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存折
便宜?
林颂笑了下:“没事, 不差钱。”
她转头看向窗口里的老师傅:“两间淋浴单间。”
老师傅懒洋洋地收了钱,递出来两个小木牌和两条有些发硬但还算干净的毛巾。
两人掀开厚重的棉帘,走进浴室区域。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男女浴室入口分在走廊两边。
“一会儿门口见。”林颂接过自己的木牌和毛巾,转身走向女浴部的门帘。
韩相点点头,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那道帘子后, 才走向男浴部。
男浴部里热气蒸腾,一个个小隔间用简陋的木板隔开。韩相找到自己的隔间, 脱掉衣服, 仔细叠好, 放在格子最里面干燥的地方。他拧开喷头, 一边洗,一边想刚才的那一幕。
他以为林颂喜欢那种事情的。
难道自己猜的不对?
说起来, 这次出门,他还特意带上了套。
韩相分析着, 脑子却不受控制地想林颂的样子,水流划过脖颈、肩头的线条……他猛地甩了甩头, 压住心底那股躁动。
终于洗完了。他用毛巾擦干身体, 套上衣服, 在门口那等林颂。
过了一会儿,林颂也出来了。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 因为一直没理发,她的短发已经到肩的位置了。脸颊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桃子,眼角眉梢带着一种被水浸润后的慵懒和柔媚。
韩相目光在她带着水汽的脖颈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走吧。”
回到旅店。
林颂晾着头发。她下午睡饱了,这会儿十分精神,安排起明天的日程来:“早上自然醒,吃个饭, 上午去动物园——”
突然,隔壁传来木床板被剧烈摇动发出的吱嘎声。紧接着,是一个女人压抑却又控制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叫声,间或夹杂着男人粗重浑浊的喘息。
声音毫无遮拦,清晰得仿佛就在同一间屋里。
韩相感觉那股子压下去的燥热,重新在某处拧成一团火,烧得他口干舌燥。他不敢看林颂,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被林颂发现他有……想法。
被拒绝了一次后,他不敢冒险。
“下午去游乐园怎么样?”林颂接着刚才的话,“你说里面会有什么?”
韩相摇头,他怎么可能知道游乐园有什么。
他根本没去过游乐园。在此之前,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县城没有游乐园。即便有,他也不可能去。
“这么说来,”林颂声音很轻,像说悄悄话,“这是你第一次?”
她说着,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韩相因绷紧的小臂肌肤。
那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激得他猛地一颤。
“……嗯。”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林颂没有收回手,就着那个姿势,指尖在他小臂上若有似无地、极其缓慢地划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脸上,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慌乱和强装的镇定:“那你知道旋转木马吗?”
“不知道。”
“碰碰车呢?”
“不知道。”
“那滑梯总该知道吧。”
“嗯。”
韩相此时已经反应过来林颂在逗他玩了。
“林颂。”他沙哑地低唤她的名字,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乞求。
“怎么了?”林颂指尖离开他的皮肤。
韩相陷入巨大的失落,他想要被触碰、被玩弄:“我……好难受。”
林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是有手吗?”
韩相很聪明,会揣摩、试探她的想法,但男人是不能惯着的。
“不开始吗?”林颂已经做好了观赏的姿态。
韩相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不是没自己弄过,但在别人面前弄——重点是,这个别人,是林颂。一种极其强烈的刺激和快感,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
韩相是乖的。
他一点点愉悦自己。
黑发凌乱,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极致的愉悦。每一次动作,都引得他整个背脊和肩胛骨一阵剧烈的痉挛。
“……呼……呼……”
林颂突然贴近他:“小声点,你应该不想被隔壁听到吧。”
韩相听到后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凸起,汗水瞬间浸湿了鬓角。
—
第二天早上,林颂睡到自然醒。
说是自然醒,也没有多晚,才七点钟。
林颂洗漱完,韩相已经穿戴整齐,收拾好了行李。
下了楼。早晨的小街比傍晚更生机,副食店门口排着队,空气中飘着炸油条的香味。两人到了店里,人不少,多是赶着上班的工人和附近的居民。韩相去窗口买了十根油条,两碗豆浆,一碟咸菜丝。东西很快端上来,油条炸得金黄酥脆,豆浆是滚烫的,豆香味很浓。
林颂掰开油条,泡进豆浆里,吃得很满足。
韩相看她吃的开心,心想等回去之后给林颂炸油条吃。
吃完饭,他们朝着动物园的方向走去。
市动物园离得不远,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到了。门票很便宜,园子不大,设施有些陈旧。
一进园,就看到猴山。几十只猴子在假山上蹿下跳,争夺着游客扔进去的花生瓜子,吱吱乱叫,异常活泼。旁边的场地是长颈鹿,它们优雅地迈着长腿,伸着脖子,去够笼舍高处挂着的树叶。
韩相第一次见到这种动物,他仰着头,目光追随着那长长的脖颈移动,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奇。
“脖子真长。”他看了好久,直到长颈鹿低下头,用湿漉漉的大眼睛茫然地回望他。
林颂突然想起一个笑话:“长颈鹿嫁给了猴子,你猜怎么着?”
“长颈鹿嫁给了猴子?”韩相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
林颂不管他的疑惑,继续说:“一年后,长颈鹿提出了离婚,说‘我再也不要过这种上蹿下跳的日子了’,猴子大怒,说‘离就离,没见过亲个嘴还得爬树的。’”
她说着说着把自个儿逗乐了。
韩相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看了眼左右:“公共场合还是要注意一下。”
林颂:“?”
注意什么?
不能讲笑话?
韩相:“亲嘴这种话,在外面,还是要……收敛一点。”
林颂:“。”
林颂白了他一眼,韩相清了清嗓子:“私下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林颂:“……”
两人逛了一圈,有点累了,找了个长椅坐下。韩相站起身:“你坐着,我去买点水。”他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两瓶汽水。
冰凉的汽水带着强烈的甜味和气泡滑过喉咙,驱散了午后的燥热。林颂小口小口地喝着,一副惬意的样子。
下午两人去了游乐园。游乐园在公园里面。公园里人不少,树荫下下棋打牌的老人,带着孩子玩耍的年轻父母,偷偷摸摸谈恋爱的小青年。游乐园在角落里,入口处有个小售票亭。
韩相去买票,林颂好奇地扒着栅栏往里看。
园子里传来欢快的电子音乐声,虽然喇叭质量一般,有点刺啦杂音,但气氛瞬间就热闹起来。最显眼的是一个漆成鲜艳色彩、缓缓上下起伏的旋转木马。圆顶装饰着彩灯,一匹匹颜色各异的木马随着音乐转动。
林颂没想到真有旋转木马。
韩相拿着两张票回来,眼神里带着一丝新奇。
一进去,两人直奔旋转木马。排队上去。音乐响起,木马开始缓缓转动并上下起伏。林颂选了一匹白色的马,她一只手扶着柱子,朝韩相挥手。
韩相看着那些对他来说明显低矮的木马,选了一个做成华丽车厢样式的座位坐了进去。车厢空间对他高大的身材来说有些逼仄,他只能微微蜷着腿,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从旋转木马上下来,林颂意犹未尽,指着滑梯,童心大起:“玩那个滑梯,看谁滑得快。”
那滑梯很简陋,但林颂很兴奋,爬上去坐在滑梯口,“啊”地叫着滑了下去。
轮到韩相,有些不好意思,他都这么大的人了。林颂知道怎么治他:“来都来了,而且还买了票。”
韩相一听花了钱,立马不犹豫滑了下去,一双长腿都有些无处安放地翘了起来。林颂看到他这副略带狼狈的样子,哈哈笑道:“韩相,你滑得也太不好看了。”
韩相站稳身体,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林颂,露出了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他们是晚上的火车,次日早晨到京市。
傍晚时分,他们提着行李来到火车站。站台上人潮汹涌,两人依旧艰难地挤上车。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坐下后,两人都松了口气。
火车哐当哐当地启动,窗外的景色换成了无边的田野。
—
“老林,你瞧瞧我这身衣服,接站穿这个,不失礼吧?”周美娟转过身,展示着身上那件新做的绛紫色的确良衬衫。
林建国坐在沙发上看报,对她主动接站有些诧异。
“颂颂几年没回来了,还带着对象第一次上门,我这当妈的要是连站都不去接,像什么话?”周美娟走到林建国身边,“咱们亲自去接,显得多隆重,多给颂颂面子?也让她那个对象看看,咱们家是讲究礼数的人家,他以后也得高看颂颂一眼,对不对?”
林建国嗯了声,算是回应。
“对了,老林,我出去一趟,跟隔壁张婶李姨她们说一声,颂颂明天就到了。”
林建国下意识皱了皱眉:“跟她们说做什么?”
周美娟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都是街坊邻居,颂颂这回来了,咱们当长辈的能不吱一声?不然别人该说咱们不重视颂颂了。再说,颂颂难得回来,让大家看看,关心关心,不是挺好?”
“行吧行吧,你去吧。”林建国挥挥手。
周美娟心情愉悦地出了门。她先是敲开了隔壁张婶的门:“张姐,忙着呢?跟你说个事儿,我们家颂颂,明早就回来了,从淮南那边山区回来,参加小薇的婚礼。”她脸上堆满了笑,声音拔高了几分,确保楼道里都能听见。
“哎哟,真的啊,那可太好了。颂颂这一走好几年没见了吧。”张婶问道,“她那对象……也一起来?”
“来,一起来。”周美娟笑得见牙不见眼。
接着她去楼下,挨家挨户透露了这个消息。
“是啊,明早就到,坐火车回来,挺累的。”
“……颂颂对象也来了,叫韩相,在小河村……对,就是农村。”
“孩子愿意,我们当父母的也不好说什么,只要他对她好就行。”
“哎,跟小薇那对象是没法比,明轩那孩子,你又不是没见过,一表人才,又在市教育局……”
等到她一圈转完回家,街坊邻居都知道林家那个下三线的大女儿带着她的农民对象回来了,明早就到。
“啧啧,林家长女,当年多心高气傲的一个姑娘,可惜了。”
“听说找的那个对象,就是当地农民?唉,真是造化弄人。”
“参加妹妹婚礼,这对比……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
周美娟心满意足地回到家,看着沙发上眉头紧锁的林建国:“大家都很关心颂颂呢,都说好久没见她了。”
林建国提醒她:“明早九点那趟车。”
明天一早,周美娟催促道林建国快点,司机小马在楼下等着了。林建国看着妻子过于光鲜的衣着,皱了皱眉。
火车站人潮汹涌,周美娟踩着半高跟皮鞋,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痰渍和污水,盯着出站的人流。
“老林,你看那是不是颂颂?”周美娟眼尖,一下子看到了人群中那个高挑的身影,身旁跟着一个身高腿长提着行李的男人。
周美娟换上一副无比热情的表情,高高举起手臂挥舞:“颂颂!这边!”
她快步迎上去,目光飞快地将两人打量了个遍——
林颂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但眼神清亮,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萎靡不振。旁边的男人……模样竟出乎意料地周正,完全没有乡下人初到大城市的畏缩和慌乱。
周美娟心里咯噔一下,这跟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她拉住林颂的手,语气夸张又亲热:“哎呀我的颂颂,可算到了,路上辛苦了吧?这位就是韩相吧?常听颂颂提起你,一路上多亏你照顾我们颂颂了。快走吧,车就在外面。”
林建国想上前说几句话,根本挤不进去。
坐上车,周美娟握着林颂的手也没放开,嘴里的话更是没停过:“颂颂啊,你看看这京市,几年没回来,变化大吧?那边又起了新楼,听说是什么外贸大楼,气派得很。”她指着窗外,语气里满是自豪,仿佛这城市的变化,都有她一份的功劳。
周美娟话锋一转,目光落到韩相身上,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小韩啊,第一次来京市吧?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比你们那儿热闹多了?这楼也高,路也宽,车也多,刚来是不是有点晕头转向?”
韩相语气平静礼貌,听不出丝毫局促:“谢谢阿姨关心,还好,不算晕。”
周美娟听到“阿姨”两个字,情绪有些难绷,肯定是林颂这个死丫头片子教他这么喊的。
她在心里冷笑,没关系,这才刚开始。到了家,见了亲戚邻居,她就不信林颂还能笑得出来。
林建国坐在周美娟另一边:“颂颂,你们这次回来能住几天?”
“我们请了四天假,想在京市多玩几天,”林颂侧过头看向周美娟,“到时候辛苦阿姨带我们转一转。”
周美娟想张口反驳,小薇马上结婚了,一堆东西要准备,哪能耽误?
林建国却觉得林颂的提议不错,正好妻子和大女儿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沟通一下、缓解一下关系:“美娟啊,小薇那边的事,晚一天办也不碍事。颂颂难得回来,又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开口想让你陪她逛逛,你就陪她去。”
林建国拍了板,周美娟只能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咬着后槽牙应道:“……好,颂颂想逛,我这当……妈的,当然不能拒绝。”
她在心里把林颂骂了千百遍,刻意提起林薇的婚事,话里话外充满了炫耀:“还没跟你们说小薇的未婚夫叫什么名字呢,他叫李明轩。明轩家里可重视这场婚礼了,定的燕京饭店!菜式都是请老师傅特意定的,连烟酒糖茶都是挑最好的。还有啊,市教育局的好几位领导都答应要来了呢。”
她每说一句,都往林颂那看一眼,然而没看到预想中的失落或嫉妒。
周美娟有些不甘心,目光转向韩相:“小韩啊,到了家别客气,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你们山里……平时都吃些什么呀?这次来了,正好也尝尝京市的饭菜,换换口味。”
韩相目光从窗外收回,看了周美娟一眼:“劳阿姨费心。”
周美娟看韩相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那股火苗蹭蹭往上冒。正想再找点话敲打,车子已经驶进了家属院。她立刻打起精神,车刚停稳,她就率先下车,嗓门清亮地跟碰到的每一个邻居打招呼。
邻居们说道:“美娟可真不容易,这后妈当的,真是没话说!你看她忙前忙后的,听说好几天前就开始张罗了,又是晒被子又是打扫房间,今天还亲自去接站。”
周美娟听得心花怒放,脸上却做出嗔怪的样子,对邻居们摆手:“哎呀,你们可别这么说,颂颂也是我的孩子,她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要她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林颂笑着说道:“确实,这天底下,像阿姨这么好心又负责的后妈,确实不多见了。阿姨还说明天带我去逛逛京市,连自己亲女儿的婚礼都不管了。我这心里很愧疚啊,都怪我离开京市太久了,算算时间,四年多了吧。”
刚才还喋喋不休夸赞周美娟的邻居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四年多了呀。
她们这才猛然想起当年周美娟是如何劝林建国把前妻留下的女儿送走的,而把她自己的亲生女儿林薇留在了京市。
周围的空气死一般寂静,刚才还觉得周美娟“不容易”“心善”的邻居们,此刻眼神躲闪,再也不敢看林颂和周美娟任何一方,纷纷找借口离开。
周美娟看着林颂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无辜神情的脸,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股恶气堵在心口,差点背过气去。
林颂却像没事人一样:“走吧,爸,阿姨。”说完,率先迈步,走向家门。
家里没有人,林薇现在跟李明轩住在一块。周美娟长吁一口气,调整好情绪,拿出女主人的姿态,想强调林颂现在是一个外人。
“老林,快给孩子们倒水。”又对林颂和韩相说,“颂颂,小韩,你们先洗把手,马上就能吃饭了。”
饭桌上,周美娟不停地给韩相和林颂夹菜。
“小韩,尝尝这个红烧肉,我们这儿的酱油好,烧出来颜色正!听说你们山里吃野菜多?尝尝这个炒青菜,很新鲜。”
韩相始终保持着礼貌,周美娟夹什么,他就吃什么,偶尔说一句“谢谢阿姨”或者“味道很好”,并不多言,却也让人挑不出错处。
一顿饭吃下来,周美娟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一定是林颂强撑着。
周美娟跟林颂斗了十几年,太了解林颂了。骨头硬,性子倔,越是过得不好,越是绷着一股劲。这次回来参加小薇的婚礼,看着妹妹嫁得如此体面,而她自己却窝在山沟里找了个农村人,心里指不定多么难过呢。
饭后,林建国把林颂叫到书房。
林建国看着对面神色平静的女儿,张了几次嘴才开口:“颂颂,你……这些年还好吧。”
林颂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理解和感慨:“爸,这些年,我在外面一个人,很多事也想明白了。以前是我不懂事,只知道拧着来,没体会到您的难处。”
林建国一愣,没想到女儿会先服软,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林颂继续说着:“我知道,您这么多年对阿姨和小薇好,纵着她们,是因为心里装着对牺牲战友的承诺,觉得要照顾好他的遗孀和女儿。这是重情重义。是我以前年纪小,不懂这些,只觉得委屈,跟您闹别扭,是我不对。”
这番话,简直说到了林建国心坎里。
这么多年,他内心深处就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他不是不疼亲生女儿,而是更看重情义和承诺。
此刻被林颂理解和认同,他顿时觉得胸口一股热流涌上,眼睛都有些发酸。
他连连点头:“颂颂,你能这么想,爸心里就踏实了。爸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见父亲情绪被调动起来,林颂话锋悄然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和隐忍:“所以当初答应阿姨让我去三线、让小薇留在身边,是想让我……替您赎罪吧。毕竟,您享受着现在的安稳,心里却始终记挂着牺牲的战友,这份愧疚,总需要有个出口吧?”
林建国愕然地看着女儿,赎罪?他从来没这么想过,但被女儿这样一点,似乎……潜意识里真有那么一点。
林颂垂下眼睛:“爸,我没怨您。真的。山里条件是苦,冬天冷得睡不着觉,夏天蚊虫多得吓人,吃水都得去挑,有时候干活累得恨不得躺下就再也不起来……但一想到,我吃的这点苦,如果能换来您心里的些许安宁,能让您觉得对得起战友的嘱托,那也值了。”
林建国被林颂一句“值了”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不……不是这样的,颂颂,爸没想让你……”林建国慌乱地想辩解,他当时只是觉得周美娟说的有道理,便同意了。
不过后来他确实后悔了。但这里面,难道没有林颂的问题?如果林颂大吵大闹不去,说不定他最后就不会同意了。
林颂抬起头,眼圈微微有些发红,挤出一个懂事的笑容,打断了他:“爸,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也成了家,虽然韩相家里条件一般,但人踏实肯干。我们俩一起努力,日子总能过下去。”
她顿了顿,目光恳切地看着林建国:“就是……看着您年纪越来越大了,头发都白了好多,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这个当女儿的,没能在身边尽孝,已经很不应该了。现在回来了,眼看您到了该享享清福的年纪,我却……连点像样的礼物都给您买不起,想想就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她说着,声音哽咽了一下,适时地低下头。
这一番以退为进,先捧高肯定,再诉苦表功,最后示弱哭穷,组合拳打下来,林建国早已溃不成军。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他。是啊,女儿替自己赎罪,吃了那么多苦,还一心想着孝敬自己。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补偿,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好父亲,想要迅速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内疚感。
“胡说!什么没出息!”林建国猛地提高声音,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爸不用你买什么,爸有工资。”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摸口袋,把身上的现金全都掏了出来,又觉得不够,起身快步走进卧室,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存折出来,塞到林颂手里。
“这……这你拿着。爸平时也没什么花销,攒了点钱,本来就是给你们准备的。你刚成家,处处都要用钱,算爸补给你的嫁妆。以后缺钱了,就跟爸说,千万别苦着自己,听见没有。”他语气近乎命令,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一切。
林颂看着手里的现金和存折,面上却露出惊慌和推拒:“爸,这不行,我怎么能要您的钱,您自己留着……”
“拿着。”林建国态度异常强硬,几乎是把钱摁在她手里,“爸给你的,你就拿着,不然爸心里难受。”
林颂又挣扎了几下,这才无奈地收下,眼圈更红了,低声道:“爸,谢谢您,等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
“哎,好,好。”
林建国看着女儿收下钱,心里那块大石头仿佛终于落了地,长舒了一口气,一种补偿了女儿的虚幻满足感油然而生。
林颂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冷静。
父母很难承认自己的错误,林颂当然不会挑明。她做的,只是小小的利用了一下林建国的愧疚感而已。
客厅里只剩下韩相和周美娟。
周美娟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状似随意地开口:“小韩啊,听颂颂说,你之前在村里……是当记分员?”
韩相闻言,眼睫微垂,遮挡了眸中神色。看来,林颂并未向家里详细提过他的工作变动。
他沉默了一瞬,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这犹豫和简略的回应,在周美娟看来,无疑是窘迫和难以启齿的表现。
她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赞赏:“记分员好啊!活儿不累,在村里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体面人了。小韩,我也不瞒你,我们家颂颂心思有点重,花钱也有点……没个算计。她啊,从小被她爸惯坏了,不太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以后你们在一起,你得多担待点,也多劝着点她。”
她看似为林颂着想,实则想在韩相心里种下一根刺——你辛辛苦苦记一天工分挣那点钱,够她林颂大手大脚花几天?
韩相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了周美娟一眼:“她挺好的。”
这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周美娟有些挫败,但她并不气馁。她放下抹布,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语气变得推心置腹。
“小韩啊,阿姨是过来人,在文工团那些年,也算阅人无数。跟你说句实在话,你别嫌阿姨啰嗦。这对夫妻啊,门当户对最重要。差异太大了,日子久了,就容易出问题。”
她举了一个例子:“我们以前团长的女儿,心气高,长得也漂亮,结果呢?看上了一个穷小子,那小子当时看着也是老实巴交,闷声不响的,对她千依百顺。那姑娘死活要嫁,家里拦都拦不住。结果结了婚没几年,那男的靠着老丈人站稳了脚跟,就开始原形毕露了。觉得以前自己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白眼,现在终于扬眉吐气了,可着劲儿地折腾,在外头乱搞,还对那姑娘动手……唉,最后离了婚,那姑娘整个人都毁了。”
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韩相:“阿姨跟你说这个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这孩子看着踏实,想提醒你一句,这人的自尊心啊,是最脆弱的东西。你现在觉得没什么,可以后日子长着呢,一点点小事积累起来,那滋味可不好受。”
周美娟紧紧盯着韩相,期待从他脸上看到一丝被刺痛、被说中心事的波动。然而,韩相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安静地听周美娟说完,既没有愤怒地反驳,也没有自卑地躲闪。
从某种程度上,周美娟说的并没错。人的自尊心确实脆弱。
“谢谢阿姨提醒。”他完全没有接周美娟的话茬。
周美娟一阵憋闷,这乡下小子,是真听不懂,还是城府太深?她还想再说什么,韩相却已经站起身,语气礼貌却疏离:“阿姨,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屋了。”
周美娟安排他们住的是客房,林颂以前的房间改成了林薇的舞房。
晚上,林颂和韩相躺在床上,韩相主动挑起话头:“阿姨问起我以前的工作。”
林颂“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她问是不是在农村当记分员。我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为什么没说?”林颂指的是他没提已经进厂工作的事。
“你没提,我不好多说。”韩相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也没必要向她证明什么。”
“然后呢?她还说了什么。”
韩相将周美娟那番门当户对的论调和那个团长女儿的故事,用最精炼的语言复述了一遍,并说道:“她说那些,无非是想让我心里不平衡。但她不懂——”
“不懂什么?”林颂顺着他的话问。
“不懂这世界的真相。”韩相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什么真相?”
“差距使人进步。”
“我只听说过谦虚使人进步,倒是头一次听说差距使人进步。”
“谦虚的本质,难道不是因为看到了差距?”韩相语气里透着冷漠,“哪一次王朝更迭,哪一次大规模的起义、造反,根源不是差距过大?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一定是这样。看不到差距,人就会安于现状,躺在原地。只有清晰地看到差距,才会拼命想往上爬。所以差距,是一切的动力。”
林颂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知道,这是韩相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她以为用自尊心能拿捏我,”韩相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嘲讽,“但对我来说,自尊心什么都不是。”
没有自尊心是好事,但在亲密关系中不见得。
林颂心里很清楚这点。但她说过,狗如果不听话,那是没拴链子,她一点儿不担心。
爱是亲密关系的核心不现实,权力才是。
第23章 婚宴
婚礼的琐事很多, 林薇忙得脚不沾地。
原本周美娟还能在一旁帮衬着,可这两天陪林颂逛京市了。
作为亲女儿,林薇心里其实是有怨言的,也不知道她妈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竟然抛下她这边一堆事。
熬到婚礼当天早上, 林薇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看着镜中盘着头、妆容精致的自己, 那份即将嫁进李家的喜悦才稍稍冲淡了连日的疲惫和怨气。
那边周美娟也回来了, 只是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 眼底还有没睡好的乌青。
“妈, 您可算回来了,我这心里慌得不行, 您快帮我看看,这头花戴正了没有?”林薇拉着母亲问。
周美娟强打精神, 帮她整理着头花,忍不住抱怨起来, 带着一股憋闷的火气:“别提了, 这两天可累死我了, 陪着那死丫头片子,又是爬长城又是逛故宫的, 差点没把我这把老骨头累散架。她倒好,脸不红气不喘的。晚上还非得去吃烤鸭,好家伙,那队伍排得老长,一顿饭花了我小半个月的菜钱,真是讨债鬼。”
她越说越气,心疼钱、心疼自己脚底板磨出的水泡, 更心疼浪费在林颂身上的时间:“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挑这个时候添堵,我这还想多陪陪你呢。”
林薇听着母亲的抱怨,心里对林颂的厌恶又加深了一层,嘴上劝着:“妈,您别生气了,她好不容易回趟京市,可不就得抓着机会使劲逛嘛。”
正说着,林颂来了。
林颂作为林薇的姐姐,按习俗,要陪着林薇,等新郎官来接亲。
林颂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干练,丝毫没有连日出游的疲态。
周美娟一看到她,立马想到自己脚上的泡,气不打一处来,扭过脸不搭理她。
其实,林颂也没想走那么多路,但人做坏事的时候,往往很有耐心。
林薇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林颂。
对方……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灰头土脸,甚至比她记忆中还多了几分沉静干练的气度。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山沟里条件艰苦吗?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这时,外头有人进来:“小薇,准备好了吗?新郎官应该快到了。”
“准备好了。”
她说完,几乎立刻换上好妹妹的表情,声音甜得发腻:“姐,我这两天忙晕了头,都没能好好跟你说说话,都怪明轩他们家要求高,什么都得做到最好。”
看吧,你林颂以前再怎么要强,现在还不是看着我风风光光地出嫁?
“没关系。”林颂语气平淡,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意味。
林薇拧着柳叶眉,不是,她凭什么这么平静?凭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羡慕?她难道不应该为自己能嫁得这么好而感到自惭形秽吗?
楼下传来了喧闹的鞭炮声和欢呼声,接亲的队伍到了。
李明轩中等个子,戴一副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身上穿了件笔挺的中山装,胸佩红花,在一群同样衣着光鲜的兄弟团簇拥下,春风满面地走上楼来。
李明轩几乎没有遇到女方亲友的任何阻碍,走进了林薇的房间。
“小薇。”李明轩说着,目光落到了站在林薇侧后方的林颂身上。
“这是?”
林薇挽着他的胳膊:“明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姐,林颂。”
李明轩有些惊讶,这……就是林薇那个在山沟里嫁了农民的大姐林颂?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他以为会看到一个被生活磨去了光彩、可能带着些畏缩土气、需要被同情和关照的角色。然而眼前的女人身姿优美,落落大方,带着一种沉静从容的气度。
他心里瞬间收起了所有的轻视,笑容变得真诚了几分,主动伸出手:“我是明轩。常听小薇提起你,一路辛苦了。”
说完后,他有些纳闷自己干嘛这副样子,即便对方是林薇的姐姐,两人关系很好,但他也不用着这么尊重吧。
林颂微微一笑,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新婚快乐。”
在握手的短短几秒内,林颂的目光也快速而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李明轩。
对方脸上挂着热情又不失分寸的笑容,应对得体,显然是常在这种场合交际的人。但是……林颂的目光掠过他镜片后那双眼睛,那里面闪烁的精明和算计,虽然努力掩饰,但在他这个年纪,藏得还不够深。这是一个目标明确、懂得钻营、有些潜力,但也难免有些年轻得志的年轻人。
不过客观来说,林薇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更何况这门婚事,本来就是林家高攀。虽然两个家庭都是干部家庭,但林建国有名无实权,而李明轩的父亲,却是真正握着实权、能办事情的。
—
外间客厅里热闹非凡。
林建国作为岳父,自然也被众多亲友围着。韩相跟在他身边,沉默居多,但并不显得局促。
有相熟的老朋友过来敬烟,拍着林建国的肩膀打趣:“老林,好福气啊,小薇找了个好人家,这位是?”目光看向韩相。
林建国脸上有光,笑着介绍:“这是我大女儿林颂的爱人,韩相。小韩,这是你何叔。”
韩相立刻微微欠身,语气恭敬却不谄媚:“何叔好。”
那老友打量着韩相,见他模样周正,身姿挺拔,眼神沉稳,便笑着对林建国说:“行啊,老林,你们家女婿个个都精神,小韩在哪里高就啊?”
林建国刚想含糊过去,韩相却已经坦然开口,声音平稳:“在大队当记分员,现在在六五机械厂学习。”
林建国愣了下,怎么在六五机械厂了?
老友也点点头:“是三线厂啊,不错不错。”
等人走后,林建国立马问韩相工作怎么回事。
林颂和韩相商量好了,对外称韩相是六五厂的临时工,韩相说了这个说法后,林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小子,未来还是有进步空间的,不错,于是林建国多跟韩相聊了几句。
这一聊,林建国发现韩相虽然话不多,但句句都能说到点子上,大队的事,能说出个一二三;厂里的事,也了解得透彻,言之有物。不是那种只会死干活的庄稼汉。
到后面,林建国甚至和韩相聊了几句当前的政策形势。
韩相也能接上话,虽然观点谨慎,但明显是思考过的。
林建国不由地对韩相这个女婿生出一丝满意来,主动把他介绍给其他过来的朋友:“来来,老李,这是我大女婿,韩相,在六五机械厂工作。”
韩相始终保持着谦逊得体的态度,该敬酒时敬酒,该倾听时倾听,不多言,但每句话都恰到好处。
—
燕京饭店宴会厅里张灯结彩,宾客云集。
林颂原本以为自己和韩相会被安排到远亲那桌,却见周美娟脸上堆着略显僵硬的笑容走过来:“颂颂,小韩,来来,你们就挨着你爸和我坐。”她这话说得勉强,显然是林建国发了话,她不得不照办。
宴会开始,气氛热闹起来。
不断有各方亲友过来向新人祝福,自然也少不了向双方父母敬酒。
周美娟游刃有余地应对着,每当这时,林建国总会露出副迷一样的表情。
林建国当初娶周美娟,除了战友的嘱托,也是因为周美娟是文工团的台柱子,模样好,会交际,带出去应酬,有面子——男人之间,不光比较职位权力,还有身边女人的样貌和气质。林建国在这点上,精明得很。
李明轩的父亲引着一位穿着深灰色中山装、气质沉稳、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向林建国周美娟这桌走来。
“亲家,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教育局的张局长。张局长工作繁忙,还特意抽空过来,真是给孩子们天大的面子了。”李明轩父亲的声音里透着激动和荣耀。
林建国和周美娟闻言,立刻站起身,脸上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容。林建国更是连忙伸出手:“张局长,您好您好,劳您大驾。”
张副局长笑容和煦,与林建国握了握手,又对周美娟点了点头:“恭喜啊,爱女出嫁,是大喜事。小李是我们局里很不错的年轻同志,郎才女貌,很般配。”他的话得体而官方,带着领导特有的亲和与距离感。
周美娟激动得脸都红了,连声道谢。
张副局长目光随和地扫过这一桌的宾客,掠过林颂和韩相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张副局长阅人无数,并没有立刻移开目光,反而像是随口问了一句:“这二位是?”
林建国连忙介绍:“哦,这是我大女儿林颂,和她爱人韩相。他们是从三线厂赶回来的。”
“哦?”张副局长似乎来了点兴趣,“三线厂子?辛苦了,具体是哪个厂?”
“六五机械厂。”
“了不起啊,支援三线建设,是光荣的任务。”
林颂微微欠身,笑容真诚:“张局长您过誉了,谈不上了不起,都是为国家建设尽一份力。倒是您主持教育事业,涵养民心,工作更有意义。”
她的话既回应了领导的夸奖,又巧妙地捧了回去,张副局长显然很受用,哈哈一笑,对林建国说:“你这女儿会说话!思想觉悟也高!”又问林颂:“在厂里具体做什么工作啊?”
“在厂办负责一些宣传和文书工作。”林颂说。
“哦?厂办工作琐碎,很锻炼人啊。”张副局长点点头,“以后有机会回京市发展,教育事业也需要你们这样有基层经验的年轻同志嘛。”
这话多半是场面话,但林颂却接得无比自然:“谢谢张局长鼓励。无论在哪个岗位,都是为人民服务。有机会一定多向您和教育事业的前辈们学习。”她始终把握着分寸,既不让领导觉得被冷落,也不过分纠缠,适时地举杯敬了领导一杯。
林薇看着林颂这八面玲珑、轻松自若的样子,心里堵得简直快要窒息,她原本想在婚礼上看林颂出丑,没想到反而被林颂抢了风头。明明今天她才是主角!
林颂安静地品尝美食,偶尔和韩相低语两句,哪道菜做得不错。
如果可以,她都想搂席了。
第24章 礼物
晚上回到新房, 林薇和李明轩清点收到的礼物。
看到林颂带来的东西时,林薇嘴角立刻垮了下来。
“明轩,你看我姐送的这是什么呀?”她撅起嘴,“一大包破山货, 黑乎乎、干巴巴的, 跟这些礼物放在一起,真是掉价。”
李明轩倒是没有立刻表现出嫌弃, 反而仔细看了看。里面分门别类地用油纸包着些干蘑菇、黑木耳、野核桃还有大枣, 包装虽然不如商场里卖的精致, 但品相都很不错。
“小薇, 别这么说。”李明轩拍拍林薇的胳膊,话语听起来很是宽容大度, “你姐在山里条件艰苦,咱们不能要求太高, 毕竟情况不同嘛。”
他拿起一朵干蘑菇,像模像样地看了看, 继续说着漂亮话:“你看, 这蘑菇晒得挺干, 闻着也有股香味。我们单位有个退休的老领导,就爱吃这种山里的、晒得干透的土货, 说商场里的都没滋味。”
林薇听到李明轩这么说,拧紧眉头:“明轩,你怎么会觉得这是好东西?这不像你啊。”
李明轩之所以帮林颂说话,纯粹是因为林薇对他说过,她和林颂姐妹情深,但现在林薇一副斤斤计较的样子,李明轩有些看不明白了。
林薇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反应不对, 立马换上担心的表情:“我这不是担心她过的不好吗,就送这个来……”
要知道她可是寄了一百块钱过去!
整整一百块!
就换来了这么一包破东西!
她越想越心疼,那一百块钱她攒了好久!
李明轩想起婚宴上林颂的表现,语气带上了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感慨:“你姐也不容易,我看她谈吐气度,留在那山沟里确实是委屈了。能想着给带这些特产,说明她还是很看重你这个妹妹的。”
林薇听着李明轩的话,简直要气炸了!
看重她?
林颂明明就是故意拿这些破烂寒碜她!
可这些话她没法跟李明轩说,因此只能把一肚子憋屈和怒火硬生生咽回去。
李明轩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在为姐姐的处境伤心,便安慰地搂了搂她的肩膀:“好了,别难过了。以后有机会,咱们多帮衬着她点就是了。”
林薇:“……”
她听完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自己的丈夫不仅不站在自己这边,反而为林颂考虑起来了。
但其实,李明轩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但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
——对于穷亲戚,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帮衬是不可能的。
—
林颂和韩相还要在京市呆四天,对周美娟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
看着林颂和韩相安安稳稳地住在家里,吃她的、用她的,林颂还时不时以“熟悉环境”为由,拉着她陪着四处转转,周美娟觉得自己就是个冤大头。她现在每次听林颂夸她这个后妈当得多么多么的好时,脸上根本笑不出来。
更让她心烦的是,林建国对林颂的态度软化了许多。
以前这父女俩一见面就吵,谁也不低头。可现在,林建国居然会对林颂问长问短了!
虽然问的都是些吃得习惯不习惯之类的琐事,但林建国的关切是不作假的。
周美娟太了解林建国了,骨子里有着一家之主的权威感,以前林颂越不服管,林建国就越强硬。可林颂这次回来,不像过去那样硬顶了,变得很平和,甚至偶尔表达对林建国的孝敬。
眼看林建国每天跟林颂聊天下棋,甚至开始关心韩相未来的发展,周美娟这心里慌得不行。
原因无他,林薇不是林建国亲生的。
这是她最大的心病,也是她多年来处处算计的原因。
以前林建国疼林薇,多少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出于对战友遗孤的责任。虽然林薇现在是嫁人了,但以后在婆家能不能挺直腰板,能不能得到李明轩的尊重,都需要娘家的支撑。林建国虽然没实权,但好歹是个干部,名头说出去也好听,关键时刻能帮着说句话。
如果林建国的心偏向了林颂,那以后还能有多少真心实意花在林薇身上?
不行!绝对不行!周美娟在心里尖叫。
她必须想办法把林颂和韩相赶走,把林建国的心重新拉回到她和林薇身上。
当然,周美娟也清楚,硬赶不行。
她得制造矛盾,让林建国对林颂和韩相产生反感,让他们自己没脸再待下去。
这天,周美娟故意在厨房磨蹭,等到快晚饭点了,才捶着腰走出来。
她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哎哟,你看我,光顾着收拾屋子,差点忘了做饭了。人老了,记性真是不行了。颂颂,小韩,你们饿了吧?我这就去做,很快就好。”
她这话看似自责,实则是想把做饭的担子甩出去,最好能引得林颂不耐烦或者抱怨,她就能趁机上眼药,说林颂懒、不体谅人。
没想到,她话音刚落,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韩相却立刻站了起来,说道:“阿姨,这几天您辛苦了,这饭我来做吧。”
周美娟一愣,虽然不是林颂,但韩相也行,便假意推辞:“那怎么行!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动手……”
“没事的,阿姨。”韩相语气温和却坚持,已经挽起了袖子,“我在家也经常做饭。”
林建国听了,露出赞赏的神色:“小韩还会做饭?好啊,男人下厨房挺好!美娟,你就让小韩露一手,你正好也歇歇。”
周美娟干笑着应了,心里冷笑,我看你能做出什么花来。她打定主意,不管韩相做成什么样,她都要挑刺。
韩相进了厨房,动作麻利地做好了。
一道清蒸鱼,火候掌握得极好,鱼肉鲜嫩,撒了葱花姜丝,淋了少许酱油;一道蒜蓉青菜,炒得翠绿爽口;还用带来的山货炖了个鸡汤,汤色清亮,香气扑鼻。最后还蒸了一碗嫩滑的鸡蛋羹。
总之做得全是林颂爱吃的。
又是鱼又是鸡又是蛋,周美娟在一旁看着,心疼得要死。
吃饭时,韩相先是给林建国和周美娟盛了汤,又很自然地把鸡蛋羹推到林颂面前。林颂吃得安然:“味道不错。”
林建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女婿体贴女儿,是好事。
他夹了块鱼肉,连连称赞:“嗯,小韩这手艺可以啊,这鱼蒸得嫩,汤也鲜。美娟,你也快尝尝。”
尝个屁!周美娟已经气饱了。
她强忍着怒火,试图挑刺,夹了一筷子青菜,撇撇嘴:“这青菜炒得有点生吧?油也放得少,吃着不香。”
韩相立刻一脸受教的诚恳模样:“谢谢阿姨指点,我下次注意火候。”
周美娟被噎了回去,她不死心,指着那碗鸡汤:“这汤里的蘑菇看着黑乎乎的,洗干净了吗?别吃坏了肚子。”
韩相好脾气地解释:“阿姨放心,这都是山里晒的野生菇,我带来之前都仔细挑过洗过的,干净着呢。而且这类菇炖汤最是养人。”
这让周美娟哑口无言,还不得不挤出笑容说了句“挺好”。
这顿饭,周美娟吃得味同嚼蜡,看着林建国对韩相赞许有加、对林颂关怀备至的样子,她感觉自己才是那个外人。
—
晚饭后,韩相手脚利落地收拾好碗筷。
周美娟监督了一会儿,眼角余光瞥见厨房角落那个高高的柜子门没关严,露出里面一个网兜的一角,黄澄澄的——是她好不容易托人弄来的几个芒果,心里一紧。
正要去关柜门,没想到韩相恰好转身。
“阿姨,您要拿什么?我帮您。”他打开柜门,问道,“是这个水果吗?”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刚走到客厅门口的林建国也听到。
“什么水果?”林建国听到后,走过来看了一眼,“哟,芒果!这可是好东西啊。美娟,还是你想得周到,饭后吃点水果。”
周美娟当场傻眼了。
她什么时候说过要洗芒果了?她明明是想藏起来的!可她要是现在否认,岂不是显得她这个后妈小气又刻薄,有好吃的水果都藏着掖着。
她眼睁睁看着韩相从柜子里拿出那个网兜,心在滴血。
她的芒果!她为林薇和李明轩小两口准备的芒果!
韩相仿佛完全没看到周美娟那扭曲的表情,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谢谢阿姨。”
说完,挑了几个大的。
——韩相不认识芒果,但知道大的肯定果肉多。
周美娟气得跺脚,但林建国在旁边,她也不好说什么,终于忍不住,捂着胸口,踉跄着回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这是怎么了?”林建国觉得周美娟有些莫名其妙。
“可能是阿姨这几天累了。”韩相说完,把其中一个洗好的芒果递给林建国。
林建国心里很熨帖:“小韩,这个得剥皮吃。”
韩相按照林建国说的,剥了皮,将金黄油亮的芒果肉放在小碟子里。
他没吃,拿到屋里,献宝似的端给林颂。
“芒果?”林颂有些惊讶,“哪来的?周美娟舍得?”
韩相小声说道:“她想藏起来,被我发现了。”
这个年代,在京市能见到这种南方水果可不容易,绝对是稀罕物。林颂不用亲眼见就能想象到周美娟憋了一肚子气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周美娟以前打着好后妈的旗号给林颂使绊子,现在只能说是自食恶果。
“快尝尝,甜不甜。”
林颂看着韩相眼巴巴的样子,像只大狗,把食物叼到主人脚边,然后蹲坐在一旁,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既期待着主人的夸奖和享用,又强忍着本能,绝不会上前争抢一分一毫。
她尝了口。
下一秒,吻了他。
轻轻地,浅浅地。
“你尝尝不就知道甜不甜了。”
虽然只是碰了下,却仿佛带着一种别样的、令人心悸的滋味。韩相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唇瓣。其实嘴巴上哪里有什么味道,但他就是觉得很甜。
“还想,”他看着她,“亲嘴。”
林颂轻笑了声,忽然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
“现在让说亲嘴了?”
“让的、让的。”韩相说了两遍。
又补了之前说的一句:“私下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林颂捏住他下巴的手指稍稍用了点力。
“那我可有好多话伺候你。”
第25章 打靶
韩相知道林颂在那种事上很大胆。
但没想到那么大胆。
一想到方才林颂伏在自己耳边, 用清泠的嗓音,吐露出那些令人面红耳赤、血脉贲张的字句,他刚平复下去的血液,似乎又有沸腾的趋势。
林颂靠在床头, 指尖无意识地绕着韩相汗湿的发梢。
“这几天在京市, ”她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事后的微哑, 但眼神早已恢复了平时的清明冷静, “有学到什么吗?”
韩相转过目光, 落在林颂的脸上, 落到林颂吐露着令他疯狂的言语的两片唇瓣上。
他很清楚,这不是枕边情话的时刻。
他沉默了片刻, 似乎在整理思绪,又似乎在怅惘什么, 然后缓缓开口。
“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嗯?”
“比如爸, 他那些来往的老战友, 儿女多半还在部队系统,周美娟是文工团出身, 所以林薇也去了文工团。再比如,李明轩的父亲在机关单位,李明轩进了教育局。”韩相继续道,语气里没有抱怨,“家里有什么资源、有什么人脉、处于什么位置,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下一代做什么。”
韩相在村里呆过、在大队呆过,在公社呆过, 在六五厂呆过,这几天又在京市见了不少人,他清楚每一个环境中生长和塑造出来的人的样子。
“在农村,”韩相的声音更沉了些,“很多人一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吃饱饭,娶媳妇,生孩子,然后循环往复,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往上爬,而是因为,他们看不到别的生活模式是什么样的。”
他继续说:“同样的道理,在城里,很多人从小知道怎么说话,知道哪些机会可以争取,哪些人值得结交。不是因为他们有多聪明,而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这样的生活模式。”
林颂很意外,韩相的观察比她预想的还要敏锐和深刻。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细微的风声。
半晌,林颂才开口。
“那你知道,老鼠怎么成为龙、怎么成为凤吗?或者说,”她换了一种更本质的问法,“老鼠为什么会成为老鼠?凤凰为什么会成为凤凰?龙又为什么会成为龙?”
韩相沉吟了一下:“因为龙生的龙,凤生的凤,老鼠生的老鼠。”
林颂摇头。
韩相不解:“……不是吗?”
林颂侧头看他:“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老鼠从骨子里就觉得自己是老鼠,凤凰打心底就相信自己是凤凰,而龙,天生就认定自己是龙。这种自我认知,会影响他们每一次选择,每一个行动,最终决定他们能到达的高度。”
“这么说吧,”林颂换了个表述,“老鼠用龙的方式思考问题,那么他就是龙,因为他的思维格局、他看待问题的角度、他承担风险的意愿,已经和龙是一样的。所以机会来临时,他自然能接得住。反之,龙如果用老鼠的方式思考问题,那么他就是老鼠。”
韩相垂着眼,似乎在消化这段话。
突然,他迎着林颂的目光。
“那你是什么?”他问。
林颂扬了扬眉毛。
“我?我是什么都行,不是什么也都行。”
听到这句话,韩相的内心,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骤起。
她可以完美融入任何一个环境,同样可以随时抽身而去,剥离任何一种身份。相比之下,自己刚才的认知,依然是在一个框架里打转。韩相先前那点因为洞察力而生的些许自得,瞬间荡然无存,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渴望。
—
周美娟很早醒了,但没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张罗早饭。
她打定主意,今天就躺着不动,倒要看看那林颂韩相怎么办。
最好是都不做饭,到时候她就能出去说道说道。
周美娟竖起耳朵,忽然听到客厅声音响动,紧接着,是轻微的开门和关门声。这是……出去了?
她顿时躺不住了,气呼呼地爬起来。
林建国翻了个身,不解地看着她:“你到底怎么了?”
周美娟扯了个理由:“今天小薇和明轩回来,我激动得睡不着。”
林建国觑了她一眼:“睡不着?我看你昨天睡得挺早的。”
一说起昨天,周美娟气得心口到现在还堵得慌。
她胡乱披上衣服,脸也没洗,走到客厅,发现没人。
难道两人没醒?自己刚才听错了?
她坐了一会儿,没过多久,韩相回来了,手上提着油条豆浆。
原来是出去买早饭了!
合着她算计了半天,人家根本就没接招。
更让周美娟气血上涌的是,韩相前脚刚进门,后脚楼道里就传来邻居张大姐热情洋溢的夸赞:“是小韩吧,可真是不错,一大早就买早饭去了?瞧瞧这勤快劲儿。美娟可是享福了,有这么个好女婿。”
另一个邻居李婶的声音也掺和进来:“就是就是!还是美娟会调理人,女婿都这么听话懂事,知道干活。”
周美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说的好听,调理人,实际上是讽刺她这个岳母会磋磨新上门的女婿。
天地良心。
她就今天,就今天这一次没做饭。
而且,又不是她让韩相去买早饭的!
怎么就好巧不巧被邻居看见了?还传成了这样!
偏偏韩相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还问她早上好。
周美娟只觉得一口老血哽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但她又不能冲出去跟邻居们说清楚,因为越描越黑,她深谙这个道理。
这时林建国起床从卧室出来,看到韩相买了早饭,夸了句能干。
“是啊,小韩真是能干啊,”周美娟深吸一口气,在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我们颂颂找了小韩,真是幸运啊。”
吃完饭,想到待会儿林薇和李明轩要来,周美娟心情才稍微好些。
—
“妈!我和明轩来了!”门外传来林薇的声音。
周美娟眼睛一亮,堆起了无比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上去开门:“哎哟,我的小薇,明轩,快进来快进来!”
林薇挽着李明轩的胳膊走进来,李明轩手里还提着两盒点心,他笑着把点心递给周美娟:“一点心意。”
“哎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这么见外。”周美娟接过点心,脸上的笑容更盛,拉着林薇的手上下打量。
韩相和林颂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林建国坐在沙发上也点了点头。
周美娟亲热地拉着林薇和李明轩坐下:“吃过了没?”
“妈,我们吃过了。”李明轩抢在林薇前面说。
“吃过了就好。”
周美娟顺势说起今早韩相买早饭的事,“孝顺是孝顺,”她先假意夸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但这男人啊,光会做饭买早饭可不行,得出息,得见世面,看人家明轩——”
她转头对着李明轩,语气变得无比推崇:“年纪轻轻就在市教育局工作,接触的都是领导,前途无量。”
她说着,一副苦口婆心为韩相打算的模样:“小韩,你得多跟明轩学习学习,别总围着锅台打转,也出去见见世面,学学怎么跟人打交道,怎么干大事!这男人啊,得有事业,有眼界,才能撑得起家,让人瞧得起!”
李明轩突然被岳母这么一通夸,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自得。
他推了推眼镜笑道:“妈您过奖了,我也就是做好本职工作。”
“哎哟,这还谦虚。”周美娟继续说道,“明轩啊,你见识广,朋友多,你多带带小韩,让他开开眼。”
带带韩相?
李明轩心里跟本瞧不上韩相这个农民姐夫,怎么可能想带韩相一起玩。
虽然不知道周美娟为什么会提这么个要求,但周美娟话赶话说到这了,岳母的面子又不能不给。
于是李明轩琢磨怎么委婉推脱,突然旁边林薇说道:“明轩啊,你下午不是约了朋友一起去玩吗?”
李明轩今天确实约了几个大院子弟去郊外的打靶场玩枪。那都是他好不容易才巴结上的圈子,带韩相去?对方什么也不懂的,到时候手足无措,土里土气,岂不是让他在朋友面前丢大人?
周美娟看出李明轩的犹豫,给林薇使了个眼色。
林薇摇晃着李明轩的胳膊:“是啊明轩,你就带姐夫去玩玩嘛,让他也看看你们都是怎么交际的。”
她心里想的是,让韩相去那种格格不入的地方出出丑,正好也让林颂看看她丈夫跟自己丈夫的差距。
李明骑虎难下,看着岳母和小娇妻期盼的眼神,又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林颂和沉默的韩相,只能硬着头皮,挤出笑容:“咳……行啊。正好今天约了几个朋友去打靶场再玩玩。姐夫要是有兴趣,就一起去吧?”
他看向韩相,心里祈祷他赶紧拒绝。
韩相目光平静地看向周美娟,又看看李明轩,最后落在林颂身上。
“好啊。”他说。
美娟她自觉总算出了口恶气,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去吧去吧!好好跟明轩学学!见见大场面!”
心里冷笑:去了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有些圈子不是你能融进去的。
李明轩心里叫苦不迭,脸上还得维持着笑容:“好,那待会儿吃完饭一起走。”
—
打靶场在京市郊区,由部队管理,偶尔也对一些有关系单位开放。
到场的基本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军装便服,一个个意气风发,谈笑风生。
他们看到李明轩带来的韩相,目光中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和好奇。
“明轩,这位是?”
一个高个子、方脸盘,被称为“斌哥”的青年随口问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居高临下。
显然,他是今天这个小圈子的中心人物。
李明轩连忙上前,脸上堆着笑,带着几分讨好介绍道:“斌哥,这是我……姐夫,韩相。从淮南三线厂那边来的,过来玩玩。”
他没敢说韩相是农村的,只模糊地提了句三线厂。
“哦?三线厂的同志?辛苦了。”
斌哥随意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很快从韩相身上移开,显然没太放在心上。
其他人也大多如此,继续他们之间的话题。
从最新的内部电影到某个长辈的升迁动向,从进口香烟的味道到谁家又弄来了什么紧俏物资,他们的语气随意甚至略带放肆,彼此之间的玩笑有时带着点刻薄,但无人真的生气。
李明轩小心翼翼地游走在边缘,努力想融入这个圈子。
他仔细聆听着每一句话,适时地发出笑声或表示惊叹,偶尔插话也带着明显的斟酌和奉承,谨慎地把握着分寸,既不能太疏远显得不合群,也不能太热络显得谄媚。
很快,轮到他们打靶。
斌哥率先上前,姿势标准地打了几枪,成绩不错,引来一片叫好。
其他人也依次上前,有的好有的差,重在参与和气氛。
李明轩为了表现,也打得很认真,成绩中上,他暗自松了口气,没丢人。
这时,有人起哄:“哎,那位三线厂来的姐夫,也来试试呗!让我们也看看三线建设者的风采!”
这话带着几分戏谑和看热闹的意思。众人都笑着看向韩相。
李明轩心里一紧,生怕韩相出丑连累自己,连忙打圆场:“算了算了,我姐夫他没摸过枪,别……”
这些人怎么可能听李明轩的,催韩相快点。
韩相却走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笑容:“打得不好,同志们别笑话。”
斌哥无所谓地扬扬下巴:“玩玩嘛,没事儿,都有第一次。”
韩相笨拙地拿起手枪,姿势别扭,看起来完全是个生手。
他瞄了半天,第一枪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子弹不知飞到了哪里,彻底脱靶。
场上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李明轩捂住了脸,觉得丢人至极。
韩相嘴上说着抱歉,其实心里没有任何抱歉的意思。
斌哥笑着鼓励:“没事没事,放松点,再来。”
韩相深吸一口气,再次举枪。他的眼神在举枪的瞬间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之前的紧张和笨拙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专注。
“砰!”第二枪,报靶员喊道:“十环!”
哄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都愣了一下,以为是运气。
“砰!”第三枪,“十环!”
“砰!”第四枪,“十环!”
……
韩相一共打了五枪,除了第一枪脱靶,后面四枪,枪枪十环。
现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放下枪,又恢复了一脸朴拙、甚至还带着点没想到能打中的惊喜表情的韩相。
这……这是蒙的吧?
可连蒙四枪十环?
斌哥最先反应过来,他走上前,仔细打量了一下韩相,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惊讶:“行啊,哥们儿,深藏不露啊!以前真没摸过枪?”
韩相笑着摇了摇头:“纯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运气好。”
这个解释勉强说得通,但连中四次十环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点。
李明轩已经傻眼了,张大嘴巴看着韩相。
斌哥拍了拍韩相的肩膀,态度明显热络了些:“不管是不是运气,有点意思。”
回去的路上,李明轩忍不住问韩相:“你真就那么运气好?”
韩相脸上还是那副温和的表情:“可能吧,那枪顺手。”
他看着京郊的景色,眼底一片沉静。
第一枪脱靶,是谨慎,是为了不显得太突兀。
后面的十环,是稍稍显露的一点价值,引起一点注意。
—
林薇拉着周美娟到了屋里。
周美娟眼神里带着探询:“怎么了,小薇?”
她立刻警觉起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明轩对你不好?”李明轩可是她千挑万选的金龟婿,可不能出岔子。
“不是不好。”林薇挽母亲的胳膊,“就是那方面,他……好像不太行。”她把母亲拉到屋里,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什么?”周美娟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同房的时候,”林薇撇撇嘴,“特别快,还没怎么着呢,就完了,弄得我挺没意思的。”
她越说越委屈,新婚的甜蜜还没尝到多少,就先遇到了这种尴尬的事情。
周美娟是过来人,立刻明白了女儿的意思。
她皱起眉头:“怎么会?明轩看着身子骨不算弱啊。你是不是……没配合好?”她下意识地先怀疑自己女儿。
“我怎么没配合!”林薇急了,“我都按你说的,尽量顺着他了。”
周美娟压低声音:“男人嘛,刚开始没经验,紧张,是容易快些。你多担待点,时间长了,也许就好了。”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林薇嘟着嘴,很不满意这个答案。
周美娟瞪了她一眼:“男人最重要的是有本事,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床笫之间那点事,凑合凑合就行了,关键是赶紧怀上孩子。”
她抓着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只要有了孩子,最好是儿子,你在李家的地位就稳了。到时候谁还在意那些虚头巴脑的?李明轩不行,以后你守着孩子,攥着钱,日子照样舒坦。听妈的,把心思放正,抓紧怀上才是头等大事!有了孩子,什么都好说!”
林薇被母亲一番连哄带训,虽然心里对夫妻生活还是失望,但也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嘟着嘴点了点头:“知道了妈。”
“这才对嘛。”周美娟松了口气。
母女俩又聊了会儿李家的事。
与此同时,客厅里。
林颂端着一杯热茶,坐到了父亲林建国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林建国正拿着报纸,看似在读,眼神却有些飘忽。
林颂吹了吹茶杯里的热气,状似无意地开口:“爸,看到小薇和明轩感情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林建国“嗯”了一声,目光从报纸上抬起,看了大女儿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说这个。
林颂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和担忧:“这亲生的跟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林建国眉头微皱:“颂颂,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颂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父亲,声音轻柔:“我没别的意思,爸。就是觉得,小薇到底是阿姨亲生的,你看她们母女,总有说不完的贴心话。”
她顿了顿,观察着林建国的神色,继续缓缓道:“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就是有时候觉得,在这个家里,好像她们才是一家人。平时吃饭聊天,大多时候都是阿姨和小薇在说,爸您……倒像是插不上什么话似的。”
林建国的脸色微微沉了一些。
但仔细回想,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
周美娟性格外向,爱张罗,林薇又娇气爱撒娇,家里的话题常常被她们母女主导,他很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插一句,也很快被带过去。
林颂见父亲听进去了,话锋稍稍一转,带着点替父亲不平的意味:“就说今天吧,妹夫一来,眼里只有阿姨这个丈母娘,一口一个妈,叫得亲热,反而对您这个岳父——”
她适时留白。
这话可算是戳到了林建国心坎里。
他确实感觉李明轩对他远不如对周美娟那样热络。
以前他没细想,只觉得是年轻人会来事,尊重丈母娘,现在被林颂一点,心里顿时有点不是滋味。
林颂看着父亲变幻的神色,适时地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担忧:“爸,我真得担心您,您说万一以后遇到了点什么事,我是说万一哈,阿姨和小薇母女连心,您这边自己一个人,岂不是……孤立无援?”
她立刻又找补了一句,显得无比公允:“我倒不是说小薇不孝顺您,她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可有血缘和没血缘,到底不一样,您毕竟是后爸。”
这一番话,看似体贴关怀,实则句句诛心。
林建国拿着报纸的手微微收紧,眉头锁得更深了。
他沉默着,目光投向窗外,显然是将林颂的话听了进去,并且开始了自己的思量。
林颂最后说道:“爸,我和韩相明天就走了,我不在您跟前,您以后受了委屈,我担心连个帮您说话的人都没有。”
第26章 回家
林建国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家中重大的决定, 周美娟总是决定好了,再来通知他,日常的闲聊,他经常插不上嘴, 只能在一旁嗯嗯地应和。以前他觉得这没什么, 还乐得清静。可现在想来,自己这个一家之主, 在这个家里, 就是一个摆设。
一股凉意悄然爬上林建国的脊背。
这时, 周美娟和林薇手挽手, 有说有笑地从卧室出来。“爸。”林薇甜甜的喊了一声。
林建国“哎”了声。
林薇从小贴心,嘴甜, 小时候会抱着他的腿撒娇要糖吃,长大了会记得他爱喝的茶, 偶尔还会用攒下的零花钱给他买点小礼物。林建国很是受用,觉得这个继女没白疼, 甚至常常因为林颂的倔强沉默而更偏爱林薇几分, 觉得她弥补了缺失的父女温情。
可如今, 林建国再看林薇的那些好,味道就全变了。
那些贴心, 那些甜嘴,有多少是发自内心地把他当作父亲来孺慕、来敬爱?又有多少是刻意的、知道他吃这一套?
林建国看林薇的眼神,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审慎和衡量。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年老体衰,卧病在床,需要人端茶送水、翻身擦洗。周美娟或许会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照顾一二,但林薇呢?他这个娇生惯养的继女,会不会只是皱着眉头站在门口, 象征性地问几句,然后就把所有实际、脏累的活计推给护工?
林建国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孤独。
林颂说的对,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自己和林颂才是亲父女,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顾不上周美娟投来的疑惑目光,沉声道:“我出去有点事。”
林建国下楼直接去了单位,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他拿起电话,开始逐个拨打给那些在劳动局、人事局工作的老战友、老关系。
电话一接通,寒暄过后,他便故作随意地切入主题:“老张啊,跟你打听个事儿。现在对于之前支援三线建设的职工,尤其是像我家颂颂那样最早一批下去的,有没有什么回调的政策风声啊?”
“老王,听说最近部里在研究人员流动的事儿?三线厂那边的骨干,有没有可能调回原籍或者大城市?”
“老李,你们系统跟三线厂打交道多,现在那边人员想回来,难度大不大?都需要什么条件?”
他一连打了七八个电话,得到的回复几乎大同小异。
“老林,这个目前真没听到什么明确的政策。”
“三线回调?当初下去是政治任务,现在想回来,难啊!”
“再等等看吧,也许过两年会有新指示。”
放下最后一个电话,林建国靠在椅背上,抽了根烟。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的心情比这烟雾更加沉重灰暗。政策的口子没有开,调回京市,远比他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这一刻,他对林颂的愧疚感达到了顶峰。
如果当初林颂没去三线,留在京市,凭林颂的能力和他自己的那点关系,怎么也能安排个很好的工作,现在说不定,不,是一定发展得比林薇好……
一直以来,林建国都清楚,林颂比林薇优秀。
—
回去后,林建国敲响了客房的门。
——他猛然发现,家里竟然连林颂单独的房间都没有!
“爸?进来吧。”林颂的声音传来。
林建国推门进去,林颂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
“颂颂,在看什么呢?”林建国有些局促地开口。
“嗯,一些资料。”林颂转过身,“爸,有事?”
林建国在她对面坐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沉默了几秒,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愧疚和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
“颂颂,白天你说的那些话,爸想了想,是对的。”他叹了口气,“爸这些年……可能确实有些地方忽略你了。”
林颂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料到他会如此。
林建国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下午我出去找了几个老关系,打听了一下……三线职工回调的事情。”
林颂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哦?有消息吗?”
林建国沉重地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政策。”
他看到女儿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心里一紧,语气急切而坚定地承诺道:“但是颂颂,你相信爸,只要政策一有松动,爸一定想办法,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人、去找关系,也一定要把你调回京市来。”
他说得有些激动,脸都微微涨红了:“爸跟你保证,以前是爸没考虑周全,以后不会了。你才是爸的亲女儿。”
林颂看着父亲急切又愧疚的样子,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她很清楚,林建国并不是觉醒了父爱,而是单纯因为他老了。
——他需要有人给他养老。
“爸,您别这么说。”她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些许感动和期盼,“当初下去也是我同意的,也是为了建设需要。我在那边……也还好。”
林建国见女儿这般懂事,心里更是酸软:“好什么好!那地方怎么能跟京市比?你安心等着,一有消息,爸立刻办。”
其实,林颂并不着急回城。
她要的,是林建国的承诺和态度。
“我知道这事儿难办,让您费心了。”林颂抬起眼,目光真诚地看着林建国。
“跟爸还客气什么,”林建国立马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林颂沉吟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爸,您下午为了我的事,肯定没少麻烦您那些老战友、老关系吧?人家肯帮忙打听,咱们有必要当面跟他们道个谢,也顺便听听他们更详细的说法,或许有些政策面上的细微动向,电话里不方便说呢?”
“好,应该去,是得当面去谢谢人家。”林建国连连点头。
第二天上午。
林颂跟林建国拜访了一位林建国早年调去计委的老上级。
老上级鬓发皆白,但精神矍铄,谈起过去部队岁月激情澎湃。
林建国在一旁多是附和与回忆,林颂则安静地倾听着,适时地为长辈续上茶水。
当话题不经意间转到当前各地方工业布局和调整时,林颂捕捉到了一个机会,她声音温和却清晰地插话道:“首长,听您刚才说起东北老工业基地设备更新换代的事,我想到淮省山区的一些三线厂,比如六五厂,很多设备也是当年大会战时从各地调拨去的,现在维护起来成本高,效率也跟不上。不知道部里和计委在规划时,对这类厂的技改和后续发展,有没有一些通盘的考虑?”
老上级闻言,看了她一眼,放下茶杯:“哦?小林同志对厂里的情况很了解啊。这个问题提得好,确实是个现实困难。”
“六五厂,”他沉吟了片刻,像是在记忆中搜索着什么,“淮省工业厅有个姓谭的同志,谭永进同志——”
淮省工业厅,林颂心中猛地一动,这可是六五厂的直接上级管理单位。
“对,谭永进同志,”老上级语气肯定起来,“我以前在部里开会时接触过几次,是位懂技术、干实事的领导,他对下面厂子的困难还是比较了解的。”
说到这里,他目光转向林颂,带着长者的提点意味:“小林啊,你们厂如果确实存在这类普遍性的困难,可以尝试整理一些具体的数据和案例,形成一份有理有据的简报向领导汇报一下。让领导听到最真实的声音,了解一线的具体情况,对于未来的政策规划和资源倾斜,总是有好处的。”
林颂没想到这次拜访会有这样重大的收获。
她原本只是想了解一下林建国的人脉网络,露露脸而已。
林颂无比郑重地点头,语气诚恳:“谢谢首长指点,您这话真是让我们基层的同志看到了希望。回去后,我一定认真梳理情况,努力学习,争取能为厂里的发展尽一份力。”
林建国在一旁也连忙跟着道谢。
—
林颂和韩相是晚上的火车。
吃完午饭。林建国看着身边即将分别的女儿,心里涌上一股不舍。他想说些叮嘱的话,却又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林颂察觉到了林建国那份欲言又止的情绪,提议道:“爸,下午我们一家人去照相馆照张相吧?”又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点怅惘:“省得……时间长了,您想不起我样子了。”
林建国带着急切和心疼:“瞎说!爸怎么会想不起你!净胡说八道!”
周美娟目光落在林建国激动而不舍的脸上。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林建国对林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切了?
但不管怎么样,林颂马上要走了!
这几天,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戏台上的丑角,时时刻刻都得绷着,陪着演那一出出母慈女孝的戏码。对着林颂,还有那个怎么看怎么碍眼的韩相,说那些言不由衷的关怀话,说得她自己都恶心。
“好啊好啊,是该照一张。颂颂和小韩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周美娟表现得十分积极。
林建国看着周美娟那掩不住的轻松愉快,心里生出了浓浓的不满。不过当着林颂和韩相的面,他不好发作。
“我这就去给小薇打电话,让她和明轩赶紧过来。”周美娟说着,起身要去拿电话,“咱们照个齐全的全家福。”
“算了美娟。”林建国却出声阻止了她,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下午就这么点时间了,颂颂和小韩晚上还得赶火车,收拾东西、去火车站都得时间。小薇他们过来一趟也不近,别折腾孩子们了。就咱们四个照吧。”
周美娟心里有点不乐意,但林建国的话也在理,时间确实紧张。
于是她脸上立刻又堆起笑容,从善如流地说道:“也是,你看我,光想着热闹了,那就咱们四个照。我马上去换身鲜亮点的衣裳。”
照相时,林建国和周美娟坐在前面,林颂和韩相站在后面。镜头定格下这一幕全家福。
下午,周美娟陪林建国一起把林颂和韩相送到火车站。
周美娟觉得虽然这次没能如愿给林颂添上大堵,但反正林颂就要走了,她就不信,隔着千山万水,林颂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她开始盘算晚上做点什么林建国爱吃的菜,再说说林薇和李明轩的趣事,尽快把林建国的心思拉回到眼前的生活里来。
至于那张照片——
回去后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放着就好了。
送完林颂和韩相,两人回到家已经深夜了。
林建国站在客厅,背着手,仰着头,目光在空白的墙面上来回丈量。
“老林,你看什么呢?快把外套脱了,歇会儿。”周美娟走过来,有些疑惑。
林建国像是没听见,他伸出手臂,用手指虚虚地比划着一个方框,左右调整着位置,嘴里还喃喃自语:“嗯,挂这里正好,高度合适,一进门就能看见。”
周美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微微变了变:“你……是想把这新拍的照片挂这儿?”
“对,就挂这儿。”林建国语气肯定,没有丝毫犹豫。
周美娟张了张嘴,想说“要不要等小薇他们在的时候照了更齐全的再挂”,但看着林建国那副铁了心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张临别合影而已,至于这么郑重其事地挂在客厅的正中间吗?
再说了,这让林薇和李明轩看到了怎么想?
但她不敢在这个时候扫林建国的兴,只能强忍着不快,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也……也好。挂这儿显眼,挺好。”
她嘴上附和着,心里堵得厉害,仿佛已经预见到以后每天一抬头就要看到那两张让她膈应的脸。
—
林颂照相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不过即便没照相,她也不怕自己走了之后林建国故态复萌。
因为只要林薇和周美娟见面,就会不断地、一次次地提醒林建国,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绿皮火车向着南方,一路疾驰。
韩相忽然开口,声音在车轮的噪音中显得有些低沉,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你……还好吗?”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
林颂侧过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我有点想念我们家里那几只小鸡了。”
她声音几乎要被车轮声淹没,但韩相听得清清楚楚。
小鸡?
看着他怔住的样子,林颂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出来这几天,也不知道它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吃食?是不是又长大了一圈?那只最胆小的,不知道有没有被别的鸡欺负?”
“还有东墙根那几棵南瓜苗,走的时候刚爬上架,也不知道现在蹿多高了。西墙根那畦小白菜,该间苗了吧?不然都挤在一起,长不大。”她一样一样地数着。
“哦,对了,”林颂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还有你,这几天没去夜校,落下的课,笔记还得补吧。”
韩相听着她絮絮地说着,胸口那股紧绷的情绪骤然一松。
随即被一股滚烫的、汹涌的热流所取代,涨得他的心口又满又疼,几乎要溢出来。
他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在舌尖翻滚,最终只化作一个低沉而坚定的音节:“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夜校的笔记……我找赵大军借。”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韩相悄悄伸出手,在座位下方,宽厚的手掌覆盖住了林颂微凉的手指。
这么隐秘,像偷情似的。
林颂轻笑了声,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微微弯曲,回握了他一下。
她一点儿也不留恋。
这几天在京市,她闷得不行,楼房好是好,但哪有她的小院子舒心。
—
另一边,六五厂。
五一文艺汇演,姜玉英表演了一个女声小合唱。掌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总觉得台下有厂领导注意到了自己。
但她的好心情还没持续两天,就被连绵的阴雨消磨没了。
雨淅淅沥沥下了快三天了,没有停歇的意思。幸好是假期,不用上班。然而张连成那几个弟弟妹妹,大的大的不服管,小的小的不听话,一个个的,都是讨债鬼!不说别的,她跟张连馨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跟韩里玩,但张连馨还去找韩里玩,真是一点不省心!
“算了,反正我知道以后……”
姜玉英开始反复地、像念经一样在心里默念着那几个未来的场景:大弟成了工程师;二弟在机关单位人模人样;张连馨考上名牌大学,光彩夺目……他们一个个功成名就,围着她,感激涕零地说多亏了嫂子当年……
—
张连馨跟韩里去挖蚯蚓了。
雨水让泥土变得松软,也把深藏的蚯蚓都赶了出来。
韩里蹲在地上,两只小手沾满了黑泥,他捏起一条不断扭动的蚯蚓,小心地放进旁边一个破瓦罐里。
鸡最爱吃这玩意儿了。
张连馨蹲在他对面,用一根小树枝在泥地里翻找。她的动作比韩里灵巧些,很快就挑起一条。
不过她没有用手去捏,而是小心地将树枝移到瓦罐上方,轻轻一抖,蚯蚓就掉了进去。
“你这样很慢。”韩里提醒她,自己继续用手刨。
张连馨没理他,继续用树枝翻找。
瓦罐里的蚯蚓渐渐多了起来,韩里端起瓦罐,将里面的蚯蚓倒进鸡窝的食槽里。
小鸡们立刻扑腾着翅膀围拢过来,兴奋地咯咯叫着,尖喙飞快地啄食。
张连馨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安静地看着鸡抢食。
“你嫂子如果是我嫂子,就好了。”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韩里正看着小鸡们吃得欢实,没注意到张连馨说了什么。
张连馨终于缓缓转过头来看他,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极黑:“没什么。”
过了会儿,她像是忍不住似的说道:“姜玉英,就是我嫂子……她会给我们糖吃、给我们新衣服穿。但我感觉得到,她嫌弃我们。”
韩里愣了下。
张连馨继续低声说着,仿佛不需要他的回应:“她给我们糖的时候,手指头碰都不愿意碰到我们的手,像怕沾上什么脏东西,给我们穿新衣服的时候,嘴里夸着‘真好看’,可那眼神,明明就是在说‘可惜穿在了你们身上’……”
“她还老说一些特别奇怪的话。”张连馨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说我聪明,说我是天才,说我……十五岁肯定能考上大学。”
“考上大学?”韩里摇着头,“现在大学不考试,得推荐才行。”
他得出一个结论:“你嫂子是个文盲。”
张连馨:“……”
她别过脸:“不跟你说了。”
韩里看张连馨不理自己,立马把脑袋凑过去:“你说吧你说吧,我不说话了。”
张连馨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没不让你说话。”
于是韩里立马说话了:“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不是有哥哥姐姐吗?还好几个。
张连馨低下头,用手里那根小树枝,狠狠地戳着泥地,把一条刚冒头的蚯蚓戳成了两截。
为什么告诉他?
因为家里的哥哥姐姐们,要么是跟他们说什么,他们只是“嗯”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要么是觉得她小,说的话是童言稚语,没人当真,反正没人会听她讲话。只有这个隔壁的、看起来有点笨笨的韩里,会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听她讲话。
她抬起头,语气硬邦邦地说:“因为你笨。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笨。”韩里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成绩很好的,我哥说了,等我小学毕业,就送我去公社中学念书。”
张连馨看着韩里因为激动而发亮的眼睛,忽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韩里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没什么,”张连馨眨巴了一下眼睛,“就是觉得,你和你哥,差别可真大。”
韩里不太明白差别大具体指什么,但他感觉到张连馨高兴了很多。
第27章 笔记
回到六五厂的时候, 天空是铅灰色的。
这种天气最适合睡觉。
林颂一直睡到下午,才慢悠悠地醒来。屋里一片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鸡叫。
她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 觉得无所事事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韩相留了个字条, 他去找赵大军借笔记了。
来到赵大军宿舍时,他正光着膀子、叼着烟卷在门口跟人吹牛。一见韩相, 立刻咧开嘴笑道:“呦, 韩兄弟, 从京市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给我们讲讲, 首都啥样?是不是满大街小汽车?”
韩相笑着走进去,拿出包从婚宴搂来的喜糖:“赵哥, 一点首都带回来的糖,给兄弟们甜甜嘴。”
“哎哟喂, 这怎么好意思。”赵大军眼睛放光,赶紧接过来, 拆开分给宿舍里其他几个工友, 引来一阵欢腾和道谢声, “还是韩兄弟够意思。”
韩相笑了笑,等他们热闹完, 才说明来意:“赵哥,我这几天没去夜校,笔记得找你抄一下。”
“没问题,包在哥身上。”赵大军拍着胸脯,从床头柜里翻出那个皱巴巴的笔记本递给韩相,“拿去,随便抄, 有啥不懂的,哥给你讲。”
韩相接过来,道了谢,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顺势在旁边的床沿坐下,像是随口闲聊般问道:“这几天厂里怎么样?没出什么新鲜事吧?我这一走,感觉好像错过了不少。”
“嗨,能有啥新鲜事,还不是老样子。”赵大军一摆手,但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话匣子就打开了,“哦对了,你们刚走那两天,厂里不是搞五一评先嘛!评劳模、评先进生产者的,热闹了一阵儿。我们车间老董评上了,还请客吃了顿好的呢。”
他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那顿饭,接着又略带抱怨地说:“现在好像在整什么‘五好家庭’、‘模范丈夫’评选,让各车间报材料。我们车间主任抓壮丁,非让我写,我一个大老粗,哪会写那玩意儿?憋了好几天,差点没憋出病来。要我说,这过日子的事儿,自己舒坦就行了,评来评去有啥意思?净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韩相耐心地听着,适时点头表示认同,引导着话题:“是不容易。厂里领导们估计也忙吧?”
“领导?领导们更忙!”赵大军果然被带偏,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些,“我听说啊,就前两天,刘副厂长和厂办的冯主任,在办公楼走廊里就吵吵起来了!好家伙,声音老大,好些人都听见了!”
“哦?因为什么事?”韩相表现出适当的惊讶和好奇。
刘副厂长管生产,冯主任是厂长和书记的“大管家”,这两人吵起来,绝非小事。
“具体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赵大军挠挠头,“好像是……生产报表的事儿?还是调度会议安排?反正刘副厂长脾气爆,说冯主任安排工作不合理,拖了他生产进度的后腿。冯主任那人笑面虎一个,说话阴一句阳一句的,估计也没少拱火。最后闹得挺不愉快。”
赵大军说着,压低了一点声音:“不过我估摸着啊,没那么简单。冯主任那是谁的人?那是厂长的。刘副厂长跟他闹……唉,我也说不好,反正上面的事,乱着呢。”
韩相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感慨道:“领导们也有领导的难处。咱们底下人,干好自己活就行。”
“对对对,韩兄弟你说得太对了。”赵大军深表赞同,“咱们操那闲心干啥。”
又闲扯了几句,韩相拿着笔记本起身告辞:“赵哥,那你先忙着,我回去抄笔记。谢谢了。”
“客气啥,慢走啊兄弟。”赵大军热情地把他送到门口。
离开赵大军的宿舍,韩相一边走一边思考。
冯主任作为厂办主任,他的立场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厂主要领导的意图。所以,刘副厂长和厂办冯主任的公开争吵,绝不仅仅是工作安排上的分歧,肯定有更高层面的矛盾。
他需要更准确、更内部的消息。
脚步一转,他朝着行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今天周日,不上班,但韩相没想到行政办公室还有人。
小李一个人在伏案整理文件,脸上带着疲惫,抬头看到韩相,他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笑容:“韩哥,你回来了?京市好玩吗?”
“还行。”韩相又拿出包从婚宴搂来的喜糖分给小李,看小李一脸不好意思,他便直接放到了小李的办公桌上。
“这么晚还在忙?”韩相状似随意地扫了一眼他正在整理的文件,“听说厂里这几天还挺热闹,又是评先进又是评模范丈夫。”
“嗨,可不是嘛。”小李叹了口气,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五一前后就这些事儿,材料多得写不完。你们不在,冯主任抓厂刊进度抓得紧,我有篇稿子,改了好几稿还没过关,哦,对了……”
小李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身体往前倾了倾:“韩哥,你不是外人,我跟你说……厂领导那边最近气氛有点微妙。”
韩相顺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摆出倾听的姿态:“哦?领导们事多,操心也正常,是不是刘副厂长和厂办冯主任有点不愉快?”
小李见韩相似乎知道点风声,便也不再隐瞒:“何止是不愉快,差点打起来了,虽然具体为了个报表的时间节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刘副厂长对厂办安排不满很久了,借题发挥。”
“冯主任不是……”韩相适时停顿。
“是啊,”小李心领神会地点头,“冯主任是厂长那边的,很多安排,说白了也是厂长的意思。刘副厂长觉得厂办协调不力,影响了生产进度,实际上就是对厂长的有些做法有意见了。”
韩相目光专注地看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小李得到鼓励,倾诉欲更强了:“厂长呢,求稳,凡事讲究个平衡,有时候在刘副厂长看来可能就是拖沓。刘副厂长是技术出身,脾气冲,想大干快上。两人理念不合不是一天两天了。”
“副厂长……听说跟陈书记走得挺近的。”韩相引向更深处。
“嗯,”小李重重点头,声音压得几乎只有气音,“当年刘副厂长能提上来,陈书记是说了话的。陈书记眼看也到站了,估计想在退之前再推刘副厂长一把。所以刘副厂长最近底气比较足,敢跟厂办叫板。”
韩相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感慨:“原来这里头这么复杂……”
“可不是嘛!”小李深以为然,“这些事啊,听听就算了,别往外传。”
“放心,我心里有数。”韩相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和小李闲聊了几句厂里最近的趣事,便起身告辞,“不耽误你忙了,我也该回去了。”
“哎,好嘞,韩哥慢走,谢谢你的糖啊。”小李热情地把他送到门口。
韩相思路逐渐清晰。
不过他当前最重要的事,是加速学习,尽快掌握实实在在的技术。
这趟去京市,他看得出来,林颂没有他,也能将继母和妹妹的小心思处理得很好,甚至还能反过来将对方气得跳脚。
然而这并不是他松懈的理由,相反,他生出了一种更紧迫的动力。
尤其是看到李明轩和林薇的婚礼,他不能让林颂之前说过的话落空。
而且,林颂还对他说,以后每年都抽几天回京市一趟。他不能没有进步。
加快脚步回到小院。
林颂蹲在鸡窝旁边,手里捏着一把小米,正撒给那几只长得肥嘟嘟的小鸡。
——韩里把鸡喂得很好。
林颂本想让他住下,省得两头跑,韩里摇头,王秀英嘱咐过他不能在哥哥嫂子家蹭吃蹭喝。林颂没再强行挽留,给他装了好多从京市带的吃的。
几只小鸡吃饱了,心满意足地踱着步。
韩相看了眼几只小鸡,又看看旁边发出“咕咕咕”的声音逗弄它们的林颂,终于问出了那个藏在心里好久的问题:“你好像特别喜欢鸡?”
从收拾院子那会儿开始,就说要养鸡,在京市那几天,也说想家里的鸡了。
林颂反问他:“你不喜欢吗?”
“……还行。”韩相实在搞不明白,这种咕咕叫、到处拉屎的动物,魅力在哪里。
林颂歪着头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它们能下蛋。”
下蛋?
韩相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他微微倾下身,像是要跟那几只长得肥嘟嘟的小鸡争个高下,带着一种故作镇定下的紧绷和试探:“那我的……你会喜欢吗?”
林颂愣了下。
反应过来后,林颂上下打量了韩相一下,目光在他腰腹以下的位置刻意停留了一瞬,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还故意拉长了尾音:“你——的——”
韩相被她看得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尤其是被她目光扫过的地方。
“……嗯。”
林颂迎着韩相的目光,轻笑了一声。
“会下蛋吗?”
韩相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甚至蔓延到了脖颈。
“嗯,”他鼓起勇气,毛遂自荐道,“两个。”
第28章 会议
韩相是有很强的占有欲的。
只是以前收着, 看不大出来。
林颂不喜欢,当然,她更不喜欢明天上班。
踩着上班的铃声,林颂先去工会钱主席那报了个道。
钱主席见到林颂直呼“大功臣”:“正想找你呢!这次五一汇演, 厂领导们大为满意, 说节目有新意,组织有条理, 气氛热烈, 充分展现了咱们六五厂工人阶级的干劲和精气神。”
“还有你写的那篇讲话稿, ”钱主席说得有些激动, “听得台下那些老模范、先进生产者们眼眶都热乎乎的。好,真是太好了, 小林啊,你这回可是给咱们工会立了大功了。”
林颂脸上露出谦逊的笑容:“您过奖了。汇演能成功, 是您指导有方,也是马大姐、张大姐她们还有各车间文艺积极分子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我就是做了点分内的协调工作。”
“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了啊, ”钱主席另起话题, “京市之行还顺利吧?”
林颂脸上带着真诚的感激:“谢谢主席关心。家里都挺好,妹妹的婚礼办得也挺顺利。正要多谢主席您之前准了我的假。要不然, 错过亲妹妹的人生大事,还是嫁到京市教育局那样的家庭里,我这心里真过意不去,家里长辈那边也不好交代。”
钱主席闻言,笑着摆手道:“哎哟,这是大喜事,应该的, 应该的!咱们工会就是职工的娘家,这点人情味还能没有?你妹妹好福气啊!以后你就是市局领导的亲戚了,哈哈。”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玩笑,却也透着几分真实的看重。
林颂适时地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主席您说笑了,工作还得靠自己干。这次回来,就是想着赶紧把落下的工作补上,汇演的总结我还得抓紧弄出来。”
“总结报告不着急,不着急,”钱主席现在看林颂是哪哪都顺眼,“你先缓缓,这次汇演你辛苦了。”
又闲聊了几句厂里最近的闲事,林颂便起身告辞:“那钱主席您先忙。”
“好,去吧去吧。”钱主席笑呵呵地点头。
林颂从钱主席办公室出来,轻轻带上门,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走廊另一端走来。
是姜玉英。
她手里拿着一份材料,正低头看着。
两人在走廊中间打了个照面。姜玉英抬起头,看到林颂,明显愣了一下,脚步也随之顿住。
“林姐?你……回来了?”姜玉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甚至还有点失望。
林颂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嗯,刚回来。姜干事这是去送材料?”
“啊,是,是啊。”姜玉英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林颂脸上,像是在寻找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点试探性的关切:“林姐,你没生病?”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甚至有点冒犯。
不过林颂想到姜玉英重生的身份,瞬间了然。看来上辈子,原主从京市参加完林薇的婚礼回来后,生了一场不小的病。
林颂不用想就知道,原主肯定是被京市那家人气的。
但说到底,还是对亲情有期待。
林颂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傻姑娘,你这不是折磨自己吗。
没有亲情,又能怎么着吧。
林颂看的明明白白,林建国并非看不出周美娟的某些小心思,只是林建国觉得维持现有的、让他感到舒适体面的家庭氛围,远比对远去山区的女儿付出些许真实的关怀和撑腰更重要。林建国享受周美娟带给他的情绪价值和社交体面,于是便选择性地眼盲心瞎。
姜玉英找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刚从京市回来,路上累着了吧。”
林颂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随即笑了笑,语气轻松:“路上是有点折腾,但休息一下就好了。”
姜玉英看着林颂确实红润有光泽的脸庞,怎么看都不像生病的样子,她干笑了两声,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哈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也是瞎操心。那……你忙,我先去找马大姐送材料了。”
“什么材料?”林颂顺着她的话问了一句。
姜玉英支支吾吾说道:“……厂里不是搞的那个五好家庭评选吗,我……报了个名。”
其实,她报的是模范丈夫评选。
林颂点点头:“挺好的。张师傅为人踏实肯干,对弟妹又那么负责。”
姜玉英像是怕被林颂看出什么,匆匆说完,就低着头快步从林颂身边走过了,脚步甚至有些慌乱。
回到工位,林颂刚坐下,老冯过来找她。
“哎呀,小林,可算找到你了。”老冯语气急促,“来来来,赶紧跟我来一下。”
厂办主任亲自跑到工会办公室来找人,可不常见。林颂心下诧异,但面上不显,跟着老冯走出了工会办公室。
“坐,快请坐,小林。”老冯的态度比平时热情得多,甚至带着点罕见的客气。
他让林颂坐下,自己则快步走到旁边的柜子前,拿出茶叶罐和一个干净的白瓷茶杯。
“主任,您别忙了。”林颂客气道。
“哎,不一样不一样,这是新到的毛峰,尝尝,尝尝。”老冯不由分说,捏了一小撮茶叶放进茶杯,又拿起暖水瓶,熟练地冲入热水。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散发出清雅的香气。他将泡好的茶轻轻放在林颂面前的桌上。
林颂看着眼前这杯热气腾腾的茶,心里更加确定,老冯找她,肯定有事,并且事还不小。
果然,老冯脸上堆满了无奈的苦笑:“小林啊,老哥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来求你了。”
他也没废话,直接说明情况:“是这样,省工业厅下周要开年度工作会议,张厂长得去参加。厂办几个笔杆子要说写点普通公文还行,但这种要紧会议,恐怕把握不好分寸。唯一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小齐,能力够,人也机灵,偏偏就这么巧,昨天请假回老家了,我这一下子抓了瞎!厂长那边明天就要确定最终人选和准备材料了,时间紧得要命!”
“我思来想去,”老冯身体前倾,语气无比诚恳,却也点出了关键,“整个厂里,有能力、又稳妥、关键时刻能顶得上去,就只有你了,小林。”
林颂心里跟明镜似的,老冯哪是看中了她的能力,而是看中了她在厂里中立的背景。
昨天韩相跟她说了老冯和刘副厂长吵架的事,估计齐秘书生病这事不是什么巧合。
不过老冯对她还算不错,平时也挺照顾。这个忙倒是不好不帮。
她脸上露出理解的神情,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主任,您别着急。既然厂里需要,齐秘书又临时有事,我肯定尽力帮忙。只是工会这边汇演的总结……”
“哎呀,那个你放心。”老冯见她松口,大喜过望,“我去跟老钱说,一切以厂里的重要任务为先。”
林颂应承下来。
“太好了!事不宜迟,你现在就跟我去厂长办公室一趟,具体工作要求得他亲自跟你交代。”老冯雷厉风行地站起身。
两人来到厂长办公室。
敲开门,张厂长正看着一份文件。
老冯脸上堆着笑:“厂长,去省厅开会的人选我找好了。是工会的林颂同志。”
张厂长闻言抬起头,目光越过冯主任,落在后面的林颂身上。当看清楚是个年轻女同志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了一下。
“嗯,林干事,坐吧。”他开口。
“会议的重要性,老冯应该跟你说了。你的主要任务,第一,把会议相关的背景材料,吃透、记熟。第二,”张厂长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目光里带着一种审视,“做好会议记录,务必详尽、准确。”
他接着说道:“哦,对了,还有第三,你先草拟一个讲话稿的初稿框架出来。就是把咱们厂里的成绩、困难、诉求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先归拢归拢,理出个一二三四条,数据要核对准确,别出纰漏。至于具体的论述高度、政策把握和最终定稿——”
说到这里,张厂长语气加重:“等我看了你的框架再说。宏观层面的东西,你们女同志接触少,把握起来可能比较吃力,还是需要更有经验的同志来把关。”
女同志吃力?
“好的,厂长。”林颂语气很平静地应下。
“嗯。”张厂长从手边拿起一摞早就准备好的文件,“这是相关材料,你拿去参考。抓紧时间。”
“好的。”林颂连忙接过材料。
旁边老冯插话保证:“厂长您放心,小林同志能力很强的,肯定没问题。”
张厂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重新低头看文件,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两人出了办公室。
老冯脸上带着感激和歉意:“小林,辛苦你了!你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
“主任您放心,我会尽力。”
回到工会办公室自己的座位,林颂将材料放在桌上。
她并没有立刻开始奋笔疾书,而是先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泡了杯茶,又跟马大姐说了下汇演总结的事,这才坐下来,开始浏览文件。
林颂阅读速度极快,只用了一天多时间,就已经将材料内核掌握透彻。
然而第二天上午,就在她正准备动笔起草框架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是老冯打来的,语气有些复杂,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语气:“小林啊……那个,讲话稿框架的事,你先停一下,不用准备了。”
林颂握着笔的手顿住了,语气如常地问:“主任,是有什么变化吗?”
“呃……厂长刚才通知我,说讲话稿的核心部分比较关键,他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亲自来构思和执笔。这样更能把握分寸和高度。”老冯的声音有点干巴巴的。
林颂拿着听筒挑了挑眉。
“好的主任。”她说,“我明白了。厂长亲自把握方向肯定更稳妥。”
老冯觉得实在过意不去,又说道:“你就集中精力把背景材料吃透,准备好会议记录就行。这样也好,减轻你的负担了。”
林颂放下电话,她看着笔记本上刚刚写下的几个关键词,随手合上了本子。
被人轻视?
没关系,林颂从来没有证明自己的欲望。
别人有眼无珠那是别人的损失,与她何干?
正好,她乐得清闲。
林颂将那份写了几个关键词的笔记本塞到抽屉最里面,望着窗外连绵的山,休息了半个小时眼睛。
第29章 炸场
姜玉英这两天上班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会没生病呢……”
她记得清清楚楚, 上辈子,林颂从京市回来后生了场大病。
打完开水回来,姜玉英正拿起自己的搪瓷缸子准备泡茶,听见靠窗那边几个同事正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 她隐约听到了林颂的名字。
姜玉英心下微微一动, 放轻了动作,侧耳细听。
“定下是谁跟着厂长去省里开会了吗?”
“好像是林干事。”
“林颂不是调去工会了吗?她去不合适吧。”
“哎呦嘿, ”说话的那人嗓门稍微大了些, “你当跟着去是好事呀?”
“……”
厂长去省里开会这事姜玉英知道, 但让她疑惑的是, 这怎么跟林颂扯上关系了?
上辈子跟厂长张光林去省里开会的,是行政科的一名干事。
姜玉英对这事有印象, 是因为这名干事很倒霉。
会议前夕,厂长的秘书突然请假了, 干事就是赶鸭子上架。
重点是,那次会议开得极其艰难, 工业厅的领导对各厂的汇报很不满意, 六五厂还被领导点名批评了。张光林回来后脸色铁青, 好几天都没个好脸色,干事也因此挨了训, 消沉了好一段时间。
而恰恰是那次会议之后,厂里一直与张光林有些不对付的副厂长刘兆彬,却不知怎的似乎更得了些上面领导的青眼,此消彼长,隐隐有压过张光林的势头。
虽然具体的时间线和细节姜玉英有些模糊了,但张光林开会失利、刘兆彬得益这点,她绝对没记错。
再后面, 张光林调去别的单位了,是哪个单位她忘了,反正刘兆彬当上厂长了。
姜玉英捋了一遍后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林颂没生病,所以代替了上辈子的干事,跟张光林去开会。
巨大的意外之后,姜玉英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期待感。
姜玉英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林颂精心准备发言稿被领导驳得一无是处,张光林当场下不来台,回来后雷霆震怒。到时候,林颂还能有现在这份从容吗?韩相就算再会来事又能帮上什么忙?
她就是要证明,自己这辈子比他们过得好。
姜玉英的心脏怦怦直跳,一股兴奋感冲淡了最初的惊讶。
她甚至觉得,林颂这辈子没生病是好事。
姜玉英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假装随意地加入闲聊:“林姐接这么重的担子,压力会不会太大了点?万一搞砸了……”
“谁说不是呢?”之前嗓门大的那人叹了口气,“唉,希望林干事能顶住吧。”
下班回到家,姜玉英脸上的喜色都掩藏不住。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对张连成说,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连成,你最近在车间,多跟刘副厂长那边的人走动走动。”
张连成皱了下眉:“刘副厂长?”
最近厂里关于刘兆彬的风声挺多的,以他的经验,这个时候就应该什么都不要管。
“为什么?”张连成转头问道。
姜玉英不能明说未来刘兆彬可能会得势,只能含糊其辞:“张厂长年纪大了,将来厂里是谁的天下还说不定呢。咱们得有点长远眼光。跟对了人,以后升职、评先进什么的,都能容易点。你那几个弟弟妹妹,以后说不定也能多条门路。”
她又再次强调:“你多打听一下刘副厂长看重哪些技术革新,他身边都有哪些得力的人,勤快点儿,混个脸熟,这对你有好处。”
张连成虽然不赞同姜玉英现在就让他多跟刘兆彬那边的人走动,但多打听一些消息总归是没坏处的。
“我知道了。”
姜玉英看张连成答应了,心里升起一股掌控命运的优越感。
她知道未来的走向,她正在为自己和张连成铺一条更光明的路。
—
省工业厅召开的这次工作会议,主要是讨论省内部分三线厂的现状、困难及未来发展思路。
张光林熬了几个晚上准备参会发言材料。
他深知,在这种场合,各厂之间的无形较量尤为激烈,发言的质量直接关系到上级领导对工厂的印象,乃至未来可能的资源倾斜。
出发前一天下午,张光林才定了最后的发言稿,但还是有些不满意。
吉普车颠簸在蜿蜒的山路上,卷起阵阵尘土。
张光林厂长靠在后排座椅上,眉头微蹙,闭着眼睛。
林颂坐在他旁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欣赏窗外飞速掠过的、单调的山景。
或许是觉得气氛太过凝滞,又或许是内心的压力需要一点宣泄,张光林睁开眼,像是自言自语,语气带着明显的沉重:“唉,这次会议,非同小可啊。工业厅的领导,尤其是谭永进,要求出了名的严格,各厂都憋着劲呢。厂里的困难是明摆着的,设备老掉牙,技术骨干青黄不接……可光诉苦不行,还得拿出点样子来,真是难办。”
说完,张光林侧过头,目光似乎终于落在了林颂身上:“小林啊,到了会场,机灵点,做好记录。特别是那些效益好、受重视的厂,他们是怎么汇报的,有哪些新提法、新思路,都详细记下来,回头厂里要研究学习。”
吩咐完毕,张光林也不等林颂回应,似乎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便再次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好的,厂长。我会认真记录的。”
—
到了开会那天。
省工业厅的苏式大楼巍峨肃穆,张光林和林颂提前两个小时到了会场。
有人比他们更早,是红星厂的厂长王振山和秘书小陈。
红星机械厂和六五厂同属淮省小三线建设的重点厂。厂长王振山脸庞黝黑,身材敦实,一看就是常年泡在车间里的实干派。他找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
“一会儿仔细听,”王振山低声嘱咐小陈,“特别是六五厂的发言,张光林这家伙,平时不声不响,有时候冷不丁能冒出点东西来。”
小陈连忙点头:“明白,厂长。”
王振山说完,抬头看见张光林进来了,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张光林身边跟着的,不是熟悉的齐秘书,而是一个生面孔。
重点是,这个生面孔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女同志。
那女同志约莫二十左右,齐肩短发,穿着灰色列宁装,身姿挺拔,面容清秀。她跟在张光林身后半步的距离,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步伐从容,神态自若,丝毫没有初次参加这种高级别会议的紧张或局促,反而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气场。
王振山忍不住轻咦了一声,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小陈:“小陈,你看,张光林带的谁?”
小陈顺着目光望去,仔细辨认了一下,他消息灵通,记性好,此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厂长,好像是六五厂行政科的一个干事,姓林,叫林颂。”
王振山摸着下巴,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不解,张光林搞什么名堂?
这么重要的会议,带个这么年轻的女同志来?能顶什么事?
不是他看不起女同志,而是在这种关系到工厂未来发展和资源分配的会议上,哪一个领导身边的不是硬角色?张光林带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同志,怎么看都显得有点……儿戏?
小陈压低声音补充道:“厂长,我听老齐提过一嘴,这个林干事笔头子很厉害,是行政科的笔杆子,从京市来的,好像是干部家庭出身。”
王振山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写写通知,和在这种场合下汇报工作,那是两码事。至于家庭……哼,到了这里,看的可是真本事,不是看爹妈。”
他内心对张光林的这个选择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甚至隐隐觉得张光林是不是有点老糊涂了,或者厂里实在没人可用了?带这么个花瓶来,能起到什么正面作用?
上午九点。
深色的长条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来自各家三线厂的负责人和随行人员。
过了会儿,工业厅的领导们陆续入场,坐在主席台上。最后进来的是谭永进。他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穿着半旧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目光锐利如鹰,扫视会场时,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
王振山也收敛心神,专注听会。
一开始,先是工业厅相关处室的负责人通报全省工业经济运行情况,接着便进入了各厂汇报环节。
一个个厂的负责人轮流发言,有的大谈特谈取得的辉煌成绩和不怕牺牲的决心,有的则大倒苦水,详细罗列设备老化、原材料短缺、技术人员流失、交通不便等重重困难,言辞恳切,几乎声泪俱下,希望上级能加大投入。
王振山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快速分析、比较,偶尔和小陈交换一个眼神。
很快,轮到六五厂了。
王振山打起精神,准备仔细听听张光林今年能拿出点什么新东西。
张光林站起身,先向各位领导问好,不疾不徐地介绍了六五厂的基本情况、生产任务完成情况。
说到一半,王振山察觉到张光林语速似乎比一开始快了一些,尤其是在讲到困难部分时,虽然列举了一些问题,但总感觉隔靴搔痒。当张光林念到关于未来工作设想的部分时,王振山心里暗暗摇了摇头。又是这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套话。王振山甚至能猜到后面几句要说什么。
台下出现了细微的躁动,各厂的领导听得有些走神了。
王振山调整了一下坐姿,瞥了眼不远处的张光林,他额角似乎有点反光,像是出汗了,又顺带着瞥了一眼张光林身旁的林颂——
林颂坐姿端正,专注地听着张光林的陈述,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两笔,神情平静无波。
不是,她怎么能这么淡定?
这稿子不是她写的吗?
她不应该觉得很羞愧吗?
张光林果然是老糊涂了!王振山在心里叹感道,不用齐秘书,用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娃娃!
他几乎能预见到张光林灰头土脸草草收尾的场景,虽说红星厂和六五厂竞争多年,但他并没有太多幸灾乐祸,三线厂的日子都不好过啊,谁又能比谁强多少呢?
就在王振山以为大局已定,准备听听下一位厂长发言的时候,他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林颂突然动了下。
这位女同志要干什么?
只见对方从公文包里面取出一份薄薄的材料,然后,趁着台上领导低头记录的瞬间,迅速地将材料从桌下递到了张光林的发言台边缘,并用自己的笔记本边缘巧妙地遮掩了一下。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自然流畅,如果不是王振山一直盯着林颂,几乎不可能发现这个动作。
这是什么情况?
临阵换稿?
张光林看到了那份突然出现的材料,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电光火石间,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份材料是什么,林颂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递过来。一种破釜沉舟的冲动,让他一边嘴里继续顺着原有稿子的句子说着,一边伸手将那份材料拿到了自己正在念的稿子下面。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新材料的第一页。
只一眼,张光林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
王振山听了一会儿,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绝不是临时想出来的,这绝对是早有准备!而且是针对性极强的准备!
所有人的目光,主席台上的领导,包括那些台下坐着的有些走神的各厂的领导,猛地聚焦到了张光林身上。
全场只有王振山的目光,转向了张光林身旁的林颂。
是那份材料!
是递过去的那份材料!
怪不得她那么淡定,原来是有两份稿子,王振山此时意识到自己完全看走眼了,对方哪里是什么不懂事的年轻女娃娃。
只是,他搞不明白的是,对方难道早就料到原有的稿子不足以打动领导?所以才准备好了这份更犀利、更务实、更能直指核心问题的备用方案?
张光林发言结束。
主席台上,谭永进罕见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六五厂的汇报很好。有问题,有数据,有思考,更有结合实际的具体打算。虽然很多还是初步设想,但这种务实和主动思考问题的态度,值得充分肯定。尤其是关于老旧设备针对性改造的思路,很有启发性。会后,你们可以把更详细的方案报上来。”
“谢谢谭厅长肯定,”张光林强压着激动,镇定回应,“我们一定认真落实,尽快完善方案上报。”
坐下时,张光林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是高度紧张后放松的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林颂。
林颂一脸平静,仿佛刚才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她目光依然落在主席台上,专注地听着下一位厂长的发言。只有在她察觉到张光林的注视时,才极轻微地侧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安抚式的浅浅微笑,随即又转回了头。
张厂长心中百感交集。
他既震惊于林颂能够预判会议的需要,又感激林颂在最关键的时刻,将材料递给他。
这个年轻的女干事,远比他想象的要深沉、有能力,默默准备好了材料,却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最需要的时刻才递给他。这份心性和能力,自己之前,真是小看她了!不,是严重低估了她!
会议结束后,张光林在几位厂长的围拢和赞叹中应付了一番,终于得以脱身。
见到林颂,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亲切:“小林啊,今天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最后递过来的那份材料,咱们六五厂今天这人可就丢大了。回来我都没法向全厂职工交代。”
他感慨万分地摇着头,随即问出了那个萦绕在心头的巨大疑惑:“那份材料……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内容太扎实了!数据、案例、还有那些思路……怎么会想到准备这些?简直像是未卜先知!”
这是他最大的不解。
他自己亲自把关的稿子都没想到那么深、那么细,林颂一个年轻干事,怎么能精准预判到领导的关注点?
林颂转过头,面对张厂长灼热的目光,并没有激动或得意:“厂长,您过奖了,我就是根据平时在厂里了解到的情况,还有上次回京市探亲时,偶然听到的一些关于工业发展的讨论,顺手整理了一点想法。”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了一下。
然后以一种看似随意的方式继续说道:“家里一位长辈,以前在计委工作,退休后也时常关注这些。那次闲聊时,他正好提起过工业厅的谭永进厅长,说谭厅长是位务实、懂技术的领导,看问题眼光很毒,不喜欢空话套话,尤其关注基层的具体困难和有操作性的解决方案。”
张光林眼睛瞬间睁大了。
计委的长辈?
他知道林颂的家庭背景,但没想到对方能接触到这个层级的信息。
刹那间,张光林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他的态度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加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隐晦的敬意:“……原来是这样!哎呀呀,小林,你怎么不早说,这……实在是太重要了!怪不得,怪不得。”
林颂看着他激动的样子,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适时地、委婉地补充道:“那位长辈也退休有些年了,和谭厅长具体工作上的联系恐怕也不多了。主要还是厂长您领导有方,厂里基础工作扎实,我才能整理出那些东西。”
“哎,话不能这么说,你的功劳最大。”张光林此刻哪里还会在意这些细节,他心中对林颂的重视和倚重已经达到了顶点。
“小林啊,”张光林的语气变得无比诚恳,“以前是我对你的能力和价值认识不够充分,以后厂里向上汇报、长远规划,还有……还有对外联系这方面,你要多挑重担。有什么好的想法和建议,随时可以直接向我汇报,千万不要客气。”
林颂并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十分坦然地说道:“谢谢厂长信任。我会尽力做好工作,为厂里发展贡献一份力量。”
这时,工业厅的一位工作人员穿过人群,走到张光林面前,客气地说道:“张厂长,请留步。谭厅请您过去一下,想单独跟您聊几句。”
张光林连忙整理了一下衣领,连声应道:“好的好的,马上就去。”
张光林跟着工作人员来到一间小会议室,谭永进已经坐在里面了,正拿着一份材料看着,是那份六五厂那份后来递上的补充材料。
“谭厅长。”张光林恭敬地问候。
谭永进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张厂长,坐。你们六五厂今天的汇报,很有内容啊。”他扬了扬手中的材料,“尤其是后面这部分,数据详实,问题抓得准,思路也打开了。”
张光林连忙谦虚道:“谭厅长您过奖了,我们做得还不够,只是尽力把实际情况和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汇报给领导。”
谭永进点了点头,看似随意地问道:“这份材料,下了不少功夫吧。”
张光林正愁没机会提林颂,闻言立刻顺势接话,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一方面是真心感激,另一方面,他也是想借此在谭厅长面前进一步拉近关系。
谭永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偶尔点一下头。他确实对那份材料印象很深,也对“林颂”这个名字记住了。但他心里有些许疑惑,张光林这热情洋溢的介绍,语气里似乎带着点……刻意的熟稔?仿佛自己应该认识这个林颂似的。
等到张光林的话告一段落,谭永进才淡淡地开口:“你们厂有人才,要好好培养。”
张光林一听,恭敬地回道:“是是是,谭厅长指示得对!我们一定重点培养,让她更好地为厂里服务。”
谭永进又就材料中的几个具体问题,张光林凭借着对厂的了解尽力回答,有些细节不清楚的,就坦诚说明需要回去再细化。
谈话时间不长,大约十来分钟。最后谭永进鼓励道:“尽快把详细方案报上来。”
“好的,领导您放心。”张光林保证道。
林颂在外面等着。
那份材料,她受老首长的启发准备的,所谓渠道,就是通过厂领导呗。她今天只是刚好利用了一下陪同领导参会这个难得的机会窗口。
张光林满面红光地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林颂,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要溢出来。
“等久了吧小林?”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热情,“走走走,今天说什么也得好好吃一顿,饿坏了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国营饭店,腊牛肉做得那是一绝。”
林颂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应道:“让厂长破费了。听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
第30章 皮带
腊牛肉把林颂的馋瘾勾出来了。
——之前觉得吃顿红烧肉就很满足了, 现在不行了。
林颂满脑子腊牛肉的味道,咸香紧实的口感,还有那浸润了香料滋味的肉纤维,她越想越馋。
出差回到家, 林颂开口就是, 她想吃牛肉。
她看着韩相,非常直接地、甚至带着点难得显露的任性语气:“我想吃牛肉!吃牛肉!吃牛肉!”
韩相愣了一下, 眼里漾开笑意:“这几天出差, 吃的不好?”
林颂放下包, 摇着头说:“恰恰相反, 是吃的太好了。”
张光林这家伙还真会吃,看来没少往省城开会呀, 对附近的饭店如数家珍,一连吃了三天, 她觉得自己都膨胀了。
韩相帮她把包挂起来:“好,吃牛肉, 我去屠宰场看看。”
他动作很快, 推了自行车就出去了。
过了约莫一个多钟头回来了, 车把手上挂着一大条品相极好的牛腱子肉,筋肉分明, 看着就馋人。
“运气好,屠宰场的老李那儿还剩一条好的,我就要了。”韩相把肉拎进厨房,开始麻利地处理。
林颂冲完澡,换上了旧的短袖短裤。
那边韩相将牛肉仔细清洗,冷水下锅,加入姜片和一点料酒, 煮沸撇去浮沫,捞出用温水冲洗干净。
林颂从包里翻出一个小盒子:“你猜我从省城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韩相正将桂皮、八角等香料往纱布袋里装,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满是惊喜。
礼物?
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的礼物,也可以说,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
林颂看他发呆,立马催他:“猜猜看?”
韩相立马很配合地沉吟了一下,试探着猜道:“……书?钢笔?”
林颂摇摇头,提示了句:“跟牛有关。”
“跟牛有关?”韩相看了看手里的牛肉,又看看林颂,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和牛有关的东西,“牛皮笔记本?”
林颂又提示了一句:“身上用的。”
“身上用的?跟牛有关?”韩相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
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的心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牛鞭?”
林颂先是愣了一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得肩膀都微微颤抖。
“是牛皮皮带。”
她说着,把小盒子塞到他手里:“看你皮带旧得都快断了,正好看到百货商场有卖的,就买了。省得你哪天开会或者见人,皮带不争气断了,那才真是丢脸丢大了。”
韩相没想到林颂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他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条崭新的、深褐色的牛皮皮带。
“我现在立马扎上给你看。”韩相有些迫不及待。
林颂叫停了他的动作:“先卤牛肉。”
“好。”韩相将新皮带仔细收好。
林颂目光转向案板上的香料:“这香料哪里来的?”
韩将香料放入纱布袋扎紧:“是供销社的孙云清,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孙干事,夜校的同学,他刚好有一些从南边来的货,桂皮、八角、香叶什么的,品相不错,我就用几张工业券跟他换了一点。”
林颂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她知道韩相有他的门路和处事方式。
接下来,韩相起了一个小油锅,炒了糖色,看着冰糖在油里融化变成焦糖色,然后加入热水,瞬间激发出浓郁的焦糖香气。他将焯好水的牛肉放进去,加入酱油、一点黄豆酱、葱段、姜片和那个宝贵的香料包,汤汁很快就变成了诱人的酱红色。
“大火烧开,得转小火慢慢咕嘟着,至少得四个小时,肉才能入味。”韩相盖好锅盖。
夕阳西下,小院里渐渐被一种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复杂的卤香味笼罩。
林颂也没心思干别的了,搬了把小凳子坐在不远处,看着那咕嘟咕嘟冒热气的砂锅,觉得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终于,韩相掀开锅盖,用筷子一戳,筷子轻松地穿透牛肉。
他捞出牛肉,放在盘子里晾着,那深红油亮的色泽,那颤巍巍的胶质感,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现在吃也行,但放凉了切片更好。”韩相说着,却还是用刀切了一小块热气腾腾的肉尖,递到林颂嘴边,“尝尝咸淡?”
林颂就着他的手吹了吹,咬了一口。
牛肉酥烂无比,入口即化,浓郁的香味瞬间充满了口腔,抚慰了她叫嚣了好几天的馋虫。
“嗯,好吃。”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林颂觉得出差回来的疲惫都被这一顿扎实的美味驱散了。
—
张连成这段时间被姜玉英催烦了。
姜玉英一天到晚在他耳边说:“张厂长年纪到了,就算一时风光,还能干几年?刘副厂长年轻,管生产实权大,将来肯定是他的天下!你别看眼前,要看长远,赶紧的,多去刘副厂长那边露露脸,混个熟。”
张连成并不打算听她的。
直到听到些风声,省工业厅很重视张厂长,要把人调走。
张连成这才有所行动。
他趁着一次需要汇报一台进口设备维修方案的机会,往刘兆彬办公室跑了几趟,问了些技术问题。
刘兆彬技术员出身,对懂技术、肯钻研的工人当亲兄弟。因此,对张连成的突然热络,他没有多想,只当是这个年轻工人开了窍,想积极进步。
有天下午,设备科一个老资格科长家里办喜事,请了几桌。
这位老科长人缘好,厂里不少中层干部和技术骨干都去了,刘兆彬也到场以示重视。
张连成作为车间的技术尖子,也被车间主任带去了。
老科长在家里摆了两大桌,气氛热闹,烟雾缭绕,张连成有些不太适应这种场合,偶尔附和着笑笑。
坐了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张连成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进来的人竟然是韩相。
张连成心下疑惑,韩相怎么来了?难道和老科长有什么交情?
然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刘兆彬看到韩相,竟然主动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甚至称得上热情的笑容,招手道:“小韩来了!这边,给你留了位置!”
韩相也笑了笑,快步走过去,很自然地坐在了刘兆彬旁边的空位上。
那个位置,原本是留给一位有事晚来的车间主任的。
桌上其他人也都有些好奇地看向韩相。这人不是林颂的爱人吗?怎么和刘副厂长这么熟稔?而且看刘副厂长的态度,分明不是一般的客气,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自家人的随意。
刘兆彬笑着对桌上其他人介绍:“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韩相,现在在行政科帮忙,年轻人,脑子活,肯学。”然后他又拍了拍韩相的肩膀,对韩相说,“这些都是厂里的老师傅、骨干,你多认识认识,以后好多请教。”
韩相站起身,礼貌地给桌上众人微微鞠躬:“各位老师傅好,我叫韩相,以后请多指教。”态度不卑不亢,沉稳得体。
坐下后,刘兆彬又低声和韩相聊了几句,似乎是在问夜校上课的事情,韩相一一回答,两人言谈间显得十分熟络。
张连成心里又是惊讶,又是疑惑,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他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只听刘兆彬笑着对旁边的人说:“这小子,跟我家云清是好哥们儿!云清那性子闷,没什么朋友,唯独跟小韩特别投缘,整天嘴里挂着他‘韩哥’,说小韩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修,可佩服了。之前他自行车链子掉了,是小韩路过帮他弄好的。”
大伙儿都知道刘兆彬孤家寡人,哪多出来一个小子?
桌上有人好奇地问了句。
刘兆彬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语气也柔和下来:“哦,云清他爹妈是我老师,去得早,那孩子可怜,我当时刚工作没多久,看他孤零零一个半大孩子,心一软,就接过来养了,比我小十岁,名义上算我弟弟。”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和宠溺:“这小子,现在他在公社供销社当干事,挺好。就是朋友少,能跟小韩这么合得来,我挺高兴。”
韩相很自然地接口:“云清心思细,肯钻研,就是不太爱说话。我们在夜校常坐一块,互相讨论题目,他数学基础特别好。”
原来是这样!
大伙儿这会儿听明白了,刘副厂长的弟弟和韩相是夜校同学。
早知道有这一层关系,他们别说修车链子了,送车都行。
人家孙云清可不是傻的,之所以和韩相成为朋友,那是因为韩相不像其他人目的性太强,还没帮忙呢,就想着伸手。
张连城现在心里直冒酸水。
自己这些天费劲巴拉去讨好刘兆彬,效果甚微。而韩相,却在不声不响间获得了刘兆彬的好感和信任。
—
晚上韩相回来。
林颂瞅了他腰上一眼:“呦,终于舍得扎这个腰带了?”
她想不明白,这腰带买了这么多天了,一直没用,说是不舍得。
韩相笑着解释:“今天老科长家里有喜事,场合隆重。”
林颂无语了会儿说:“行,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晚上韩相洗漱完,发现林颂还没睡,又折回去不知道搞了什么,才到床上躺下。
“睡不着?”韩相问林颂。
“有点。”林颂合理怀疑是自己吃肉吃多了的原因。
“要不做点什么?”韩相暗示道。
林颂自然是要占据主动权的,直接翻身。
皮带扣冰冷的金属触感,猝不及防地硌在林颂微凉的小腹上,激得她细微地战栗了一下。
是那条皮带。
深褐色,牛皮材质,黄铜扣环样式。
此刻,皮带没有在裤子上,而是……孤零零地、紧紧勒着韩相劲瘦的腰腹。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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