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公走得利索。
江玉织踩着马凳坐进来马车里, 织姒在她身边陪着。
白砚骑着马跟在马车旁。
马车小窗的帘子被掀起一角,“怎么平白无故封我为郡主了?”
她终究不是此间人,日后多半要回地府, 再不然就是隐姓埋名, 行走世间,谨防暗藏危机。
萧佶对这些应该是清楚的, 在名位上给得多了,少不得被人认出来不好解释。
“是我央舅舅的。”
“为何?”
“……我见不论朝堂上下, 或是平民百姓, 都对钟小姐有所非议。即便她已为镇国公义妹, 明面上不敢说什么,暗地里酸妒的不胜枚举。”
白砚恍然想起他舅舅下旨的那个早朝。
朝臣们皆哗然。
后宫无主多年,臣子们进言劝慰早立中宫,以安国本。
通通被萧佶压在。
如今竟然要立个来历不明的孤女为后。
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那孤女顶着镇国公义妹的名头,圣上也不曾明言她的身份, 可她和长公主走的近, 就需得了解一二。
户籍是来京后才入的, 此前没有任何名讳来历。
群臣想起高位上的君主, 冷言贬谪上表立后的臣子,斥责他心思不正,不关心民生大事, 反而盯着皇家家事, 在其位不谋其职。
一贬三千里,做个驿站小官, 要他去看看天下万民,永世不得回京。
再无朝臣敢置一言。
今日立后旨意已下,这些人心思又活泛起来。
后宫有主了, 那些妃嫔的位置可都空着。
只想着暗中观察,看有没有出头鸟。
白砚冷言瞧着,每一个吭声的,连御史都不说话。
毕竟是皇帝家事,顶多知会他们一声。
不过,还真有那拎不清的,一撩袍子,端的是那忠臣直谏的做派,“皇上,立后之事不可小觑。历朝历代的皇后,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教养非凡,方可掌后宫事宜。这位钟小姐,臣听闻出身乡野,不知……”
不等萧佶出声,站在前排的张大学士轻笑两声,“常大人礼部侍郎做久了,对此了解颇多啊。”
这位常大人不吭声了。
“那你可知前朝是如何乱的?”
跪在地上的常大人顿时脊背发凉,趴俯下去,“臣,臣……”
兵部尚书温胥可不给他机会辩驳,接嘴就说:“前朝后宫可满得很,无不是出身世家大族,可笑那皇子就没有长大的。公主们择了显贵的驸马,哈,满京随便拉个人出来都是外戚。”
“怎得你常远山还想做做外戚过瘾?民脂民膏还未吃够吗。”张培嘴上是毫不留情。
常远山满口都是“臣不敢”,跪趴在地上直发抖。
他的确不敢,脑子也确实不行。
常远山的兄长原是前朝一不得宠公主的驸马,一家人吃穿用都从公主封地上出。
可怜公主命薄,死在产房,孩子也没保住。
彼时乱得很,没人管的着他们家如何,公主府的用度也没裁减。
直到萧佶登基,常家见势不对,咬咬牙单方面休弃了已亡的公主,夹起尾巴低调做人好几年。
不少世家也知道他家的那点子腌臜。
除了张培,温胥,欧阳广这等一心向着皇帝的,自然也有求自保,为家族谋福利的世家。
捉了常家错处,自然要推他出来试探。
“钟氏出身慈幼院,做的是为孩子们启蒙的活计,识文断字不在话下。我母亲与她共事,慈幼院如今自己有了进项,不在全依靠朝廷拨款。此乃大功一件。由此可见她品性高洁,温良恭俭。且她即是镇国公义妹,那便也是本王姨母。常大人可还有别的异议?”白砚冷言刺得常远山不敢辩驳。
上首的萧佶见差不多了,“即没有别的异议,礼部便和尚宫局的商议着预备起来吧。欧阳广挑一合适人选领礼部侍郎,常远山革职查办,大理寺审理。萧王留下,退朝吧。”
萧佶正愁没由头朝世家开刀,常远山便一头撞了上来。
下首的常大人已然晕过去了。
御书房。
伺候的宫人们都候在外头。
“感觉如何?”萧佶一撩袍子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奏折。
“沉疴具除……心里却……舅舅,你对江小姐了解多吗?”白砚从阿昭口中得知,自己早就带江玉织面圣过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想从各个方面了解他们之间过去。
萧佶略一挑眉,“你倒忘得干净。”
他心情不错,不欲为难白砚,随口把他知道的都说了,末了还补上一句,“我不知你怎么打算的,两情相悦,也不给人家一个准话。”
白砚还沉浸在江玉织和舅舅都不是常人的震惊中,喃喃开口道:“人鬼相恋,岂会对鬼魂有损?”
“自然会天打雷劈。”
“那……为何……”
“江玉织可不是普通鬼,若真有事,她地府的长辈早就出来阻拦了。况且你如今也不完全算是人。”
是了,江小姐治好了他。
他原本只是个伤痕累累的图灵罢了。
“舅舅,”白砚神色凛然,坚定地看向萧佶,“允我为江小姐请封郡主。”
“你们一块办的不少事,封个郡主不难。她不是凡人,不会就留于此。名利于她可有可无。”
“将来我和江小姐有了结果,我想她做我的萧王妃,却不欲她像舅母那般受人非议。还请舅舅将她之功绩公诸天下。”
萧佶默然,立后一事是他考虑不周。
本以为那些人都该夹着尾巴做人,没成想还真有不长脑子的,或是过于贪心。
“好吧。不过,你到时候自己去给她解释吧。”
“多谢舅舅。”
……
江玉织放下车帘,莫名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长公主府很快就到了。
江玉织下了马车,抬头便能看见镇国公和长公主两张匾额,高高悬挂在正门上。
下人们在侧门进进出出,忙碌得很。
吴管家恭候多时,封郡主的消息公主府早就知晓,见他们到了,眼睛一亮,“恭喜江小姐得封郡主,夫人和钟小姐正等着您呢。”
江玉织颔首,正要进去,却见白砚被拦住了。
吴管家笑眯眯地说:“少爷别急,皇上命您即刻入宫主持。”
白砚皱着眉头,望向江玉织。
“晚上等你一起用晚膳。”
“好。”
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朝皇宫的方向去了。
待嫁的院子重新整修过,院子里的下人都忙着装饰府邸。
“奴婢这就退下了。”
“多谢。”
屋内是许久未见的钟毓秀和萧瑶。
二人围着一件挂起的大红色,金线绣成的凤袍,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织来了,”萧瑶向她招招手,“快来看看这衣裳。”
“真好看。”江玉织虚虚地抚在凤袍的长袖上。
“尚衣局才送来的,掌事的女官师从前朝一位技艺非凡的江女官,说起来你们还是同姓呢。”萧瑶的无心之言,落在江玉织耳中,引起种种遐思。
“我们虽同姓,可这做衣服的技巧是远远比不上她的。”想到做这衣服的人是姑姑教出来的,姑姑现下却是男子身,在地府做大帝。江玉织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秀秀,这些日子过得如何?”江玉织斟酌着组织了语言。
萧瑶是个精明人,一眼看穿她们有话要说,“你们姐妹两个叙叙旧,我啊去给秀秀点点嫁妆,免得下人们不尽心伺候。”
钟毓秀笑道:“辛苦萧姐姐了。”
屋内只剩下她们俩。
江玉织:“我记得,先前你还怕他得紧,怎么转眼就……”
“就是顺其自然吧,”钟毓秀面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相处久了,我才知道他不是那种人。”
相处久了?秀秀在慈幼院,萧佶在皇宫,何谈相处久?
莫非是……
他们俩同为判官,要论时久,哪里比得过文武判官协同判案呢。
这样一来,秀秀必然知道了什么。
“你不想回家吗?”
此话一出,钟毓秀愣住了,沉默良久才道:“你知道了啊……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我的来历。”
江玉织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你初来乍到,心有不安,况且这事非同小可,怎能随意告知他人。”
钟毓秀显然松了口气,像是终于打开了闸口,“我本来下楼扔个垃圾,一晃眼人就站在野外了,还穿着拖鞋睡衣,当时我真的害怕死了。后来跟着难民一起到了京都,机缘巧合之下进了慈幼院。”
“教教孩子们认字,给她们做点吃食,过得也还不错。为了挣点钱补贴慈幼院,我就去写话本子了。后来的事小织你也知道了。”
“我原先是学法律的,没找到合适的差事,一只在家呆着。没想到来这里了,明明是不一样的文字,我却都能认得。”钟毓秀颇为怀念有手机,沙发的日子,但是又不是很向往。
“之前找你帮忙那事,应该是判官的活做多了,我渐渐地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碰到了萧佶,噢,他在地下叫陆之道。”提到萧佶,钟毓秀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暖意。
“所以你不想回家了?”随着江玉织和钟毓秀关系越来越好,她本打算修复完社稷图,想办法送钟毓秀回去。以前是能力不足,如今她应当是能了。
哪知柔情蜜意的女子,神色陡然一变,声音提高,“当然不是!萧佶好归好,但我也想我爸妈呀,还有你们这儿也实在太不便捷了。”
江玉织差不多能推测出钟毓秀话里的陌生词汇是什么意思,却不太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你们世界的……”钟毓秀向上指了指,做了个“天道”的口型,“他跟我说,我是被我那世界借给他的。”
说到借,钟毓秀表情古怪起来,“我还想说怎么就挑中我了,他说因为我家垃圾桶正好有个缝隙,然后就是我了。”
她话语里竟有些释然,“小织,我们那儿人可多了,我就是个普通人。我还是想回去的,他承诺我,只要我好好干,到时候会放我回家探亲的。我觉得他没必要骗我,我啥也没有,凭我自己也回不去,不然好好做判官,至少有个正经工作了。”
“来日带着萧佶一起回去,我爸妈也不会在催我找对象了。”
江玉织看她有自己的打算,也放松下来,还有心情好奇些别的,“对象?”
“啊,就是丈夫,夫君之类的。”钟毓秀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和萧佶说我的来历,我想成婚那日告诉他。”
“你有成算就好。”
“萧佶和我说过你,小织!你真是太可怜了!”钟毓秀把自己说明白了,心里没事儿了,情绪转化得也快,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快来让我抱抱。”
江玉织失笑,张开手臂轻抱了她一下。
又闲聊了一会儿。
下人在门外禀报,说是萧王回来了。
钟毓秀知情识趣地向她挤眉弄眼,“人家都来叫你了,快去吧。”
“知道了知道了,好好备嫁吧!”江玉织被调侃,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前厅。
门上,柱子上都挂着红绸,贴着囍字。
白砚屏退下人,独自忐忑地等着江玉织。
“宫里无事了?”
闻声,白砚蹭的一下站起来,“无事了。”
他那紧张样,江玉织开玩笑似的说道:“你紧张什么,难不成又瞒着我做了什么?”
“我……帝后大婚后,舅舅命我替他巡幸天下,你,愿意同我一起吗?以萧王妃的身份。”
江玉织迟迟不说话,白砚还以为她不愿意又不好拒绝,只想着若是有记忆的那个自己,应当被接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玉织不用为难……”
“我没说我不去。”看他紧绷着,江玉织没忍住逗了逗他,“届时也可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漏洞需要补的,说不准还有益于你恢复记忆。”
心情大起大落,要不是白砚身体好了,差点喘不过气来,“好,我马上派人去收拾行装!”
“这么急?”
“嗯,此行还有个帮舅舅整治各地世家大族的差使,我们暗中出行,明面上是一月后出发。”
江玉织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我……先去让他们收拾了。”
“去吧去吧。”
说着要走的话,离去的背影慢得离谱。
“白砚。”
身形猛地顿住。
“无论你有没有记忆,我们都没有分开的可能,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我知道!”强装镇定的声音里,是几乎藏不住的笑意,连离开的脚步都欢快了很多。
……
帝后大婚的典礼隆重盛大。
宫宴上,萧佶没待多久就走了。
让白砚替他被大臣们敬酒。
江玉织是郡主,本朝少有的皇亲国戚,位置还算靠前。
她还算有几个眼熟的,张大学士家的孙小姐张婉莹,如今是温家少夫人,还有禁军统领王知易家的小姐王皎皎。
轮流寒暄两句,便散去了。
昔日在左淮认识的欧阳广也来了,他现在是吏部尚书,多的是人巴结。
奈何这位欧阳大人甩开巴结的大臣们,只是向江玉织走来。
“襄宁郡主,许久不见。”
“大人安好。”
“生疏了生疏了啊,我把明泽看作子侄,郡主也是一样的。”
“欧阳叔叔。”江玉织顺从地喊道。
“诶。我看你们好事将近,勿怪我多言。”
“欧阳叔叔说吧。”
“我算是看着明泽长大的,来日你们成婚,还要多顾惜他的身子,我瞧着,他是极欢喜你的,夫妻二人需得相互扶持的好。”
江玉织听出欧阳广的一番好意,点点头,“我都晓得。”
“长公主当年怀着明泽,生产之日将近。她被敌寇追至左淮,躲了没几日,不知怎的又有朝廷的追兵来了。”欧阳广长叹一口气。
江玉织瞬间反应过来,追兵追的是何稷。
“长公主孕中颠簸,怀相本就不好。哪知府中奸细,暗害公主。腹背受敌,白兄和皇上都怒极了,领着残兵和支持他们的百姓,击退敌人。”
“长公主的孩子本以为保不住了,最后还是平安降生了。”欧阳广脸上满是庆幸。
江玉织心知,其实保不住了。
“如今都要成家了。”
他们在这边说了好一会儿话。
白砚摆脱了敬酒的大臣,找过来了,“在说什么?”
“说了些一你小时候的事。”江玉织诚实道。
白砚狐疑地看向欧阳广,“欧阳叔叔没说我坏话吧。”
“你叔叔我是那种人吗!”
“叔叔向来不着调。”
“你这孩子!”眼看欧阳广气急败坏,又喝了不少酒,却又无处发泄,只能愤怒地捋了把胡子,跺跺脚拂袖而去。
江玉织无语,“你气他干什么。”
“太医说他不能多喝酒,今日破例了。早点气走,也能少喝两杯。”
“噗,那你好好说。”
“若好好说,他便会道‘一杯,再来一杯就好’酒量不信,还得要喝。”
“原来如此。”
郡主和王爷说着话,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其隔绝开来,无人再敢上前搭话。
……
隔日。
宫中下旨,大赦天下。
册襄宁郡主江氏为萧王妃。
萧王替帝巡幸天下。
一月后启程。
……
下旨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在路上了。
萧佶的圣旨上并未言明婚期,江玉织便和白砚琢磨着,回来后再泽吉日完婚。
从京都出发,走遍夏朝。
白砚的记忆在一步一步的复苏。
他们去了曾经走过的所有地方。
甚至还有社稷图诞生那片山林。
白砚总感觉还差最后一个契机。
他们又去了左淮,在海边遇见了化作人形的龙锦。
说了没两句话,江玉织看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孩子,是孙婆婆的转世。
白砚注意到她的走神,“怎么了。”
“我去那边看看。”
白砚扭头,只见一个卖枇杷的小姑娘,期期艾艾地看着这边,“好。”
小姑娘很腼腆,看江玉织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姐姐,给你吃。”
“谢谢你呀。”江玉织摸摸她的脑袋,接过枇杷。
“囡囡!怎么到这儿来了?”来人是个焦急的朴素妇人,看江玉织穿的不凡,唯恐孩子得罪了贵人,“小姐安好,孩子不懂事,若有得罪之处,小姐只与我说。”
“无事,她很可爱。”
妇人很快带着小姑娘走了,走远了还能听到母女俩说着晚上吃些什么。
江玉织这才转身。
海边,龙锦不知去哪儿了。
白砚一人面对着她站着,等她走来。
“龙锦回海里了?”
“嗯。”
“我们也回去吧。”
“好。”
说着好,白砚却一味地看着江玉织,面上是柔和的笑意。
“怎么不……”江玉织陡然惊觉。
“我回来了,玉织。”——
作者有话说:主线结束了,正文也到此为止吧。
后续会有一些番外补充。
还有就是陆陆续续的修文啦。
没有存稿的第一本好说歹说是正文写完了,下一本开《无名山上有什么》,毛茸茸种田经营文,我将带着存稿荣耀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