晕,他脸颊上泛着极不正常的红晕,一双黑眸蒙着水雾,却又被灼烧得更清透,骤然拥有对身体的控制权,极不适应地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

    时伊扶了他一把,发现他整个人都滚烫,像高烧似的,散发着花蜜被点燃的甜香气。

    她很过意不去:“实在不好意思,陆医……明檀。”

    陆明檀整个人都被她点燃,融化,只昏沉沉地摇了下头,他腿有些软,声音也软,前言不搭后语:“没事……我很开心。”

    时伊左右看看,绝对空间里也看看,问:“小水呢?哦,就是成霖。”

    陆明檀慢慢清醒过来,他沉默地抬起眼睛望着她,半晌没回答。

    时伊猛然意识到什么。

    她张张口,却没说出话,最后扯了个笑容出来:“啊……这个菜鸡。”

    大概是累了,她思绪有些混乱,乱糟糟地和陆明檀说了几句,也忘记自己说的什么东西。

    只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再反应过来,时间已经在倒计时,她连忙随意找了个理由,迅速和陆明檀礼貌告别。

    转过身便将记忆针管扎入自己心口,全数注射进去。

    ……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

    虽然在柳白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不会死,但时伊此刻被剧烈的疼痛侵蚀着,冷汗涔涔之中,多少还是感觉到有点儿心虚。

    路如砂比她活的时间长得多的多,而她目前对道具的控制能力不够,吸取的记忆一股脑儿地塞进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砸得她脑仁嗡嗡作响。

    眼镜轻轻眨了下,面前的进化者学院消失了,她看到漫天风沙之中,少年路如砂缓慢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怔然抬手望。

    那手上沾染着的,赫然是陆槐的鲜血。

    陆槐摇摇欲坠,那双黑眸慢慢失去焦距。

    “别、别……”声音断断续续,竟然还是温和的,“别告诉阿硫……”

    风沙骤然变得狂暴,黑云压城,又陡然安静。

    场景一转,变成了色调暧昧的高级餐厅。

    除了对面的男人外,这里空无一人,轻缓动听的音乐流淌,他的声音很有磁性。

    “就像蓝星的人类吃掉猪牛羊一样,也会有更高级的生物吃掉进化者。”男人摇晃泛着金色液体的酒杯,笑容昳丽,语速和缓,“金系像昂贵的烈酒,辛辣而回甘;木系是多汁又脆爽的新鲜蔬菜;火系就是微辣鲜香的烧烤;土系像是五谷杂粮,每餐都得来上点儿……”

    视线缓慢地落在餐盘内。

    桌下的指甲陷入手心里。

    “啊,忘记介绍,那更高级的生物,就是我们。”他啜饮了一口酒,舒适地喟叹着,道“进化者学院就是我们的秘密食堂。要大家学习呢,是因为等级越高口味越正。S级,是不可多得的美味食材呢。”

    说着,微微眯起眼睛:“不过,就算吃了那么多进化者,我也始终不能理解你们这些食材的复杂感情——你不是喜欢你姐姐的吗?为什么向我们献出灵魂,却只为了救你姐夫一命?他死了不是更好吗?”

    “唔,让我在你身上做实验的话……”他托腮望过来,眼睛亮亮的,充满着好奇和期待,“你以后可能会慢慢忘记现在的自己哦。真的值得吗?”

    ……真的值得吗?

    土系偶尔也会有阳光温柔的午后。

    小小的路芜砚正在午睡,而路如砂就坐在一旁读书。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那书本,站起身,沉默地望向熟睡的路芜砚。

    指缝中的什么东西,正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

    时伊清楚地看到,他抬起手,极小心地将一根金色的长针插入了路芜砚的心口。

    针尾完全没入进去,直到消失不见——

    那是控制力量的金针。

    “不要升到S级,也不要跟你姐姐学,去掌握那风的力量……”路如砂声音很低,“普普通通地过好你的一生就行,我已经这样,你就不要惹阿硫不开心了。”

    ……

    被路如砂全然遗忘的记忆不断地刺激着时伊的神经,世界的真相此刻朝她露出轻浅的呼吸和声响。

    画面中闪过一张又一张的脸。

    任课的老师们、无数的学生、土系的长老、学院的领导……

    统统难辨真伪。

    时伊混沌的思绪之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所有的族群都不能信任。

    陆明檀不行……

    路芜砚也不行。

    木系也好,土系也罢。

    她信任他们,但也不能确定,在他们身边的那些亲人或朋友,到底是不是戴着人脸面具的异种。

    云烟族也被排除。

    尽管她觉得自己手脚很干净,但万一,哪怕只是万一,她不小心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被上门排查,整个族系都会受到牵连。

    偌大的世界,偌大的进化者学院,偌大的蓝星……

    到底还有谁可以相信?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进入了水系的地界,站在了瀑布的面前。

    纯净清澈的水流奔涌而下,将一切污浊都冲刷干净,轰鸣撞在青石上,碎成漫天水雾,氤氲的雾气沾湿了她的发梢,带着沁骨的凉。

    男人懒懒靠在水边,银色短发很刺眼。

    漂亮的脸上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见到她回来,好像也没有半分多余的欣喜。

    没有言语,没有问询。

    只是那雨珠般的帘幕,在她面前微微地掀开一角。

    留出了一道恰好容她通过的,小小空间。

    “小水?”时伊高烧到胡言乱语,她眯起眼睛,“你还活着呢?”

    “……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虽晚但肥~52红包包~-

    又开了个新预收不敢相信……这本书拖拖拉拉写了三个月挂了三本预收,痛苦真的是灵感的源泉(误)

    但真的会巨好看这本!我的现言虐男舒适区!无敌想写!球球大家收藏么么么~

    《今天他决定活下去》

    在立春的这一天,沈礼周决定去死。

    他整理好所有的身后事,在关掉手机前,看到沉寂已久的高中群里发来消息。

    犹豫一秒,点开。

    【同学A:施然今夜回国!晚上聚会速速报名!】

    【同学B:她老公来不来啊?我从高中看见他就发怵……】

    【同学A:别怕老铁,施然让我昭告天下,她离婚啦!】

    【同学C:真的假的?程子淼那公子哥儿被离婚啦?他气疯了没?晚上呼朋唤友喊点小鲜肉来啊哈哈哈】

    ……

    沈礼周沉默良久。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熄灭了炭。

    重新望向镜中苍白的自己。

    阅读指引*

    1.本文为男主视角,男暗恋,故事从高中校园写起,后到都市,小短文,微群像;

    2.男主有遗传类精神疾病,病得不轻,后期会痊愈,能接受再入;

    3.女主前夫是男二,也是高中同学,追妻火葬场,酸爽刺激~

    4.本文主旋律是珍惜生命!只要活下去,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灵感来源2025年6月4日,文案写于2025年8月18日,均截图上传。

    第57章 第 57 章 胆小鬼

    男孩大睁着双眼躺在沙漠之中。

    暴烈的阳光晒伤了他的眼球, 视线时而炽白,时而昏黄,时而是血色的红。但他依然倔强地望着那光亮之处, 并不打算闭上眼睛。

    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太阳。

    以前无感甚至有些厌烦的阳光, 如今晒在失去温度的身体上, 竟有些暖融融的感觉。像父亲将他打得半死不活之后又施舍的拥抱。

    路如砂浑身都是伤。

    手腕在他不知天高地厚还手时被父亲扭断了,腿骨被打折, 别扭地弯在一旁,完全无法移动。他拼命汲取氧气,灼热的空气混着粗粝的沙,嗖嗖钻进他胸腔, 他想吐, 想咳,想喘, 但只能幅度极小地抽搐, 像条被扔在岸上的濒死的鱼。

    他在这里已经躺了不知道多久,意识混沌,也失去了时间流逝的概念。

    每天看着太阳朝地平线的方向倾斜下沉, 看着明亮天色变成浓墨般的蓝调,逐渐转成黑,圆月高高地悬起来……再看着朝日升起,变成这一轮正午耀眼的炽日。

    风吹动沙, 一层又一层地盖在他身上。

    从初始的薄薄一层, 到后来慢慢将他掩盖, 没入地底,也完全湮没他的呼吸。

    路如砂觉得奇怪。

    他明明一直认为活着没什么意思,为什么却还是没有干脆利落地死去呢?

    他甚至无法控制地在催动最后一丁点儿土系的力量, 试图拨开眼鼻上的沙,如老鼠般钻出一条细细的缝隙,重获光明和呼吸的权利,但如今也已经是徒劳无功。

    连阖上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

    窒息让他周身发寒,被阳光沐浴的沙子也不能再让他感到温暖,整个身体发僵,发麻,像陷入寂静无人的深夜,濒死感攫住了他心神,竟然冒上来了些名为恐惧的气泡。

    只能到这里了。

    他很想嘲笑自己。

    有什么好怕的呢?

    就在这时,飓风突然刮起,沙漠如狂舞的裙摆,他的身体被从地底翻出来,也如轻飘飘的羽毛般被高高抛起,又被旋转的风卷托举在了半空中。

    “吓我一跳。”少女的声音清脆地响起,“你躺这儿干嘛呢?埋这么深,露一丁点儿碧幽幽的眼珠,我以为有蛇呢。”

    他眼睛受伤,却仍凭借那模糊的轮廓,一眼就认出她。

    那是土系神女,路芜硫。

    唯有她会使用风的能力。

    他曾如蝼蚁般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看到她站在高高的神台上,一袭纯白而华丽的长裙,连发丝都泛着圣洁的微光。旁边站着她乖巧的弟弟路芜砚,装扮得板板正正,干干净净,小小的脸上有些紧张,轻轻地拉着她的手。她弯下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不知说了些什么,路芜砚便也跟着微笑起来……

    姐弟俩笑起来的样子和路如砂都有一点点像,但他们两人更像,毕竟他们是亲生的姐弟,显得角落里偷偷缩着的路如砂像个多余的仿冒赝品。

    “……小鬼,”微凉的金发垂落在他被晒得滚烫蜕皮的脸上,她蹙着眉,一双碧眸贴得更近了些,“还活着吗?”

    路如砂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劲,竟然嘶哑地吐出了轻而狠的气声:“滚。”

    她眉一蹙,不耐烦地“啧”了声,毫不怜惜他这个将死的小孩,一巴掌带着力度,拍在他的头顶。

    “真是没礼貌。”

    那巴掌力道不大,对路如砂却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般,他耳朵“嗡”地一声,如断电般,彻底陷入全然的黑暗。

    “小鬼,小鬼,喂——不是吧,这么脆弱吗?”

    ……

    这并不是标准的救赎故事。

    至少路芜硫并不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姐姐”。

    除了定时喂他一些几乎难以下咽的饭菜、歪歪扭扭地帮他上药包扎以外,在他刚被捡回来那几天,她几乎都视他为空气,偶尔和他说一两句话,也都是命令的语气。

    “喝掉。”

    “吃完。”

    “不许吐!”

    “没礼貌的小鬼。”

    在路如砂刚开始迷迷糊糊的时候还是很配合地吃干抹净,但后来他意识苏醒,便开始反抗,紧咬牙关,坚决地不吃也不喝。

    态度很明确——

    与其要这样苟延残喘地被她拯救,他还不如干脆现在就死掉算了。

    他心里有数,父亲挥来的碎石淬着毒,那还是金系母亲发明的毒,无药可解,死死地卡在了他的膝盖之中。碎石被那毒溶解,外面看根本不明显,但里面的筋肉早已在沙漠时就被灼成了烂掉的腐肉,他已经能嗅到散发着隐隐的臭味……

    上药只能延缓一时,根本无法治疗根源问题。

    那两条腿应当是废了。

    也就是路芜硫周身自带清香的风,暂且闻不到而已。

    他将脸偏到一边去。

    路芜硫语气是明显忍耐着的细声细气:“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再不好好吃饭,会失去进化能力……”

    他侧着脸,再次开口,还是嘶哑地一个字:“滚,”

    路芜硫表情一冷,神女的耐心只尽于此,她扳过他的脑袋,干脆拿勺子塞入他口中,按住他舌底,掐着他的喉咙,逼他囫囵吞进去。再扯开他手脚的绷带,胡乱抹些刚买回来的药上去,再一圈圈地固定缠好。

    几天来都是如此。

    两人根本没什么交流。

    没办法,毕竟神女这时刚刚上学不久,课业压力相当大,自己也是一脑袋官司。每天放学回来稍微折腾他几分钟,就抓紧时间坐到一边抱着本书苦读。读着读着分了心,小风就在身旁吹起来,叮铃叮铃地摇动那风铃,催眠一样,再一会儿路如砂看过去,她已经睡着了。

    他的视线落在她茸茸发顶,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他打算去死。

    但他并不准备死在她房间里。

    要能发动空间转移才可以。

    就从明天起,他打算配合她,好好吃饭,尽快恢复能力,然后干干净净地去死……

    第二天他便张开了口,顺从地一口口吃下了饭。

    路芜硫眉梢微挑:“呦,想开了?”

    路如砂沉默地大口吞咽着,没说话。

    这天,路芜硫也一样地看了没几分钟书就睡着了。

    她不知道做了什么厌学的梦,蹙眉换了个姿势,微风突然吹起,将周边那些课本悠悠地荡远了,其中一本落在了路如砂身旁。

    风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地翻着页,他视线偏过去,也随意地读。

    不知不觉地竟读了进去。

    作为分家,还是被贬的分家,路如砂并没有资格进入进化者学院,接触到路芜硫所学的课程。

    但他在分家自行组织的“学校”中,排名永远位列前茅。

    书读到最后一页,他突然一激灵,猛地抬起眼睛。

    路芜硫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地醒了,正托着腮,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有些好奇:“你喜欢读书?”

    ……

    她已经默默给他翻了好一会儿的书了。

    明明她在给他换药时,已经将他全身上下几乎都扒得几乎精光,但这刻路如砂还是觉得自己的什么包装被拆开了一样,更赤裸了。

    他耳根滚烫,不发一言,悻悻地再次转过头去。

    “害羞什么?喜欢读书是好事啊。”路芜硫觉得挺有趣,她笑了几声,另一本书被风托到了他眼前,“喏,这是下册,读吧。”

    路如砂死死地闭着眼睛。

    但是他现在脸面对着墙,睁眼闭眼路芜硫都压根看不到,她哼着歌在后面伸懒腰,又自顾自地吃起零食。

    只有那风,按照大概估计的时间,静静地将书翻过一页。

    ……

    不看白不看。

    上册的结尾戛然而止,又留尽悬念,他实在很好奇下册的内容。

    路如砂先是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勉强读几行以消好奇心,后来慢慢又沉浸了进去。

    书本太有趣了。

    透过那些文字,他好像到了从未见过的世界。失去了身体的负累,灵魂是那么地自由,可以尽情地揣摩,思考,再建立自己的小小天地。

    其他的进化者原来是这样生活的吗?

    他们每个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地读到如此精彩、浓缩无数智慧的文字吗?

    身后路芜硫也唰唰地翻着书,但她显然没什么耐心读字,确切地说,她根本没耐心一直坐着。

    没一会儿她就起了身,出去溜达了。

    路如砂猜她可能又出去捏泥人了。

    作为神女,路芜硫从小就离群索居,长老们时常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后来干脆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犯了错误才会教育她。

    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和他很像,也没什么朋友,闲来无事喜欢捏些泥人陪自己做游戏,自己磕磕绊绊竟摸索出了土系的秘术——傀儡大法。

    那是极阴狠的招数,被她随意地用来过家家,竟演些爸爸妈妈姐姐弟弟的游戏。

    路芜硫是天生的战斗天才,可惜心思并不在战斗上面。

    平时路芜硫下午就会回来,可这天她竟然整整一夜都没有回来。

    路如砂完全没有睡意。

    无尽的黑夜攫住他心神,那种令人窒息的濒死感又冒上来,他沉默地抓紧被角,看着月光下模糊的书籍,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咯声。

    一直到太阳重新升起,循环往复。

    他如尸体般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当时的沙漠上一样。

    一动不动,整整等了三天两夜。

    她回来的时候是深夜,显然不是从土系回来的,周身带着一身潮湿的霜露。进门也没有考虑他是不是在休息,先啪地开了灯,然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小鬼——”

    深重的寂静被打破,路如砂转头望过去,吓了一跳。

    路芜硫身边,从头到脚都是用风托着的书,微微地转动着,把她衬得像个大风车一样,猛地一看还有点像千手观音。

    “老师给我开通了图书馆的权限。”她洋洋得意道,“我完成了A级任务哦!”

    那书一本本地往他的床边飞去。

    路芜硫打了个呵欠,斜眼过来,不知道视线落在哪里,脸突然整个冷掉。

    路如砂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在他床下靠边接近视线死角的位置,竟放了整整一箱面包、牛肉干、零食,还有饮用水之类。

    是他一伸手就能够勾到的位置。

    但他一下都没有动。

    他根本就没有发现。

    路芜硫一点都没有觉得自己的位置放得太过于隐蔽,她怒火一下就上来:“你什么意思啊?就那么想死吗?我对你还不够好?”

    虽然前因有误会,问题也奇怪,但结果倒是一致的。

    路如砂确实想死。

    他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不许!”

    路芜硫干脆利落地撂下两个字,书也跟着她的怒火噼里啪啦落在路如砂身边,震得他床板都弹起了一下。紧接着,路如砂感觉自己和床之间被强行地塞进了一层风——

    他完全悬空在了这床上!

    “乖乖吃饭也是想为了能用空间转移跑出去吧?”路芜硫冷哼一声,“开玩笑,死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告诉你,你小子跑到天南海北我也能瞬间抓你回来。”

    路如砂脸色铁青,他没想到她竟那么聪明,轻而易举地看破他的想法,还完全不置一词。

    而最难受的是,被她的风托起来的感觉和被她抱起来差不多,而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实在是浑身别扭。

    他第一次想开口,才发现嗓子根本说不出话,只沙哑地“啊”了一声,很难听,他又立刻闭紧了嘴巴。

    路如砂想问,你管我做什么?

    你明明已经有一个弟弟了!

    你甚至根本不知道我这个弟弟的存在,我们根本毫无关系,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好心地对待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呢?

    路芜硫也没有兴趣听他要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冷声道:“书要一个月之后还,一个月内,你把这些都看完。”然后理直气壮地道,“一个月后帮我写个读后感,要交。”

    说完甩甩手走了。

    经过路如砂的时候,他余光看到什么,然后猛地转过头来,双眸都睁大——

    他看到她背后鲜红的血迹。

    湿漉漉的,把衣服都渗得有些沉了,在后面拖拽着她的脚步。

    ……也是。A级任务并不是那么好完成的。

    路芜硫再厉害,但毕竟年轻,连路如砂都能看出来,她根本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缺少经验,更缺少城府,面对狡猾的异种应该轻易讨不了好。

    路如砂怔怔地望着那血迹,没料到她竟在此刻突然转过身来,两人恰好来了个四目相对。

    路芜硫仍带火气:“我刚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路如砂不知怎么,竟然在她的威压下点了下头。

    幅度很轻,但她清楚地看到了,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眨眨眼睛,一时没说出话,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行。”路芜硫矜持地收尾,“那你现在先随便吃点东西吧——明天等我休息好了,再给你做饭吃。”

    路如砂鬼使神差地又点了点头。

    这下路芜硫再也无话可说了,她挥挥手,匆匆忙忙地去洗澡了。

    恶心死了,杀那异种的时候不小心没闪开,弄了一背的血,这下可好,喜欢的衣服也要扔掉了。

    从那以后,路如砂的手慢慢好起来,他可以撑着自己坐起来,然后自行按顺序翻阅那些书籍。

    他装作开始接受自己变成残疾的现实。

    在路芜硫面前努力地锻炼自己的臂力,自行上药换绷带,把逐渐萎缩的腿一丝不漏地藏在厚厚的棉被里,还时不时做出一副刚按压活动完,好像腿也在逐渐恢复当中的样子。

    在路芜硫的惊叹之中,他顺利地帮她完成作业,还将那些书籍归纳总结,写了满满一本逻辑清晰、条理清楚的笔记附在一旁。

    就这一次吧。

    他想。

    就为她做完这一个小小的作业,勉强算作报答……他实在身无长物,没有其他可以报答的东西。

    只会拖累别人而已。

    他实在不想看着她一次次地买回来没有用处的药,也不想看着她打着哈欠给他做饭了。她自己做饭自己都不吃,盐和糖有时都倒错,但路如砂每次都安静地吃完。

    路芜硫笑着摸了摸他脑袋,夸奖他:“好有用的小鬼。”

    然后又扔给他一堆新的书——

    这是完全打算弃理论课于不顾了。

    路芜硫自上次完成第一个A级任务后好像突然对打架上了瘾,时不时地就出去接任务,四处周游玩乐。她人聪明,能力强大,在实战中成长得极快,为土系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荣誉,土系长老们对她管得便更宽松了些。

    毕竟如果真打起来,几个长老或许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而路芜硫的脾气,惹毛了她或许会真的出手,才不管那些敬老爱幼什么的美好品德。

    她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神女。

    拥有着无上的战力,连进化者学院也要给她开些小灶。

    路如砂总算恢复的差不多,并且找到了空档。

    他把自己转移到了遥远的蓝星——

    在几次踩点之后,他选了蓝星非富即贵的一个地界,叫紫禁山庄。

    在地底,他建了一个小小的冢,作为他的坟墓。

    土系的进化者,死掉也不过是一捧沙,希望住在此地的蓝星人可以原谅他的放肆。

    这辈子,路如砂觉得自己的命很不好。

    出身就不好。

    倒不是低贱,只是有着太不凑巧的血缘,无论如何努力都于事无补,永远也无法和神女并肩而立。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他不想再做进化者,去抛头颅洒热血地维护蓝星的和平。

    他想在这安稳的蓝星,被人保护着,做个无忧无虑的优渥富二代,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安心地读无穷无尽的书——

    再也不要去打扰神女了。

    他怎么配?

    路如砂直接将自己转移到了那最深的地底。

    无尽的黑夜之中,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巨石压下,但身上的石头却迟迟没动。很奇怪的是,那令人恐惧的濒死感也没有袭来,他的身体甚至都没有打颤……

    女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就在这儿等死啊?”

    路如砂心神震撼,他浑身一抖,睁开了眼睛,然后在昏暗之中,看到路芜硫弯弯的眉眼。

    也看到她一身衣服被尖锐的利器划得破破烂烂,有着明显的伤痕,几处翻出了血肉,伤痕连起来好似六芒星——他迅速辨认出,这应该是金系的技能造成的。

    路芜硫脾气一般,上学经常和人发生口角,但被打得这么惨烈的,还是头一遭。

    他下意识地开口,竟然先问:“出什么事了?”

    “你的腿有救啦。”她的回答也驴唇不对马嘴,只笑嘻嘻地朝他展示自己手里的那有着金系标识的东西,道,“胆小鬼,这下可以勇敢地活下去了吧?”-

    作者有话说:会有一点点回忆的内容,虽然有美化反派的嫌疑(实际并没有,他还是该死),但对后面的剧情有作用,琢磨了很久还是决定写出来

    怕大家不喜欢看,这章全部发红包!请大家看哈哈哈

    全部红包包~

    第58章 第 58 章 想试试你

    风将路如砂团团包围住, 他轻飘飘地飞起来,被她拉着手拖回家去。

    一进门才知道,路芜硫根本没有回家, 她得到了那金系的道具, 便直接跟着他来到了紫禁山庄的地下。

    小床上的被子里鼓鼓囊囊, 掀开一看,有鼻子有眼的, 还朝他们打招呼,语气僵硬:“回来了。”

    “呦。”路芜硫眉毛一挑,“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傀儡大法?”

    语气很阴阳:“我竟然不知道你除了读书好,能力也这么强呢, 早说有兴趣, 我亲自教你啊,还要偷偷摸摸学, 多辛苦。”

    没错, 路如砂偷偷观摩并学习了制作傀儡的方法,这是他成功的第一个傀儡。

    他都是趁着晚上偷偷摸黑做的,借着月光感觉多少和本尊有几分相似, 想着能应付一时是一时,如今光天化日之下,才发觉鼻子有点歪,嘴也有点歪, 颇像中风面瘫了似的。

    他简直没眼看, 低眉搭眼地挥挥手, 那傀儡瞬间化作了沙。

    沙飘飘然落下,旁边那封信徐徐露出来——

    路芜硫好奇地抬起手,风立马屁颠儿地将信卷了过来, 路如砂反应过来,立刻伸手去够,被她随手拨到一旁,径自拆开那封信。

    字迹相当漂亮。

    口气相当狂妄。

    【不要来找我。】

    【我一点都不会感激你。】

    路芜硫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望他。

    路如砂垂着眸,伸出手向她索要,声音很低:“还给我。”

    “凭什么?不是写给我的吗?”路芜硫冷哼一声,她怪腔怪调地学,“‘一点都不会感激’——啧,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我记得我小时候从蓝星抱了一只瘸了腿的流浪狗回来,都比你……”

    她絮絮讲起陈年往事,路如砂认真倾听,又抓住机会,眼疾手快,趁她没注意揪住纸的一角,竟直接借着她的力气“唰”地将那张纸撕开了——

    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手里的那大半张撕了个碎。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使的力气,路芜硫看着自己手里的那张纸有点发懵,听路如砂说:“这才是给你的。”

    她手里残留的是剩余的,歪歪扭扭的半张纸。

    【……来找我。】

    【……感激你。】

    少年自己也觉得巧,话里好像有一丝压不住的笑音,路芜硫立刻斜睨过去,发现他仍是那冷冷淡淡的模样,一时怀疑自己好像听错了,又很快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指尖一挑,风直接把他扔回了那床上。

    然后命令:“裤子脱掉。”

    路如砂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他表情空白了足足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比划着自己的大腿处,道:“不、不用,从这里……从这里剪开就行。”

    “随便吧。”路芜硫不太在意那些细节,她对着光研究好不容易从金系那儿打赌赢来的小瓶子,琢磨着用法,过了会儿一转身,看到他已把自己收拾妥当,斜斜地靠在床边上。

    少年双手支着自己的身子,笔直地坐着,手指攥着床的边缘,陷下去深深的印记。意识到她的视线掠过来,他下意识地稍偏过头去,灯光在睫毛下打了一圈浅淡的阴影,又深深呼吸了下,转过头望她,路芜硫注意到他浅淡苍白的唇上有些隐约的齿印。

    她顿了一顿,声音意外地轻:“会有用的。”

    路如砂点点头,上半身牵拉出微小的幅度,两条苍白光裸的腿却纹丝不动。

    路芜硫拧开那个小瓶子,里面竟旋出来一根两端尖锐,中间如弹簧般的长长金针,她自己也愣了一愣,问他:“能忍痛吧?”

    路如砂点头。

    能有痛感就是好事。

    那两条腿……早就毫无知觉了。

    路芜硫走上前去,一边看使用说明,一边蹙眉在他的大腿、膝盖、小腿上按来按去,寻找下手的地方。

    尽管路如砂失去了触感,也几乎完全不敢看那画面,他垂着眸,心跳怦怦作响,视线到处乱飘,没有聚焦——直到她手起针落,毫不犹豫地扎入了他膝盖上方软骨的地方。

    极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

    腐肉好似通通都在烧灼,在他沉寂已久的腿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所有的细胞都在被激活,却像是被钝刀细细从骨头上刮下来般,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缩紧,连骨髓里都渗着钻心的疼痛。

    路芜硫手极稳,她毫不手软,将那弹簧尖锐的那一端深深扎入,旋转没入腿内,然后像一圈圈拧紧一样,拧紧了他的整个膝盖。

    全程几乎没有血液流出来。

    那条腿是真的废掉了有一段时间。

    痛感从膝盖一路窜上后颈,冷汗瞬间湿透衣襟,路如砂眼前阵阵发黑,但一声都未吭。

    她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眨眨眼睛,问:“疼吗?”

    路如砂平稳地道:“不疼。”

    “是吗?那我继续?”路芜硫讨厌他的嘴硬,她微扬下巴,带着挑衅意味,“你确定不用休息一下?”

    路如砂摇摇头:“不用。继续吧。”

    于是路芜硫干脆利落地拧开了另一个小瓶子,对他的另一条腿继续下手,路如砂全程很安静,等她全部拧进去后转过来一看——

    这小鬼竟然已经疼得昏死过去了!

    ……

    她一瞬间真是有被气笑的冲动。

    这是她的好同学凌允镜亲自帮她研发的道具,过程非常曲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等研发出来却莫名其妙就被金系收了编,纳入珍稀道具库,还没署上他的名字。

    那家伙气势汹汹地指挥着她去金系偷回来的时候就说了:“这道具可是我研发的!那些老头就是怕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署名权不给我,报酬也只给我一半……当然保证有用!我再说一遍,那是我研发的,效果立竿见影,拧进去就会好起来!缺点吗?嗯……不保证减轻任何痛苦,甚至还会加重痛苦,当然也会有些排斥反应了,后遗症什么的,我没怎么操心过这方面……喂,别那种眼神看着我,有用不就行了吗?疼一点会死人吗?”

    真的可能会死人的。

    路芜硫望着脸白如纸的路如砂,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他眉心蹙着,额上沁了些汗珠,紧抓着的手指松松虚握着,唇微张,齿印渗出露珠般的鲜血,呼吸极其微弱,胸膛起伏的弧度几乎看不见。

    空气中的温度好似高起了些,路芜硫抬起手,放在他额上,果不其然,已经迅速地发起了烧来。

    这也是排斥反应中的一环。

    凌允镜说不需要服用任何药,说那些药可能会和他的药起到反效果,只能安静休养,看自己的造化。

    立竿见影……

    也不知道那家伙是不是吹牛的。

    路芜硫歪头望了那昏睡的少年一会儿,轻叹口气,起身准备离开。

    手却被他握住了。

    滚烫的触感烧灼着她的指尖,路芜硫动作一顿,竟然听到他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阿硫。”

    他没说出来下面的话,只是费力地睁着一双眼睛望她,碧色的眸含了水般莹润,轻眨一下,像要失去意识似的,又眨一下,清醒片刻,继续坚持地望着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直到路芜硫莫名其妙地重新在他床边坐下。

    他弯起了唇角,半梦半醒之间,牵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额上,蹭了蹭,又沉沉睡去。

    灼热的鼻息洒在她手心,痒痒的,让她又想起曾经在蓝星抱回来的那只小狗了。

    土系管理森严,严禁饲养宠物,她偷偷抱养回来那只小狗,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长老们认为,那是玩物丧志,是浪费时间。但路芜硫真的很喜欢那只小狗,不觉得它是“物”,更不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

    她反而觉得因为有了那只小狗的陪伴,自己的生活突然就变得多姿多彩了起来。她会为了它开始正常自己的作息,早睡早起,每天抱着它出去看风景,还会买回来各种有营养的食材,试着改善它的伙食。

    它瘸了两条腿,很乖,一点都不闹人,每天都会在家等她,回来就能看到它圆溜溜的眼睛,听到它的声音,感受到它的呼吸……

    路芜硫那段时间很幸福,她甚至都没有再玩她的那些傀儡。

    但小狗被长老们发现,她耷拉着脑袋去听训了一天,第二天起床,却不见了它的踪影。

    “……放回蓝星去了,”长老们在她尖锐的风刃下这样解释,讷讷地,“那才是它的家,我们给它找到了更合适的主人……你没发现它在这里很瘦吗?都没怎么长身体……”

    路芜硫最终还是没有做出更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她冷着脸警告了所有长老们,不允许任何人再踏足她的小小天地一步。

    是他们要她离群索居,连亲弟弟也只有在一些必要的庆典上才可以见面,又凭什么管束她的生活?

    是,他们说她破坏力太强,会在无意识时失去控制地伤人——她也确实在盛怒之下将这土系的议事厅夷为平地了,但她每晚睡觉前都按照长老们的吩咐,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锁了起来,根本没有伤害过那只小狗!

    现在的她,是不是拥有了和人相处的能力呢?

    如果她真的可以和这个少年和平相处的话,是不是有一天也可以回到土系和族人一起生活呢?

    身边的少年睡得很沉,极有规律的轻浅呼吸拂在她耳畔,路芜硫慢慢也开始睁不开眼睛。

    浅浅地打个盹儿吧,就和往常一样……

    和金系那场恶战让她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她慢慢地沉入了睡眠之中。

    路芜硫是被突然惊醒的。

    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她的力量暴走,竟在茫茫夜色之中刮起了飓风,空荡荡的穹顶之外,巨大的沙尘暴席卷而来,而身边的少年已不见踪迹。

    这样的事情在她很小时也发生过。

    那时消失在飓风之中的是小小的路芜砚,她时隔几天才看到他,他被长老抱回来,浑身都是风刃带来的伤痕,还张开手要抱她。

    那时她也很小,力量远不如现在强大,路芜砚又一直是个机灵的,对风熟悉,很会闪避……而那男孩估计站都站不起来,在这样的飓风之下……

    路芜硫心中发紧,想喊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感受风的走向,紧接着身形一跃,飞上天空,浮在那圆月之中,四处寻觅。

    风暴随着她意识的恢复,渐渐地停歇。

    明月高悬,四面八方被卷起的沙被月映得洁白,如雪般纷纷扬扬地落着,她迅速锁定了路如砂的身影,飞身而下——

    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时不时地又跌了跤,然后好似感受到了她的接近,也在此时突然抬起头。

    四目相接,他看到她的表情,突然就朝她笑了一下。

    是很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脚尖点了地落下,看看他身上的伤,又看看他摇摇晃晃的模样,难得也有卡顿的时候:“……你,你没事吧?”

    “有事。”他说,又笑了下,道“我可以站起来了。”话还没说完,没站稳,“扑通”一声差点跪倒在地,自己挣扎两下没爬起来,又向她伸出手,道:“嗯……可能要你再拉我一下。”

    窘迫的,却仍带着笑音。

    路芜硫莫名被他的喜悦感染,也笑了,她伸手拉起他,又歪头看了一眼他身下,总觉得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了。

    她没看清楚。

    只有路如砂知道。

    不,现在时伊也知道了。

    那是一只小狗的尸骨。

    在路如砂被飓风卷上天空的时候,穹顶边缘的小小骨头也跟着他一起被震飞,四散在了各地。他认出那瘸掉的腿骨,知晓那是路芜硫以为被送回蓝星的小狗,也在同时认出小狗胸骨上的致命伤,是来自路芜硫的风刃。

    也就是在这刻,他的双腿有了些知觉。

    他一点点地摸索,挪动,吃力地使用着空间转移,一点点地将它送到了紫禁山庄的地底,送到了那本来为自己而设置的坟墓里。

    然后拉着她的手,一起回家去。

    后来在他的坚持下,路芜硫开始继续尝试,当然也曾将他卷飞好多次,只是他很坚强,总能找到回家的路,也基本不会受什么伤。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她的能力终于逐渐稳定,无意的伤人事件频率越来越低。

    听说和陆槐在一起之后就更稳定了,陆槐会在她睡梦时建造起热带雨林,将她的所有戾气消解在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里。

    森林是多么地富有生机啊,大自然有着奇妙的力量,花草树木都坚韧,在陆槐的力量之下,瞬间就可以重新生长回到原本的葱葱模样,掩盖一切痕迹。

    路如砂后来曾在路芜硫的家中见过那热带雨林。

    很美,很精巧,每一处都能看出是精心设计。

    屋顶被藤蔓织成的穹顶覆盖,深绿的龟背竹叶如撑开的伞,边缘垂着串珠般的空气凤梨,阳光透过叶隙落下,地面上开着星星点点五彩斑斓的花儿……

    “你姐姐在睡觉。”陆槐很轻声地询问他,打量着他的神情,“怎么了吗?”

    路如砂不得不承认,陆槐在这方面比他更有能力,比他硬扛的方式方法要强一些……强很多。

    至少不会让阿硫在懵懂醒来时,孤零零地飘浮在那明亮圆月之上,露出那样不属于她的、迷茫的表情。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将陆槐已经停跳的心脏装入那傀儡之中,试图让他活下去呢?

    为此还和恶魔做了交易,沦为了没有自由意志的实验品。

    明明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为什么一定要多此一举?

    路如砂忘记了。

    因为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只留下两个残破的男人互相憎恨,面面相觑。

    ……

    “喂。”

    冷冰冰的男声响起,“也该睡醒了吧?”

    时伊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

    光线并不刺眼,但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

    映入眼帘的,竟然是陆槐为路芜硫精心设计的热带雨林!

    她竟在睡梦中,按照路如砂的记忆,又催动了陆槐的力量,将这一切重现在了……在……成霖的家里。

    不,定睛一看,那热带雨林和记忆之中的架构有些相似,却有着很明显的不同之处。

    主要是,多了水的元素。

    溪流正从树木间蜿蜒流出,水底沉着圆润的鹅卵石,几株水榕的气根垂在水面,随波轻轻晃动,偶尔有透明的小鱼从根须间游过,尾鳍扫过水面时漾开浅浅的涟漪。

    就连不远处的水椅,也被开着粉花的藤蔓攀缘而上,银发男人懒懒地坐在那儿,望向她,然后轻轻蹙了眉。

    他问:“觉得他不该死?”

    “……什么?”时伊许久没有开口,嗓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她口渴得头都快要爆炸,半晌才反应过来,“路如砂当然该死。他罪不可赦,千刀万剐都便宜了他。”

    他顿一顿:“那你哭什么?”

    “我?哭?”时伊卡顿地抬起手,真的在脸颊上触摸到湿润的痕迹,她停了会儿,“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想念阿硫。”

    话音还没落下,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再次跟着落下,时伊一时有些无语。

    “果实”在绝对空间灼灼燃烧,浑身都火烧火燎,她都快渴死了,真不知道怎么还能挤出些眼泪来。

    时伊叹了口气,干脆放空地望着天花板欣赏起来——水珠凝结成的冰晶被缀入了藤蔓之中,像数不尽的漂亮星星。

    人是由记忆组构的。

    经历过的事件和发生的感触杂糅在一起,无形之中修剪了人的性格,影响了接下来的选择,在漫长时光中潜移默化堆叠出了成长的道路。

    时伊拥有了路如砂的记忆,跟着他重新活了一遍,被他对路芜硫的感情彻底浸透,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无数冒着傻气的幻想。

    如果阿硫活着呢?

    一切会不会都变得更好一些?

    “阿硫?路芜硫?”成霖的语气冷淡,像是不理解她突如其来的情绪,“想的话就去见她啊。”

    时间就在此刻停滞,整个空间全然寂静三秒。

    时伊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她坐起身子,直直地望向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中薄被,“再说一遍。”

    成霖当然不会回答她这种蠢问题。

    于是时伊从床上跳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向他倾身下来,一字一句地问:“路芜硫,还活着吗?”

    火焰将她双眸烧得灼灼明亮,她的鼻尖几乎要蹭到他鼻尖,滚烫的鼻息轻掠过他面颊,成霖惜字如金:“嗯。”

    她缓慢地、长长地深吸一口气。

    整个人像活过来一样,如那无数绽放的花儿一般,散发出和刚刚截然不同的,勃勃生机。

    成霖道:“但她不一定会见你。”

    “没关系。”她很快地答,又重复,“没关系。”

    她活着,阿硫还活着——

    这真是令人再欣喜不过的事情。

    时伊并不是个自来熟的个性。

    她能够很轻松地摆出来一副熟稔的模样,但实际上却很慢热,需要很多时间才可以接纳一个人的存在。短短一生之中,与她真心相处相知的人没几个,妈妈、爸爸、温斯北、云亦、小水……

    却统统离她而去。

    还有阿硫。

    哪怕只是在路如砂的记忆中单方面与她熟识,时伊也很开心得到她还活着的消息。

    “我有些事情要办。”她在心中迅速地梳理着自己得到的所有信息,确认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紫禁山庄被拔地而起,她的能力应当是得到了成霖的肯定,才会收留她在这里休息……而且应该休息了有一段时间。

    她“吃”掉了那凝聚着无数进化者能力的“果实”,早已今非昔比,就算是和成霖,也应该可以建立起真正的合作关系。

    要想办法处理绝对空间中的那个“便当”——涉及到无数实验者的未来。

    要找到那个和路如砂一起吃饭,把金木水火土五系都作为食材点评了一遍的,莫名其妙的男人。

    要……

    “在你那些事情之前,”成霖冷冷道,“先把你这些花花草草都撤了。”

    藤蔓在水椅上吸饱喝足,粉花开得娇嫩无比,一朵恰好大咧咧地开在了他的扶手处,男人双手斜斜抱在胸前,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表情。

    “哦……”时伊下意识地想抬手,却突然意识到什么,朝他挑了眉,“你自己撤不掉吗?……哦,你的伤还没好全?”

    说着,笑容加深了一些:“啊呀,大名鼎鼎的白毛鬼,难道现在还打不过我吗?”

    成霖扯了扯唇角,却没什么笑意,冰蓝色的眸微眯起来,周身瞬间散出刺骨逼人的寒冷:“想试试?”

    冰冷瞬间侵袭了时伊的身体,胃里灼烧般的痛感被降温,冷却,让她整个人都舒适地想要喟叹出声。

    快渴死了——

    水是人类生存的源泉。

    人怎么可以离开水呢?

    “对。”她点点头,咽了咽嗓子,道,“别误会,不是想和你打架的意思。”

    她试着解释:“是想试试你。”-

    作者有话说:写男人咔一下就写死,写女人真的不想她们死,就算经历了很多痛苦但也希望她们活下去——

    因为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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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第 59 章 小水,成霖,都是他……

    她倾身过来的瞬间, 成霖其实是有些跑神的。

    她琥珀色的双眸总是明亮,在高速旁的林间手刃了那大蛇时是,在病床上醒来张口就骗人时是, 在水系层层叠叠的墓碑前时是, 在信誓旦旦要与他合作时是, 现在亦如是。

    他在那双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微蹙着眉,好似有些不能理解。

    他不理解她明明可以无知无觉地快乐生活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对这些秘密追根究底;

    不理解她之前明明那么弱小,为什么却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他,甚至还会产生想要和他合作的想法;

    也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在那种几乎丧失了意识的状态下,选择回到他这里;

    最不理解的是,

    她现在明明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为什么, 却好像正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小……成霖。”

    时伊微恼地蹙了下眉。

    她在心中区别着小水和成霖。

    尽管是分身, 但拥有着不同的记忆, 也就变成了不同的人。之前她当然完全不会混为一谈,但在紫禁山庄看惯了小水“成人”的模样后,那个黏土宝宝在她脑海中便和成霖的身影逐渐融合在一起了。

    她有些想念小水。

    那是真正与她知根知底的人, 是她的抱枕,是她在进化者学院的阿贝贝。

    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里,她不知道对他说过多少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她不给他反抗的机会,他听也得听, 不听也得听, 就像包容万物的深海一般, 寂静沉默地承接她无数翻涌着的情绪。

    漫长的时间里,她和他一直在一起。

    而如今,小水消失了。

    绝对空间的黏土宝宝失去了灵魂, 变回了曾经的黏土人偶,被她摆放在它曾经的小床上,却不会呼吸,不会起来到处走动,不会把她的绝对空间收拾得干净整齐,也不会蹙眉对抗她的魔爪……

    整个黏土的身体已经破碎开来,再也无法拼凑回去。

    时伊不知道小水在第一人民医院受的伤原来从未痊愈过,更不知道他竟然一直忍受着那残破身体带来的绵绵疼痛,还表现得完全像没事人一样,从未和她表露过一丝一毫。

    为什么不说呢?

    他觉得她不值得信赖吗?

    是,她是不想要小水回到本体,是打算剥夺他的自由,锁住他一辈子,让他在她的压迫下,被迫永远作她最忠实的同盟。

    她当然也知道,凭借小水的聪明,显然看出来她的打算,预知了自己的未来。

    所以他才毫不在乎地向她提出了“吃掉陆明檀”的建议,哪怕知晓那会让他灰飞烟灭,所有记忆也一起全部消散……

    也是。

    那些经历,对他来说,或许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

    真是狠心的小水。

    果然是成霖的分身啊。

    时伊在路如砂的回忆之中也看到过成霖的身影。那刷新了她对“白毛鬼”有限的认知,此刻她再看向他冷淡的眸,知晓这也确实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别动,”她道,“让我试一下。我不会伤害你。”

    ……什么“试一下”?

    成霖沉默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他根本不担心她会伤害自己。

    她的能力确实是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几乎快要与他持平。但如果现在两人真的要战斗,成霖也完全没有输的可能性。哪怕他的伤势久久未愈。

    可她看起来完全没有战斗的意思。

    那么,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不理解的事太多了。

    连他也不免有一丝好奇。

    随着她的接近,气味变得越来越馥郁。

    原本他的世界只有浅淡清甜的水汽,辽阔无垠,空空荡荡。此刻却因为她的到来而天翻地覆,变得有火焰,有土壤,有花草树木。

    像刚下过雨的林间燃点起了融融篝火,像春天冒出新芽,像傍晚绽放烟火。

    她在那样的世界拥抱了他。

    十指相扣,颈肩交叠,他有些僵硬地坐着,而她双手肆意地抚着他的腰身和背脊,脸颊贴在他脸颊,温度几乎要将水温点沸。

    他当然该挣脱开的。

    心神一动的小事而已。

    但莫名其妙地,在她肌肤即将碰触自己的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心灵感应,就像是来自于自己敏锐直觉的提醒——大概只有一秒的空隙,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完完全全地钻入了他的怀抱里。

    像终于入水的,自由的小鱼。

    她显然感受到了舒适,正深深呼吸,身子一点点地在他怀里柔软下来,鼻息洒在他颈间,长睫扫过他耳后。

    “好受一点吗?”时伊感受着那无穷无尽的水意,焦渴的情绪慢慢平静,她指尖摸索着,点在他后腰的伤口处,道,“假面撤下来,给我看看吧。”

    成霖的身上覆着一层水之假面。

    寻常人完全无法辨认,但时伊在紫禁山庄整整用了十天假面,她感受到在与他接触的瞬间,水面泛起极小的波澜——

    而那假面,应该是为了遮盖伤口的。

    成霖真实的身体上有着不少未愈合的伤口,有的甚至还在流着鲜血,不断地流出,又被他用水不断冲去。

    她窸窸窣窣地触碰着,感受到那伤口多而复杂,很奇怪,有被岩石撞击的,被切割的,被烧灼的,被树根洞穿的……

    原来他和小水一样,受了伤也喜欢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可他毕竟是成霖。

    她不明白他怎么会受那么严重的伤,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找木系最顶级的医生诊疗。

    ……他也信不过木系吗?

    时伊催动自己体内的能量,试着将绿叶包裹在那伤口上,但收效甚微。

    他既然没反抗,她便也没放弃,死马当作活马医地尝试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凉而润的肌肤都变得温热,她终于感受到,伤口上好似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柔韧的壳。

    假面逐渐散去了。

    枝叶喝饱了水,舒展开来,时伊看到嫩叶缝隙之中,那硬壳的模样——和他的肌肤颜色类似,却泛着明显的,珠光般的金属质感。

    很漂亮。

    金属慢慢沁出耀眼的露珠,滴落在他伤口的血肉之中,不知是过于滚烫还是冰凉,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下。

    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

    竟然是金系的力量发挥了作用!

    叶片再展开一些,那壳看起来明显地弱不禁风,于是叶片匆匆忙忙重又覆盖上去——

    时伊这才反应过来,木系的治愈能力对他没用,单单金系也没用,需要两者融合才可以帮助他的恢复。

    怪不得不找医生,找了估计也很难发挥作用。

    她一边想着,一边轻轻抚摸着成霖薄而韧的背。

    后腰这处是最深的伤口,她的这层壳明显太薄了,虽然确实能够起到助力,但想要助他痊愈,显然还远远不够。

    虽然她体内确实有金系的力量,但那毕竟都是从“果实”中凝结而成的,她没有“吃掉”过能力强大的金系进化者,也就无法自如地使用金系的能力。

    这么想来,五行力量之中,她只差金系。

    选谁好呢?

    必须要是相当强大的进化者,强大到可以消解掉她体内这些金系能量才行……而且必须是,她所信任的进化者才行。

    如果有了金系的力量,就可以从根源上强化她的道具,如果能够彻底升级记忆针管和黑心手术刀,她就能够处理绝对空间里打包回来的那些实验体们。

    奇怪。

    成霖怎么一声不吭?

    对她突如其来爆炸式的成长,还有她运用的这些木系和金系的能力,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时伊谨慎地抬眼望过去,注意到他喉结处的一道极深的血痕——

    原来说话对现在的他也是件艰难的事情。

    ……以前小水也不会说话呢。

    她干脆抬起指尖,朝他喉结处轻轻点下——

    血痕像是利爪带起的风刃。

    那场战斗的激烈程度可见一斑。但凡成霖反应得稍慢一秒,恐怕早已身首分离。

    指尖轻触,轻柔地摩挲着那伤口,花瓣簇簇绽放,金属的珠光色覆盖了他喉结处的血痕。很快,耀眼的露珠沁出,滴落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成霖浑身一颤。

    他好似刚刚才大梦初醒。

    冰蓝色的眸里竟然是无尽的茫然。

    他的分身……

    回来了。

    就在她拥抱他的那一瞬间。

    遗落在外已久的分身强硬地融入了本体。

    像一滴带着甜味的水落入无边大海之中,却没有消弭,更没有被稀释,反而散入海水之中,化作无数细碎的银芒,顺着每一寸经脉往深处钻。

    平静的海面掀起惊天巨浪,无数的回忆如奔涌的浪撞入他脑海,纷繁的情绪如涨满的潮水般,瞬间侵占了整片海洋。

    浪涛拍打着礁石,每一下都像心跳。

    成霖很久没有体验过如此丰富的情感。

    茫然,愤怒,烦闷,压抑,喜悦,忮忌……

    竟然统统来自他自己。

    甚至好像还有一丝委屈。

    小水。

    成霖。

    ……都是他吗?

    女人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他的喉结。

    很痒,很烫,很应该将她翻下身去,但他的身体不听他的指令,一动不动,与她僵持在这里。

    “凌允镜,”时伊突然发问,“你能查到他现在在哪儿吗?”

    她想来想去,金系也不认识别的人了。

    刚刚跑着神看了一眼课表,发现凌允镜正处于“休假”状态,下次毒理课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她在回忆里看到,凌允镜是路芜硫的旧识,也是给路如砂制作那个螺丝腿骨的人,应该比较值得信任吧?

    不过信不信任什么的,也都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

    凭借时伊现在的能力,现场勘察一下,如若他是实验体,悄无声息地杀了他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在……”成霖下意识地要说出口答案,却在一瞬间意识到了她想要做什么,而莫名微沉了脸色,“不知道。”

    时伊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不知为什么,成霖那刻的表情,好似有些像小水。

    莫名其妙。

    突然发什么脾气?

    有人接近——

    两人同时抬起眼睛。

    成霖没有动,时伊更不着急,而对方的能力看起来竟然与他们旗鼓相当,转瞬间就已经出现在了未关的门前。

    “嗨,成……”红发女人话语一顿,看到了面前水椅上交叠的两人,表情突然有些不可言说,“哎呀,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我冒昧了。怎么也不关门呢?”

    水系很久都没有人。

    成霖时常会忘记关门。

    他还没说话,时伊便自然而然地从他身上滑落下来,双眸一瞬不眨地盯着那红发女人,一时忘了言语。

    时伊认出了她——

    胸牌仍写着“教务处”三个字,但职务已升成了“主任”。

    陈晚灯!

    在路芜硫“死去”那天的土系宗祠,她也在场!

    岁月没有在她漂亮的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鼻尖微微的雀斑很俏丽,只曾经的马尾在脑后高高盘成了火红的发髻,还戴了一副无框眼镜,显出几分沉稳与知性。

    “说。”

    成霖的语气冷得几乎凝结成冰。

    陈晚灯推了一下眼镜,视线落在时伊身上,转来转去,半晌未说话。

    她眼神好似有些复杂,说不清道不明的,时伊怕她是成霖的女朋友或什么关系,干脆利落地道:“别误会,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刚只是疗伤。我先走了,你们聊。”

    反正成霖看起来也不准备告诉她凌允镜的下落,她才不打算在这里耗时间呢。

    陈晚灯“啊”了一声,语意深长:“你们没有关系,真的吗?”

    “真的。”时伊斩钉截铁,“你千万不要误会。”

    “太好了。”陈晚灯好似松了口气,她笑起来,“我弟弟前段时间给我看过你的照片,说想娶你,态度很认真,我还从来没见过他那么认真——哦,我弟弟是陈烬,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记不记得他?”

    “我们父母都不在了嘛,当时我就和他说,只要人家能看得上你,我当姐姐的,一定举双手双脚同意。我当时看到你的照片就觉得很合眼缘。你对我弟弟有兴趣吗?要不要多相处看看呢?”

    “我们火系是母系社会。女性是掌权人,你不必担心会在这里受任何委屈。陈烬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别看他对男生动辄打骂、没礼貌、臭脾气……”陈晚灯好像觉得自己说多了一样,连忙刹车,“但他对女性会保有绝对的尊重的。这是文明的教育使然。”

    不知道为什么,整个空间内的气温随着她的话语,逐渐地降低。

    连时伊都觉得有些凉意。

    她不明所以,余光下意识地扫向成霖。

    银发男人垂着眸端坐在水椅之上,双手交叉在膝前,不置可否,好似对此事毫无兴趣。

    “哎呀,这里也太冷了吧。冷冷清清,什么人都没有……”陈晚灯打了个小小的寒战,对时伊眨眨眼睛,道,“我们火系是个温暖的大家庭,还是很热闹又有趣的哦。”-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亲亲][亲亲][亲亲]

    第60章 第 60 章 别生气,老公

    周边的流水就在这瞬间冻结成冰。

    天花板汩汩溪流缠绕着藤蔓, 变成溶洞般的奇异美景。陈晚灯话还没说完,头顶上悬挂的冰锥便摇晃着落下,尖锐, 沉重, 极有杀伤力地没入地面。

    但陈晚灯反应极快, 她身形闪了几下,完美地躲避后, 出现在时伊面前,然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就这么说定了,”陈晚灯在她耳边轻声说,带着笑音, “宝贝, 欢迎你来火系做客。”

    陈晚灯的拥抱极为温暖,在这寒冰构筑的世界里如火般煜煜地燃烧着, 时伊怔了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 在她拥抱自己的那刹那,绝对空间的火焰好似都摇晃着蹿上去了些。

    她下意识地开口回答:“好的,姐姐。”

    陈晚灯弯起眉眼, 真的像亲姐姐一样,亲昵地拍拍她的脑袋:“好好学习,好好读书,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姐姐的哦。”

    “姐姐, ”时伊从善如流, 想了想, 问,“你认识凌允镜老师吗?我报了他的毒理课,现在显示课程暂停了。”

    陈晚灯毕竟是教务处主任, 或许知道他的下落?

    果然,陈晚灯直接道:“凌允镜?我们的大明星凌允镜吗?他去上综艺……”

    “陈晚灯。”

    水椅结成冰晶,男人端坐其上,声音低沉而冷冽,像碎落的玉石,“你有什么事?”

    哟,还真动怒了。

    陈晚灯有些诧异地微微挑眉,时伊从善如流地主动道:“你们聊,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哦,伊伊,”陈晚灯笑着和她挥别,“之后学生卡联系。”

    时伊表面无波无澜,实则内心已经惊涛骇浪。

    综艺!

    什么综艺?

    她很快想起来,她确实在路芜砚安全屋里的高级大电视上看过,那个收费超级贵的娱乐台——

    进化者学院也有和蓝星一样的明星偶像,也有电视剧和综艺节目……

    这么想起来,凌允镜有时课前课后也被人围住过,她以为是学生问问题,但后来却来了保安将那些人带走了……当时没多想,现在想来,应该是传说中的私生饭吧?

    原来凌允镜是什么超级大明星吗?

    还是顶流?

    这么想来,他容貌也确实佚丽得出奇,紫发也确实高贵而优雅,但那个脾气……

    时伊边想边离开了成霖家。

    为防止暴露自己,她连空间转移都没用,慢吞吞地步行出去,顺便欣赏了一会儿水系的美景。

    人是离开了,但那些花花草草都没离开,昂扬绽放在冰雪世界里。

    而角落中,有一朵小小定神花,被团簇的花儿簇拥着,极不明显地捕捉着那些声响。

    定神花是木系的秘术之一。

    不仅能够起到定神作用,还能够如分身般,将自己一部分的神魂定入其中,身临其境,是很实用的技能。

    时伊在吃掉陆明檀时连带着掌握了,在成霖这里睁开眼睛的瞬间便尝试着在角落开了一朵。

    成霖也好,陈晚灯也好,显然都知道一些什么,但她和他们的关系尚浅,完全谈不上互相信任。

    她想知道,他们谈论的事情是不是能够解答她目前的疑问。

    虽然有些不道德,但简单听个开头没什么吧?时伊想。

    如果只是谈情说爱的话,她也没兴趣听,远程掐落这朵花就好。

    时伊开始侧耳倾听。

    “上次你杀的那只异种……尸检结果出来了,”陈晚灯严肃的声音响起,和刚刚完全不同,甚至有几分肃穆,“成分很复杂。金木火土,除了水以外,四大系皆有。但奇怪的是,和之前紫禁山庄培养出的那种实验体完全不同。”

    她道:“是……更自然,更浑然天成的感觉。这是凌允镜的原话。他说,就像是那异种一口口吃掉了进化者,并将他们的能力和天赋消化在了体内——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时伊心中一跳。

    这是什么异种?

    为什么……这技能听起来,和她的如此相似?

    “饕餮种,”成霖冷淡的声音响起,“水系的古书中曾有记载。饕餮种是以蓝星人和其他异种为食,非常少见,也非常狡猾的异种。一般会先消化蓝星人的样貌、性格、记忆等,混入蓝星之中,再趁机觅食,寻找其他异种作为食物,并消化学习异种的技能……在记载中,它们食量很大,需要不停地觅食,但在进食过程中很容易出现排斥反应,死亡率极高,习惯独来独往,繁衍意愿又极低,并不能与进化者抗衡。”

    “而在漫长的进化中,”成霖道,“它们或许已经升级了口味。”

    “也就是说……”陈晚灯顿了顿,好似没预料到成霖会进行如此详尽的解释,她迟疑片刻,语气沉重起来,“饕餮种,已经开始以进化者为食了。”

    就在这时,路如砂记忆中的画面再次冲入时伊脑海——

    男人的声音慢吞吞,带着笑意,摇摇晃晃地撞击着她的耳膜,画面也如残影一般,令人眩晕:“就像蓝星的人类吃掉猪牛羊一样,也会有更高级的生物吃掉进化者。”

    “金系像昂贵的烈酒,辛辣而回甘;木系是多汁又脆爽的新鲜蔬菜;火系就是微辣鲜香的烧烤;土系像是五谷杂粮,每餐都得来上点儿……”

    所以路如砂才说,云亦是一支烟吗?被抽掉了,就没有了?

    ……那些饕餮种吃掉云亦的时候,和她“吃掉”云亦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吗?

    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时伊突然有种作呕的冲动。

    “想吃掉进化者,也要看它牙口够不够好,”成霖冷淡的声音撞入她脑海,“那饕餮种死前照样哭着跪下和我求饶。”

    ……

    想象了一下那画面,时伊唇角微抽了下,莫名又有点好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对它们来讲,进化者应该是相当美味的盘中餐。

    但谁都不会想到,餐桌上被切开摆好的某一盘美味的白毛鱼肉会突然暴起,将那刀俎按着砍成两半。

    “幸好被你及时发现,不然这只饕餮种或许会祸害更多的人。”陈晚灯道。“还有,紫禁山庄虽然成功被捣毁了,但毕竟不是被我们的人捣毁的。”

    她在思索:“到底是谁,竟然比我们的计划竟然还要早了一步……还是路如砂根本只是个弃子?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天,学院没有人脸可用的实验体逐一暴露被抓,但幕后的人一直没有浮出水面。”

    时伊揉揉鼻子,听到成霖只淡淡“嗯”了一声,竟然也没有解释。

    原来成霖也派人去了紫禁山庄!

    怪不得,他给了她十天的水之假面……

    是知晓十天之后,他们的增援会抵达紫禁山庄吗?

    陈晚灯问:“那么,还要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进行吗?”

    “先等等,不要打草惊蛇。”成霖停顿了下,道,“我怀疑饕餮种不止一只。”

    如果饕餮种不止一只的话……

    能融入蓝星,就一定也能够融入进化者学院。

    和蹩脚的实验体不同。

    饕餮种会真真切切地扮演成他们身边的某一个人。

    亲人、朋友、挚爱……

    皆有可能。

    两人都没说话。

    沉默了会儿,所有的事情也都已经沟通完毕,成霖问:“还不走?”

    “我还有事想问。”陈晚灯缓了缓,道,“时伊是云烟族的,现在隶属于你们水族。如果她和我弟弟真的两情相悦,你作为族长,不会不允许两族通婚吧?”

    她强调:“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

    “没事就快滚。”

    男人的声音如冰刃般,凉凉的,通过定神花,好似贴着时伊的耳朵响起。

    恶心的感觉逐渐消弭。

    很奇怪,身体也好像被水包围着似的,凉凉的,润润的,整个人都喝饱了水,变得懒洋洋的……

    成霖的声音就在此刻响起。

    “都听到了吧。”

    时伊一哆嗦。

    她这才反应过来,定神花已经被他的冰晶冻结在了房间之中。

    这下可好,想跑都跑不掉了!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就发现了吗?

    时伊还没想好回应好还是装死好,他那边的声音就又传了起来。

    “我知道你能听得见。”他淡声道,“那些话,我就是说给你听的。”

    很近,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响起。

    花朵的触感传来,时伊几乎能够感受到那清新浅淡的水汽,让她耳朵都微微地发痒。

    她“嗯”了一声,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迟疑地问:“什么意思?”

    “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不要和任何人暴露你的身份,最亲近的人也不行。”成霖的声音极为冰冷,他道,“我高度怀疑你是饕餮种和进化者的某种结合体。怪不得云亦当初一定要保下你。如果被进化者学院发现你的技能,会被第一时间抓去研究,然后彻底抹杀——”

    不知道为什么,他声音莫名其妙地沉了下来,显然情绪并不高,甚至有一丝极不明显的怒意:“学院高层相当一言堂,不要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如果决定吃掉,就没有再放对方自由的道理。”

    时伊的双眸微微瞪大。

    她暴露过多少次?

    陈烬……?他应该不知情。

    路芜砚、陆明檀……还有没有?

    成霖到底是怎么知道她的技能的?

    不自觉地,时伊已经进入了完全战备状态,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毛孔都警惕起来,对成霖,对周遭的一切——

    她迅速抬头环顾四周。

    刚刚她一边听墙角,一边空间转移,来到了路芜砚的安全屋当中,并且打开了娱乐台,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面前,电视上正播放着凌允镜参演的综艺,她已经看到了名字——《群星盛宴》。

    这个综艺参与的全部都是进化者学院的顶流,样貌顶级的男男女女正坐在一起用餐,画面极其养眼。

    她看到凌允镜,就端坐在餐桌的C位。

    和平日里上课的臭脸不同,他笑容极为礼貌客气,具有极强的亲和力,正优雅地拨弄了下他那漂亮的紫发,和旁边的人笑着聊天。

    眼下,学生卡上正在搜索着综艺的相关信息,日程、地址,等等。

    然后时伊转过头,看到一旁,站着刚从厨房里面走出来的路芜砚。

    他怔怔地望着她。

    而她周身不自觉地释放出了相当凶猛的粉红色云雾,已经将他紧紧地缠了起来,又狠狠摔在墙上。

    路芜砚完全没有抵抗,也没有还手。

    时伊在那双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猫儿般的碧瞳里,竟然读出了委屈。

    奇妙的是,这委屈不知道唤醒了她的什么记忆。

    心疼的感觉,就在此时,细细密密地扎入了她心底,让她几乎想要弯下腰来。

    “别生气,”时伊无法控制地开了口,简直像被下了蛊一般,声音柔软,温柔,好像在撒娇一般,透露着经年累月才有的熟稔,“……老公。”

    定神花那边的男人和路芜砚同时一顿-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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