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章蹲在地上, 整整沉默了有一刻钟的功夫,这才自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尽可能平和地询问女儿,不将任何一点戾气带给她:“你想要我走?阿稚, 你为何突然想要我走?是今日在张家发生何事了吗?”
穆昭稚抿着唇, 便又不说话。
今日张家发生的事情,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她很明确,自己如今站在这里的目的,就是想要萧明章离开, 所以她不说任何多余的话。
但她毕竟小小年纪,还没有学会掩藏情绪, 所以经萧明章这么一盘问,脸颊上的颤动便十分明显。
萧明章便了然。
他又蹲在地上, 等待了片刻女儿的回答, 见她仍旧没有任何的话,他便又主动道:“阿稚,我不知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事情, 但我可以回答你的是, 除非你和你阿娘都愿意跟我回云州, 不然, 我是不可能轻易离开这个地方, 也不可能轻易离开你们的。”
“你卑鄙、无耻!你是小人!”
穆昭稚从小到大听过的脏话并不多,就这么三个词,全都是在同窗那里听来的,一瞬间,全都用在了萧明章的身上。
萧明章不置可否,不管女儿怎么骂, 通过穆昭稚的表现,他已然知晓,她今日定是发生了什么,这才会特地跑来与他说这些。
他于是心平气和,只同女儿道:“阿稚,我不管你今日到底是发生了何事,但我说的是事实,你很聪明,我知晓,你阿娘不告诉你许多事情,但有许多事情,你其实都自己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阿稚,只要你肯说服阿娘跟着我回家,我在这里保证,待回到云州,你便会是云州城中说一不二的小小姐,甚至将来在金陵,你也可能会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小公主……”
“我才不要做公主!”
萧明章还想同她循循善诱,可穆昭稚根本不吃这一套,什么云州城的小小姐,什么金陵城中最尊贵的公主,穆昭稚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也根本不想要那些东西。
她只知道,如今萧明章的存在已经对她造成了许多的困扰,都是因为萧明章,阿娘和雁姨前阵子才会突然变得如此古怪;都是因为萧明章,所以今日张鹤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与她询问那些她根本不关心的事情;都是因为萧明章,这几日,其实也有许多的同窗不住在问她,那个她所谓的舅舅,到底是何来头,为何能住这么好的房子……
穆昭稚一点儿也不想听人提起萧明章。
可是穆昭稚也知晓,只要萧明章在这里一日,就免不了会有人不住地问起他是谁。
张鹤来是第一个,却也许并不是最后一个。
她不想要再过这般的生活,也不想跟萧明章回家,她不管萧明章的官有多大,她只想和阿娘还有雁姨待在一处,长长久久。
她朝着萧明章吼完,不知为何,刷的一下,眼角便滑下了泪水。
萧明章怔忪极了,原本还准备了一堆的话想要反过来说服女儿,但是看着女儿忽而落泪的模样,他的心仿佛突然被揪了一下,瞬间又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穆昭稚的模样和云珠真真是极像,一样硕大似葡萄般的眼睛,一样明亮有神的光彩,落下泪来的时候,大滴大滴的泪滴便像是开了匣的珍珠宝盒,无穷无尽。
萧明章将女儿落下的珍珠全都捧在了掌心里,慌张地过了许久,才和穆昭稚问道:“阿稚,是不是阿爹说错话了?惹你不高兴了?”
“你不是我阿爹!”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萧明章不过一时不慎,立马又招来了穆昭稚更加凶狠的反驳。
萧明章哑口无言。
穆昭稚哭红了眼眶,咬牙切齿,言罢,似乎再也不想看到面前这个人,她狠狠地推了一把萧明章,扭头便朝着院门外跑去。
萧明章这回倒是反应快,立马跟着女儿追了上去。
“阿稚!”
他追着穆昭稚出了门外,恰恰好,阿雁正从张家回来。
没找到镯子的阿雁正满心担忧,走在巷子里,一抬头,便见到穆昭稚从萧明章的院子里跑出来,萧明章还正跟在她的身后,她立马不假思索地上前,将穆昭稚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雁姨!”穆昭稚边哭边扑进了阿雁的怀里。
阿雁看一眼穆昭稚的模样,见到她小小的脸颊上挂满了拥挤的泪滴,双眼通红,人还是从萧明章的院子里跑出来的,一时间,雷霆暴怒,朝着萧明章喝到:“姓萧的,你对我们阿稚做了什么!”
平时穆昭稚生活在她和云珠的庇护下,几乎从未哭过,即便是磕着碰着了,也不曾有哭得这般凶狠的时候。
阿雁心疼坏了。
萧明章荒谬地反问道:“她是我的女儿,你觉得我会对她做些什么?”
“那可难说!”阿雁气势汹汹,大有和萧明章大战个三百回合的架势,但不知为何,她说话之时,穆昭稚哇得一声,便哭得愈发凶狠了。
阿雁奇怪地去看穆昭稚,孩童的脸颊最是脆弱和稚嫩,她这么一哭,薄薄的脸颊已经变得比人家婚宴上的鸡蛋还要红,跟猴屁股似的;她的泪滴大片大片地砸下来,没有人接着,便似涓涓细流,落在身前的衣襟上,又落在干燥的黄泥地上,晕出地面上非比寻常的模样。
“阿稚,告诉雁姨,此人到底怎么你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阿雁扒着穆昭稚的小细胳膊,势必要问个清楚。
可穆昭稚哭归哭,就是一句话都不说。
这可把阿雁给急坏了,她不说话,她便无法为她与萧明章定罪。
她好声好气地哄着穆昭稚,各等安慰的话都与她说尽了,穆昭稚却也还是不肯说,自己到底是为何哭泣。
终于,阿雁无法,眼见着穆昭稚哭得越来越凶,她只能暂时带着穆昭稚回家。
纵然无法定罪,可回家前,阿雁还是不忘和萧明章放了句狠话:“此事我们不会轻易罢休的!你等小姐回来,自会与你算账!”
萧明章冷眼看着,面对穆昭稚,他可以说俯身就俯身,说低头就低头,但是对于阿雁,萧明章说实话,并无多少的情绪。
他就看着阿雁带着穆昭稚先进了屋,他静静地站在屋门外,想,在云珠回家之前,他或许还需要找另一个人好好谈谈。
—
云珠结束今日的课程,正是傍晚日落时分,橘红色的夕阳铺满了草原各地,连最悠远的角落也不肯放过。
她潇洒地骑在马背上,任夕阳将她的身影给无限拉长,直至看到眼前来人,她的身形才有所停顿,而后就这么僵持在原地。
“萧明章?”云珠记得自己今早已经和他说过傍晚不需再来跟着她,这般孜孜不倦的相随,着实叫人有些厌烦。
她以为,萧明章这回又是要和自己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而后送自己回家,却不想,这回的萧明章单刀直入,同样骑在马背上,道:“云珠,我想同你聊聊阿稚的事情。”
“阿稚?”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会叫云珠瞬间便牵动起心弦,那必然是有关于女儿之事。
她立马变得如同一只刺猬,浑身充满了硬刺,道:“你提阿稚要做什么?”
萧明章不解,为何不论是云珠还是阿雁,一旦看到他和穆昭稚有所接触,便要立马变得面目可憎、嫉恶如仇,生怕他是什么会伤害到孩子之人?
可他是穆昭稚的父亲,虎毒还不食子,他能伤害到孩子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对阿稚做什么,也不会将她从你的身边夺走。”萧明章温声道。
“那你想说什么?”即便萧明章这么说,云珠却还是不敢放心。
有关于萧明章和女儿的事情,她总是慎之又慎,不吝以最坏的想法去揣测萧明章。
萧明章便无奈道:“说说她今日身上发生的事情,还有……她的心理问题。”
云珠一怔,仿佛不懂萧明章说的”这两件事情到底具体为何。
萧明章便将自己今日了解到的张家宴席上所发生之事事无巨细告诉给了云珠。
云珠听罢,眼中震惊与怒气顿时超越了所有。
萧明章道:“张家之人我已经全部都惩戒过了,但是云珠,我了解到,如今并非只是张家之人,就算是普通的同窗,也有许多在阿稚面前提到我的,而他们一旦询问多了有关我的存在,阿稚的神情便不对劲……”
“这难道不都是你的错吗!”在听到女儿哭泣的时候,云珠的心便已经止不住地如同刀绞,如今又听萧明章说起这些,她便直接和萧明章质问道,“若是你早早地离去,何至于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是,是我的错……”和云珠重新相处了这么久,萧明章如今早已深谙,和云珠说话,软话总是要比硬话好使许多。
他一低头认错,果然,云珠立马便没有适才那般的怒气冲天了。
她深深地看着萧明章,听萧明章道:“但是云珠,事已至此,我最需做的事情是补救,对吗?要阿稚的朋友们收回那些话是不可能了,我们如今需要做的,便是叫那群孩子们再也不在阿稚的面前提起我的存在。”
“如何才能控制住一群孩子?”云珠下意识反驳萧明章的主意,可是转念一想,她立马便想到了。
有什么人是天然可以控制住一群孩子的?
不正是孩子们的老师,如今的她吗?
原来这才是萧明章今日来寻她的原因吗?云珠不过眼珠子一转,便正好和萧明章直勾勾的眼神对视上了。
萧明章像是能读懂她的心思,在云珠自以为万物明朗之际,恰到好处,又与她投下一层阴影。
“孩子们的约束,可以是一种手段,但我觉得凭借阿稚的聪慧,这种手段还远远不够……其实我今日前来,还是有件事情需要询问……”
“云珠,你为何到如今还是不肯和阿稚承认我的身份?”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二合一) 萧明章,阿稚不……
夜幕低垂, 萧索秋风自草原而来,席卷过街头巷尾,没入无边的城池。
云珠回到家中, 穆昭稚小姑娘已经在阿雁的照顾下, 陷入了睡眠。
被褥之中是她恬静的脸蛋,床边的烛火隔着帷幔似有若无地照在她的脸颊上,掩盖过大哭的痕迹,浅浅只晕上一层朦胧。
阿雁跟在云珠的身边,想和云珠告萧明章的状, 不想云珠先一步回头,问道:“她今日哭的很厉害?”
阿雁一顿, 点了点头。
“萧明章自己找过你了?”
云珠没有说话,只是回头又看了一眼女儿, 替她又掖了掖被褥, 才说:“我们出去说吧。”
云珠和阿雁去到了另一间屋子,阿雁见云珠关上门后,便心事重重地坐在了自己的眼前。
“阿雁, 你说, 我该和阿稚坦白萧明章的事情吗?”云珠突如其来的询问叫阿雁感觉到无所适从。
阿雁恍惚问道:“什么坦白?为何要坦白?你不是从来不打算告诉她这回事情吗?”
“那你知晓今日阿稚为何哭泣吗?”
“……”
“为何?”
阿雁不知今日穆昭稚为何哭泣, 但她其实知晓, 今日的穆昭稚骗了自己。
她所谓丢失的镯子, 她在张家并没有找到,回到家后,她一边要照顾这位小祖宗,一边又要胆战心惊,不知该如何告诉云珠这等事情,结果适才, 就在穆昭稚哭睡着后,她就在她的小书袋间,找到了那只丢失的银镯子。
若非她今日哭得实在是累了,人都已经睡着了,她定是将她揪起来,问个清楚的。
小孩子家家的,最忌讳的便是撒谎。
云珠见阿雁一脸的疑惑,终于,这才将一刻钟前自己与萧明章见面后说的话告诉给了她。
“……”阿雁听罢,终于也罕见地沉默了。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和云珠问道:“那按照他的意思,今日阿稚是嫌弃他一直待在这里,所以才哭的?”
“是。”云珠道。
“那就叫萧明章走啊!”阿雁瞪圆了眼,直接道,“阿稚是因为嫌弃他在此处,所以才哭的,那他不在此处不就好了,难不成,他的脚是生了根,一定要长在这里吗?他是阿稚的父亲,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疼阿稚,怎么就不愿意为阿稚做些什么呢?”
“我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云珠紧接着道。
阿雁便挑眉,又听云珠说:“可是萧明章不愿意,而且他说……阿稚如今已经知晓了他的存在,一时半会儿忘不掉不说,她的那些同窗们,年纪都还小,正是七嘴八舌最难管的时候,这件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在她的面前想要避免,便基本是不可能了……”
“那他到底想怎么样?”阿雁深深地拧起眉毛,不明白,萧明章既不愿意离去,那他还有什么资格谈穆昭稚的事情?
“他想我将他的事情,全盘告诉给阿稚。”云珠深吸一口气,适才告诉了阿雁萧明章今日来找自己的原因,如今,又将萧明章所想的办法告诉给了她。
阿雁讶然:“什么叫全盘告诉给阿稚?”
“就是好的,还有那些不好的,包括身份,包括背景,包括他当初对我做的那些事情,全部告诉给阿稚。”
“等等等等……”阿雁渐渐觉得自己的脑子又不够用了,她和云珠道,“将这些事情全部告诉给阿稚?她才多大,她接受得了这些吗?”
这正是云珠迷茫的所在。她道:“萧明章说,阿稚的早慧是远超常人的,和寻常的孩子一点儿也不一样,我们身为她每日接触的长辈,其实最需要与她做的事情,不是刻意地隐瞒,而是有意的疏导以及全盘的信任。”
“这些都是什么意思?”饶是这些年已经念了不少中原的书了,遇上萧明章这种人,阿雁还是不能全部理解那些话。
云珠便解释给她听:早慧的孩子同寻常人总有些不同,尤其阿稚这般的,聪颖的太过明显,其实心思早比寻常同龄的孩子要细腻的多;她若不知晓萧明章的事情还好,最怕她如今一知半解的,一边好奇,一边又被她们给灌输了不许同萧明章接触的想法,这般,痛苦便就跟着生长起来了。
“那依照他的意思,和阿稚告知了他的真实身份,阿稚日后见到他,听到他的消息,便不会再哭了?”阿雁询问道。
云珠点点头:“大致是这个意思。”
“那我们凭何要听他的?”阿雁反问,“万一他说的也不是对的,和阿稚告诉了那些,反倒叫阿稚更加地伤心呢?”
“萧明章说,阿稚之所以见到他会哭,是因为我们不曾给她选择的权力。”云珠又道。
阿雁还是不想照萧明章所说的做。
他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的轻巧,留下无穷无尽的后患,全是她和云珠来处理。
阿雁还想劝劝云珠,一扭头,却见云珠还在认真思考。
她疑惑道:“你不会真的在考虑吧?”
“阿雁……”云珠浅浅地应了一声,而后坚定地抬头,道,“我信阿稚会选择我。”
“公主!”阿雁急得想要原地打转,拉着云珠出门去清醒清醒。
可是云珠道:“你其实也会相信的,对吗?”
“……”
阿雁立时又驻足在了原地。
云珠便轻轻地笑了:“阿雁,我们试试吧,阿稚是我一个人的,这一点,我相信永远都不会变。我想要她快快乐乐地长大,既然萧明章已经出现了,不若,我们便将事情告诉给她,她有知情的权力……”
她的公主一定是被萧明章给下了什么迷魂汤……听完云珠的话,阿雁满脑子里仅剩这一个想法。
但她还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去反驳云珠。
因为她也相信云珠所说的,不论给穆昭稚什么选择,她到最后,一定都会选择她们的。
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
穆昭稚在翌日的清晨间醒来。
昨日哭得狠了,小姑娘一早上起来,眼睛还有些疼。
她揉了揉眼睛,云珠便已经端着热水盆进屋,主动为她洗漱了。
穆昭稚看着云珠,小声呢喃:“阿娘……”
“眼睛是不是哭疼了?”云珠关心道。
穆昭稚小小点了点脑袋,云珠便无奈道:“过两日蔡学究便回来了,今日我同学堂告了假,也给你们放一日的假,今日可以不必去学堂,好好在家中休息了。”
“不必去学堂了?”穆昭稚眨眨眼,满脸挡不住的震惊。
云珠自胸腔泄出一丝轻笑,点了点她的脑袋:“怎么,连自己阿娘说的话都不信了?”
“我自然信的!”小姑娘的嗓音脆甜软糯,不必刻意,张口便比路口的桂花还要馥郁百倍。
云珠又瞥了一眼女儿,这才思忖着,和她道:“阿稚,待会儿你用完了早饭,阿娘有些话想要和你说,可好?”
“阿娘有何事要交代?”穆昭稚一脸单纯,纵才两岁多,已经会替云珠做许多的事情了,譬如,去隔壁阿婶家中借针线,又譬如,去街巷口刘家买糖盐罐子。
“不是那些事情。”云珠失笑,和穆昭稚道,“是阿娘想要告诉你有关于萧明章的事情。”
萧明章。
穆昭稚的脸色顿时变了,她变得茫然,又变得无措、不解,不知阿娘是要说什么。
阿娘不是最不喜提起他了吗?
云珠将穆昭稚的神情全都看在了眼里,短短一瞬间,她低低地喟叹了一声,也不急着和她说些更多的事情,而是催促她先去用饭。
待到用完了饭,她才和穆昭稚彼此面对着面,正襟危坐。
云珠问道:“阿稚,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了,那个人,其实就是你的阿爹?”
穆昭稚点点头。
即便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但看到女儿亲自这般承认,云珠还是不免闭了下眼睛,给了自己一个接受事实的过程。
她紧接着,又问:“那阿稚,关于你的……阿爹,关于他,你还能猜到些什么?”
穆昭稚摇了摇头,有些不知阿娘这句话,是在问什么。
云珠便解释道:“就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是做什么的,你都能猜到吗?”
原是问这个,穆昭稚慢慢思索着,回答道:“他是云州人,是云州桓王府的世子,桓王世子……似乎是个很大很大的官,是皇帝的孙子……对吗?”
就这么一个月左右的功夫,她竟然能猜到这么多?
云珠从一开始的惆怅,逐渐变得有些震惊,慢慢合不拢嘴,又问道:“那还有呢?”
“还有……?”
穆昭稚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关于萧明章的事情,她知晓的就这些,还有一些是她猜到的,萧明章和阿娘之间发生的事情,但是她不知阿娘是不是要自己说这些。
见女儿再度摇头,云珠莫名的,竟然舒了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她太过紧张,穆昭稚这才两岁多,已经有如此强悍的推理能力,竟叫她觉得有一丝害怕。
万幸她知晓的也就这么多。
云珠便慢慢和穆昭稚道:“其实,这些事情阿娘早该告诉你,但是阿稚,阿娘又很自私,不想你再和他有过多的接触,便一直瞒着你至今……”
“阿娘不自私!”云珠娓娓道来,话才说到一半,便被穆昭稚给打断了。
云珠笑了笑,知晓她这是在袒护自己,她又道:“好,阿娘不自私,只是阿稚,的确是阿娘存了些心思,这才使你至今都不知晓自己的真实情况。”
“阿稚,阿娘如今便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本该是中原皇室中人,你的父亲叫萧明章,他是云州桓王府的世子,至于阿娘,曾经是他的妻子,也就是桓王府的世子妃……”
过去的故事很长。
云珠许久不曾回忆,陡然从头提起,这才发现,自己和萧明章的故事,竟然这么多。她本想刻意地省去一些自己和萧明章那些年在王府的甜蜜,却又觉得,不说那些事情,又无法同女儿彻底地解释所有,于是还是粗略地说了一些。
穆昭稚全程听得认真,遇到有不理解的事情,便与云珠相问,要云珠仔细与自己解释。
云珠也很耐心,一点一点地告诉女儿实情。
母女二人面对着面,起初坐在桌边,还是日头初升的时刻,不知不觉,便到了正午当空。
今日阿雁不在家,云珠特地将她给支了出去,终于,在午时过后,云珠才将事情给说完,她如释重负,松了一大口气,和穆昭稚道:“阿娘的故事就说到此处了,阿稚,阿娘想,你想要知晓的,基本都该知晓了,若你还有何想要问的,日后也可问阿娘,阿娘可以和你保证,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任何瞒着你的事情。”
“那阿娘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要告诉我这些?”
相比起从前那些事情,穆昭稚今日好奇了一上午的,其实是这个。
为何从前对她闭口不谈这些事情的阿娘,今日要将这些全都告诉给她?
“因为……”云珠顿了下,看着女儿纯净的双眸,道,“阿娘知晓了昨日张家之事。”
穆昭稚一下子将那双明亮的眼睛撑得老大。
云珠便又将脸颊上的笑意咧得更加明媚一些,道:“阿稚,阿娘如今将这些都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们阿稚便再没有任何软肋了,是不是?”
软肋?
何为软肋?
穆昭稚还没有学过这个词,但她隐隐约约可以猜到大意,她默默地又看了阿娘一息,而后突然将小脚丫落到了地面上,扑到了对面阿娘的怀里。
“阿娘,阿稚听懂了,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随便哭泣了,阿爹不好,阿娘不要他,那我也不要他,我不会再因为阿爹的事情哭泣,我只和阿娘好好的,阿稚此生,只和阿娘在一起,阿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都不用等云珠开口问,穆昭稚误打误撞的,便已经将她想要的答案直接送到了她的面前。
云珠怔怔地看着突然扑到自己怀中的女儿,看着她乌亮细软的发顶,心下霎时软得一塌糊涂。
她抱紧了女儿,将她纤细瘦弱的小身板紧紧地圈在自己的身前,埋首在她的颈间,道:“嗯,阿娘知晓,阿稚从来都是阿娘的好孩子,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
—
和穆昭稚解释完了所有该解释的事情,第二日,云珠出门再遇到萧明章时,竟有种身轻如燕的感觉。
她再也不用什么事情都瞒着穆昭稚,也不用对萧明章疑神疑鬼,害怕他会说出什么揭穿身份的话。
因为她自己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给揭穿了。
她见到萧明章,甚至久违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萧明章意外地看着云珠,确认她是朝着自己招呼之后,他的脸颊上也缓缓和云珠露出一般如释重负的笑意。
看来是他的主意奏效了。
他和云珠打完招呼,又和面前不过自己膝盖高的穆昭稚打招呼。
“阿稚……”萧明章俯身道。
穆昭稚抓着云珠的手,其实在见到萧明章的第一眼,她还是有些紧张和逃避的,但她想起了阿娘说过的那些事情,想起了阿娘的话,她便又鼓起勇气,直视着萧明章。
“我从今往后不会再和你哭了。”穆昭稚一板一眼,和萧明章仰着脸,道。
“哦?”萧明章发出耐人寻味的一声疑问。
穆昭稚便又坚定且严肃道:“你不配做我的阿爹,阿娘不同你和好,我便也不会同你和好,你休想再打我的主意!”
小人鬼大。到底还是个孩子,什么心思也藏不住,穆昭稚这话,萧明章听了说不伤心,定是假的,但是比起前几日在他面前的穆昭稚,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如今的穆昭稚,才是正常又放松的。
于是松弛的心思到底大过了所有悲伤。
萧明章和穆昭稚对视了许久,这才和她道:“既然阿稚什么都知晓了,那想必也知晓我如今正在挽回你和阿娘,阿稚话不能说的太满,万一哪一日便跟着我回王府了呢?”
“你做梦!”虽然还是不好的话,可穆昭稚今日的神情,实在是比前几日要好太多,她轻轻松松地和萧明章说出这句话,没有任何委屈和要哭的意思。
萧明章便不住挽着嘴角。
他这日,又亲自送云珠和穆昭稚去到了学堂里。
这是云珠最后几日在学堂里任职,再有三日,蔡学究便回来了,她这暂代的教师一职,便也就此落幕了。
剩下的便是教镇上的姑娘们骑马和射箭。
单独教骑马和射箭的话,云珠的功夫可以空出来一大截。
午时,学究夫人前来,又与云珠一道用膳,顺便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只教孩子们骑马和射箭,不做别的了吗?”这几日,云珠对待孩子们的耐心和细心,学究夫人都看在眼里,但她的丈夫要回来继续教书,她便也没法留人云珠,只能希望云珠接下来有些自己旁的打算。
不然,按照她的本事,只做个骑马和射箭的师傅,实在是太屈才了。
“教人骑马和射箭,挣得也不多,真的不再考虑考虑旁的?”
“暂时不考虑了。”云珠知晓学究夫人是好意,便也和她实话实说,道,“日后剩下的时间,我想多用来看看书,顺便陪陪阿稚。”
“看书?”学究夫人不解,“看书不是闲暇之时做的事情?还需特地去干?阿稚不也是基本都在学堂之中,哪里需要你时时陪着?”
“那不一样。”
云珠摇了摇头,穆昭稚有着超乎常人的聪颖,这件事情,基本上接触过她的人都会意识到,但很多人只是意识到这孩子聪明,不会想到更多,云珠身为她的母亲,却还要想,她如此聪慧,日后到底会走到哪一步。
她不想自己太快便要赶不上自己的女儿,不想不到两三年,穆昭稚认识的诗文和字便要超过了她去。
反正她不缺钱,多读书,日后不仅她和穆昭稚可以有更多的话聊,说不定也能找到些新的事情做。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见云珠怎么也说不动,学究夫人终于是不费那个心了,但她和云珠待在一处没多久,又想起萧明章来,忽而又问道:“那你那个兄长呢?我见他如此执着,出手又阔绰,这回是铁了心要带你回去吧?他至今还不走,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
哪想她聊着聊着,又会问起萧明章,云珠笑了两声,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跟他回去的。”
学究夫人点点头。
这几日,萧明章一直待在这镇子上,她和邻里街坊多多少少对这个男人也算有了些了解。
这是个相当有来历的人,钱财很足,只是不知是何身份,又是何背景,他如此执着地要云珠回去,根据大家的猜想,或许他们兄妹是出生什么大户人家,所以需要这个女儿回去进行联姻。
联姻……这在寻常人家,哪里用得着这个词,也只有云珠这般的美貌和气质,才能叫她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
想要她回去联姻合理;而云珠想要拒绝,也是合理。
见云珠还是无意多聊此事,学究夫人便也很是懂规矩的,没有多问,她和云珠多聊了一会儿有关于学堂之中孩子们的事情,最后三日,有许多事情,云珠都得做好交接才是。
两人在饭桌上聊了许久,待到差不多下午的课程该开始了,这才离开用饭的地方。
小镇上的学堂,孩子们都很是自觉,不论上午下午,到了该上学的时辰,基本不用人催,便都会出现在属于自己的课桌前。
可是今日,云珠回到学堂,扫了一圈面前的孩子,却发现,穆昭稚不见了。
她生怕自己有遗漏,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确认她不在之后,便问身边的孩子们,穆昭稚去了何处。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知晓,穆昭稚去了何处。
云珠心下一凉,顿时觉得不对,她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和任何人做任何的解释,立马撂下课本,跑出了学堂。
她知晓,萧明章的护卫们一直都在她和阿稚的身边徘徊,不会离开太远。
但在她刚冲出学堂,还没来得及喊人的时刻,萧明章便先一步出现在了她的视线当中。
云珠没工夫管萧明章恰到好处的出现,着急朝马背上的人喊道:“萧明章!阿稚,阿稚似乎不见了!”
“我知晓!”萧明章翻身下马,紧紧握住云珠双手,道。
“你知晓?”云珠满面疑问,这才发现萧明章沉着脸,一路骑马过来,气势是她从未见过的阴翳。
她目光忡忡,只听萧明章随后便道:“阿稚是被十一皇叔的人给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更!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萧明章,女儿若是有什么万……
萧明章的十一皇叔, 当今皇帝的第十一子,翊王萧璟。
是他在正午时分,派人掳走了穆昭稚。
云珠看着萧明章, 眼里俱是震惊和惶恐, 这种惊恐,比当初她得知萧明章或许要杀了自己时还要严重百倍。
萧明章是何身份,如今又正是夺嫡的关键时期,穆昭稚被这样的人掳走,目的可想而知。
不过倏尔, 云珠的巴掌便挣脱了束缚,用力甩在了面前之人的脸颊上。
都是他, 云珠愤恨地想,都是他!若不是萧明章非要找过来, 缠着她和穆昭稚, 她和女儿在这小镇上,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她们在这地方,整整三年都未有人打扰, 他一来, 便将这份宁静全都给毁了!全都给毁了!
她再也不顾这是学堂的门口, 不留余力和萧明章嘶吼道:“萧明章!阿稚要是有任何的意外,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云珠!”萧明章自知今日之事, 皆是自己的责任,云珠对他要打要骂,他一点反抗也没有,但是如今他们最该做的事情是先将穆昭稚给找回来,所以他在挨了一巴掌之后,便制住了云珠的手。
萧明章道:“你想要算账, 日后尽管有大把的功夫找我算,但是如今,我们当务之急是先把阿稚救回来,是不是?”
云珠浑身颤抖,朗朗日光下,什么冷静,什么理智,她差不多全都要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有残存的一丝意志,叫她还在听萧明章的话。
她赤红着双眸,怒视着萧明章,未置一词,却也始终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萧明章便将云珠给先带上了马。
学堂之中的事情,他们谁都没有功夫再去解释,萧明章喊了一个护卫留下,自己则是带着云珠,先回去到他在瀚则镇上置办的宅院当中。
云珠虽然不曾说话,但在上马的那一瞬,泪水便不住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砸在了衣襟上。
萧明章圈云珠在自己的怀里,听见云珠抽泣的声响,垂眸便见到有一滴晶莹饱满的泪滴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很快,又是一滴,又是一滴……接连不断的泪珠似源源不断的溪流,不多时,便打湿了云珠的衣襟,也打湿了他的手背。
萧明章无声,心中却顿时泛起无尽懊悔。
这回翊王竟会绑架穆昭稚,完全是在萧明章的意料之外。
自从桓王府重新崛起之后,朝堂上的势力开始重新洗牌,翊王的队伍便有日薄西山之势。虽然他有皇帝的宠爱和偏心,但架不住他这些年一直没什么建树,是以,鲜少会有大臣义无反顾地去支持他。
虽然如今不论朝堂还是民间都在猜测,皇位最终到底会花落桓王还是翊王的手中,但其实,身为桓王府世子的萧明章自从在三年前,决定要彻底参与进夺嫡之后,便从不曾将他的这位十一皇叔视为过对手。
他这个皇叔是个蠢货,朝堂上毫无建树也就罢了,心思也不像是个正常人,不然也不至于得了皇帝这么多年的偏爱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甚至想过这个蠢货或许会直接在金陵起兵造反,都没想过他会远赴凉州,派人来抢穆昭稚。
曾经萧明章用来威胁云珠的那些话,其实都只是说说而已。如今桓王府势大,知晓云珠的身份还敢明目张胆动手的,几乎不会有,可谁能想到,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一语成谶。
穆昭稚就在他安排的护卫的看顾下,这么水灵灵地被人给劫走了。
萧明章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安慰云珠,只能一味地加快马蹄的速度,将她给先带回到了自己的宅院之中。
宅院中,整齐排列的护卫密密麻麻,比上回云珠来时多了一倍不止。
萧明章这是将目前所能传唤的,隐藏在瀚则镇暗处的人马全部召集了过来。
他带着云珠进门,便与为首的无圻问道:“翊王那边来新的消息了吗?”
无圻道:“暂时没有。”
萧明章便凌厉道:“不管他来不来新的消息,先去给我找他们的藏身之所,既然能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将人掳走,想必是暗中观察许久了,去将这附近的地方彻查,先要将他们的据点给我找出来!”
“是!”无圻听命,瞬间领了一队人马下去。
厅堂里满是压抑的气氛。无圻走后,还有许多的护卫乌压压地立在厅堂间。萧明章不发话,他们便一动也不敢动,就这么站着。
云珠骑马颠了一路,眼泪便也跟着落了一路,终于,等到厅堂之中彻底安静了,她才问萧明章道:“翊王掳走阿稚之后,是不是给你们来信了?”
“是。”萧明章承认道。
“信呢?信上写什么?我要看!”云珠立马便着急了起来,迫不及待想要看看翊王到底都是怎么写穆昭稚相关的事情的。
萧明章顿了下,随即,便将信从袖间抽了出来,递给了云珠。
云珠接过信笺,马不停蹄拭去脸颊两侧的泪水。
她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待到将信上最后一个字也收入眼底,终于,她整个人再也无法正常地站在萧明章的面前。
她整个身体都踉跄着向后倒去,若不是萧明章将她给扶住了,只怕她便要摔在地上。
“萧明章……”云珠早已哭到决堤的双眸惶惶涌出更多无法抑制的泪水,她用力抓紧萧明章的臂膀,借着他的势才能勉强站稳。
可她一字一字咬着牙,又和萧明章重复道:“若是阿稚有任何的闪失,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我当真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最后那一点点怒吼是她从哭肿的嗓子眼里发出来的。
萧明章神情复杂,就着当前的姿势,直接将云珠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道:“我知晓,我全都知晓,云珠,我不会叫阿稚有事的。”
“那你如今要怎么办!”云珠终于放肆不住捶打着萧明章。
这信上写的内容,是翊王要萧明章用他如今在西域的权力去换女儿的安全,他要萧明章当着天下人的面,同西域投降,要他被全天下的人唾骂,激起民愤,彻底失去夺嫡的资格,这样,才肯将女儿给送还回来。
萧明章……权力……还是女儿……
云珠不敢信,她不敢全然相信,萧明章会肯按照信上写的做,为了女儿,放弃他唾手可得的权力。
“若是一直没有救回阿稚,我会按照他说的,给西域写降书。”
萧明章的语气迅速而坚定,这才叫云珠噙着满眶的泪眼,总算停下了对他的捶打。
她泪意婆娑地看着萧明章,眸光隔着层层水珠,仿佛是在思量,到底要不要信他。
“云珠……”云珠如今根本站不稳,萧明章仍旧是以环抱的姿势,贴在她的耳边道,“我知晓你如今在想些什么,也知晓如今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请你相信,阿稚是我的女儿,这些年我虽不在她的身边,但我一直都有你们的消息,我对她的情感并不比你少,我说过会带回她平安地回来,就一定会做到,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那你如何能保证自己说过的话?”云珠木然地瘫在萧明章的怀里,如今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什么亲密不亲密了,她站都站不直,满脑子除了女儿,再也想不了其它。
“我会同你证明。”萧明章亲手拭去云珠脸颊上的泪水,道,“将阿稚平安地带回来,就会是我的证明。”
“……”
云珠便又不再说话。
她沉默地靠在萧明章的怀里,任泪水继续无声地流淌,萧明章拭去了第一遍有什么用,穆昭稚一直回不来,她的泪水便也一直不可能有停歇。
云珠不知道自己哭了有多久,她只知道,当着萧明章和众多护卫们的面的时候她在哭;后来,萧明章将她单独带进了书房中,她还是在哭。哭到最后,她实在是哭不动了,这才伏在萧明章的书桌上,就这么睡着了。
没等来穆昭稚新一波消息的云珠,人先晕倒在了萧明章的书桌上。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在睡梦之中,仍旧在掉眼泪。
萧明章将哭晕过去的云珠给抱到了床榻上,蹲在床榻边,注视着睡梦之中的云珠仍在缓缓地流着泪,心中的抽痛有如藤编击打在身上,一点儿也不比当初刚得知云珠去世消息时少。
这么多年,云珠不仅是模样一点儿也没有变,倔强的脾气,也一点儿都没有变。萧明章知晓,阿稚是她最最亲密的女儿,是她这么多年,难得的精神寄托,她如今的狠话虽然都是放给他的,但等到时候阿稚真有什么万一,这世上最受折磨的人,只会是她自己。
他毫不怀疑,若是阿稚当真出了什么事,那大抵云珠也会活不下去了。
他轻捧起云珠的手,缓缓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曾几何时,在这三年间,萧明章曾无数遍幻想过,自己和云珠重逢后,她会如何回到自己的身边,又如何同自己躺在同一张床榻上。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叫他如愿,竟会是这般的缘由。
他捧着云珠的手,过了许久,这才再度将她的脸颊擦拭干净;他倾身,在她的额间印下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吻,看着云珠的目光充满柔情。
“云珠……”萧明章轻吐着眼前人的名字,低声又呢喃了一遍,“我定会将阿稚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带回到你面前的。”
“笃笃——”
或许是福至心灵,萧明章话音刚落,倏尔,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他开门出去,便见无圻道:“世子,来了!翊王的第二封信!”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找到了小小姐了!
翊王派人送来了给萧明章的第二封信。
萧明章一边关上卧室的房门, 一边忍不住已经开始拆信笺的内容。
他脚步匆匆,边向书房去又边读着信,问无圻道:“送信的人还有说别的什么吗?”
“没有了。”
翊王今日的第一封信, 是临近午时的时候, 托镇上的一个小乞丐送来的。
小乞丐不知命他送信之人是谁,只知道人家给了糖吃,拜托他送信,于是他就来了。
在看到信笺上内容的第一刹那,萧明章已经派人去监视起了那个小乞丐, 看看下一次他们还会不会找他送信。
但可惜并没有,这一回, 翊王派来送信的,是个耳背的老婆婆。
无圻好声好气地将人迎进了门, 却又什么都问不出来, 只能将人又给原封不动地送了出去。
萧明章一路沉着脸,没有再说话,目光盯着手中的信笺, 看完了之后, 脸色便浓重得比落雨时的天空还要阴沉。
他捏紧了信笺, 待进到书房后, 才又再度打开, 扫了一遍。
的确没有看错。
翊王的第二封信,是专程派人来告诉萧明章,他的女儿在他那里过的很好的。
他说他告诉了穆昭稚他的身份,说穆昭稚如今正在喊着他十一叔公,他说他正好吃好喝地招待着穆昭稚,顺便还提醒了萧明章, 不必费尽心思找他们在瀚则镇上的据点,在决定下手的那一刻,他们便已经离开了小镇。
他只给萧明章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后,若是无法看到他对西域的降书,那穆昭稚便就是说什么,都保不住性命。
萧明章沉吟片刻,暴怒着手上的青筋,终于将手中的信笺揉成了一团废纸,丢进了废纸篓里。
无圻站在边上,想要开口问问如今的情况,却又碍于自家主子的动作,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他只能安静地等待萧明章开口,道:“继续派人去查他们的行踪,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然后……”
无圻专心等待萧明章的发话,萧明章话音停顿了片刻,不过片刻,又继续道:“派人去凉州,把两位军师给请来。”
“军师?”无圻诧异。
可萧明章不过剜了他一眼,他便立马低头,只顾应是。
—
傍晚,颜迁和楼空程的马车便抵达了瀚则镇。
是的,纵然如今桓王府的谋士已经比从前多了几倍不止,但是此番萧明章领兵前来凉州,带的军师,仍旧是此二人。
在来的一路上,二人已经将如今瀚则镇中发生之事了解了个大概,双双正襟危坐,并没有任何一人有放松的架势。
他们的马车停在萧明章的新宅邸门前。
厅堂中,云珠在萧明章的屋中睡了一下午,终于在半个时辰前起了身,神色恹恹地出门坐着;而阿雁听闻了穆昭稚的消息,也从家中赶了过来,陪伴在她的身侧。
听到屋外传来新的马蹄声,两人都瞬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扭头出去,生怕又是翊王派人送来的新消息。
下午的新消息,萧明章已经又给云珠看过了。
云珠强忍着情绪,才没有叫自己一起床,又是一次仓皇的落泪……若是此时翊王又送新的威胁的话术过来……
云珠心中忐忑又紧张,望着门口,却不想,在一片惴惴不安之中,她见到的,会是两道三年前无比熟悉的身影。
望着那两道身影,不论是云珠还是阿雁,都愣了许久。
在终于辨认清了来人的身份之后,云珠眸色冷戾,瞬间起身要走。
萧明章眼疾手快,将人给拦了下来。
“云珠!”萧明章道,“二位军师是我此番喊来帮忙找回阿稚的。”
“军师?”云珠还是头一回知晓,原来萧明章此番西行,带来的军师不是旁人,正是颜迁以及楼空程。
当初书房之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云珠失望地看着萧明章,不信他的那些话可以解释,但是当初楼颜二人的那些话,他也能解释。
此二人当初的建议,萧明章的确解释不了。
但是他道:“不管当初如何,如今是阿稚的安危要紧,对吗?”
萧明章当真还是了解云珠的,他知晓,只要是拿女儿做文章,那云珠如今便是说什么都会妥协的。
果然,眼见着云珠的脸色有些松软,萧明章便又道:“云珠,阿稚之事,如今至关重要,两位先生是我请来帮忙的,不论当初有什么事,如今我们都只管先将阿稚平安地带回来,好吗?”
“正好,也当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低声恳求着,但其实说的每一个字,都叫云珠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
她如何能拒绝呢?他们二人如今不再是来杀她的,而是来帮她找回女儿的,她再要怎么甩脸色,也不可能拿女儿的安危开玩笑。
云珠只能别过脸去,人是不走了,可就是倔强地并不去看这两人,仿佛眼不见为净。
萧明章便兀自先去接待他们。
“世子!”
颜楼二人对待萧明章,素来是毕恭毕敬的。
但是自从到了凉州之后,他们对于萧明章的感官,便出现了一些偏差。
云珠尚还活着一事,两人是在萧明章第一次来到瀚则镇之后便知晓了,同时,他们也知晓了,云珠不仅还活着,还诞下了一个女儿,一个有着桓王府血脉的女儿。
两人也是彼时才恍然大悟,这么多年,竟然一直都被他们的世子给忽悠了。
当初,他并非愿意杀了他的世子妃,相反,他在意的很,在意到可以隐忍三年不发,在意到等到一切都差不多稳定了,才敢将她们给暴露在外人的眼前。
他们早就知道萧明章不简单,是以才愿意追随桓王府这么多年,但他们似乎也是至今才知晓,他们这位世子,到底有多不简单,他的心思,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沉。
“世子,事情的大概我等在路上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世子如今迫在眉睫是要找出翊王人马的位置所在,才好营救出小小姐,依照我等来看,这镇上有大致几个方向可以着重寻找……”
云珠之事暂且不提,在来的路上,颜迁和楼空程已经将事情的大概以及瀚则镇上的地形大致了解了一遍。
他们摆出一幅勘舆图,将图中两个圈起来的地方展示给了萧明章。
一个是瀚则镇的东南角,另一个则是东北角。
云珠站在边上,人虽并没有回头,但是耳朵却牢牢地竖着,听着厅中的动静。
听见颜楼二人取出了勘舆图,云珠动了动耳朵,终于再也无法装作不在意,转身走到了桌边。
颜迁抬头看了眼云珠,和楼空程相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吭声。
两人都继续专注地向所有人解释,为何他们会觉得,翊王的人马会藏身在这两处地方。
“凉州位于瀚则镇的北部,如今凉州里里外外全是我们的军队,所以首先可以肯定翊王的人马绝对不曾经过凉州……”
颜迁话说的头头是道,一层又一层分析下来,最终,顺利地说服了所有的人,尽力先往小镇的东南以及东北两个方向去找。
按照他们的建议,翰则镇不大,就算是把附近的一些村庄以及小镇都算上,要找的话,今夜也基本可以将所有的地方翻个底朝天,若是最迟天亮之后都没有找到翊王以及穆昭稚的所在,那他们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云珠站在厅中,见二人将事情有条不紊,一件又一件地布置下去,脸上神情不变,可眼神,却不住和阿雁相视了许多回。
阿雁便走到了云珠的身侧。
这厅中,除了萧明章,怕是只有阿雁知晓如今云珠的纠结。
她恨这个姓颜的谋士,也恨这个姓楼的,毕竟他们当初曾真心实意地想要她的性命,但他们如今对穆昭稚的安危,似乎也是真心实意地在帮忙。
云珠心中就这么天人交织。
她不想就这么原谅这两个人,却也因为穆昭稚的事情,似乎对他们暂时无法再恨起来。
“这是他们应做的。”阿雁握紧云珠的手,道出自己心中所想,这才叫云珠终于从纠结的神态之中暂时抽离。
她回握住了阿雁的手,微微点了点头。
他们的行动从夜里开始。
入夜后,下午已经将镇上检查了一圈的护卫们又一次倾巢而出,直奔小镇的东南方以及东北方。
云珠和阿雁则是坐在厅中,继续等待。
还有萧明章。
自从再度相逢,三人还是第一次如此和谐地坐在一处,没有争吵,没有冷眼相待。
颜迁和楼空程则是远远地坐在厅中角落,默不作声,闭目养神。
眼见着厅中的烛火幽昏,渐渐燃到了尽头,外头仍旧没有消息传来,终于,萧明章起身走到了云珠的身边,劝道:“要不先去休息吧,我在此处看着,有了消息,便立马喊你起来。”
可云珠摇了摇头。她睡不着,下午已经睡过一觉了,她如今心里记挂着穆昭稚,怎么也睡不着。
按照颜迁等人的推测,找遍小镇的东南角和东北角所需的时辰不长,最晚天亮定会有消息,如今子时已过,她定要坐在这里,等到护卫们全部回来。
萧明章便无奈,见她就这么一身素衣坐在厅中,他转身进屋,去取了一件披风,披在了云珠的肩膀上。
瀚则镇地处西北边境,入秋后,气候一日寒似一日,凉的很快,夜里的厅堂为了方便护卫们回来禀报消息,所以没有关门,时不时便有萧索秋风摸着道儿,拂进宽敞的屋内。
察觉到肩膀上的东西,云珠扭头,便想拒绝萧明章,可萧明章摁着她的肩膀,道:“阿稚还没回来,你总不能先累垮了自己的身体,那到时候你要怎么见阿稚,又要怎么报复我?”
“……”
云珠终于又不再说话。
萧明章的披风很是舒服,看似薄薄的一张,实则内里是罕见的雪狐皮,雪狐毛绒洁白又温暖,不重,正适合这样的秋日穿。
云珠虽也不缺钱,但是自从离开王府之后,的确也从未穿戴过如此金贵的东西了。
不知为何,她忽而可笑地扯了扯唇角。
厅堂中有人换上了新的烛火,插曲过后,一群人便又安静地等待在屋中,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夜。
待到晨光熹微,东方渐渐吐出了鱼肚白,终于,开始有护卫陆续回来。
可云珠听着他们一波又一波的禀报,嘴里说的全都是没找到,心逐渐一层又一层沉到了谷底。
不多时,便已经是最后一批了。
云珠见最后一批的护卫们顶着初升的太阳,大汗淋漓地赶回来,一颗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那些护卫们急匆匆和萧明章道:“找到了!找到了!”
云珠顿时喜极而泣。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世子绝对不可写降书!……
翊王的人果然还没彻底离开瀚则镇。
根据最后一波回来的护卫们禀报, 他们原本在瀚则镇中也没有发现异样,但出了镇子之后,向东的第三个村子里, 他们发现了不对劲。
那村子里有座破庙, 不大,平日里除了村民会偶尔去供些土地公土地婆,旁的时候,基本不会有人前去。
但是最近,根据村民们所言, 破庙之中老是传出异响,更有甚者, 还有村民看到说,夜半有人出入在这破庙之中。
他们以为是什么贼人或是乞丐, 可是等到了白日里再去看, 那里又根本什么都没有。
要悄无声息地潜伏进瀚则镇,在萧明章那一堆护卫的眼皮子底下掳走人,翊王的人马想要大张旗鼓地在宅子里或是客栈居住, 这几乎不可能, 所以这破庙很可能就是他们的藏身之所。
至于为何白日里见不到人, 因为白日里, 他们全都跑到镇中, 假扮村民,暗中观察云珠和穆昭稚去了。
“以防打草惊蛇,我们不曾靠近观察,但是站在后头的山上远远地看了,夜里那庙里的确住着人,而且不止一个人, 他们点过烛火,到了天亮,就把东西全都带走,人也走了。”
“那他们去了何处?”
“来镇上了。”护卫答。
他们虽然不曾打草惊蛇,但是发现了这伙人的踪迹之后,便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
他们一路跟随着他们,果然,不出所料,不过晨光熹微,那伙人便出发到镇上来了。
“但是据我们观察,小小姐似乎并未跟那群人一起。”
“为何?”云珠好不容易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黯淡了下去。
“他们走后,我们有一部分人跟了上去,有一部分则是假扮村民进庙中查看,那庙中没有留下任何的东西,小小姐也似乎从始至终都不在那。”护卫尽职尽责,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给云珠。
云珠却始终免不了自己的情绪波动:“那她会去哪里?”
“这……”护卫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回答云珠这个问题,他为难地看着萧明章。
“云珠……”萧明章扣紧云珠的手,将她好生安抚在自己身侧,从昨日傍晚到现在,云珠一直都没有再阖眼过,他知晓,她这是等得太久,实在有点关心则乱了。
“既然找到了他们的据点,找到阿稚是迟早的事情,你别急。”相比起云珠的关心则乱,萧明章则似乎是不论何时都是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的。
云珠被萧明章拉在身侧,抬眸看了眼萧明章,突然,奋力将他甩开。
她冷冷地看着他。
这正是她最为讨厌萧明章的地方,凭什么,凭什么他的情绪总是能如此稳定,不论是发生何事,他似乎总是能表现的比寻常人镇定太多。
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可如今是她的女儿丢了,是他们的女儿丢了,他也还是这般模样。
云珠也想冷静,可她根本忍不了,从昨日忍到现在,她已经忍得够久了,她如今只想发疯,好好地发一场疯!
“他只给你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后,若是还找不到人怎么办?你当真会愿意用你的广阔前程换回阿稚的性命吗!”她的诘问字字叩击在萧明章的心房,打了萧明章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须臾,萧明章便认真注视云珠的眼睛,道:“云珠,我会。”
昨日已经说过的话,萧明章如今站在云珠眼前,无需再眨一遍眼睛,便道:“我知晓,你如今不愿意信我,但我昨日便已经和你承诺过了,若是到了最后,我们也没有找回阿稚,那我愿意用这一份前程,去换阿稚的平安。”
“云珠,这从来不是玩笑的话。”
“……”
厅中缄默了许久。
在人满为患的厅堂之中,萧明章的话音落下之后,除却云珠,便再也没有人敢说一个字。
而云珠静静地凝视着萧明章,在清晨刺目的光晕中不知过了多久,才别过去了自己的脸。
她深吸了一口气,昨日已经哭得够多了,如今倔强地昂首,不肯叫泪水再度滑落下来。
“萧明章,你最好说到做到。”
云珠的眼眸不知聚焦在厅堂穹顶何处,她只注意到,这样宽敞明亮的屋子,久没有人住,原来头顶的角落里,也会有一层蛛网。
那蛛网结得很高,在厅中的最角落,估计是萧明章当时住进来得急,所以下人也没有仔细打扫。
—
营救穆昭稚的事情,云珠暂时不再插手,而是全权交给了萧明章。
毕竟他是桓王府的世子,这里的人全是他的手下,他不论是指挥还是调度人手,还是和谋士们商讨对策,都比云珠要得心应手许多。
萧明章在厅中一步一步地和颜迁还有楼空程等人商量事情,云珠就坐在边上,听着他们商量。
她不再说话,却也并非全然没有态度,听到自己觉得对的话,就去看一眼萧明章;听到不认可的,便蹙着眉心,再去看一眼萧明章。
云珠的每一次回眸,萧明章都会收到,算作回应,他也会每次都和她微微颔首。
只是云珠不知道,自己每一次眼神传递的意思,萧明章是否了解到位。
终于,厅中的人手又渐渐被派了出去,云珠见到萧明章面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少,待到最后一个也终于离去,他也终于直起腰身,走到了她的跟前。
她瞬间正襟危坐,以为他是有何要紧的事情要和自己告诉。
结果萧明章道:“适才我看厨娘来喊你用饭,你不吃?是肚子不饿吗?”
“……”
女儿还在别人的手里,云珠如何会感觉到饿?
她荒谬道:“萧明章……”
“再如何,也不能饿坏了自己的肚子,云珠,我既承诺过阿稚无论如何都会全须全尾地回来,那你是不是也该好好的,到时才好迎接平平安安回来的女儿?”
“……”
他总有一堆用来说服人的歪理。
云珠打心底里知晓,萧明章的话并不全对,可她却一时想不到话来反驳。
她只得道:“饭我到时自己会吃,萧明章,你们适才谈话,为何声音越来越小了?是有什么不敢叫我听见吗?今日已经是第二日了,你到底何时才能带阿稚回家?”
“十一皇叔带着阿稚,必定不会再在这附近,我们如今想要找到阿稚,便只能从他留下的那批人手里套消息。”萧明章简明扼要回答云珠的问题。
“这些我知晓。”可云珠道,“我想要知晓的是,阿稚何时才能回来,你们又具体要如何去套那些消息?”
“那些啊……”萧明章扬长尾音,道,“等到时候你就知晓了,我同你保证,不会超过今日的,这样,你先去用饭,待到用饭结束了,我便告诉你我们的具体情况,如何?”
他千方百计,还是想劝她去吃饭。
云珠莫可奈何,不知萧明章何时成了这样一个守时辰的人,当初他在府衙之中忙碌的时候,也没见他总是饱着肚子啊,还不是饿到实在不行了才去吃一顿,反正只要没饿死,便总是可以继续忙碌下去的。
她不满地瞪着萧明章,腹诽归腹诽,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因为她知晓,当初的萧明章饿着肚子,是为了那些正在忍受着干旱与饥荒的百姓们,她不该拿那些事情去同穆昭稚做类比,也不该拿那些事情玩笑。
面对着萧明章的劝说,云珠强撑着在椅子里又待了片刻,随后,便到底没有撑住,还是先去用了饭。
如今已经是午时了。
自从昨日得知穆昭稚出事到如今,云珠在萧明章家中,除了喝过几口水,几乎再没有吃过任何的东西。
午饭的餐桌上没有什么山珍海味,萧明章似乎也是知晓她吃不下,于是只喊人为她做了一锅清淡的鸡丝粥。煮熟的鸡汤捞出鸡肉,撕成一条一条似银针般细长的形状,放入白粥之中,最后再浇上两勺鸡汤,搅拌混合,佐以萝卜、丝瓜等小菜,便是最适合开胃不过的一道菜。
饶是云珠觉得自己再没有胃口,在阿雁的陪伴下,竟也喝了有两碗。
云珠心里还记挂着穆昭稚的事情,喝完粥起身,便又想去找萧明章。
她问了下人萧明章的去处,得知他如今正和几个谋士在书房之中。
云珠也没想太多,和阿雁一道便往萧明章的书房而去。
走到书房门边上的时候,恰恰好,云珠听见一墙之隔的屋中又有悉悉簌簌的谈话声传来,她于是下意识拉住阿雁的衣摆,没有再和她继续往前。
云珠就这么隔着几层纸糊的窗户,竖起耳朵,听着书房之中的对话——
萧明章的书房中,颜迁和楼空程站在他的面前。
他们都是在今日云珠和萧明章的争吵之中才知晓翊王写来的第二封信的内容。
先前有云珠在,他们不好说些什么,如今只有萧明章在,身为桓王府的谋士,他们便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
颜迁率先道:“……世子切莫糊涂,降书之事,实在是要三思,我等会尽力去找小小姐,但是降书绝对不可以写,一旦写了,那咱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彻底毁了!莫说夺嫡,整个桓王府从今往后,都要抬不起来,遭百姓唾弃,遭万民辱骂,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基业,就全没了呀!”
楼空程紧随其后:“是啊,还望世子多多考虑,小小姐之事我等定会竭尽全力,但是降书万不可写,民心一旦倒了,别的什么都是白谈,王爷在金陵,也会处境困难!”
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云珠愣在原地,不知他们竟是在谈这个。
她紧紧地揪着阿雁的衣摆,恍若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春夏交织的日子里。
那个日子里,她听见了改变了她此后人生三年的一段话,而今时今日,眼前的这间书房中,与此相关的,是她女儿的性命——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阿娘!
云珠站在原地, 大气不敢喘,任由着屋中的谈话继续。
而阿雁这一回也学乖了,根本不用云珠提醒, 她便也跟着继续保持安静, 似乎想要看看,看看这群人,如今过去了三年,又能背着她们说出什么话来。
“……而且,世子可有想过, 我们明明打的是胜仗,若是降书当真送出去, 到时候损毁国誉已是事小,百姓们可要怎么办?自古以来, 就没有献上降书的国度百姓们还有站着说话的道理, 凉州与西域交界,两国往来频繁,难不成, 世子当真要弃这些于不顾吗?”
“我何时说过要弃百姓们于不顾?”
书房之中, 颜迁的话还在继续, 萧明章缄默得一时叫人不曾发觉他的存在。
但当他话说出口的那一刻, 云珠浑身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颜迁也顿住了, 他一双浑浊又满腹经纶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萧明章,似乎想找出一点他说谎的证据。
可是并没有。
萧明章的自信与从容皆远胜于他所想。
只听颜迁又问道:“那世子此话何意?难不成,适才您在厅中对世子妃所言,皆是假的?”
“我与云珠不会再说假话。”可是萧明章短短的一句话,又打断了颜迁的猜想。
他的神情失望至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会和她说假话, 不就意味着,那些还是真的?
“世子如今到底想要做什么,好歹给我们一个准话,要我们前来帮忙,却又不肯告诉我等实情,世子,三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如今是关系到您自己的血脉,若是世子实在不肯与我等交代,那我等又该如何拼命为世子效力?”
楼空程的话比颜迁要咄咄逼人不少,妙语连珠便压了下来。
其实,同样身为追随桓王府多年的谋士,往日只要是两人同在的情况下,楼空程已经很少如此直言不讳。但是今日,看来萧明章是快要将人给逼疯了。
云珠站在屋外,听着屋内的情况,揪住的衣摆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不到最后一刻,始终不能确认,萧明章到底会如何选择。
她在等萧明章的回答。
屋内的两个人,亦是如此。
他们就这么默契地站在屋内和屋外,任一道墙壁将他们给分隔开,但是期盼着,却是同一个人的答复。
萧明章脑袋微微向外偏转了一些,方才午时,屋外日头正烈,透过纸糊的窗户,秋日的艳阳就这么不带多少暖意地照进来。
他盯着窗缝一角,过了数息,终于,才回过头道:“若是二位军师信我,就该信我如今既能保住女儿,也能保住百姓,如今在此处对我进行逼问,不若多花气力想想,如何才能早些救出阿稚。”
“……”
他如此严肃的质问,竟就这般被轻而易举地揭过,楼空程猛然摇头,未置一词,扭头便打开了书房的大门。
云珠被打了个措不及防,站在书房外的空地上,就这么和他四目相对。
楼空程:“……”
他瞪直了双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驻足在台阶上,一时是出门也不对,回去书房,也不对。
颜迁见他开了门却还不离去,追上前去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不过须臾,他便也跟着见到了站在门外的云珠。
颜迁:“……”
秋日小镇上的书房小院逼仄,容不下这许多的人影,颜迁嗅着草原上吹来的几缕秋风,突然间疯狂地咳嗽起来,一咳便止不住。
楼空程见状,道:“时辰还有空闲,我赶紧喊个郎中来帮你看看?”
颜迁点点头,两人就这么一唱一和,彼此搀扶着,离开了面前的土地。
一时间,院中只剩下云珠和阿雁还站在萧明章的书房门外。
萧明章走出门来,站在台阶上便能同云珠对望。
“你早知晓了我在此处?”
面对着萧明章的目光,云珠倒是没有适才面对颜迁以及楼空程时的尴尬,她很自然地昂首,去问萧明章。
“是。”萧明章回答道。
“所以适才那些话,也都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实则你心里的打算,只有你自己知晓。”云珠一把拆穿他的骗局。
“不是。”萧明章却道。
“云珠,我说过,我不会再骗你。”这是萧明章近来不知道第几次重复这句话。
云珠只觉自己耳朵都快听出了茧子。
若是萧明章不曾发现她也就罢了,如今,萧明章既发现了她,那她如何能保证,他的那些话,不是刻意想要她听到的。
“萧明章,我不听这些虚的,我只要我的女儿平安,若是你能将我的女儿平安带回来,那你从今往后便是说什么我都信你,可你若带不回来,那我此生再也不会原谅你。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当真再也不用相见了。”
云珠总算没有再揪着阿雁的衣摆,但她双手交叠在身前,青嫩的指尖彼此陷在一起,扣住的全是自己的皮肉。
她和萧明章说罢,同样扭头离去。
便跟颜迁以及楼空程一般,他要做怎样的选择,他要给出怎样的答案,全只在他一人。
只是给出答案之后,萧明章也得独自一人,承受给出这个答案的结果。
谋士需要有前途和为民着想的主上;云珠需要的,则是一个能真正护住她和女儿周全,一个能真心托付的亲人。
若是这二者注定无法兼顾,那最后的选择,只有萧明章自己权衡。
—
“公主,咱们就这么放过他了?”
离开萧明章的书房,阿雁一路跟着云珠,其实有些不解她说的话。
在她看来,她们就该找萧明章大闹一场才是,上一回面对这般的抉择,他已经选择过一回放弃云珠,这一回又是一样的情景,他虽不曾放弃阿稚,但如此模棱两可的回答,是在糊弄谁呢?真以为他说几句一定会救回人的好话,又说自己不会再骗人,就万事大吉了吗?
“阿雁,还有两日的功夫,等他看看吧。”
阿雁正是义愤填膺的时候,冷不丁,听到云珠这般的回答。
阿雁的斗志瞬间被浇灭了大半,她眨巴眨巴眼睛,盯着云珠。
自从萧明章的书房院子里出来后,云珠的眉宇间便似乎笼罩上了一层乌云,鸦羽似的睫毛低垂下来,遮住她大半的眼睛,有如乌云遮日,不问天色。
阿雁默了默,随后,问云珠道;“公主不会是心软了吧?您心疼起萧明章了?”
“我没有!”纤长的睫毛终于翻了上去,云珠抬起头的瞬间,矢口否认道。
“……”
阿雁其实只是想要试一试云珠,不成想,玩笑似乎开过了头,云珠掀起的浓重眉宇之下,是一张冷凝到可怕的脸。
“阿雁,我不会心疼他,阿稚如今的苦难全是他带来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心疼他,但是,我也想看看这次的机会,他到底会怎么做。”
说话的事情,不过上下嘴皮子一碰,做不得数,唯有一个人真正做了什么,才是实打实的算数。
既然萧明章的话模棱两可,已不可信,那么如今与他争吵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唯有结果,方可见真章。
只剩最后两日的时间了,云珠不介意再等萧明章两日,她信他的那几个军师,定也是这么想的。
吵归吵,两日之后看结果才是真事。
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一切都还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何况……如今正是营救穆昭稚的关键时期,穆昭稚尚未解救出来,云珠不想将自己的精力再过多地消耗在争吵这等地方,她要留着体力,参与他们的那些事情,好好地把穆昭稚给找回来。
—
翊王留在瀚则镇上的眼线,差不多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全部被抓了个完全。
审问这些眼线的事情,由萧明章本人来进行。
云珠则是坐在边上看着。
萧明章先问了几个人关于穆昭稚行踪的事情,自然,这几个人嘴巴都硬的很,统一口径,说是不知晓这回事情,也不知晓萧明章是谁。
萧明章很少有如此没有耐心的时候,若是寻常云州府衙当中的犯人,他说不定还会跟人慢慢循序渐进,但是在听到这些人统一的口径之后,他便直接大手一挥,将他们全都拖下去严刑拷打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宅子里没有适合做牢房的屋子,那么这些人,就全部都直接放在院子里折磨。
云珠坐在厅堂中,听到一声又一声鞭子甩在他们皮肉上的声音,紧接着,又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哀嚎,那声音像是衣裳被撕裂,又像是山谷被天灾给崩坏,紧跟着地动山摇。
可是云珠神情淡漠,似乎再大的灾难,于她而言,都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
她岿然不动,毫无同情可言,满心只有女儿的安危。
终于,在这般非人的折磨之下,有人撑不住,和萧明章缓缓举起一只血手,说要招认。
萧明章便喊人将他给拖了上来。
只见那人手指着东北的方向,道:“人在那里……关着……,翊王也在……在那……”
凉州出去东北方向的城池,是谒州?
得知消息的云珠和萧明章双双看了一眼,追问道:“谒州?”
那人已然皮开肉绽到说不出话来,闭了下眼睛,权当是默认。
好容易有个具体的地址了,云珠心急,还想问出更多,可是萧明章拉住了她。
他喊人将此人给抬了下去,还特地在所有人的面前道:“寻镇上最好的郎中为他医治,一定要将人给治好,若是镇上的郎中不行,便去凉州请,总之,不许落下病根,日后直接收编王府的军队。”
“是。”无圻像模像样,根据萧明章的嘱咐便离开了厅堂。
厅堂外,还有许多翊王的人手,皮开肉绽的时候,他们不曾想过投敌,但是听到萧明章的那些话之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的脸色堪称精彩纷呈。
不过片刻,便又有一只手举了起来。
萧明章等的便是这一刻,他歪头看着此人,并没有再像上一个那般,很快拖他起来。
他打量了他好几息的功夫,这才道:“你也有消息?”
“有,适才那个人,那个人说的是假的!翊王他根本不在谒州,那是他安排人准备的假说辞……他们,他们从始至终都在雍县,他挟持了雍县县衙,如今就在县衙里住着!”
“叛徒!”
此人说罢,很快,便有人跳了出来怒骂。
云珠原本还深信不疑女儿就在谒州,如今听了面前两个人的对话,一时竟又不知道,人到底是在雍县,还是在谒州。
“信我!我是真的想活命! 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举手者并不理会旁人的怒骂,他撕扯着嗓子,只顾和萧明章乞求道,“桓王世子,你要知晓这等随时会掉脑袋的差事,不到万不得已是没有人愿意干的,哪个正常人会愿意做这种送命的勾当!我是真有自己的苦衷,我如今已经将自己能告诉你的全都告诉了,我求求你,放我一马,送我去医治吧!”
“上有老、下有小?”
萧明章走到此人跟前,蹲下身去,直视他的眼睛。
那人近乎疯狂地点着脑袋。
萧明章又对着他血肉模糊的躯体凝视了片刻,这才勾起唇角,又招来无圻,道:“行,那就予他同适才那个一般的待遇。”
举手者霎时乐坏了,喜形于色,适才的伤痛在即将到来的巨大惊喜面前,似乎完全不值一提。
云珠看着人就这么被抬下去,皱起眉,忧心忡忡道:“如今已有两个地方了,我们到底要去何处寻人?”
“派大部分的人马去雍县,小部分人马去谒州。”萧明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等更多的人再举手,直接做出了决断。
云珠不解:“你是如何肯定的?万一人就在谒州呢?”
“就在谒州,我们也有办法将阿稚给带回来。”当着众多人的面,萧明章紧了紧云珠的手心,与她宽慰地笑了笑。
“……”
云珠却并不想同他相笑。
只要是女儿一刻没有回到她的身边,她便一刻都不敢安心。
她和萧明章又道:“那你们接下来是要去雍县寻人吗?我也要去!”
好容易有了女儿的踪迹,云珠想第一时刻见到人。
“你别去。”可萧明章道。
“云珠,雍县距离此地少说也有半日的路程,你从昨夜到现在便没有阖过眼,不能再赶路了,你若是信我,便去榻上好好地睡一觉,说不定,等你睡醒之后,我便已经带着阿稚回来了。”
云珠才不信,自己一觉睡醒,萧明章便会带着穆昭稚回来,她还想争取一下机会,可萧明章就是无论如何都不带她。
“云珠,你也不想等到阿稚回来,你却病倒了吧?”
萧明章来来回回只会这一句威胁,可就是这一句威胁,死死地拿捏住了云珠的命根,叫她每次想要反驳,都自知理亏,说不上多少的话。
到最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明章带着大部分的人马离去,颜迁和楼空程二人,也分别一个去了谒州,一个跟去了雍县。
家中空空荡荡,除了她和阿雁,便只剩下了小部分的护卫,牢牢护着她的安全。
“其实我觉得他这些话倒是说的没错。”阿雁难得也有附和萧明章的时候。
在所有人都走后,只有她还陪在云珠身边,道:“公主不会功夫,去了也是没什么大用,不若趁此机会,好好地休息,阿稚经历了一番这样的事情,想必心中定有许多的恐慌,到时候回到家,还需公主精力充足,多加安抚呢!”
“但……”云珠哪里不知萧明章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可她总是放心不下女儿,总是想要女儿安全之后,也能够第一眼见到自己。
“这样,公主先去休息,我去暗中跟着姓萧的他们,如何?”阿雁见云珠实在放心不下,便如此提议道。
“你……?”
云珠迅速摇了摇头。
她从昨日熬到现在有多久没睡,阿雁便也跟着有多久没睡,她的身体已经快要撑不住了,阿雁纵然习武,也是个寻常姑娘家,又能比她好上多少呢?
“罢了,等萧明章回来吧……”
云珠执起阿雁的手,暂且放下心中一些乱七八糟的猜想。
她带着阿雁去到了先前睡过的萧明章的床榻,如今这个时候,她也管不了许多了,和阿雁一人一半沾着枕头,一起倒头就睡。
累极了的人,是不会做梦的。
一觉睡醒,天又已伸手不见五指,没入深夜。秋意渐浓,草原上寂静一片,除却那股子妖风,越发勾魂摄魄,阴寒嚣张似黑白无常从阴暗地底捎带上来的。
云珠在一片风吹之中推出门去,见院中除护卫外,别无身影,便知萧明章果然还是没有回来。
她心下失落,却又知晓这是理所应当。
雍县距此地和凉州差不多远,快马加鞭,再紧急的来回也需半日多,萧明章还要去救人,怎可能会这么早回来。
但她既醒了,又不可能会再睡着。
云珠便独自去到了厅堂里坐着。
这是三日之间的第二个夜晚了,过完这夜,明日便是第三日了。
云珠在厅堂间不住祈祷,若是萧明章还不能带着阿稚回来,那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或许是面目可憎的疯子,或许是狰狞失控的人面兽。
她自己也不敢保证些什么。
她在厅中又一次从天黑等到了天亮。
终于,一声鸡鸣划破晨晓,意味着黎明的到来。
云珠在清晨未散开的薄雾间,突然听到一声——
“阿娘!”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萧明章受伤了
那是……穆昭稚的声音?
云珠茫然地抬起头, 朝着寂静的门厅外头张望,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女儿,以致出现了幻觉。
但不待她反应, 立马, 便又有一声稚嫩的音色传来——
“阿娘!”
的确是穆昭稚的声音,没有错!
云珠登时如蒙大赦,她慌里慌张,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如箭一般飞奔到了门外。
萧明章的宅院之外, 有一列马车正行驶到了家门口,小小的姑娘从马车中钻出来, 一跃而下。
“阿稚!”
云珠在见到穆昭稚的那一刻,满目泪珠全都涌了出来, 她呐喊着朝小姑娘跑去, 将她紧紧地抱入了自己的怀里。
“阿稚……”
穆昭稚回来了,萧明章真的把穆昭稚带回来了。
云珠捧着女儿的脸,蹲在地上还有些不敢认。
可这是穆昭稚没错。
是她这几日朝思暮想, 心心念念的女儿没有错。
“阿稚……”
云珠除了唤女儿的名字, 一时激动到似乎什么话都说不上来, 她泪如决堤, 蹲在萧明章的宅院门外, 抱着穆昭稚,便像要将她给狠狠勒紧在自己身上。
她全然不敢放手。泪至喘息,过了约有一刻钟的功夫,才想起要检查女儿的身体。
而这不低头不知道,一低头,云珠便发现穆昭稚的衣裙上沾着许多的血迹。
那些血全都干涸了, 糊在她的衣袖上、衣襟上,带着一股宛如铁具生锈的味道。
云珠头脑瞬间空白了下,惊叫一声,隔着衣裙瞬间开始疯狂摸索女儿浑身上下,四肢、肩膀、脑袋……生怕她受什么伤,怕她受到什么非人的折磨。
但是万幸都没有。
刺激的情绪大起大落,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细细密密的银针,将云珠扎到千疮百孔之后,又一针一针地给缝上了。
热泪再度从眼眶之中涌出,云珠摩挲着女儿的脸颊,如同雾里看花一般看着她。
待到又过几许,终于,云珠才想起问:“这些都是怎么回事?阿稚是怎么回来的?萧明章呢?”
她这不是在问穆昭稚,而是恢复了理智之后,问向陪伴在穆昭稚身侧的颜迁。
云珠记得,昨夜是颜迁跟着萧明章去了雍县的,既如此,萧明章不是应该跟着一道回来吗?为何却不见他的人影?
颜迁一言难尽,他还以为,若是他不开口,云珠便是此生都不会主动问起萧明章了呢。
只听颜迁答道;“世子身受了重伤,无法长期车马奔波,凉州距离雍县更近,便暂时先去了凉州医治。”
“受伤?”云珠又问,“他受何伤了?”
“为了救出小小姐,我等连同世子夜半偷袭了翊王所在雍县县衙。县衙里的守卫大半都被翊王换成了自己的人,并非寻常衙役可比,而且,翊王对我们早有埋伏,世子为了救出小小姐,挨了翊王两箭,其中一箭,差点便在心口。”
颜迁终于有机会将昨日夜半所发生之事,如数告诉给云珠。
云珠听罢,眉心深锁,她看看穆昭稚,又看看颜迁,似乎生怕颜迁这是在刻意地诓自己,她柔声又问女儿道:“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小小的姑娘点了点头。
纵然再不喜欢萧明章,可是穆昭稚也的确记得,昨夜是那个人紧紧地将自己护在身前,救出了自己。
漫天夜幕下,他和她说:“阿稚,有阿爹在,你什么都别怕。”
阿爹……穆昭稚从未想过,就是这个抛弃了她的阿娘的人,有朝一日,也会舍命来救自己。
“阿娘,那个人……”穆昭稚每每在云珠面前提起萧明章时,总会停顿一下,“的确是他救的我……他中了箭伤,在这里、在这里……”
穆昭稚往自己的身上比划了两下,示意她萧明章受伤的位置。
一处在胳膊,一处在心口。
云珠脸色渐渐凝重,原来不是假的,原来都是真的……她抚着女儿的双臂,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恰好阿雁从宅中跑了出来。
阿雁原还在睡着,听见外头的动静,慌慌张张跑出门,见到穆昭稚的一瞬息,惊愕声并不比适才的云珠少半分。
她不由分说,冲过来便也紧紧地抱住了穆昭稚。
她喜极而泣,同云珠一般,眼泪和鼻涕一把抓,全都糊在了小姑娘的肩膀上。
还是穆昭稚从容,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雁姨……”
阿雁呜咽着,才不管小姑娘说了什么,抱着她深吸了好几口的气,才肯将人给松开。
云珠原本还想说话,被阿雁这么一打断,话又回到了肚子里。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一行人先进了屋。
阿雁带着穆昭稚先去洗漱,将一身的脏衣服都给换下来;云珠则是将这些赶了一晚上的路的护卫们全都安置好,喊他们暂时不必再忙活。
她忙完了一切,这才打算再去看看穆昭稚。
可是颜迁喊住了她。
“世子妃!”颜迁道。
云珠驻足,这么多年,她何曾再听过有人当面与她唤起这个称呼?
她回头,静看着颜迁。
颜迁自从回到瀚则镇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观察着云珠,萧明章如此地在意这个异国来的女子,如今看来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颜迁便想看看,云珠对萧明章的真实态度。
根据他昨日的观察来看,带云珠回中原似乎是萧明章一厢情愿的想法,而云珠并没有这个想法不说,甚至对萧明章十分厌恶。
她厌恶他们这群谋士,厌恶萧明章,同时也厌恶回去重新做他的世子妃。她如今在意的只有她的女儿,只有她相依为命的侍女。
身为一个谋士,颜迁其实该十分庆幸云珠的态度,因为这意味着萧明章所有的付出都不会收到该有的回报,而没有一个人能在坚持不懈地付出且得不到回报的情况下,还继续坚持做这件事情,十年如一日。
萧明章也不可以。
可是身为一个正常人,颜迁又觉得,萧明章都为了女儿做到了这份上,从他告诉云珠事情始末开始,云珠却都不曾提过一句要去看看他,此人实在太过凉薄。
“世子妃打算何时启程去往凉州?”颜迁干脆问道。
“去凉州?”云珠恍惚看着颜迁,不消片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讥讽道:“颜先生说什么呢?阿稚如今刚刚平安回来,正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候,我怎有功夫去凉州?”
“世子妃难道当真就不在乎世子吗?”到了这份上,颜迁也不和云珠玩虚的了,他追问道,“世子妃,世子此番若不是为了小小姐,何须亲自去往那雍县?如今他受了这般重的伤,世子妃是接到小小姐之后便什么都不认了?连凉州这么近的路途都不去探望?”
“颜先生如今是在质问我?”云珠不想,萧明章的军师谋士当中,竟还有如此意气说话之人。
“颜先生莫不是忘了,我的女儿究竟是因何才会被人劫走。我在三年前就已经离开了桓王府,早已不是你们王府的世子妃,可你们偏偏还要找到我,连累我,害得我的女儿被绑,我没有找你们世子算账便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如今还要我去探望他?那我女儿这几日所受到的惊吓该怎么算?我这几日因此事被耽误的学堂报酬又该如何算?历经此事,从今往后,说不定整个镇上都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那我马上将要动身搬家,所需耗费的精力、时间,又该如何算?”
“你,你……”颜迁不可思议极了,曾经在人前总是言笑宴宴、明媚似天上炽日的世子妃,究竟是何时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斤斤计较,唯利是图,小肚鸡肠!
他迟疑了许久,才和云珠道:“纵然此番是世子不对,害得小小姐遇难,可他已经全力在弥补了,世子妃不愿去探望也就罢了,还如此出言伤人,实非良人所为!世子妃身为小小姐的母亲,就该为小姑娘做好表率才是!”
“表率,我非表率,难道你们就是表率?”若非提前知晓此人是军师,云珠真是要好奇,萧明章到底是从何处寻来的蠢货。
“你们关上门密谋要杀了我之时,可曾想过要做我女儿的表率?你们一路追杀我,连到了济州都不肯放过之时,可曾想过我腹中也许正怀着你们王府的骨肉?你们全然不曾为我考虑过,如今倒是指望我来考虑你们?先生真是好大的脸,前日你们出现,我已然没同你们计较,如今倒是站在我的面前,指责起我来了?先生想要教我做事是吗?那我便告诉先生,从古至今,我从未见过有哪一个谋财害命之人,配站着与受害者说话的!你们就当被拖到公堂之上,狠狠地跪在我的面前!求我宽恕!”
“你……”云珠说话丝毫不顾情面,一次比一次尖锐,颜迁自认吵不过这位早已性情大变的世子妃,他失望地摇摇头,心下只道,这也好,她足够薄情,萧明章日后只要热脸贴着冷屁股的次数多了,迟早会心灰意冷,回到他该回去的地方。
他们早已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此事他看出来了,相信萧明章定也不远。
“既然世子妃并不打算与我等和解,那我等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如今是世子安排在此处的,所以不能走,勉强世子妃还要再见我几日,待到过几日世子之令下来了,我定也不会再出现在世子妃面前,碍世子妃的眼。”
“你早该如此。”
云珠的不近人情从头贯彻到了底,面对颜迁的退步也没有丝毫的低头,说完话,便终于可以转身,去看自己的女儿。
穆昭稚早已在阿雁的安排下,洗漱干净,换上了全新的衣裳。
云珠一进门,便嗅到一阵扑鼻的皂角香,桂花精油的味道自小姑娘方才洗过的发间发散而出,浸得满室芬芳。
阿雁正在给穆昭稚绞干头发。
穆昭稚见到云珠,便唤道:“阿娘!”
“哎!”云珠扬起笑脸,走了过去。
穆昭稚头发还在阿雁的手里,见阿娘到了跟前,不管不顾,又昂着下巴窝进了阿娘的怀抱里。
她下巴搁在阿娘的胸膛上,仰脸神采奕奕地看着她。
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初被找回时的疲惫与茫然,此时此刻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氤氲的水汽尚未消散,还是精神真的很好。
云珠轻抚着女儿的脑袋,满眼欣慰。
可是不多时,云珠便听穆昭稚轻声问道:“阿娘,我们接下来……要去凉州吗?”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回到萧明章的身边
“……阿稚是想去凉州了吗?”
满室馨香的屋内, 云珠诧异低头,去看女儿的神情。
穆昭稚抿了下稚嫩的唇瓣。
适才外头人多,她有些好多话不曾和阿娘告诉。昨夜虽然他们营救她成功了, 却是穆昭稚不足三岁的小小人生中, 最为可怖的一日,她其实吓到在萧明章的怀中哭了。
在雍县的两日,那个自称是她十一皇叔的人其实对她都还算不错,不论她想吃什么,想喝什么, 他全部都予以满足,所以穆昭稚也没有太过惊吓到。即便猜到他绑架自己, 动机不纯,但她到底沉着、冷静, 相信着阿娘和萧明章迟早会来接自己, 耐力远超同龄的小伙伴。
但是在昨日的夜里,在一切刀光剑影都在她的面前上演,在她眼睁睁地看着萧明章抱着自己, 身中了两箭之后, 终于, 穆昭稚再也无法冷静了。
她到底是一个才两岁多的小娃娃, 哪里见过什么血光, 当她看到萧明章被箭羽刺中胸口涌出鲜血后,她吓得直接在萧明章的怀里哇哇大哭。
她被萧明章单手抱在怀里,一边哭,一边还不敢乱动,生怕自己会打扰到他的行动。
她的哭声很吵闹,很烦人, 一直等到他们平安抵达马车之中,才算稍微有些安静。
因为萧明章受伤了,马车之中,不仅有她和萧明章,还有许多前来照顾萧明章之人。
这是穆昭稚第一次和萧明章挨得这么近,因为马车中的其他人,她都不认识,她平日里最为厌恶的萧明章,此时此刻竟成了她唯一可以依赖之人。
她只能和萧明章挨得更近一些,更近一些。
她听见那些人在劝萧明章去凉州,他们说凉州距离此处最近,他身受重伤,必须得先去凉州医治,至于瀚则镇,晚一些回去也无防。
穆昭稚睁着圆滚滚的泪眼,初听到那些话时,其实是觉得有道理的。萧明章如今受伤严重,血流了那么多,他是病人,自然一切都得紧着病人先。
可她转念一想,她已经离家两日了,阿娘必定已经为她心急如焚,她若是不能早早地回到阿娘的跟前,那只怕阿娘在家里又要为她劳心劳神。
她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就在她踌躇之时,萧明章道:“……我可以先去凉州,但是你们派一些人马,由颜先生领头,先送阿稚回家吧。”
他的嗓音很虚弱,张口闭口,皆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可穆昭稚一瞬间,觉得自己天都亮了。
他们在夜间的光影下飞驰,月色掠过马车的身躯,在车轮碾压过的道路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我到时候定会到凉州来看你的!”穆昭稚感动之余,便和萧明章做出了这般的承诺。
萧明章和她笑了笑,一边和她说“好”,一边又抬起他那只还算干净的手,捻起帕子,在她的脸颊上擦拭了两下。
他翻动着苍白的唇瓣,叮嘱道:“你记得回家之前,把你的眼泪都擦干净,别叫你阿娘见到担心。”
……
此处没有外人,穆昭稚便将昨夜自己与萧明章的对话,一五一十,全都告诉给了云珠和阿雁。
两人听完她的话后,双双陷入了沉默之后。
许久过后,云珠才又再度抿起一丝笑意,温和地与穆昭稚道:“那好,你容阿娘想想,何时启程去往凉州才好,毕竟阿娘在此处也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处理……这般,你先休息,夜里阿娘再告诉你答案,好不好?”
穆昭稚点了点头,云珠便又轻抚了抚女儿的脑袋,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一路奔波劳累,穆昭稚睡着是很快的事情。
待她睡着,云珠便就出了门。阿雁紧随其后。
“公主,您适才的回答可是认真的?当真要去凉州看望萧明章?”一出门,阿雁便问道。
“是。”云珠道。
阿雁便急得直跺脚:“可是此去凉州,我觉得并非那么简单,公主,万一这是萧明章的计策?是他用来引你上钩的戏码!”
“阿雁……”
云珠面对女儿时,总是需要顾忌着小姑娘的各种情绪,需要克制自己的脾气温和再温和,但是面对阿雁时,她满腹的惆怅,满腹的忧虑,全都可以显露无疑。
她语重心长道:“我或许要做一个冒险的决定。”
“什么?”阿雁不解。
云珠便狠狠地舒出一口气,也将一切都从头说起。
其实,自从穆昭稚被翊王带走的那一日开始,云珠就在想,瀚则镇这个地方已经彻底不安全了,若是萧明章此番真的能够平安地带回女儿,那么一旦接回女儿,她便将立即开启搬家的事宜。
她得带着穆昭稚,再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界才行。
但是偌大的中原疆域,有哪个地方是如同瀚则镇一般,彻底安全的呢?
答案是没有。
至少对于如今的云珠和穆昭稚而言,没有。
自从萧明章出现之后,朝中便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同时盯上了她们母女,翊王是一波,依旧会在关键时刻抛弃她的那些谋士们,又是一波……他们一波接一波,源源不断地监视着她们,无论她们如今搬到哪里,都于事无补。
所以与其去外头找一些不值得放心的地方,云珠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看似有些为难,实则却又十分妥帖的答案——
“等等等等……”阿雁听到此处,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公主,您不会是想带着阿稚,回到那个姓萧的身边吧?”
她瞬间暴跳如雷,尖叫道:“这如何可以!”
“嘘!”穆昭稚刚刚睡着,云珠生怕阿雁的声音会吵醒穆昭稚,连忙将她给拦了下来。
她握着阿雁的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却没有对阿雁的问题进行否认。
其实,回去萧明章身边的这件事情,在颜迁带着穆昭稚回来之前,云珠心中便隐隐有了决定。只是片刻前颜迁实在出言不逊,是以她回答颜迁时,也用了最难听和刺耳的话术。
云珠本意是等穆昭稚休息两日,待她调整得差不多了,她再告诉她这个消息,顺便向身边的所有人告知,她没想过穆昭稚会主动提起这回事情,也没想过,自己会如此顺利地顺水推舟,便足以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如今皇帝时日无多,皇子们为了争夺皇位,打的头破血流,萧明章身边,的确是最安全的,不是吗?”云珠平静地与阿雁反问道。
“这哪里是这么算的!”阿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是,如今的萧明章身边是安全,因为他的身份足够显赫,护卫也足够多,可是……可是……阿雁不能接受,前些日子还在信誓旦旦和自己说绝对不会回到萧明章身边的人,突然就要回到他的身边了。
“就没有别的方法吗?”阿雁为云珠感到心痛。
她不知云珠如今是何感受,但只要一想到她们母女都即将回到萧明章的身边,阿雁便觉得一阵心口疼。
她习武多年,从未在心脏处体会到过如此难以言喻的感觉,就算当初得知萧明章想要杀了云珠,阿雁能感受到的,也只是满腔的愤怒,而非是如今这般欲言又止、心如刀绞的苦闷。
“公主……”
从前千辛万苦逃离桓王府的记忆还历历在目,阿雁迷茫,忽而有一瞬,她似乎不知从前经历的那些意义何在。
“我经历过的所有事情,皆是为了自己日后可以更加放心地活下去。”
阿雁走不出来的迷雾,云珠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雾给吹散了。
“可是到底谁能保证萧明章的确能护住我们的安全呢?这一回,他不就差点连阿稚都没能护住?”阿雁实在是没辙了,见云珠已经下定决心,她只能搬出此番穆昭稚的事情,最后再做一把努力。
“但他好歹愿意以身涉险,去救阿稚,对吗?”云珠浅浅的一句反问,却又叫阿雁瞬间哑口无言。
“阿雁,你知晓的,我们如今,其实都已经别无选择了,对吗?”
——可是阿雁,我们如今已经别无选择了,对吗?
这一句话,终于再也无法叫阿雁对着云珠质问出更多。
阿雁心下愁闷,无法对着云珠发泄,只能又在心底里咒骂了萧明章无数遍。
若不是他的突然到来,她和公主好好地此地生活,又何至于会被逼到如此田地?
她们别无选择了。
她们如今都别无选择了!
明明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和云珠说,可是阿雁到头来,也只能道:“那公主若是想好了,只管去做,我永远都会陪着您就是了!”
—
颜迁得知云珠要启程去往凉州,是翌日一早的事情。
云珠喊阿雁将事情透露给他,并没有自己再出面与他交谈。
颜迁听罢,在厅中站了许久,这才喊阿雁给云珠带回去话,去往凉州的一应事宜,他都会准备妥当,她只管带着孩子,准备出发就是了。
自从离开了桓王府,云珠何时再体会过如此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活都不必自己亲自动手的事宜。
颜迁叫她什么都不用做,她便当真什么都不做,每日除了陪伴穆昭稚,便是去找自己曾经熟络的几位邻里街坊辞行。
这几日间,萧明章府上的事情,也算是闹得沸沸扬扬,一夜之间,也不知为何,有关于萧明章其实是赫赫有名的桓王府世子,而云珠其实是他的世子妃、原本的西域公主一事,便在小镇上流传开了。
小镇上的人再见到云珠,各个都拘谨的很,脸色亦很是奇怪,但听到她即将要走的消息时,每一个人又都流露出真切的不舍。
其中以学究夫人为盛。
云珠和她是最后一个见面的。
在这学堂间待了一个月,云珠和这位学究夫人,俨然已经成为了忘年交。原以为两人还有许多的机会相处,谁曾想,短短的一个月,已是所有。
云珠临走前,将自己在宅子中种的那些花花草草,全都留给了学究夫人,有些实在不方便移植的,她便任它们自由生长,等待着下一位属于它们的主人的到来。
两个人面对面说了许多。
“后会有期。”待到终于要走了,学究夫人感慨着,送云珠到学堂门口。
自从她第一眼见到云珠开始,观云珠的气质和样貌,便知她并非凡人,不想她的真实身份竟如此显贵。
但是回到桓王府,当真就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学究夫人也不知,云珠今日做下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她只能又对云珠道:“希望你日后一切顺遂。”
“夫人也是。”
这是云珠在瀚则镇的最后一日,第二日,颜迁便准备好了所有事宜,带着云珠和穆昭稚一干人等,启程去往了凉州。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三合一) “萧明章,疼吗……
凉州, 统帅府
萧明章几日前便得知,云珠要带着孩子前来,是以这几日, 他一直命人在布置如今的这座宅院。
凉州与西域交界, 自古以来,战事不断,这座统帅府几乎是每一位领兵前来西域的将军都会住过的府邸。
只是萧明章当初一到凉州,便直奔翰则而去,并没有多少的心思布置这座宅子。
如今云珠带着女儿都要住进来了, 萧明章自然要为她们准备最好的一切。
他受了箭伤,前几日一直躺在床榻上, 动弹不得,如今终于可以走动了, 便亲自到了女儿的房中, 将床榻、被褥、茶盏等一应用具,全部检查了一遍。
小孩子喜欢玩闹,所以给孩子准备的东西, 不能太过锋利;穆昭稚正是大量识字和练字的时候, 所以书桌上当有许多的字帖和毛笔供她挑选;她还喜欢看画本, 上回萧明章便在云珠家的床头见到了穆昭稚的小人画本, 都是些类似于孟母三迁的故事, 所以他也得为她准备一些,还有小姑娘最爱的各色衣裳,还有各色裙裾……小小的一间房,差不多转个身就能看到头,萧明章却愣是在房中待了一个多时辰,将屋中所有的东西都检查了过去。
有做的好就赏下人, 有做的不好就立马喊人弥补。
待他缓缓撑着身体,从女儿的卧房里转出来,正好,院外传来好一阵人声,无圻从外头赶着跑来,道:“世子,到了到了!她们到了!”
萧明章立马强撑着身体,又朝院外走去。
穆昭稚小姑娘尚未来过凉州。
此前,学堂之中倒是有旁的小伙伴们到过凉州,回来之后,和她大吹特吹凉州的繁华。
繁华?穆昭稚不懂繁华是什么,是和瀚则镇完全不同的一片光景吗?于是在来的一路上,她便一直都趴在马车上,看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
渐渐的,她似乎也真的懂了什么叫繁华。
从瀚则镇到凉州,不过半日的车程,但她一路看着风景变迁,从满是金黄色人烟罕至的草场,到逐渐出现许多人的村庄,再到高耸的城门口和进城后房屋鳞次栉比的街道,还有街道上怎么数也数不过来的人流……穆昭稚觉得自己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篝火盛典,盛典上汇聚了许多许多的人,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人与人擦肩而过,人与人交流、谈话、贸易,频繁起来,便是繁华。
马车行到统帅府门前时,穆昭稚正好给繁华下完了自己的定义,阿娘喊她下去马车,她便跟着阿娘下去了。
这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宅邸,与前段时日她曾被绑架去过的雍县县衙相比还要大。
穆昭稚不过刚进了门,便觉这屋子的厅堂大到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一进门,便有无数的仆妇朝她涌了上来。
她们一边唤她小小姐,一边拥着她和娘亲,要她们坐下。
在萧明章的家中待了几日,如今,穆昭稚已经可以很是习惯这些人唤娘亲为世子妃,唤自己为小小姐了,但她不理解的是,自己不是来看萧明章的吗?为何这群人要拥着自己坐下,而不叫自己直接去他的病床前呢?
她正疑惑呢,有一阵药香自身后飘来,瞬间阻挠了她的思绪。
穆昭稚回头,只见到一个拖着病体的萧明章。
几日不见,他的脸色一点儿也不比当初分别时好上多少,甚至于更加消瘦和憔悴了,披风虚虚地系在他的身上,犹如挂靠着一根随时会被吹折的树干。
只是他的嘴角是笑着的,所以整个人瞧起来还没有那般糟糕。
穆昭稚站起来,率先上去同萧明章问好。
“几日不见,你的身体可好些了?”她没有喊萧明章的名讳,但是对他的关心是真心的。
萧明章自从进入厅堂后,目光便一直落在云珠和女儿的身上,见到女儿亲自跑过来关心自己,他忍着胸口的疼痛,也要微微俯身,与女儿回答道:“是,多谢阿稚关心,这几日,我的身体好多了。”
穆昭稚便点了点头,又人小鬼大道:“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我和阿娘真的一道来凉州看你了!”
萧明章听罢女儿的话,欣慰地又将自己苍白的唇角勾得越发明显了一些。
“是,阿稚最是诚实守信,我知晓的。”
招呼打完了,穆昭稚便也没有什么好再和萧明章说的,她小碎步又跑回到了娘亲的身边。
云珠拉住女儿的小手,待她在自己跟前站稳,这才不徐不缓地起身,不情不愿地又面对着萧明章。
见到萧明章病容的一瞬,云珠却忍不住眼眸中闪过了一丝讶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萧明章病成这个样子,从前在她面前,他受过最严重的伤也不过是些风寒,纵然憔悴,但好歹形容不至于枯槁,可是今日的萧明章,仿佛是没了半条的性命,立在悬崖的生死线上,摇摇欲坠。
都病成这样了,还要出来迎接她们?
云珠脑海中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可是她转瞬,又便敛起了那些容易叫人察觉的心思。
这么多年,云珠学会最多的,便是如何刻薄地应对所有的情况。
她上下嘴皮子一碰,道:“我还以为,你会躺在病床上,假装自己快死了,好哄我和阿稚关心你呢。”
“我不愿让你们担忧。”萧明章真挚地看着云珠,一句话便回应了她所有的情绪。
云珠:“……”
纵然学得再精明,但她的那些小心思,面对萧明章时,似乎总是有些不够用。
云珠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和萧明章道:“既然你有闲工夫,先为我和阿稚安排住处吧,我同阿稚还有阿雁住一个院子。”
“嗯,我知晓,我早已喊人安排妥当了。”云珠话音落,萧明章的话便已经接上了。
云珠又一次忍不住将目光在萧明章的脸颊上多停留了几息。
几息过后,她才抓紧女儿的手,昂首示意萧明章带路。
“世子……”无圻跟在萧明章身侧,见他又要走动,有些话想要开口。
可是萧明章一个眼神,便叫他又闭紧嘴巴,退了下去。
萧明章慢慢地走在最前头,带着云珠和穆昭稚,去到了她们即将入住的地方。
那是个紧挨着他的主院的小院子,院中三间卧房,最大的一间给云珠,最边上的一间给阿雁,至于中间那间最小、却又采光最足的,是给穆昭稚。
院中还有小厨房和单独的一个书房,一应用具,准备妥当,几乎和她们在瀚则镇上的相差无几。
若说有差别,那就是这地方更宽敞,许多的东西,用料也都更好,更加昂贵。
云珠将小院转了一圈,又将穆昭稚的屋子着重检查了一遍,发现一切都的确布置得妥当,便终于没有再和萧明章发难。
只是萧明章自己还觉得自己布置得不够齐全,道:“明日我喊了布庄和裁缝铺的人上门来,为你和阿稚专门做些新的衣裳,马上要入冬了,也该早些准备起来才是。”
新的衣裳?
云珠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穆昭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年春夏秋冬,都得准备好一批新的衣裳。今年因为萧明章的这些事情,她至今都没想起来要为她开始做冬衣,如今的确是到时候了。
萧明章见云珠没有拒绝,便趁热打铁,又道:“你们在这府上住着,若是后续有什么缺的,全都可以直接和下人们说,此处和王府没有什么差别,你们无需拘束,只管和从前一样就是。”
和从前一样?从前在王府时,不就是她最为拘束的时候吗?
云珠睨萧明章一眼,又想和他说些刻薄刺耳的话,可是观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那些话,到底又没有说出口。
她转而道:“行了,我和女儿坐了许久的马车,累了,你先回去吧,我们要休息了。”
“好。”萧明章很听话,云珠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他转身,慢慢慢慢地离开了这座小院。
穆昭稚站在云珠的身边,看着萧明章蹒跚的身影,道:“阿娘……”
“你想去送送他?”云珠低头,无需女儿多言,直接猜出了她的心思。
穆昭稚一顿,小幅度点了下脑袋。
萧明章是为了救她而受的伤,穆昭稚知晓,阿娘不喜欢原谅他,但她似乎也没有办法看着他总是一个人走在前头。
他不想要任何人的搀扶,那她去送送他,他总是接受的?
云珠垂首,看着女儿单纯的眼眸,很想告诉她,这是萧明章在欲擒故纵,这世上,她最不需要同情之人便是这些姓萧的。
皇亲国戚,到底哪里需要平民百姓的同情?
但想起他刚刚舍命救过穆昭稚,或许他如今在穆昭稚的心中,还是救命恩人的形象,云珠便又到底没有说什么。
知恩图报,的确是穆昭稚如今需要学习的课程之一。
她便跟着女儿的模样,小幅度地也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穆昭稚于是立马跑上前去,走在了萧明章的身侧,一直陪他回到了他自己的院子,她这才毫无负担地回到了阿娘的身边,住进她自己的小卧房。
—
在凉州的第一日,云珠哄完女儿午睡,自己却有些睡不太着。
她侧躺在床榻上,盯着女儿的睡眼,回顾着适才萧明章的一举一动。
其实,在抵达统帅府之前,云珠一直以为萧明章此番定会不择手段、不要脸皮地将她和他自己安排在同一间卧房、同一张床榻上。
根据萧明章的脸皮厚度,她丝毫不怀疑,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衔恩图报。
但他竟然没有。
他不仅将她单独安排了一间卧房,甚至将她在卧房之中的喜好,也几乎全部还原了。
她的习惯,她的偏好,茶具该摆在何位置、茶点该摆在左手边还是右手边,都分毫不差。
这叫云珠很难不去想起从前,从前她还在王府之时,从前她还没有看清王府的一大家子,还没有彻底死心之时,她也是这么被萧明章照顾着,无微不至。
兜兜转转,又走回到了这条路,云珠看似冷清的表皮下,藏的其实是自己也不知究竟在何方的前途。
她只知自己如今要想保命,只能来找萧明章,但是之后呢?萧明章要回中原,她要跟着他回去吗?若是有朝一日,萧明章真的成为了太子,她也要跟着他去金陵吗?
云珠不知,她翻了个身,原本想晚一些去找萧明章的,但是真正到了他的宅邸之中,她似乎并不能如同想象当中的那般冷静。
终于,她也等不了那么多了,直接下榻,往隔壁萧明章的院中去。
去往隔壁的一路,云珠没有叫任何一个人和萧明章打招呼。
她就径自这么走了进去。
萧明章的卧房正好半敞着,屋中是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血腥味,云珠走到一半,便鼻尖嗅着刺鼻的味道,耳中听着郎中中气十足的声音:“之前不是说了,世子这几日下榻,最好不要超过半个时辰,如今血渗成了这个样子,这是走了有多久?”
“有将近两个多时辰了!”萧明章尚未回答,站在边上的无圻便已经抢着替他回答了。
萧明章责备地瞪了眼无圻,便听郎中又道:“这哪里使得!世子也太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若是再继续这般下去,这箭伤莫说恢复了,不更加严重,便是谢天谢地了!”
“我知晓,今日是情况特殊,日后不会了。”萧明章和郎中倒是好声好气。
郎中长吁短叹。做医师的最怕的便是面对着这些身份地位都比自己高上许多的人,这些贵人不遵医嘱,他们做属下的,就算是再心急,也没有办法。
郎中为萧明章上完了药,又一次千叮咛,万嘱咐,这才离去。
云珠站在萧明章的卧房外,与出门的郎中打了个照面。
郎中并不认识云珠,却讶异于她的美貌,愣在云珠的面前过了好几息,才与她躬身,规规矩矩地退下了。
能出现在萧明章的统帅府中,又非下人的打扮,还有这等的容颜,郎中前几日便听这府中的下人道,世子妃带着小小姐,即将前来,只怕这便是传闻当中的世子妃了。
只是……这桓王府的世子妃,传闻不是三年前便死了吗?也没听萧明章有另娶啊。
郎中纳闷着,走着走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便见云珠已经走到了萧明章的卧房门前。
郎中走后,无圻正为萧明章一层一层,重新披上衣裳,冷不丁听见门外又传来脚步声,主仆二人皆抬起头来,望向门口。
“云珠?”萧明章喜形于色,脸上的惊喜无需再有任何的解释。
无圻却没有什么好脸色。
世子这些年为世子妃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一开始,也想着世子能如愿带着世子妃回家,可如今的世子妃也实在是太凉薄了,不论世子做什么,她都无动于衷,无圻渐渐的,已经有些不对云珠抱有期望了。
但他到底还要对云珠毕恭毕敬,道:“世子妃。”
“郎中有说过,你最好要少下榻,为何不听郎中的话?”云珠进屋后,便掠过了所有的客套,径自问萧明章道。
“不过多个把时辰,没事的。”萧明章顿了下,知晓云珠这是听到适才郎中的那些话了,他无关痛痒地笑了笑,并不想她过多地关注到自己的伤痛。
“没事的?”云珠不禁有些恼怒,“萧明章,你这是当真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还是想要在我和阿稚的面前演病秧子,好叫阿稚一直愧疚着?”
“我没有!”萧明章不想,云珠会这般解读自己,他双手强撑着床榻,立马想要起身和云珠解释。
可是他一用力,刚被重新包扎好的伤口便撕扯着血肉,叫他直接疼得待在原地,除了不住深吸着气,痛苦地将眉心拧成川字,旁的什么都做不了。
云珠见状,狐疑地上前,想要查看一番他的具体情况。
无圻却已经蹲在了萧明章的跟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先一步道:“世子!”
萧明章摇摇头,独自垂着脑袋,咬牙忍过了这一番疼痛,才和无圻道:“你先出去。”
无圻不可置信:“可是郎中说了,若是重新牵扯到了伤口,就得换新的药才行,世子适才可有牵扯到伤口了?”
“没有,你先出去!”萧明章咬着牙,话虽如此,额上的汗水却不知不觉,已经密密麻麻地如雨珠般渗了出来。
无圻并不信萧明章的话。但他只是个下人,也没有办法忤逆萧明章的话。
他只能看了眼不曾被赶走的云珠,将桌边的一堆东西指给云珠,道:“这些都是擦拭伤口需要的药膏,还有绷带,有劳世子妃了。”
“都说了我没事!”萧明章呵斥着。
无圻并不听进耳去,和云珠交代完了事情,才躬身退下,顺带将房门也给带上了。
云珠无声看着这一幕,微微蹙起的眉心似乎是在思索,如今这对主仆,是否又是在自己的面前演戏,刻意将萧明章的伤口留给自己包扎。
“我没事,你不必听他的……”眼见着房门就这么关上了,萧明章有气无力,一手扶着床柱,道。
云珠冷眼看着萧明章,想,她的确是没有什么想要主动为他包扎的心思,甚至若是萧明章能这么疼死了就最好,那样,她和女儿就再也不会是任何人可以用来威胁他人的工具,也就再无性命之忧了。
但她到底还是在乎穆昭稚。
只要一想到萧明章就这么没了,穆昭稚必定会伤心,为此而感觉到内疚,云珠便无法对萧明章的伤口真正做到视而不见。
她冷落了萧明章几许,终于,还是道:“萧明章,你有没有事,我难道没有眼睛看吗?还是你觉得,你的属下都可以看出来的东西,我却看不出来?”
“我没有……”
萧明章已经有些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同云珠解释如今的这些事情。
他不想叫云珠知晓自己的伤痛,是因为不想她们为自己担心,不想她们愧疚,可是在云珠看来,这似乎也是错的。
还有今日的那些时辰……他只是想她和女儿能住得更舒服些,并没有刻意地要去增加自己的苦难,从而引起她们的同情……
萧明章有心想将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和云珠解释清楚,云珠却已在话音落后,径自取过了一旁的药膏,回到了萧明章的面前。
她将药膏放在萧明章的身侧,面色平静地去解萧明章方才穿上的衣裳。
“……”
萧明章顿了下,目光随着云珠的双手而动。
他见到云珠面色如常地替自己解开了最外头的衣裳,又面色如常地为他解开了又一层的中衣,终于,解到最后一层里衣的时候,他才见到云珠的手有些迟疑和放缓,但随后,她又面无表情地如同剖开一只动物的皮毛一般,剖开了他的里衣。
新换上的绷带因为适才的一时激动,果然又渗了点血出来。
云珠蹙眉,将绷带一层层解开,终于窥见了其间的伤口。
只差一个指节便直逼心脏的箭伤,在经过了几日的休养之后,依旧可怖到骇人。
鲜血汩汩而出,如同最淋漓肮脏的养分,浇灌着崎岖的土壤。
云珠抬头,瞪了眼萧明章,问道:“这叫没事?”
“……”
萧明章如今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云珠此时此刻对他的一举一动,皆像是天上的恩赐。
他就这么看着云珠,眼神灼热到快要将她融化。
云珠本是想要和萧明章好好冷嘲热讽上几句的,不想却收到萧明章这般的反应,她瞬间理解了萧明章的心思,脸颊刷的一下,也有些生热。
但她到底不是从未经过人事的真少女,很快便镇定下来,又多瞪了萧明章一眼。
她低头,不再和萧明章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先将那点鲜血擦拭干净,而后又用手指捻上药膏,轻柔地晕开在那些伤口上。
她的动作很是细致,极富耐心地一点一点将药膏抹开。
可即便是如此,抹到箭伤中心时,萧明章还是忍不住闷哼出声。
“疼?”云珠问。
“嗯……”萧明章终于不再强撑着,他深深地看着云珠,眼眸中不知何时,竟染上了几丝委屈。
云珠不知他有什么好委屈的,她明明是来和他谈条件的,如今却给他做上丫鬟了,她还没委屈呢。
“疼便忍着!”她于是没什么好气地萧明章告诉,低头又继续为他涂抹药膏。
萧明章闷闷地自嘴角又泄出一点声音,紧抿着唇角,不敢叫云珠发现,自己此番,并非是疼痛难耐,而是在偷笑。
因为他能感受到,云珠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那一双素手柔夷,却因为他的话,打转的动作又轻上了许多。
终于,云珠将他的伤口涂抹地差不多了,她扯过绷带,替萧明章重新一圈一圈地缠上。
缠绷带倒是很方便,不似涂抹药膏那般麻烦,可是云珠的双手不住围着萧明章的胸膛还有身后打转,萧明章过了片刻,便没有忍住,扣住了她的手。
他道:“这个我自己来吧。”
“你手臂上不是还有伤,不能用力?”云珠问。
“那点伤,不打紧的……”萧明章道。
云珠拧眉,如今萧明章说的不打紧,那真是一个字都不能信。
她直接无视了萧明章的举动,继续为他缠绕着绷带。
萧明章轻咳了两声,只能和云珠说些别的话,转移开自己的注意。
他问云珠:“你怎么突然又来找我,是有何事吗?”
“是。”云珠本想给萧明章整理好了一切,再和他说那些事情,但既然他主动问了,她便也顺势说了。
她边为萧明章系紧绷带,边道:“我想和你谈谈以后的事情。”
“以后?”
“是。”云珠终于可以直起腰身,她居高临下地面对着萧明章,道,“我和阿稚此番前来,只是一时的,你别以为日后我和她便会一直留在你的身边,萧明章,你的野心不是要做太子,要做皇帝吗?等你日后当真成为了太子,便放我和阿稚离开,我不要一直在你的身边。”
“……”
她原来是要说这个来的……
萧明章抬头怔愣地看着云珠,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他以为,她终于肯带着女儿回到他的身边,是日后便不会再想走了,原来还是要走吗?
“云珠……”萧明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去接云珠的话。
可是云珠又道:“我并非是来跟你商量的,你若不愿意,如今便可赶我和女儿走,让我们继续流落大街,落到任何人的手里,但你若愿意继续留下我们,便是答应我说的话了。”
云珠并不给他任何选择的权力,今日前来,只是来与他告知这件事情。
萧明章如何能说出一个不字?
不,他一个字都不出口。
不管是女儿,还是云珠,他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人抓走,看着她们不在自己能护住的范围之内。
萧明章眉眼渐渐垂了下去,黯淡的光晕随着他的动作,在他的眼前落下一片阴翳。
他听见自己低声问道:“若是我最后没有成为太子呢?”
若是我最后没有成为太子呢?你和阿稚会因为需要保护,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吗?
“萧明章,我们都走到这个地步了,若是你最后还是没有成为太子,那我只会看不起你。”
云珠悄无声息地落下话音,萧明章顷刻间抬起头来,和云珠四目相对。
是啊,最了解彼此的,永远都是自己的枕边人。
如果到了这份上,他还抓不住皇位,那便是他没用了。
萧明章苦笑着,伤口再疼,也不会让他眼角落泪,可是云珠的话却可以在瞬间刺中他的心房,叫他翻出泪花来。
“云珠……”
“至少如今我和女儿都会在你的身边,对吗?”
不知不觉间,云珠已经给萧明章又重新穿戴好了衣裳。
她的指尖是带着热意的,可是说的话却如同冰块一般,带着人直沉谷底。
萧明章内心的大起大落,全在这一瞬之间。
他不再说话,静静看着云珠出门,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眼前,脚步声也逐渐消弭,才又垂下眼睫。
一滴豆大的泪珠,就这么砸在了他自己的手背上。
—
云珠回到院中,是日,便没有再见过萧明章。
阿雁夜半才回到萧明章的统帅府。
她回到院中,第一件事情,便是敲响了云珠的门。
云珠起身,给她开了门。
阿雁今日自从在萧明章的府中待了片刻过后,便听云珠的吩咐,悄悄离开了府邸,前去查看起了如今镇守凉州的军队情况。
同云珠预料的一样,如今镇守凉州的军队大部是萧明章从云州带来的,和西域的战事暂时止戈,军队如今也便没有太过规矩,基本是散在凉州城的各个军营之中进行休整。
但是据阿雁的观察,凉州的几个军营之中,有一支的进出人数是远远少于旁的。
“我猜是追杀翊王去了!”阿雁道。
“追杀翊王?”
云珠讶异,她的本意,是想要阿雁去简单查探一番萧明章如今手中的兵力,她好对他夺嫡的把握有个大概的估值,哪想,阿雁却告诉她这些。
云珠深思过后,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觉得萧明章会为了女儿做到这个地步。
皇帝尚未立储君呢,翊王是皇帝最爱的小儿子,若是萧明章真的因为穆昭稚的事情就杀了他,那他还想怎么同他爹光明正大地拿到皇位?
萧明章此人,云珠虽然有些时候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清楚的,他和他爹,都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明明有着直接掀桌自己当皇帝的本事,却偏要装君子,非要一步步逼着皇帝将皇位光明正大地给到他们的手中,才肯罢休。
他们不肯叫外人落一点的口舌,不想担恶名,不想做恶人。
“可是我真觉得是如此!”
阿雁自小是在西域的军营之中长大的,如今凉州的情况,她不能说完全地了解,但在仔细地比对过后,却可以窥出一二。
如今军营之中少的那部分军队,正是最靠近雍县的那一支,雍县的事情都过去几日了,若非萧明章授意,这些士兵怎可能还不回到军营?
云珠自然不会轻视阿雁说的每一句话,只是她也实在是不敢信,不敢信萧明章会为了女儿,做到这份上……
“或许也不是为了阿稚,就是他自己想杀了翊王呢?”阿雁道。
“那我们等等看吧……”云珠道。
若是真的去追杀翊王了,那翊王和桓王府闹开的消息,过不了多久,必定会传遍大江南北。
阿雁点点头。
反正这还是云珠回到萧明章身边的第一日,往后她们还有许多的功夫可以观察,也不急在这一时。
第70章 第七十章 云珠,今日是我的生辰
云珠就这么在统帅府中暂时住下了。
她给萧明章的那些条件, 萧明章想不答应也没有理由。
在统帅府的日子没有她起初想的那般难熬,帅府很大,便如同从前的桓王府一般, 她可以逛花园、看山水, 实在闲来无事了,还可以出门去骑马逛街。
如今一整个凉州都在萧明章的掌控之中,云珠最不必担心的便是自己会在凉州出事。
为了女儿的学习,在穆昭稚抵达凉州的第二日,萧明章便为她请了一位专业的女师傅上门教习。
云珠陪女儿听了几节女师傅的课, 认定这师傅没有什么问题后,便也由她去教穆昭稚, 自己落了个清闲。
至于萧明章,云珠自从第一日抵达凉州后, 便没有再见过他。
他被郎中勒令了每日只有很少的时辰可以下床走动, 但由于第一日他的走动已经超乎了郎中允许的范畴,是以,接下来几日, 云珠听闻, 他都被郎中给勒令继续禁锢在了床上。
据传, 那些来自各方的消息, 每日都是直接送到他的床榻前的。
云珠对此没什么好说的, 她不会因为萧明章的病而感到半分的愧疚,只希望他可以一直和自己这般相安无事下去。
但这终究是奢望。
在被郎中勒令又休息了三日之后,萧明章的伤口终于愈合得差不多,身体能够支撑着他下榻整整两三个时辰。
云珠一出房门,便见到了坐在院里的萧明章。
穆昭稚正坐在他的面前,两人中间摆了一盘棋盘, 棋盘上零零几颗棋子,黑子便已经将白子围得水泄不通,无处再下手。
穆昭稚手中执白子,对着面前的棋局,不免满面愁容。
而萧明章悠哉悠哉,看着女儿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便是围棋,我们中原的棋术,博大精深,阿稚若是感兴趣,日后阿爹有的是功夫教你。”
“萧明章!”云珠本还想看看,这对父女俩独处之时,都会说些什么,但是一听到萧明章这话,她便忍不住,冲上去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萧明章和穆昭稚同时回过头来。
“阿娘!”穆昭稚一见到云珠,脸上的愁容便成了甜丝丝的笑意,她丢下棋子,朝着云珠跑过去,被云珠稳稳地接在怀里。
“云珠……”萧明章也慢慢地起身。
“萧明章,你和孩子说什么呢?”云珠抱住了穆昭稚,便没有再上前,而是站在原地,和萧明章质问道。
萧明章笑得如沐春风,不消片刻便知,云珠这是又在意起了自己对孩子的自称。
若是先前在翰则镇上,萧明章定是马不停蹄,要和云珠道歉,坚决不再做这些令她厌恶的事情,但今时不同往日了,眼下的他们是在凉州。
萧明章没有急着和云珠解释,只是又和阿稚道:“阿稚,阿爹和阿娘有些话要说,你先去找旁的人玩一会儿,好吗?”
“……好吧。”穆昭稚思索了一会儿,答应了萧明章的请求。
短短几日,她在这统帅府之中,也是如鱼得水,基本将这府上的结构以及丫鬟仆妇们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她听萧明章的话,很快便和云珠道别,暂时离开了云珠的眼前。
云珠咋舌,低头望着女儿的身影,不知何时,她竟这般听起了萧明章的话。
她满是困惑,终于被萧明章又一声“云珠”,给唤了回来。
云珠回头去看萧明章。
萧明章便道:“我们坐下说吧。”
虽然可以下床,但萧明章的身体还是不可轻易长时间站着,云珠倒也不是那般咄咄逼人之人,他说坐下,便跟着他坐下了。
两人面对而坐,便听萧明章长舒一口气,道:“云珠,我们如今是在凉州,已不在瀚则。”
云珠撩起眼皮,静听着他的下文:
“如今你和阿稚都待在凉州,待在我的身边,一个是我的世子妃,那么另一个,就注定是我的女儿。我知晓,你不喜我这般引导阿稚,可是如今,阿稚必须唤我父亲,必须要以我的女儿的身份,才可在世人的眼中光明正大地存活,对吗?”
“……”云珠能说一句不对吗?
微微颤动的眼睫昭示了她的想法,萧明章便继续风轻云淡地道:“你放心,前些日子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答应,至于‘阿爹’这个称谓,也只是我在阿稚面前的自称,我不会逼阿稚必须得喊我父亲,我会等到阿稚真正愿意的那一日,再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地说出来。”
“只怕你此生都等不到那一日。”云珠毫不留情地朝他泼去了一盆冷水。
萧明章也不恼,一听云珠这话,脸上的笑意便越发舒展:“不管能不能等到那一日,云珠,我只想叫你知晓,我如今尊重你,也尊重阿稚,我不会逼你们做任何的事情,你实在无需对我过于设防。”
那可未必……云珠在心中腹诽,萧明章嘴上说的好听,可现实谁知会是如此的,在她并不知晓的背后,又有谁知,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云珠打量着萧明章,不出多时,便想起了前几日阿雁曾说过之事。这几日不曾见到萧明章,她倒也没有机会将这些事情打探一二……
就在云珠思忖着,该如何开口之际,萧明章道:“对了,还有桩事情,我或许要亲自告诉你。”
“何事?”云珠问。
萧明章便道:“是同西域和谈之事……”
原来,近来中原与西域虽然止战,但一直不曾重新签署正儿八经的止战协议,如今气候越发寒凉,西域每到冬季,粮食素来短缺,物资也总是陷入匮乏之境地,而今年比往年要更加严重。
这也是为何西域总是频频要入侵中原,主动挑起战事,因为他们需要中原的土地,需要固定的粮食与收成,来保证自己每年的生存。
但如今这场战事打了三年都不曾有结果,西域已然彻底知晓,自己没有胜算之可能,今年冬日的物资大匮乏,只能叫他们不得不与中原求和,谈论长时间的安宁。
他们有意派使者前来详谈,而所谓的使者人选,便是当今西域蛮王的二子,云珠同父同母的嫡亲二哥,穆沉霄。
云珠深吸一口气,听到穆沉霄这三个字,脑海中尽是三年前她在凉州城中偶遇自己的兄长,却被告知无法回家的场景。
当时真的只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可以回家,回到属于自己的草原。
但她到底没能回去。
萧明章观察着云珠。
当初云珠是有机会回到草原的,萧明章知晓,但他一直不知晓的是,为何云珠最后选择了没有回到草原,而是在中原的边境小镇里安营扎寨,过自己的小日子。
明明回到了草原,她便是万众仰望的公主,是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她却甘心留在中原,隐居在小镇上,只做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
这些年,对于这个问题,萧明章想了无数遍,却也仍旧得不到答案。
“云珠,若是到时你想见见这个人,我可以为你们安排,西域如今缺少粮食和物资,是他得求着我们谈和,我们有许多的条件可以提,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主动权在我们。”
“不必了。”
就在萧明章以为,云珠必定会想要见一面穆沉霄时,不想,得到的却是云珠冷静又漠然的回答。
萧明章顿了下,又听云珠道:“我已经很久没回西域了,西域的许多话也都忘的差不多了,说不利索,便不见他了吧。”
前阵子还在小镇上用西域话教导学生们的老师,如今却说自己西域话说得不好。
萧明章牢牢地注视着云珠,不过须臾,便点头道:“好,那到时候便由我去见他,虽然是他们先挑起的战事,但西域的百姓们是无辜的,过冬的物资也好,需要的粮食也好,我会尽量考虑到百姓……”
“你不必为了我考虑太多退让。”云珠冷不丁起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萧明章,道,“萧明章,战事是他们主动挑起的,西域的百姓们无辜,中原的百姓们却也无辜,你便按照你自己的步调来,无需为我退让分毫,我如今已然不在西域,你在这些地方为我退让,我也不会领你半分的情。”
如今的云珠到底有多无情,萧明章可算是又见识了一回。
他怔怔地看着云珠,压低的眉眼似乎是在思索,云珠当初到底是经历了何事,叫她连同曾经的母国都变得如此淡漠。
但他尚在思索,云珠却已然没有耐心继续再听他说一些有关于西域之事,她转身欲要离去,萧明章一个激灵,猛然起身这才抓住了她。
云珠回头,同萧明章两两相望。
因为突然的起身,萧明章如今整个人都显得有一些狼狈。
他的身体越过了大半张石桌,这才堪堪抓住了云珠的手,他的腰身躬着,身前的伤口又冷不丁被挤压到,瞬间如片片刀割,寸寸剜心。
他想说话,但张口还要过上好一会儿,嘴里才能吐出音来。
“云珠……”萧明章道。
云珠拧眉:“还有何事?”
萧明章唇色渐渐有些泛白,但幸好,他如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不会再突然渗出血来。
他看着云珠的双眸深邃,见她当真是不记得了,这才有些低落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云珠一怔。
萧明章很快便自己调理好了。
他又笑着和云珠问道:“晚饭我喊人在花厅张罗了一桌佳肴,可以请你和阿稚赏脸,同我一道用饭吗?就我们三个人,一家三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