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章的生辰在每年的孟冬之末。
从前在桓王府时, 云珠从来都不会忘记,但是自从离开桓王府之后,她也一次都没有想起来, 萧明章还有生辰这一回事。
原来他又到生辰了。
是夜, 统帅府的花厅里摆上了一桌佳肴,曜白的烛火熠熠通明,接连交相辉映,宛若在黑夜之中撕下了一块极致的白昼。
萧明章就这么迎来了他的第二十六个生辰。
他静静坐在桌边,等待着云珠和女儿的到来。
其实今日白日里, 云珠并未完全地答应萧明章,今夜定会来赴他的生辰宴, 但萧明章就是笃定,云珠会来, 不仅会来, 而且她还会带着女儿一道前来。
果不其然,他在桌边又坐了有一刻钟的功夫,母女俩一大一小的身影, 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当中。
萧明章欣喜地想要起身, 却听云珠呵斥道:“行了, 你坐着吧, 还要折腾自己的身体, 是嫌自己恢复得还不够慢吗?”
萧明章便在原地不动了。
他的腰背挺直,目光灼灼地盯着云珠,明明听到她的语气并不好,但他的眼眸闪亮,薄唇微微上扬,怎么也挡不住对她的到来而感觉到的兴奋。
“云珠、阿稚, 你们来了。”萧明章此生难得说了一句什么也没有用的废话。
云珠领着穆昭稚到了他的跟前,示意穆昭稚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萧明章。
“这是……给我的生辰礼?”萧明章垂眸,这才注意到,女儿的身前正抱了一纸薄薄的纸张。
纸张背过来对着他,字迹处被穆昭稚牢牢地给捂住了,他于是看不清,上面是写了什么。
直到穆昭稚点头,主动将纸张递给他,萧明章这才能看到,这纸张上写的,赫然是四个大字——
生辰愉快。
那字迹,一看就是出自穆昭稚的手笔。拢共四个大字,每个字大小不一不说,而且很多笔画都歪歪扭扭,毫无章法可言,四个字并排落在纸张上,大大小小,便像是四只强行被束缚捆绑在一起的形状迥异的螃蟹。
萧明章盯着那字迹看了许久,悄无声息,便任眼底的愉悦逐渐爬满了眉梢。
他原只想着,只要她们能来,他便很高兴了,不成想,还能收到一幅女儿亲笔写的墨宝。
她才两岁多,能把这四个字全都认识就已经相当不错了,他对她的字迹,能有什么要求?
“多谢阿稚!这是阿爹今年收到的最为钟意的生辰礼!”他和穆昭稚郑重道。
穆昭稚点点头,欣然接受了萧明章的这份吹捧。
倒是云珠,听到萧明章又在女儿的面前这般自称,她无意识地蹙了下细眉,虽然不满他的举动,但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她带着穆昭稚入座,道:“本想直接过来,但她非要为你写这一幅字。”
“阿稚的墨笔,我会好好地收起来,将来带回王府,裱在屋中。”萧明章道。
“……”
他的确该这般做。
纵然云珠再懒得搭理萧明章,对于穆昭稚这般真挚的生辰祝贺,她也认同,萧明章应该好好珍惜才是。
如今天色已经不早了,待母女俩落座,萧明章便开始为云珠和穆昭稚介绍这桌上的各色吃食。
凉州到底同翰则不同,这是中原与西域交界处最大的城池,凉州的宴席,有许多小镇上没有的风味。
穆昭稚对于这些风味,大多都没有见过,于是一整顿晚饭,听萧明章介绍得津津有味,吃得也津津有味;但是对于云珠来说,今日的菜肴再丰盛,也不过是她多年前就曾熟记与心的家乡味道罢了。
她吃得一般,对这满桌佳肴的口味评价一般,为萧明章庆贺生辰的心思,也一般。
她都已经忘了萧明章的生辰快三年了,若非是今日他特地提起,将下来的许多年,不出意外,她也不会想起。
“阿娘……”正当云珠出神,穆昭稚的一声呼唤,却将她从无边的虚幻当中拉了回来。
云珠垂眸,便见到女儿的筷子上正夹着一块豆乳糖糕,递向给她。
“这是你从前最爱吃的吗?”穆昭稚贴心地将糖糕送到云珠的碗中。
如同白玉的一般的糯米糖糕,上面洒了一层厚厚的黄豆粉,黄豆粉的口感中和了糯米之味的寡淡,中间以细腻的豆乳做粘合,一口下去,三层风味,相佐适中。
云珠愣愣地看着,这是她从前最爱吃的点心没有错,但这道豆乳糖糕,却并非是西域或是凉州的吃食,而是云州厨娘们的拿手好菜啊,穆昭稚是如何知晓的?
恍然间,她抬头看向萧明章:“这是你告诉的?”
“每回自云州出发时,军中都会带几位家乡的厨子,你当好久没吃过这份豆乳糖糕了吧?快尝尝。”萧明章希冀的眼神自从穆昭稚将糖糕放到云珠的碗中之后,便没有落下过。
“……”云珠是许久不曾吃这份糖糕了,但她一点儿也不怀念从前能吃上这份糖糕的日子。
她不顾面前这份糖糕是穆昭稚亲自为自己夹的,推开一些道:“多谢你的好意,但这糖糕我早就不爱吃了,日后你不必费这般的心思。”
“阿稚,你吃完了吗?吃完了,阿娘带你回去休息。”
萧明章眼中的失落顷刻显现。见云珠不由分说,便要带着女儿离去,他忙用尽浑身的力气去扣住云珠的手腕。
他问道:“云珠,我是又有哪里做错了吗?”
“你没有做错,只是这糖糕,我当真早已不爱吃了。”云珠平静地和萧明章回答道。
“……”
是因为不爱吃了。
还是因为不爱当初的人了?
这般的问题,萧明章根本不敢当着云珠的面问,他只能竭尽全力保持自己的冷静,又问道:“那你送了阿稚回去,还回来吗?我还叫人准备了西域的葡萄酒,你说西域的酒都要酿过七七四十九日才好喝,放得越久越好喝,我今日特地叫人准备了一坛放了十年的佳酿,还一口没喝呢。”
中原的糕点她早已不爱吃了,西域的酒,她也早已不是很在意了,云珠并不觉得萧明章会不知晓这些,她不理解的是,为何他明明知晓,却还要孜孜不倦地做些无用的努力。
她以为,第一日到这里的时候,她便已经将话都说的很清楚了,萧明章也应当不会再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了。
她想拒绝萧明章,可是看见萧明章那双浸染着无尽忧郁的眼瞳,云珠又怔住了。
她当着女儿的面,和萧明章相视了许久,细润的唇齿这才吐字,道:“再说吧。”
“那我等你。”萧明章是会得寸进尺的,既然云珠没说一定不来,他便总是愿意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云珠深深地看了眼他,没有再理他,和穆昭稚小姑娘确认好,她已经吃完了,便带着她先行离去。
—
萧明章又独自在花厅中坐了一个时辰。
云珠这一去,没说会回来,也没说不会回来,他便一直在这里等着。
其间,下人们上来,将桌上的饭菜端了下去,又重新热了一遍再端上来。
萧明章眼看着面前原本已经没了热气的饭菜,在厨子们的一通忙活下,又重新冒起了热腾腾的气息,耳边凉风拂过,心中也仍旧没察觉到半分的暖意。
这并非是萧明章第一次在凉州过冬,从前父王被任命为统帅,率军驻扎在凉州,为国朝守卫边境安宁时,他便时常跟随。
但这是他第一次亲自带兵,也是他第一次觉察到,原来凉州不过初冬,便冷成了这样。
明月高悬,却不照人。
它清冷得与凉州的夜晚融为一体,似是没来过,却又真真切切地挂在高空,任人仰望。
终于,萧明章又在花厅中坐了半个时辰,云珠还是没来,丫鬟们小心翼翼,上前来问,是否要将这冷掉的饭菜再热第二遍。
萧明章抿紧了唇,没说话,所有人便都在边上一个气也不敢喘。
直到屋外渐渐又传来女人的脚步声,他们的目光都紧跟着萧明章,一同望了出去,才终于觉得,自己等来了救星。
月色下,云珠缓步回到了花厅,这一方比明月还要耀眼的天地。
没有穆昭稚在,她还是选择了和萧明章隔着一个人的席位坐着,并不紧挨。
萧明章脸颊上的阴霾散去,只在顷刻之间,他的笑意滋生出来,从眼角蔓延到眉梢,不过片刻,便是鼓动的喉结和看不见的胸腔,都写满了欣喜若狂这四个字。
他紧紧地按捺住自己要去抓住云珠的手,才能尽量平静地问道:“怎么去得这么久?”
“阿稚今夜要洗漱沐浴,你觉得等久了?”云珠反问。
“没有!”萧明章立马道。
只要她能来,便是再晚也不久。
他为云珠斟上早就准备好的葡萄佳酿,道:“先小喝一杯吧,我喊人去把菜再热一遍。”
“你不是还受伤着吗?可以喝酒吗?郎中允许吗?”云珠终于舍得看一眼萧明章的胸口,那里不过寸余的地方,她记得,伤口很重。
“允许的。”萧明章自从云珠回来上,脸上的笑意便没断过,“郎中说,可以浅喝一些,有助补眠。”
萧明章每日都睡得很晚,起得又早,这云珠也知晓,即便他受伤了,她听闻,他也是每日事务并不间断,躺在病床上也要人与他禀报才是。
她便再没有说话,端起萧明章给自己斟的一小杯酒,直接一饮入喉。
“喝慢些。”萧明章劝她。
云珠并不听,所有的琼浆玉露一口入喉的快意是许多人都无法理解的,偏她就爱这一口。
她伸手夺过萧明章手中的酒壶,很快又给自己灌满了一大杯。
萧明章总算收敛起了脸颊上的笑意,他沉默地盯着云珠。
适才回去的时候,云珠思索了许久,是否还要再回来陪萧明章饮酒。
她不想再来,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再与他做什么表面功夫,给他希望,可她也的确许久不曾饮酒了。烈酒入喉的滋味自从阿稚出生之后,云珠便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她又饮完了一大口酒,才看向自始至终端着酒盏却还一滴未沾的萧明章。
她问:“你为何还不喝?不是你喊我来喝酒的?”
“我喝。”萧明章顿了下,举起手中的酒盏,没有丝毫的犹豫,对着喉咙也一饮而尽。
云珠轻嗤一声。
西域的男郎和女郎,生来都很会喝酒,他们习惯了大口吃酒,大口吃肉,云珠平生第一次饮酒是在十二岁那一年,她偷偷用筷子沾了一点母后杯中的琼浆玉露,送入自己的口中,只一滴甘露,她便回味无穷,自此,爱上了西域的葡萄美酒。
来到中原后,云珠一开始并喝不惯中原的酒,后来,是萧明章知晓了她习惯了喝西域的葡萄酒,命人备了许多在王府的地窖之中,她才得以时常饱餐。
她上一回这般畅快的饮酒……似乎也是和萧明章。
忽而意识到这一点,云珠轻扬的唇角微微放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萧明章,眸色微有闪烁。
萧明章半挑眉头,并不知云珠透过自己,这是又想起了什么。
但他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不然,何至于对他的嘲讽都要收回,如此吝啬。
他悄无声息的,挪过了中间的一个位置,直接坐到了云珠的身侧。
克制了无数遍的事情,在这一刻还是什么都没有忍住,他将手覆在了云珠的手背上。
“云珠……”萧明章呢喃。
云珠抬眼,忽而之间,察觉到两片炽热的唇瓣,贴在了自己饱满的唇肉上。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云珠的主导
刺目的光晕灼热了人的眼, 厅中不知何时早已销声匿迹的下人们更是叫这份眩晕持续得更久了一些。
云珠恍惚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萧明章对自己做了什么。
她逐渐睁大眼睛, 双手蓄力, 想要推开他。
可是萧明章不知何时竟又扣住了她的手腕。
云珠只能别开自己的脸,任唇瓣自他的脸颊滑过,留下一片濡湿的印记。
“萧明章!”云珠侧过脸,从潮湿的记忆之中挣脱出来只需一刹那,她怒问道, “你发什么疯?”
她挣着自己的双手,若不是真的亲眼见过萧明章的病体, 就凭他如今的力气,她怎么也不肯信, 他是病着的。
“云珠……”萧明章呢喃又唤了一遍云珠的名字, 眼看着她的离去,他忍不住继续追寻上前,将滚烫的气息全都吐在她的唇边。
“我没发疯。”他克制着, 道, “我只是……快要忍不住了。”
“忍不住什么?”云珠问。
她如今正在气头上, 毫无思考的想法, 停顿了片刻才明了, 萧明章忍不住的是什么。
萧明章喉间哽咽。
他们分别有三年多了,这三年来,他没有一日是不想着云珠的,每每想念云珠的夜晚是怎么过的,只有萧明章自己知晓。
重新见到云珠的第一面,萧明章其实就想紧紧地抱住她, 向她诉说自己的思念,向她保证,自己日后都会好好地护住她,可是云珠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这一路,阴差阳错走了太多的弯路,到如今才有机会和云珠坐下来好好说话,才有机会叫她终于肯回到自己的身边。
虽然还是心不甘情也不愿,但萧明章实在不想再等了。
他拉着云珠的手,缓慢松力,粗糙的指腹改为不住在她的手背上打着转,慢慢研磨。
云珠被他勾的一时心思竟也有些缥缈。
此番决定回到萧明章的身边,云珠便没想过,他会放她单独睡一张床。初来之日,见到自己竟有独自一间卧房时,她还以为萧明章是转性了,真的要做表里如一的君子。
却原来还是小人。
眼见着他那张俊脸又在朝着自己逼近,即便病了,也不见一点丑态;喷薄而出的热气全都呼在了她的脸颊上,云珠知晓,自己若是再不制止,只怕再没有机会了。
她终于可以抬手抵住萧明章的胸膛:“萧明章!阿稚还在等我回去!”
萧明章果然被她的声音弄得停顿了一瞬,但不过一瞬,他便又再度倾身吻了上来,恍若没听见一般。
云珠被他扣住了下颈,毫不犹豫地夺走了呼吸。
厅堂里再没有别的人,萧明章的吻也不似方才那般轻柔,而是一来便如同狂风骤雨,急促又用力。
云珠被他弄得一时有些懵,双手推拒了几番,见怎么也推不动之后,她便有些恼怒地咬住了萧明章的嘴角。
“嘶……”萧明章的唇角被她咬出了一丝血腥,云珠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喘出一声难耐的倒吸。
但萧明章并不放弃,或许他自己也知晓,再没有比今夜更为合适的时机,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
他带着血腥,也要撬开云珠的齿关,长舌自她的唇齿之间扫荡而过,搅得花厅一时之间,满是更加激荡的水声。
他拉着云珠,扣紧云珠的腰身,逼她和自己坐得越来越近,身体双臂紧贴着还不够,他还要抱她到自己的腿上,抱着她,和她再没有一丝的缝隙。
云珠劝退无能,反倒被萧明章这一串举动弄得有些措不及防,坐在他腿上的刹那,她第一反应竟不再是他的登徒子行径,而是问道:“你身上不是还有伤?”
“好得差不多了。”
萧明章闭着眼,云珠也不知他是瞎说还是当真。
她只能攀着他的肩膀,分明是被逼迫的举止,但到了此时此刻,竟还要主动小心翼翼的,不敢太刺激到他的身体。
萧明章吻得很是动容、沉浸,云珠仰面撑着身体,反倒比他要辛苦百倍。
他们不知在花厅中搓磨了多久,云珠一开始还会反抗些许,但到了后来,不知是累了,还是实在自暴自弃,她不再抵抗,反倒开始回应起萧明章,和他一道沉浸在了这一隅安静的天地里。
她的双眼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额上沁出的汗水辛咸,被萧明章长舌一卷,便全部都拆吃入腹。
“萧明章……”
云珠被他舔舐的动作刺激得浑身都在颤抖,她又想推开萧明章了,离得他远一些。
但到了这个时候,才是一切都真正由不得她了。
萧明章用自己并未受伤的那只手臂一把抱起了人,便往主院而去。
云珠惊呼一声,双脚突然的腾空叫她感觉到深深的不安,月色照在头顶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过来,萧明章是要带自己去做什么。
灼热抵上她的小腹。
云珠一路的忐忑与心惊,在这一瞬间,终于都有了实感。
不,不对,不是……云珠有些弄不明白,为何自己突然就到了此处,落到了这般的境地。
她抬脚去踢萧明章,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控住足尖,搭到了宽厚的肩膀上。
云珠无奈之下,问:“萧明章,你身体……”
“没事。”萧明章此时便是再有事,也不可能在云珠的面前承认。
他身上的汗并不比云珠少多少,汗水滴落下来,大滴落在云珠的脖颈上,烫得她眉心直皱。
事到如今,再走的确是不可能了。
云珠深深地看着萧明章,这三年间,萧明章茹素了有多久,云珠便也同样茹素了有多久,从前抵足而眠的快感她不是没有再想起过,但每每想起,她都只会怒骂自己的不争气。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体比头脑更加地想念萧明章,想念他给自己带来的恣意与疯狂。那些夜晚,她久久难忘。
如今,再看着眼前人,云珠眼一闭,心一横,用尽浑身力气,终于把萧明章给推开了一些,她借着腿上的力道,一个翻身,反过来跨坐在了他的身体上。
她以压倒性的姿态,摁住了萧明章的双手,不叫他再胡作非为。
萧明章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可不过须臾,他便似乎理解,云珠是要做什么。
他的眼中逐渐带了些许悸动,身体也变得比先前还要活跃不少。
“不许乱动!”云珠喝住他,以一个绝对上位者的姿态,凌驾于萧明章之上。
萧明章便乖乖地不动,将自己浑身上下,全部都交由云珠来掌控。
他期待地看着云珠。
他们之前不是没有尝试过这种方式,从前在王府的三年里,他们什么都做过。一般这个时候,云珠会比萧明章表现得还要兴奋。
而他仰望着她,能看到一个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云珠。
平时的云珠更习惯躲在萧明章的怀里,予以予求,表现羞赧,但是一旦换到这样的姿势,或许是因为缺少怀抱,或许是因为缺少遮掩,就这么完完全全地暴露在萧明章的眼中,云珠整个人都会变得异常紧张。
她紧咬的唇瓣像是熟透的樱桃,脸色潮红欲滴,叫人只消看一眼,便忍不住想要采撷。
萧明章难耐地动了动喉结,脑海中已经满是从前云珠的模样。
从前……现下……
过去与当下重叠,萧明章越发地期待云珠接下来的表现。
可是云珠却慢慢地下了榻。
萧明章愣了一下,立马起身想要挽留,却见到云珠手中拿着几根从床前帷幔上解下的绸带,又不紧不慢地走了回来。
萧明章有些不明所以。
云珠手中握着绸带,却已经兀自上手。她将萧明章的双手举过头顶,绑在了床柱上,而后,又将他的双脚也用同样的方式,熟练捆绑牢固。
萧明章眼中逐渐流露出恍然大悟。
他身体一下变得比先前还要兴奋百倍,云珠睨了一眼,轻拍了拍,才叫他不至于激动得那般厉害。
“当真想要?”云珠最后一次问萧明章。
“是。”并没有人碰他,萧明章却已经自己又喘起了粗气,不假思索地回答。
云珠便再也没有说话,她绷紧了神色,面容严肃,缓缓掌控住萧明章的浑身上下。
既然都是需要,那从前一直都是萧明章主导,云珠想,这一回,她怎么也要自己做一回自己的主导。
萧明章又如何,躺在床榻上,还不是唯她所用的东西?
床前没有点灯,帷幔落了下来,便将外头的许多光亮都隔绝了。
只剩丝丝缕缕的朦胧光晕,笼罩着床榻上的两人,深深浅浅,此起彼伏……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翊王死了/污秽的真心
一晌贪欢
翌日, 云珠自萧明章的屋中出来已是日上三竿。
她头顶孟冬之初的太阳,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希冀着不会有人发现自己。
但是很可惜, 怕什么便来什么, 她一进门,穆昭稚便从屋中跑了出来,激动地喊道:“阿娘!您回来了!”
云珠浑身一僵,只能立马拾起笑脸对女儿点头。
“是。”她佯装落落大方道,“阿稚今日可也开始用功了?”
“嗯!”穆昭稚点点头, 自从到了统帅府,她再也不用每日起床步行赶往学堂了, 萧明章为她请的女师傅会自己到府上来,在她的小书桌前教她。
果不其然, 女师傅就跟在穆昭稚的身后, 出来和云珠打招呼。
云珠便对女师傅也笑了两声。
穆昭稚很是好奇,云珠昨夜去了哪里。
自从到了统帅府后,穆昭稚不仅不必亲自再去学堂, 而且有了自己的小卧房, 渐渐的, 她已经不用再和阿娘挤在一张床榻上睡觉了。
可即便如此, 阿娘还是会每日早早地起来, 为她梳洗打扮。
可是今日清早,阿娘不在,穆昭稚原想去找萧明章,请他帮忙找找阿娘,是阿雁拦住了她,告诉她她知晓阿娘在哪里, 穆昭稚这才没有去找萧明章。
雁姨说阿娘今日一定会回来,果然,这就回来了。
云珠面对着女儿天真的提问,在原地思索了有一会儿,才道:“昨夜我是和你……阿爹,有些事情要谈,谈完太晚了,我便干脆宿在了他那里。”
原是如此。
穆昭稚点点头,如今萧明章不能说是她最为放心之人,却也的确算是她最为放心的男人,阿娘和他待在一块儿,她便再也没有任何担忧了。
“那阿娘可用早膳了?”她小小的一颗脑袋,仰头关心着云珠,真是人小鬼大。
云珠又顿了下,摇摇头。
穆昭稚便立马催促道:“那阿娘快去用早膳吧,我要去回去继续练字了!”
小穆昭稚如今一日下来,有许多的课业需要做,云珠忍俊不禁,听见女儿的话,也学着她的模样,点了点头。
“好。”她答应下来,穆昭稚这才复又跟着女师傅,回到了书桌前头。
云珠目送着她们的背影,眼见着穆昭稚和女师傅都进了屋,她却并没有如同承诺的一般,快去用饭,而是径自摸着院中的石桌,坐了下来。
昨夜……刚从萧明章屋中出来时,云珠还想将昨夜之事忘个一干二净,最好不要再有任何的人问起,如今穆昭稚这么一提,难忘的记忆便又扑面而来。
昨夜的事情,对于云珠来说,完全是个意外。
她只是想再回去和萧明章喝几口许久没喝过的酒,至于和他再度同床共枕,这并非云珠所想。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昨夜的萧明章的确叫她觉得欢愉。
一开始,一切都还是云珠自己主导,所有的事情都是温吞又生涩的,毕竟她已经三年未曾经历过这些,整整三年,教她一朝便全部回想起来那些技巧并且熟练运用,这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何况她还要考虑着萧明章的伤口,不敢太过大动干戈。
在她不紧不慢地折腾了两回之后,终于,事情的主动权,便由萧明章夺了回去。
他似乎早就不满她很久了,一朝挣脱了绸带,便将她给颠倒回了该去的位置。
此后的事情自然不必多言。
即便是受了伤的萧明章,下腹还是相当有力的,云珠一边担心着他,一边又感受着他那些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技巧,不出多时,浑身便都布满了青紫。
得亏如今已是孟冬,她中间的里衣带着夹领,不然云珠甚至不知,今早的一路,她要怎么从萧明章的主院回到她自己的院中,穆昭稚见到那些,又要如何询问。
萧明章……一想起这个人,云珠的头又疼了起来。
理智告诉她,昨夜之事,她并不需要付什么责任,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她只不过是和萧明章风雨了一场,又不是彻底地重新在交心,哪里需要谈什么以后;可是今早的萧明章,却似乎有重新缠上她的意思。
今日她睡醒时,难得,一向早起的萧明章也还没有起身。
他的身体赤|裸,除了胸口缠着的几圈绷带,别的再没有任何的遮挡。
他就这么看着她,在她醒后,又不由分说地吻上了她。
若非是云珠跑得快,他估计还会压着她做一些更加过分的事情。
云珠可以接受一时的欢愉,却不想与他长久。
她在院中一坐便是好半个时辰,直到阿雁自外头习武归来,见到云珠坐在院中,不禁问:“公主昨夜是和萧明章待在一块儿?”
“……”云珠对阿雁便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她缓慢眨了眼,算是默认了。
阿雁便沉默了片刻。
其实,同云珠一样,在云珠做下回到萧明章身边的决定时,阿雁便觉得,她这是要回去继续同萧明章同床共枕了。
不想,萧明章竟特地为云珠也安排了一间卧房,这叫阿雁当初难得高看了他几眼。
结果就这么几眼,不成想,短短几日,萧明章便忍不住,又彻底原形毕露了。
“那公主可要搬过去与他同住了?”阿雁问。
云珠慌忙摇头:“不去!”
虽说昨夜荒唐,但不论是昨夜还是此时,云珠都清醒得很,她和萧明章之间,绝对不会是从前那般,她一时半会儿也是绝无可能搬回去与他同住的。
阿雁便又微微颔首,她不是穆昭稚那般的小孩子了,纵然还没有尝过男欢女爱,却也知晓,许多时候,许多事情,都不必寻求一个结果。
她便放心道:“那公主开心便好!”
云珠大抵能猜到阿雁的回答,毕竟她对她的愿景,除却开心与平安,当真再没有其它了。
云珠于是也关心阿雁,问道:“怎么今日出去练武,这般晚才回来?近来是在学什么新的招式吗?”
“是有在学,但是公主……”阿雁左右环顾,原想着等进了屋再和云珠说,她这么一问,她忍不住蹲在云珠的身前,便与她道,“我今早似乎听到有关于翊王的消息了。”
云珠霎时定睛看她。
此事一时半会儿在外头说不明白,阿雁便干脆拉着云珠进屋。
原来近日,为了更好地打探萧明章军中的情况,阿雁便自告奋勇,去找了萧明章身边的护卫无圻,称自己是想要学些军中的招式,也想进军营里瞧瞧。
无圻是认得阿雁的,听罢她的要求,去得了萧明章的首肯,便放她进军营学招式了。
阿雁所在的军营并非是人最少的那一支,但这并不影响军营之间的消息是互通有无的。
她今日去军营点卯训练时,便听军中有士兵提起,那边营帐的人回来了,大抵是事情办完了。
“你如何能确认,这事情必定是指翊王?”云珠问。
“我不能保证。”阿雁大咧咧道,“但我觉得公主若是在意,今日便可去问了,士兵们都回来了,这边再一签止战协议,再过不久,萧明章便可班师回云州,甚至可能是回金陵了,可是咱们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云珠绞紧双手,不知为何,却始终不是很愿意去问萧明章有关于军营的事情。
若他此番派兵而去,追杀的并非是翊王呢?她到时候不是又自作多情了吗?而且,她始终觉得,若真是翊王,萧明章定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可以揽功的机会,憋着不来告诉她。
他如今不是巴不得在她和阿稚的面前博好感吗?这么要紧的事情,他怎会不来与她告诉呢?
云珠这般想着,阿雁已经着急地问道:“公主可还是不信萧明章会为了阿稚做到这份上?”
她轻而易举地便又点出了她的一桩心事。
云珠莫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萧明章如今看来是很喜欢阿稚这个女儿没有错,但是当初,他也是这么对她的,后来呢?虽然说,当初的一切他都已经解释清楚了,但云珠心中始终还是有一个疙瘩。
若他此番并未派兵去追翊王,那说明她和女儿在萧明章的心目当中,其实都比不过所谓的权力重要,那她真的还要和女儿一起留在萧明章的身边吗?
“公主不愿问,那我去问,左右我不在乎他的感受,也对他没有什么阴影。”阿雁道。
“阿雁!”云珠拉住阿雁。
萧明章心防重的很,这种事情叫阿雁去问,多半是得不到什么答案的。
若想得到答案,只有她自己前去。
她想和阿雁说再等等,等等看,萧明章到底会不会自己上门来,可还不等她的话出口,立马,便有人敲响了她们的屋门。
阿雁问:“是谁?”
“我。”
萧明章?
阿雁立时拉开屋门。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萧明章。
云珠见到他的一瞬,眼睛都瞪大了。
“你来做什么?”而阿雁狐疑着,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般没什么好事。
“我来是有要事要和云珠告诉。”萧明章跳过阿雁,眼神直勾勾地落在云珠的头上,没有半点的避让。
阿雁自讨了个没趣,回头看了眼云珠,见她的确愿意和萧明章聊聊,这才为他让出了位置。
她复又关上了房门,屋中便只剩下云珠和萧明章二人。
云珠此时此刻满脑子都只有归来的士兵,浑然忘记了昨夜的贪欢,也浑然忘记,自己今早是在谁的臂弯之中醒来,她盯着萧明章,眼神警惕又死寂。
萧明章坦然自袖中取出一瓶瓷白的药膏,先递给她。
“太久没有弄过了,昨夜是不是把你弄疼了?这是我问郎中要的药膏,要不我帮你擦擦?”
“……”
谁想他会问这个?云珠霎时脑袋懵了一瞬,而后整张脸泛起非比寻常的殷红。
她瞪着萧明章手中的药膏,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需这种东西,你来找我的要紧事,就是这个?”
“自然不是。”萧明章道,“但这个也很要紧,不管用不用,我先将它留下。”
他将药膏搁在了桌子上,这才面色凝重,与云珠道:“我今日前来,还想告诉你的是,翊王死了。”
轰得一声,云珠耳边宛若炸开了一道雷鸣。
她愣了许久,才问萧明章道:“你,你,你说……什么?”
“阿雁这几日不是一直在打探我军中的消息吗?她应当已经猜到的差不多了吧?我派人去追杀他了。”萧明章平静地说出这番事实,叫云珠脑袋一时嗡嗡作响得更加严重。
翊王死了?
翊王……萧璟……就这么真的死了?
“你怎么敢杀了他……”云珠喃喃,眸光中充满了不解。
“他绑架我的女儿,难道不该死吗?”萧明章反问道。
“可他……”云珠欲言又止。
可他不是传闻中皇帝最爱的幺子吗?你们家是不想要光明正大地继承皇位了吗?不怕惹得皇帝生气吗?
你这样光明正大地杀了一个亲王皇子,文武百官,又该如何弹劾你?你想要的前程呢?你想要的帝位呢?
“云珠,你如今是在担心我吗?”云珠虽然没有将话都说出来,但萧明章自她的眼眸当中,基本可以读出她的那些质询。
他面色不再如适才那般冷凝,而是稍稍放缓,道:“王府之事,你不必担心,他此番拿阿稚要挟我,要我明明打了胜仗,却向西域投降,光这一点,只要我当作罪证呈上去,文武百官便不会放过他,遑论他还绑架了阿稚,私占官衙……我杀他的理由千百种,且都绝对充分,不会累及自身。”
这是累及自身的事情吗?
“那你的父王,知晓你这么做吗?”云珠问道。
“……”萧明章的缄默说明了一切。
“为何?”云珠问萧明章道。
“什么为何?”萧明章故作不知。
“明明你已经救出了阿稚,不需再做这种冒险的事情,为何还一定要杀了他!”云珠追问道。
她实在是不理解,她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没错,从小到大,受到的伤害都要加倍地还回去,才算解气,但此番对面绑架阿稚之人是翊王,是皇帝最爱的小儿子,于是云珠从一开始便不抱什么报仇的希望,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平安回来就好。
可萧明章还是一意孤行,自己去把人给杀了,云珠实在是不理解。
“……”
萧明章又不说话了。
他定定地看着云珠,沉默又漆黑的瞳孔仿佛是在反问,这个答案,她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
终于,萧明章的缄默无法等来云珠的回答,他只能道:“我是可以留他一命,等到父王顺利继承了皇位,再来处置他。可我若那个时候再动手,云珠,只怕,你这辈子也不会觉得,权力在我心目当中其实远不如你们母女重要,对吗?”
萧明章终于说出了答案。
而云珠也终于在继适才听到翊王的死讯之后,耳边第三次响起了轰鸣。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明章,殷红的眼尾犹如渗着层林尽染的鲜血,一片又一片。
“你说什么,你是……为了我?”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原因。
萧明章杀了翊王,既是为了穆昭稚,却也是为了挽回她?
明明是她想要知晓的回答了,可云珠深吸着初冬的冷气,怎么也不肯信这个答案。
她的双脚似灌了铅一般沉重,她走不动一步,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萧明章坚定地看着云珠。
自从救出阿稚之后,颜迁和楼空程便问过他是否要选择继续追杀翊王。
他们提议最好留他一命,待到王府的皇位彻底稳固,再处置他,可萧明章选择了另一条路。
他要如今就杀了他。
因为他知晓,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机会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可以再向云珠证明,权力和皇帝的喜爱在他的心目当中其实都并不如她和女儿重要,为了她和女儿,他可以不断地忤逆自己的父王,甚至是皇帝。
云珠张着嘴,仍旧说不上来一句话,巨大的刺激叫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泪水滑落,却无能为力。
萧明章……
萧明章…………
云珠越来越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读懂过这个男人。
一开始,她觉得偌大的云州城没有一个好人,除了萧明章还算是个君子;
后来,她发现原来萧明章这个君子也是装的,他在背地里,分明在算计着她的性命,于是她逃离了这个名为萧明章与王府的监牢;
她到了草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再也不要见到萧明章,终于可以自由自在,恣意洒脱地过一辈子,却不想,这个伪君子又自己追了上来;
如今,她终于觉得累了,终于知晓自己只有回到萧明章的身边,才能暂时求一个安稳,她于是不带着任何的情爱,回到了他的身边,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似乎捧出了一颗沾着血的真心,想要她看。
可是她怎么看呢?
那颗真心如此污秽,沾满了淋漓的鲜血,她如何能够看清呢?
“那你如今觉得,你杀了他,我会怎么看你?”云珠终于可以出声,她的每一个字都打着颤音。
“我不知道。”
萧明章倒是诚实。
他道:“云珠,自从重逢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能够读透过你,或许此番你会觉得我是一个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之人,但我只想说,如今这个机会我等了三年,我不想再叫你和阿稚离开我,不管用什么方法,我想你们看到我的真心,我想你们回家,想你们一直待在我的身边,我们一家三口,永生永世都在一起。”
“……”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云珠,你是说你和阿稚会一……
云珠甩门走了出去。
阿雁正等在屋外, 见到她出来,原想上前与她询问与萧明章的对话,可是观云珠的神色, 她又很识趣地没有开口。
“阿雁……”云珠道, “我要出门去走走,你不必跟着我,让我独自冷静一下。”
这很古怪。
阿雁不知两人到底发生了何事,正想提问,云珠却已经拔腿离开了她的眼前。她只能转而不解地去瞪着萧明章, 拦住他的去路。
“日后你若是还想继续去军营学习,那就去, 懒得再去,我也会喊人将消息直接送到你们的手中, 你不必再刻意地待在军营里。”
可是又没等她开口呢, 萧明章站在台阶上,睥睨着她,出口又是叫阿雁大惊失色。
阿雁的眼睛越瞪越大。
萧明章他原来……原来全都知晓……?
她张口欲要辩解, 却听萧明章不徐不缓, 又道:“这些事情我无意与你追究, 你不必紧张。这些年你跟着云珠和阿稚也辛苦了, 往后我还需你继续多多陪在云珠和阿稚的身边, 有劳了。”
“……”
她这么多年一直陪在公主和阿稚的身边,那是她自己乐意,怎么搞的是他命令一般?
萧明章说话就似地里长出来的良莠不齐的韭菜,说一茬,是一茬,阿雁一下子不乐意的情绪高涨, 从头蔓延到了脚,盖过了想要辩解的心情。
她有心和萧明章好好询问云珠今日的情况,奈何叮嘱的事情说完,萧明章便跟云珠一模一样,直接抬脚,不顾她的存在,径自离开了此地。
徒留阿雁站在台阶下,话都没说两句,只能看着两人相继离开的身影,满头雾水。
—
云珠一口气走到了凉州的城墙底下。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此处,萧明章的话叫她感觉到窒息,她想出门走走,于是便到了这个地方。
统帅府距离城墙不远,她却也花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走到从前自己差一点就能出关去的地方。
她仰望着面前的高耸城墙,过去三年,凉州城似乎跟从前一点差别也没有,巍峨的墙体挡住了外面的天地,任何人想要去到高山的另一面,首先都得老老实实地排队出关才行。
但是或许是两国开战的关系,如今城墙前几乎再没有什么人排队了,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背着包裹往城门口去。而城门守卫的士兵尽职尽责,对每一个人都经过了九九八十一关的盘问,这才会开一下城门,允许人出行。
云珠站在大街上,眺望着城门口的方向,也不知自己是在看什么,一站便是许久。
城墙底下的风要比统帅府里的更强劲一些,她出门走的急,什么也没有带,如今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凉意。
估摸着自己在此地已经站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云珠轻叹声气,转身欲走,可就在她抬脚的瞬间,有人也正向她走来。
那人身穿黑色的铁甲,巍峨高大的身材被铁甲层层包裹住,走动起来,盔甲的声音便有规律地递到外人的耳中。
云珠看着此人浓眉大眼,一副西域人的长相,又仔细琢磨他的身形,不过刹那,便回忆起了他的身份。
是当初她和阿雁第一次尝试出关,一匹高头大马便将他们所有人都拦在了城墙之内的那个将领。
当初,她和阿雁当真是差一点,差一点点便可直接出关,正是此人的到来,拦住了他们的队伍,叫她们那一日没法出关,后续,便到了如今的地步……
原来他至今还在凉州,并且仍旧穿着同三年前一样的盔甲。
云珠凝神,见此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忍不住左右环视,不知自己是否是在此地站得过久,于是引起了军队的注意。
她有意要与此人解释。
“这位将军……”
“末将戚寒衣,见过世子妃!”
云珠愣在原地。
她并不知晓这位将领的名讳,却仍旧记得当初他骑在马背上与人的威压。
即便她如今早已不是需要出关的人,也不需再忌惮这凉州城内的任何一人,可是见到他一身黑甲而来,总是会紧张些许。
但是此时此刻,她的紧张全都没有了。云珠愣愣的,见到面前的黑甲将军不仅同自己毕恭毕敬,甚至,在张口的瞬间,他已经单膝下跪,与她低下了头颅。
“不知世子妃此番前来城门口,是有何事?”他又与云珠问道。
云珠渐渐后知后觉,恍然大悟。是啊,如今她又回到了萧明章的身边,又是萧明章的世子妃了,在统帅府住着的这些日子,估计凉州城中已有不少的将领都识得了她的脸。
戚寒衣?原来这魁梧的将军,名字是叫这个。
她记得戚寒衣,可是戚寒衣却不记得她。
他只认得萧明章的世子妃。
云珠低低地轻笑了一声,这才允许自己从回忆之中挣脱出来。
她和戚寒衣道:“戚将军起身吧,我没什么事,只是恰好散步至此,于是停下来看看。”
“那世子妃最好还是莫要长久逗留在此处,此处乃城门关隘,人员混杂,士兵巡逻众多,保不齐便会误打误撞,冲撞了世子妃。”戚寒衣起身了,又与云珠叮嘱。
云珠点了点头,这些规矩她自然懂得,不然也不会适才便想着跟他解释。
“那世子妃若没有事情,属下便先告退了。”戚寒衣似乎很忙,确认云珠再没有什么事情之后,便同云珠告辞。
云珠微微颔首,允许了他的离去。
她和戚寒衣不过萍水相逢的两面之缘,人家还根本不记得从前乔装打扮过后的她,她自然是没有必要留着人和自己忆什么往昔的。
只不过,她总是感慨,身份造就地位,从前的她见到戚寒衣需要小心翼翼、谨慎前行,而如今的她不仅不需再低头在这位将军的面前,还得人家跪下来,与她行礼。
这一切都是因为萧明章。
皆是因为萧明章。
云珠望着戚寒衣的背影,深呼出一口气,浓白色的水雾飘散在眼前,少顷,又兀自散开。
这凉州城没有什么意思,城墙没有意思,街道没有意思,甚至连这里的士兵,也规规矩矩的,没有任何意思,云珠知晓,自己再不该站在此处,于是扭头,朝着巷陌走去。
虽已有三年不曾再到过凉州,但这城中基本的大街小巷,云珠仍旧记忆犹新。
她换了一条新的路,打算回去统帅府。
她出来时还不到午时,日头正冉冉升起,如今在城门口晃悠了这许久,正是日头最好的时候。
她一路走,灿阳便也一路跟随着她。
待她又拐进了一条巷陌,自巷陌中出来,云珠不期然,却在距离统帅府只剩两条街道的地方,见到了萧明章。
他从一架由四匹马拉着的马车上下来,左右跟着的,是颜迁和楼空程。
若是云珠没有记错,这是萧明章时隔大半个月,第一次踏出统帅府的大门。
终于可以出门,萧明章站在统帅府之外的地面上,脸色其实比在帅府之中养病时要好上不少。
午时的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每一缕光线都似乎成了滋养他的补品,云珠站得不近,却也能看出他如今整个人都容光焕发,模样姿态与几个时辰前相比,都是天壤之别。
萧明章下了马车后,便察觉到有视线跟随着自己,扭头见到云珠,他也很意外。
他眸中亮起诧异,云珠却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去看如今马车停靠着的府门。
是大将军府。
如今整个凉州,除却萧明章之外,还能称得上是一品大将军之人,唯有一位。
就是那位曾经也率兵大破西域,后来被册封为征西大将军的陈窨。
云珠不过刹那,便明白了萧明章此番前来的目的。
这位陈大将军,虽然战功赫赫,但年纪已逾古稀。朝廷早为他在京中安排好了颐养天年的居所,他明明可以早早地回去金陵,安稳过他的暮年生活,可他偏不要,非要选择长久地留在西域,留在凉州的土地上。
有许多人都不理解他的做法,从前,云珠也不理解,还以为这位大将军真是对国朝的边疆有了什么割舍不掉的情谊,是以才选择长久地留在此地。
直到后来萧明章告诉她,这位陈将军是跟随的母姓,他本姓何,同翊王萧璟的母妃何贵妃,是同一家。
云珠便明白了,原来并非是这位大将军自己想留在此地,而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家族的将来,他不得不留在此地。
只是可惜,他再留在此地,再想将西域的兵力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如今也没有什么用了。
萧明章今日,就是要来亲口告诉他翊王的死讯,告诉他自己这么多年的希望都破灭了的。
“云珠!”云珠眼看着萧明章向自己走来,诧异过后,他的脸颊上便只剩下偶遇她的欣喜。
他问道:“你是否要与我一道进去看看?”
她?去大将军府?
云珠见到萧明章笑眼之下的寒光,顷刻,便又理解了他的全盘恶意。
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云珠本不想过多参与,奈何今日死去的翊王,他曾绑架过阿稚。
云珠不消多想,便还是跟着萧明章一道进去了面前的这扇门。
年逾古稀的老将军陈窨,反应可以说完全在两人的意料之内。
得知自己支持的皇子就这么全盘覆灭,陈窨一口老血,直接吐在了衣襟上,将原本纯白的衣襟变得鲜红。
“老将军如今若是想要回金陵,可早做打算,否则,万一等到新帝登基,或许您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萧明章眼中并无半点真心实意为人着想的意思,告知陈窨噩耗之后,红口白牙,说的还尽是惹人嫌的话。
云珠何时见过这般赤|裸在她面前,毫不掩饰的萧明章?
虽然赞同萧明章此时的刻薄,但她总是忍不住多朝着萧明章看了两眼。
“竖子!谁敢说你的父亲定是下一任的天下之主!”老将军果然被萧明章气得继续破口大骂,鲜血汩汩自嘴角而出,“你杀了翊王,你们不得好死,你们桓王府全家都不得好死,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
败者的话,萧明章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云珠见他悠悠然,又道:“那就不劳老将军费心了,反正翊王已死,不论日后的天下之主是谁,都不会是你们何氏的血脉了。说到这,我还是要先恭喜将军,自此,再也不必悬着心,一把年纪,仍在筹谋了。”
萧明章真是会气人的。
就是这句话,气得陈窨一下子又吐了一大口血,就这么晕了过去。
萧明章终于带着云珠离开了大将军府。
云珠一路上没有什么表情,进大将军府之后她没有说过话,出了大将军府的门,她也还是没有说话。
“云珠……”萧明章一踏出大将军府的门槛,便拉着云珠停了下来。
他摁着云珠的肩膀,问道:“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她?吓到?
云珠摇头,萧明章是什么样的人,她心中早已有数,不至于就这般被吓到。
只是还是有些咋舌于他的无耻就是了。
“……你为何要当着我的面做这些?”云珠左思右想,在萧明章再三的注目之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从前的萧明章不管怎么样,都不至于会在她的面前做这些,这些他与自己的政敌相处时的冷漠,这些他的凉薄、他的冷血、他的恶意,云珠没想过,有朝一日,萧明章也会全部展示给她看。
他不是最喜欢在她的面前假扮谦谦君子了吗?他不会最会自诩仁人治世了吗?
云珠觉得,这不像他。
萧明章道:“所以你适才一直不说话,就是想这个问题?云珠,我已经发过誓不会再对你有所隐瞒,有所欺骗,所以,我觉得这些你也可以全部知情。”
可她根本不想知情这些事情!
云珠不耐看了眼萧明章,不想竟是这个原因。
今日之事是个意外,云珠义正言辞,开始和萧明章明确提出自己的诉求:从今往后,不管是在金陵还是在云州,不管是在边塞还是在中原,她都不想见到萧明章的这一面,更不想女儿也见到萧明章的这一面。她并不需要萧明章和自己承诺往后再也不与她隐瞒事情,她只想知道自己该知道的。
她振振有词,将话说完,见到的却是萧明章岿然不动的身影。
云珠不禁追问:“萧明章,你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萧明章终于回答了云珠。
云珠舒一口气,还待再行叮嘱,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萧明章会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就这么当众用灼热的目光又问道:“云珠,你这么说,是答应日后不管是金陵还是云州,不管是边塞还是中原,你和阿稚都会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对吗?”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争吵
云珠不想, 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叮嘱,萧明章也能见缝插针,想到这份上去。
但她牢牢地注视着萧明章的眼睛,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 也的确没有反驳他。
并非是因为她要给萧明章留面子,也并非是因为旁的什么,只是因为如今这个问题,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前几日,云珠还坚信, 自己回到萧明章的身边只是一时的将就,她日后必定还会带着阿稚离开萧明章, 离开他的身边,天高海阔, 自有她的去处。
但是现下呢?
现下, 萧明章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真心剖出来在她的面前,鲜血又淋漓,云珠倒是想装若无其事, 可她的心似乎并不允许了。
她无法回答萧明章, 只能缓缓挣开萧明章的手, 率先上去马车。
那马车是要继续去衙门的, 无圻等人见到云珠就这么上去了, 纷纷看向萧明章。
而萧明章摇了摇头,指着马车做了个动作,待他也上车后,车夫便听话地先将云珠给送回了统帅府。
云珠在统帅府的门前下了马车。
见到萧明章也跟着自己下车,却并没有进家门的意思,她才后知后觉, 意识到这辆马车并非是该回家的。
她遂问萧明章:“你还要去别的地方?”
“是。”萧明章道,“衙门也许久未去过了,今日难得出门,便去转转。”
这才第一日出门,便要转这么多的地方?
忙起来便又不管不顾自己的身体了,云珠暗自思忖,萧明章的性格还真是千万年如一日。
她没说什么阻拦的话,但在进门前,又与萧明章问道:“那你今夜还回来吗?”
“嗯?”萧明章不解。
云珠便又道:“你的伤口结痂了,不是还要上药吗?我今日夜里……难得也有空,你还回来吗?”
“回来!”云珠这么说,萧明章便是再不打算回来,也定是会赶回来的。
他情不自禁地和云珠笑了笑,当着众人的面便想去抓云珠的手,却被云珠给躲开了。
云珠警惕地瞪了眼萧明章。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她暂时还是难以叫自己在人前和他再表现得亲密无间,也难以彻底地承认,自己这是重新接受回萧明章了。
她没有和萧明章说更多,得到他会回家的消息后,便兀自转身进了家门,只留下一道清瘦的背影,给站在家门外的所有人。
—
云珠回到统帅府,穆昭稚已经又开始了下午的学习,而阿雁正在院中练武。
见到云珠回来,阿雁的脸色紧绷,并非是寻常模样。
萧明章并没有刻意地喊人去隐瞒翊王去世的消息,于是在一炷香之前,阿雁便也得知了翊王的确死去的事实。
阿雁紧紧盯着云珠,看她的模样,便知她也得知了此事。
她问道:“当真是萧明章干的?”
云珠点了点头。
阿雁又迫不及待问道:“那公主您适才脸色那么差的出门做什么?这不是好事吗?说明萧明章当真是在乎阿稚的!”
是,萧明章在乎阿稚,云珠如今是全然相信了。
可就是这般不管不顾的在乎,才叫她清早陡然觉得害怕。
“阿雁……”云珠想同阿雁说说今早发生的事情,正好也同她商量下日后,巧的是,穆昭稚此时突然从屋中跑了出来。
“阿娘!”她的手中举着一幅画作,兴高采烈地到了云珠和阿雁的面前。
云珠接过她手中的画作,见到那是一幅黑白的水墨图。
图上画的当是一匹马,云珠辨认了许久,这才认出来。
“师傅说这便是丹青!”小小的穆昭稚将自己的画作展示给云珠和阿雁看,昂首满是期待地看着两人。
“嗯……”云珠向来是不吝啬夸赞女儿的,待她认出这匹马之后,便欣慰道,“这竟是阿稚单独做的?”
“是!”穆昭稚朗声回答。
而阿雁更是不必说:“阿稚,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之深的造诣,将来怕不是会成为远近闻名的大画师呢!”
“嘻嘻!”穆昭稚摇头晃脑,再人小鬼大的小姑娘,听到家人这般的称赞,也少有不会激动的。
云珠和阿雁逮着穆昭稚的画,又夸了许多,穆昭稚这才抱着自己的画作,心满意足地又回到了老师的跟前。
云珠顺势看了眼那位女师傅。
那是凉州城内名望最高的女师傅,云珠这几日已经俨然知晓,虽才四十有余,但她名下出过的高徒,不只在于凉州,甚至遍布整个国朝西北的地区,她做的诗歌,在边疆都有着极高的传唱度。
“公主,您适才想说什么?”
快要日落了,阿雁也不打算再练武,眼见着穆昭稚进了屋,她收起自己的剑,问起云珠适才没说完的话。
“……”
云珠原是想再和阿雁商议一回,再做接下来的决定,但目睹了穆昭稚的画作,云珠忽然之间,彻底下定了决心。
她道:“我想说……或许我想长久地留在萧明章的身边,再和他试试……”
“什么?!”阿雁的反应果然很大,这一切都在云珠的意料之中。
云珠去握阿雁的手,不再犹豫,将自己这一整日的徘徊与纠结都与她告诉。
可是阿雁还是不能理解。
她可以理解云珠为了短暂的安宁,选择暂时回到萧明章的身边;也可以理解云珠因为萧明章近来的举动,所以对他萌生出新的好感,但她不理解,若是有朝一日,桓王府当真成为了天下之主,她和孩子都安全了,云珠为何还要留在萧明章的身边。
那是个火坑,不是吗?就算萧明章可靠了,可他手底下的那一堆谋士呢?他的爹娘呢?那些人难道也能跟萧明章一样,义无反顾地接受云珠吗?
更别提如今翊王已经没了,桓王府接手天下基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若是萧明章当真成为了太子,那天下人和满朝文武,都能接受一个西域女人做他们的太子妃吗?
“公主切莫被萧明章的甜言蜜语给冲昏了头脑!”往常不论云珠说什么,阿雁基本都是支持的,但在这件事情上,她并不希望云珠做下如此的决定。
她想要云珠慎重再慎重,仔细再仔细,一样的坑,可不能再跳第二次!
“阿雁,我知晓你的想法……”
阿雁说的这些,云珠何尝不知,她也知自己不该再被萧明章一时的温情给蒙骗,回到萧明章的身边,就等于回到那个火坑。
但云珠也说不上来自己如今的感受。
她可以切实地感受到萧明章对她的感情,她的内心深处,也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回应这般的感情。
这大抵是从前她对萧明章的爱,云珠猜测。
她曾经那么深地爱过萧明章,所以在又一次察觉到同样的真心时,她的内心深处,才会产生那般强烈的共鸣。
她想要回应这份爱。
“仅仅靠情谊便可以活下去的话,公主何苦要受这三年的折磨呢?”阿雁叩击着云珠的心门,一字一字全都敲打在她的灵魂深处。
“根据萧明章的解释,难道他从前便不在乎公主了吗?他也在乎,可是他的在乎,为公主又换来了什么呢?是桓王府的猜忌,是他们的想要先除之而后快,公主是忘了当年的痛,所以这么快便要重蹈覆辙了吗?!”
“阿雁!”
云珠少有对阿雁怒吼的时刻,但是在此时此刻阿雁的声声质问下,她竟忍不住,朝着阿雁怒吼出了声。
阿雁瞪大了眼睛,眼神之中并无半点畏惧,看着云珠。
云珠亦深深地看着她。
从小到大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云珠同阿雁何曾有过真正争吵的时候。
她们一同成长,一同从西域来到中原,又从桓王府奔逃而出,颠沛流离,二十多年的风雨都一道挺过来了,云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和阿雁在如今的这等地方产生分歧。
而且她们谁都不肯服输。
落日的金轮穿过了孟冬的枝叶,小院中的唯一一株绿树,因为寒风的侵袭,忽而发出簌簌的响声。
终于,是云珠率先忍不住,败下阵来。
她哽咽着问阿雁道:“若是我说,这些事情我全部都知晓,但我还是想试试,你会愿意继续陪着我吗?”
阿雁没有说话。
她手中还提着自己的剑,听云珠说罢问题,终于也不再去看云珠,而是转身离开了。
阿雁……
云珠还想叫住阿雁的名字,可是看着她决绝的身影,那两个字卡在喉间,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就这么看着阿雁的背影,看她疾步离开了小院,不知是要去哪里,也不知,她今夜还会不会再回来。
—
萧明章在傍晚月色初升之时,回到统帅府。
本来他今日还该在衙门再多待一会儿,却因为云珠的话,刚到晚膳时分,便回到了统帅府。
听闻云珠和阿稚都已经用过了晚膳,他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到卧房拿起药膏,便直接到了云珠的门外。
他敲了敲云珠的房门。
云珠很快便给他开了门。
只不过见到门外站的人是他时,她眼中的失落清晰可见,避无可避。
萧明章顿了下,不知除了自己,云珠还是在等谁。
他手中攥着药膏,挤进房门,听云珠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说今夜要为我上药的?”萧明章反问。
“……”
是,她差点忘了这一茬。
云珠揉了揉酸胀的额头,看了眼萧明章手中捏的药膏,道:“那先上药吧,上完了药,你也可以早些回去休息。”
萧明章:“……”
难道不是他想的那般?
萧明章手中捏紧了药膏,却一时不是很乐意将东西交给云珠了。
他注视着云珠,缓缓问道:“今日下午是发生何事了吗?”
“没有什么大事。”云珠不想同萧明章说阿雁的事情,若是叫萧明章知晓她和阿雁之间的争吵,便是叫他彻底知晓了她的决心。
虽说她如今已经做下了决定,但云珠还是不想这般快就叫萧明章知晓,她想再磨一磨萧明章,叫他也再尝尝胆战心惊地等待的滋味。
萧明章对于云珠的心思尚一无所知,云珠说没事,他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在云珠过来拿他手中的药膏时,他忽而将药膏举高,避开了云珠的手。
云珠意外地看着萧明章。
萧明章垂眸,眼神如同驯鹿一般无辜又可怜,问道:“今日……可以亲一下吗?”
“……”
云珠现下不是很想亲萧明章。
她于是冷硬道:“你要不想涂药膏,便自己回去。”
“不,我涂!”萧明章装乖没讨到任何的好处,还面临着被赶走的风险,他立马便知道要老实了。
他将药膏交到云珠的手中,五指在交接时,不经意地触碰过她的手背,在其间摩挲了好几下。
可云珠对这些也视若无睹。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萧明章在自己的面前褪去了层层外衣,又心不在焉地看着他裸露的胸膛,她的手中沾上药膏,轻柔地化开,如同一块毫无情绪的木头,将东西涂抹在了他的胸膛上。
萧明章看着云珠一步步的动作,终于也渐渐意识到,今夜的云珠怕是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心思。
他不知云珠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要他就这么离去吗?他总有些不甘心。
忍了三年都没有尝过情爱的滋味,如今再一次品尝到其间的美味,萧明章哪里是这般容易松手的。
他见云珠合上了药膏,下一步便是要赶他走,他二话不说,不再询问云珠的意见,揽着她的腰身抵在桌前,便就吻了上去。
云珠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药膏也随之滚落在了地上。
她想推开萧明章,可是萧明章吻得很是生猛,一上来便要夺走她全部的呼吸,叫她根本无暇顾及其它,推拒无门。
他的唇舌带着风卷残云般的气势,扫荡过云珠的口腔。
慢慢的,云珠被他钳住了双手,托举起来的双臂被迫挂在他的脖颈上。
静谧的屋中最是容易滋生隐秘的情愫。
云珠被松开时,浑身再喘不上来一口完整的气,萧明章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勾着她的衣襟,粗糙大掌碾住光滑的绸缎,就像是在触碰那片令他无限肖想的肌肤。
云珠在他的掌中,完全化成了一滩水。
“云珠……我今夜……留下来,好不好?”吻得太久太急,萧明章自己的气息也并没有比云珠正常到哪里去,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一步三喘。
云珠哪里还有精力说一句不好,她整个人都倚靠在萧明章的怀中,想要点头,可是忽而,云珠听见外头的小院中传来一声阿稚的声响。
她道:“雁姨!你回来了!”
紧接着,是阿雁回答她的声音:“嗯。”
脚步声慢慢朝着云珠的卧房逼近,不过片刻,云珠听见,她的卧房门便被敲响了。
是阿雁在门外!
阿雁道:“公主,您在屋中吗?今日之事,我仔细想了想,我们再一同好好说说吧!”
云珠顿时清醒了过来,抓住了萧明章乱动的手腕。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二更) 我们去金陵……
只差一步, 萧明章只差一步,今夜便可以得逞。
但是阿雁的到来,打乱了他所有的步骤。
云珠的眼神自从阿雁的声音响起之后, 便逐渐变得坚毅又果断。
她同萧明章道:“你穿上衣裳, 今夜不许留下!”
“……”萧明章哑然,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情况,水润的眼眸妄图唤起一丝云珠的怜悯,“我如今这般,你当真觉得可以出去吗?”
云珠顺着萧明章的话, 终于也低头看了眼他的身体。
他如今的情况……的确不太适合出门。
尤其他的上衣也没穿,就这般着急忙慌地出门去, 只怕会更加麻烦。
云珠便道:“那你先在屋里待着,我出门去。”
“今晚一定要见阿雁吗?”萧明章不死心, 抓着云珠的手腕, 想做的事情从来都不只是单独地留在她的房中。
“萧明章!”
云珠被他惹得有些不耐烦了。她着急地看了眼门外,生怕自己再不回应,阿雁便又要走了。
她道:“我今晚必须见阿雁!”
她的语气强硬, 根本不容萧明章再有任何的小心思。
萧明章只得收起自己的那些不甘, 他松开云珠的手腕, 刹那, 便见云珠扑到了门后, 道:“我在呢!阿雁,我换身衣裳,你稍等,我马上便出来!”
萧明章何时见过云珠这般着急的模样。
门外的阿雁似乎还不知屋中发生了什么,听着云珠的话,只是冷静地回了她一声好。
云珠便开始马不停蹄地更换自己的衣裳, 整理自己被弄乱的发髻。
这是萧明章见过云珠速度最快的一次更衣,她换好自己的衣裳后,临到门前,又瞪了萧明章一眼,示意他在屋中不许乱动,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萧明章坐在屋中的阴暗处,挑眉看着云珠的背影。
今夜回来后,他便觉得云珠很是不对劲,如今看来多半是同阿雁有关了。
……
云珠走出门去,阿雁正等在屋外。
见到云珠出来,阿雁的目光不住朝着屋中瞥去。
阿雁是习武之人,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这是基本功,适才她站在门外,听到屋里萧明章的声音了。
阿雁说不上来什么情绪,萧明章在云珠的屋中,这似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她总觉得听见萧明章声响的那一刻,自己站在门外,心口有一股别扭的气息喘不上来。
似乎,她是觉得,云珠可以同萧明章和好,可以选择和他待在一个屋中,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该这般快。
她们下午才刚刚吵完架呢!
“阿雁?”云珠也知阿雁的那些基本功,所以她面色带了不少的心虚,看着阿雁。
她如同下午那般,蹑手蹑脚地去握阿雁的手。
万幸,这回的阿雁没有再甩开她。
云珠便在心底里大送了一口气,问道:“你回来了?我们挑个地方好好说说话,好吗?”
阿雁终于是点了点头。
下午她负气走出了门去,由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便独自又去军营借了军中的马场,酣畅淋漓地跑了几圈的马。
阿雁和云珠一样,从小到大都很喜欢骑马,平时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只要一上马,飞驰起来,便似乎什么都可以过去了。
虽然很多时候,其实跑完马,事情也无法解决,但她总是习惯在不开心之时,去跑几圈马,任清风吹起自己的鬓发,带走一切的烦恼。
这一回,骑完马之后,事情也依旧无法解决,但是阿雁莫名觉得,自己的心里开阔了许多。
虽然她还是无法理解云珠的做法,但至少她可以冷静了。
她在马背上回想起自己同云珠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在马背上回想起她们并肩的那些日子,她想起云珠初来到中原,嫁给萧明章时的模样,想起她第一次被应氏搓磨时的委屈,想起她和萧明章真心实意的那些恩爱过往,也想起后来她从王府逃出生天时的狼狈,还有她怀着穆昭稚、生下穆昭稚时满头大汗的辛苦……
命运将她们牢牢地绑在了一起,似乎云珠生命中的许多重要事情,全部都是跟着她一起过的。
她目睹了她的欣喜,也目睹了她的悲伤,所以在她劫后余生之后,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一辈子都过得开心,过得顺遂。
她于是卯足了劲,也想守护住如今这份得之不易的自由。
但是阿雁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云珠和她是密不可分的主仆没有错,但她并非是属于她的,她有她的性格,有她的思想,她是独立的,也该是只属于她自己的。
她无权干涉云珠的任何想法,尤其是她的情感。
“公主,我下午不该那般对您……”
明月悬空,云珠和阿雁一路走到了统帅府的花园之中,阿雁低垂着脑袋,和云珠道歉。
“这哪里怪你!”云珠却并不觉得自己需要阿雁的道歉。
下午她的情绪也不对,刚刚决定好的事情就遭到阿雁这般的反驳,她自己也是到了气头上。
“不管怎么样,我做那些决定,都该与你商量一下才是。”她道。
“不,这是公主自己的事情,无需再与我商量!”阿雁却突然抬起头道。
云珠错愕地看着阿雁,不知她出门是去做了什么,为何突然便改变了想法。
阿雁踌躇着,和云珠道:“公主,我下午认真想过了,若是你当真重新对萧明章动了情,想要与他一直待在一起,那便待在一起吧。既然你已经重新爱上了他,我若是强行拆散了你们,反倒叫你难受,反正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跟在您的身边就是了,若是您再次遇到了危险,我就再带您逃一次,左右咱们也不是没有经验,只不过这回还有阿稚,咱们要想再逃,就得是三个人……”
她跑出去了这么一下午,就是想这些事情去了?
云珠不曾想,自己不过和阿雁说了一个苗头,她便直接顺着这点火星,想到了将来或许会燃起的一场熊熊大火。
她这是该夸她未雨绸缪呢,还是该夸她未雨绸缪呢?
云珠本还想同阿雁再继续说些什么,但是见到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先笑了出来。
阿雁话音顿住,茫然地看着云珠,摸不着头脑。
云珠仰头,在月色下终于温柔地抚摸上阿雁的脑袋,道:“我的好阿雁,我知晓你的想法,但我也实在没有那般没有头脑,是不是?”
阿雁静静地狐疑地看着云珠,还是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云珠便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我是想要同萧明章和好,但那是在有保障的情况下,若是没有任何的保障,我也定是不会轻易回头的,如今我和萧明章还什么都没有谈,和好只是嘴上说说,不会这般快的。”
“那公主是想要和萧明章谈什么条件?”
一说到谈条件,阿雁的精神便来了,她双眸狡黠,哪里还有适才在云珠面前委屈又不知该说什么的模样。
云珠浅笑,条件她差不多已经想好了,便如同阿雁所说的那般,她若是当真跟着萧明章回去云州和金陵,那她需要面对的,将不再只是萧明章和他的父王母妃,还有偌大的国朝文武百官。
她需要一个萧明章的承诺,需要一个萧明章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叛的承诺,才会真正地选择去跟他走。
……
主仆二人说了许多,绕着花园转了一大圈,从东到了西,这才将事情全部都说完。
这是阿雁第一回听到云珠对萧明章完整的打算,这其间有她对萧明章的情谊,却也有无法割舍的算计。
到最后,云珠听阿雁道:“阿雁,我已然受过一次伤,所以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比从前谨慎,但是我也不想缺了从头再来的勇气,你能明白吗?”
阿雁自然明白。
云珠向来是草原上最为勇敢的女儿,从前草原上贵族们赛马、射箭,云珠身为女儿身,明明可以不那么争强好胜,可她在比赛上,却永远都是最为勇猛的那一个,比许多的王子都厉害。
人人都夸赞蛮王的女儿勇敢、可爱,一往无前,却只有阿雁知晓,她为了赢得胜利,一次又一次地从马背上摔下来有多辛苦,一次又一次地被箭羽划伤,眼睛盯着靶心直到泛出泪水,又有多疼痛。
跌倒了再爬起来就是了,路走错了,重新闯出一条路,从头再来就是了。
云珠最不缺的就是这般的勇气。
事到如今,阿雁才算是真正地理解了云珠。
她反过来握住云珠的手,紧紧地十指相扣,和她一道返回到了小院中。
小院中,萧明章却还坐在云珠的卧房里。
不过他已经穿戴齐整,就坐在云珠屋中正对着房门的地方。
阿雁见到此人,始终是没什么好气的,尤其他坐在桌前,一副小人得志、满是炫耀的模样。
阿雁直接选择了眼不见为净,站在门外,送完云珠进门,便打算离开。
可云珠拉住了她的手,她道:“阿雁,正好如今大家都在,你过来,我还有件事情要说。”
阿雁不知云珠还有什么事情是要当着自己和萧明章的面说的,她看着云珠,遍是疑问。
可云珠眨了下眼睫,不说话,先要拉着她进门。
阿雁无法,便只能跟着云珠先进了屋。
她一个箭步跨过了门槛,气宇轩昂,站到了萧明章的桌前,冷冷睥睨着他。
她依旧和云珠十指相扣,双手亲密无间地挽在一起,明晃晃地亮在萧明章的眼前,似在炫耀着她与云珠之间的亲昵,那是她们之间独有的秘密。
萧明章并不搭理阿雁的这等小家子气,听见云珠要说事情,他的眼睛只跟着云珠转。
云珠摁着阿雁坐在书桌边,这才自己也坐了下来。
在萧明章和阿雁双重的注视下,她才终于道:“萧明章,我问你,你打算何时回去云州或者是金陵?”
问的是这个吗?
阿雁顿时正襟危坐,其实也想知晓,如今翊王已经确凿没了,京中局势瞬息万变,萧明章却还带着这么多的兵力在凉州,只怕不合适吧?
桓王定十分想要他回去金陵。
而且……萧明章就这么杀了翊王,这件事情,他和桓王事先商量过了吗?还是他自己单独动的手?那他捅的篓子,又该怎么办?
同时感受着四双眼睛注视的人变成了萧明章。
他看看云珠,又看一眼阿雁,嗤笑着,早知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就该早些回去才是。
但既然云珠问到了此处,萧明章自然也不会对云珠再有任何的隐瞒。
他道:“和西域签署新的止战协议的日子,定在五日之后,五日之后,只要止战协议到手,我便可以随时启程回去金陵。”
回去金陵。
萧明章已经明确说了是回金陵,而非云州。
云珠和阿雁双双聚精会神,凝视着面前的烛火,直觉一场巨大的腥风血雨,即将朝着自己袭来。
金陵。
她们其实都还未去过金陵。
—
金陵城
翊王的死讯第一个传入的,自然是桓王萧劭的耳中。
彼时是云珠得知消息后的第一个深夜,萧劭自外头应酬而归,下人呈上来一桩紧急密报,称是送信人叮嘱,此信务必萧劭亲自打开。
萧劭直觉此乃萧明章所来之密信,于是根据送信人的叮嘱,独自将信笺打开,又独自查看。
看到翊王已死这四个字的时候,萧劭还有些未反应过来,直到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这才瞬间将手中的玉扳指捏碎成了两半。
他继续往下看。
萧明章在信中还算是尽职尽责,不仅写了翊王的死讯,还写明了自己为何要突然将他率先斩除,更是写了几日过后,若是事情传到皇帝的耳中,他该如何应对。
但是那些东西写的再多,又有何用,在萧劭看来,“翊王已死”这四个字,便犹如一道鞭子,瞬间将他判入了死刑。
萧明章杀了翊王?
萧明章杀了老十一?
他怎么敢的?事先对他毫不通知,便做出这般的决定?
萧劭顷刻间爆发出雷霆大怒。
“萧明章是疯了吗!”
“王爷冷静!”
应氏早在边上观察着萧劭的情况,近一月来,萧明章与萧劭的每次来信,都容易叫萧劭暴怒,应氏于是每一次都得在边上观察着,不敢叫这对父子当真闹掰。
她上前,劈手夺过萧劭手中的信,想看看这回萧明章又是写了些什么东西来气他的老子。
这不看还好,一看,应氏差点是魂也被吓没了。
她对着信笺上萧明章的字迹,看了又看,颤着声问向送信的下人:“他当真这么做了?”
下人一脸无辜,并不知这信中写了什么,他只是个送信的,奉世子之令,务必要将信笺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王爷的手中,于是一刻也不敢耽搁,一路跑累了三四匹马,这才将东西抵达。
他不知信上的内容,更不知面前的两人,究竟是为何惊骇又暴怒。
应氏倒吸了一口冷气,得不到下人的回答,她只能将脸颊转回到萧劭的面前。
“王爷……”
“那个逆子!到底还要做出多少出格的事情!”掰碎了手中的扳指还不够,萧劭在应氏的注视下,突然又将面前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
噼里啪啦,瓷碗混合着茶盏糕点,碎了一地。
应氏又是一记魂飞魄散,吓得差点没地方落脚。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都是因为那个女人!”萧劭道,“萧明章他已经疯了!”
应氏对着地上的一地狼藉拧眉,虽然她也对萧明章此番有些荒唐的举止感觉到不赞同,但是要把他今次做的事全都怪到云珠的头上,是不是有点过了?
“他不是在信中写了,是因为老十一先绑架了咱们家的孙女,他才不得已而为之,这如何能怪到云珠的头上?”应氏问。
“不怪那个女人生下了这个女儿,我们家又如何会有这些软肋?”萧劭振振有辞地反问。
“……”应氏现下倒是不觉得萧明章荒唐了,她觉得,如今这整个家中,最荒唐之人,莫过于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了。
没有这个软肋,也会有别的软肋,她最是看不得萧劭嫌弃自家的孙女。
应氏忍不住冷了脸,道:“你可省省吧,老十一和咱们家都不对付多久了,如今眼看着父皇气数也要尽了,老十一杀了便杀了,左右这朝堂上咱们面对群臣的理由充分也有,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怕的!”
“你也跟着他一块儿荒唐?”萧劭斥责道。
“这如何是荒唐了?”应氏不解,“你在疆场上为国效力时气性不总是足的很嘛?我瞧疆场上喊得最卖力的那个便是你了,怎么了,你可以为了朝廷抛头颅洒热血,如今是咱们家的亲孙女被人绑架了要挟性命,那可是咱们的亲孙女!绑架她的就该是我们的仇人,仇人杀了就杀了,你在疆场上有血性,在面对仇人这一块儿,难道当真就一点儿血性都没有了吗?”
“血性也分轻重缓急!如今这情况,咱们的皇位本就已经是囊中之物,何故还要冒这一遭险,再横生变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便是晚一点杀他又如何?”
“晚一点杀他?如今不杀他,谁知到最后被杀的人是谁!”
应氏着实是被萧劭给气到了,回应他的话一句比一句铿锵有力。
萧劭亦是被应氏给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这个女人,到了金陵之后,真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和在云州时简直判若两人。
他手指着应氏,想和应氏再说些什么,应氏看着他,却终于道:“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怕老十一没了,怕父皇知晓了此事,会对你另有看法嘛?”
自从回到了金陵之后,应氏跟着萧劭,又出入了许多回皇宫,和萧劭出入宫帏的次数越多,应氏对于萧劭的理解,便也越多。
萧劭此人,是一个十足缺乏父爱的男人,应氏早已看透。
明明如今朝堂之上再没有什么皇子能够与他们家抗衡,明明他们再也不需忌惮什么老十一,什么何家旧部,偏偏萧劭就是要忌惮。
还不是因为那都是皇帝在乎的人,他是既想要皇位,又想要在自家父皇的面前得到一个好的名声。
可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皇帝不爱他这个儿子,就是不爱,此事本来在当初皇帝为萧明章指婚时,他们就该看清,却都因为萧劭的一叶障目,他们全家都选择了自我麻痹。
如今应氏到了金陵,总算是再也不用麻痹自己了,可偏偏萧劭还要在这里自我催眠。
一个天生便不得自家父亲喜爱之人,便是做再多的努力,也不可能越过那个天然便得到偏爱的孩子。
“你在胡说些什么!”
萧劭吹胡子瞪眼,果然最知道如何伤害人的,永远都是自己的枕边人。
翊王的死讯再令他愤怒,也没有到双目赤红的地步,可是如今应氏轻飘飘的几句话,便叫萧劭双眸充血,甚是可怖。
应氏为他的反应感觉到不耻。
“难道不是吗?”她反问,“与其在此处发疯,不如好好想想马上朝堂上要应对的策略,明章都在信中写清楚了,老十一私自扣押了雍县县衙当中的许多官差,换成了自己的人马;他还拿咱们家的孙女要挟明章,要他去同西域求和,这桩桩件件,定他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都已经是轻的了!”
萧劭重喘一口气。
萧明章荒唐是真的,但是翊王愚蠢,也是真的。
也的确是万幸,他愚蠢,于是父皇偏爱了他这么多年,也没有光明正大地让他坐上东宫之位;
也万幸,他愚蠢,所以他如今即便是被萧明章给直接杀了,他们也有充分杀他的理由。
从伊始的暴怒当中逐渐冷静下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萧劭便自然是该如应氏所言,得开始思索过几日朝堂上的说法。
如今翊王去世的消息虽然已在西境小范围地传开,但还没有传到金陵,他的消息是萧明章特地喊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若要闹到人尽皆知,只怕得等后日?还是大后日?
萧劭算不准时间,但不妨碍他如今便开始做准备,等到不论是后日还是大后日,事情爆发,他也可以满是应对之策。
他有信心,可以用事实堵住满朝文武的嘴,只是他的父皇……
应氏的话还在他的耳边萦绕不绝,萧劭有些焦躁、不安。
他不愿承认应氏说的话全是事实,更不愿承认,自己是那个不被偏爱的孩子。
从小到大,为了得到父皇的肯定,没人知晓他做了多少的努力。他在封王之后没多久,便领命去戍守了边关,为国朝边疆的安宁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以为自己的辛勤换来的会是父皇的嘉奖,到最后,却是忌惮,还有打压。
应氏说的事情,他难道自己看不清吗?但是看清了之后,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萧劭不敢细想。
是夜,萧明章的事情本就叫他睡不着,应氏的话,又叫他在厅中坐了一宿,也不愿意回房。
应氏也没有再过多地劝他。
身为夫妻,有些事情她能帮萧劭解决,有些心事,却只有他自己知晓该如何解决。
眼见着天光逐渐亮起,萧劭枯坐一晚的僵硬身躯在下人的通报下,才终于动了动。
下人提醒道,再有一个时辰,便该去上早朝了。
还有一个时辰……萧劭恍惚回神,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时间,是够用的。
他于是起身,更换了一身上早朝需要穿的衣裳,便提前朝着皇宫而去。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厅中坐了一整晚,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打算亲自去告诉他的父皇,翊王去世的消息。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父皇,该喝药了
萧劭提前了一个时辰入宫。
这在宫人们看来, 并非是什么异常之事。自从这位桓王大人重新回到金陵之后,朝中对他的拥护之声四起,远超其他所有的皇子。陛下即便是再不喜欢这个儿子, 也不得不一日复一日地给他更多的权力, 叫他可以自由地出入宫帏,成为如今朝堂之上,势力最大的储君人选。
身为陛下身边之人,勤政殿的宫人们平日里只需对陛下马首是瞻,但是面对着桓王, 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得罪,于是仍旧是卑躬屈膝的, 面带笑意将他给引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尚在晨起。
听见消息,不得不披着一件外衣, 先来接见这个儿子。
身为雍朝如今的皇帝, 临渊帝五十岁才登基,身处帝位十九载,马上便将满二十年, 岁至古稀。
他坐在上首, 虽然身体的状况已经很差, 可独属于天家的威严仍在。
“这一大早的, 你又有何事要说?”他问萧劭道。
“父皇, 有一桩关于十一弟的消息,儿臣今早得知,不敢怠慢,立马便觉该告诉父皇,是以,这才快马加鞭, 先行进宫,还望父皇莫怪!”身为人子,又为君臣,萧劭每回见自家的父皇,头总是载得很低。
“哦?”皇帝眯起了本就睁不太开的眼睛,“翊王有何事需要你来禀报?”
自从被逼着不得不将萧劭喊回到京城开始,临渊帝对于眼前的这个儿子,每日想的最多的事情便其实是眼不见为净。
他不喜萧劭这个儿子,在他小的时候,他根本不记得有这个儿子;到了他再大一些的时候,他成长了,能立战功了,他便觉得这个儿子还算有点用处;再到后来,他登基了,萧劭的战功越来越多,朝中声望也越来越大,他便意识到,自己需要打压这个儿子,于是为他们王府指了一桩无法拒绝的婚事。
他以为,事情到这里便算结束了,不想三年过去,萧劭突然便叫这门婚事变为了废纸,叫原本的新娘,变成了一捧尘土。
眨眼间,他又成了朝中人人爱戴的桓王,回到了他的跟前,和他最爱的小儿子争起了皇位。
临渊帝如何能看得顺眼他。
但是如今的萧劭,也不是他想不让他留在京城就能不让他留在京城的了。
他于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皇,关于十一弟最近发生的事情,您还不知道吧?”
明知道他在乎老十一,他还在这里故意问些玄虚的话,临渊帝心下越发不满,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老十一到底怎么了?”
临渊帝虽然马上便至古稀,但他其实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顺利活到古稀。
近几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到了今年,大大小小已病了七八回,上个月甚至有一半的时间都躺在病榻上,他也不知自己到底还有多少的时日可以熬,只是在一切局面都没有彻底定下来之前,他还是想尽力,叫自己再撑一撑,保不齐,保不齐他还可以为老十一争点机会……
他不过是一早这么过来说了两句,皇帝便已经不耐烦极了。
萧劭用力握紧捧在身前的拳头,忍不住去想,若是如今是翊王在父皇的面前,他们父子该是何等的相处场景。
必定是父慈子孝的吧?
毕竟若不是老十一实在烂泥扶不上墙,这个储君之位,早已经被他牢牢地握在手里了,还有他什么事情。
越想到此处,萧劭的眼睛便也忍不住跟着变红。
但他好歹还是知晓冷静,面色平静,同皇帝道:“父皇,据我的人称,十一弟近来去了边境雍县,强占了雍县的县衙,欺压当地县衙数十人……”
萧劭并未将翊王的死讯直接地告知给皇帝,而是从他强占雍县县衙,绑架穆昭稚开始说起。
皇帝虽然觉得这个儿子荒谬,但这些事情,伊始还能听得冷静,直至他听到翊王绑架的是萧明章的孩子。
“明章的孩子?”他打起精神问。
“是。”萧劭握紧的拳头更加用力了几分,上面毫不避讳地露出了粗壮盘虬的青筋。
今日他之所以将翊王的死讯做如此之多的铺垫,便是再想有个机会,再想有个机会,观察他这位父皇的神情……
依照萧明章的态度,云珠的事情事到如今,肯定是会瞒不住的,既然迟早要叫皇帝知晓,不如直接由他自己开口。
萧劭抬头,紧紧盯着临渊帝的神情,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将云珠与那孩子的事情,真话假话参半,说给了皇帝。
临渊帝听罢,整个人精神与片刻之前大为不同。
原来当初指给萧明章的那个西域女人没死?没死,那岂不是意味着,她还是萧明章的世子妃,他们桓王府,还是有一个西域而来的世子妃?
他的欣喜,他的振奋,他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全部都与这灰蒙蒙的清晨大相径庭,也全部都被萧劭看在眼里。
“那个女人和孩子如今都怎么样了?老十一现下人在何处?身为叔父,他怎能干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
这话看似是在责备翊王,看似是在关心云珠和孩子,但临渊帝明白,萧劭也明白,他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萧劭终于死心了。
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的试探,换来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与心碎。
或许应氏说的当真是对的,这么多年,一直有兵不敢动,一直在怕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晓。
因为他本质也是个懦弱之人,不敢承认,自己的父亲并不喜爱自己。
这么多年的梦,到了这一刻,终于该裂了。
他拱手到身前,盯着临渊帝隐隐蕴含着喜不自胜的面容,一字一顿道:“父皇,这正是儿臣今日想说之重点,十一弟绑架了明章的孩子,明章派人夺回孩子后,又想派护卫前去,仔细询问他有关于私通敌国之事,不想,前去的护卫不小心,便将十一弟给杀害了……如今,十一弟已然魂归西天,尸首正在被运回金陵的路上……”
“你说什么?”
从巨大的欣喜到巨大的惊喜,临渊帝人生的大起大落也只在刹那之间。
听到自家儿子去世的消息,再苍老的父亲,也可以猛然之间站起身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揪起萧劭的衣领,问道:“你再说一遍,老十一他怎么了?”
这一切的反应尽在萧劭的意料之中。
要说在这般完整的试探之前,他对于老十一的死讯,还有些许惶恐,还有些许愧疚,但到了此时此刻,到了如今这等节骨眼,萧劭只巴不得这个弟弟去世,巴不得他早死,越早越好。
他佯装惶恐地面对着眼前勃然大怒的父亲,颤着声道:“父皇,十一弟犯下滔天大错,企图叛国,仓皇而逃,明章派人去追,派去的人却不慎将其误杀,此事绝非是明章之错啊!”
“那不然呢?你弟弟都死了!”皇帝勃然大怒,红色的血液一路从头顶蔓延至后颈,再到全身。
萧劭半跪在地上,可以见到他颤抖的胡须以及摇晃的身形。
临渊帝握着萧劭衣领的手并不稳,他怒目圆睁,想要就此追责萧明章,顺便将萧劭也一并关入牢中,可是他又想,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先去看看他死去的儿子的尸骸,那是他最为喜爱的儿子……不,还是要先处罚萧明章……不,还是要先去看看尸骸……
众多的选项在皇帝的脑海之中飞舞,临渊帝头疼脑裂,这几日堪堪恢复一点的精力,在此刻全然崩塌,溃不成军。
他张口,想要说话,可是薄薄的唇瓣不过刚刚张开,他便一个踉跄,直直朝着身后倒去。
“陛下!”
“父皇!”
……
在闭眼前,临渊帝能听到的便只有这些响声。
更多的事情,他也无从得知。
—
皇帝晕倒,早朝就这么取消了。
难得恢复好身体的皇帝,在今日一早又晕倒了过去,同时传进群臣耳朵之中的,还有翊王的死讯,一时间,朝野震惊。
而伴随着翊王死讯传来的,还有许多关于萧明章的传闻,朝堂之上,桓王一党与翊王一党忽而之间又争执得很凶,以何氏为首的一群人甚至想要以妄杀皇子为由,将萧明章从凉州绑回来,就地处决。
但这当然没什么用,且不说如今朝堂之上,桓王一党本就是大多数,而且萧明章还掌握了翊王十分充分的叛国证据,就算他是皇子又如何?杀了他,不过是为朝廷清扫叛国的孽障。
唯一愿意为何氏主持大局的人,只有皇帝。
奈何皇帝现在还躺在病榻上,不省人事呢。
勤政殿偏殿
萧劭站在床前,已有半个时辰。
太医照例为皇帝诊完脉,写下了今日需要煎煮的药方。
眼看着太医收拾完行囊,便出了门,萧劭紧跟着太医的步伐,在殿前廊下留下了人。
“姜太医留步!”
姜太医回过身来。
萧劭便与他微微颔首。
“敢问太医,父皇龙体如今到底是何状况?”
自从皇帝晕倒之后,每日问姜太医这个问题的人不下数十个,姜太医沉吟不语,每一个来问皇帝身体情况的人,他大抵都知晓,他们打的是何主意,如今面前的桓王,自然也不例外。
说实话,皇帝如今年纪大了,近几年病得很是频繁,今次翊王的事情刺激得他急火攻心,身体想要再有大的好转,几乎是不可能了。
其实此番……要想醒来,也是很难。
他每日开的药方,只能保证今日皇帝不死,但是一直用这般的药吊着,到底能过多久,也没有人能说得准。
看着面前这个一直在勤政殿内主持大局的亲王,姜太医左思右想,终于道:“陛下,或许很难讲,翊王之事刺激到了陛下的心绪,往后,最好是不要再有旁的刺激,否则,心绪起伏过大……”
太医点到为止,萧劭立即低头以示感谢。
“多谢太医。”他和太医道完谢,转身又朝着偏殿回去。
偏殿内,短短一炷香的时辰,宫人们便已经端着适才太医开下的药方,出现在了皇帝的身边。
药方味苦,即便是隔得很远,也很容易便能闻到那股子涩味。
萧劭自小到大都不大喜欢喝药,但还是上前道:“我来吧。”
他这一说,宫人们立即便将手中的东西都递给了他。
萧劭端着手中的碗盏,坐在床榻边上,面对着床榻上静卧之人,唤了一声:“父皇……”
但是自然没有人理。
床榻上之人毫无反应,便如同睡着了一般。
萧劭忽而低头嗤笑一声,从小到大,在他生病时,他最想要的事情,就是自己的父亲能够来看自己一眼。
他的生母并不起眼,没有皇后那般显赫的家世,也没有何贵妃那样的美貌以及宠爱,在皇帝尚未登基,还只是王爷之时,他的母妃,是王府当中最微不足道的通房,因为诞下了他这个皇孙,才得以抬为妾室。
他的母妃……那实在是个没有福气的女人。
身为皇帝的后妃,却死在皇帝登基以前,皇宫的荣华富贵,她是一点儿也没有享受到。
萧劭静静地看着皇帝。
这么多年,他已经很少有想起自己母妃的时刻了,但是每每来到金陵,每每见到皇帝,甚至是见到老十一,他便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母妃。
从前在王府时,萧劭跟随着母妃,住在距离主院很远的偏院。从偏院去往主院看他的父王,需要绕过很长的一串长廊,需要绕过偌大繁花似锦的后花园,还需要绕过许多个一模一样的月洞门。
那些月洞门一个接着一个,串在一起,便似永远没有尽头一般。
小小的萧劭需要走很久,才能走到父王的跟前。
但他去到父王跟前是去做什么呢?除了每日的例行课业汇报,似乎便没有了别的事情。
对别的孩子,父王会摸着他们的脑袋,夸赞他们又长高了,问他们昨日的淘气是怎么回事,但是面对着他,父王似乎永远都只有那一句:“很好,小五你做的很好。”
于是萧劭就因为这一句很好,更加刻苦地投入自己的课业,文也好武也好,他都想做父王眼中那个最为出色的孩子。
但彼时的他并不知道,最出色的那个孩子,最刻苦的那个孩子,从来都不意味着,便是父亲最喜欢的那个孩子。
身为不得宠的儿子,他需要比别的兄弟付出加倍乃至是更多的努力,才能得父亲一缕青眼;身为不得宠的儿子,他只有在睡梦之中,才能被父亲每日都带在身边,炫耀似的介绍给所有的王公好友;身为不得宠的儿子,其实他是所有兄弟之中,最不常见到父亲的那一个,只是他从来都不肯承认……
“父皇……”萧劭不知不觉哽咽着,开口又唤了一声床榻上安静沉睡之人。
太医的话还在他的耳边回荡,他握着汤药的双手逐渐变得不稳,汤水摇摇晃晃,映出他的倒影瞬时也变得水波荡漾。
于荡漾的倒影间,萧劭见到自己的目光。
那双早已不知何时变得狠戾的眼眸,在无尽的欲|望面前,早已无所遁形。
他像是一匹贪狼,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父爱,于是便要得到自己父亲最爱的江山。
不能再受刺激么?
不能再有任何的心绪剧烈起伏么?
手中的碗盏变得更加摇晃,萧劭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换上一副温柔皮囊。
他道:“父皇,该喝药了……”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二更) 没有异族人做太子……
萧明章和西域的和谈终于结束。
西域签署了十年内都不再同中原有所战争的协议, 同时,为了弥补此次贸然开战中原的损失,西域在协议之中还写了, 赔偿一片草场给凉州, 若是此番西域能平安过冬,那来年春日,还有数千的牛羊马驹,奉上给中原。
签署协议的这一日,云珠待在家中, 并去前去。
倒是阿雁,想去看看穆沉霄的热闹, 是以,这日一大早, 就鬼鬼祟祟地出发了。
她在城墙之上, 见到了穆沉霄率人前来谈和的身影,同三年前相比,那人的身形依旧魁梧, 并不减弱分毫, 只是他的面容肃穆, 深凹的眼窝叫人可以看出, 这几日估计睡得都不是特别好。
也是, 三年的僵持征战,没讨到任何一点的好处,如今还要亲自来求和,即便是再潇洒自信的人,也抬不起什么头来。
何况是穆沉霄这般草原上的骄子。
阿雁见到他同萧明章相遇、握手,在两人签完了谈和的协议后, 她清楚地又听见穆沉霄问:“云珠如今还好吗?”
虽然人不在中原,但中原边境的一些事情,穆沉霄消息总是灵通。
原来当年桓王府的世子妃并没有过世,她隐居在凉州附近的小镇当中,还在那里诞下了一个和桓王世子的子嗣,此事萧明章并不想隐瞒,于是在边疆,早已不算是什么秘闻。
云珠……穆沉霄自然记得这个妹妹,几年前,他们在凉州相遇,他阻止了她的归家。
他以为今日同中原的谈判,她定会出现,不管是奚落他,还是想要与他这个亲人再见一面,她总是该出现,不想,他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不过这也的确是她的性格,一旦认定了什么事情,就是一条路走到黑,绝不回头。
穆沉霄等待着萧明章的回答。不管是什么回答,他想,他都会欣然接受。
可是萧明章意外地看着他,过了片刻,便问道:“你真的关心她?”
“你真关心她的话,她如今应当再也不会有机会回到我身边才是。”
“……”
穆沉霄哑然无声,男人不肯服输的自尊让他觉得他如今必须要和萧明章说些什么。
但是说些什么呢?
他张着口,喉中只灌入一捧浓烈的凉州寒风。
是日,萧明章回到统帅府,云珠正靠在窗前看书。
凉州的气候一日冷似一日,今日是要和西域签署止战协议的日子,她不想出门,便只能窝在家中看书。
萧明章进屋,见到她的身影,没敢轻易打扰。
直到云珠抬头,主动发现了他的存在,他才顷刻舒展了眉宇,化开的紧绷似掌心流逝而过的风沙,落在了地面上,销声匿迹。
他问云珠道:“在看什么?”
云珠合上书页,将书名暴露给他,是一本先前萧明章建议她去读的书。先头在瀚则镇上时,萧明章借发烧的名义,在云珠的家中借住了一晚,翌日,他在云珠的书房中留下了几本建议云珠去读的书。
萧明章看到书名,瞬间很是欣慰,问道:“读到哪一页了?需要我帮你解释吗?”
“不需。”云珠早不是当初那个连字都认不全的西域公主了,离开王府这三年,她读了许多的书,也认得了更多的字,中原话说的和寻常人没有什么区别,饶是再苛刻的人,也绝对对她的中原话挑不出什么毛病。
萧明章便只能讪讪地站在边上。
云珠看书,他便坐在边上陪着她。
从那一日被阿雁撞见两人在一个屋中开始,云珠和萧明章之间便似乎再也没有了需要遮掩的理由,这大大地方便了萧明章,每日忙完了事情,只管来到云珠的院中,再也不回自己的主屋了。
云珠有想过赶他几次,可他跟狗皮膏药似的,一旦粘上了,再想要甩开,便很难了,赶了几次见怎么也赶不走,云珠就再也不赶了。
而最为此事感觉到心烦的,还得是阿雁。
她本就不待见萧明章,近日来他屡屡登堂入室不说,还在许多时候,直接喊下人将他的东西送到这个院子里来,这不是蹬鼻子上脸是什么?
阿雁连着好几日,都没有给萧明章什么好脸色。
倒是穆昭稚,见萧明章开始频繁地出入他们的小院,从一开始的不解到接受,只花了一日的功夫。
那一日清晨,她坐在小院中,见到萧明章又从云珠的屋中出来,童言无忌,她便问萧明章道:“为何你要从阿娘的屋中出来,你不是有自己的屋子吗?”
萧明章一本正经地告诉女儿,道:“因为阿爹正在努力征得阿娘的原谅,想要阿娘原谅,阿爹便得一日复一日地到阿娘的面前赎罪才是。”
原来他这是在赎罪。
穆昭稚于是接受良好,很快便容纳了萧明章需要时常出入她们小院的事实。
这其中的曲折,云珠和阿雁自然都不知,几人各怀鬼胎,如是在院中共同生活了几日,直到这日,签署完止战协议,萧明章便该回家了。
萧明章在书桌一侧坐着,直到云珠看完手中的书,天色也暗得差不多了,才问道:“今日可有开始收拾行李了?若是需要带的东西太多,便索性不带了,反正去到金陵,什么都不会缺的。”
金陵。
萧明章现下已经毫不遮掩自己会带着云珠和阿稚回到金陵的事实。
云珠搁下手中的书籍,简单看着他。
前几日,在她和阿雁一致对萧明章进行逼问时,她知晓,萧明章便已经默认了她们会跟着他回去到金陵。
但是她真的想回去吗?
她真的已经做好决定回去了吗?
云珠心中的那杆秤,说服了自己,说服了阿雁,却迟迟还没有付诸行动。
萧明章见云珠不说话,便知她尚未彻底做好决定。
萧明章这几日每每回到云珠的屋中,都会下意识环顾一圈她的屋内,这屋中的陈设、布置,在这几日间,没有任何一样是动过的。
而在这小院外头,许多随行的护卫和下人们都已经开始收拾起了回乡的东西。
萧明章不信云珠会不知晓这些,那结果只能是她暂时还没有做好决定,是以,才迟迟无法下手。
果然,在几番缄默过后,云珠便问道:“萧明章,我彻底答应你,要同你回金陵了吗?”
萧明章软下身段来,俯身到云珠面前,反问:“那不回去金陵,你和阿稚想去哪里,待到我们回去金陵,将一切都结束,便陪着你们去,好不好?”
看似很好的解决方法,云珠却还是不满意:“我和阿稚为何非得要你陪着?照你说,只需等你回到金陵,清除完何氏留下的旧部,我和阿稚便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危险,我和她想去哪便去哪,还需要你的陪伴吗?”
“如何不需要!”纵然知晓这是玩笑,萧明章还是十分配合云珠,神色紧张了起来。
那张受伤后过于清瘦的脸颊,经过几日的修养,终于又是一张俊脸。
云珠便怔怔地看着这张俊脸在自己的面前,露出惊恐的神情。
“……”
“噗嗤……”
她终于忍不住被萧明章惹笑了。
她一笑,萧明章便越发得寸进尺了,他挤开云珠的双腿,到她身前最近的地方,又紧追不舍地问道:“云珠,我们一家三口如今好不容易团聚,你和孩子都需要我,我也需要你和孩子,我们便先一道回金陵,好吗?待回金陵之后,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保证,你们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们去,绝不食言。”
看似很诱人的承诺,可是在云珠看来,这里面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捋明白。
也是她前去金陵前,必须要解决好的一些问题。
既然话至此处,云珠便正襟危坐,一问萧明章:“萧明章,我问你,待回到金陵后,你要如何介绍我同阿稚的身份?”
萧明章答:“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是我的世子妃,阿稚则是我的女儿,是我们桓王府的嫡长女,正儿八经的小小姐!”
还算正常的回答。
云珠二问:“若是有人反对呢?若是你的那些谋士们又称,我和孩子的存在只会妨碍你的将来,要你务必舍弃掉我们呢?毕竟,你们中原此前,从来没有异族而来的太子妃,不是吗?你想要做太子,便只能在我和权力之间选择一个。”
“中原此前没有异族来的太子妃,那是此前,你可以做这个先例。”萧明章眼不也眨,回答了云珠的第二个问题。
云珠是有想过萧明章的这个回答,但每次她想象时,总是无法捕捉到萧明章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如今她终于等到萧明章说出这句话了,她的想象不再是空中楼阁,而是切切实实地落到了她的耳中,云珠总算有一次,觉得萧明章的话也算是悦耳。
她三问萧明章:“那你的父王和母妃呢?你打算要他们如何接纳我和阿稚,保证他们不再同从前一般?”
“父王母妃不必一定要改变对你们的观点,但是我会叫他们知晓,若是不接纳你们,那他们便也将失去我这个儿子。”
在云珠看来是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可是在萧明章这里,反倒是最为容易的。
云珠听他轻而易举地说出了一个十分流氓又无赖的回答,一时之间,不知是气还是笑。
她反问萧明章道:“萧明章,你不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十分像个无赖小人吗?”
“云珠,有时候面对有些人,无赖的招数反倒比正常的招数好使,不是吗?”萧明章显然,并不觉得无赖或者是小人这等评价有什么不好,他十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评价,并且试图为这个评价正名。
无赖又如何?小人又如何?在他看来,便同君子、大师一般,这等称谓,不过都是成功的一种方式罢了。
云珠从来都知,自己和萧明章是没有什么辩论的余地的,每每到她觉得有问题的时刻,只要一同萧明章辩论,便永远都不会是她赢,于是她自觉掠过了这一问题。
“那你如何能保证以上所说的这些?如何保证我和阿稚去到金陵之后的安危?”
上述问了这么多的问题,其实都只是铺垫,如今这个,才是云珠最想知晓的。
她想要萧明章的一个保证,想要一个不只是嘴上的,而是可以切实落实的保证。
萧明章似乎也在等待云珠的这个问题。
在云珠的问题出口后,他不假思索,便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交给云珠。
那是一块很硬很硬的东西,手感犹如捧着一块青铜器,云珠在收到东西的刹那,便忍不住低头,去查看这到底是何物品。
在看清物体的那一刻,突然,云珠觉得自己在握一块烫手山芋。
她立马想把东西还给萧明章,可萧明章紧紧地摁住了她的手,要她将东西留在掌心。
“这是如今我手中军队的虎符。”萧明章言简意赅,同云珠交代了手中物品的作用。
虎符。
云珠如何不知晓这个东西。
虎符,顾名思义,是一种由青铜制成的老虎形状的器物。中原的军队,多半便以虎符为信物,进行号令。这东西通常一分而二,一半握在执政者手中,一半则是握在军队统帅的手中,凡军中有远令,一切都得虎符到手,确认无误,远在千里之外的主帅才会确信消息。
但是……她只是想要一个萧明章的保证,他如何要把虎符都交给她?
云珠感受着手中青铜器上描绘的形状,歪头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等待着萧明章一个完整的解释。
她将虎符看得很重。
萧明章却简单地笑笑,并不以为意:“云珠,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了,我知不到这个地步,你定是不可能再愿意同我回家。这枚虎符,可以召集到如今桓王府将近全数的兵力,是我一年前从父王的手中接过来的。如今一半给你,一半留在我自己这里。若是没有一块完整的虎符,往后,我便再也无法调动全部桓王府的兵力,你觉得,这样可以保证你和孩子的安危了吗?”
“你将这东西给我,不怕我夜半将你的另一半虎符给偷走,半夜直接调走你全部的军队?”
“若是你真的这么干了,那将来这些兵力也只会留给阿稚,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说不定咱们的阿稚有出息,还能成为国朝第一位女帝呢!”
怎么就从虎符说到了女帝的头上?萧明章的思维果然跳跃,并非一般人所能及,在他越说越离谱之前,云珠打断了他的话。
“停!”她严肃道,“萧明章,你听好了,我并不需我的女儿成为女帝,本意也不想她卷入你们朝堂的那些纷争当中,这虎符至关重要,我只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你仍旧执意要将这东西交给我做保证,我便收下,日后只会在你真正所需要的时候再交还给你;若是你后悔了,那如今也还有机会将它给拿回去,你将它带回去收好,再换一样东西来做保证,我也不会怪你。”
经历了这般多的事情,云珠早已不是什么矫情的草原小公主了,她给萧明章最后一次机会,她想,只要萧明章确认,这虎符是要交给她的,她便收下,并且此后,再难交还给他。
她也不逼他,甚至坦坦荡荡地告诉他,他若是收回这个东西,自己也并不会怪他。
可是萧明章眼也不眨,将虎符攥在云珠的手中,更加握紧了一些。
“云珠,这是我定要给你的东西,没有别的可以替代。”
军队和权力,是这世界上最难替代的东西,饶是自小身为桓王府世子的萧明章也是在云珠离开之后,才彻底明白这个道理。
他需要军队来抵抗他的父王,而云珠也需要这支军队,才能保证她的心安。
所以,他绝对不会将这份保证给收回。
萧明章丝毫不会觉得自己给云珠的东西太多了,相反,若是可以,他恨不能将自己手上的所有东西,全部都交给云珠,军队给她,权力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不想要的一切,全部都给她,他……也给她。
云珠握着虎符,既然萧明章如此坚持,那她便再也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她低头,将这枚做工精致的虎符收入囊中。
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手中握了许久的器物消失,云珠刚察觉到一丝轻松,可是很快,手心却又被什么东西给重重缠住。
她惊讶抬头去看,便见萧明章不知何时,已经从面对面的坐姿改为了蹲在自己的面前。
他捧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背附在唇边,仰面看着她。
湿漉的触感一瞬从手背抵达全身,云珠瞬间,浑身便如同过了水一般酥麻。
在一片眩晕间,她听见萧明章问:“那东西收下了,是不是可以考虑了,出发与我去金陵?”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三更) 恭迎太子妃回宫……
启程回金陵是在一个凉州突然落雪的日子里。
也是不凑巧, 凉州前几日虽然酷寒,但也不至于到落雪的地步,偏偏是他们出发的这一日, 凉州下雪了。
穆昭稚没有见过雪天的凉州, 也没有在雪天出过远门,一上马车便忍不住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落雪的景象。
白雪皑皑,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目之所及的一切, 全部都被白雪覆盖,天地间一片苍茫, 只剩枯枝、屋顶之类的东西,偶尔露出一片漆黑, 似乎是在大雪的覆盖之下招着手, 向人展示自己的存在。
穆昭稚喜欢看被大雪掩埋的一切,一路看一路欢呼,似是一点儿也不怕外头的寒风。
云珠刚上马车的时候, 还是允许穆昭稚看雪的, 直到她的小脑袋趴在车窗上, 过了近半个时辰也不知收回来, 她才强硬地扳回了女儿的小脑袋瓜子。
马车之中升了炭火, 山路摇晃间,正噼啪作响。
“再看下去,得冻耳朵了。”她吓唬穆昭稚道。
“才不会!”可穆昭稚人小鬼大,不仅一点儿也没有被云珠吓到,反倒窝在云珠的怀里,撒娇道, “阿娘,难道你不喜欢雪天吗?你先前还说过,我是生在雪夜里的,所以你其实可喜欢冬日了,是不是?”
“……”
叫她别挨冻着凉,怎么就是不喜欢雪天了?
云珠点了点穆昭稚的眉心,道:“是,阿娘可喜欢雪天了,可再喜欢,也得先保证自己不挨冻,是不是?”
“嘻嘻。”穆昭稚到底知道自己理亏,窝在阿娘的身边暖了一会儿的手,便又闲不住,举起了一副棋盘,朝着萧明章晃了晃。
萧明章正在看书,顺便偷听母女俩的对话,余光瞥见穆昭稚居然主动要和自己玩棋,他眉间半挑,顺势便放下了书。
他问穆昭稚:“那今次还是同上回一样,输的人刮鼻子?”
“嗯!”穆昭稚点点头。
父女俩便面对面摆起了棋盘。
军队回程的马车很大,马车车厢内,不仅可以坐下三个人,放下暖和的炭炉,还可以摆下茶桌、棋盘等一应用具。
也不知这对父女到底是何时有的如此默契,云珠眼睁睁地看着穆昭稚脱离了自己的怀抱过后,便开始了和萧明章的棋局,忍了忍,忍不住,便也凑了过去,观看了起来。
虽然中原的文字是学会了,但是中原的棋艺,云珠还是差得很远,便同初学者没有区别,她盯着棋局看了一会儿,便觉头晕,看不懂。
看不懂的事情,那就不勉强了,等到她何时真正想要学棋的时候再说吧,云珠素来很知如何取悦自己。
她这般想着,理所当然地便将屁股从父女俩身边挪开,想要靠在马车的边上躲懒。
可是萧明章适时抓住了她的手腕,没有叫她的偷溜成功。
云珠一头雾水。
萧明章道:“我来和阿稚对弈,实在是有些欺负人了,不若你来?正好我也方便同时教你们?”
“……”
她说过要学下棋了吗?
近来的萧明章勉强算是什么都叫云珠满意,可是这句话,云珠却不满意了,她此时此刻,并不想学下棋!
她正想开口,义正言辞地拒绝萧明章,可不出多时,穆昭稚便也跟着萧明章一块儿,凑到了她的跟前。
“阿娘,求求你了,来和我一块儿对弈吧!”
“…………”
拒绝萧明章容易,拒绝穆昭稚,却不是那么容易了。
云珠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能偷溜成功。
从凉州去往金陵的一路,其实下雪的路段并不多,马车只行驶了一日,便差不多已经出了风雪灌溉的区域。
但是接下来连着好几日,云珠都没能有功夫看看沿途的风景。
因为她被穆昭稚和萧明章拉着,一个非要和她对弈,一个非要教她下棋。
她在马车之中忙得晕头转向,等到她终于将基本的下棋技巧都学得差不多了,金陵城,差不多也快到了。
江南。
这是一个自小出现在云珠的耳边,但她却从未抵达过的地方。
马车行驶过江南水乡时,他们已经彻底脱离了漫天风雪和烟雨的怀抱,扑面而来的是明明不见雨水,却也依旧湿漉的雾气。
“金陵……”云珠喃喃念着那座即将抵达的都城的名字,忽而回头问萧明章,“你来过金陵几次?”
在他们成亲之后,云珠记得,萧明章三年里只去过金陵一次,还是跟着萧劭去述职的,在那之前呢?在那之后呢?她不完全清楚。
“不多,但是我在去到云州的封地之前,一直是住在金陵的。”
在萧明章年少时期,曾有一段十分短暂的记忆,是发生在金陵的。
但那段时光当真短暂,没过多久,他便跟着父王还有母妃,到了云州的封地上。
自此之后,金陵便不再是故土,而成了遥远的都城。
“如今,你要重新将它变回故土了?”云珠语气略有嘲弄。
萧明章看了眼她,毫不避讳地握住她的手,坚信道:“这里会是我们的故土。”
翊王已经没了,此番前往金陵,萧明章不说有一百个放心,也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皇位一定是在桓王府的手里。
他不似萧劭,一定要皇帝将传位的圣旨送到了手里,才肯放心,在萧明章看来,不论是用什么手段上位,文也好,武也罢,只要能成功,他们便是最大的赢家。
史书怎么写的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日后他们如何做。
只要上位者真心地为百姓着想,到最后,自有天下万民、千秋岁月会为其史书。
云珠定定地看着萧明章。
这段时日和萧明章再度朝夕相处,她其实很是模糊,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在如今的萧明章身上,再见到从前的萧明章的影子。
虽然知晓这就是一个人,但云珠总是很难不将他与从前比较。
从前的萧明章儒雅、随和,是个人前一致称赞的谦谦君子,但是如今的萧明章,总是时不时便会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狠心与凉薄。
即便知晓从前多半是他伪装的结果,云珠还是觉得,自己更加钟意从前的萧明章。
和萧明章同行这一路,她还以为自己往后再也不会看到那般的故人,知世故而不世故,谈笑间,万物都举重若轻,但就在方才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又见到了。
谈论起百姓时的萧明章,和从前云珠见过的萧明章,一模一样。
一样的自信满满,一样的以民为重,一样的谈笑风生,一样的随性从容。
倏尔,云珠别过了脸去,淡淡地自唇齿间露出一抹笑意。
萧明章发现了。上一瞬还在谈论着家国与百姓的男人,下一瞬便俯身到了自家妻子的面前。
他一副俊逸的五官,正对着云珠精致的脸庞,在捕捉到她脸颊上的笑意之后,朝堂与疆场上皆可运筹帷幄的男人,难得也露出了罕见的疑惑。
他在疑惑云珠的笑意。
但是显然,云珠并不会告诉他自己在笑什么。
他便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直盯着云珠,直到云珠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目光,推了推他,他才也自嘴角泄出一丝轻笑,慢慢直起了身。
云珠盯着萧明章起身的情况,逐渐歪过头去。
虽然无法告知自己在笑什么,但云珠觉得,自己总是很容易被萧明章轻而易举的一个笑便勾去了心魂。
他这是笑什么?是在笑她的耐力,还是在笑她的神情?
她老神在在,抱胸正想询问,却听正在行进的马车突然中止,旋即,便有满头大汗的士兵骑马而来,掀起萧明章身侧的帘子,大喊道:“世子,不好了,何氏举兵造反了!”
—
何氏是翊王的母妃娘家。
何氏举兵造反,借的是齐王的兵。
齐王则是当今陛下的胞弟。
云珠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出发去往金陵的路上,竟会爆发这样的事情。
只差一日的路程,她们便可抵达金陵,但如今,金陵肯定是不能去了。
萧明章便将云珠和穆昭稚暂时安顿在了当前的城池里,自己则是带兵,率先赶往金陵。
当初他去凉州,带走了云州大部分的兵力,留给萧劭在金陵的兵力并不算多。
何氏的叛乱,按理说不足为惧,但他们还联合了齐王,便不得不警惕了。
原来,翊王死后,皇帝也晕倒了,金陵的朝政便一直由桓王把持着。何氏一族对于以桓王为首的朝堂早就不满很久了,知晓如今这般下去,桓王即位,自己只可能落得个全族流放的下场,便索性联合了同样有反心、不满桓王的齐王,一起发动了这场叛乱。
对于齐王,萧明章并不算太了解,只知其先前一直待在自己的封地上,不知他是何时到的金陵,亦是不知他此番到底带了多少的兵力过来。
于是他只能尽快赶到萧劭的身边。
他没有功夫和云珠说太多的话,只能在临走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喊她好好照顾自己和阿稚。
云珠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和阿稚。
又不是她需要去打仗,她如何不知照顾自己,但她忧心忡忡地看着萧明章,不知萧明章此去,到底是生是死。
此番是发生在金陵的叛乱,齐王同何氏,必定也是冲着皇位来的吧?萧明章虽然没说,但云珠大抵知晓,或许生死,便看这一遭了。
成了的话,黄袍加身,太子、无尽的权力,纷至沓来;但若是兵败,那只怕不只是萧明章,很快,她和阿稚也将难逃一死。
突然有一瞬间,云珠后悔同萧明章回来了。
她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贪生怕死之人,若是早知和萧明章回来还有这一遭,她定是说什么也不会回头的。
但是如今说这些也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事到如今,她除了好好地护住女儿,等待萧明章的消息,旁的什么都做不了。
“若实在不得已,你就带着阿稚跑。”萧明章附在云珠的耳边,临到要走,似乎又是听到了云珠的心声,突然回头,和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云珠怔在原地。
她自己想走是一回事,萧明章喊话要她走,却又是另一回事。
她双手用力,死死地抓住萧明章的一只手腕,将他的青筋全部都摁出来,满身银盔也跟着抖动不已。
她红着眼眶,本是想和萧明章说些软话,想他早些回来的,但是话至嘴边,又忽而成了:“萧明章,你若是不能活着回来接我和阿稚,那你就等着在九泉之下,看我带着阿稚改嫁,我定不会再等你的!”
“好,我知晓。”萧明章脸颊上晕开笑意。
云珠何时说真话,何时说假话,他还能分不清吗?
他捧着云珠的脸颊,措不及防在她的额间印下了一枚浅淡的痕迹。
云珠低头,倏尔只察觉到有一滴泪珠翻涌在自己的眼角。
在她眨眼的刹那,萧明章已经松开了她。
他俯身,又去看懵懂的女儿。
他先前已经和穆昭稚告过一次别,见她此番又牢牢地盯着自己,萧明章忍不住,又和女儿摸了摸脑袋。
“阿稚,等阿爹回来接你,好不好?”
穆昭稚眨了下眼睛,她其实不知萧明章这是要去做什么,但她这几日和萧明章相处得实在愉快,便果断地点了点头。
“那你记得早些回来!”她和萧明章叮嘱。
“好。”萧明章脸颊上的笑意越发得灿烂,和女儿又一次告别结束,这才率着一群整装待发的士兵,头也不回,直奔金陵而去。
云珠看着他骑在马背上的身影越来越远,不多时,便要消失在茫茫的尘埃里,她忍不住,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多走了两步。
“阿娘,我们上楼吧。”可是穆昭稚牵住了她的手。
她仰头,看着阿娘,不知阿娘为何会眼角带泪。
不就是一场简单的分别吗?萧明章说过了,他很快便会回来的。
穆昭稚选择相信他。
“阿稚……”
云珠俯瞰着女儿的小小身影,忽而又有些后悔。
但却不是后悔自己不该同萧明章回来,而是后悔,适才她应该喊阿稚叫他一声“阿爹”的。
这么久了,虽然穆昭稚和萧明章一直都相处良好,但穆昭稚还是从来都没有唤过萧明章一声“阿爹”。
若是他此番真的回不来……
若是他此番真的回不来…………
云珠当真会无比懊悔。
这是江南的一个小城镇,距离金陵只有一日的车马。
但是云珠在此处住了有三日。
这或许是她人生之中最为煎熬的三日,比当初从桓王府出逃时的日子还要煎熬。
她不知道金陵的情况,不知道萧明章的生死,亦不知自己的将来到底如何。她和穆昭稚的前途在哪里?全看萧明章的结果。
穆昭稚倒是比她看得开,因为她原本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日间,她便拉着云珠将这座江南小镇彻底参观了一番。
柔情似水的江南水乡,同粗犷豪放的边疆草地一点儿也不一样,这是穆昭稚第一次见到有人在涓涓的溪流边上搭建石梯,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石梯上浣衣,这溪流和石梯,都比草原上的小溪流要方便多了。
她听见走街串巷的人,嘴里说的都是一堆自己听不懂的话,于是又好奇拉着阿娘,想要追着听听,所谓吴侬软语,到底是个什么调调。
她没有见过那些青石板的路,没有见过冬日里也会开花的树,没有见过江南湿润的风,也没有尝过条头糕和定胜糕。
她对江南的一切都感觉到陌生,对江南的一切都感觉到好奇。
云珠本不想这等时候了还跟着女儿出去,多事之秋,就待老老实实地呆着才是。可是她看着女儿好奇的目光,水灵灵的,便如同在看幼时的自己,她实在不忍告诉她事实,于是便还是跟着她走了。
她也没有来过江南,她也对江南的一切都感觉到陌生。
听到那些吴侬软语时,云珠只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度,在这个国度间,她又是一个初学者,带着懵懂和浅薄的知识,即将开始新一轮的冒险。
但这番冒险,还真不是她自己想要的。
“阿稚!”在这座小镇的第二日,是云珠最为惊惶的一日。
因为她见到有一个卖糖葫芦的壮汉趁她不备,靠近了穆昭稚。
对于曾经经历过女儿被绑架一事的云珠来说,这等时刻,总是值得她无比的警惕。
她想立时喊来护卫,但一眨眼,便见到护卫明明就在穆昭稚的身边,而那个卖糖葫芦的壮汉之所以靠近穆昭稚,是因为穆昭稚自己唤住了人家——
她想吃糖葫芦了。
云珠虚惊一场,浑身从头到脚,都在冒着冰冷的汗水。
阿雁瞧出了她的不对劲,将她给带回了暂住的客栈之中。
她们在屋中烤火,过了好几个时辰,云珠才从这般恍惚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
阿雁很是担心云珠,可是云珠回神之后,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还是没事。
她知晓自己的症结所在,只有萧明章的消息,才能帮她脱离如今的状态。
但萧明章的消息在哪里呢?
云珠无从得知,守在她和穆昭稚身边的那些护卫们,亦无从得知。
金陵一片尸山血海的风,吹不到这座安宁的小镇上。
直到第三日,才终于有萧明章的消息传来。
经历过了昨日的惊吓,这一日的云珠,好歹比前一日要冷静了一些。
穆昭稚一大早起身,又想出门去逛街,她虽然精神不济,但还是强打着精神,陪她去了。
一路踩过青石板,穆昭稚又是一边走一边惊呼,感叹着江南小镇的别具一格。
云珠跟在女儿的身后,并不怎么说话,只在她唤自己的时候,与她回应几声。
她们一直逛到了傍晚才回到客栈,冬日的江南小镇,并不如云珠想象的那般暖和,河水映着渐渐下行的日落,日光便如水中色,光照在人的身上,没有暖意,反倒带着一股子湿气。
她们回到客栈,穆昭稚口中还在回顾着今日的见闻,顺便又在想着,明日该去何处逛逛才好。
云珠无奈地看着她,从前在边境时,倒不知她是个如此活泼好动的小姑娘,还以为她会随了萧明章的沉稳。
她们边说着话,边进屋,不成想,一进屋,见到的便是满屋的士兵。
云珠心跳骤停了一瞬,冷汗又一次浸透了全身,以为是萧明章败了。
可是下一瞬,那些士兵便齐齐朝她跪了下来。
他们口中整齐划一,道:“我等奉太子之命,恭迎太子妃和郡主回宫!”
第80章 第八十章 正文完结,上
金陵的皇宫昭明殿前, 有九十九级石阶。
云珠每走上一级石阶,向上望都是离那金碧辉煌的大殿更近一步。
原来中原的皇宫是这样的,原来所谓寸土寸金, 连地砖都是玉做的金陵皇城是这样的。
云珠抓紧穆昭稚的手, 和她一共走上这九十九级的汉白玉石阶。
每往上走一步,她的心便就越发颤动得厉害。
直至到了顶端,她看见等在石阶尽头的人不是萧明章,而是前来接应她的无圻以及虞州陵。
二人分列两侧,负责带着云珠和穆昭稚去往皇帝和太子的跟前。
是的, 皇帝和太子。
云珠一路过来,已听无数人念过这两个称呼, 直至站在这昭明殿前,才如此深切地意识到, 这两个词意味着的分量。
这不仅仅代表着萧明章此番战争的胜利, 不仅仅代表着萧明章的平安,也代表着从今往后,她和穆昭稚都要生活在这座充满金玉气息的皇城里, 这是她和穆昭稚往后数十年都要待着的地方。
饶是已经做好了许多的准备, 站在这座皇城的顶点之时, 云珠还是觉得自己有些难以喘息。
她不住向身后俯瞰。
“阿娘, 我们日后就要住在这里了?”
站在殿前俯瞰下方的风景, 与适才站在下方时的感受,一点儿也不一样。穆昭稚今日裹了一件小小的氅衣,白嫩的脸蛋埋在毛绒绒被风吹起的鹅毛间,仰头的瞬间,小手也在云珠的掌心处挠了挠。
再小的孩子,即便不懂什么桓王府, 不懂什么世子妃,但是皇帝和太子,总还是知晓的。
云珠收回目光,俯身看着女儿,终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点了点头。
可以防万一,她又道:“也不一定,还要再过一会儿才能知晓。”
“太子妃,请吧。”
只说几句话的功夫,无圻和虞州陵便已经迫不及待,要带着云珠要继续往后头的勤政殿去。
如今她们眼前的这座昭明殿,是平日里皇帝与群臣们上早朝的地方,必要时候,也常用来举办宫宴,而昭明殿后头的勤政殿,则就是皇帝的书房以及平日里休息的地方。
萧劭和萧明章如今都等在勤政殿之中。
云珠握紧穆昭稚的手,抬头便示意他们带路。
穿过昭明殿,抵达勤政殿时,正巧,敞开的殿门内有争吵声,丝毫也不避着外人,清晰地传入云珠的耳中。
“谁说那个女人就定为太子妃?你到底想没想过私自下这样的旨意,日后我该如何面对群臣?”
“太子妃是儿臣的妻子,父皇若是不想要太子妃,便也是不想要儿臣这个儿子,儿臣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你这个混账!你是不是打量着我不敢夺了你的太子之位?”
“好了好了,父子俩都吵了多久了!人都没见着呢,又吵!待我见过孙女……”
殿中萧明章与萧劭吵得凶,应氏已经不知在这父子俩之间斡旋了多久,她等得不耐,干脆起身亲自去殿外,想要一探究竟。
岂料,应氏刚踏出殿门,便见到了已经走到门外的云珠。
她们已经有三年多未见了。
再见云珠,应氏仍旧是一来便被她的容貌震撼了一大跳,便如同当年初见时一般。
她愣愣地看着云珠,愣愣地注视着她三年来也未曾有过一丝更改的容貌,注视着她平静的眼眸,忽而,如同福至心灵一般,低下头去,目光落在那个跟在云珠身侧的小姑娘。
“你是……阿稚?”应氏慌忙蹲下身去,捧起面前软软糯糯的小姑娘的脸蛋。
她打量着穆昭稚,在今日之前,她曾在心中无数次幻想过自家小孙女的模样。
云珠和萧明章都是人群之中一等一的长相,穆昭稚身为他们的女儿,定是也不会差,她想,她会有一双酷似云珠的眼睛,又有一副肖似萧明章的神采。她该是玉雪可爱的,该是八面玲珑的,该是能说会道的,又该是活泼又俏皮的……
她幻想了许多穆昭稚可能会有的长相,幻想了许多穆昭稚可能会有的性格,却还是没有想到,她会生得比自己所想的最可爱的模样,还要再可爱几分。
小团子的肌肤是吹弹可破的,白里透着红,一张小小的脸颊上满是精致的五官,大大的一双眼睛似西域而来的带着露水的葡萄,眨一下,纤长的睫毛便如同蝴蝶振翅,翩翩飞舞。
应氏出门后便没了声。萧劭和萧明章在殿中坐了片刻,早已是相看两厌,于是父子俩不约而同,也打算出门来寻人。
他们双双走出殿门,见到殿门外的一幕,又双双顿在原地。
“云珠!”萧明章率先走向云珠。
“阿稚……”应氏却还蹲在地上,她捧着穆昭稚的脸蛋,只差没喜极而泣。
她想拥住这个小孙女,可是穆昭稚挣扎了几下,脱开她的控制,便往云珠身后躲。
她抓着云珠的衣摆,圆滚滚的眼珠子观察着而今的一切。
应氏就这么被自家的小孙女推了开来,恍惚间,不可思议地看了穆昭稚好几眼,她想问为何,可马上便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确同她还不亲,她这才颇为不甘心地起身,先去面对云珠。
“终于到了,等你们都好些时候了,路上没什么困难吧?”她问道。
“没有。”阔别三年,云珠面对应氏,没有什么情绪可言。
她的眼眸淡淡的,去看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儿。
从小到大,穆昭稚几乎是一个不怎么害怕生人的小姑娘,不管是她主动去接触旁人,还是旁人主动来接触她。但是经历过绑架一事过后,云珠看得出,不是她自己主动想要接触的人,穆昭稚便总有些莫名的抗拒。
她摸摸女儿的脑袋,柔声道:“这是你的祖母,没事。”
祖母?
穆昭稚眨巴眨巴眼睛,自然知晓祖母又是什么意思,先前在瀚则镇上时,许多的小伙伴们都有祖父和祖母,但她没有。
她乌溜溜的眼珠子打量着应氏。
应氏终于又一次迎来了自家小孙女的对视,忙不迭想俯身,再与小姑娘亲近亲近,可是那道粗旷的声线不期然响起在她的身后——
“这就是明章的孩子?”
应氏不满,回头瞪了眼人。
萧劭恍若未见,一双眼睛继续牢牢地盯着穆昭稚。
与应氏不同,萧劭在此前,从未对穆昭稚抱有过任何的期待。
不过是一个西域女人诞下的孩子,何况还是个女孩儿,在萧劭看来,根本不值得任何的希冀。
但他不期望是一回事,真的见到了这个孙女,仔细的观察又是另一回事。
饶是萧劭再不长眼,对着穆昭稚如今可爱似瓷娃娃的模样,也说不上来难看以及厌恶这几个字。
在一阵打量过后,他终于轻咳了一声,道:“行了,既然都到了,就别再杵在这儿吹风了,进屋吧。”
他说完话,转身先进了屋。
云珠和萧明章看了一眼,对于萧劭的反应,基本是在意料之中。
和应氏对她的厌恶不同,她的这个公爹,对她的厌恶才是真正打心底里的。
他厌恶她是个西域来的女人,厌恶她身上的血统,厌恶她为桓王府以及萧明章的皇位带来的阻碍,同时,也厌恶她的孩子。
这些云珠都可以理解。
但是她并不打算接受。
当初的事情,萧明章已经明确和她提过,他不曾派人来追杀她,那幕后的真凶便已经很明显了。
此次回家,又是萧明章求着她回来的,在萧劭彻底与她道歉之前,她并不欲再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半点,即便对方是如今的九五至尊,也不可以。
于是云珠进屋后,并没有向如今的这位皇帝行礼。
她只在萧劭的跟前走了几步,便带着穆昭稚坐到了萧明章身边的位置。
应氏其实想要小孙女坐在自己的身边,可惜云珠已先一步,带着孩子落座,她便只能作罢。
待众人落座后,还未有一句话,只听几声哒哒的脚步声,很快,便又有一道云珠暌违三年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是萧明安。
从前的庆元县主,而今已经成为了庆元公主,满身珠玉佩环作响,脸颊上的稚嫩,也早已褪去。
萧明安微微喘着气,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不过短短的几个瞬间,她的眼眶便先红了起来,恨意显露。
“明安,你怎么才来?快见见你的小侄女!”应氏见女儿到了,刚沾上软垫的屁股立时又站了起来,拉着萧明安,要她去看穆昭稚。
萧明安却杵着不动。
她固执地站在云珠的面前,死死地只瞪着她看。
“明安……”
从前的桓王府,云珠对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心硬,可偏偏是萧明安,她自认,自己做不到铁石心肠。
她当年的离去,依托了萧明安对她的信任,萧明安的存在也为当时在王府之中没有什么乐趣的她提供了许多的欢乐。
或许她们在最初不是朋友,但在她离开之时,她们绝对是朋友。
面对着萧明安的眼神,云珠不躲不避,澄澈却又充满歉意。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萧明安红了眼眶许久,才终于哽咽着向云珠问道。
她应当是王府这么多人当中,最晚一个知晓云珠尚还在世之人。
此前,应氏同萧劭来到金陵,萧明章又去了凉州,很长一段时间,云州的王府当中,都只有萧明安一个人。
父王和母妃说等到合适的时机,便会将她接到金陵来,她也不知何时才是合适的时机,于是便一直等,一直等,直到一个月前,她才终于等到他们口中的时机。
她来到了金陵,而后,才得知云珠尚还在世,并且诞下了一个女儿的消息。
若说这世上,有谁同云珠一样,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离开王府那一日发生的事情,除却阿雁之外,便必定是萧明安。
萧明安永远都会记得那一日,是自己和她一道去到了方觉寺,去时明明是两个人,但是回到家后,便只剩下她一个了。
云珠不知所踪。
他们说她是跑了。
再过不久,他们又说她是死了。
萧明安并非不懂当时云珠想要摆脱王府的心情,但她始终觉得,自己也需一个合理的道歉。
她从前是桓王府骄傲的庆元县主,如今更是天下人眼中尊贵无极的庆元公主,因为云珠的假死,她内疚了整整三年,她想要一个道歉,她自认,这并不过分。
云珠自然也不觉得她过分。
“明安,对不住,这些年,叫你伤心了。”她起身,站在萧明安的面前,与她真挚道。
萧明安抿紧了唇角。
堂堂的庆元公主,并不喜欢哭泣,但在听到云珠道歉的刹那,泪滴还是迅速地淌了下来,落在了她自己的手背上。
她终于上前抱紧了云珠。
想要的道歉是假的,瞪着她的凶恶眼神也是假的,有什么是比死去的好友又重新复活更叫人激动的呢?
在见到云珠的那一刻,她便恨不能立马抱住她,庆幸她的回归。
“你再也不许如此了!”她带着哭腔,将自己的泪水尽数擦在云珠的肩膀上。
云珠失笑,三年过去了,她还以为,萧明安当真如同她的外表一般,不再青葱、幼稚,不想,她的性子还是一点儿也没有变。
“是,我往后都听公主的话!”她哄她道。
萧明安便满意了。
她不哭也不闹了,松开云珠,终于去看应氏要她见的小侄女,也就是云珠的女儿。
“阿稚……”可她不过喃喃唤了小侄女一声,坐在上首的萧劭便似坐不住般,又咳了一声。
“好了,此处是勤政殿,哭哭嚷嚷的像什么样子,既来了,坐好就是,正好一道商量下往后的事情!”
萧明安努努嘴。
她素来不讨父亲的重视,她自己也知晓,萧劭都这么说了,她便也不敢再有忤逆,跟在应氏的身边,先行落座。
萧劭要说的事情,其实没有什么好猜的,很简单,就是云珠回来后的身份一事,顺便,他们还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她这么多年都带着孩子流落在外,不曾回家,再顺便,便是穆昭稚的姓名问题。
第一件事情,萧明章和萧劭已经争执了许久,如今所有他派去接触过云珠的人,全部都只唤云珠为“太子妃”。
可萧劭不认。
他始终认为,中原皇室的血统不容混淆,云珠若为太子妃,那将来她若是再诞下儿子,势必便是江山又一代的主人。
堂堂中原皇帝的血统,如何能这么被染指呢?即便他同意,朝堂上的一堆老臣,也会有意见。
“朝臣们暂且不说,儿臣的态度早已明确,若是父皇不愿意承认这个唯一的儿媳妇,儿臣便带着云珠离开金陵,去哪里都好,您和母妃自己再要一个能够继承江山的,又不会沾染上异族血统的新的儿子,照儿臣看,也还来得及。”
“你这个混账!”
萧劭一炷香前,便是这般被萧明章气到吹胡子瞪眼,如今又是旧案重提,他又一回被萧明章气到青筋暴起。
云珠冷眼看着,纵然这整件事情与她的关系最大,但这个问题,她并不打算参与讨论。
正妻之位是她理所应当的,若是萧明章无法说服萧劭给她太子妃之位,要么萧明章与她一道离开,要么她独自带着孩子离开,绝对不会委屈自己一步。
“行了行了,父子俩都少说几句!”
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到最后,还得是应氏出来调和。
她双方都看几眼,眼神掠过萧明章时,不免就要扫到坐在他身侧的云珠以及穆昭稚。
她犹豫再三,终于道:“依我看,云珠的确该为太子妃才对!”
“你也……”萧劭眼睛都瞪直了。
“陛下听我道来。”应氏有理有据,道,“且不说云珠的身份是西域的公主,封云珠为太子妃,是我们对西域的态度,在先皇在时,云珠便是先皇为明章所赐的世子妃,本就是正妻,陛下如今刚刚登基,朝中流言众多,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词,多有冒出,咱们遵循先皇的旨意,叫云珠继续为太子妃,说不定,还能堵住一些那等胡说八道的嘴巴。”
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吧?
应氏所说之事,萧劭根本不在乎,什么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在他看来,不过是败者对于胜者的诟病。
是,他是没得到他想要的先帝的亲笔诏书,封为太子再即位,但那都是因为齐王以及何家最后的起兵。
先帝在病榻上听到消息,原本还有的孱弱呼吸,直接便给气没了,他根本没来得及动任何的手脚。
如今朝堂上对他的争议,不过源于几个从始至终都只忠于先帝的老臣顽固,只要那几个老顽固的嘴巴闭上,哪里还有人敢再骂他一句。
“战败求和之国,还有什么态度需要给?”虽然心中这么想,但反驳之时,萧劭还是只嘀咕了这么一句。
应氏听罢,嗤笑一声。她早知萧劭的软肋,不论何事,只要一提到先皇,他便总是会犹豫几分,犹豫着犹豫着,等他退让,便是时间的问题。
她得意地又朝着穆昭稚瞥了一眼,看着自家的小孙女,应氏又道:“事已至此,说到身份,咱们家阿稚的姓是不是得改过来了?穆昭稚这个名字虽好,但终归不是皇家的姓氏。”
“这倒是。”应氏提起这个,萧劭便也跟着在意起了此事。
穆昭稚这个名字,是当初云珠在瀚则镇上为女儿起的,虽然名字的确是不错,一听便知出自离骚,“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但身为皇室正统的孩子,在外流落了三年也就罢了,还随母姓,这在萧劭眼中看来,是绝对不行的。
他得为穆昭稚重新改一个符合大雍皇室的名字。
“名字我同云珠已经商量好了,若是阿稚愿意改名,就叫萧映。”萧劭正待动脑筋,为自己这第一个孙女起一个大气又吉利的名字,萧明章冷不丁出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萧映?”萧劭眯眼。
大雍皇室对于女孩子的名讳,通常没有什么规定,只照好听的起就行,但是男丁,只要皇帝赐了字,后面再出生的孩子,便一定得严格按照皇室安排的字序来。
譬如萧明章这一辈,男丁所带的“明”字,便是由萧劭的皇祖父所赐的字,所有的男丁都必须名中带有此字;而到了再下一辈,先皇也已经为男丁们赐了字,是必须得带日字偏旁的字。
萧映,恰巧便带日字。
要立云珠为太子妃也便罢了,还要把她诞下的女儿名中也塞入日字,萧明章能蛰伏三年从他手里接过去兵权才将云珠的事情昭告天下,萧劭自认为,自己不会再低估他对云珠的重视,但如今,他似乎还是低估了。
“这是你们商量好的字?”他又同萧明章确认了一遍。
“是,昭如日月临世,天地映玄黄,儿臣和云珠都很满意这个名字。”
“哼。”萧劭冷哼。
他们自然是满意,萧映,看似是将从前的名字全都换了,可他起名的意思,还有对女儿的期望,可都比从前要大多了。
“不过是一个女孩子……”
“父皇,这是儿臣第一个孩子,是长女。”
萧劭还要再说,萧明章的强调,却又叫他突然噤声。
萧劭蹙眉,略有不满,长女又如何,还不是女儿,萧明安是因为出生在先皇恰好登基那一日,是以,才有机会同男丁们同字,穆昭稚到底凭什么?凭她跟她娘一样,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吗?
萧劭正要再开口,忽而,便听有一道稚嫩的声响,又打断了他。
“阿娘,我不想改名字!”
萧劭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见到那个奶乎乎的小娃娃。
穆昭稚正一本正经,拽着自家阿娘的衣袖。
“阿稚……”云珠听着穆昭稚的声音,不无惊喜,却还要在所有人面前按捺住神态,假意平静地问道,“这个名字的确是阿娘同你……阿爹先前一块儿想的,但是想不想换,阿娘和阿爹都听你的。”
自从决心要和萧明章回来之后,云珠便猜测,萧劭以及应氏或许会想要穆昭稚改姓。
毕竟在他们眼中,萧是他们中原皇室的大姓,皇室的孩子,想要入族谱,必定是要姓萧的。
但云珠实在不愿意穆昭稚改姓,也不愿意她改名,于是在前往金陵前,她便和萧明章提出了最后一个条件——
她要穆昭稚不论发生什么,都得和自己姓,维持着她起的名字。
萧明章听到这个要求时,着实愣了一瞬,但不过一瞬,他便答应了云珠这个条件。
穆昭稚对于云珠而言意味着什么,不消多说,只要她肯带着孩子回到他的身边,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但是为了能够顺利地叫应氏和萧劭也接受这个名字,萧明章在回程的路上,还是想了一个招数。
他们得先为穆昭稚起一个姓萧的名字,将这个名字与穆昭稚这个名字放在一块儿,在萧劭以及应氏的面前,交给穆昭稚,叫她自己选择。
名字一事,估计不管他们怎么说,萧劭和应氏都会很难松口,但在萧明章看来,孩子或许会不一样。
穆昭稚能说会道,口齿伶俐,应氏本就对穆昭稚多有挂心,满是愧疚,若是能由她的口亲自去告诉她的祖父和祖母,说不定,会比他们管用。
云珠接受了他的主意,于是和他一起,为女儿又想了一个寓意十分丰富的名字,萧映。
穆昭稚扭头,去看那个坐在龙椅上的老男人。
这个老男人,穆昭稚直觉不喜欢。
依照如今的形势,她大抵可以分辨出,此人是自己的祖父,可他的样子实在凶得厉害,见到她和她的阿娘,也从来没有过一个好的脸色。
这里的皇宫是很大,是金碧辉煌,可穆昭稚觉得,自己并非一定要住在此处,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她便道:“阿娘,我不喜此地,我想回凉州,回瀚则。”
“这怎么可以呢!”一听到小孙女要回到凉州那等地方,应氏自是第一个不同意。
她忙起身,又到穆昭稚的跟前,哄道:“阿稚,凉州那地方太远了,又冷,往后咱们都不回去了,你得习惯住在金陵,往后,金陵便是你的家,皇宫便是你的家。”
“可我不喜这样的家!瀚则镇上的人也有祖父和祖母,他们的祖父和祖母都很是仁慈、和蔼,并不会凶巴巴着脸,这里的祖父和祖母不好,我不要这般的祖父和祖母!”
“阿稚!”
虽说童言无忌,云珠也并不在乎女儿在萧劭同应氏夫妇面前如何摆脸,但这般难听的话,她多少还是惊讶地拉了女儿一把。
她轻轻地抚着穆昭稚的后背,怕她气着。
“阿娘……”
穆昭稚倔着一张脸,朝着萧劭发完脾气,她便整个人都舒服多了。
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去看自家阿娘。
应氏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脸色神情瞧来,实在是割裂极了。
到了她这个年纪,便没有会不想要孙子和孙女的,以为云珠真的死了之后,这些年,她也一直有意为萧明章另娶,想他早些诞下孩子,自己可以早些享受天伦之乐,可那些她挑选中的女子,全都被萧明章以公务繁忙为由给拒绝了。
应氏不是不知道,萧明章心中还想着云珠,他忘不掉那个女人,也罢,她便也不急着逼他,想着等到了时候,日子过得久了,他自然就会想明白了。
可她不想,日子过着过着,云珠又活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她心心念念的孙女,这孙女生得玉雪可爱,口齿伶俐,她如何会不疼爱?
“阿稚……”应氏一边想要和穆昭稚解释如今的情形,一边又实在忍不住,回头瞪了眼还端坐在上首的萧劭。
若非是他,穆昭稚又何至于会对金陵的印象这般差劲?
她和穆昭稚道:“祖母不曾有凶你的意思,你的祖父也只是瞧起来凶,实则我们都可期待你了……”
“一个女娃娃,到底有什么好期待的?”不帮着哄孩子也就罢了,萧劭老神在在地坐在上首,特地在应氏解释之时,又追加了一句。
“……”应氏终于解释不下去了,她丢下穆昭稚,打算好好和萧劭理论理论。
可是萧劭并未将她放在眼里,他只盯着穆昭稚这个他口中并不值得期待的女娃娃。
他看着穆昭稚的神情,看着她仰面虽然没有再说话,眼眸之中却也根本没有任何畏惧的模样。
她的眼神澄净,天然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息。
萧劭预感她憋不住。
果然,不出多时,穆昭稚便收回了与他相视的目光,她去看云珠,似乎是在询问,自己能不能继续说话。
云珠自然是允许女儿继续说话的。
她给穆昭稚选择自己名字的权力,同时,也给她可以反驳萧劭的权力,反正在来到金陵之前,她便已经想好了一切也许会发生的结果。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自己再受气。
得到阿娘肯定的指示之后,穆昭稚再度面对着萧劭,瞬间便又有了许多的底气。
她立马同萧劭道:“是,既然女娃娃没有什么好期待的,那便劳烦陛下您,马上安排车马,送我回瀚则吧,我非您想要的孙女,您也非我想要的祖父,既如此,我们分开便好了!”
还是太直白了。
虽然对女儿的回答并没有什么期待,但云珠听到穆昭稚的话后,还是忍不住失笑。
穆昭稚的性格,她向来都很喜欢,可就一点,不管说什么话,她都直白到可怕。这性格有时候很便利,有时候,又的确会叫人哭笑不得。
云珠又拉了拉穆昭稚的小手,想示意她若是说累了,可以再短暂地休息会儿,可就在她低头前,云珠不经意间瞥见,原本还凶神恶煞、对穆昭稚十分不屑一顾的皇帝,如今倚在龙椅之中,看着穆昭稚的神情早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欣赏。
欣赏?云珠不确定,又看了几遍。
便听萧劭带着他总是不怒自威的神色,又道:“你要回瀚则,为何要我送你回去?是我将你请来金陵的吗?谁将你带来的,你便喊谁将你给带回去,你如今踏在我的家中,我没问你要钱财,已是我客气。”
“那我在瀚则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要收钱财的,与你费这些口舌,不与你要钱,也是我客气!”
“你说话收钱?你是做什么活计的?”
“我是说书的!”
堪堪要三岁的孩子,不仅可以和他顺利地对上这许多的话,而且还能一点儿也不磕巴,将他给直说愣住了。
萧劭反应过来小姑娘的胡说八道后,立马哈哈大笑起来。
应氏一头雾水,不知他是抽什么风,还要上前与他理论,便听萧劭突然拍板,道:“行,不管你回不回凉州,朕都同意了,你是你父亲的嫡女长女,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便叫萧映!”
“不,我不要叫萧映,我要叫穆昭稚!”——
作者有话说:应该还差最后一张正文完结,过几天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