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成蝶的声音如同冰锥撞击海底岩石。
清晰, 冰冷,陌生,穿透了水族整个辉煌而寂静的大厅。
水族子弟从不下跪。
何况还是未来的继承人……
一旁面容苍老的长老嘴唇动了动, 还未来得及出声——
大厅中央, 身形单薄的男孩已经沉默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双膝撞向水镜般的光滑冰冷的地面, 荡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拂过身旁的时伊。
她回过神来, 有些迷茫地望向前方。
巨大的穹顶被整片流动的水晶撑起,深海夜明珠投下明亮到惨白的光芒,将王座上银发高绾、衣着华贵的女人映得面无血色。
……
那是成霖的妈妈,水系的族长。
而沉默地跪在地上, 满身伤痕的男孩……
竟然是曾经的成霖。
时伊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指尖却如穿过雾气般, 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成霖紧绷的身体。
“成霖。”成蝶的声音没有丝毫往日的温度,只余留深不见底的寒意, 透着隐隐的疲惫, “海底圣地向来戒备森严,非特许不得入内。告诉我,你为何屡屡绕开守卫, 私自潜入圣地?”
成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银色的发丝凌乱地黏在额角与脸颊,混合着暗红的血污与灰烬。
他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垂着,鲜血顺着指尖落在地面,却仍紧抿着薄唇, 一言不发。
成蝶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成霖脸上, 望向那双和自己如此相似的、冰蓝色的双眸。
“上古生灵们灭亡, 守卫全部被杀,那被镇压千万年的魔物破封而出,逃窜不见……而你, 比我们所有人,都要更快地抵达圣地。”
她嗓音有些干哑:“告诉我,为什么?”
成霖还是一动未动。
他安静地垂下眸,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
“说话啊!”
时伊看得着急,一脚踹在他膝盖上,当然也是踹了个空。
“最烦这种装哑巴的环节。”她趔趄一下站定,恼怒地低声骂道,“说啊,说是因为那章鱼要看最新更新的漫画!说你刚去蓝星买了新的立马送过来,说你们是天天都在一起玩的好朋友——真相很难以启齿吗?总比被怀疑强吧?什么毛病!”
果然,成霖的沉默,引来了大厅两侧长老与贵族们窸窣的低声议论。
“少爷他……或许有难言之隐?”
“有什么难言之隐……都现在这时候了……”
“成霖少爷自幼恪守规矩,此番定然事出有因……莫非是受到了什么胁迫?”
“能受到什么胁迫呢?我们可是第一大族啊。”
“呃……”
不解,失望,猜测……
但更多的人都带着维护之意。
那些话语如同无形的针,从四面八方刺过来,而最中间的成霖仍背脊笔直,像没听到一样,甚至好像在神游天外——
时伊歪头去细看,才发现这孩子的视线根本没有焦点,怔怔的,整个人都不在状态。
……
哦。
她忘记了,这时候他还很年幼。
也忘记了,他也会伤心。
“好,我换个方式问。”成蝶按着太阳穴,视线锐利,话语更是直白如刃,“海底圣地被毁,与你是否有关系?”
众人声息渐平,都在等待着成霖的回答。
而他也终于开了口。
“是我的错。”
他道。
男孩的声音极哑,说出话时,带着嘶嘶的血气,在空荡的大厅中清晰地响起,一字一句:“是我判断错误,将一颗被污染的琉璃贝,从蓝星带回了圣地。”
全场所有人都几乎倒抽一口冷气!
方才所有的议论瞬间冻结,大厅内陷入了一种连水流都仿佛凝固的寂静。
被污染的琉璃贝……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圣地纯洁无垠,而那来自蓝星的污染物会无声无息地侵蚀圣地水源,削弱上古神兽的力量,最终在某一刻……
导致那被镇压千万年的魔物破封而出!
可是为什么?
成霖是他们最优秀的继承人。
从来都一丝不苟,用功,严谨,强大,小小年纪就让无数族人敬佩……
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名护卫快步走入,向成蝶行礼:“族长,现场已初步清理完毕。”他面露难色,迟疑地补充道,“除上古神兽的遗体外,还……还搜集出了不少……根本不该在圣地出现的东西。”
成蝶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她面色发白,微微抬起沉重的手,示意其抬上来。
两名护卫应命上前,将一只珍珠制的密封箱放在大厅中央。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箱子之上——
会是什么呢?
某种禁忌的黑暗法器?
和敌对势力勾结的信物?
古老的法术卷轴?
诡异的残忍祭品?
……
成霖慢慢地垂下了眸。
当箱盖开启,里面的东西无所遁形,彻底暴露在强光之下之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那是——
那是……
被塑封保存的蓝星漫画。好多本,封面印着熟悉的卡通角色,边角几乎被磨平,却一点折痕都没有;
漫画旁堆着几盒棋类游戏,象棋的木棋子泛着温润的光,跳棋的玻璃珠洗得极净,围棋的黑白子被码得整整齐齐;
还有用各种奇异小贝壳和海螺串成的、与圣地格格不入的风铃,里面罩着旋转木马的玻璃音乐盒;
几枚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显然是工业制品的普通纽扣,却被当成宝贝般放在海草里,被擦得锃亮,没有半点锈迹……
还有几张糖纸,印着小熊和花朵的图案,颜色已经褪去,却不知道被谁小心翼翼地展开压平,边缘没有一丝褶皱,像刚从糖果上剥下来时那样完整。
……
……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都要诡异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庄严辉煌的大厅。
所有准备好的质问,所有的猜测与想象,在这一堆充满稚气,甚至显得有些可笑的“破烂”面前,彻底失语。
“什、什么……?!”刚才那位长老难以置信地上前一步,他震惊,痛心,视线扫过那箱子里的东西,最终死死落在成霖身上,声音颤抖,“您……您冒着触犯禁令的风险,一次次潜入圣地,难道就是为了……就是为了给那些古老尊贵的存在,送去这些……这些毫无意义的玩具吗?!”
毫无意义的……
玩具。
就在长老质问的同时,王座上,成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击中。
刹那间,她全都明白了。
她明白了成霖为什么无法解释他一次次潜入海底圣地的原因。
他能说什么?
说只有在那片寂静的深海之中,他才不必是肩负重任的继承人,不必是时刻被族人目光审视的小少爷?
说只有在那些经历漫长岁月的上古神兽面前,他才不需要假装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成年人?
而那些看似庞大可怖的生灵,大抵是他整个孩童时期唯一的朋友?
还是说……
要告诉所有人,是他的母亲,眼前这位必须要审判他的族长,亲自教会他,“玩”不是毫无意义的东西,而是漫漫人生路中最快乐的事情。
是的。
是她啊。
是她亲口对埋首学习的成霖说,娱乐很重要,开心很重要。
她以为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但他竟然听进去了。
还正试着用一种最笨拙、最赤诚的方式践行。
他自己无法喘息,无法娱乐,无法开心,便想方设法地,去抚慰那些同样长久寂寞着的灵魂,看着它们娱乐,也看着它们开心。
是啊,也是她要他和它们成为朋友的。
他有什么错呢?
成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继承人……成霖,”她的声音冰冷,平稳,没有一丝颤抖,“触犯圣地铁律,酿成弥天大祸。现削去其水系继承人之名,剥除所有荣耀,押入深海重牢,非诏……不得出。”
成霖咬住了唇。
唇边渗出丝丝血痕,但他只是安静地俯下身,用嘶哑破碎的声音,道了声:“……是。”
时伊倒抽一口冷气。
她张张口,最终也没说出话。
说了也是白说。
连她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成蝶不可能想不到。
成霖——她的儿子,作为水系的传承人,对能量纯净度的感知堪称极致,他怎会分不清手中的东西是否是污染物?
时伊记得清楚,那琉璃贝在手中是透亮的,温润的,纯净无瑕的,被他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不可能有任何问题!
除非……那是一个专门为他精心布置的局。
那琉璃贝,是一颗在特定条件下才会被激活的毒药!
是谁?
她犀利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视全场,恰好捕捉到王座上的成蝶,视线似乎极其隐晦地扫向了某个方向。时伊刚想顺着那方向望去——
景象却骤然扭曲,破碎。
下一秒,无边的黑暗与潮湿的寒意包裹了她。
她和成霖,已然置身于深海重牢之中。
这里没有光,只有永恒的死寂和渗入骨髓的阴冷。
海水沉重得仿佛凝固,带着一股腐朽与绝望的气息。
守卫送来粗糙的,几乎难以下咽的食物时,动作粗暴,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憎恶。
“吃吧。”他将食盒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因为你,圣地毁了,魔物跑了,整个世界都动荡不安!多少人因你而死,你、你——你还有脸活着!”
最后一句话好似说得十分艰难。
时伊抬起头,想仔细观察那守卫的表情,但他却极为迅速地转身离去。
她试着追出去——却不成功。
她被困在成霖的记忆里,被锁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之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好垂眸安静地坐在了成霖的身旁。
她以为他会绝食,会反抗。
但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走过去,端起那冰冷的食盒,安静而机械地,将那些令人作呕的食物一口一口咽下去。
仿佛进食只是他必须完成的某项任务而已。
任务偶尔成功,经常失败。
失败的时候他会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而无声地干呕,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需要平复好一会儿才行。
而平复的方式很极端。
他会抽搐着将自己蜷缩成很小的一团,缩在牢房的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只海螺死去时,留下的唯一一片碎片。
他会用柔软的手心反复揉捏那碎片,像最紧密的拥抱,也像最极端的酷刑。
当锋利的边缘全部嵌入掌中,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时,他会慢慢地舒一口气,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甚至好像能够好受一些。
而平复后,他会更加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将那些食物塞进嘴里,强迫自己吞咽下去。
他经常高烧,又独自退烧。
他一言不发,永远沉默,时伊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甚至都快忘记他的声音。
只是偶尔他昏迷中的身体会剧烈地抽搐,像梦魇般,溢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般的哀鸣,喃喃地重复着“是我的错”,冰冷的泪水混着额头的汗水滑落,时伊伸出手,却看着那泪水穿过她的手心,瞬间在地面上凝结成冰。
是他的错。
他该用生命守护它们的。
那是他的朋友们啊……不仅仅是他的责任。
他是不是应该和他们一起死去?
但他还有母亲。
他还有族人……
就算他不是继承人,他也应该努力……努力想办法,守护大家才可以……
……
满脑子都只想着这些东西。
时伊叹一口气,她翘着腿坐在他的身旁,哼唱起从成蝶那里偷偷学来的歌。
无论顺流或逆流。
要唱着歌向前游。
……
她的歌声温柔而欢快,充盈在这昏暗而潮湿的牢房里。
他的梦魇慢慢消退下去,睡颜很安静。
终于,在一次守卫来送饭时,成霖没有像往常一样蜷缩在角落,而是挣扎着站起身。
沉重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开了口。
“如、如今外界动荡,异种横生,生灵涂炭……”他太久没说过话,每个字吐出竟然都很卡顿,发涩,“我尚有一战之力。请……代我,向族长……族长大人禀报,我愿……我愿戴罪立功,清剿异种,护卫一方安宁。”
“痴心妄想!罪孽深重之人,把圣地都护卫没了,怎么还敢妄谈护卫?”那守卫牙尖嘴利,“你的职责,就是在这牢狱之中,为你犯下的罪孽忏悔至死!”
“你……你连汇报都不汇报吗?”成霖一双冰蓝色的眸紧紧地盯着守卫的表情,“族长……她、她出什么事了吗?”
他的“雨网”依然还会不受控制地生效,时不时地随着下雨,捕捉外界所有的信号。
而“雨网”之中,已经很久没有母亲的消息。
“还有脸问!”那守卫嗤了一声,“族长因教子无方,自请领受九道雷鞭!”他也很唏嘘,“雷鞭啊,唉,何苦如此苛责自己……”
成霖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本就因高烧而苍白的脸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踉跄地退回到牢房最阴暗的角落,将自己重新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席卷而来的巨大痛苦。
他年幼,身心俱疲,跌落在无尽的自我谴责中,未能看清,也无力分辨。
但时伊看清楚了。
在那守卫转瞬即逝的表情里,根本不是鄙夷。
是一种强行用愤怒伪装起来的心疼,是目睹悲剧发生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和煎熬。
……到底是怎么回事?
强烈的违和感驱使着时伊,她全神贯注,向着那即将转身离开的守卫,猛地伸出了手——
嗡——
一阵剧烈的晕眩,伴随着某种铁锈般的腥气扑面而来!
整个世界瞬间颠倒——
时伊竟然真的进入了守卫的记忆!
她发现自己不再置身于阴暗的牢房,而是站在了一条光线朦胧、由巨大发光珊瑚构筑的走廊里。前方,正是刚才那个送饭的守卫,他正快步走着,身上还带着牢狱的阴冷气息。
而视线的四周,出现了隐隐的昏红色光线,血丝不断地从周边浸透下来,让她忍不住想要抹去。
这是……
这是被血海浸透过的记忆。
是校长的血网之中,被成霖吸收进来的水族人们的记忆!
那守卫竟也在这血网之中!
时伊紧跟上去。
只见那守卫脚步匆匆,拐过几个弯,确认四周无人后,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珊瑚墙壁上!
“砰!”的一声闷响,手指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并没有停下,而是用额头抵着冰冷潮湿的墙面,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带着哭腔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小声些,少爷很敏锐的。”另一个稍显年长的守卫身影出现在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同样沉重,“忍一忍……这是全族的决定,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另一人狠狠撞了他一下,急急道:“嘘——族长来了!”
时伊抬起眼睛。
她看到那条被血色光影笼罩的长廊尽头,一个身影正一步步走来。
成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正走向成霖所在的牢狱-
作者有话说:迟来的祝福——中秋快乐!本章全部红包~
希望宝贝们给点营养液大喝一口!喝完会更努力写的!爱大家[抱抱][抱抱]
第82章 第 82 章 幸好天会落雨
时伊旋身跟了上去。
视野之中昏沉幽暗的血迹扩大, 在银发女人的身周绽放出无数朵血色的花。
再向前迈一步,她突兀地听见了守卫凄厉的声音。
和刚刚那年轻的嗓音完全不同!是沙哑的,苍老的, 诡异的。
她回身看去, 年轻的守卫明明正躬身站在她身后, 那声音却仿佛就在她耳边炸开,正极为病态地哭泣着, 呼唤着:“族长,族长,救救我……”
“别吵。”
时伊厉声喝道。
侵入这样被血浸透了的记忆中,对她的精神也是一种污染。
但时伊不在意。
她现在只想知道——
成蝶的记忆, 会不会也在这张血网里?
那守卫被她吓得噤了声。时伊屏气凝神, 收敛气息,试图像侵入守卫的记忆一样, 猛地朝成蝶的身体伸出手去——
“嘶——”
在接触到的瞬间, 从成蝶的肌肤表面,瞬间凝现出无数锋利的冰刃!
冰刃如尖锐的铠甲,狠狠地穿透时伊的指尖, 随之蓬勃而出一股极寒的能量,将她整个人几乎都弹飞出去!
剧痛让时伊眼前一黑!
但她没放手,咬紧牙关,稳住心神, 竟然反向前一顶!
她用那被穿透的、鲜血淋漓的手指, 死死地向前!那冰刃彻底刺穿了她的掌心, 小臂,但她毫不退缩,就这么暴力地钻进了成蝶被铠甲包裹着的记忆!
这不是**的疼痛, 而是精神上被千刀万剐的折磨。
要强行窥见强大之人的记忆,总要付出些代价。
时伊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冷眼看着自己那鲜血淋漓的手掌没入无形之中,而却在这瞬间,温凉柔软的触感却突然传来——
有人稳稳地握住了她受伤的手。
然后,轻柔地向内一拽——
视线颠倒,天翻地覆,血色尽消,有种晕车的错觉。
她进入了成蝶的记忆中,也进入了男人的怀抱里。
好像掉进了柔软暖和,流动着的云朵里。
氤氲的水汽之中,她的视线恍惚地从两人交握着的手,向上抬起——
男人微蹙着眉,冰蓝色的双眸凝望着她,声如冷玉。
“你怎么会在这里?”
竟然是成霖。
是长大后的……现在的成霖。
时伊毫不客气:“被你拖进来的。”
他没说话,握着她的手却紧了一紧。
淋漓的血珠被他纯净的水一颗颗包裹住,疼痛感后知后觉地袭来,时伊松开他的手,花瓣迅速地将她的手掌包裹起来——
水流却紧接着冲开了那些花瓣,在伤口处形成了紧密的、流动着的水膜。
“那些花花草草没有用。冰之铠甲至冰至寒,只能用水温治愈。”成霖语气很冷,“水系的每个人都有防御机制,记忆体也一样,遇见陌生的能量便会直接攻击。你随随便便往里冲,是打算被扎成冰冻刺猬?”
时伊刚习惯年幼可爱的小可怜虫,对高高在上的白毛鬼还有些不能接受:“什么防御机制?我从你的身体里一下就穿透进去。进入守卫的记忆都没有那么丝滑。”
“……”
两人跟在成蝶身旁,正一起随她进入地牢。时伊等了一等,见成霖没有答话的意思,又问:“我们怎么才能出去?外面过了多久了?我还有急事……”
若若还在游乐场吗?
她要抓到若若才行。
时伊感觉在地牢的时间过得飞快。
有时候看着成霖练习技能,一眨眼就过去了一天,甚至有时一眨眼,觉得年幼的成霖好像在地牢里长高了一点儿。但他那伤却好得极慢,守卫也扔来过很多药,全都无济于事。
“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出去。”他道,又顿了顿,莫名又多解释了一句,“在精神世界之中,只要保持清醒,不被同化,就没有时间的流逝。一眨眼而已。”
一眨眼而已。
那没问题。
时伊闻言,悬着的心刚摇晃着要坠地,却在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重复道:“……一眨眼啊。”
一眨眼吗?
两人已经跟着成蝶走入了地牢之中。
水汽沉沉地压迫着时伊的呼吸,攫取着她的氧气。
视线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时伊深深呼吸,冷静地用余光观察身旁的成霖。
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一如既往的冷静,强大,看起来无坚不摧,无懈可击。
甚至好似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冷冷地扫过来一眼——
时伊被抓个正着,冲他微笑了下,对方一怔,薄唇抿了抿,没说话。
两人不再言语,将注意力完全投向前方。
那是少年时的成霖,和他的母亲。
地牢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和隐约的血腥气。
年幼的成霖衣衫凌乱,面容苍白,人极为瘦削,却站得笔直:“……母亲。”
成蝶站在他面前。
这位水族族长仍然高贵而强大,银发高挽,华服精致,面容温柔。
“好久不见,成霖。”她道,语气悲悯而平静,“你长这么高了。”
成霖浑身一震,他垂下头,不敢看母亲眼角的细纹,声音干涩:“……母亲依然年轻。”
他很不擅长调节气氛,努力试着说了一句轻松的话,场面反而更加尴尬起来。于是他又抬起头,恢复了那严肃的模样:“族长,我想请战。”
语气是超乎年龄的冷静:“在圣地之中我曾击中过那魔物,我之前已经和守卫说过——尽管那时魔物刚刚破除封印逃窜出来,能力处于最弱的时刻,尽管他随意的一击几乎要了我的半条命……但我当时确实击中了他。我甚至看到他黑色的血迹。”
“母亲,”成霖认真地道,“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在地牢中没有一天放弃过练习,或许如今已有一战之力。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没有机会了。”成蝶语气平稳,听不出情绪,“今天,已经全部结束了。我们斩杀了那魔物。”
“啊……”成霖那冰蓝色的双眸明亮了一瞬,又迅速地黯淡下来,声音很哑,“……死了很多人吗?”
“对。很多,很多人。”成蝶没有瞒他,她知晓他有“雨网”,也瞒不住,“圣地被毁,蓝星动荡,进化者学院岌岌可危。那魔物在死前吃掉了不少人,甚至在地下深渊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如今四处逃窜,我们还在清理当中。”
“……”成霖艰难地张了张嘴,“我、我也可以去清理……”
“大家不想见你。”成蝶语气冷淡,“魔物死了,仇恨却没有。死去的族人,他们的亲人、孩子,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们认为,一切的灾祸,都源于你——毕竟是你,将那颗被污染的贝壳带入了圣地。”
她向前一步,逼视着儿子骤然变得惨白的脸。
“他们起义了。他们要求血债血偿。要求用你的命,来祭奠亡魂。”
“我……”年轻的男孩咬住牙,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接受。”
“你可以接受。”成蝶的语气残酷而平静,“但我,作为族长,不能将水族的血脉,交给暴怒的族人私刑处决。我替你扛下了九道天雷,算是替你还了部分血债,暂时压下了他们的怒火。”
“但这还不够,成霖。远远不够。”她抬起手,掌心中躺着那个皮革质感的颈圈,“你需要一个更长久、更痛苦的赎罪方式。”
“这是‘雷环’,我们水族最怕的东西。”她将颈圈展示给他看,皮革在幽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它会日夜不停地汲取你的力量,将它转化为刻骨的雷霆,折磨你的神魂。这会让你时刻铭记你犯下的过错,也让你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她垂下眸,语气疲惫而平静:“这是族人们的决议,也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好的结局。活着,承受无止境的折磨,替你自己也替我,偿还我们欠下的债。直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全都消失,或者,直到你撑不住死去。”
成霖没有争辩,也没有哀求。
他主动地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
母亲的气息接近了。
好久都没有如此接近。
过去她很喜欢拥抱他,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屡屡躲闪,总是推拒。
过去……
真的已经全部都过去了啊。
“……对不起。”他很轻声地道,“有我这样的儿子……”
母亲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只一瞬。
“咔嗒。”
她亲手将雷环扣在了成霖的脖颈上。
锁扣合拢的瞬间,雪白的雷光无声地没入他的皮肤。少年猛地绷紧了身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清晰的痛苦之色浮现在脸上。
雷环开始运转了,日夜不休的折磨,从此开始。
成蝶收回手,她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
决然地转过身,离开了地牢,将那扇沉重的门连同门内她唯一的儿子,一起封存在了黑暗里。
……
记忆的景象随之流转,他们跟着成蝶一起,来到了水族的中央广场。
暴雨倾盆而落,无数族人聚集在那里,人人脸上带着泪痕与疯狂,挥舞着手臂,嘶吼声汇聚成毁灭性的声浪,冲击着中央高台——
“交出成霖!血债血偿!”
“是他放出了恶魔!是他害死了我的孩子!”
“祭奠亡魂!用他的命,平息圣地的怨愤!”
“他不配活着!杀了他!杀了他!”
“族长!您还要包庇这个灾星到什么时候?!”
咒骂、哭嚎、怨恨……
每一张脸都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每一句话都像淬毒的利箭。
记忆混乱,零碎,竟跳回了起义时的场景。
时伊转过头,望向身边的成霖。
脖颈处的雷环漆黑,显得他皮肤愈发冷白。男人面色平和,眼神沉寂如水,完全看不出那雷环正在一瞬不停地折磨着他的神魂。
他正直直地望着他的母亲。
高台之上,成蝶独自站立着。
她已卸去了华服,只着一身素白,长发在狂乱的气息中飞舞。
她看着台下那一张张被痛苦扭曲的熟悉面孔,听着那一声声要将她骨肉碾碎的呐喊,脸色苍白如纸,但脊梁挺得笔直,如同暴风雨中永不弯折的桅杆。
“肃静。”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让广场为之一静。
“亡魂需要告慰,”成蝶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与无形的命运对视,“血债……需要血偿。”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人群屏息,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我是他的母亲。未能及时察觉,教导不力,罪责更深。”她似是回过神来,微微弯起唇角,“我更是水族族长,族人罹难,圣地灭亡,我责无旁贷。今日我代他受九道雷刑,告慰亡灵,大家看如何?”
苍穹之上,乌云瞬间汇聚,翻滚奔腾,紫色的电蛇在其中疯狂窜动,毁灭性的威压笼罩了整个广场,让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雨,越下越大。
几乎要将一切湮没。
“成霖。”
时伊突然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柔,在这场愤怒的声讨浪潮之中,在这呼啸的暴雨击打声中,显得格格不入。
男人睫毛颤了颤。
“阿姨的记忆,”她慢吞吞地问,“和你的记忆,是一致的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的母亲,水族的族长“阿姨”。
好像他们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
成霖沉默,即默认。
时伊走上前了一步。
“可以给我看一下这雷环吗?”
虽然是问句,但她并没有等待他的回应,指尖抬起,轻轻触碰上他颈间那冰冷的皮革颈圈。
呼吸交织着呼吸。
他低下头,而她仰起。
明亮的眸极近,撞入他的眼睛。
她指尖柔软,触感轻如羽毛,却无比滚烫。透过颈圈,在他的喉结之上一划而过,恐怖的电流就在此刻窜过他的四肢百骸,而她也被波及,颤抖地闭上了眼睛。
成霖心神只摇晃了一瞬。
而就在这一瞬,时伊抓准了时机,触碰他喉结的指尖,竟骤然爆起一簇炽烈的金色火焰!
那火焰引燃雷环,漆黑的皮革仿佛被注入了熔岩,发出“滋滋”的声响!
强劲的电击感,混杂着被扼住咽喉般的窒息感,一波波地袭来,成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瞬间暴起,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保持清醒,不被同化的话……”她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一眨眼就能醒过来是吗?”
“但现实中的你,正靠在我肩膀上发着高烧呢。”
时伊的指尖离开了他的喉结,缓缓上移,燃烧的指尖流连过他紧闭的眼睛,触碰上他紧蹙的眉心,滚烫暴戾的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你不小心被记忆同化了,成霖……这暴雨,快要把我淹死了。”
极致的灼热与极致的温柔在此刻诡异地交融,他的睫毛在她指下剧烈地颤动,如同濒死的蝶翼。
呼吸全部被她夺去,他感到她的双手环抱住了他的身体,而火焰如同有生命的流火般,蜿蜒而去。
所过之处,水之假面的伪装如潮水般褪去,留下真实灼热的触感。
“你看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认为应该发生的记忆。”世界全部都安静,只有她温柔的声音,“醒醒,成霖。”
成霖缓缓地睁开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
火焰在他周身灼灼,将水之假面燃烧殆尽。
……那竟然是他自己做的水之假面。
没有现在完美,有的地方皱皱巴巴,有的地方不够光滑,贴合得也不够紧密。
是他在母亲的歌声下做出的劣质品。
他当时丧气地要扔掉,被母亲捡走了,当成宝贝在手中把玩,后来不知道被她收到了哪里去。
竟然会被用在这里。
虽然做得很烂,但因为是他自己做的,气息完全一致,融合得非常完美……
恰好骗到他自己。
暴雨停歇,氤氲的、压迫力极强的水汽终于平静下来。
时伊张开双臂,凝聚所有火焰之力,狠狠撕开面前的空气!
“哧啦——!”
如同撕开一幅巨大而逼真的画卷,周围族人愤怒的咆哮、怨恨的面容瞬间扭曲,变得模糊,彻底消散!
景象慢慢清晰起来。
哪里有什么愤怒的族人?
哪里有什么咒骂与怨恨?
这里根本没有下雨。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他们依然站在那片空地上。
但周围,是无数静默站立的水族族人。
他们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穿着素净的衣物,面容肃穆,眼神悲怆却坚定。他们静静地望着高台的方向,没有人嘶吼,没有人哭泣,只有一种庄严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长老已经须发皆白,他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出人群,问:“谈判结束了吗?”
“嗯,”成蝶面色苍白,看起来疲惫不堪,族长华服也掩不住那份沉重,但她站得笔直,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那魔物向我和校长,提出了两个要求,必须全部达成,才可以休战。”
空气凝固得仿佛能捏出水来。
“第一个,学院需要定时定量地向他献祭进化者——刚刚死亡的也可以。只要供他进食,他将安于深渊之下,再不出现,扰乱这世间秩序。”成蝶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字字诛心,“第二个,他要求交出成霖,由他亲自处置。”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不可能!”站在最前方的白发长老须发皆张,手中权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第一个吼了出来,“把成霖交出去当交换的筹码?还要用无数性命去填饱那魔物的肚子?我这把老骨头第一个不答应!我们水族,绝不做出卖同族、苟且偷生之事!”
“安于深渊之下,再不出现……怎么可能?他唯一忌惮的就是成霖少爷!小少爷和圣地生灵相处那么久,只有他身上纯净的本源之力才能克制住那魔物——”女人紧紧搂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交出少爷,就等于自断手脚!到时候我们连最后一点让他忌惮的东西都没有了,才是真的任人宰割!”
“对!绝不能交出成霖哥哥!”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挤上前,眼睛亮得吓人,声音却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清醒,“交出去我们也会死的!族长,那些怪物不会放过我们!他们怕成霖哥哥!”
“水族的脊梁宁折不弯!”脸上带着疤痕的战士双目赤红,声如洪钟,“用孩子的命换来的安宁,我呸!那叫耻辱!”
“没错!那魔物的话能信吗?!”
“这是要我们水族背上永世的骂名啊!”
“今天能交出成霖,明天就能交出我们任何一个人!”
人群后方,一个失去了手臂的年轻战士,用剩下的手高高举起他的断刃,嘶声呐喊:
“毋宁死!!”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瞬间引发了山呼海啸般的共鸣!
“毋宁死!!”
“跟他们拼了!!”
“水族没有懦夫!!”
“安静。”成蝶威严的声音压下喧嚣。她看着一张张视死如归的脸,声音很轻,“我和大家是一样的心情。但如果……只是如果。”
她顿了一顿,声音艰涩:“如果……我们全部战死,唯一能够克制那魔物的水族血脉断绝,蓝星怎么办?进化者学院怎么办?我们如何用这亿万生灵的将来去进行这一场豪赌?”
广场上渐渐地安静下来。
沸腾的热血在更沉重的现实面前缓缓冷却,只剩下无声的窒息感。
成蝶身旁,是进化者学院的校长。
他深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未经世事的锐气与不容置疑的真诚:“成蝶族长,水族的各位!”
这时的校长刚刚上任,手中没有那本陈旧诡异的书,充满朝气,也充满斗志:“我代表进化者学院表明立场,我们尊重并支持水族的任何决定。若你们选择抗争到底,整个学院愿与你们并肩,同生共死!”
“我……”他道,“我会去和每一位族长沟通,说明情况!我、我一定可以说服他们!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我们必须团结……”
没有人告诉过校长,是成霖放出的那魔物。
别族遭受如此无妄之灾,要如何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呢?
“校长。”成蝶打断了他,她必须说出真相,“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是成霖……”
她想说,是成霖带来的那颗被污染的琉璃贝,才导致了这一切。
然而,她的话还未出口——
“是成霖少爷重伤了那魔物!”
台下,那位白发长老猛地高声喊道,声音洪亮,盖过了一切。
这一声如同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所有族人的情绪。
“对!是少爷拼死重创了它!”
“不然那魔物早就完全破封了!”
族长!不要说!
有年轻的族人急得几乎要跳起来,用力做着口型,无声地呐喊:那不是少爷的错!
一位母亲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对着成蝶用力摇头,眼中满是哀求。
更多的人开始附和,声音杂乱却目标一致:
“是那魔物太狡诈!”
“少爷是被利用的!”
“我们不能没有少爷!”
“别急。”那位长老忽然想到些什么,他斟酌片刻,开口,“魔物需要进食,需要能量,最重要的原因是……需要压制他体内那源自圣地的、与我们力量同源却相互冲突的狂暴气息,否则他会不断衰弱,甚至被反噬。”
他沉重地看向成蝶,又看向所有族人,声音沙哑却清晰:“既然他需要能量,需要压制,而我们水族的力量天生就能克制、净化他的魔气……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成为那个永久的祭品?”
人群一阵骚动。
校长慢慢地睁大双眼:“您、您的意思是……”
长老沉声道:“如果……如果我们主动提出,全族自愿成为他的能量源,让他抽取我们的力量,中和他的魔性,他或许……无需再通过吞噬进化者,来压制痛苦……”
“我们可以替代那些原本要被献祭的进化者!”一位年轻的母亲瞬间明白了过来,她抱紧自己的孩子,声音颤抖却坚定,“我们可以用全族,去抵消他的食欲!”
“对……我们是进化者学院的第一大族,这种牺牲奉献的事情,舍我其谁?”
“第一个要求满足了……那少爷呢?”有人颤声问,“他或许会留下我们的命,但他害怕少爷的成长,一定会想办法杀掉少爷的……”
“绑定!”人群中,一个声音猛地喊道,“我们把我们的命,和少爷的命绑在一起!”
这个提议让所有人一愣。
“对!他不敢把我们全部杀死的,至少也会留下几十人,”那位年轻的母亲眼神一亮,她越说思路越清晰,声音也愈发坚定,“若水族全体覆灭,蓝星干涸,进化者学院崩塌,他还有什么可吃?只能陷入狂暴和饥饿之中,早晚自取灭亡!”
“我们可以主动要求,给少爷戴上一种信物——这信物,要和我们全族每一个人的性命连接在一起!”战士道,“少爷死,我们全族即刻为他殉葬!”
激烈的讨论中,时伊的视线骤然模糊了一瞬。
她有所感知地望过去,看到成蝶非常迅速地擦了一下眼睛。
然后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喊了声:“安静——”
破天荒地,大家没有安静。
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该如何要让谈判更加顺利。
“要让少爷恨我们。”有人说,“不能让他太惦记我们——哎,那孩子心思太深沉,我真怕他以后活不下去。”
“呸!你才活不下去。少爷坚强着呢。他以后长大了肯定会来救我们的!嗯,但我同意你的观点,但还是不要说了吧。”
“是吧……哎。圣地重建时我们找到了一只小八爪鱼在死前给少爷写的信,写完又被它自己喷墨染黑了……我们修复了一下,又商量了商量,决定还是不给少爷看了,小八爪鱼估计也是这样想的……少爷已经很伤心了……”
“不知道他以后还能不能交到好朋友呢?听说除了在我们族里,他在学校都不怎么说话的。”
“是很不受欢迎的那种性格。太冷淡了。”
“对,虽然很温柔,但确实太冷淡了。”
……
一旁的校长,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他看着这群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意志与智慧的水族人,听着他们将自己作为筹码和基石的计划,嘴唇嗫嚅了几下,才发出艰涩的声音:“你们……你们……”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瞬间褪去了最后的青涩,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崇高的敬意充斥了他的胸膛。他上前一步,面向所有水族人,右手重重按在心口,立下了他此生最郑重的誓言——
“我,以进化者学院校长之名,以我的灵魂与未来起誓!”
“只要我一息尚存,必竭尽全力,护成霖周全!”
“他会成为整个学院最受宠爱、最受尊敬的孩子,他会拥有我能给予的一切资源与关怀,他会平安、健康,尽可能幸福地长大!”
“我向你们保证,在时机成熟之时,他会知晓你们的牺牲,会铭记你们的托举!终有一日,他将成长为参天巨树,和我们一起,劈开枷锁,踏碎深渊,将你们——他所有的亲人,全都解救出来!”
誓言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世界漾开一圈圈涟漪。
有小朋友奶声奶气地唱起歌来。
水族,水族。
生于深海之中,归于蔚蓝尽头。
潮汐引我方向,星光缀我肩头。
风浪铸我筋骨,无畏亦无烦忧。
无论顺流或逆流,要唱着歌向前游。
……
后来的谈判,显然不够顺利。
魔物古老、强大而狡猾,强硬地将信物修改为“雷环”,雷霆像寄生在血脉中的毒蛇,日夜不休地折磨着成霖。
校长显然也未守住初心。
许诺的誓言通通被抛弃,他沦落为饕餮种手中的一把刃,冷眼看着他曾经用真心许诺过要保护的,那个将会是全进化者学院最受宠爱、最受尊敬的孩子,一步步成为了被所有人恐惧、唾弃、敬而远之的“白毛鬼”。
世间之事总是如此,不尽如人意。
它从不问你愿不愿意,只管把最锋利的刀,塞进最不该握刀的人手里。
时伊抬起头,看到天空中下起大雨。雨滴冰冷而密集,像是要将这世间的污浊与哀恸都狠狠砸进泥土里。
身旁的男人呼吸很轻。
有的人就是天生不会哭泣。
幸好天会落雨-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的营养液!肥章来也~
52红包包~
第83章 第 83 章 战栗
在这滂沱大雨里, 广场上那些笑闹着、歌唱着、庄严立誓着的人们,一个个淡化,消失, 像碎掉的泡沫, 了无痕迹。
云破日出。
金色的光芒刺破阴霾, 洒落在湿漉漉的空地上,蒸腾起一片虚幻的水汽。
只留下他和她并肩站在一起。
还有那歌声的余韵。
就在身边, 轻柔地响起。
……
成霖转过头望去。
“无论顺流或逆流,”时伊正无意识地哼唱着那欢快动听的调子,“要唱着歌向前游……”
她受伤的手被属于他的水流包裹着。
而那一小部分水,清晰地传递来她皮肤下灼热的温度, 如阳光般, 在沉寂的深海中荡开层层碎光。
她察觉了他的注视。
然后收了声,朝他转过脸来。
被雨水洗过的眼眸那么明亮。
她就这样看着他, 毫无预兆地, 唇角一扬,然后笑了。
“你的族人们还活着呢,真是太好了。”她睫毛弯弯, 语气理所当然,“我很喜欢水族。我要救他们。一起吧?”
……
一起吧。
她总是爱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明明是他的族人,怎么突然便轮到她邀请他?
成霖喉结微微滚动了下,没有开口。
什么东西, 炙热地, 无声地, 迅速地膨胀。
充盈在心脏之中,流过四肢百骸。
太满了。几乎要溢出来。
让人说不出话。
最后他只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模糊的语气词:“……啊。”
“他们的性格都比你好太多了。”时伊感慨起来, “我以为你是有什么童年阴影性格才这样,没想到你是从小就这样……”
“哪样?”
她见过小时候的他了吗?
成霖突然发问,吓了时伊一跳。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搭话,眼睛眨眨,一时竟然没接上。
成霖抿紧了唇,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如果真的如她所说,她能够毫无阻碍地顺利进入他的记忆深海当中,待他醒来,也会知晓一切的。
根本没必要问。
多此一举。
成霖不再言语。他抬起手,视线微凝,周遭弥漫的、属于成蝶的记忆之血仿佛受到无形牵引,化作淡蓝色的光点,被他净化,再尽数吸收。
而与此同时,那些被净化后的、更为清晰的记忆碎片,也随着成霖操控的水流,温和地朝时伊奔涌而来——
……
好像是在什么餐厅里。
灯光昏黄,色调温暖。
银质刀叉被裹上了温柔的光晕,轻缓动听的音乐流淌,如约会一般的暧昧氛围不断氤氲。
“我也不想吃人的。”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温和的年轻男人苦笑了一声,语气沙哑而无奈,他推了推眼镜,“我只是……想活下去啊。”
是他——
时伊立即反应过来。
是在路如砂记忆中见过的男人!
这时的他好似比路如砂记忆中更年轻一些,眉眼中带着些青涩,他摆弄着刀叉,望向面前空空如也的餐盘,语气甚至有些委屈:“就像你们水族想守护家园一样。我也要守护我们饕餮种啊。”
男人抱怨道:“我们都快要因为饥饿而灭绝了呢。这世间的法则本就如此,弱肉强食,进化者就是我们天生的食物,你们仗着自己会说话,将自己摆上道德制高点,我们找谁说理去呢?”
视线晃了一晃。
“啊,不要这样看着我啊……成蝶族长……”
他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双手交叉置于身前,灯光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晕,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眼眸。
“难道一朵花需要为它的绽放道歉?难道鹰隼需要为它的利爪忏悔?”他轻声道,“不说进化者了,就说蓝星人,他们大块朵颐地吃掉那些鸡鸭鱼猪牛羊时,也像我一样,这么礼貌客气地面对面听过它们的心声吗?”
“和食物谈判,已经是我能够做出最大的让步了。”他轻叹一声,双手一摊,道:“不过你们说得对。如今的食物……确实不够纯粹。进化者那些多余的善良、无用的正义、累赘的情感,就像美酒中掺了泥沙,确实令人作呕,不吃也罢……但不吃又真的好痛苦,饥饿日日夜夜地折磨着我,让我想要发疯,想要拉所有人一起陪葬……”
“幸好还有你们水族,如此纯净,如此璀璨……哦,那个银发的小子,也是你们水族的吧?……呵。”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男人语气微沉,突然轻笑一声,面部肌肉骤然缩紧,好像咬了下牙,“那小子,还真是受海底那些老古董的喜爱呢。”
“罢了。既然你们可以抵消我的食欲,缓解我的痛苦,”这丝不悦很快被他驱散,他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面具,男人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成蝶苍白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那么,就如你们所愿吧。”
……
视线起起伏伏,好像谁在跌宕的心跳中跌撞地奔跑。
成蝶猛地撞开了一扇未完全闭合的金属门。
放眼望去,四壁皆是直抵天花板的巨大陈列架,上面摆放着无数个大小不一的透明容器,像是一个存放各种诡异物品的档案馆。
幽蓝色的保育液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荡漾,里面浸泡着的,是被凝固着的……人类器官。
一只伸出的手,皮肤苍白,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五指微微弯曲,僵硬地向前探去,定格在几乎要触碰到容器壁的瞬间。
标签是“挽留”。
耳朵被精心放置在天鹅绒衬垫上,耳廓异常放大,仿佛在极力倾听什么,连内部的构造都显得异常敏感。
标签是“谎言”。
正在极其缓慢、痛苦搏动的心脏,每一下收缩,都从表面渗出暗黑色的粘稠液滴。
标签是“悔恨”。
……
甚至还有女人的头颅。
陌生女人的整张脸都被刀划开了花,五官统统看不清楚,只能模糊地辨认出表情。
她好像被定格在一种极致痛苦与温柔的奇妙状态。细眉因巨大的精神折磨而紧蹙,嘴角却强行牵起了个安抚的弧度,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想对谁展露笑颜。
最为诡异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眼眸中没有瞳孔,取而代之的是两团不断旋转的温暖金色光晕,如同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标签是——“母爱”。
……
而墙壁其中最明亮的核心处,是一张巨大而诡异的金色脉络网。
无数的金线正缓缓流转着,如同拥有着生命。
成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她拖曳着沉重尖锐的锁链,一步步向前走去。
链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刮擦着神经。
视线拉近,再拉近。
时伊的呼吸停滞一瞬——
那竟是由无数人类骨骼紧密镶嵌、熔铸而成的网!
颅骨构成节点,眼窝是能量的漩涡,四肢百骸扭曲延展,以某种献祭般的姿态,形成了支撑整张网的骨架。
而所有骨骼的缝隙间,那些如同血脉般流淌着金光的,正是缕缕明亮的金色发丝——
时伊对那发丝再熟悉不过。
柔软,光滑,触感如冰凉的绸缎——
那是路芜砚族人的发丝!
而这张网,便是由无数土系进化者的尸骸组成的,空间转移的媒介!
网的核心是一个被无数锁链束缚的、模糊的黑暗源点,暗黑色的能量从中被抽出,经由水滴状的符号净化,最终注入四面八方的人类。
这被束缚的、黑色的源点……
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怎么会来这里?”
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讶异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视线猛地抬起。
男人从一排陈列架后缓步走出,身上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大褂,与这空间的诡异格格不入。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
视线透过他,遥遥探到他身后的陈列架。
那陈列架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上面整齐地悬挂着一排排装裱精美的……奖状。
喜庆的红色底纹,烫金的边框,与这实验室的冰冷格格不入,更显诡异。
而每一张奖状的中央,镶嵌着的,却不是什么功勋或荣誉。
而是一张张变幻着的人脸。
皮肤纹理,睫毛的弧度,甚至细微的表情都被完美定格,精心处理,压膜保存,却又在缓缓流转,像拼凑出了几个不同时期的诡异live图。
时伊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脸庞。
少年路如砂紧抿着唇,眼神如负伤的小狼一般,倔强狠戾。
而一闪,眼眸如狐狸般眯了起来,变得病态,高高在上,紧抿着的唇角也微微分开,噙着淡漠的笑。
眉头紧锁,威严肃穆的陆沉枫,穿着木系族长的华服,模样坚毅。
下一秒,画面陡然切换——他仰头放纵地大笑着,眼角渗出癫狂的泪,手里抓着一把赌场的筹码,沦为了被欲望吞噬的囚徒。
年轻时的校长,正直,赤诚,怒目圆睁,握紧拳头,几乎要从那张奖状中砸出来——
然而光芒一闪,他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意。
……
还有若若。
那是若若纯真、青涩的少女时期。
“看,我的孩子们……”院长凝视着那面墙,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陶醉的慈爱,“很棒吧?这些奖状,证明我真是个称职的家长……”
时伊简直想呕。
原来这是他做给自己的奖状!
还有许多许多,陌生的,或有些熟悉的面孔,在茫然、空洞的微笑和深深的恐惧中不断变幻。
而就在这片由变幻人脸组成的、寂静而诡异的森林里——
时伊的瞳孔骤然紧缩,呼吸在瞬间停滞!
在那密密麻麻的人脸之中,她看到了一张她刻在骨子里的、无比熟悉的脸庞!
红色的发扎成马尾,面容皎洁,目光坚定,笑容温暖——
那……
那是她的母亲!
气息乱了一瞬,愤怒攫住了她的心神。
时伊感觉眼前发黑,脚步有些踉跄地向那张“奖状”走去,却被身后的男人拉住了手臂。
“冷静。触碰的话,会被记忆同化的。”成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道,“仔细看。”
……
时伊其实并没有打算触碰那张奖状。
但此刻温凉的水意包裹住她灼热的神经,让她好受了些,便没有再动,只是冷静地望去。
在母亲那温暖坚定的笑容后,隐约闪动着一个哭泣的表情。
而那个哭泣的表情之上,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狠狠地、侮辱性地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叉”!
“你母亲应该骗了他。”成霖的声音竟然有些温和,“……她没有被院长控制。”
时伊沉默几秒,“嗯”了一声,很轻,近乎于气音。
……
但她已经死了。
但她还是死了。
时伊到这一刻才恍然想起。
眼前的这一切,无论多么真切,都只是发生在过去的记忆而已。
是早已发生的,无力改变的记忆。
成霖似乎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景。
只那包裹着她的水变得更加柔软几分。
像云朵,像拥抱。
像谁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绷得极紧的背脊。
面前,穿白大褂的男人推了推眼镜,声音带笑:“你不该来这里的,成蝶族长……这里可是我工作的地方。喏——”
他抬起手来,好整以暇地点了点铁门上的牌子:“闲人免进哦。”
就在这一刻,时伊清晰地看到了他白大褂左胸上方绣着的标识。
【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院长】
那饕餮种,那院长,那一切一切的元凶,竟然就盘踞在蓝星,在她无比熟悉的城市里,在她曾经每天都会路过的医院里——
视线突兀地昏暗下来,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时伊和成霖同时睁开眼睛。
记忆的洪流瞬间退去,现实的感知如同潮水般涌回,第一个袭来的,就是彼此过于贴近的体温,和交织着的呼吸。
近在咫尺。
鼻尖几乎抵着鼻尖,他能清晰地看清她因震惊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她能感受到他温热而清甜的水汽拂过自己的眉梢。
上一秒那水流般无形的拥抱,在此刻变成了真实的,紧密的相贴。
他的手臂不知何时环过她的后背,手掌贴合在她脊骨的凹陷处,隔着衣料传来灼人的温度。贴合得过于紧密,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胸膛那缓慢而深沉的起伏。
记忆悉数回归。
男人无意识地轻轻动了一下指尖,将她完全按向了自己。
扑通。
扑通。
剧烈的心跳声还未平复,在狭小的更衣室里,滋生出一种同谋般的战栗。
“嘘,”时伊没有后退,反而就着这极近的距离,压低了声音,气息不可避免地拂过他的唇畔,“若若就在附近。”
顿了一顿。
狭小的空间里,温度似乎在无声攀升。
“……成霖。”她很轻声地问,“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母亲?”-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
第84章 第 84 章 在想谁啊?
“见过。”
成霖言简意赅。顿了顿, 又礼尚往来似的,语气有点僵硬地补充道,“和……阿姨。”
见过?
时伊感觉脑海一片空白。
她微微蹙眉, 刚想抬起脸问“什么时候”, 却突然被一种强大的危机感攫住!
头皮发麻, 身子发僵,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身后袭来, 她反应极快地想要侧身,而成霖的眼神骤然凌厉,竟然将她更加用力地箍在怀里!
男人用了些力气,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时伊被完完全全地埋在他胸口, 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意识到了什么, 谨慎地没有动作, 也没有出声。而云烟,迅速探到更衣室身后巨大的诡异镜面——
成霖也几乎与此同时抬起手来——
【冰落】
整面镜子瞬间被深寒的坚冰覆盖,全然封冻起来!
成霖指节分明的手缓缓收紧, 冰层之下,镜面迅速开始龟裂,裂纹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蛛网急速蔓延。
下一刹那,覆盖的冰层与内里的镜子一同轰然炸裂!
那无数镜子的碎片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 悬浮于空, 每一片都映照着成霖的身影——
是他, 却只有他。
背对着镜子的时伊,没有被映照进去!
而那些悬空着的碎片中,同时伸出了无数只苍白得毫无血色、与成霖别无二致的手, 扭曲着,马上就要从镜子中爬出来!
无数个与他声线相同,却夹杂着冰冷恶意的声音,如同故障的立体声设备,在狭小空间内叠加着,碰撞着,发出空洞的回响——
“见、见、见……”
“见、见过……和、和、阿——”
这镜面的异种,竟然能够在照到对方模样、听到对方话语的瞬间,便从镜子内“生成”一个一模一样的人!
不仅仅是复制形态,竟还能捕捉并复现被映照者片刻前的言语与记忆!
它们像初生的婴孩,笨拙地模仿,却又以可怕的速度学习、适应。那断断续续的词语迅速连贯,语气也从机械的重复,极迅速地变得鲜活、逼真。
“我见过,见过阿姨……”
“在幻境里——”
在幻境里?
时伊一怔。
成霖进入过什么幻境,竟然出现过她的母亲吗?
记忆被迅速地翻查一遍,她发现,好像只有在紫禁山庄时,在生死擂台上被23号打开的幻境里,她曾和她父母短暂地相处过……
可是成霖怎么会知道呢?
知道的人,除了陆明檀外,只有……
……小水?
男人显然很不高兴见到自己愚蠢的赝品。
时伊几乎能够感受到他那如万年玄冰一般的寒冷杀意。
“砰——”
那些苍白的手还未完全伸出,就在这一瞬间如同脆弱的冰晶,被绝对的力量碾碎,化作漫天晶莹的齑粉,纷纷扬扬地落下。
嘈杂的呓语声戛然而止。
镜面墙壁碎裂后,光线骤然从甬道处涌进来,几乎要晃花眼的阳光漫过身后的阴影,露出那过分鲜艳的游乐场。
欢快童趣的背景音乐扑面而来,巨大的摩天轮正缓缓转动,色彩饱和到失真的旋转木马空无一人却自顾自地上下起伏,棉花糖似的云朵点缀在湛蓝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如同融化的草莓糖果般的气味。
“欢迎你们,”若若的声音从游乐场里无数的反光面中同时响起——彩色的玻璃窗、光滑的金属栏杆、甚至孩子们丢下的、亮晶晶的糖果包装纸——她的声音冰冷诡异,却又夹杂着少女般的淘气与活泼,“来到我的游乐园。”
她话音都还未落,以成霖为中心,极致的严寒如同无形的浪潮,轰然席卷开来!
地动山摇!
正在运行的摩天轮被厚重的冰层瞬间包裹、卡死,发出金属扭曲的呻吟;旋转的木马保持着起伏的姿势被冻成僵硬的冰雕;甜腻的空气被冻结,落下细碎的冰晶;整个色彩斑斓的游乐场,在瞬息之间被剥夺了所有的温度与色彩,化为一片死寂而单调的银色!
而那覆盖万物的冰面,竟然呈现出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磨砂质感,杜绝了任何镜像产生的可能!
“滚出来。”成霖一动未动,声音冷如寒冰,“我没兴趣和你玩捉迷藏。”
摩天轮的钢铁骨架扭曲断裂,冰封的木马炸成碎片,冰封的游乐场如同被打碎的镜面,开始迅速地崩塌瓦解!
“不——”
若若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而就在此刻——
“嗡——!”
成霖颈间的雷环发出了刺耳的嗡鸣!
一道刺目的天雷自环中悍然劈下,带着纯粹的毁灭气息,直贯他全身!
成霖反应极迅速,反手便要推开时伊!
但她仿佛预判了他的动作,非但没动,反而猛地抬手,将他直接压在了地上——
从她柔软的掌心处,瞬间延展出数道纤细的金属丝,精准地搭在雷环与他的身体之间,导向大地!
“滋啦——!”
狂暴的雷电被金属丝强行分流,导向大地,在成霖身下炸开一片焦黑。然而,这毁灭性的能量太过庞大,即便被分流,剩余的部分依旧在他体内疯狂肆虐!
成霖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像是每一寸骨骼都在被强行碾碎,每一根神经都在被烈火灼烧!
“你……”
他声音极哑,下意识地还想推拒她的靠近,但用以支撑的手臂肌肉已经痉挛到扭曲,皮肤表面瞬间布满可怕的灼痕,与窜动的电蛇。
刚刚又要抱。
现在又要推开——
时伊双腿跨跪在他腰侧,双手死死地扣在他颈间,指尖被他震得发烫,心口也共振到发麻。
哪轮得到你说了算?
冰封的游乐场仍在寸寸瓦解着,在若若痛苦至极的尖叫声中,天雷再次狠狠劈下!
时伊猛然想起校长临死前的呓语。
他在受伤之时,曾痛苦地怨怪那雷为何不降落。
原来那雷环是控制成霖的枷锁,不允许他伤害饕餮种——
那么,若若的地位,是比校长还高上一层吗?
不能杀掉若若!
“解开那冰!”
时伊大喊。
成霖阖着眼眸,不为所动,仍想要推开她。
他显然早就知道——但仍打算用这种自毁的方式,强行杀掉若若!
那冰封的游乐场仍在寸寸瓦解,天雷凝聚起来,眼看就要再次劈下来!
不要命了吗?
“解开!”时伊很讨厌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她恶狠狠地威胁,“你想要我和你保持着这个姿势一起被雷劈死吗?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成霖一震,睁开眼睛。
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碎的冰晶,他微微眯起那双冰蓝色的近乎失焦的眼眸,看向了她。
“放开我。”他道,“我不会死,更不会让你死的。”
但她的状况确实糟糕,死死扣住他颈侧的手指被残余的电流烫得通红,白皙的小臂上,纤细的青色血管因用力过度和电流刺激而蜿蜒凸起,上面包裹着陆明檀那正在疗伤的、讨人厌的花朵。
只那双明亮的眼眸,仍然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别杀她!”
时伊望向他,急急地喊。
或许是不够理智的决定。
但她和若若心神合一,相处了整整十年——
时伊想要按自己的想法试一试。
而不是如此简单粗暴地杀掉她。
但时伊太了解成霖这种人。
信任是奢侈品,依赖是致命伤。
他相处的人只有自己,相信的人也只有自己,习惯了一个人背负所有,也习惯了一个人杀出血路。
这样强大的人,很难被三言两语说服。
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将自己的生命托付在谁的手上。
她很理解。
因为她也是一样。
但时伊还是深吸一口气,认真乃至执拗地、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我。”
成霖望着她。
半晌,轻而慢地眨了眨眼睛。
好似轻轻地叹了口气。
于是天地无声,冰雪消融。
那被成霖彻底冰封的游乐场,就在此刻,开始寸寸融化。
而无数粉紫色的浓郁云烟自时伊身周飞速扩散出来!
如同爆开的烟雾弹,迅速模糊了视野内所有可能存在的,哪怕最细微的反光区域!
但融化的瞬间,若若的声音已经从远处挣扎着渗透出来,变成了好像有些无奈的温柔语气,很是僵硬:“我、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小朋友们,做客的时候,要有礼貌才可以哦。”
旋转木马中央,光滑如镜的柱面上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
重新映出了成霖的脸庞。
而就在此刻,时伊面前,那痛苦抽搐着的成霖,身影突然一阵诡异的模糊,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
下一秒,他在那冰封之中,慢慢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沉寂如深海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某种狂放不羁的、近乎邪气的侵略性。
他扯了扯颈间那兀自闪烁着危险雷光的雷环,仿佛那带来无尽痛苦的枷锁是什么有趣的饰品,眼尾泛起诡异而艳丽的潮红。
完全不同了。
成霖的气息。
时伊的瞳孔骤然收缩。
刚刚用来导电的金属丝,在此刻瞬间变成了即将夺去他性命的利刃,毫不犹豫地扎向他颈间——却在扎入进去之前瞬间被彻底冰冻,无法前进一寸!
“啊,刚刚口口声声说要我相信你,结果现在上来就要杀我吗?”“成霖”歪着头,用一种打量猎物的眼神盯着时伊,嗓音喑哑带笑,“我可真是不讨人喜欢的人设啊——这样子怎么能讨女孩欢心?”
人设……?
时伊微微眯起眼睛。
如今的大明星若若,或许就是靠着人设而活。
从在工地上抽烟卖盒饭时的沉稳老练,到婚礼上闪闪发光的快乐模样,出租房里麻木不仁的脸庞,再到在电视上巧笑倩兮的模样……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或许连若若自己也不知道。
“你……现在是在跑神吗?”
身下“成霖”的声音变得危险,甚至有些委屈,“为什么看着我的时候,却总是在想着别人呢?”
冰冷的怀抱随着他的话席卷而来——
他猛地扣住她试图抽离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骼,随即用一条铁箍般的手臂死死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粗暴地按住她的后颈——
将她狠狠地、彻底地揉进了自己怀里。
这不是拥抱,是禁锢。
是掠夺。
每一寸肌肤都要相贴,每一根骨骼都要嵌入。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心脏狂跳的震动,以及那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冰冷体温。
“在想谁啊?说给我听听,好吗?”
“成霖”埋首在她颈间,冰凉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皮肤上,带着一种几近暴虐的占有欲。
“……陆明檀吗?这朵恶心的野花。”
“成霖”撕开时伊手上那朵白花,眼看着它结成冰,唇角勾着,眼神却越来越危险,“在想陈烬那个傻瓜……?还是那个和你在副本里相处十年的路芜砚?十年、十年,总是这么啰嗦地强调,好像我没有和你一起在那里相处十年一样……”
时伊的思路瞬间清晰!
面前的成霖,并不是简单的幻象或复制——
更像是,院长那陈列柜中的奖状,一闪而过后的,完全相反的模样。
而那奖状之中,摆放在最中间的,是若若穿着那身吊带裙,纯真而青涩的照片。
时伊猛然醒悟,明白了校长的那些奖状的由来——
所有人都被若若用这种方式,置换了最核心的人设,从而沦为了院长的收藏品!
路如砂,从倔强不屈的战士,置换为随心所欲的上位者。
陆沉枫,从威严肃穆的族长,置换为放纵欲望的玩家。
校长,从正直赤诚的引路人,置换为谄媚卑微的奴仆……
强行抽取目标的一个核心特质,并强行赋予对方一个完全相反的“人设”……?
这或许就是大明星若若的核心技能。
那么,冰冷、强大、独立的成霖。
现在会被置换成什么样子呢?
……
目前好像并没有伤害她的打算。
时伊试探地抚上他的背脊。
她想了想,道:“我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我也没有在想别人。”她停顿了下,又轻柔地道,“你弄疼我了……小水?”
男人狂暴的气息微微一滞,箍紧她的手臂力道似乎松懈了那么一丝。
她立刻夸赞:“真乖。”
水之假面瞬间覆盖上时伊的脸庞。
时伊转过头,遥遥望向游乐场——
“咳、咳咳……”
不远处,刚从冰封中缓过气来的若若,扶着扭曲的栏杆站起身。她像在自言自语似的,重复道,“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听话——不听话的小孩,还活着干嘛?就该去死才对——”
霎时间,整个游乐场的废墟中,那无数面光滑的镜面与水洼,全部都荡漾起诡异的波纹——无数的、扭曲的镜中人即将爬出!
然而,就在第一个镜中人挣扎着探出苍白手臂的瞬间——
若若的呼吸猛地顿住,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所有镜面的波纹骤然平息。
“若……若若。”
一个温柔的女声轻轻响起。
镜中人缓慢而艰难地爬了出来。
她仍旧穿着游乐场那身被洗得发白的制服,仍旧带着那温暖而真实的笑容。
售票员的眼神里充满了怜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正温柔地、专注地凝视着若若,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
“我的小朋友。”
女人轻声说,声音像羽毛拂过心尖。
“你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
第85章 第 85 章 你不会选择忘记
若若定定地望着那售票员。
她仍旧穿着那件吊带裙, 而几步之遥的售票员,身上仍是那件游乐场制服。
同样洗得发白,同样整洁、老旧、一丝不苟。
像出自一人之手。
两双极为相似的, 天生便带着柔光的眼眸, 在此刻无声地对望着。
售票员的眼中蕴着近乎悲悯的温柔, 穿透若若那深不见底的眼底,如微风般, 在若若麻木不仁的面庞上翻搅起一丝波浪。
好似很不能理解似的,若若慢慢地蹙起眉。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杀意骤然袭来!
售票员怔了一瞬,眸中迅速露出困兽般的凶光, 而时伊身边的“成霖”, 也似乎本能地想要动作!
时伊反应极快,周身瞬间燃起蒸腾着的火焰——
但预想中寒冰般的攻击却未到来。
就在“成霖”肌肉绷紧的瞬间, 数道粗粝狰狞的寒冰锁链, 竟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肌肤中破体而出——
那是他刚才解除游乐场冰封的同时,便悄然埋入自己四肢百骸中的禁锢!
锁链如同有生命的寒冰荆棘,彻底贯穿他的身体, 锁死了他所有的发力点——肩胛、肘部、大腿、膝盖……然后迅速缠绕上他的脖颈与腰腹,将他整个人钉在虚空中,彻底捆绑起来!
男人双臂被扯开,头微微仰起, 喉结在冰链的禁锢下艰难滚动着, 肌肉因发力而绷紧到极限, 勾勒出漂亮而流畅的线条。
冰链在他的挣扎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鲜血蜿蜒流下,剧痛让他指尖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冷汗彻底浸透了银色的短发,冰蓝色的眸晦暗不定,翻滚着暗潮。
那源于自身的完美禁锢,将他每一分想要爆发的力量,都死死地反噬在自己的身体上。
准确无误,完全不留一丝余地。
明明知晓是对自己的束缚,手段却堪称残忍。
“哈……还是我自己了解自己。”细碎的冰晶被震落,“成霖”舔了下干燥苍白的唇,微微勾起唇角,“最想要保护的人……现在便会是最想杀掉的人啊。”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不远处,那目露凶光的售票员,竟突然跌跌撞撞地朝若若冲去!
而若若冷淡地一抬手,无形的力量瞬间扼住售票员的脖颈,将其高高提起!
时伊同时感到咽喉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肺部火烧火燎,视野边缘开始不受控制地泛起黑斑,一阵阵眩晕袭来。
她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气流在紧缩的喉管中艰难穿梭的嘶嘶声。
原来,伤害这个由她能力“生成”的镜中人,所有的痛苦,也都会分毫不差地反馈到她自己的身上!
时伊强压着痛苦,余光下意识地瞥向身旁那被冰链锁住的成霖。
刚才,那无数出现成霖身影的镜中碎片,都被他面无表情、干净利落地碾成了齑粉……
应该是如同万箭穿心般的剧痛吧?
像在一瞬间死去无数次那样吗?
他竟然连眉都没有皱一下……
男人似有所感地朝她望了过来。
和成霖那淡漠的模样不同,“成霖”好似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刚刚那无所谓的表情瞬间垮下来,好似很委屈似的,又噙着点诱人的笑容,唇形微动:好疼。放了我……
话音还未说出口,锁链有知觉般地,瞬间将他勒得更紧!
“成霖”闷哼一声,头颅高高仰起,额角迸出青筋,浑身一软,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远处,被扼住呼吸的售票员,面容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眸中的凶光却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圣洁的温柔。
若若的手越收越紧,却并没有立刻杀死售票员。
她发现,售票员在濒死时,会短暂地挣脱她的控制,流露出本能般的温柔表情,但若若的手松缓时,她便重新被摄住心神,露出凶光,龇牙咧嘴地想要向若若扑来。
“确实好像啊……我的妈妈。一会儿说爱我,一会儿又要打我。哈哈。”
若若审视着售票员的模样,手时松时紧,循环往复,仿佛不懂事的小朋友,恰巧找到了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有趣玩具。
毕竟是不懂事的小朋友。
她很快对“新玩具”失去了兴趣。
若若的手彻底收紧!
售票员的细眉因巨大的折磨而紧蹙,嘴角却强行牵起一个无比艰难的、安抚般的弧度,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想对眼前伤害她的人,展露出最后一丝爱与宽恕。
这神情……
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院长的收藏品——
时伊瞳孔微缩,猛然想明白了什么!
“啪——!”
动作比意识更加快!
时伊的云烟化作一道凌厉的长鞭,猛地抽在若若的手腕上!若若吃痛,手一抖,那售票员便从半空跌落,蜷缩在地上,“嗬……嗬……”地拼命喘息着。
时伊也顿感喉间一松,大口呼吸起来。
“你敢打我!”
若若彻底被激怒了。
她心知不是时伊的对手,下意识想再次召唤镜中人,可放眼望去,整个游乐场所有的反光体——无论是破碎的镜子、扭曲的金属、还是光滑的油漆——都已完全被时伊那粉紫色的云烟彻底包裹住,不留任何缝隙!
若若索性放弃了。
她像个赌气的孩子,翻身坐上了一匹纯白色的旋转木马,咿咿呀呀地随着失真的音乐摇晃起来。
浓郁的云烟翻滚着,腐蚀着所触及的一切设施。
若若光洁的肩膀也随着设备被腐蚀,而被划开细小的伤口,又在她强大的自愈力下迅速愈合。
她只咯咯笑着:“这云烟可杀不了我。有那么多烟的话,就慢慢放吧。反正你们也出不去啦,就乖乖耗死在这里吧。”
云烟的持续释放,确实在急剧消耗时伊的力量,但她声音仍沉稳,缓慢道:“我没打算杀你——你想想,刚刚不是我制止了他,保护了你吗?”
时伊的手指随意地点了点身旁男人的脸颊。
他一动未动,体温冰凉。
“哦,是吗?”若若的笑容消失了,声音迅速变得淡漠,也很无理,像曾经和严哥吵架时的模样,“你们不打扰我玩的话,我也不打算杀你们的——我刚刚不是还欢迎你们来到游乐场吗?你可以和我一起玩啊。”
“那太好了。”
时伊说着,径直走向旋转木马,利落地翻身,竟稳稳地坐在了若若身旁的那匹木马上。
两匹木马一高一低,载着她们,在这片废墟与云烟中,划出诡异的圆弧。
若若微微眯起眼睛。
她转头望向时伊,感受着云烟中那混杂着金木水火土各系的繁杂能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亲昵:“……哦。原来我们是同类啊。”
“不一样吧。”时伊平静地否定,余光观察着地上的售票员,“你不会吞噬。”
若若点了点头,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怜悯:“对,我比你们更高级。”
“那么厉害啊。”时伊顺着她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如同闲话家常,“第一次正式见面,我叫时伊。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叫若若。我是大明星啊。你竟然连我都不认识?从哪个乡下来的?”若若笑起来,她随着那旋转木马快乐地摇晃,声音轻软,却带着些浓稠的恶意,“你骗了那个银发的帅哥吗?哇,他可真惨,血都快要流完了。”
“是啊。”时伊没有笑,她的声音很稳,穿透了失真的音乐,目光穿透弥漫的云烟,直直望向若若的眼底,“但他没有严哥那么惨。他比严哥强大,不会轻易地死去。”
若若眼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天真也好,恶毒也罢,此刻所有的表情,在她脸上荡然无存,只剩下空白的麻木。
旋转木马的音乐瞬间扭曲,拉长,变成如指甲刮擦玻璃的尖锐噪音。
“……你……”她一袭洁白的吊带裙,在缭绕的烟云中,如同即将融化的雪,声音很轻柔,“在说什么?你……认识我?”
“当然。”时伊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如同最冷静的审判官,直视着她的双眼道,“我当然认识你。我知晓你所有的喜好和厌恶,知晓你喜欢鲜花,喜欢桃子,喜欢看电视,喜欢穿婚纱……讨厌卖盒饭,讨厌出租屋,讨厌贫穷,讨厌小孩子毫无理由的哭泣。”
“但那都不是真正的你。”
时伊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轻轻落下,却在这游乐场中激起震颤。
“我知晓你的婚姻,知晓你曾生育,也知晓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丈夫和孩子死去。”
“我甚至知晓,你的名字并不叫若若。”
“你不喜欢你真实的名字,所以从来不允许别人那么叫你。我说得对吗?”
时伊的唇一张一合,在说出口那个名字时,整个空间的云烟都仿佛为之凝滞——
“若男。”
时伊说着,顿了顿,思索了下,未果:“张若男?王若男?姓什么我也忘记,好像姓什么都有可能……”
“你是什么人——!”
若若猛地转过头,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声音尖锐得刺破云霄,“这才不是我的名字!”
旋转木马的音乐骤然变得狂暴起来!
所有木马开始疯狂加速旋转,巨大的离心力几乎要将人甩飞出去!
而也就在这一刻,时伊微微抬起手,弥漫在整个游乐场的浩瀚云烟,如同奔腾的云海,轰然向内收缩,瞬间将旋转木马,以及马背上的时伊与若若,彻底吞没!
时伊的声音很轻——
“这当然是你的名字。”
“若男。这是你妈妈为你起的名字。”
“那售票员就是你的妈妈。你小时候就在这游乐园中长大,这是你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童年。你都忘记了吗?”
若若眼眸慢慢地睁大。
周遭那无比鲜艳的游乐场,开始飞速地褪色!
刺眼的色彩像是被雨水冲刷的油漆,簌簌流走,露出底下斑驳锈蚀的钢铁骨架和皲裂的水泥地。
华丽的旋转木马变成了漆皮剥落的老旧设施,摩天轮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整个空间迅速坍缩下来,变成了一个狭小、破旧、甚至有些寒酸的小小游乐场。
而时伊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
“忘记也没关系。”
“想起来吧,若若。”
“想起来会很痛苦。遗忘总是更幸福。但我曾成为过你。我和你心贴心,身贴身,相依为命,整整十年光阴。别人或许不明白,但我明白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明白你。”
“你不会选择忘记。”-
放学啦——
小小的若若背着大大的书包,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像只轻盈的燕子,熟门熟路地从学校后门跑出来,绕过几个弯,抵达游乐园门口。
这里可是她的小天堂!
妈妈说过,在这里玩的话,一分钱也不用花——因为有妈妈在这里!
“妈妈妈妈——”她垫着脚扒拉着售票厅的窗户,小声撒娇,“给我一张票嘛,我和同桌说好了,明天要带她来游乐园玩呢。”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又来了?”售票员抬头四下望望,迅速撕下一张票给若若,小声交代,“可别乱折腾啊。明天‘恶毒矮子’在,叫你同桌自己先拿着票进来,然后等我给你信号,晚点你自己再进来,知道吗?”
若若知道,最近游乐园生意不好,那个被妈妈骂“恶毒矮子”的领导正在新官上任三把火,到处烧来烧去,却烧得毫无成效。
“恶毒矮子”每次见到若若都死死地盯着她看,有一次还干脆地问了售票员,问孩子进来有没有买票。
这么破旧的游乐园,竟然要卖五块钱一张票,谁来呀?
爸爸在维修过山车时意外坠亡才给妈妈换了这么一个工作,但售票员每个月的工资够娘儿俩吃喝就不错了,肯定也买不起呀。
若若笃定点头:“放心好了,妈妈。”
妈妈昨天说恶毒矮子今天不在,她才大摇大摆从前门跑过来的呢!
她可是很靠谱的!
“好了好了,你今天也不要进去玩儿了,怕那矮子留后手。”妈妈一挥手,“快回家写作业去吧——对了,考试成绩出了没?”
若若装没听见,只利落地“哎”了一声,她拿了票,一溜烟儿地往外跑,却被什么东西不小心绊了个趔趄——
她定睛一看,天呀,那竟然是条细细的腿——比她的腿还细呢!
还非常地长……
若若顺着长长的腿往上看去,一个精瘦的男孩靠坐在角落里,面前摆了个破烂的、空荡荡的碗。
男孩脸瘦的几乎凹陷进去,皮肉包着骨骼,骷髅似的,偏那双眸子极亮,在昏暗的角落里闪烁着,如同恶狼一样。
“你踩到我了。”他声音很干哑,像很多天没有吃过饭似的,麻木却阴沉地威胁道,“赔钱。”
小小的若若还未能理解碰瓷的含义。
她在心中迅速地衡量了下对方和自己的身体状况,然后毫不畏惧,理直气壮地道:“我没有钱。”
男孩双眼死死地盯着她那干干净净的校服,他一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便要夺走她身后的书包——
却扑了个空。
若若好像完全没发现他的动作。
她已经利落地蹲下,把书包拉开,道:“但我有吃的。”
说着,疑惑地抬起头:“你傻站那儿干嘛呢?吃吧。快饿死了吧?”
男孩低下头。
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几天没收获,连着挨了几天饿,又挨了几顿打……而现在,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面包,被一只白皙的小手紧紧捏着。
那面包外有一层黄色的油纸,包装很是精美,里面还有很高级的奶油夹心,和那个破旧的、打着补丁的书包格格不入。
一看就不是她的。
“这可是我同桌送给我的。我同桌家里很有钱呢!”若若道,她小心翼翼地掰开了一大半递过来,“给你吃一半好了,剩下一半晚上我要等我妈妈回来和她一起吃。”
男孩跌坐在地。
他毫不客气地夺走了那大半个面包,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几乎噎到自己。
半个面包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但足够他恢复一些理智。
剩下的小半个面包已经被若若小心翼翼地重新包装好,放回了书包里。
“你还饿是吗?我和我妈妈也挨过饿,我能看出来你快饿死了。”若若道,她犹豫了一会儿,又道,“但是面包只有一点,不能给你了。我妈妈没吃过,我想让她尝一尝。嗯……你可以等到明天晚上吗?我或许可以给你带半个馒头来——”
“不用。”男孩嘶哑着嗓音对她摆手,恶狠狠地,“滚开,不要再来这里。”
若若有点生气了,她站起身来,道:“你真是没礼貌。”但转而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我以前很饿的时候,也很没有礼貌。”
男孩垂着眸,长长的额发挡住他的眼眸,他一言不发,仿佛不打算再与她对话。
若若歪头仔细地望着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我妈妈说,最近外面有人在抓小朋友,抓到了就不让小朋友回家了。你是被抓到的小朋友吗?”
男孩猛地抬起头来。
他有些紧张地四下看了看,道:“我叫你快滚——”
若若没滚。
她在兜里掏啊掏。
那张被妈妈和她一起揉的皱皱巴巴的游乐园门票被拿了出来,然后放在了男孩面前的碗里。
“你如果没地方逃跑的话,”若若小声道,“就来游乐园吧。我妈妈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
第86章 第 86 章 若若的故事
妈妈, 多么神圣的两个字。
在幼小的若若心里,妈妈是无坚不摧的,所向披靡的。什么天大的事情到了妈妈那里, 也都会变成小事一桩。
爸爸的葬礼上, 若若听到有人说“这一家的天塌了”, 吓得她当场呜呜地哭了出来,但妈妈抱着哭泣的她, 温柔地说没事的若若,天塌了还有妈妈顶着呢。
妈妈永远是那么自信,那么笃定,让若若那颗飘飘荡荡的恐惧的心慢慢安定, 降落在名为妈妈的, 坚实可靠的大地上。
妈妈可以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番茄鸡蛋面,可以把她弄脏的衣裤洗得干干净净, 可以一眼就看出她作业本上隐藏的小错误, 可以带着她和她的好朋友们在游乐园里疯玩一整个下午……
当然,也一定可以像保护她一样,保护那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乞丐一样的男孩。
至于同桌的票嘛,晚上再向妈妈要一张好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妈妈什么事情都会答应她的。
小事一桩!
若若心情轻快,她蹦跳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橘色的夕阳在她身后, 拖曳出一道长而黑的背影-
暗红的残阳缓缓沉向地平线, 售票员盯着不远处那一道长而黑的背影。
有人站在游乐园外那个隐蔽的角落里,是个成年男人,已经站了很久了。
他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有一次售票员曾状似无意地踱步过去, 挂着职业性的笑容与他搭话,问他是否要带孩子来游乐园玩,还推销似的介绍游乐园刚刚更新的设施。但那男人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那一眼,给售票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男人的眸极为狭长,深而阴冷地望向她,如毒蛇的信子般,从她脸上寸寸地剐过去,让人脊背发凉。
不像寻常游客的好奇或不耐,显然不是来这里带孩子玩的。
那他来这游乐园附近,到底是干嘛的呢?
“我再也不和你们玩了!”
一个穿着小白裙的女孩气鼓鼓地从游乐园里走出来,发着脾气,“你们分班也不带我!”
后面有几个小孩在拉她:“没有不带你呀!昨天你没说今天要来……”
“不玩就不玩!”话还没说完,有个男孩烦躁地喊,“谁让你今天穿裙子的,一点都不方便!”
“我穿裙子怎么啦?”小女孩拉开裙摆,道,“照样比你们跑得快!”
她话还没说完就往前跑,后面几个小伙伴喊了她几声,见她不理,犹豫了会儿,也就回了游乐园。
售票员摇摇头,叹口气。
这几个小家伙,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和好,她都有点看腻了。
小女孩朝前奔跑着,裙摆扬起一阵风。
角落里,那道静止的黑影突然动了。
男人看似随意地迈出几步,便不近不远地缀在了小女孩身后,甚至还微微俯身,似乎同她搭起了话。
小女孩的脚步放缓了,她从愤怒中抽离出来,有些好奇地盯着那男人。
男人微笑着的侧脸显得很和蔼。
也很诡异。
莫名其妙地,作为母亲的直觉来袭,售票员的呼吸突然开始发紧。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售票亭钻了出来,刚向前跑了几步,却迎面撞上了那个恶毒的矮子——矮子脸色很难看,左眼上好似被谁重重打了一拳,整个都淤青发紫,裤腿也被拽得烂成布条,正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拿捏了她什么把柄。
游乐园收不抵债,已经强行下岗了好几个同事了。
“许经理,您这是怎么了?”她心头一跳,迅速低下头,强行稳住心神,“您今天……不是不来园里吗?”
“我再不来,这园子怕是要改姓了!”恶毒矮子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手指捏着半张皱皱巴巴的票,在她眼前晃了晃,“我可是亲眼看见,你那乖巧的宝贝女儿,把游乐园的票送给了街边野狗一样的乞丐!呵,真大方啊!你们娘儿俩,一个在里面卖票,一个在外面送票,唱双簧呢?还是做慈善呢?当我这里是什么,希望小学啊?”
矮子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中还带着点血沫。
手里捏着扬起来的票,是被撕开的一半。
售票员心里咯噔一下。
票被撕开了,许矮子又挨了打——不会是若若搞的吧?那孩子有那么大能耐吗?
她刚想追问,视线却越过那矮子看到了他身后——
那男人竟然蹲了下来,双手突兀地环住了小女孩,像在给她挠痒痒一样!
小女孩咯咯地笑起来,男人脸上也挂着笑,但那笑容却毫无暖意,眼神阴毒,像打量货品一样扫过小女孩全身。
那双粗大的手,毫无顾忌地扯了扯女孩的裙摆,又黏腻地拂过女孩的头发,指节弯曲着,眼看着就要顺势摸向女孩的脸颊,甚至……胸口!
“小朋友!”售票员再也顾不上面前的矮子,她猛地扬声喊道,声音有些发紧,“你的发卡掉了!”
小女孩闻声转过头看她,笑眼里带着几分茫然。
售票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将一枚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崭新的蝴蝶结发夹递过去,强行压下狂跳的心,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微笑:“来,让你爸爸帮你戴好吧。”
“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认识他。”小女孩看了看那枚陌生的蝴蝶结发夹,老老实实地摇头,“这个也不是我的发卡。”
“是吗?”售票员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撞出胸腔,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调对小女孩笑道,“是那些小朋友让阿姨来送给你的,可能是赔礼道歉的呢——别生气了,你的好朋友们都还在滑梯那边等着你呢,快回去和他们一起玩吧。”
那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意味不明的哼笑。
他的手中翻出一把好像是刀的东西——售票员有一瞬好像看到了那反光着的、锐利的刀刃!她差点就要大声呼救,但那刀刃却瞬间消失了!
男人笑着,轻声地对她做了个口型。
【心肌梗死】
……什么?
售票员突然感觉胸口一阵气闷。
那刀确实没影了。
是她看错了吧?
也是。
光天化日之下,对方不敢拿刀出来的。
她蹙着眉,按住胸口,深呼吸了几下,勉强平静下来。
男人转过头,目光越过紧张的售票员,直接落在她身后脸色铁青的恶毒矮子身上。
“小许啊,”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游乐园的收益不怎么样,你们这儿的员工……倒是挺负责的呢。”
矮子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忙不迭地朝男人点头哈腰,姿态谦卑得近乎谄媚。
这男人——这人贩子,竟然和经理是一伙儿的!
售票员头皮泛起麻意,一路延至脊椎,整个人都忍不住打颤。
她浑身冰凉,一把将尚在状况外的小女孩紧紧搂进怀里,脚步沉重地往回走。
而身后,传来许矮子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吼。
“你被解雇了!”他道,“现在!立刻去收拾东西——滚!”
售票员置若罔闻。
她轻声细语地哄着小女孩,嘱咐她一定要等爸爸妈妈来接自己,再一起回家。小女孩懵懂地冲她点点头,售票员终于将那小女孩放下,看着她和小伙伴们集合,才稍稍松一口气。
“我他X的和你说话呢……听到我说话没有?”恶毒矮子啪嗒啪嗒地跟在她身旁,震怒着,“你被解雇了——!”
“你没有权利解雇我。”
售票员冷静了下来。她转过身,俯视着那矮子,一字一句地道:“我男人是在这个游乐园维护器材的时候因工伤离世的,当时的处理协议白纸黑字,说园区要负责我到退休的生活!”
“那么厉害啊,哈哈。”矮子扯开嘴角,两手一摊,道,“那你去告我吧——看看是那几张破纸硬,还是我的关系硬?”
他哼哼笑着,往前走:“和我打官司……拖也拖死你。一年,两年,看你怎么养活你那小丫头片子!”
“许经理,你可以试试看。”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凌厉的弧度,“刚刚那男人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如果我现在去报警……”女人的目光锐利如刀,盯着矮子瞬间僵住的脸,道,“你猜,是我先被解雇,还是你们先吃上牢饭?”
矮子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脸上的薄肉神经质地抽搐了两下,但紧接着,那点心虚突然被一种更有恃无恐的狞笑取代。
“去啊……你最好现在就去。”他凑近一步,油腻的呼吸几乎喷到售票员脸上,声音压得极低,“看看是警察先抓到我们,还是你那宝贝女儿先‘意外走丢’呢?”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售票员猛地抬起头,脸色刷白:“你——”
“我们盯上的货,还从来没有失手过。刚才跑掉的那个,可是难得一见的好材料,白白嫩嫩,穿得也漂亮,一看就能卖个好价钱。”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售票员惨白的脸上,“不像你的女儿,整天灰头土脸,像个野小子,扔到街上也没人多看一眼。”
矮子狞笑着,欣赏着售票员面色发白的模样,慢悠悠地补充道:“不过嘛……既然你坏了我们的好事,总得付出点代价。虽然是个次品,拿来凑合着用也行——她不是喜欢送票发善心吗?老子就让她以后天天在街上发个够,怎么样?”
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售票员望向那漆黑深处,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只能颤抖着挤出一丝声音:“我警告你——”
“是我警告你!”
矮子话没说完,只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狰狞的手势,转身扬长而去,身影吞没在浓稠的夜色里。
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今天的天黑得好早。
这么黑了,妈妈怎么还不回家?
去买蛋糕了吗?
若若在小小的屋子里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儿,期待像被吹得越来越大的泡泡。
忍不住了——
先偷偷看一眼吧!
她和妈妈两个人住的房子是那么小,妈妈藏东西也没处藏,每次都只能塞在衣柜最下面,还用旧衣服盖着,以为她发现不了。
这可是她的生日礼物呢!
会是什么宝贝呀?
若若小心翼翼地拉开衣柜的门,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那上面竟然挂着一条白色的吊带连衣裙!
像云朵,又像月光,是她做梦都想要的,梦幻般的小裙子。
是若若人生中的第一条小裙子。
她怔怔地朝它伸出手,又突然打了个激灵,如梦初醒,跑出来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手,才屏住呼吸,用指尖触碰那裙角一隅。
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凉凉的,滑滑的,像电视里说的绸缎吗?
感觉很贵。
若若着了迷一般,小心翼翼地将裙子取出,换上了。轻薄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微凉的战栗。
小裙子旁边还有一张贺卡呢!
这个要当着妈妈的面一起拆,大声地朗诵出来才更开心。
若若穿着裙子,在镜子前快乐地转圈。
裙摆飞扬起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花。
一圈,又一圈,转到幸福得头昏脑胀,转到门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
妈妈回到了家。
“妈妈,”若若快乐小狗一般迎了上去,眉眼又迅速往下耷拉,装作很委屈的模样,道,“那张票……我送给了一个很可怜的乞丐哥哥。可不可以再给我一张游乐园的票?我答应了我同桌,明天要带她去游乐园玩呢!”
妈妈的脸色是若若从没见过的疲惫和苍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
若若很理解。
大人上班是很累的。
妈妈的手里没有蛋糕。
若若不在意。
蛋糕太贵了,她同桌正好送给了她有奶油夹心的面包,她和妈妈一起吃那个就很好。
肯定会很甜的。
但妈妈的脸色,在接触到她那条白裙的一刹那,竟然完全没有喜悦,反而在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无比惨白。
她的若若……她的女儿,此刻在朦胧的光线下,竟然那么漂亮啊。
那条简单的白裙子,勾勒出少女刚刚开始萌芽的纤细轮廓,柔软的布料衬得她裸露的肩颈和手臂莹润生光。她像一朵在晨雾中含苞待放的栀子花,每一片花瓣都透着不谙世事的娇嫩和纯真。
惊心动魄的美丽,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这样干净、这样美好的花朵,要怎样才能在这布满污秽和陷阱的可怕世界里盛放?
连妈妈也没有办法。
“……脱下来。”
妈妈的声音是干涩的,几乎是冷酷的。
若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怔怔地问:“……什么?”
“脱下来。”妈妈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她上前一步,去拽那条裙子,“你不要穿裙子——以后都不要穿!”
“为什么?”若若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了,委屈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这不是你买给我的生日礼物吗?”
“你穿着不合适……宝贝。”妈妈抹去她的眼泪,试着环抱她,声音也努力地柔和下来,带上了熟悉的笑,“真的,你平时穿裤子利利索索的,多好看,多方便啊。为什么一定要穿这种……这种轻飘飘的小裙子呢?”
“因为我喜欢小裙子!我是女孩子!”若若的声音带着哭腔,倔强地反驳,“我为什么不可以穿小裙子?我同桌天天都穿裙子!她的裙子还有蕾丝边,比我的更不方便!”
“她是她,你是你。”妈妈轻柔地安抚,笑着点她的鼻尖,“你的性格本来就更像男孩一点啊。坚强,能干,人家小姑娘抱着洋娃娃的时候,你玩儿什么呢?你爬树,还和男孩打架……”
“不——才不是这样的!”若若突然大声地吼起来,心中积压已久的委屈和困惑在此刻被全然点燃,“我爬树是因为别人不和我玩!我打架是因为他们说你坏话!”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板上。
“我做这些,不是因为我的性格像男孩!是我只能这样做!我也想玩洋娃娃,我也想在头发上别带着蝴蝶结的发卡,我也想穿裙子,转起来像一朵花!”
“但你买过给我洋娃娃吗?你让我留过长头发吗?给我买过发卡吗?”若若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眼泪被憋了回去,她双眼通红地道,“就因为你想要一个男孩,所以我一定要活的像个男孩吗?我不喜欢短发,我不喜欢裤子,我想要当一个顶天立地、光明正大的女孩子!”
桌上的那个奶油面包孤零零地暴露在空气中。
表面的光泽渐渐消失,开始变得发干,发硬。
妈妈的手僵硬地伸出来。
好似想要和她说些什么。
“为什么——”若若的眼泪决堤般涌出,“到底为什么——我同桌……我同桌也是女孩子,为什么她的名字是宝珠,而我就是若男呢?”
妈妈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的脸色变得铁青,口唇变成绛紫的颜色。
若若的语气很轻飘。
但每一句都很清晰,掷地有声,是一个小女孩偷偷反复思考,反复揣摩过无数遍的心声。
“为什么邻居奶奶总是摸着我的头说‘可惜是个丫头’?可惜在哪里?”
“为什么过年的时候爷爷只给表哥压岁钱,说‘男孩是家里的根’?根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邻居阿姨劝你‘趁年轻要再找个男人,生个孩子好养老’?我不能给你养老吗?”
“我的问题太多了吗,妈妈?妈妈,你也是个女孩子,你能回答我吗?”
“哦,你的回答我已经听到了——若男。爸爸说过,这是你亲自给我起的名字。”
“但我恨这个名字!”
“我是女孩,我不要当男孩!我不要当‘若男’!我恨这个名字!我恨这个名字!”若若用尽力气大吼,“我也恨你!”
妈妈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徒劳地向前伸了伸,似乎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
红润的脸色在此刻变得灰败,青紫色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是解释,是道歉,还是呼唤?
若若不知道。
因为妈妈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她像一棵被骤然砍断的树,毫无预兆地、重重地倒了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世界在若若眼前静止了。
愤怒的火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恐惧。
“妈妈?妈妈——!”
她扑上去,摇晃着母亲毫无反应的身体,小小的手掌触碰到一片冰凉的皮肤。邻居被惊动,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嘈杂的人声,慌乱的脚步,有人在大声打电话叫救护车……一切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划破了夜的宁静。
她和妈妈来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冰冷漫长的走廊里,抢救室的门紧闭着,上面亮着“手术中”三个血红的大字。
若若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看穿。
那件崭新而漂亮的白裙子,此刻像一块冰冷的裹尸布,牢牢地贴在她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若若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从走廊另一端缓步走来。
他气质温和,与周围焦急的氛围格格不入。似乎只是路过,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了僵立的若若。
若若看到了他白大褂上绣着的标识。
【第一人民医院】
【院长】
就在他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若若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猛地回过神来。
“院长叔叔——!”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小小的手死死攥住了男人白大褂的衣角,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哀求,“院长叔叔……求求您,救救我妈妈!求求您了!”
院长停下脚步。
他低下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绝望的小女孩,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评估一件有趣的作品。
半晌,他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温和得近乎诡异的笑容,轻声回答。
“好呀。”
他俯下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刀刃般,精准地落在若若惨白的脸上。
“那我们的小若男,要拿什么东西来交换妈妈的生命呢?”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若若脑海里的念头只闪过一瞬。也是,他是无所不知的大人,还是医院的院长。他一定可以救回妈妈的!
“什么……”若若觉得自己很勇敢,但在院长的注视下,她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尽管她完全不明白“交换”的意义,但她还是鼓起了勇气,“什么都可以——只要妈妈能活过来,交换什么都可以!”
“很乖的孩子。”院长直起身,笑容更深了,“跟我来吧。”
他牵着若若冰冷的手,走向他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和某种奇异冷香的办公室。
若若像一只受惊的幼兽,懵懂地跟着他,心中是铺天盖地的焦急。
“能快一点吗,院长叔叔?”她带着哭腔道,“我怕妈妈等不及……”
“嗯。很快哦。”
院长温柔地道。于是若若甚至没看清是什么,手臂上就被打下了一针冰凉的药剂。不疼,只有一阵短暂的眩晕和奇怪的灼热感流遍全身。
“现在,你拥有了‘置换’的力量。”院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同恶魔的低语,“一种很有趣的小能力……现在,去把妈妈带回来,给我看看,好吗?”
若若跟着院长,昏头昏脑地走向那紧闭的手术室。
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没有医生,没有护士。只有妈妈。
妈妈盖着白色的布,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就像睡着了一样,但若若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她,她也没有醒过来。
“集中精神,若男。”院长站在她身后,双手按在她纤细的肩膀上,引导着她,“想着你的妈妈……然后,动用你身体里那股新的力量,去换回她的生命。”
若若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又被她狠狠地擦掉。
她拼命地回想着妈妈灿烂的笑容,回想着妈妈是怎样把她高高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脖子上看马戏,怎样给她讲睡前故事,怎样起早贪黑地给她做好吃的饭菜,怎样攒钱给她买她喜欢的玩具。
不该对妈妈说出那样的话的。
她居然对妈妈说恨她。
她想要当一个诚实的孩子,妈妈说过好孩子不可以说谎的,她怎么可以胡乱就说出那样的话呢?
若若不知道院长说的是力量是什么,她只能用尽全身的意念呐喊着——
“妈妈——回来!妈妈回来啊——!”
“妈妈回来吧……求你……”
“我真的很爱妈妈,我一点都不恨妈妈……”
“只要妈妈能回来,怎样都可以……”
“如果……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妈妈,我要怎么才能够继续活下去?”
滚烫的眼泪涌出,一颗颗汇聚在妈妈冰凉的眼窝里,变成盛满了悲伤与哀求的小小湖泊,浸透了妈妈的眼睛。
院长托着腮,坐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
眼神很专注,沉浸,像是在观影。
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似的,轻轻地“啊”了一下。
“这样好不好?”院长俯下身,带着一种近乎于天真的残忍笑意,对若若轻声提议,“我们用‘妈妈不再爱你’,来交换‘妈妈活下去’,你觉得可以吗?”
妈妈不再爱我。
但妈妈可以活下去。
这是一个多么困难,却又多么简易的选择题。
若若浑身颤抖着。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妈妈真的会不再爱我吗?
怎么可能呢?
如果现在不爱我,以后会不会再一次爱上我呢?
应该会的吧?
我是她的女儿啊。
若若混乱的脑海之中,好像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
而这一刻,院长诡异的笑容突然消失!
下一秒,画面突兀而粗暴地跳转——
妈妈已经睁开了那双美丽却空洞的眼睛。
若若的脸上,沾着不知道从哪里溅上的,尚带温热的血。
她感觉自己的整个大脑都在震动着,发着疼痛的麻意,但她不知从何而来。失而复得的狂喜攫紧了她的心脏,若若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事情,她大哭着,紧紧地扑在妈妈身上。
而妈妈却毫无环抱她的意思。
她只是困惑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温柔地蹙紧了眉。
……
旋转木马转过了一圈,将时光也搅得模糊。
浓郁的粉紫色云烟之中,若若麻木地睁开眼睛,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短暂惊醒。
时伊望着她,轻声地问:“所以,你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品尝着‘妈妈不再爱我’的滋味,度过了这漫长的数十年,直到她死去,是吗?”
“这是我的选择。”若若冷漠地勾起了唇角,看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云烟戴上了镣铐,“你不是看到了吗?”
“但这不是你妈妈的选择。”时伊道,“院长切割掉了你的记忆。”
“听好了,若男。”
时伊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缓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道——
“真相是,你第一次使用‘人设置换’技能,根本就不成功。”
“你妈妈是被黑心手术刀害得心肌梗死,黑心手术刀本来就是院长的道具。院长根本就不打算履行和你的交易,他只是很好奇你和妈妈的表现而已——就像看电影。他在你点头的瞬间,取消了黑心手术刀的技能效果,你妈妈醒来了,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她不同意。”
“她说,如果要她做一个不爱自己女儿的妈妈,还不如现在就让她去死。”
“她激烈地反抗,甚至将自己的脸刮花,不愿意参与这场残忍的游戏。院长很快失去了耐心,他杀了你的妈妈,然后饶有兴致地把她的头颅割了下来,摆在了自己的收藏室里,命名为——‘母爱’。”
时伊指向自己的太阳穴,眼中仿佛在回放那可怖的景象。
“我亲眼看到了,在我的记忆录播里。她那双眼睛里,有两团不断旋转的、温暖的金色光晕,那里面,像录像带一样,不断循环播放着她临终前最后的记忆片段。她在用最后的力量告诉你——”
时伊模仿着那个温柔而决绝的语气。
“她说……”
“若男。”
“若男。”
“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确实太过于草率,没有仔细地考虑。让你误会了,是妈妈的错,对不起。”
“但妈妈从来都没有希望你变成男孩。妈妈只是单纯地希望你的人生,可以和那些男孩一样简单而顺利。”
若若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
心口空空荡荡的。
她好像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但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放在裙子旁边的那张贺卡。
是妈妈认真而娟秀的笔迹。
【宝贝若男:知道你肯定会提前看到,妈妈就不藏啦:)
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快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吧!
爱你的妈妈。】
奇怪。
眼角变得潮湿了。
那云烟很温柔地探出一丝,将若若眼角那潮湿抹去。
“人贩子是院长的人。他们在挑选做实验的孩子。你救的那个小乞丐——后来的严哥,他费了很大的力气逃跑,成功了,”时伊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很轻,却又如重锤般,“却又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这座城市,找到了你。你们本来……是会有幸福的婚姻的。”
“但严哥也好,你们的孩子也罢,后来也都死于院长的这把黑心手术刀之下。院长操控你,只为了让你彻底臣服于他,效忠于他。”时伊的目光紧紧锁住若若开始剧烈颤抖的瞳孔,“告诉我,若若,你都和院长做过什么交易?”
“你……”若若嗓音干涩,半天才问出口,“你是谁?”
时伊朝她伸出手,这一次,不是威胁,而是同盟的邀请。
“我就是你。我和你一起,经历了你所有的经历。”
她的声音很坚定。
“让他们付出代价吧。我会和你一起。”-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完了若男的故事。
这个故事其实是我在写第一个副本时就想好的,但没想到现在才写出来,受制于本人笔力,写得不是很完美,琢磨到半夜也只能这样了,下本我会努力写得更好!!!
写这个故事其实只是想说——
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个若男,妈妈爱你,我们也爱你:)
52红包包~[抱抱][抱抱][抱抱]
第87章 第 87 章 你认识我的妈妈
……她都和院长做过什么交易?
太多了。
无数张扭曲、哭泣、最终归于麻木的脸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快得让她窒息。
若若一时都数不清。
多少理想者在她的指尖下被置换了热血,变得蝇营狗苟;
多少挚爱之人在她的谎言中被篡改记忆,反目成仇;
多少清澈的眼眸在她的操控下失去光彩, 变得和她一样, 只剩下功利而麻木的冰冷。
其中, 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她亲自参与了一场针对自己的、最漫长的凌迟。
若若没有救回她的母亲,她的丈夫, 她的孩子。
她这一生,从失去母亲之时起,就再也没能做过一秒真实的自己。
她不过是一个被掏空了内核,填满了指令的精致傀儡而已。
应该恨的吧。
应该愤怒才对啊。
但她的心却空空洞洞, 像一口废弃的枯井, 连一丝回声都吝于给予。连悲伤和愤怒,都成了她支付不起的奢侈品。
那是无数次置换人设、扭曲灵魂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是她自愿典当给深渊的门票。
想要改变别人, 就要先撕裂自己。
但她又到底是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最后仅存的、那颗真实的心?
云烟缭绕之中,时伊向她伸出了手。
那坚定的姿态, 穿透了重重迷雾。恍惚之间,若若好像看到了那个红发的女人。
在全世界都化作冰窖的绝望里,是那个女人,趁着一片混乱, 偷偷握紧了她的手。
“别害怕, ”那个女人在她耳边低声说, 她的温度比常人灼热许多,像夜风中的篝火,“你的心会帮助你。”
而很多年后, 她站在那个哭泣的、和红发女人眉眼极为相似的、小小的女孩面前时。
她也向小小的女孩伸出了手。
应该落下电击的。
或者按照院长说的,给她注射那些让人变异的药剂。
但那女孩的眉眼倔强,和红发女人太过于相似,又要强掩着恐惧,颤声质问若若“妈妈去了哪里”时,若若觉得小女孩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如果她未来有个女儿的话……
会不会也是这样子的呢?
好可爱。
好勇敢的女孩。
她是一个失败的女儿,把自己的母亲气进了医院里,让母亲这一生再也无法爱她。
但会不会有一天,她能够吸取教训,可以有机会做一个成功的母亲?
若若第一次违背了院长的授意。
话语先于意识,如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挣脱了所有理智的束缚,借由她的口,流淌了出来。
“别害怕。”
她的声音,和记忆里那个红发女人的声音,奇异地重合了,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你的心会帮助你。”
女孩眼眸中翻涌的恐惧和怀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极为冷静的坚毅。
而就在这句话音落定的瞬间——
“咔嚓。”
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源于灵魂的脆响。若若清晰地感觉到,内心深处那最后一点属于她自己的、会痛会爱的柔软之处,如同风中之烛,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万籁俱寂的冰冷,瞬间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失去了它。
她用自己最后的那颗心,兑现了当年那个拥抱残留的温暖。
她把母亲和那个红发女人留给她的唯一火种,传递了下去。
云烟彻底散去。
若若看清了时伊的脸,那张与记忆中红发女人如此相似,却更加年轻、更加锐利的脸庞。
她的唇角,极其艰难地、生疏地,微微扬了起来。像一个沉寂千年的石像,试图重新学习微笑。
“……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时伊猛地一怔,瞳孔微微收缩,一个几乎不敢置信的猜测浮上心头。
“……你认识我妈妈吗?”
若若点了点头。
她轻声道,声音像从很遥远的过去传来。
“你妈妈是火系进化者。也是……当年进化者学院派来的卧底。”
时伊慢慢地倒抽一口冷气。
一直笼罩着她身世的迷雾被瞬间吹散,露出了残酷而悲壮的轮廓。
“你妈妈是当年的校长派来的。”若若道,“在校长被俘后,为了不让你变成饕餮种的食物,她在你体内注射了饕餮种的基因。从很小的时候,一点点地注射,尝试……你很乖,从来不哭不闹,融合得很好……”
原来如此。
怪不得妈妈从不让她接近第一人民医院!
怪不得妈妈总是要藏起来自己火红色的漂亮头发。
怪不得妈妈的体温永远是那么暖和……
时伊甚至还记得幼时的某个冬夜,妈妈和她,曾一起和爸爸打雪仗。
两人的指尖触碰积雪时同时发出了细微的“嗤嗤”声音,雪球也总是团不住,被爸爸以一敌二,得意得不行。
但得意也没几分钟,她们很快放弃打雪仗这个玩法,变成和爸爸的追逐战,笑着,闹着,在雪地里留下了无数欢快的脚印。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妈妈和爸爸的脚印渐渐消失。
最后只剩下她自己。
小小的,孤零零的一串。
在雪地上绕了一个又一个迷茫的圈。
若若的声音微微顿了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若千钧。
“她为你铺好了路,但路的那头,未必是胜利。”她看向时伊的眼神里,那份复杂中多了一丝近乎残酷的冷静,“你不是院长的对手。”
“现如今,能克制院长的,只有水族纯净的净化之力。但水族早已被囚禁在蓝星的各个角落,无数个从院长身体中提取出基因制造的饕餮种,如同一个个活体封印,分散在各地,共同维系着那个巨大的囚笼。”若若道,“除非这些分散的饕餮种在同一时间全部失去意识,或力量被大幅削弱,否则水族连裂开一条缝隙逃脱出来都做不到。”
“而你的小男朋友……”若若道,“啊,他醒了……还真是强悍的精神力和体力。”
时伊下意识地转身望去。
她的“小男朋友”成霖早已恢复意识。
禁锢着他的冰之锁链融化成弥漫的水汽,氤氲的雾气中,云烟在时伊都没注意到的时刻,竟如同拥有自主意识般缭绕在他身周,无声地承托着他有些脱力的身躯。
他浑身湿透,银色的发丝滴着水珠,唇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俊美的脸色冷如寒冰,仿佛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神智不清的时候听信了她的指令,没有干脆利落地杀掉若若。
那双向来沉寂的冰蓝色眼眸,在时伊望过来时,却微微一滞,别了过去。
云烟大摇大摆地在他脑袋上拍了拍。
像曾经拍小水一样的感觉。
然后那团云烟温柔地、彻底地蓬散开来,如同最轻盈的羽绒,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将他被锁链洞穿后显得有些破破烂烂的身体,温柔地包裹了起来。
“他颈上的是雷环。”若若道,“还好他刚才攻击的是我,如果他动用水之力直接攻击饕餮种,雷环便会瞬间引动天雷贯体,比刚刚要强上千万倍。院长不敢杀他,因为他是水族存续的钥匙。但这雷环足以在他造成实质性威胁前,让他生不如死,彻底失去战斗力。所以,正面抗衡,是不可能的。”
“那……你知道那些饕餮种的位置吗?”时伊迅速地思考,瞬间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如果能够集合所有人的力量,在某一瞬间重创其中几个关键节点的饕餮种,打破封印平衡,或许水族就能找到缝隙,挣脱出来——”
然而,若若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曾见证过无数次反抗,也见过无数次失败,声音透露着麻木的平静。
“对饕餮种来说,所有人不过都只是食物罢了。”若若轻声问,“兔子,要怎样重创狼群呢?”
就在这时——
“谁说……兔子就不能咬死狼了?”
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透过地上那被成霖撕碎的花瓣中,传了出来。
时伊有些吃惊:“陈烬?”
陈烬“哼”了一声,喊她的名字:“时伊!我就知道——”
“啧。”陆明檀瞬间断掉了他那边的声音,道,“时伊,决赛公演要开始了。陈烬他们这些参赛明星已经被随机传送到了蓝星各地,位置不明……”
“不对。”成霖蹙起眉,他声音很冷,“所有的进化者,都聚集到了教学楼中心广场。”
陆明檀一怔,迅速低头查看消息,声音变得严肃而紧绷:“学院刚发的通知,说今天是青年节,放半天假,组织大家共同观看群星盛宴的决赛公演……”
共同观看?
时伊的眉心骤然锁紧。一股强烈的不协调感攫住了她。
一向只鼓励学习的进化者学院,也会有如此亲民的、强制性的集体活动吗?
她没有丝毫犹豫,单膝跪地,右手掌心紧紧贴上冰冷的地面。
土系之力如无数无形的触须,沿着大地脉络,疯狂地向中心广场的方向蔓延开去!
刹那间,海量的信息洪流涌入她的脑海——
有轻快的脚步,有欢呼,有期待,无数师生们都对这半天的快乐假期感到不可思议。
也有着,完全不容忽视的,属于饕餮种的气息。
“院长在那里!”
就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所有的线索在若若脑中轰然贯通,她猛地抓住时伊的手臂!
“没有决赛公演了!那只是个幌子!参赛者就是祭品!直播要捕捉播放的根本不是表演,而是他们被吞噬的时刻——”若若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急迫,“院长要让所有被聚集起来的进化者,亲眼目睹他们心中的‘明星’‘偶像’在眼前被撕碎、被吞吃!恐慌和绝望是最好的调味剂!当恐慌和绝望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爆发、达到顶峰时……”
若若的瞳孔收缩,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
“……他便会亲自降临,像收割熟透的麦子一样,一次性吞噬掉所有人!”
若若的声音,通过这片花瓣,如同绝望的涟漪,传达到了每一个散落在外的明星耳中——
猛虎女孩,狐狸少女,蜱虫少男,野猪舞者……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令人窒息的真相。
通讯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寂静沉重得让人窒息,仿佛能听到另一端每个人心脏冻结又疯狂搏动的声音。
时伊面色陡变,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通过花瓣链接清晰地传了过去:“逃!中断决赛公演!立刻想办法离开当前的位置!”
“通讯失败——广场内的人都联系不上!怎么会这样?”陆明檀微微倒抽一口冷气,他急速道,“这不合理。学院庆典大屠杀只是校长一厢情愿的初步方案而已。院长这样精明而冷酷的性格,这等于亲手毁掉他经营多年的牧场……赌徒一样,不是他的作风!”
“他好像……感受到了威胁。”若若蹙起眉,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连她也无法完全理解这突如其来的疯狂,“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不惜毁掉可持续的未来,也要用这场最盛大、最疯狂的血宴,将自己的能力推至巅峰……”
“疏散人群!不能让他们留在那里!”
时伊顾不上细想,她的声音决绝,行动快于语言,周身空间之力开始剧烈波动,试图直接进行大规模空间转移——
砰!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狠狠弹回,就像无数的土系进化者铸成高山般,整个学院的空间都被彻底锁死,她的土之力如同撞上铁壁,瞬间溃散!
“来不及了。”
若若的声音疲惫而冰冷。
她抬手指向游乐园中央的屏幕。
进化者学院也好,蓝星也好,所有的屏幕,竟然在此刻全部都连接了学院广场的实时画面。
“你看。”
屏幕上,原本只是聚集的人群上空,不知何时,已然张开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暗红色能量屏障!
那屏障如同一个倒扣的碗,将整个中心广场牢牢笼罩,屏障上流淌着贪婪而诡异的纹路。
几乎在同一时间,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远方传来,伴随着脚下大地的轻微震动。那是广场各个出入口,厚重的合金闸门轰然落下的声音!
“院长……已经关上了‘猪圈’的门。”若若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任何试图强闯的人,都会被屏障瞬间吸干能量,化为飞灰。你现在过去,除了让他们在死前多经历一份绝望,毫无意义。”
屏障之上,雷雨正倾盆而下。
成霖那蕴含着磅礴净化之力的雨水撞在屏障上,激起无数细碎的暗红火星——屏障的表层变得透明了一些!
但那是院长经年累月,用囚禁、折磨水族族人时抽取的污秽之血与绝望怨念混合锻造而成的屏障,净化还需要时间。
游乐园破旧的大屏幕上,无数师生正在茫然张望,甚至对屏障的出现感到新奇而指指点点,笑意盎然。
而在蓝星某个未知的角落,决赛的“舞台”已然搭好。
空间如同水波般扭曲,一个臃肿的、挺着巨大肚腩的男人缓缓现身。
“我喜欢吃生的。”男人笑眯眯地道,他过于宽大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淌着浑浊的涎水,一双被肥肉挤得细细的眼睛弯弯地眯起,牢牢锁定了眼前的“美食”,“哎呀,看着就新鲜呢——”
陈烬站在原地,动也没动,只勾起唇角,兴致勃勃地“哈”了一声:“你看着倒是恶心。”
一缕炽热的火焰自他指尖悄然窜起,火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他那双此刻燃烧着比火焰更加炽烈战意的眼眸。
而也正是在这极致的绝望与愤怒中,猛虎少女那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如同划破黑暗的微弱星火,响了起来:
“若若小姐……我想请问。如果我们这些‘祭品’……在被吃掉之前,先让自己变成一颗毒药……会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
第88章 第 88 章 神女路芜硫
世界安静了一瞬。
柔嫩的、被撕碎的花瓣, 跟着女孩的声音微微发着颤。
“……有、有那种对那些饕餮种致命的毒药吗?”
若若愣住了。
没等她回答,狐狸少女清亮却冰冷的声音切了进来:“意思是,如果我们主动将某种他们无法消化、甚至足以致命的东西融入我们的身体里, 当他们吞噬我们的时候, 就等于……吞下了一颗炸弹, 对吗?”
“你们……”时伊缓缓地吸一口气,轻声道, “问这些,是想要做什么?”
“跑不掉了吧。”
蜱虫男孩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道:“就算跑掉,也早晚是死路一条……躲躲藏藏, 哭哭啼啼, 很难看。不是吗?”
这些明星,作为即将被拆吃入腹的祭品, 不可能不恐惧。
但能走到群星盛宴的决赛, 他们本就是进化者中的佼佼者,拥有着远超常人的心智。在恐惧过后,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 开始在他们心中凝聚。
他们习惯于活在镜头中,而上一秒,也刚刚知晓自己即将要死于镜头下。
如果注定要死。
如果注定要死在这全球瞩目的舞台上。
死在那些曾为他们欢呼、视他们为光的人眼前——
为什么不能死得更勇敢、更漂亮,像真正值得崇拜的偶像一样?
用他们的死来鼓舞人心, 而不是点燃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生命短暂, 应当像一颗划破夜空的流星。
用最绚烂的燃烧, 照亮这无边的黑暗,哪怕只有一瞬——用这被迫的落幕,为活着的人, 炸出一条生路!
“毒……”若若终于开口,她声音沙哑,“成霖的雨,蕴含着水族古老的净化意志。对于饕餮种而言,那是比任何剧毒更致命的力量。如果你们吸收了这力量,被饕餮种吃掉,在他们体内成功引爆的话,他们确实会死……”
“但那前提,是你们……要被他们吃掉。”时伊深吸一口气,道,“你们知道‘吃掉’是什么含义吗?”
“我知道。”猛虎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再怯懦,只有一片平静的坚定,“……我的妹妹,三年前在出任务时失踪了。我现在才知道,她大概也是被……吃掉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狐狸少女轻笑一声:“我曾经为了一个出道位,和最好的朋友分道扬镳……这些年,我出了名,但每晚都睡不好。午夜梦回,总是在心里想——我真的值得被大家喜欢吗?”
她的笑声里慢慢带上了些泪意,“现在我在蓝星的电视上看到了……我曾经的好朋友,她也就站在那广场上。虽然仰着头,但表情可真臭呀,一点也不想看我演出呢……我在想,如果我真的可以这样做,或许也能让她,再看得起我一次……就像以前那样。”
“所以,我们还有最后一种‘攻击’的方式,对吗?”蜱虫男孩的声音低而慢地响起,带着一种温柔的决绝,“用我们的血肉,为后方的人,铺一条路。”
野猪舞者哈哈大笑,震得花瓣嗡嗡作响:“反正都要死!用我们的命换他们的命……听起来,比像个傻瓜一样在舞台上卖笑卖肉,或者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追杀,要酷得多了。”
……或许。
或许可以试一试。
先是第一簇火苗在夜空中亮起。
然后星火燎原,勇气点燃勇气。
时伊慢慢地睁开眼睛。
“好。”
她道。
一个字,清晰,冷静,重若千钧。
“那就试一试吧。”
她的声音透过花瓣,如同最终的战前宣誓,传达到每一个角落。
“我会和你们一起。”
时伊转过头,目光投向成霖。
也就在她视线抵达的同一瞬间——
成霖的手已然伸来,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
他竟然完全明白她的所思所想。
成霖的体温冰冷,却有一股磅礴而坚定的力量,如同深海潜流,稳稳地传递过来。
没有言语,无需询问,在末日般的喧嚣与同伴赴死的宣言中,他们的意志在此刻达成了绝对的同步。
肌肤贴合之中,成霖那纯净的水之力不断地传递而来。
时伊闭上眼睛,将吞噬之力运转到极致,尽数融入云烟中去。
那弥漫在空中的、属于她的云烟之力,不再是虚无的雾气,而是化作亿万颗无形的、承载着她意志的种子,精准地融入成霖降下的每一滴净化之雨中——
云烟如同最温柔的触须。
悄然标记着明星们的位置,也无比仔细温柔地,包裹住那一颗颗烈烈跳动的心。
就下一场雨吧。
就让雨水,冲刷这世间的一切污秽吧。
在蓝星某个顶级私人俱乐部的露台上,猛虎少女伸出手,接住冰冷的雨水,她看着手中的雨水,眼睛变得很亮。
在纸醉金迷的超级赌场VIP包房内,狐狸少女推开沉重的黄金窗,任由雨水打湿她昂贵的礼服,她对着窗外璀璨而虚伪的霓虹,露出了一个近乎妖异的微笑。
在守卫森严的、某个能源大亨的私人岛屿沙滩上,蜱虫少男仰起头,感受着雨水落在脸上,缓慢地与他温柔的泪水混合。
在极速狂飙的超跑车顶,野猪舞者迎着狂风暴雨,张开双臂发出震天的咆哮——
雨一直下。
它平等地降临在每一个角落。
它落在权贵们掌控的、金碧辉煌却腐朽不堪的宴会厅穹顶,也落在贫民区某个熬夜苦读的学生奋力伸向窗外的掌心;
它冲刷着黑市交易所肮脏的窗玻璃,也滋润着某个小巷深处,老奶奶精心照料的一盆快要枯萎的茉莉;
它敲打着院长收藏室那冰冷的合金外墙,也轻抚过公园长椅上,相互依偎着分享一副耳机、无视雨水的年轻恋人;
它落入囚禁着水族的、怨念冲天的封印之地,也汇入乡间田野,那片刚刚抽出嫩绿稻穗的禾苗叶尖……
雨是审判,也是洗礼。
是献给罪恶的葬歌,也是唱给新生的摇篮曲。
它冰冷地落在赴死者的肩头,也温柔地触碰着求生者的梦境。
在这颗庞大星球的无数个角落里,有人茫然望天,有人酣然入睡,有人咒骂天气,有人感怀忧伤。
他们还不知道,这一场覆盖了整个世界的雨,正在悄然改变着一切。
冲刷着看得见的尘埃,也涤荡着,看不见的魂灵-
云楚站在喧嚣的广场中央,周围是兴奋议论着“决赛公演”的同学,他却只觉得嘈杂。
他百无聊赖地瞥了一眼那巨大的屏幕,心中隐隐泛上些不安的感觉,像一缕难以捕捉的云烟,萦绕不散。
好久没见到时伊那家伙了。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
更奇怪的是,就在刚才某一瞬,他仿佛清晰地感知到了一丝属于她的,极特殊的云烟之力的气息,虽然极其微弱缥缈,却又无比熟悉。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空。
天色阴沉,雾蒙蒙的一片,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却诡异地没有一滴雨落下来。仿佛整个天空都被一个无形的碗倒扣住了,连雨水都被隔绝在外。
让人心情焦躁。
在这里纯粹是浪费时间,云烟族还有许多事务等着他处理。
云楚转身,想凭借灵活的身法悄无声息地溜走,然而脚步刚动,一道和蔼的身影就挡在了面前。
“要去哪儿啊,云楚同学?”校办的老师笑容可掬,镜片后的眼睛却没什么温度,“难得学院组织全体观影,放松半天,年轻人,怎么这么不合群呢?”
“老师,您好。”云楚微微颔首,语气沉稳,“我是云烟族的族长,族内确有急事需要我回去处理,可否……”
“哎,什么事能比学院的集体活动更重要?”老师油盐不进,摆了摆手,语气带着惯常的敷衍,“等看完这场精彩的节目再说,快回去站好。”
云楚蹙着眉,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暂时按捺下来。
他沉默地回过头,视线在人群中无声地逡巡,最终,落在了不远处那个抱臂而立、面容肃静的女人身上——
教导处主任,陈晚灯。
她站在那里,像一柄收入鞘中的火焰长枪,看似平静,但那微微扫视全场的目光,却锐利得如同在清点柴薪。
下意识地,云烟分成无数道隐形的丝线,顺着陈晚灯的视线逐一散去——
云楚的心猛地一沉。
他发觉,陈晚灯看的不是学生。
而是那些散布在广场四周、维持着秩序的行政老师和辅导员。
她在数数,在计算。
为什么?
“亲爱的老师们、同学们——大家下午好!”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从广场中央的巨大屏幕中传出,瞬间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几个还在笑着交头接耳的学生,立刻被身旁的老师用眼神严厉制止,广场迅速安静下来。
屏幕上,是进化者学院官方电视台的王牌主持人。
他的笑容恰到好处,却有些僵硬,让人联想到凝固的蜡像。
“我知道!我知道大家最近学习都非常辛苦,压力很大!是不是有很多同学私下里都在说——‘好累啊,好想放个假,什么都不想,就看看喜欢的明星,开心一下’?”
这话立刻引起了不少学生,尤其是低年级学生的一阵轻微骚动和窃笑,仿佛被说中了心事。
“所以,经过学院管理层郑重讨论,决定满足大家的心愿!”主持人手臂一挥,背景变成了绚烂的星空特效,“特此批准——全校放假半天!共同来观看全球最顶级的进化者偶像节目,‘群星盛宴’的决赛公演!”
“明星的力量确实是无穷的。那些光芒万丈的偶像,会给予我们无数坚持的动力和向上的能量——”
“亲爱的同学们……我能感受到你们的渴望,”他的声音逐渐变得空灵而充满诱惑,“你们也渴望被看见,渴望被铭记,渴望……像偶像一样,站在万众瞩目的地方。”
“不要着急,”主持人的笑容加深,“你们每一个人,都会获得属于自己的机会——像他们一样,站在光芒万丈的中央,绽放最耀眼的光芒!”
“让我们看看此刻闪耀在蓝星各地的明星们吧!”
屏幕画面猛地切换——
那个猛虎少女,木系的乐师陆艾叶,戴着洁白的、毛茸茸的兔耳发箍,端坐在一个极致奢华、仿佛水晶宫殿般的音乐会所中央。
她纤细的手指在古琴上拨弄,音乐如清泉潺潺流淌,周身环绕着湿漉漉的、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珍奇藤蔓与花朵,场景梦幻如天堂。
那个狐狸女孩,金系人气偶像凌钰,正在奢华璀璨的舞台上进行唱跳表演。
她的紫发飞扬着,笑容甜美,歌声清越,舞步利落,每一个动作都闪耀着自信和强大。
那个蜱虫少年,木系演员陆杨,身处一个静谧无人的绝美私人海滩,他温柔地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捧起一把细沙,任由沙粒从指缝间流下,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无比宁静柔和。
那个野猪舞者,火系舞者陈子灿,在一辆线条流畅的跑车旁跳舞,动作充满野性的力量感,他挑起眉,将身上那燃着火焰的赛车服抛向镜头,引发无数的狂热欢呼。
每一幅画面都光鲜亮丽,引得台下学生们发出一阵阵羡慕和惊叹的低呼。
“哇!我真的好喜欢叶子姐姐,她的音乐太治愈了……”
“钰钰太美了!妈妈永远爱你——”
“小杨这气质真是绝了……灿哥身材也太完美了吧……”
“看啊!仔细看!”主持人的声音如同魔咒,催眠一般,在每个学生耳边回响,“他们为何如此耀眼?因为他们彻底‘奉献’了自己,与更伟大的存在产生了共鸣!力量、智慧、美貌……这一切荣耀,都将归于懂得‘奉献’之人!”
“他们走过的路,就是你们即将踏上的路!他们展现的完美,就是你们未来的模样!让我们敞开心灵,全身心地欣赏这场盛宴吧!这将是你们……蜕变的开始!”
心情乱糟糟的。
说不上来为什么,云烟好像变得很浑浊,很沉重。
云楚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稀薄云烟在他指间扯紧,如同他此刻紧绷的神经。
而下一秒,陆艾叶弹起了琴。
她纤长的手指在古木竖琴上抚过,流淌出的乐声空灵而纯净,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如同林间清泉,悄然洗涤着灵魂的迷茫。
许多学生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的肩膀,眼神变得柔和,甚至有人轻轻合上眼,沉浸在这难得的宁静之中。
几乎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屏幕中陆艾叶的演奏治愈,就连云楚也放松了些许。
刚刚那反胃的感觉淡下去了许多。
但下意识地,云楚的目光再次投向陈晚灯。
只见她不知何时已微微抬起了下颌,右手垂在身侧,指尖,一缕暗红色的火苗正在无声地跳跃着。
他微微蹙紧了眉。
而就在那悠扬的琴音即将攀向一个更加空灵的高潮时——
“各位同学——!最激动人心的互动环节来了!大家请看——”
主持人那过分亢奋的声音,如同一把生锈的锯子,粗暴地撕裂了这片刻的宁静!
镜头猛地拉远——
陆艾叶的身影缩小至画面中央。
所有学生惊恐地发现,她根本不是坐在什么舞台中央,而是端坐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冰冷的金属餐盘之中!周围的藤蔓与花朵,不过是餐盘边令人作呕的装饰!
数把闪烁着寒光的刀叉虚影,如同断头台的铡刀,带着诡异的光芒,从天而降!
而在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降临的瞬间,陆艾叶竟然面色完全未改,只伸手摘掉了那洁白的兔耳,狠狠朝远处扔去——
眸中所有的温和与怯懦在此刻全然褪去,只剩下坚定和决绝!
刀叉就在这刻落下!
她的身躯在光芒中被分割,小腿断开,鲜血迸溅,爆发出无数翠绿的木系能量!
而陆艾叶的手指,却再次落在了琴弦之上!
铮——!
第一个音符迸发,不再是空灵安抚,而是带着金戈交鸣般的铿锵!
琴声骤然拔高,节奏变得急促而激烈,如同暴雨砸落玉盘,又似战鼓雷动!
她纤细的指尖在琴弦上疯狂舞动,速度快到几乎出现残影!
曾经温和的力量,此刻却如同沸腾的火焰,从她指尖、从琴弦上迸射出来,那声音里裹挟着无法言说的愤怒、不甘,以及对命运的抗争,与那缓缓压下的刀叉虚影悍然对抗!
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烈,如同狂风暴雨中的飞鸟,发出尖锐的啼鸣!
音符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利刃,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她自己的生命。
啪!
一声轻微的、却让所有听到的人心脏为之一抽的脆响。
那从天而降的刀叉,精准地切割掉她左手的小指,鲜血瞬间染红了古木的琴身。
但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弹奏的速度丝毫未减,眼神依旧燃烧着,琴声甚至变得更加高亢、更加凄厉!
啪!啪!啪!
接连不断的脆响,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她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一根接一根,被精细的刀叉相继切割开来,混合着血肉与翠绿的光点,零落地散在身下的地面上。
直到最后,只剩下鲜血淋漓的拇指,依旧死死地压着最后一根震颤的琴弦。
琴声,在这最后的高潮处,如同被拉满的弓弦,发出一声撕裂灵魂的、短暂而尖锐的悲鸣——
嘣——!!!
最后一根琴弦,连同她仅存的拇指,一同被切断!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死寂。
唯有那袅袅的、带着血腥气的余音萦绕在每个人耳边。
她为这首以生命为代价的、最壮烈的乐曲,画上了一个血肉模糊,却无比圆满的休止符。
陆艾叶静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空空如也的双手,空荡荡的双腿,然后,缓缓地、释然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她慢慢抬起脸,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灿烂而明媚的笑。
“大家……”
勺子应声拍下!
餐桌旁,几个身形膨胀臃肿的男人正把酒言欢。
镜头无比细致地拍摄着陆艾叶那被拍碎的颅骨,被分割开来的身体,却只给了他们昏暗的侧影。
谈笑之间,叉子落下,插上她的大腿、小腿,塞入口中——
全场死寂。
广场上,落针可闻。
然后是某个女生无法控制的、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恐慌如同病毒般在数千人中炸开,尖叫声、哭喊声、质问声汇成一片混乱的海洋!
“刚才那是什么?!”
“异种!是异种吧!”
“他们吃掉了陆艾叶!他们吃人了!——”
“叶子姐姐她……是节目效果吗……不可能吧……”
“安静!都坐下!不许乱!”
有不知情的老师厉声呵斥,试图维持秩序,但他们的声音瞬间被恐惧的浪潮吞没。
而与师生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散布在广场各处的行政人员。
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如同训练有素的牧羊犬,他们开始无声而迅速地收拢队形,凌厉的刃在手中闪现,构筑起一道冰冷的包围圈——
狗要做的,就是在主人收割前,将这些受惊的羔羊变成最虚弱、最绝望,也最美味的佳肴。
而几乎就在陆艾叶被吞噬、混乱爆发的同一瞬间——
“就是现在!”
陈晚灯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她手中那缕暗红火苗如同拥有了生命,骤然膨胀,化作一条咆哮的火龙,直扑距离她最近的那些行政人员!
“异种入侵!进化者学院所有师生听好——!”她的声音蕴含着火焰的力量,竟暂时压过了全场的喧嚣,“跟随教务处老师,列队防御——!”
总攻的信号,由这第一道燃起的复仇之火,悍然打响!
云楚周身的云烟轰然炸开!
如同无形的屏障,瞬间将周围几个惊慌失措的学生护在身后!
仿佛早已等待多时,那些身着**务处制服的老师们瞬间暴起!
他们训练有素,三人成组,五人成阵,缠绕的各系能量光芒轰然爆发,如同早已埋下的地火,瞬间迎上了那些凶相毕露的行政人员!
能量对撞的轰鸣、兵刃交击的脆响、怒吼与惨叫,顷刻间取代了之前的恐慌!
与此同时,广场中央的巨大屏幕上,画面依旧在忠实地播放着。
画面切到了金系偶像少女凌钰所在的舞台上。
如同精灵般,她正微笑着,随着激昂的节奏轻盈跃动。而一个穿着考究西装、风度翩翩的男人就站在她面前,微笑着为她鼓掌,眼神带着上位者的欣赏与玩味。
凌钰停下舞步,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无比甜美的、属于国民偶像的笑容。她微微躬身,像是要行一个谢幕礼,优雅地捧起男人戴着白手套的手,如同中世纪的名媛,仿佛要献上一个虔诚的吻手礼——
寒光一闪!
一柄由极其纤薄锋锐的指间弯刀,如同毒蝎的尾刺,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精准而狠辣地刺向了男人的心脏!
然而——
“叮!”
一声轻响,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壁垒。
弯刀在触及男人西装的瞬间,便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男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甚至更加宠溺,仿佛在欣赏一只试图挠伤主人的小猫,掌声依旧从容。
而下一秒,他那只被凌钰捧着的手,只是随意地、如同拂去灰尘般轻轻一扯——
“咔嚓!”
“啊——!”
伴随着恐怖的骨裂声和凌钰无法抑制的短促惨叫,她那条纤细的、刚刚还在舞动的手臂,竟被男人硬生生地从肩胛处撕扯了下来!
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染红了她华美的演出服,也染红了光洁的地面。
男人随手将那截断臂扔在一旁,依旧微笑着,甚至掏出一块白手帕,优雅地擦了擦指尖并不存在的血迹,继续为她精彩的表演鼓掌。
有学生哭了起来。
“呜、呜呜……”
哭声像会传染,瞬间引爆了更多人心底的恐惧。
“他们……他们真的吃掉了叶子……现在又在吃钰钰……”
“钰钰可是金系的A级啊!她不仅是偶像,她在去年的实战演练里拿过前三的!怎么会……怎么会连一下都挡不住……”
刚刚被教务处老师组织起来的阵型,出现了明显的动摇和涣散。
一些学生眼神呆滞,手脚发软,几乎使不出自己的能力。
反抗?
连最强的偶像都被像玩具一样撕碎,他们这些普通的学生,又能做些什么呢?
“砰!”
凌厉的火球从一个行政人员手中射出,直奔一个因恐惧而跌坐在地的学生!他吓得抱住了头,瑟瑟发起抖来。
而就在火球即将点燃他的瞬间——
一缕看似轻柔的云烟如同最坚韧的屏障,骤然凝聚在两者之间,将那攻击无声无息地化开。
云楚挡在那名学生身前,周身云烟缭绕,眼神冷冽如刀。
“站起来。”他道,“大名鼎鼎的金系,还不如我们小小的云烟一族吗?”
男孩咬紧了唇,他控制着自己的呜咽声,颤抖地支起手臂。
屏幕中,失去一臂的凌钰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她的发丝,但她看着那步步逼近、依旧在鼓掌的男人,手中竟再次凝聚起一抹疯狂的金色光芒!
她似乎还想凝聚力量,做最后一搏!
而广场上,一个女孩猛地挣脱了身旁同学的拉扯,站定在原地,朝着屏幕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凌钰——!!!”
“你这个骗子!你不是很有能耐的吗?!不是为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去做的吗?给我站起来啊!杀了他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被吃掉——!!!”
呐喊像一把尖刀,刺穿了所有人的心脏。
屏幕中的女孩,动作似乎微微一顿,仿佛真的听到了这遥远的呼唤。
她眼中的光芒剧烈闪烁,似乎有泪水混合着血水滑落。
但现实并没有奇迹发生。
那西装革履的男人,似乎厌倦了这场单方面的表演。
他停下了鼓掌,微笑着,对着凌钰,张开了嘴——那嘴巴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角度撕裂开来,露出其中无尽的、旋转的黑暗。
“唔……”
甚至没有给她再次凝聚力量的机会,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力传来,凌钰的身影,如同被卷入漩涡的微光,瞬间被吞噬殆尽,消失在那片黑暗之中。
男人咀嚼了几下。
沾染着鲜血的鞋子被像瓜子壳般吐了出来。
广场上,陷入了比之前更死寂的绝望。
那个呐喊的女孩瘫软在地,怔怔地望着屏幕,仿佛灵魂被抽走般,视线失去了聚焦。
而屏幕还在继续播放着。
陆杨的身影出现了。
他垂眸沉默地站在沙滩上,几个模糊的身影围绕在他身边。
有人掐掐他的脸,有人捏捏他的腰,像在挑选位置似的,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和讨论声。
不少学生彻底崩溃了。
“陆杨……不要……不要……我不想看了——”
一个学生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语。
另一个学生彻底失控,抱着头发出凄厉的尖叫:“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妈妈——啊!!”
“族长!救我们啊——校长呢——校长——”
开始有学生疯狂地冲向屏障,却被瞬间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这激起了更大的恐慌,很多人都开始往中央聚集,秩序彻底被瓦解,哭声、尖叫声、哀求声、崩溃的呐喊声交织成一片,教务处构筑的防线,在内外夹击下,也变得岌岌可危。
“冷静!”
陈晚灯的声音响亮,像一道灼热的烙印,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她挥出的火龙盘旋回护,逼退近前的敌人,“他在享受恐惧——不想让他称心如意,就给我把眼泪憋回去!”她咬紧牙,“是进化者,就给我把脊梁挺直——”
有人猛地咬住下唇,将呜咽死死咽回喉咙,任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有人颤抖着,却一点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唤醒残存的勇气;也有人,开始艰难地调动能量,冷光在指尖若隐若现地闪烁。
微弱的抵抗意志,如同星星之火,在绝望的荒原上艰难地复燃。
而一道阴柔优雅的声音,仿佛从深渊最深处传来,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谁在找校长……?”
那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轻笑,如同毒蛇吐信。
“就是校长亲手把你们打包送给我的啊。你们那些失踪的同窗、战友……也都一样。”
屏幕上那主持人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胃部。
他笑容扩大,露出森白的牙齿。
“他们……都在这里呢。想见面吗?”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所有人脑海中炸开!
巨大的屏幕之中,主持人的脸如同被烧灼的蜡像般开始不自然地扭曲,融化,皮肤和肌肉组织簌簌而下,露出其下……
那张残忍微笑着的——属于院长的真正面孔!
他似乎对之前那身皮囊感到厌烦,竟直接伸出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抓住那正在剥落的主持人脸皮,随意地撕扯下来,然后慢条斯理地塞入了口中,优雅地咀嚼着。
仿佛享用着一道开胃点心般,餍足地舔了舔嘴角。
“真是可爱呢……大家这哭泣着、恐惧着、崩溃着的模样。”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绝望的脸庞,最终,落在了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陈晚灯等人身上,带着些笑意:“对,就是这样……努力地挣扎吧,拼命地燃起希望吧……”
话语如同无形的枷锁,勒紧了每一个跳动的心脏。
云楚周身的云烟屏障在密集的攻击下剧烈波动着,他咬牙护着身后的学生,脸色变得苍白几分。眼看屏障即将彻底碎裂开来,一阵微风却突然拂过——
那风轻柔地缠绕上云烟屏障,奇迹般地,屏障竟然凝实了,变得稳固许多,甚至比之前更加厚重!
屏障内怎会有风?
云楚微微睁大了眼眸。
“在希望燃起又被碾碎的时刻,”院长带着笑意的低语声在广场中回荡,带着诡异的、摧毁人心的力量,“才能成为最有用的美味啊……”
“哎呀。”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如风刃般锐利的女声,带着些许不耐烦,突兀地切断了院长那弥漫全场的魔音。
“真是好啰嗦的老头。”
呼——轰!!!
毫无征兆地,平地飓风起!
狂暴的、接天连地的龙卷风骤然降临!风眼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师生,却如同拥有生命般,将那些正在镇压学生的行政人员一个个卷起、抛飞!
惨叫声被风的怒吼吞没,刚才还凶神恶煞的行政人员,此刻如同被无形巨手拨弄的玩具,尖叫着,在狂风中无助地旋转,碰撞!
风沙弥漫之中,一道身影缓缓凝聚。
淡金色的长发在狂风中肆意飞舞,那双猫儿般的碧眸微微眯起——
是神女路芜硫!
她悬浮于半空,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周身缭绕着臣服的风与沙,如同掌控天象的神女降临凡尘,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肃穆威严,和滔天的杀意。
“当年费尽心力,却只杀了我那只小狗的蠢货……”路芜硫微微抬起下颌,目光穿透混乱,精准地锁定了屏幕中院长那张扭曲的脸,“就是你吧?”-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
第89章 第 89 章 云亦
风沙在天地间狂舞, 路芜硫稳立于风眼中心。
淡金色的发丝随风轻柔散开,碧眸沉静,周身漾出高高在上的圣洁。
院长面颊肌肉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下。
那张向来优雅精致的面容上仿佛出现了一道裂痕。
虽然成神之路从来不是一帆风顺, 但他从来没想过, 活了数百年的自己, 也会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彻底栽了跟头。
路芜硫,本是他精挑细选的实验体。
她诞生于钟灵毓秀之地, 未经雕琢,便拥有开阔如苍穹的灵魂,和天然的悲悯与通透。无需吞噬,无需掠夺, 那最桀骜的风与最沉稳的土自然而然地在她体内融合, 心甘情愿地在她指尖共舞。
她和他是一种人。
他们是天生的“饕餮种”。
院长在见到路芜硫的第一眼便决定,他要将她作为自己的“女儿”来培养。
他要将她雕琢成最完美的美玉, 承载他的力量, 成为他最忠诚、最强大、也最美丽的侍从。
而在那广阔无垠的沙漠中,在那明月高悬的夜晚,在他怀揣着期待, 出现在她身边的瞬间——
仍在酣睡之中的少女身周,竟凭空爆发了无数道无形的风刃,瞬间将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
院长的吞噬之力甚至来不及张开,护身的能量, 拟态的形体, 连同那份志在必得的从容, 都在刹那间被贯穿!
那皮开肉绽,灵魂仿佛都被凌迟般的痛楚……
和很久很久之前,那个独一无二的风之女傲立在他面前, 几乎将他彻底湮灭的感觉一样。
原来路芜硫是她的孩子啊……
院长差点忘记了人类还有繁衍这样的能力。
这女孩,发色也好,眸色也罢,完全遗传了土系的相貌,和她母亲一点都不一样。
却又是如此地相像。
院长曾以为风之女会是他完美的合作者。
却没想到是她回敬给他滔天的风暴,让他四处奔逃,过上了丧家之犬般的时光。
到如今还记忆犹新,灼痛难当。
他那时重伤仍未愈,一时无法将路芜硫如何。
但没关系。
他深知人类的脆弱。
一次次的“意外”排挤,一次次的“善意”孤立……
他只需轻轻拨弄命运的丝线,让土系那些蠢货因恐惧而拒绝她的包容,因无法掌控而质疑她的纯粹,总有一天,再开阔的灵魂也会布满裂痕,再通透的心也会蒙上尘埃。
她终将会变得麻木,变得动摇。
只要一丝缝隙,就足够那噬骨之毒钻入她体内,让她从内而外彻底溃散,变成他的收藏。
只要一丝缝隙就好……
唔。
这只在旁边疯狂嚎叫,咬着他裤腿的小狗怎么样?
路芜硫那风刃如此恐怖,却唯独完美地避开了这只弱小的生物,将它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的视线中央。
院长勾起唇角,将小狗抵在自己胸前——
噗嗤!
风刃瞬间贯穿了这温热而柔软的躯体,那双明亮的眼眸瞬间变得黯淡,咬着他衣服的犬齿慢慢地松开了。但这小东西实在太弱,根本无需院长吞噬——
他只是不小心未控制住力量,触摸了一下,那小狗便顷刻间化为了一具小小的骸骨。
幸好,上面还留有着明显的、属于风刃的贯穿伤。
院长心念一动,将那尚带余温的骸骨随意扔在了穹顶的边缘——
立马发现就没意思了。
挫折来得越快越猛烈,人就越容易站起来。
人类就是这样的。
要寻找,要奋斗,要长年累月地抱有希望,才会得到真正的绝望。
那些经历风吹日晒的骸骨啊,迟早有一天,会尖锐地扎在路芜硫的心脏。
但让院长没想到的是,土系那些无比古板的老家伙竟然也会说谎!
他们哄骗路芜硫,说把小狗送回了蓝星生活,而紧接着出现的那个路如砂,更是多管闲事,竟将那骸骨埋到了遥远的蓝星地底,打定主意彻底掩埋它的踪迹,一辈子都不让路芜硫多想。
实在是幼稚,可笑。
路芜硫迟早会爱上别人的,就像爱上那只小狗一样。
他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待她拥有,然后再次夺去就好。
“……只杀了那只小狗吗?”院长的面容平静下来,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啊,你应该还不知道吧。”
他语调轻柔,像在分享一个有趣的秘密。
“那个被你憎恨的,愚蠢的弟弟,路如砂——是他和我做了交换,留下了陆槐的命。在你沉睡的时光中,他们二人互相折磨,在我精心打造的囚笼里,为我奔波效力,杀了无数的人……直到他们死去。”
“而你,”院长的视线如刃般,落在了路芜硫的脸上,道,“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彻底被我那噬骨之毒入侵的呢?”
“是在看到陆槐死去的时候,还是发觉路如砂出卖灵魂的时候呢?”
飓风堪称暴戾地旋转,击打着那暗红色的屏障。
一片喧嚣之中,路芜硫沉默着。
她的脚下是温暖跳动着的火焰。
身体在不断地溃散成风沙,又在火焰的炙烤之中不断地凝聚成形。
“你真的很聪明,阿硫。”他由衷地赞叹着,“反应那么迅速地杀掉了自己,控制了毒素的蔓延,也欺骗了我的眼睛。到底是谁帮了你,留下你这条苟且的命?啊……”他思索着,视线落在那火焰上,释然道,“陈晚灯啊。两只小小的蚂蚁互相帮助,真是有趣。”
天空那暗红色的屏障,正随着风刃的击打,开始一点一滴地开始融化,无数粘稠的血肉如雨般落下,搅入那狂暴的风沙之中。
“如今的我早已与当日不同。”院长声线优雅,却带着山岳般的压迫感,缓缓逼近,“而被我种下噬骨之毒,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流失的你……如今还能做我的对手吗?”
那轻盈又猛烈的风沙,此刻竟像是陷入了无形的泥沼,被无数粘稠的血肉丝线缠绕,速度骤然减缓,变得凝滞!
部分粘稠的血肉,落在了广场的地面之上。
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它们竟然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迅速蠕动起来,然后——
生长出了无数鲜活、真实的人类身体!
第一个在路芜硫面前凝聚成形的,便是陆槐。
他缓缓睁开那双熟悉的、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黑眸,表情有些怔然。
就像刚睡醒一样。
“……好久不见,”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好似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语气仍然温和,“阿硫。”
而路如砂的身影也骤然显现!
他蹙着眉,下颌线绷得极紧,自始至终,一眼都没有看身旁的陆槐。
视线也只从路芜硫脸上一掠而过,蜻蜓点水般,便迅速死死地偏开,声线是撕裂后的沙哑,仿佛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快杀了我们!”
话音未落——
陆槐面色痛苦地捂住心口。
他周身翠绿的生机早已被污血浸染,化作无数根血色的藤蔓,瞬间拔地而起!藤蔓上布满尖锐的利刺,带着呼啸的风声,毫不留情地刺向空中的路芜硫!
与此同时,路如砂的面部肌肉剧烈地、不自然地抽动着,他的手指痉挛般蜷缩,小臂“噗”地一声爆开,溅出暗沉的血雾,却仍不受控制地狠狠按向地面!
“轰隆——!”
大地应声龟裂,一道狰狞的裂痕如同闪电般,直扑路芜硫身后的陈晚灯!
这仅仅是混乱的开端!
无数曾失踪的、被亲人朋友们朝思暮想的人们,都随着落地的血肉纷纷显现!
他们都是那么地真实。
肌肤带着活人的温度,呼吸间胸膛微微起伏,维持着被吞噬前一秒的模样——有人正惊声尖叫,有人杀气腾腾地举着武器,还有人表情震惊,有人眼还中残留着未散尽的恐惧。
真实得可怕。
真实得让人想要相信——他们只是走丢了,迷路了,现在终于穿越了时空,重新回到了亲人身边。
场面瞬间变得无比混乱。
“阿明!是你吗阿明!”
“妈妈……”
有学生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又被其他人死死地拉住了脚步——
“不要信!怎么可能!肯定是陷阱!”
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与挣扎中,只有一个男孩。
他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眼神涣散,对所有的警告充耳不闻,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然后张开双臂,如同奔向救赎般,扑向了那个站在不远处、正对他温柔微笑的女孩——
那是他失踪了三年的未婚妻。
“回来——!”
陈晚灯的厉喝被风吹散。
男孩紧紧抱住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混合着哭腔的叹息。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的身体如同阳光下的泡沫,从拥抱处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直至彻底消散。
而他怀中的“爱人”,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抹温柔的微笑,只是那笑容的弧度,在男孩彻底消失的瞬间,变得无比诡异而满足。
拥抱,化为了吞噬。
重逢,变成了永别。
她轻轻舔了舔唇角,仿佛刚刚享用完一道甜品。
而此时,那些同样从血肉中生长出来的“人”,纷纷转向自己曾经最亲密的家人、爱人、战友,发出了冰冷的质问,那声音重叠在一起,如同来自地狱的合唱。
“……不想我吗?”
女孩对着她不断后退的哥哥歪头问道。
“为什么像他一样,不拥抱我呢?”
母亲向瑟瑟发抖的孩子张开了双臂。
“不爱我吗?”
“骗子。”
“如果真的爱我的话,就被我吃掉啊。永远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质问之时,那些身影也纷纷动作!
曾经爱过的人最知晓自己的脆弱之处,火焰蓬勃地涌出,淬毒的利刃划出刁钻的弧线,直奔曾相互托付后背的战友要害,完全不留一点余地!
有人对抗。
也有人闪躲。
“阿哲……”被火焰烧到手臂的女人跌坐在地,她咬紧了唇,眼泪却仍混着血珠往下掉。
昔日的爱人正朝她步步紧逼。
对方的火系技能一如往常,席卷而来的火舌,却多了能够瞬间吞噬她体力的能力,让她连抬手都变得艰难,只能喃喃道:“你还说……还说过要永远保护我……”
旁边的男人躲得狼狈,后背还是被碎石划开一道口子,他看着曾经的队长——那个总把“别慌,有我”挂在嘴边的人,此刻正用土系技能困住队友,再逐一吞噬掉了他们。
他握着刀的手开始发抖,刀刃“哐当”掉在地上,声音里满是绝望:“打不动了……他们太熟了,我们的招式、我们的弱点,他们全知道,碰到就会吃掉……怎么打啊?”
有人哭着抵抗,能量却刚凝聚就被吞噬;有人想逃,却被熟悉的技能堵死退路;还有人干脆抱着头蹲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曾经最信任的人,此刻成了最可怕的杀手。
这样的仗,根本没有赢的可能性。
血肉仍在掉落,一个个曾经的面孔出现,一个个鲜活的面孔消失。
屏障丝毫未被撼动。
无法取胜。
无处可逃。
军心如同溃散的沙。
“都清醒一点!远攻,不要触碰到对方,也不要留余地——”陈晚灯厉声喊道,声音如鞭般,抽在每个人几近崩溃的神经上,“他们是院长用被他吃下的,污染过的血肉,凝聚出来的饕餮种!”
……
饕餮种。
当然了。
云楚望着天空中的路芜硫。
无数道风刃,干脆利落地穿透了陆槐和路如砂的心脏。
“谢谢你们爱过我。”
她垂着眸,看不清楚表情。
但声音很平静。
那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很多的勇气,才能够沉淀出的平静。
“现在,我要向前走了。”
云楚慢慢呼出一口气。
视线落回自己的前方。
指甲嵌入掌心,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渗出丝丝血迹,在地面上开出血腥的花。
他面前,站着的是有几分迷茫的云亦。
“嘿,小云楚,你小子长这么高了。”云亦抬手抓了抓乱糟糟的卷发,怔然道,“奇怪。我……我是还活着吗?还是鬼魂啊?服了,隐身都没跑掉。”
“哑巴了?怎么不说话?被我吓到啦?大家在这广场上干嘛呢?这么多人打架呢?搞什么应急演练啊?哎……时伊呢?”他的视线逡巡一圈,琥珀色的眼眸亮亮的,“她还好吗?”
广场中央的大屏幕,突然“滋啦”响了一声——
电流杂音刺耳,吃人的画面像被打碎的玻璃,瞬间裂开无数道白纹,闪了一闪,重又出现了新的画面。
云亦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光线明亮刺目,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到时伊清晰而坚定的脸-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
第90章 第 90 章 陈烬
漫天云烟交织成连绵的雾海, 随一场遍布全球的暴雨四散开来。
朦胧的世界里,所有明星被吞噬的过程——那尖牙嵌入咽喉的剧痛和窒息感,骨骼被咀嚼裂开的刺耳声响, 都在时伊紧绷的神经上不断切割着, 让她额角颤抖, 几欲作呕。
血腥味在喉咙里散开,但她的面色却很沉稳。
“饕餮种不是没有弱点的。”
时伊脸色苍白, 声音却平稳,“他们也会受伤,会死亡。会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
而随着她的话,屏幕切换出新的画面!
环绕着陆杨的沙滩上, 那些挑选着他的身影已然瘫倒在地, 他们纷纷痛苦地用手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和胸膛,留下无数道深可见骨的恐怖抓痕,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们体内破体而出!
凌钰的舞台变成了一个布满裂痕的金属坟冢。那个撕掉她手臂的饕餮种, 已被无数从内部爆发的金属尖刺扎成了筛子,僵立在原地。
而舞台中央,只遗留下一缕被咬断的、沾染着血迹的紫色长发, 如旗帜般,在风中飘扬。
陆艾叶所在的餐桌已化为一片扭曲的木质丛林,那些吞噬了她的、衣着华丽的宾客们,此刻正捂着喉咙剧烈抽搐着, 其中一人重重地栽在那破碎的古琴上, 发出一声铮鸣——
好像陆艾叶在与大家道别。
却也像在问好。
她做了一辈子的乖乖女, 从未反驳过父母的话,按部就班地练习,考证, 继承家业,成为木系最优秀的治愈系乐师。
没有人知道她竟能弹奏出如此英勇的乐章!
屏幕上,时伊的声音铿锵有力地传遍全场:“大家所崇拜的明星们,并不是无谓地去送死……”
“他们……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杀敌!”
最后三个字的尾音咬得很重,狠狠撞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们用最惨烈的方式,在这世上刻下了自己最壮烈战果——
与敌人同归于尽!
广场上,死寂了片刻。
随即,像是一点火星落入了冰封的湖心。
“叶子姐姐……”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哽咽,是个脸上画着陆艾叶应援色的女生,“是叶子姐姐杀了他们!”
“凌钰老师……”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攥紧了手里的破碎的灯牌,他的指节泛白,低声道,“她从来都不是只会唱跳的明星,她是很厉害的金系进化者!”
“是啊……”刚刚嘶吼的那个女生哭着笑起来,“她当然很厉害……”
“还有陆杨前辈……他……”另一个学生看着那惨白的沙滩,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血性,“他们……真的换掉了……那么多……”
“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
陈晚灯的声音依旧沙哑,却灌注了新的力量,响彻战场,“列队,杀敌——!”
轰——!
这一次,回应她的是零星却坚定的能量爆发声,以及越来越多重新燃起的、带着悲愤与决然的战意!
地动山摇!
某种磅礴而纯净的力量,就在此刻苏醒过来。
一道,十道,百道,千道……
无数道水蓝色的光芒,从世界各地冲天而起!
一股磅礴浩瀚的蔚蓝色光芒,如同决堤的星河,从天空那道被无数牺牲硬生生撕开的微小缝隙中奔涌而出!
明星们成功了!
那些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壮烈牺牲,真的为被囚禁的水族,撕开了一道缝隙!
浓郁湿润的水汽如同实质般弥漫开,空气中充满了大海的咸腥与净化的气息。
“屏障在动吗?!”
“这是……在下雨……?”
有学生抬头望去,难以置信地惊呼。
“是白毛鬼——”
成霖孤身立于风雨之中。
银色短发随狂风飘起,又被密集的水汽打湿,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勾勒出下颌锋利的弧度。
周身的云烟如活物般缠上他的手腕,绕在他的肩颈,几乎将他整个人束缚起来,他面色苍白,眼尾处泛着点极淡的红。
他听到了。
无数水族族人们的低语与咆哮。
他们要自由。
他们要故乡。
时伊的身影闪现在他身边。
所有混沌的饕餮之力从云烟灌入水中,如同最锋利的刃,在净化之水中流淌!
“准备好,”她深深呼吸,道,“撕开这道屏障!”
云烟在成霖周身骤然收紧!
他抬起手指,漫天水汽如受到召唤般凝聚起来,顺着那涡流云烟鱼贯而下,竟在刹那间化作一道接天连地的瀑布!
这纯净的瀑布如巨石般,狠狠贯入那坚不可摧的暗红屏障!
屏障如同活物般开始剧烈地蠕动,无数星星点点的蔚蓝色光芒浮现出来!
起初如同夏夜萤火,随即越来越密,越来越亮!
它们挣扎着,搏动着,仿佛一颗颗被囚禁了无数岁月、终于得以喘息的心脏!
一个空灵而恢弘的声音,仿佛来自远古的海洋,悠悠响起。
“被囚禁的同胞们啊……”
“请将你们的力量,借予这些孩子们……”
“让纯净的水,成为照见真实的明镜,成为斩断枷锁的利刃!”
是曾经的水族族长——
成蝶的声音!
下一秒,那从缝隙中涌出的蔚蓝光芒,如同拥有生命的温柔触手,精准地流向广场上每一个还在战斗的学生和老师!
光芒萦绕在他们周身,所有学生的眼中都短暂地覆上了一层淡蓝色的微光。
在他们眼中,那些顶着亲人面皮的假人,形象开始微微地扭曲,闪烁,透过那层皮囊,隐约能看到其内部涌动着的、污秽的血肉!
“屏障不是能量结节,是院长的身体——那些血肉,不是大家的亲人,是从院长身上掉下来的,令人作呕的果实!”陈晚灯的声音炸响在战场上空,厉声道,“把所有血肉全部清除掉!”
火系进化者周身燃起的火焰外层,覆上了一层流转的水膜,蒸腾起净化一切的高温水汽!金系进化者的武器上流淌着水光,锋锐之上更添一股无孔不入的穿透与腐蚀之力!
土系进化者脚下干涸的大地落下雨水,变得更加坚韧;木系进化者的植物在水光滋养下疯狂生长,凶猛无比!
而路芜硫,她的风沙在水族力量的加持下,化作无数条连接天地的瀑布龙卷风!
龙卷风精准地卷向那些污秽的血肉,风中的沙粒在水光浸润下,如同无数面微小的净化棱镜,在空气中折射放大着水族的净化之力,形成净化的飓风!
希望,如同那裂缝中倾泻而下的蔚蓝光芒,终于真正照进了这片绝望的战场。
战局,正在被一点点扳回!
就在这时——
“嗡——!!!”
那暗红色的屏障骤然暴热,如同烧红的烙铁!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的贪婪气息,如同实质的海啸,从屏障的每一寸表面上爆发出来!
时伊的身形猛地一顿。
这灼热的感觉……
不对劲。
……
好熟悉。
不会吧。
不要啊。
时伊慢慢地抬起脸来。
广场中央的屏幕上,所有画面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狼藉焦土。
火花噼啪作响,焦黑的大地之上,随意地扔着一个被灼烧得看不出形状的臃肿身躯——
正是最初那个想吞噬陈烬的饕餮种!
画面慢慢上摇,定格——
出现了陈烬失焦的脸庞。
他火红的短发被一只覆盖着鳞片的巨爪揪着,被迫仰起头,脸上还带着那标志性的、桀骜不驯的冷笑,眼神却已开始涣散。
院长那另一只覆盖着粘液的手,正按在他的头顶。
“你这个、垃圾……”陈烬的声音很低,很轻,几乎飘散在空气中,一簇微弱的火苗从他指尖悠悠飘出,他艰难地抬起手,“小爷我……”
大手轻轻按下。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陈烬的身影,就在那只手按下之后,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画,瞬间淡化,消失不见。
2S级,象征着进化者学院的顶级战力,拥有最纯正、最爆裂火系源力的陈烬……
被院长吞噬了。
屏幕内外,一片死寂,陈晚灯的火龙僵在空中,连风声仿佛也停顿一瞬。
时伊猛地弯下腰,“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水。
好痛啊。
怎么会这么痛。
像整个身体被人一点点嚼碎了一样。
她痉挛般地干呕着,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抽搐着。
痛感像无数烧红的钢针,扎进她的每一寸神经。黑暗呼啸着向她涌来,几乎将她湮没——
一只冰冷的手,适时地托住了她的手臂。
是成霖。
他那双冰蓝色的双眸依然冷静。
萦绕在他周身的水波却温柔地涤荡开来,带着清凉的净化之意,缓缓抚平她灼痛的神经。
站起来。
时伊听到自己的心在低语。
快站起来。
她垂着眸,又呛咳了几声,慢慢地站稳了身体。
“真是……好美味啊。”
院长的声音响起,带着餍足的叹息,“这可是我精心培育的备用粮。真不想就这么随便地吃掉……”
他的身躯似乎更加庞大,皮肤下隐约有暗红的光芒如岩浆般流动,那张原本优雅的脸庞上,浮现出些许不属于人类的、扭曲的鳞片纹路,双眼更是化为了一片纯粹的黑暗。
他的视线穿透了屏幕,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时伊。
然后对着她,极其缓慢地,俏皮地,轻眨了一下眼睛。
“小家伙,”他发出一声低沉的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下一个,”他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愉悦,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时伊身旁的成霖,最后好整以暇地捻起了那朵属于陆明檀的、被遗落在地上的白色小花,“该吃掉谁好呢?”-
作者有话说:52红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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