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及此,只觉已经被迫谋划再选夫婿的自己荒唐至极,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喉间逸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呵”。
垂帘微晃,少女一侧脸颊的梨涡显现,为她的绝望与破碎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妖冶。
这抹艳色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年轻权臣压抑许久的征服欲与破坏欲,想要就此将她压在身下,粗暴让她臣服。
额角突突地跳,燥热自下腹蔓延。
但他不会向欲臣服。
裴执雪最憎恶失控。
偏这个本该全然依附他的少女,总在他预料之外。
还让他一次次起欲。
既然不识抬举,那便眼不见为净。
裴执雪深深看了眼明艳近妖的羸弱少女,转身时平静道:
“你既无心为己筹谋,裴某恕不奉陪。自此,本官与你再无瓜葛。已赠之物不必还,未予之诺不必等。”
贾锦照依旧瘫坐,暗淡光线只能照亮她娇俏的鼻尖。
自察觉裴执雪隐忍的怒意起,她便预见了违逆的代价。
可她太累了,也隐隐预感无论选谁,谁就与踏上奈何桥无异。
如今能做的,唯有照旧嫁入莫家,尽快过继子嗣,竭力给舅家一丝慰藉。
那些权贵若再动心思,定会先走明面,她说服舅家从了便是。
至于再嫁以后的人家会是何运道,她也管不得了。
贾锦照神情恍惚地地踏出屋子,天色灰霭深沉,视线被浓密的墨绿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
没了欢脱的捶锤,只余阴森压抑。
湿气凝结成纠缠绣鞋的网,模糊了视线。
她深一脚浅一脚,循着镂空石灯幽微的光,蹒跚着走出裴执雪的院落。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阖拢,发出沉闷的叹息。
载她来的那辆小车也不见踪影。
裴执雪说了,没给她的,不必等。自然包括那辆车。
贾锦照抬眸看向天边,尚有一线彩霞在挣扎。
她向霞光走去,忽见裴择梧院子方向,有一只风筝悬停云间。
须臾,风中似传来银剪“咔嚓”轻响,风筝骤然高飞。
这是择梧有意或无意,予她的无声庆贺。
少女在四月彤云下中流泪,笑看风筝逐渐缩小。
足下痛,心却轻盈。
少女跨出裴府最后一道门时,天色已完全昏暝。
但她无忧亦无怖,只闻得沿途自由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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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宅一片死寂。
云儿告知贾锦照,贾家人都去认尸或料理后事了。
而裴执雪拨来伺候的人,则是被被一声哨响尽数召离。
“走便走,连炉火都不熄!”云儿气结。
莫夫人认尸归来,泪人般抱着贾锦照啜泣:“若非衣裳骨量相符,谁能认出……那就是我莫家独苗啊……你舅家怎么都不信丰神俊朗的独子成了那般模样,是被开阳府官差连人带棺硬逼回来的……”
贾锦照陪着垂泪许久,莫夫人才惊觉:“裴府的人呢?你不是去求裴大人查明真相吗?”
她猛地站起撞开桌子,刺耳摩擦声划破死寂,“你这是被撵出来了?当真另有隐情?!”
莫夫人扳住少女两肩摇晃:“你是不是都知道了?那不是斐儿?!”
贾锦照高声辩驳:“是锦照得罪裴小姐才被逐!母亲慎言!”又急拽她袖角低语,“隔墙有耳!”
莫夫人瘫坐饮茶,理智渐回:“裴府撤人,是因你说错了话……还是猜对了事?”她紧攥贾锦照的手叹息,“罢了,无论知晓什么,都烂在肚里。那些人……我们惹不起。你若触怒裴大人了,速去赔罪。”
贾锦照忆起裴执雪那冰封的眼神,摇头:“赔罪无用。但母亲宽心,裴大人光风霁月,纵为那只猫,也不会为难我。”她压低声音,“倒是您,今日所察万勿外露,尤其对舅舅舅母!警告爹爹和下人们,对裴府关联守口如瓶,否则……皆是死路。”
莫夫人点头:“我都明白……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就……”说着又泣不成声,“都怪我没提醒,正是春汛的时候,何苦与他们去水边……”
莫夫人的疑惑如一把利刃,将贾锦照的胸膛剖开。
她不会知道,不是水边,也会是山崖、野兽、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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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三更时,锦衣卫拍响贾宅大门。
任贾宁乡一路如何巴结探听出了何事,他们都一言不发。
贾锦照走在畏畏缩缩的人群中,紧握莫夫人的手。
檐下庆贺升迁的红灯还在笼兀自摇晃,映得按剑肃立的锦衣卫面如罗刹。
火把将前院照得亮如白昼。
院中两张草席上,覆着白布的尸身穿戴整齐,大舅还换上了朝服。
他们身后、正堂前,还停着一口华贵棺椁。
贾锦照仰头看向漆黑的夜空。
她开始怀疑上天是不是有意戏弄,每次她拼劲全力挣出的生路转眼就成绝路。
她更是救她之人的毒药,沾之即死。
如此看来,裴大人抽身,明智至极。
莫夫人呜咽一声,昏厥过去。
平叛功臣一家三口先后身死,惊动了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亲临,捋须宣告:“莫氏夫妇因丧子失了智,遣散下人后双双自缢,还留下一封血书诬告首辅大人包庇刘小侯爷等人,且掳走莫多斐。可怜可笑!头一回见为诬告会不认自己亲儿尸身的!”
贾锦照闻言脸色惨白,踉跄倒入云儿怀中。
他们既认定尸身不是表兄,尚存希望,怎会此时自尽?
其中必有隐情。
但人死如灯灭,无人会在意莫家与一封轻飘飘的血书。
舅舅五品之身,于真正的权贵面前不过蝼蚁。
那她的未来呢?
锦衣卫指挥使绣春刀半出鞘,寒光逼人,厉声喝问贾宁乡:“你去看看,棺中可是莫多斐?”
贾宁乡早已腿软如泥,连声称是。
指挥使满意点头:“说了便不能反悔,你们可算得上莫家唯一血亲,结案后莫家家产尽归贾家。”他又变脸,“说!莫氏夫妇是否因悲痛而疯癫,诬告首辅大人?”
他一步跨至贾宁乡面前,凶相毕露:“结案前,宅子归锦衣卫。结案后,才给你们,想好了再说话!”
贾宁乡如鹌鹑般:“下官作证,他们确已疯癫!莫家家产……请朝廷处置!”
指挥使睨他一眼,收刀入鞘:“按律,这些归你贾家。大人有心,日后谢过出力的兄弟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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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贾锦照帷帽麻衣,以长女身份摔碎阴阳盆,接过缠白纸的柳枝,随引魂幡绕城送葬。
哭灵人哀唱莫家三口生平。
抑扬顿挫的哀哭里,贾锦照眼前又见幼年时舅母对她温柔的笑,和莫多斐牵她重新站起的手。
她想起当年的小小的他们了。
对她好的人越来越少。
她紧紧握住云儿的手,云儿亦用力回握。
坟茔点于头枕山、脚登川的风水宝地,紧邻一片山桃林。
风过时,漫漫洒洒的落英混入纷纷扬扬的纸钱。
贾家依礼停灵、祭告、封圹、安魂、封土、辞灵。
七日来,贾锦照食不下咽,全凭愧悔支撑。
除服丧百日,她还能做什么?
少女望着漫天纸灰,悔意翻涌。
她才看清身份、地位、银钱何等重要。
只要能再得裴家庇护,怎样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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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途中,变故陡生。
迎面走来三个身穿海清的姑子,她们本在垂眸诵经赶路,领头的老尼却在与丧葬队伍擦肩而过时,指着贾锦照惊恐大喝:
“难怪一劫三死!何苦养这拖累六亲的至阴至煞之人!”
老尼眼睛转了一圈,一下找出家主身份之人。
她冲至贾宁乡面前,表情扭曲地看着贾宁乡,手指却越过人群,准确钉在锦照眉心:“她生辰可是癸酉年、甲寅月、戊申日、壬子时?双亲是否早亡?”
莫夫人惊疑点头:“生辰不错……”
半月前她才抄录锦照八字给莫家。
“那便对了。贫尼六妄,受菩萨点化下山清孽!”六妄紧盯贾宁乡,“此乃荧惑星降世,至阴命格!命不够硬又与她亲近之人,皆如棺中下场!”她又猛地指向棺椁。
众人大骇,齐齐后退,唯留贾锦照与云儿在原地相扶着。
老尼稍微平复后,合十道:“方才失态,望施主海涵。此孽需带回寺中,请观音镇压去煞。若不明言,恐诸位不舍她入空门。”又命一年轻高壮的尼姑:“一灯,去为她诵《大悲咒》。”
云儿护鸡崽子似的拦在贾锦照身前,生怕这个人高马大的尼姑对锦照做什么。
一灯只停在她们面前五步远处,盘坐着敲木鱼,诵经。
贾锦照深知自己此时该做什么。
怪力乱神的应对之法,就是比她们还玄,比如装作王母上身之类的。
官大一级还压死人呢。
但她只是静静立着,自心底相信六妄所言。
娘亲、琅哥哥,到身后棺木里的表兄一家,哪个死前不是与她接触甚密?
而那一直不对付的爹,还生龙活虎。
盘坐在地的一灯突然开始抽搐,口吐白沫。
众人更惊恐,整条街只剩年轻尼姑的诡异抽气声。
六妄喝道:“她修行不够,被煞气反噬了!”旋即盘坐一灯身后念咒,一灯渐平。
一场神乎其技的表演后,众人全然信服。
贾宁乡爆喝:“果然野种!你那野爹定早投胎了!”话音未落,贾锦照被身后的大力踹倒。
她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手掌肘部也都被擦破,见了血。
“六妄师父不必渡她!既是灾星降世,我要亲手为民消灾!”
贾锦照不顾帷帽滚落在旁,只抬眸看向莫夫人,莫夫人只垂着头,一味落泪,如自己亲兄枉死时一般软弱无用。
少女绝望,天下果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围观的百姓一时被贾锦照的美貌攥住心神,忘了呼吸。
直到身后响起辘辘马车声,才将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街道让出一半。
贾锦照抬眸,正看到悬着裴家家徽的马车笃笃驶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