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昭稚的话响彻在勤政殿的偏殿之中, 空旷的大殿内不住回荡着小姑娘清脆又坚定的声响。
萧劭上一瞬尚处在极大的喜悦之中,下一瞬,却便听见自家孙女如此嘹亮的回响。
他的笑意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牢牢向下俯视的眼眸。
“你说的话可是真心的?”
萧劭本以为, 穆昭稚这是小小年纪, 便知自己对其的试探,于是和这小姑娘也点到为止, 给她和她的母亲, 都有一个台阶下,不想,她却似乎是真的不愿要他给的名字。
不要他给的名字?
萧劭不理解,萧是国姓, 这世上还有人不愿意拥有国姓的?
可穆昭稚还真是不愿意要。
她就站在萧劭的面, 当着萧劭的面,当着应氏的面前, 当着云珠以及萧明章等所有人的面,认真道:“是,我不要萧映这个名字,我就要叫穆昭稚。”
“你可知叫穆昭稚, 就永远不是我皇室中人?”
“皇室有什么好的?可以让我回到凉州,可以让我和我阿娘永远开心吗?”
不需任何的虚与委蛇,穆昭稚的话就这么直接地问到了萧劭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地步。
“你……”
他还待思索,应氏却又已经坐不住, 回到小孙女的跟前。
她蹲下,又想仔细与她分析姓萧的好处。
“皇后娘娘。”可云珠叫住了应氏。
应氏抬头,听到云珠对自己的称谓, 睁着微有不可思议的眼睛,但她来不及思索更多,便又听云珠道:“阿稚的想法,我想您和陛下都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今日是阿稚第一回来到金陵,也是她第一回进到皇宫,一路奔波,再有什么,也都孩子休息够了再说吧。”
女儿如今说了要跟你姓,你自然是想要回去休息了,但这等事情一旦搁下,往后再提起就不容易了……应氏对云珠这等态度很是不满,尤其她对自己的称谓,也叫她觉得不如意,于是她对云珠没什么好脸。
正想发作,萧明章却也适时帮衬着云珠,道:“是啊,母后,阿稚如今还小,今日说了这么多话,已是很累了,再有什么事情,父皇母后也得等她休息够了再说,是不是?”
萧明章眼看着是偏心云珠的,应氏不解,自己的女儿,为何萧明章会不想要她跟着自己姓,姓萧难道不好吗?这本就是她应有的姓氏,认祖归宗之后,穆昭稚也是要正儿八经进皇室的族谱,昭告天下册封郡主的,太子的女儿,若是姓穆,这要他们怎么跟天下人交代,又如何堵住那些七嘴八舌的悠悠众口?
应氏自觉考虑深远,但她根本不知,若是不叫穆昭稚继续跟着云珠所姓,那只怕,云珠也根本不会考虑叫女儿认祖归宗的事情。
能够带着穆昭稚回到金陵,已是云珠的退让,萧明章如今所做的一切,只能是握住云珠这份来之不易的退让,让她觉得跟着他回到金陵,一切都是值得的,而非不该。
所以他并不打算跟应氏多掰扯些什么,只是萧劭这一关,会有些难过。
萧明章去看萧劭,后者正噙着一双鹰眼,坐在殿内最威仪的位置,将如今的局势基本看了个透彻。
“今日你们要回去休息,这可以,但郡主的身份过几日就得昭告天下,若是错过了此番机会,来日再想改姓回萧,可就难了。”不必萧明章开口,萧劭的话便随着他的目光转移,落了下来。
有一瞬间,萧明章如释重负。
他并不怕萧劭今日放他们离去,最怕的只是他不肯同意穆昭稚的事情,那样或许后续还会有些麻烦,如今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便意味着,他也是允许穆昭稚继续跟随着云珠姓的。
“我说过了,我本就不姓萧,也不需姓萧,不管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后悔!”
萧明章没有急着回应萧劭的话,倒是穆昭稚自己,又急不可耐地回答起了这位皇祖父的话。
偌大空旷的殿宇间又满是这个小姑娘脆糯的声响。
萧劭眼睛牢牢地盯着穆昭稚,不出多时,终于又从鼻间泄出一声哼笑。
“你教出了个好女儿。”他不曾看云珠,话却是对着云珠说的。
云珠心头一颤,握紧穆昭稚的手,知晓自己这一关,大抵是过了。
“若陛下无事,我和阿稚便先告退了。”她起身,带着穆昭稚便欲离去。
“没有人告诉你皇宫的规矩吗?”
云珠自从进门之后,便没有与萧劭还有应氏行过一个正儿八经的礼,称谓也从未跟随萧明章走。
萧劭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伊始并不想多管,但穆昭稚的事情叫他觉得自己无法再放任着这些不顾。
穆昭稚的事情已如了他们的愿,若是今日云珠之事也再如他们的愿,那他这个皇帝的威严何在?日后面对着他们一家三口,又有何威信可言。
云珠不卑不亢地回头。
萧劭便道:“身为国朝的太子妃,若是没有足够的言行举止与之相配,到头来,也只会沦为他人口中的笑柄。”
“……?”云珠正待回话,却因萧劭突如其来的太子妃三字,在原地顿了许久。
萧劭紧接着道:“大虞的太子妃,从来没有一个是异族来的,若是日后想要叫人信服,不管是德行还是举止,都得做到十全十美才是,否则,不仅是叫自己沦为笑柄,就连你的孩子,就连整个东宫乃至皇室,都会成为群臣讨伐的对象。”
“…………”
云珠一句话没说,萧劭本人便已经将话都说的差不多了。
她定定地看着萧劭,似乎是在琢磨他的心思。
萧劭坦坦荡荡地靠坐在上首,任由她的打量。
虽然神情并没有任何的松动,但萧劭此刻的心情是舒展的。
他已经为云珠铺垫到了如此地步,他想,再无论如何,云珠也该跪下来,朝自己行一个恭敬的大礼。
但他又想错了。
云珠端详着这位新帝许久,不仅没有下跪,反倒更加站直了自己的身体,道:“陛下突然说这些,是想恩威并施,要我跪下与您好好行礼吗?恕我直言,我做不到。”
萧劭怔住,只听云珠又道:“我自小在西域长大,和人行礼也习惯了遵循西域的习俗,只给自己觉得需要尊重之人行礼,陛下非其中之一。三年前,我离开王府之后,本欲自洛州去往西境,可途中却莫名遇到追杀,那场追杀,差点葬送了我的性命,也差点葬送了我腹中的孩子,若非是那场追杀,我不会需要在外人面前假死以求平安,也不会一直需要躲躲藏藏,不得以真实身份示人。那场追杀,我认出来了,是桓王府的护卫所为,只是幕后真凶,我一直没有找到,不知陛下是否可以帮我找到?”
她这是……在兴师问罪?
萧劭突然之间气急败坏,他本以为,自己给云珠这样的台阶下,已经是在给她面子,但他没成想,自己递出去的台阶,竟成了她顺坡而上的工具,她还蹬鼻子上脸,与他指责起来了?
“中原有句古话,叫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知天子又是如何?”
她们母女真是生了同样的一副好口才,都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既然她执意要同他翻旧账,萧劭一拍桌案,也不打算再同云珠客气。
当年之事,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做错,若是再来一次,他也难保自己不会再一次做下同样的选择。毕竟云珠假死之后,他们桓王府的确肉眼可见地蒸蒸日上起来,如今也的确得到皇位了。这些事情都足以证明,当初他的做法就是没有错,唯一有的差错,就是云珠并没有真的死成。
这本是一件好事,她既然没死,萧明章又既然对她念念不忘,那他们便有情人终得眷属,一家三口继续和和美美、稀里糊涂地过自己的日子,但她偏要翻旧账,偏要和从前过不去,那他便也没有必要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去。
“你真以为……”
“父皇!”
萧劭花乱的胡子翻动几下,怒火刚冒了个头,萧明章便上前,挡在了云珠和女儿的面前。
萧劭瞪着他,听他道:“父皇,云珠和阿稚都是初到金陵,她们如今累了,我先带她们回东宫休息,剩下的事情,咱们下回再议。”
下回再议?
除却云珠,在这世上,萧劭另一个最不能容忍之人,便是萧明章,他次次在他面前维护着这个女人,为了她,甚至不惜花费三年的时间,只为从他手中夺走云州的兵权,若不是他们最后成功了,和萧明章这个儿子,他也能说翻脸就翻脸。
眼看着萧劭眼中的怒意已经增长到了一定地步,或许只差一步,滔天怒火就将爆发,应氏慌忙出现在了萧明章的身前。
她挡住萧劭大半的视线,同萧明章道:“行了,你们下去吧,带着阿稚好好去休息休息,这几日也不必急着来行礼什么的,礼部拟定郡主的封号也还需要些时日。这几日休息好了,一家三口便好好地在金陵转转。还有,明安,你也下去吧。”
赶走这一家三口的同时,应氏不忘捎带上了无辜的萧明安。
萧明安一顿,眼角瞥着俨然已经怒火中烧的自家父皇,不敢再说一句话,立马跟着兄长和嫂子,就这么离开了勤政殿。
萧劭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可去,眼看着这些人在自己的面前相继离去,他扣紧手边的玉盏,到底是没有忍住,朝着门槛砸了个清脆刺耳。
只可惜,再巨大的声响,在玉盏落下之后,空旷的大殿内外,也并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
所有人重逢之后的第一场闹剧,似乎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云珠和穆昭稚被萧明章带进了东宫,那个据说是往后她们便要一直居住的地方。
“东宫?”
相比起云珠,又是穆昭稚,对眼前的一切都更加得惊讶和好奇。
小小的身板想要将这宫殿内外转完,需要许多的功夫,云珠就这么看着女儿迈着步伐,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探索过去,她站在原地,并没有要一并前行的打算。
等萧明章走到她身边,她才扭头,将精力都注意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自从见面后,两人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说过话。
云珠见到如今完好站在自己面前的萧明章,后知后觉轻舒一口气,连日来的担忧也在此刻,终于彻底瓦解。
她任由萧明章握住了她的手,问道:“见面之后,还没有问过你,云珠,金陵是你想要的模样吗?”
曾几何时,在云珠尚还懵懂,尚还天真烂漫,不知天高地厚之时,她曾躺在萧明章的怀里,很是憧憬金陵。
那是萧明章刚得知自己要跟着萧劭前去金陵述职的时候,云珠听萧明章在自己耳边说着金陵的事情,便想,有朝一日,她也想去金陵走一走,去见见这个中原最为繁华的都城。
当年许下的愿望,没想今日真的实现了。
却是历经了众多的磨难,物是人非。
云珠在萧明章的注视下,缓缓点了点头。
从外头进城的一路,她完全地见识到了金陵都城的繁华,秦淮河虽然没有黄河那般宽广、壮阔,但穿城而过,沿河两岸,尽是大大小小的食肆、商铺,行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络绎不绝……穆昭稚坐在马车上时,便也惊叹过金陵的不同寻常。
“你这回……没有受伤吧?”但比起金陵的繁华,云珠眼下更为在意的,却是萧明章的身体。
肉眼看是没有任何的伤病,但她不知,萧明章是否真的平安。
自从萧明章单独率兵离开后,她的心一直都是悬在半空的,直到士兵来接她和穆昭稚,她才总算可以脚踏实地一些。
“我此番并未受伤,你放心吧。”萧明章欣喜于云珠对自己的关心,握紧她的手不觉更用了几分力。
“没能亲自去接你和阿稚,是因为在找人布置东宫的寝殿。”他带着云珠踏入到东宫主殿,并与她解释,自己为何没有亲自去接她和女儿前来。
云珠默默听着,一边踏进东宫的寝殿。
先帝自从登基后,便一直没有立过储君,是以,东宫便也跟着空置了许多年,此事云珠知晓。她以为,萧明章所说的布置,只是喊人简单将东宫打扫了出来,毕竟这才过去三天的时日,他再布置,又能布置成什么样。可她的脚步刚一踏入到寝殿之中,便禁不住停了下来。
看着面前熟悉的垂花门和帐子,再看着熟悉却又被放大了许多倍的衣柜,再看着那张对窗的书桌,还有窗外落英缤纷的景象,她终于幡然醒悟,萧明章口中的布置,到底是何东西。
他是将眼前东宫的寝殿,比照着她在瀚则镇上的家,做了个八成像的放大。
云珠走在寝殿间,将这屋中的角角落落都巡视过去,转了一大圈,才终于有空去看一眼萧明章。
他还紧紧牵着她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了一路,粗粝的掌心下尽是薄汗。
“我知晓,云州的一切对你而言,都是煎熬,所以我们不回去了。”云珠听他道,“你喜欢凉州,喜欢瀚则,我们就一起怀念它。”
“云珠,虽然往后我们会一直待在金陵,但我也想你一生都自由自在,不必被宫墙拘束,不必被任何东西困住,你可以有自己的天地,可以随时随地出宫去骑马,去摘花,去看山、看水,云珠,你会一生自由。”
云珠,你会一生自由。
这是当初在云州时,云珠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她怎么也想不到,真的听到这句话时,是她踏上金陵的土地,站在所谓的东宫地砖上时。
十九岁的桓王府世子妃想要的一切都没有得到,如今二十二岁的大虞太子妃,想要的,应有尽有,还是由她的心上人双手捧着,亲自送上来的。
云珠喉间猛灌了一口秦淮河岸吹来的江风,丝丝潮气入喉,才和萧明章问道:“你的父皇……可还没有下决断,你凭什么武断地认为,我真的会随你留在这里一生?”
今日的事情看似结束了,实则还远没有,云珠自认自己已经和萧劭说的很清楚,除非他为自己当初做过的事情向她道歉,否则,她不会再视他为公爹,视他为可以尊敬的父亲乃至君上。
她不太了解萧劭的脾气,不知自己这么说的后果是什么,也不知明日睁眼,自己还会不会被人留在这座金玉做的寝殿里。
她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萧明章的太子妃。
“你会的。”萧明章手心仍带着薄汗,可面对云珠的脸颊却是带着从容又舒展的笑意。
相比起云珠,显然,他对萧劭的问题总是游刃有余许多。
他笃定道:“云珠,你会留下来,阿稚也会留下来,我们一家三口,往后都不会再轻易分开。”——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精修了部分内容,对不上的部分可以重新看下~
明天应该更新最后一章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