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 锦绵阁、勤富工衣铺盘库存、清账目,而后就要开始放年假了。
一大清早,天便是阴沉苍白的, 灰白的厚云罩在天上,不带半点暖色。
钱浅前一晚跟绵绵、夏锦一起包了红包, 是给铺子里裁缝、绣娘和店员的年终奖, 夏锦喜欢叫过节银, 让大家都欢欢喜喜过个年。
绵绵来了月事, 裕王心疼她, 不肯让她出门受寒,便留在家里。
夏锦特意从酒楼订了饭菜, 想着大伙领完银钱, 一起吃今年最后一顿饭,然后领了银钱和红包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今日也是奇了怪了,夏锦和钱浅清点完库存,眼瞅着就快中午了, 店里的人还没到齐。
钱浅正跟夏锦嘀咕,怎么领钱都这么不积极?沈望尘突然从后门溜进来。
“你怎么来了?”
钱浅知道夏锦不喜欢他,于是带他去了楼上。
沈望尘说:“去你家送年货,吴婶说你来了铺子, 我就过来了。”
钱浅问:“你不是想要回礼吧?我可什么都没准备。”
沈望尘奚落道:“你猜我指望过吗?”
钱浅随手把门虚虚地带上, 开始收拾桌上杂乱的东西, 道:“说吧,什么事儿。”
沈望尘无奈地说:“我就不能没事过来看看你?你这成日闷在家里, 乐坊也不去了,跟我母亲吃饭也不等我,我来兴师问罪行不行?”
钱浅明白, 是昨日跟宁亲王吃饭被他知道了,解释道:“昨日只是碰巧遇到宁亲王了。”
沈望尘不满瞪了她:“可她明明告诉你,叫了我一起吃晚饭的。”
钱浅不懂他为何不乐意,“你母亲带你去她的老友家吃饭,是想跟你母慈子孝一场。你难不成想让我在那打扰你们,说些煞风景的话不成?”
沈望尘叹了口气说:“我在才是煞风景。她跟我话很少的,就算在家陪我吃饭,一顿饭也说不了几句话,你在说不准还能好些。昨日我听她和那老于头说话,一顿饭说的比跟我一年说的还多!”
钱浅打趣道:“亲王说不定是在教你要怎么跟她聊天呢!你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怎么就不跟你娘亲使一使呢?”
沈望尘撇嘴反问:“你在你自己娘亲面前装得出另一副模样?”
钱浅诚恳地说:“装得出啊!不过容易被看穿就是了。”
沈望尘对她认真的模样哑然失笑,随即又说:“听说你很喜欢老于的手艺,下次咱俩再去,尝尝他别的菜?”
钱浅把桌上绵绵的各种工具整理完毕,拒绝道:“不用了。我喜欢自己吃饭,自在。”
沈望尘又不乐意了,“那不成!我母亲带去的两条鱼,想让老于给我做一条酱焖、一条糖醋,结果被你吃了一条。你得补偿我,陪我再去吃一次!”
钱浅恍然想起,老于那本来已经歇业了,食材大约是不全的。既然那鱼是宁亲王带去的,她也只得答应:“那好吧!下次我请你去吃。”
“这还差不多。”
其实沈望尘说谎了,鱼的确是宁亲王带去的,却不是打算给他做两条,而是送给老于一条。但他不赖在钱浅身上,钱浅是不会愿意单独跟他吃饭的。又听闻是宋十安跟她说的这个地方,二人还是一同告辞的,他就压不住的火气,势要让钱浅跟他也吃一顿,心里才能舒服。
二人正闲扯着,楼下突然传来动静。
钱浅迈出房门向楼下去看,见夏锦表情阴戾,盯着面前的几个店员,握紧了拳头。而她的脚下,酒楼的食盒翻倒在地,浓油赤酱的颜色脏污了地板。
迟来的店员其中一人朝夏锦讥讽道:“一个罪民,竟隐藏身份在这做起了掌柜,好大的脸!”
店里的其他人也开始小声议论纷纷。
“夏掌柜是罪民?”
“你来的这么早,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这才听说的。”
“东家呢?找东家去!怎么能留下这种人在铺子里!”
她们吵嚷着要上楼,抬头却见楼上的钱浅正抱着双臂冷眼瞧着她们,用清冷不带温度的声音向众人质问:“我倒不知,大瀚哪条律法规定,罪民不能做掌柜了?”
气势汹汹的店员和裁缝们顿时安静下来。
钱浅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她边下楼边说:“锦绵阁用人不看出身,只看人品和手艺。若诸位觉得,在这儿与我们共事不痛快,今日便可结账走人,另寻其他去处,铺子绝不会克扣半分工钱。”
先前对夏锦出言不逊的那名店员难以置信,愤怒发问:“东家竟要为了这样低贱的罪民,让我们走?”
钱浅停在最后一节楼梯上,扶着栏杆居高临下道:“夏掌柜不仅是锦绵阁的掌柜,她还是锦绵阁的半个东家。照你的逻辑,你比罪籍高贵,那东家的身份是否能让她高出你一等?”
众人愕然,那店员也说不出话了。
钱浅扫视众人继续说:“可据我所知,夏掌柜从未对你们任何一个人说过她东家的身份,更没拿掌柜的架子和派头欺辱过你们。那么她,哪里低贱了?”
那店员不忿吵嚷道:“东家又如何?谁愿意给一个罪民东家做工!”
钱浅目光沉下去:“铺子开业两年多,工钱高于其他成衣铺,月钱从未拖欠过一日,逢年过节还有过节银。我们还自行按商会的最高标准给大家安排了休沐假期,你们扪心自问,锦绵阁待你们不薄吧?锦绵阁是不是个好去处你们心里有数,如今吵吵嚷嚷是何道理?”
她盯着那闹事的店员,鄙夷道:“你平日里夏掌柜、夏掌柜叫得亲近,如今仅仅因为一个罪民身份,就要否定夏掌柜的为人、否定她为大家所作的一切。如此见风使舵、不分好歹,实在品行低劣,不符合锦绵阁的用人要求!所以——”
“你,被解雇了。”
“……你!”那店员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钱浅环视诸人,朗声问:“还有哪位不愿留在铺子,还请一并站出来。放心,共事一场,月钱和过节银会照样发下,一个铜板都不会少。咱们自此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那店员质问她:“若客人们知道这铺子的掌柜是罪民,你以为还会有生意?”
钱浅轻觑她一眼,无视她对众人朗声宣告:“打算留下的,日后不准再将此事挂在嘴边、写在脸上。锦绵阁上下堂堂正正做生意,上无愧于朝廷,下无愧于百姓。我们对所有客人一视同仁,也从未克扣过诸位半分,我们不欠客人的,也不欠诸位的!”
大家互相看看身边人,大部分都面露犹豫之色。
毕竟铺子待遇是真的好,夏掌柜好说话、东家事儿也少,所以一直以来铺子人员变动都不大。可这如今才知道,竟然一直与罪民一同做事,而且掌柜就是罪民,心里着实别扭。但若就这么走了,却又舍不得,怕再也寻不到这么好的去处。
带头闹事的店员见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回头问:“你们真能接受与罪民共事吗?”
没人回应她,她又看向一人问:“娟儿,你跟不跟我走?”
名叫小娟的裁缝说:“我不想走……夏掌柜平日待我们很好啊!”
有人附和道:“对啊!夏天给我们买西瓜,冬天还给我们烤红薯吃。”
“是啊!不能因为一个罪民身份就一杆子打死所有人。夏掌柜为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相处这么久,大家都不是瞎子啊!”
钱浅淡淡地扫过所有人,“诸位不用互相劝说。想留下的收拾一下铺子,饭也不必吃了,收拾完直接领钱回家。想走的,即刻随我到柜台结账!”
最终,铺子只走了带头的那店员。
钱浅给她清算好银钱,那店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拿了钱就走了。
随后,钱浅又忙着给店里其他人结算银钱,没留意沈望尘悄悄从后门出去了。
随着最后一人领到银钱,说了两句客套话离去,夏锦看着空空荡荡的铺子,声音难掩苦涩:“我终究还是连累了你们。若此事宣扬出去,铺子的生意怕是要没了。”
钱浅安慰她说:“没事。大不了换个名字,换个铺面,重新开店就是了。”
“哪用那么麻烦!让她不敢吵嚷出去不就好了?”沈望尘再度从后门进来,笑得漫不经心。
钱浅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哪里是能靠吓唬就能管用的。”
“谁说就是吓唬吓唬?”
沈望尘来到柜台前,吊儿郎当地说:“你忘了,锦绵阁的大东家马上就要成为裕王妃了。裕王妃的铺子,谁敢说三道四?至于店里的这些人就更不用担心了,铺子生意不好对她们没有好处。何况,有王妃的名头在前,就算人们知道铺子有个罪民掌柜,又算得了什么?”
钱浅一想也有道理,拍拍夏锦说:“你瞧,都不是事儿。”
夏锦心里好受不少,但声音仍有些闷:“我还以为,你会不让我再管铺子了。”
“生意而已,哪有你重要?”
钱浅大着胆子去摸她脑袋,“就算这生意做不成了,咱还有积蓄,有乐坊的分利,有良田收租子,怎么也不会饿着你。乐一个!”
“想死是不是?”夏锦佯怒,一巴掌拍掉她的手,眉眼却舒展开了。
“还是那么暴躁!”
钱浅假嗔,拎起酒楼的食盒递给沈望尘,“郡王留下来一起吃吧!这么多菜,别浪费了。我俩收拾一下,你先把菜放炉火上温一温。”
“小的遵命。”沈望尘调笑着接过食盒,先一步上了楼——
作者有话说:本文将在8月31号(周日)倒V,当天日万。40章开始倒V,看过的宝子不用再买了。
因为女主没有事业心,内容大都是女主的日常,节奏很慢。不喜欢的宝子可以跳章买,从西蜀卷——蒙山篇开始,“命运之手”开始发力。
第132章 杠上储君 非明君之相
二人正收拾着铺子, 突然有人进了店里,夏锦习惯性扬起笑脸:“对不住,今日……”
钱浅注意到夏锦声音戛然而止, 脸上的笑意也在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不禁诧异回头看去。
来人身披玄紫色披风, 衣上皆是金银线所绣的花纹, 若隐若现的闪着金属质地的光。最难得的是她肩颈处那半臂宽的紫色皮毛, 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 油亮的光泽衬得来人更显贵气天成, 令人不敢逼视。
钱浅走出柜台,轻轻施了一礼:“见过皇太女殿下。殿下来的实在不巧, 今日起铺子放假, 做不了衣裳了。”
皇太女王宥知没回应,微扬下巴,扫量她的眼神里透着满满的轻蔑。
卫莹语气满是讥嘲:“还以为是个聪明的,如今看来简直贻笑大方!你哪来的自信, 居然肖想给太女殿下做衣裳?罪民碰过的东西,太女殿下连看一眼都嫌晦气,怎么可能去沾染?”
一句话,就让钱浅明白了, 夏夏罪民身份就是被她们故意爆出去的。
她不知对方的敌意从哪来, 但既然对方已然表明来者不善, 她也懒得虚与委蛇。
钱浅抱着双臂靠到柜台前,似笑非笑道:“那恐怕你得把你和你家殿下的脚砍掉了, 还有你的手。这铺子的每一寸墙面、地面,罪民都碰过。”
卫莹立刻变了脸:“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殿下不敬!”
钱浅噗嗤笑出声, 讥诮道:“哟,大瀚律法还有大不敬这条罪名呢?我读书少,你倒是给我讲讲,是哪几条、哪几款啊?”
“你……!”
卫莹暴怒,无奈嘴皮子跟不上,不知该如何应对。
王宥知立在一旁,脸上的傲慢终于有所松动,终于开口说:“钱姑娘好胆识,倒叫孤,刮目相看了。”
她眼中的轻视和探究令人不快,钱浅直截了当说:“我不关心殿下如何看我。但殿下总不会无缘无故来闹这么一出,在下洗耳恭听。”
沈望尘缩在楼上瞄着这一幕,眉头和心一齐揪起来,却小心地隐藏好身形,不敢露头。
王宥知轻蔑一笑,“姑娘快人快语,那孤便直说了。”
随即她敛了表情,双目犹如飞箭般射到钱浅的脸上,沉声威胁道:“别动宋十安的心思。你,不够资格。”
钱浅愣了愣,她还以为皇太女是想要阻挠绵绵和裕王,想不到居然是为了宋十安?!
她非但没被威慑住,反而笑起来。
那笑容越笑越大,声音似太过开怀,又似带着嘲意。
所有人都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卫莹忍不住喝道:“你笑什么?!”
钱浅边笑边摇头,叹气道:“唉,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大瀚朝的皇太女,一国之储君,还真的是——”
“不、怎、么、样、啊!”
她故意一字一顿,字字清晰,那脸上的藐视和话音里的鄙薄,简直是实体化砸在皇太女的脸上!
王宥知傲世轻物的仪态直接就崩了,怒喝道:“你说什么?!”
钱浅毫不畏惧,竟上前一步大声斥责:“我说,你堂堂储君,不励精图治、以江山昌盛平顺为己任,反倒用出此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实非明君之相!”
卫莹顿时暴怒,唰地拔刀出鞘,眨眼间刀刃就架在钱浅的脖子上,喝道:“大胆!”
楼上的沈望尘眼中寒光一凛,紧紧攥住拳头,而钱浅身侧的夏锦更是快速取出靴子里的匕首,就要上前。
钱浅抬手直接拦住夏锦的动作,继续挑衅道:“怎么?殿下恼羞成怒要杀人了?”
她微微偏头示意夏锦,对王宥知说:“我身后这位朋友功夫不弱,就算敌不过你的侍卫,却也难以轻易就被灭口。不知殿下来前可有部署周全?这铺子还有后门呢,没漏了吧?不然叫我这朋友跑了,对外喧嚷出去,说太女殿下您求爱不成怒杀情敌,也不知你这储君宝座,还坐不坐得稳呢?”
王宥知脸色骤变。
两年多的默契,让夏锦瞬间接收到钱浅的信息,转而后退两步,用余光瞄着后门,准备随时暴起冲出去。
局面顿时僵持住。
卫莹眼神明显慌乱,一边盯着夏锦的动作,一边紧张地看了王宥知一眼。
钱浅猜到她们不是奔着杀人来的,自然不会部署什么人手。
眼见自己料中了,她不退反进,顶着刀锋又往前上了一步,“若此刻我撞死在这利刃之下,殿下该给我安个什么罪名才能合情合理呢?啧,我都替殿下发愁啊!一国储君亲自跑到这间小铺子里杀掉情敌,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呢?”
钱浅的疯狂挑衅吓得夏锦手心冒汗,感觉连匕首都要握不住了!
沈望尘更是心肝直颤,恨不能呵斥让她闭嘴!
不料王宥知竟直接按下了卫莹的刀锋,气势明显弱下去,“孤没想过杀你。”
钱浅从鼻腔里发出轻蔑的冷哼:“你今日只是想给我个下马威,想看到铺子里的人为掌柜罪民之事闹上一通,四散离去,让我吃点苦头。若我不识相,你就再用些别的手段,让这铺子开不下去,让我们在这京都城无法立足,是也不是?”
见王宥知哑然不语,钱浅便知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她不掩鄙夷,讽刺道:“殿下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不过你应该听说过一句俗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劝你最好别想着对我和我身边的人用些什么肮脏手段。反正我一无所有,自然也不介意用我的命,帮你的对手把你拉下这储君大位!”
那道目光太过犀利,王宥知感觉自己轻易就被看清目的和算计。阴暗的一面被人扒得清清楚楚很不好受,而对方眸底幽深莫测,脸上的那份笃定,更是令她心胆俱寒!
她强压下心绪,嘲讽道:“口气不小!姑娘未免太过高看自己了。以宋公府的门楣,你入府做个侍女只怕都不够资格。你又如何笃定,宋侯会在乎你的死活?世人又为何会相信,你配做孤的情敌?”
那色厉内荏的模样实在让钱浅忍俊不禁,话音的讽刺意味更强:“不是你在笃定吗?”
王宥知怔住。
“你为何亲自到此,甚至不惜对我使出后院争宠的下作手段?分明是你在告诉我,宋十安他很在乎我,在乎得让你有了危机感,你才不得不亲自前来处置,心中方能踏实。”
王宥知脸色变了又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钱浅不掩轻蔑之意:“我妹妹与你弟弟正在议亲,看在你我即将成为亲家、你我又同为女子的份上,我便好心告诉你。虽然宋十安对我一往情深,我却没打算要他。不久后我便要外出游历去了,你想要他,大可使尽浑身解数去攻陷,没必要在我这儿浪费功夫!”
“不过呢——”
她再次上前一步,与王宥知挨得极近,轻声嘲弄道:“不属于你的,就算我让给你,你也拿不稳!”
卫莹哪能忍受皇太女受这等欺辱,愤愤推了钱浅一把,喝骂道:“当真狂妄!”
钱浅险些没站稳,夏锦扶稳了她就想跟卫莹对上。
“卫莹!”王宥知喝止了卫莹,深深地看了钱浅一眼,气势全无下令:“走!”
二人前脚迈出店门,就听身后“咣”地一声,门重重关上了。
卫莹简直要气炸了:“殿下,她怎敢如此狂妄无理!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她说的没错,是孤漏了破绽。”王宥知有些气馁,“孤身居高位,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容不得孤出半点儿差错。姑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孤绝不能走姑母的老路。”
卫莹气道:“难不成就纵容她这般嚣张?至少该让宋侯看看她真实的嘴脸!”
王宥知想到宋十安,无力之感更深:“这点她说得也没错。十安先前有了倾慕之人,如今又转而对她动心。就算没有她,十安也未必会选孤。”
“殿下!”卫莹急道:“您地位尊崇,自然不屑此等女子那些玩弄人心的手段,您万万不能因她所言而妄自菲薄啊!”
王宥知无力地摆摆手,“是孤一念之差,怪不得别人。十安当初拼命救下孤,若非孤权衡利弊,没有在他最艰难的时刻坚定选择他,他又何至于死活不肯做孤的君后。”
卫莹不敢置喙她的所作所为,只能骂宋十安:“宋侯真是铁石心肠!殿下已再三示好,他偏生不为所动,竟还看上这样放肆狂悖的女子,简直是瞎了眼!”
王宥知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又说:“不过,孤观这女子行事作风,大概不是二皇兄的人。”
卫莹诧异:“何以见得?”
王宥知想了想说:“二皇兄的人个个都是精明圆滑之士,识时务、善转圜。可这个钱浅,说话直击症结要害,脾性落拓难降。这样的人难以掌控,且变数太大,二皇兄那个谨慎的性子如何敢用?”
卫莹问:“那咱们眼下该如何做?”
王宥知说:“还是看十安吧!既然他肯放下从前、接受新人,说不准哪日也就接受孤的心意了。即便他不愿做君后,孤也需要□□和他之间的关系,绝不能把关系闹僵。”
卫莹担忧地说:“若此女去跟宋侯告状,污蔑咱们威胁、恐吓她,要如何应对?”
王宥知微微眯眼,十分肯定地说:“不会。她是个极聪明的人,空口无凭攀诬储君,只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容易惹十安厌弃。何况她妹妹还在与六弟议亲,与孤撕破脸,对她没有半分好处。”——
作者有话说:本文将在8月31号(周日)倒V,当天日万。40章开始倒V,看过的宝子不用再买了。
因为女主没有事业心,内容大都是女主的日常,节奏很慢。不喜欢的宝子可以跳章买,从西蜀卷——蒙山篇开始,“命运之手”开始发力。
第133章 提早 她知道如何最大限度利用自己的命……
锦绵阁二楼屋里, 方几上放着炭盆,炭盆上放着铁板,几个瓷盘在铁板上虚烤着。
钱浅与夏锦对面而坐, 沈望尘坐在一旁。
“也不知这样能不能热起来。”钱浅拿筷子夹起一口尝了,对二人说:“还行, 温的, 快吃吧!”
夏锦瞪着眼睛:“你还吃得下去?”
钱浅反问:“为何吃不下?我都要饿死了。”
夏锦急道:“我都不敢想!那可是皇太女, 将来的一国之君!你知不知道她捏捏手指就能碾死咱们啊?居然这么狂妄去教训她?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钱浅耸耸肩说:“她还不是皇帝, 储君之位也没有那么稳。我狂妄些, 反到让她不敢对咱们做什么,否则被动的就是咱们了。”
她把中间温度高的盘子和边上儿温度低的盘子换了个位置, 催促二人:“快吃啊!你们不饿吗?”
沈望尘盯着她看了许久, 强压着火气说:“你是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钱浅认真地说:“有害怕的功夫,不如想想如何解决问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沈望尘教训道:“我只知事圆则缓,人缓则安!遇事何须死磕?先退让一步敷衍过去, 然后再想通理顺,从长计议,有何不好!”
钱浅不乐意:“那怎么行?气势上直接就输了。你瞧,我先利用宋十安用以警告她, 随后又撇清了跟宋十安的关系, 免得她日后再对我们使出别的手段。两全其美的法子, 有何不好?你缓了这么久,想出更好的法子了吗?”
沈望尘气恼且幽怨, “好!好得很!”
钱浅丝毫没在意他的不快,颇为自得地说:“我也觉得很好。啧!真佩服自己。”
夏锦扑哧笑了,夸道:“的确很好!得罪她也不怕什么, 大不了咱换个山清水秀的州府去开店就是!只要绵绵愿意,我跟亦庭去哪儿都行!”
钱浅揶揄她:“呦,这还没成婚呢,就开始做起人家的主了?万一人家不想离开京都呢?”
夏锦言词跋扈:“他敢!老娘绑也把他绑走!”
沈望尘见二人恍若无事般说笑起来,完全没了胃口,扔下筷子就走了。
夏锦鄙夷地瞪了眼他的背影,小声骂道:“刚才不敢露头,这会儿装什么好心?他可是皇太女的亲表兄,就算再不亲厚,也不至于当着他的面把刀架你脖子上啊!”
钱浅却毫不在意,反而宽慰道:“可以理解,那位毕竟是皇太女,他日后还想在朝堂上混呢,又怎么敢得罪储君嘛!”
“我呸!”夏锦更加不悦,嫌恶道:“只怕他巴不得皇太女杀了你呢!他好偷偷跑去邀功,坐收这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钱浅问:“他是昌王的人?”
夏锦却不肯再说了,只教训她:“告诉你多少遍了,别跟他来往!这个人不简单,说不准何时就把你卖了!”
钱浅给她碗里夹菜,“哎呀好了,年后我就外出游历去了,他上哪卖我去?管他什么郡王、储君、王爷、侯爷的,往后跟他们再无瓜葛!你就放心吧!”
夏锦扒拉饭吃,含糊不清地说:“也不知咱们什么吸瘟体质,总是招惹上这群人!”
钱浅也叹道:“真是无妄之灾。不过经过此事,我还是早些走吧!免得那皇太女觉得我诓她,横生事端。我就不等绵绵订亲了,你帮我看顾好她就行,早走早踏实。”
“啊?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夏锦露出不舍的神色。
钱浅想了想说:“初五吧!”
夏锦惊道:“这么快?不过了上元节再走吗?”
钱浅点点头,边吃边说:“还是不了。京都城太小,出门难免碰上那几尊大佛,凭白惹一身麻烦。待会吃完饭我就去车马行问问,看看有没有车。”
吕佐见沈望尘走出铺子,立即上前禀报:“公子放心,闹事的裁缝不会做出损害铺子的事了。”随即又问:“我远远瞧着皇太女从铺子里出来,她为何会来这?”
沈望尘深深吐出一口郁气:“来找逍遥。警告她不许对宋十安动心思。”
“啊?”吕佐大吃一惊,“这,也太仗势欺人了吧?她如何了?”
沈望尘冷哼道:“你说呢?”
吕佐想到与钱浅相识以来的种种,忍不住问:“她不会,对皇太女也不敬了吧?”
“何止不敬?!”
沈望尘想起那一幕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还训斥了王宥知一顿,说王宥知德不配位,还威胁王宥知不许对她身边的人用这些下作手段。”
吕佐瞠目结舌,又觉得好笑:“她能拿什么威胁皇太女?”
沈望尘道:“拿命。”
吕佐愣了愣,不明所以:“她的命?昌王那么些打手都突破不进皇太女身边,有太子太保卫莹在,别说她一个人,就算一百个她想拼个玉石俱焚,也完全不够看啊!”
“可她知道如何最大限度利用自己的命。”
吕佐满脸疑惑。
沈望尘解释道:“她顶着卫莹的刀步步逼问皇太女,说只要她死在卫莹的刀下,夜枭便会将一切告知宋十安。届时王宥知为儿女私情罔顾国法,残害情敌,不仅会失去朝臣的支持,宋十安也不会善罢甘休,储君之位自然难保。”
吕佐难以置信:“她便如此笃定宋十安肯为了她跟皇太女翻脸?”
“她那些话,大概是说给我听的。”
沈望尘深深叹了口气:“想来在她从王宥知进门,我却没露面的那一刻,就猜到我是王宥知对立阵营的人。所以她才故意说,让对手阵营利用她的死,将王宥知拉下储君之位!”
吕佐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口水,目瞪口呆道:“这种境地下她居然会去想这种法子?她退一步、服个软会死是怎的?”
沈望尘无奈地垂头笑了下,“她永远傲睨一世,从不肯委屈自己半分。”
吕佐“呸”了一声,“她不过就是在赌而已!若是皇太女不吃她这套,直接就杀了她呢?”
“可她赌赢了,王宥知的确不敢。”
沈望尘语气晦涩难明,“上一位错失储君之位的女子,便是因为男女之情处置失当。王宥知又怎能允许自己犯同样的错误?”
吕佐想到宁亲王不敢说话了,气道:“她可真能惹事,四处树敌!如此上不敬神佛,下不敬皇权,我看这天底下就没有她会怕的事儿了!”
沈望尘莫名想到那日在裕王府,她吓傻疯魔的模样,喃喃道:“这世上唯一能让她害怕的,恐怕也只有她妹妹的安危了。”
吕佐沉默一会,突然试探着问:“昌王一直想拉拢宋十安。若咱们能好好利用一下此事,借此机会让宋十安与皇太女生出嫌隙……”
“不可!”沈望尘厉声打断他的话。
吕佐连忙解释:“也不是要她真去涉险,至少让宋十安知道皇太女来威胁过她,说不定也能起些作用!”
“不行!”沈望尘拒绝的态度十分坚决,“空口无凭,以她的性子是绝不会告诉宋十安的。若不慎引起昌王注意,以昌王的作风,必会杀了逍遥让此事成真!我不能冒这个险!”
见吕佐不说话了,沈望尘拍拍他的肩:“吕佐,我知道你心急。眼下还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先不要把她牵扯进来。别急,咱们再想想法子。”
*
次日,徐芷兰来看钱浅,送了好些年货。
钱浅没准备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就送了她一把筝,“这还是我在书院读书时,书院的学士亲手给我做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我学琴时弹的就是这把,跟了我好多年。你若不嫌弃便收下吧!回头等你收了学生,送给她们弹着玩。”
徐芷兰爱不释手,“它跟了你这么久,我定会好好爱惜的。”
钱浅又取出给云王写好的最后一册书,还有当初云王借给她充门面的那套精致昂贵首饰头面,托徐芷兰带给云王。
徐芷兰心思细腻,察觉出了异样,钱浅不好隐瞒,便说了年后要外出去游历的事。
徐芷兰傻住了,小心翼翼询问归期,见钱浅说不出来,当即红了眼睛,匆匆离开了。
钱浅也没有多想,她知道徐芷兰为人感性,心思细腻敏感,相处半年多,有些不舍也实属正常。
谁料翌日,她却收到了以浮生乐坊名义发出的帖子,说有重大要事,邀请她晚上到乐坊一叙。
钱浅不喜欢迟到,所以到得早些。
乐坊今日提早关门谢客,徐芷兰和沈望尘已经到了。乐坊的乐师、舞师们都坐在大厅的散台上,正中间平日演奏的高台上摆着个大大圆桌,上面呈现着寒空稀有少见的瓜果。
钱浅只当乐坊是打算年终聚餐,想来接到请帖的也不止她一人,毕竟连沈望尘都来了,估计姚菁菁也会来,云王大概也会接到帖子,来不来就不好说了。
钱浅笑着跟众打了招呼,徐芷兰却只是应了一声,就坐在那不说话。
往常她总会亲昵的凑上来,给钱浅递点心水果,送上小手炉,今日却一动不动。
沈望尘凑到钱浅身旁,小声问:“你跟徐王妃吵架了?”
钱浅一脸无辜:“没有啊!”
沈望尘很诧异:“她这不是在闹脾气?”
钱浅猜徐芷兰应该是得知她要走,所以有些难过,就说:“大概,还好吧。”
沈望尘催促:“不去哄哄?你不怕她往后都不和你说话了?”
钱浅不知道该怎么哄,搪塞道:“不会,她还小。等再过些年……”
她本来想说等再过些年,徐芷兰还会认识新朋友,自然就会淡忘她。可她又觉得没必要跟沈望尘解释那么多,便把话咽回去了,干巴巴地接了一句:“……她就不小了。”
“……”
沈望尘无语:“真是好深奥的道理啊!”
第134章 她要走了 聚餐送别(入V三合一)
好在酒楼送餐的人突然来了, 没能让沈望尘继续盘根究底。
桌上各式丰盛的菜品陆续摆上,云王也赶到了。
这还是二人自从崇福寺分道扬镳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王宥川看到钱浅,表情很是复杂。
他脚步踌躇片刻, 还是坐到钱浅身旁,带着一丝愠怒问:“为何要把本王送你的那套首饰送还回来?”
钱浅莫名反问:“那不是王爷让我装点门面用的吗?还说要是敢弄丢就扒了我的皮呢!如今书已著完, 自然该物归原主了。”
王宥川一噎, 气恼道:“本王说那些好话你都不记着, 就光记着扒皮是不是!”
钱浅早料到再见面需要承受他的火气, 此刻这点实在是小儿科了, 所以她老老实实地赔了个笑,打算让他好好撒一撒火气。
没想到王宥川却没再斥责了, 一时间场面安静得有点怪异。
钱浅开口打破奇怪的气氛, 问他:“戚河呢?”
“菁菁看到一家铺子排队很长,闹着要尝鲜,戚河陪她去买了。”
王宥川随口答完,才意识到暴露了他和姚菁菁一起来的尴尬, 不由自主就解释说:“最近,祖父在家,时常叫菁菁来陪,所以……”
钱浅笑道:“我听说你们议亲了, 先恭喜啦!”
她神色坦然真诚, 却不是王宥川想看到的反应, 将视线落到眼前的茶杯上,又不言语了。
钱浅耐心劝道:“王爷不要以为菁菁开朗大方、热情直接, 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其实她心思很细腻的。往后你不要总是跟她吵闹斗嘴,要耐心一点看她言行背后的用意。”
王宥川顿时就不高兴了, “谁想跟她吵了?明明就是她!针尖大点儿的事儿,也非要跟我较这个劲!”
钱浅说:“可是针尖最扎人啊,你被刺到不会痛吗?但凡你好好接受她的关心和好意,她何至于跟你呛?”
王宥川无言以对,敷衍道:“好了好了!本王知道了!”
钱浅又叮嘱道:“还有,我知道你偏爱戚河,他武功高强,性子直,脑子不爱拐弯,合你脾性。但徐祥行事妥帖周全,做事靠谱,虽然唠叨些,却刚好弥补戚河的不足。你身份特殊,出门在外还是要把他俩都带上才稳妥,多听他俩的劝。”
王宥川撇嘴,没好气地说:“谁在你口中都有优点。”
钱浅道:“人人都有优点,不是在我口中才有。”
王宥川问:“那我呢?”
钱浅怔了怔,问他:“你是不是想让我夸你?”
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沈望尘扑哧笑出声,王宥川又羞又恼:“你就是不想……”
“我买到了!”没等王宥川再说,姚菁菁就咋咋呼呼进来了:“我买到了!我问掌柜的这个好吃吗?掌柜说吃了惦念一辈子的那么好吃呢!”
她走到钱浅和王宥川中间,嫌弃地轰人:“起开!这么没眼力见儿呢?”
王宥川挪开地方,讥嘲道:“去人店里问人掌柜好不好吃?你还能再蠢点儿吗?”
姚菁菁把吃的放到桌上,没好气地说:“这可是我排了好久才买到的,有本事你别吃!”
王宥川习惯性反驳:“你统共才去了不到一刻钟!”
眼见二人又要呛起来,钱浅无奈地制止:“王爷就非要这么糟蹋菁菁的心意吗?”
王宥川当即闭了嘴。
姚菁菁抱了下钱浅,感动道:“还是你懂我。就冲你这句话,你在我心里就占有无可取代的席位!往后谁欺负了你,姐妹我都替你把场子找回来!”
钱浅看了看圆桌还有空着的地方,问:“芷兰,还有别人吗?没有的话让戚河和吕佐也坐下一起吃吧!”
徐芷兰轻声回道:“没有了。”
戚河和吕佐得了令一起坐下,众人欢欢喜喜开始吃饭。
只有徐芷兰看起来不大开心。钱浅庆幸徐芷兰平时不是姚菁菁那种叽叽喳喳的性子,大家都习惯了她安静,不然这种时候还有人去关心她的话,反而更尴尬。
姚菁菁仍像个小太阳一样,与云王之间也依旧那样闹腾,还逮谁怼谁,连一贯没有存在感的吕佐都没能逃过。
“你们发现没?吕佐好像都不会笑的,成日耷拉个脸,好像咱们都欠他钱一样!”
满桌人瞬间盯向吕佐,吕佐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否认道:“我,没有。”
姚菁菁又神秘兮兮地说:“我有回看到他笑开了的样子,发现他笑起来还蛮俊朗的呢!”
钱浅回想一下,吕佐的确成日都冷冰冰的,竟想不起来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奇道:“真的?”
姚菁菁指向王宥川:“骗你他是狗!”
“……???”王宥川无辜躺枪,“关我什么事?”
不想吕佐还真被姚菁菁逗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舒展开的眉眼比起不笑时的确俊朗几倍。
姚菁菁兴奋地拍钱浅:“快看快看!是吧是吧?”
钱浅不由得赞叹:“果然!笑起来好像换了个人一样,英俊好多!”
吕佐闹了个大红脸,恨不能钻桌子底下去。
两个姑娘盯着一个侍卫夸,让王宥川十分不悦,抄起酒杯,却看着空空的小酒盅发懵:“哎,我记得刚倒的酒,怎么没了?”
姚菁菁嫌弃地说:“真是猪一样啊!就这脑子,老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她故意学着王宥川刚才发懵的样子,惟妙惟肖地模仿道:“我刚才吃过饭了吗?我粥呢?我勺呢?我牙呢?”
“牙”字戳到钱浅的笑点,一口水呛进了嗓子,吭吭咳起来。
王宥川恼羞成怒又要吵吵,结果看到钱浅呛得快咽气了,难得忍了回去。
沈望尘坐在钱浅旁边,抬手锤了她后背两下,“你怎么样?”
“别别…咳咳…别咳……”钱浅咳着求饶,“我脊椎都要让你砸断了!”
沈望尘尴尬地举着手,姚菁菁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人家不过是呛了口水,竟险些让你打残了!你说说你们这几个男人,还能干点什么吧!”
钱浅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对笑红了脸的姚菁菁说:“我谢谢你离我这么近,却一点用都没有!”
姚菁菁笑道:“我小时候吃西瓜不爱吐籽,我爹骗我说西瓜会在肚子里长大,然后吃饭就会一直呛着。我信了好多年,每次吃饭都小心翼翼地细嚼慢咽,生怕呛着,怕西瓜苗长出来。”
“这么傻的话你也信?”王宥川边嘲笑她边挠头发。
姚菁菁问:“你老抓脑袋干嘛?”
王宥川又挠了挠头,说:“我头有点痒。”
姚菁菁哈哈讽刺道:“是不是要长脑子了?”
王宥川瞪向戚河:“戚河,你怎么看的人?他们是不是没认真给本王洗?”
“冤枉啊王爷!”戚河极其无辜地瞪着眼,却百口莫辩。
钱浅对姚菁菁说:“菁菁啊,回头让太医给戚河看看脊椎吧!这么大点的年纪却背了这么多年的锅,估计就快要直不起身了。”
姚菁菁笑得直拍桌子,“对对对,什么事都赖他!”
王宥川不乐意地瞪着戚河:“戚河!你凭良心说,本王对你好不好?”
戚河连忙狗腿地说:“王爷对小的特别好!小的愿意为王爷当牛做马、肝脑涂地!”
钱浅揶揄:“那你得信佛啊!”
“为何?”戚河不解。
钱浅道:“佛说了,这一世当牛做马,下一世就能享福。你在做牛做马的时候,可以靠这个开导自己。”
王宥川又不悦地瞪向钱浅:“你非要给本王添堵是不是?”
钱浅缩脖子告饶:“不敢不敢。”
大家边吃边笑,钱浅望着眼前欢乐的气氛,想着日后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许叹气!”姚菁菁训斥道:“年纪轻轻的,气运都叹没了!”
钱浅连忙把刚叹的那口气吸回来,紧紧闭上嘴。
姚菁菁再度笑得前仰后合,拉着她说:“你可真是太有趣了!怎么想的,还吸回去了?你真的要笑死我了!”
其乐融融的氛围中,乐师和舞师们吃完了宴席,一一向他们告辞。
钱浅笑着目送每一个人离开,直到大厅空空如也,只剩他们这一桌。
姚菁菁开心地对钱浅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热闹,谁成想你还办了这么一场聚餐!而且我看你今日格外开心,话都比往日多了不少!”
“啊?”钱浅有点懵,“不是我办的,我是接了请帖才来的。”
几人面面相觑,沈望尘说:“我也是接了请帖才来的。”
姚菁菁说:“我俩也是。”
徐芷兰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见众人的眼睛齐齐望来,才用沉闷的声音说:“是我办的,帖子也是我送的。”
姚菁菁忍不住问:“芷兰,你怎么了?先前我就看你脸色不好,还以为谁惹你不高兴了。这是怎么了?”
徐芷兰看了钱浅一眼,没说话。
姚菁菁见钱浅略显仓惶无措,紧张地问:“你俩闹别扭了?因为何事?”
钱浅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本想悄无声息离开,就算姚菁菁不高兴、闹些小脾气,过几日也就忘了。可眼下被架起来,说了怕姚菁菁当场闹起性子,可再不说,却也有些不合适了。
犹豫的当口,姚菁菁仿佛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开始慌了:“这顿,该不会是散伙饭吧?你俩要退出乐坊了?到底发生何事?芷兰你说,我承受得住!”
徐芷兰轻声道:“是浅浅。她要走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
“走?”
“走去哪?”
“干什么去?”
钱浅不免心虚:“呃,就是,想去游历一番……”
空气仿佛凝固住一般,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这简直是钱浅想象中最难以应对的场景了,觉得自己就像个考试作弊被当场捉住的小学生,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能做些什么。
良久,沈望尘憋不住问:“你到底想去哪?”
钱浅含含糊糊道:“就,游历嘛,自是没有固定的地方,到处都走一走。”
沈望尘又问:“多久回来?”
钱浅不想骗他们,就说:“具体还没想好。”
其乐融融的气氛短短时间就变得沉闷而压抑。
姚菁菁眼睛泛了红,可她从未感觉自己能抓住钱浅,连句阻拦的话都说不出。
此时总算明白徐芷兰的心情了,她起身来到徐芷兰身边:“兰兰,你何时知道的?你有没有劝她不要走?她走了咱们怎么办?我扛不住呀……”
“啊?”钱浅有点懵,“乐坊的事都是芷兰操心多,我原本也是不管事儿的。往后你俩商量着来就好了嘛!”
王宥川站起身对钱浅说:“跟我上楼,我有话跟你说!”
钱浅无奈跟去了。
来到房间,王宥川想关门,钱浅阻拦道:“别关门。你已经与菁菁议亲了,这样不好。”
王宥川停下动作,攥拳转身:“是因为我吗?因为我这些时日放不下心里的别扭,你觉得日后与我不好相见了?”
钱浅否认:“不是。”
王宥川好像根本没听到,急切地说:“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你没有任何错!是我没有本事走进你心里,我没未怪过你!”
钱浅只好重复了一遍:“真的不是。”
王宥川却魔怔了似的,自顾自继续道:“我只是,还没有办法能轻松面对你。你看,我今日这不是来了吗?咱们这不是像从前一样了吗?我以后不会再对你动心思了,你也不用觉得难以面对我。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只做朋友,不行吗?”
“王爷!”
钱浅诚恳又郑重地说:“我保证,此事真的与你无关。我本来就打算为你著完书之后就外出去游历的,从前是不放心我妹妹,如今我妹妹也在议亲了,我就可以放心去了。”
王宥川狐疑:“真的?”
钱浅认真点头:“真的。这是早就做好的决定。说起来,咱们就要成为亲家了呢!王爷若还当我是朋友,往后还请多关照我妹妹一些。”
“亲家?”王宥川诧异,随即惊道:“我六弟求的那女子,就是你妹妹?”
钱浅笑道:“对,就是绵绵。据说多亏王爷帮忙求情,陛下才同意了这桩婚事。”
王宥川惊掉下巴!
他当初帮弟弟跪求父皇,纯粹是心疼同情弟弟,希望弟弟可以不被身份地位所困,与相爱之人相知相守,却不知弟弟求的女子正是绵绵!
钱浅继续道:“王爷也知道我妹妹胆子小,宫中繁文缛节颇多,我怕绵绵应付得吃力。听说裕王并不得陛下和后妃们的喜爱,到时还请王爷对绵绵关照一二,我就感激不尽了。”
王宥川思绪回笼,“那是,自然。你的妹妹,我自是会好生关照的。”
钱浅行了一礼,“那就先行谢过王爷了。”
王宥川想说什么又憋回去,只是迈出房间,“我帮你关照你妹妹,也会帮你关照着铺子。你安心去游历,早些回来。”
他说完就下楼去了,钱浅有些感动。
这个小霸王,表面飞扬跋扈,实则却是这几个皇子皇女中最善良好心的那一个。
崇福寺那日,她分明就是拿捏准了他心地良善,不会对她和绵绵做出什么报复举动,否则她哪敢说那些难听的话去彻底断绝他的心思?
二人下楼,姚菁菁已缓解好情绪,坐回原位,得知绵绵和裕王议亲的事甚是吃惊。
钱浅笑着拜托:“以后还请两位皇嫂多多照顾我家绵绵了。”
姚菁菁自是满口答应,“你放心,我必将她当我亲妹妹看顾的。”
徐芷兰一句话也不说,看她一眼、喝一口酒,看她一眼、喝一口酒,然后就被呛到了。
姚菁菁用眼神示意钱浅去哄,钱浅只好过去拍徐芷兰的背,又给她倒了杯温水,劝道:“别喝酒了,喝多要头疼的。还是喝点温水吧!”
徐芷兰也不知是呛咳出的泪花,还是怎的,红着眼睛捧着那杯温水不说话,好像喝多了。
钱浅觉得她应该不太想被人看到太狼狈的样子,只得又坐了回去。
姚菁菁蹭到钱浅旁边儿,紧挨着她,递给她一小盅酒,遗憾道:“我们缘分也太浅了,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跟你说呢!”
钱浅与她碰杯,逗弄道:“一切都在酒里?”
她在逗姚菁菁笑,可姚菁菁没笑,仰头喝下了酒,便抱着她的胳膊小声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钱浅紧张地看她一眼,这都看得出来?却没敢承认,“呃,还,没想好。”
姚菁菁撅着嘴说:“你真的很难跟人建立关系。”
钱浅问:“你跟我的关系还不够好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姚菁菁沮丧道,“就是,我才跟你相处了一年嘛,还想跟你发展更深的关系呢!”
“……呃?”
钱浅微微蹙眉,露出很为难的表情:“你很好,我也挺喜欢你的,但只是朋友之间的喜欢……我不太习惯,和别人发展出朋友以外的关系……”
“你想什么呢!”
姚菁菁都气笑了,娇嗔地拍了她手背一巴掌:“我是说,就像你跟夏锦一样,我也想像她一样跟你那么好。我真的很喜欢你嘛!唉,我也不知该怎么跟你说。你是我遇到的最特别的人,也是我见过的最难建立关系的人,我还在循序渐进,你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钱浅无奈道:“你说的好像我突然就要死了。”
姚菁菁神情失落:“你走了就不会再跟我联系了。你不会给我写信的,我知道。”
那样张扬明艳的姑娘,此时却像个被情人抛弃的小可怜,钱浅只能耐心去哄:“菁菁,你爽快利落,热情洋溢,特别温暖人。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敢说敢做、敢爱敢恨。你要坚持去做你喜欢的事,坚持做你自己,永远活得畅快淋漓。”
姚菁菁沉默片刻,狐疑道:“怎么跟你话本里恭维王爷的话术那么像?”
“…………”
钱浅心叹,我太难了。
姚菁菁靠在她的肩上,指指徐芷兰说:“你看,兰兰都难过傻了,一直盯着那杯水看。”
钱浅认真想了想,说:“她可能有一点雏鸟情节。”
姚菁菁拧起眉间:“那是什么?”
钱浅解释道:“有些刚破壳的雏鸟,会把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成自己的娘亲。大概是芷兰溺水醒来后率先看到的是我,导致她在命悬一线的敏感期把我当成了一个想要依赖的存在。主要还是家里也没有归属感,所以安全感比较低导致的。”
姚菁菁否认:“不是的。我懂她的感受。就是那种,想要和自己非常欣赏的人更近一步,却无法得到想要的回应和真心的接纳,所以很难过。”
钱浅不知该怎么安抚,只好求助姚菁菁:“芷兰太感性了,我实在不会应对……”
姚菁菁指点道:“不用应对,你只要到她身边陪她坐一坐就好了。”
钱浅依言坐到了徐芷兰身边,小心翼翼去取她手里的杯子,“芷兰,我再重新帮你倒杯热水吧?”
徐芷兰却往后撤手,动作太大导致那杯水都撒出来不少。
钱浅吓一跳,连忙帮她擦洒出来的水,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徐芷兰却盯着撒出来的水再次红了眼圈,“你不会懂的。”
钱浅有些慌乱,恳切地说:“我真没懂……要不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徐芷兰红着眼睛摇头,说:“我不重要,你不说我都知道。”
“不不不!你很重要的。”
钱浅连忙拉住她的手,连连宽慰:“若不是你,就没有这间乐坊,这些曲子也就不会重见天日。这件事对我很重要,特别重要,多亏有你才能做到。”
徐芷兰顿时泪如雨下,趴进钱浅怀里紧紧抱住她,难以抑制地痛哭起来。
钱浅只能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抚,“你放心,我再想到曲子,就写信给你寄来。到时那些曲子要如何演奏,就全指望你了。”
徐芷兰啜泣了许久才渐渐平息,醉躺在钱浅的腿上,轻声说:“我并不想嫁给王宥辉,可母亲说我若不嫁,她晚上都睡不着觉。”
钱浅尽力逗她笑:“那她应该去打更,还能赚钱。”
徐芷兰不接话,继续独自难过:“没人喜欢我。陛下、皇后、王爷、正妃,还有孩子们,他们都觉得我很没用。”
钱浅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安慰道:“你无需去背负别人的情绪和期待,那些是需要他们自己去消化和面对的,与你无关。不要勉强自己,不想背负就不要背负,去做能让你自己开心的事就好。”
徐芷兰又落下眼泪:“我真的不喜欢王宥辉,可我走不了。”
二人说话声音不大,除了王宥川醉倒趴在桌上睡着了,戚河出去烧水了,姚菁菁、沈望尘和吕佐都听到了。
三人惊讶地看向她俩,王妃当着外人的面说想和离,可不是小事。皇室最重脸面,昌王又有心大位,若连□□小家和睦都做不到,又何谈操持一国上下?
除非昌王犯错被抓住小辫子,否则昌王仲妃可以死,但绝不能休弃、和离。
钱浅也知晓徐芷兰大概是不好和离的,只能拍着她的肩头劝慰:“我们都会遇到艰难的事,没人能做到事事顺心如意。咱们尽可能去远离,然后在其他方面多弥补自己,努力让自己过得开心点也是好的。”
徐芷兰不善酒力,但酒品不错,醉酒也不会闹,哭了一通就睡着了。
姚菁菁生怕徐芷兰回府说出什么醉话,跟钱浅说:“芷兰醉成这样,我还是把她带我家去歇一宿吧,免得回到王府昌王找她麻烦。”
钱浅忙不迭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
姚菁菁又对沈望尘说:“我送王爷回去,就麻烦你送浅浅回去了。”
“嗯,我让吕佐帮你。”沈望尘答应。
戚河和吕佐把云王、徐芷兰背上马车,姚菁菁说空了再去找钱浅,就带着醉倒的两人走了。
钱浅看着大堂几桌子剩菜剩饭,问:“这些该怎么办?”
沈望尘懒洋洋道:“没事。酒楼还要把碗盘食盒收回去的,吕佐已经去叫了。”
钱浅长出一口气,“我就是怕这种沉重的气氛才没敢说,谁料还是没躲过。唉,折腾得我都又饿了。”
她拿起筷子去夹肉丸子,可夹了好几下都没夹起来,于是小声嘟囔:“乖乖到我碗里来……”
“你在许愿吗?”
沈望尘嗤笑,伸出筷子扎上一颗丸子,递到钱浅嘴边。
钱浅想从他筷子上夹下来,沈望尘却躲开不让她夹。她又想接过他的筷子,他还是躲开不让她拿,执意把丸子举到她嘴边,还挡了她想再去自己夹的路线。
她蹙眉:“我怕你趁机拿筷子捅死我。”
沈望尘讥讽道:“我捅死你还用趁机吗?”
钱浅看着横在眼前誓不罢休的肉丸,只得张嘴咬下。
凉透的肉丸完全没有热的时候好吃,凝固的油脂糊满了嘴,她皱眉嘟囔了句“好腻啊!”
见沈望尘又夹了个肉丸刚要咬,又立即改口:“不是,好吃,你尝尝。”
沈望尘哭笑不得,却还是将那肉丸咬进嘴里,才拿筷子尾轻轻敲了下她的头:“害人你都害不明白!”
他又给她夹了块糖醋小排放到碗里,“喏,这个凉了也好吃。”
钱浅专注啃着排骨,又听沈望尘问:“你知道徐芷兰为何如此难过么?”
钱浅咽下酸甜的排骨肉说:“我能理解她难过,但不能理解她为何会这么难过,明明才刚认识半年多。”
沈望尘也长叹一声,“她说的对,你不会懂的。”
“你懂?”钱浅莫名奇妙,“还有,别总叹气,气运都叹没了。”
沈望尘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夹了个饺子在碗里滚了一圈,送进嘴里。
钱浅看他那半碗黑乎乎的汤汁,疑惑地问:“你碗里这是什么?”
沈望尘漫不经心地说:“醋。”
钱浅诧异不已:“为何要倒这么多醋?”
沈望尘斜睨着她:“因为酸啊!”
简直不知所云。钱浅无言以对,敷衍道:“好吧,你高兴就好。”
沈望尘却“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我不高兴!”
钱浅心说,你这话我没法接。
沈望尘显然有些生气,将碗往前一推,语气带上恼意:“你那天不是挺横的吗?怎么转眼就怂了,居然就这么让人给吓跑了?”
钱浅解释道:“我原本就打算要走的。皇太女找来之前,我就已经跟绵绵和夏夏她们说好了的。”
沈望尘毫不留情戳穿她,“至少你那会不是打算过完年就走。怎么,吓得连绵绵订亲都不敢参加了吗?”
“我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订亲只是个仪式,我参不参加不打紧。他俩这如胶似漆、寸步不离的,跟成婚也没差多少了。”
“你就不怕裕王会轻怠了绵绵,对她不好?”
“裕王的确有些偏执,但他的偏执刚好弥补了绵绵所缺失的安全感。他俩一个怕生,一个粘人,又都喜欢朝夕相伴的相处模式,实乃天作之合。何况,我离开京都反而能对裕王形成威慑,他知道我的行事作风,害怕我突然杀回来,反而不敢对绵绵不好。”
沈望尘无语,顿了一会儿才说:“你不用害怕皇太女。再等一等,她就不会威胁到你了。”
钱浅诚恳道:“我真没怕她。”
沈望尘蹙眉:“就算我帮你解决掉她,你也不愿留下吗?”
“诶诶!这么大的锅我可不背啊!”
钱浅极力撇清:“你跟她有仇有怨你随便,想杀想埋都跟我没关系。你做的事儿我不想打听也不会阻拦,但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没有那想要翻天覆地的野心。我肯定是要走的,她来不来这趟我都会走,她生她死也与此无关。”
沈望尘不信,扳过她的肩强逼她看着自己,说:“世人都会害怕被倾轧排斥,害怕孤单、无依无靠。你好不容易才在京都城立住脚,若非迫不得已,又怎愿舍弃一切浪迹天涯?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钱浅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孤单、无依无靠那种东西,我早就不怕了。我是真的想出去走走,就是我自己想,与任何人都无关。”
沈望尘见她目光坚定毫无回避,便知她所言非虚,挫败地放开了她。
良久之后,他问:“宋十安,知道吗?”
钱浅不明所以问:“你是指我要外出游历这件事吗?他早就知道,皇太女找来之前他就知道了。”
沈望尘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之地,往后一仰直接躺在地上,颓然道:“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想要什么。”
钱浅回道:“你总是把问题想的太复杂。有没有可能,我就是什么都不想要啊?”
沈望尘无法想象,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想要?名、利、财、权,连同家人、友人、爱人,什么都不想要……
见他久久不发一言,钱浅也随其一同躺在高台上,盯着房顶上坠着的各式乐器看。
不一样的视角引发出她的感叹:“从这个角度看,突然感觉这里好陌生,又大又空,房顶也好高。这座楼不像是把别人关在了外面,倒像是在关着里面的人。”
沈望尘闷声道:“是你把别人关在外面,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钱浅不置可否。
*
腊月二十八,宋十安来拜访,送了不少年货,里面还有半扇鹿肉。
家里人都在,尤其夏锦神色不虞。钱浅生怕她把皇太女找麻烦的事说出来,便只与他说了些客气话寒暄几句,没敢多留他。
宋十安上午来的,姚菁菁和徐芷兰下午来的。
徐芷兰为昨日失态跟钱浅道歉,又送了她一盒子药丸。
众人已皆知钱浅惧怕喝药,但月事又会痛得要命。当初从北郊行宫回来后,徐芷兰就请太医调制了一种药丸,具有补气养血,调经止带的功效,里面还加入安眠草药成分,使人嗜睡,以此帮她捱过痛苦时期。
钱浅月事不准,先前的还有不少。但徐芷兰担心她出门在外不好补充,一定要她带上,说药丸用蜂蜡包裹封了层,可以保存很久。还叮嘱让她别等吃完再来信,早一点,这边很快就能遣人送过去。
姚菁菁送了她一件满毛的貂皮披风,说平时可以披着挡风保暖,客栈的被子不暖时还能当盖毯。
钱浅再三道了谢,却仍坚持不告诉她们哪天走,不愿她们相送,二人只得作罢。
腊月二十九,戚河匆匆跑来一趟,送了些年货,还给了钱浅一个小牌子,说是卓家的信物。不论遇到任何急事,她都可以拿这牌子到各地的丰隆钱庄叫人帮忙,若是用钱,直接跟柜上要就行。
钱浅推拒不肯收,戚河说王爷说就当借给她的,等她回了京都再还就是,然后一溜烟跑了。
钱浅感觉很亏心,何德何能叫她遇到这么一群朋友,明明她也没为他们做过什么。
裕王与绵绵本该订亲时交换婚书的,为了让钱浅看到便提前交换了。
王宥言那厮一贯没脸没皮,换完婚书就自诩一家人了,除了皇宫必须去的家宴,直接堂而皇之地赖在钱家,连晚上都不回裕王府了。
但钱浅不信他有自制力,不许二人睡一屋,让他睡陈亦庭隔壁的厢房去,由夏锦看着。
一家人一起欢欢快快过了年,倒也不显离别的愁苦。
年初四,钱浅躺下后还没睡着,又听到屋门被推开的声音。她猜到来人是谁,也懒得动弹。
果然,沈望尘进了屋,踢了一脚她靠在榻边儿上放着的高大背包,问:“这是什么?”
钱浅答:“我让绵绵给我量身定制的双肩背包。”
沈望尘诧异道:“就打算带这点东西走?宥川郊游两天都比你带的东西多。”
“我是去游历,缺什么路过城镇直接买就是了,带的太多都是累赘。”
见她一脸轻松无所谓,沈望尘没再说什么,兀自靠躺在床边。
钱浅微微皱眉,这当口也懒得计较了,只问:“找我有事儿?”
沈望尘抬手垫住后脑勺,懒洋洋地说:“跟你聊聊天,毕竟你时日也不多了。”
钱浅从被窝里伸出拳头朝他晃了晃:“我时日不多之前,先把你烧了。”
沈望尘从鼻腔轻嗤一声以示嘲笑,而后盯着床顶帷幔轻声说:“我或许再也遇不到像你这样的人了。”
钱浅调侃说:“像我这样当牛做马的的确不好找。”
沈望尘不乐意了:“你何时当牛做马了?”
钱浅白他一眼,“嘁……对我这么不满意,又有何好留恋的?还是你觉得当初被我狮子大开口给讹了,这宅子给亏了,惦记要回去呢?”
沈望尘食指敲了下她的额头,“你当谁都跟你似的,这么财迷!话说,不打算再找个出手阔绰的下家了?”
钱浅捂着额头瞪他,伸手用力去戳他的腰腹反击回去,又嘲笑道:“出手就是一套豪宅的傻子又不多见。”
沈望尘被戳得又痛又痒,却愣了许久。
她居然还手了?
沈望尘一直知晓,她从来不喜与人亲近。平时都是姚菁菁死皮赖脸去拉她、抱她,即便如此,她也鲜少给予回应,拍两下就收手。
而她刚刚,居然对他动手了?
见他盯着她的手怔愣,钱浅神情也有些不自然,却嘴硬道:“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沈望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隔着被子去戳她的肋下:“对!不许!”
虽然隔了厚厚的棉被,却也痛痒难耐,钱浅自知不敌,很识时务地终止这幼稚的游戏:“不许就不许呗!你赢了,松手。”
沈望尘悻悻松开手,“哼!难得见你服软。”
钱浅把手缩回被子,目光却停留在他的手臂上。
“你今天心情很好?”沈望尘问。
“我不是一直都这样?”
“不是啊!你总是一脸苦大仇深的,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少夸张了!”钱浅不承认,顿了顿又说:“大概是事情都办完了,精神就松懈下来了,所以心情好,想原谅全世界。”
沈望尘也觉得她整个人好像都柔软了不少,便说:“等你想成婚了告诉我,我帮你踅摸个合适的,保证有钱还傻,任你拿捏。”
钱浅嗤笑:“谢绝好意,我个人事务就不劳尊驾费心了。不过……”
“不过什么?”沈望尘好奇。
钱浅坐起身,从枕头下拿出匕首,将刀柄递给沈望尘,“你手上那道伤,再不还回来,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沈望尘脸上的笑意瞬间隐去,“我说过,我早晚会讨回来的。”
钱浅坚持举着匕首,“再见不知猴年马月了……”
“那就猴年马月见!”
沈望尘抬手将她手中的匕首打掉,也不知哪来的火气?
钱浅无奈叹口气,说:“那你日后……可不要怪我没给过你机会嗷!”
沈望尘胸口闷得厉害,背过身坐在床边。
他爱她独立、清绝、高冷、超脱,又恨她像个空心人。
不,她有心。
那是一颗玲珑剔透的琉璃心,干净、纯粹、透明,没有半点欲望和杂念,引得众人心甘情愿交付出真心。
可她却心不染尘,与所有人保持恰当的距离,抱着“银货两讫”的态度,践行着“今生不欠,来世不见”的准则,既天真,又残忍。
静默良久,身后又传来她温软的声音:“沈望尘,其实你不用去证明什么,更不用去讨好谁。视角放到生死上,许多不平、不甘就没有太大所谓了。该来的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该走的费尽心思也留不下,实在无需勉强自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沈望尘幽幽道:“可我迄今为止拥有的,都是靠我豁命争抢得来的。”
钱浅轻叹:“我没有想劝阻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想清楚,你究根结底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向死而生这句话或许太缥缈了,我觉得就是活在当下,无惧无愧、无怨无悔就好。其他的,交给命运。”
她也不知沈望尘能不能听进去,总归是没再反驳,而是回手递给她一个小瓷瓶。
“喏。”
“这是什么?”
钱浅接过来,拧开盖子看了看,又放在鼻下闻了闻。
“出门在外不安全,留着防身——”
沈望尘话还没说完,见到她的动作当即变了脸,抬手就夺!
钱浅猝不及防,被他的动作带得往前一扑,直直撞进的他怀里。
她皱眉坐直身体,愤怒拍了他胸口一巴掌,忿忿质问:“你干嘛?”
她扑过来时,额头顶上他的唇,明明只是寻常的温度,却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心火。沈望尘喉结上下滚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再次将她拉近。
钱浅莫名感觉头晕,蹙眉斥责:“松手!你放开我!”
沈望尘死死盯着她,眼中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狼。
“我若不放呢?”
第135章 跟踪 单方面的亲吻
那目光燃烧起的火焰太过明显, 钱浅自然察觉到了危险。
她挣脱不开被钳制的手腕,奋力跪起身想把他推下床,然而力气却仿佛被瞬间抽干, 眼前一黑竟直接栽了过去!
沈望尘却毫不意外,顺势接住软倒晕去的人放躺在臂弯, 就势俯身吻上那粉唇。
轻触即分, 柔软微凉的触感, 让他浑身涌起一阵酥麻。
奇异的悸动令他感觉陌生又刺激, 心跳得太过剧烈, 以至于呼吸也跟着愈发急促起来。
清甜的气息近在咫尺萦绕在鼻间,那双满是凉薄的眼睛此刻安安静静地闭着, 额前发丝细碎而凌乱, 少了平日的漠然,多了几分柔和与顺从。
沈望尘抬手摸上她的眉眼,顺着脸颊,拇指蹭过先前轻吻过的红唇, 进而抬起她的下巴,再度覆了上去。
他肆无忌惮地地吮吸,像只饿了许久的猛兽终于见到了猎物,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
明明她无知无觉, 毫无反应, 他却觉得这味道美妙至极, 仅仅是单方面的亲吻,就能让他从身到心全部达到从未有过的愉悦之感。
他托着她的后颈把人放躺, 手情不自禁就箍住那纤细腰,燥热使他浑身发热、头脑发昏,于是吻得越发用力。
就在理智快要压制不住体内波涛汹涌的欲念时, 沈望尘强逼自己生生止住动作。他很清楚,但凡他敢造次,以她的性子,必得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不死不休!
指尖摩挲着她略微红肿的唇瓣,沈望尘叹道:“你说你这么要强,我怎能放心你一个人出去乱跑?”
他扯过被子给她盖好,又将那个长条软枕放在她身旁,写了张字条与小瓷瓶一起放到她枕边,依依不舍地啄了下她的唇,才关门离开。
沈望尘回到马车旁,对吕佐抛出四个字:“去思梦阁。”
京都城著名的思梦阁,是浪荡子沈望尘最常光顾的青楼,最长时间连续两月夜夜留宿,人人皆知的相好就有七八个。但鲜少有人知道,思梦阁背后真正的东家,便是沈望尘。
吕佐很诧异。自沈望尘封了郡王后要注意言行举止,已许久没再光明正大光顾思梦阁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沈望尘虽不压抑身体欲望,却也并非外人以为的那般夜夜笙歌、一两个月就会换个女人。思梦阁的男女倡伎很多,但实际真正与他有过欢好的女子只有三个,还都是清倌。
到了思梦阁,沈望尘径直去了他常年自留的房间。
吕佐叫来其中一个,送进房中。
可没过一会儿,那女子又出来了,尴尬地对吕佐说:“公子说,不用伺候了。”
看到吕佐不解的神色,沈望尘笑得甚是狼狈。
“我完了。我居然,没法再碰别的女人了……”
吕佐虽未经男女之事,但身处思梦阁这种地方,太明白克制的滋味儿有多难捱。
他背负血海深仇,大仇未报,不允许自己纵欲享乐。沈望尘曾劝他不要活得像个禁欲的苦行僧,但这就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看到沈望尘此刻的模样,吕佐着实困惑。
若有了心上人,就会连简单的“泄欲”也做不到了?与压抑和克制无关,而是做不到?那生情这种事还挺可怕的。
他不知能说什么,静默立在一旁。沈望尘干搓了几下脸站起身,对他说:“就是明日了,替我护好她。”
吕佐十分不情愿:“她就是去玩而已,能有什么危险?何况她认识我,派两个她没见过的生脸跟着不比我强吗?”
沈望尘摇摇头:“她太聪明,交给别人我不实在放心,唯有你跟着她我才踏实。京中现下没什么事,若有行动安排,我再召你回来。”
吕佐不愿意,但此事二人早已争辩过,不满也没用,便不再言语。
*
次日便是元月初五了,冬日的太阳弱得很,连光都很苍白,没有一点温度。
日上三竿了,钱浅还没起床,夏锦怕她耽搁了时辰,只得去叫。
在夏锦又叫、又摇,还用凉毛巾敷脸的“叫醒服务”下,钱浅总算迷迷瞪瞪醒了过来。
夏锦把玩着那个小瓷瓶问:“这东西谁给你的?”
钱浅揉了揉还在发蒙的脑袋,疑惑道:“这是什么?”
夏锦递给她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迷药,下于酒水之中,或于口鼻吸入,可致人昏迷。”
钱浅这才想起来,难怪她昨天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沈望尘突然就变了脸色,喃喃道:“他给我这东西干嘛?”
“谁?沈望尘?”
钱浅诧异:“你怎么知道?”
夏锦没答,只说:“他对你倒是不错。这种迷药极其稀少,是重金难求的好东西。”
“我是出去游历,又不是去作奸犯科,要这东西干嘛?”钱浅简直莫名其妙,揉着脑袋起身下床,说:“东西留给你吧!”
夏锦给了她一个爆栗,教训道:“是不是傻?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独自出门在外,难免遇上个不长眼的,迎面撒上一把即可脱身。这种好东西必须带着,能保命!”
钱浅推拒:“我有分寸的。现在年景好,我一不漏财、二不漏色,不会惹上什么麻烦的。”
夏锦十分坚持:“必须带着!姚大千金送的披风你嫌占地方,这么点个小瓶子又不碍事!”
钱浅只得妥协,“好吧,我带就是。菁菁的那个披风不止是占地方,还漏富,我怕被人盯上嘛!放心,我小心着呐!”
洗漱收拾妥当,最后一顿饭还没吃完,车马行的人就来了。
钱浅揉揉还有点晕乎的脑袋,“我昨天不该好奇那闻一下,真耽误事儿。”
不好让人家等久了,钱浅放下碗筷,陈亦庭帮她将背包行囊都装进马车。
如今陈亦庭管着两个铺子的账目,又兼着勤富工衣铺的掌柜,工钱早已翻了好几番。
他吃在家里、住在家里,衣裳都是店里的工作服,或者样衣改的,几乎没什么花销。一年多下来,钱庄的账户里已有了一笔很可观的数字。
去岁末刚入冬的时候,钱浅拒绝云王后一直闷在家里,陈亦庭知道她有给绵绵置办良田的经验,就拜托她帮忙,想把闲钱也拿去置份家业。反正二人婚后也是要一起住在这儿的,钱浅便帮他把大部分的钱置了耕田,又把乐坊的账和耕田也请他一并打理了。
如今,陈亦庭早已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小家的管家,事事躬亲。
他再三检查了钱浅的行囊,还给车夫送上一份点心和一个红封,请车夫一路上多关照她。
先前不觉得,真到该走的时候,绵绵却不舍得了,哭哭啼啼的抓着钱浅不放,裕王只能命马车带着几人将钱浅送到城门外。
钱浅再三告诫绵绵,不可以有逾矩之行径,也叮嘱裕王记住他的承诺,就算成婚之后,也不能让绵绵太早孕育子嗣。
夏锦仍旧没当回事儿,豪爽地说:“好好玩,别舍不得花钱!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回来,这些人有了别的事儿,就不会再缠着你了。到时候咱们再关起门来过咱们自己的小日子!”
陈亦庭也说:“家里交给我,你放心。”
钱浅把他俩的手摞到一起,“你俩一定要幸福啊!绵绵就拜托你们了。”
裕王不乐意,插嘴说:“绵绵不用别人,我能照顾好她!”
钱浅只得说:“好,我相信你会好好爱护绵绵,尊重她、理解她的。但你若让她伤心了,我可绝不饶你!”
绵绵仍旧红着眼睛,钱浅抱住她摸了摸头,轻声说:“绵绵,你一定要开开心心、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就当是为了姐姐,记住了吗?”
绵绵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边点头边说:“姐姐,你可要早点回来啊!”
钱浅拍拍她的肩,转身挥手:“走啦!”
车夫驱动马匹,绵绵还在喊:“要多给家里来信啊!”
钱浅在车里红着眼,不敢回应,只在心里默默地念,你们可都要幸福啊!
*
京郊凌云军大营,宋十安照例跟将士们一起吃饺子。
李为大口往嘴里塞饺子,含糊不清地跟他说:“侯爷,您往年来跟将士们同乐就得了,如今可不一样了。”
刘驰问:“咋不一样了?”
李为吞咽下饺子说:“你看啊,侯爷晚上得回去跟国公爷一起吃饭吧?那他中午跟咱们一块儿,晚上还得陪父母,哪有空见钱姑娘去?”
刘驰恍然大悟,附和道:“是啊侯爷!您还是应该把心思放钱姑娘那儿。抓紧把事儿办成了,等明年,就能带她一块儿来大营吃饺子了!”
宋十安头都没抬,闷声说了句:“吃都堵不上你俩的嘴。”
李为剥了瓣蒜直接扔进嘴里,又夹了个饺子塞进去,说:“末将上午来的时候还看见裕王跟绵绵姑娘了呢,还有那个锦绵阁的掌柜和账房,不过没见着钱姑娘。”
宋十安心头微动,“在哪看见的?”
李为说:“就城门口,好像是去送人的。绵绵姑娘哭的哟,那小脸带雨梨花的,裕王一个劲儿的给她擦眼泪,别提多心疼了!”
“送人?”
宋十安猛地抬头:“送谁?”
他声音急切,把李为吓一跳,“那,没看见。就是一辆马车。我碰见的时候,马车都走远了。兴许,是什么亲戚……”
“她哪有亲戚!”
宋十安唰地站起身,迈开大长腿就跑走了。
李为愣愣地起身,喊道:“侯爷,您不吃了?”
宋十安却只剩一道残影。
待宋十安赶回京都城,已是下午时分。
急急跑到钱浅家,大门正开着,他急得顾不得礼数,直接冲进门喊:“浅浅!浅浅!”
姚菁菁吃惊地看着跑进来的宋十安,率先开口:“钱浅外出游历去了。你找她有事?”
宋十安脑袋嗡地一下,“怎么会?她不是说,要等绵绵和裕王订亲后再走吗?”
“还不是因为你!”夏锦不悦地翻了个白眼。
宋十安心头一颤,看向夏锦,“因为我?”
姚菁菁也奇道:“此话何意?”
陈亦庭连忙将夏锦扯到身后,转圜道:“没有没有,夏锦她今日心情不大好,还请侯爷见谅。钱浅已经走了,没说去哪,也未定归期。我代钱浅多谢侯爷关心,不过日后,还是不用侯爷惦念了。”
宋十安不傻,先前夏锦对他并不排斥,而今却态度大变,于是追问道:“夏姑娘,还请为在下解答,为何说浅浅是因为我才走的?”
夏锦性子直接,方才心里不满就冲口而出了,现下却有些后悔。
钱浅一再叮嘱,不许他们说起皇太女找过她的事。皇太女是君,宋十安是臣,就算告诉他,他一个臣子也是无可奈何。倘若宋十安与皇太女翻了脸,只会给家里带来更大的麻烦,往后总不能事事指望宋十安的照拂去苟活。
夏锦闭口不言,陈亦庭继续搪塞:“侯爷,夏锦并无此意,还请侯爷莫要计较她一时口不择言。”
排山倒海的难受压得宋十安忘了礼数,完全不顾陈亦庭的话,继续追问夏锦:“夏姑娘,她是因为不想见到我,才走的吗?”
姚菁菁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宋十安,联想起钱浅先前就有躲避他的举动,出言阻拦道:“还请宋侯自重!”
她挺身站拦在陈亦庭与宋十安之间,逼问宋十安:“宋侯可还记得,你曾亲口对我说过,心中早已有了倾慕的女子,至死不渝。如今才过去两年,你就这般纠缠钱浅,实非君子所为!”
宋十安突然恼怒:“从来都是她!何曾有过别人!”
姚菁菁被他的怒喝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
宋十安自知不该迁怒于人,垂下头,懊恼又惭愧地向几人行了一礼:“对不住,是在下失态了。”
他说完便大步离去,姚菁菁后知后觉宋十安这话似乎别有深意,不解地看向夏锦:“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夏锦不耐烦地转身出了房间。
姚菁菁又转头看向陈亦庭,陈亦庭心虚地赔笑:“姚姑娘,在下也什么都不知道。在下先去烧水,给姑娘沏茶哈!”
望着夺路而逃的人影,姚菁菁气得直跺脚:“好你个钱浅,就这么走了,还什么都不告诉我!”
家里人自然是知道钱浅去了哪的,钱浅为了让他们放心,说她打算先去梁州。
其实梁州只是途径站,她真正的目的地是西蜀。
在这个世界,西蜀只是一个夹在吐蕃和大瀚中间的弹丸之地,对大瀚年年纳贡,在夹缝中求生的川蜀小国。
在前世,那是妈妈的家乡,也是她全家人的亡故之地。
前世她没能和家人死在一起,这一世权当弥补遗憾了。
而且默默死在他国,大概也没人能查到她的死讯,大家就会以为她还活着,只是换了个地方生活而已,算是给大家留个念想。
虽然走得是官道,那也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坐马车并不舒服。所幸钱浅也不急,在天将将要黑下来时,决定宿在距京都城约两百里的一个小镇上。
与此同时,周通也查到了钱浅定的车马行和她预定的行程。
周通对宋十安汇报:“是梁州。车马行说钱浅姑娘预定了七天的车程,想来路上是不急的,孙烨几个时辰就能追上。”
孙烨早已打点好了行囊,将行囊挂在马背上,对宋十安承诺:“侯爷放心,我定会护好钱姑娘!”
宋十安拍拍他的肩叮嘱道:“行事谨慎些,别让她发现你。定要护她平安,旁的事大概是不用你做的,她能照顾好自己。”
孙烨应了,翻身上马,消失在夜幕之中。
宋十安眺望夜色满目落寞,喃喃道:“我不会再去打扰你。我只想知道,你能安然无恙。”
第136章 巴郡1 甩掉一只小尾巴
清早, 空气携着湿气和寒意,一直凉到肺腑。
钱浅与车夫一同吃了早饭,在客栈周围溜达一圈, 买了份点心就上了路。到岐州时才刚下午,但钱浅见岐州城很大, 比昨日那个只有一家客栈的小县城有的逛, 就决意停在岐州。
车夫帮她把行囊搬进客栈房间, 钱浅便自行出门去逛了。
她昨日在行囊中又发现一沓银票, 包银票的纸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随便花”, 一看就是夏锦的手笔。
其实钱浅从不会在物质上面亏待自己,这次出门自然也带了足够多的银钱。穷家富路, 更何况是这个没有飞机、火车和快捷支付的年代, 身上多点钱才踏实。
不过就算钱不够花她也不担心,写话本子、弹琴跳舞卖艺,不论哪样都能直接赚钱,总归不会饿着自己。
说起来, 她还不知道卖艺是怎么个卖法?
青楼的清倌便是只卖艺、不卖身,但能不能临时卖艺,怎么个价钱、怎么个结账方式,钱浅就一无所知了。
眼下时间还早, 钱浅便打算去青楼溜达溜达, 了解一下各州府青楼的行情, 也好知道这条赚钱的路能不能走得通。
跟了一天一夜的吕佐,远远瞧见她竟然去逛青楼, 脸登时就绿了!
“人前装得清冷高绝,人后却乱七八糟!我真是疯了,居然会听话跟了她来!”
同样震惊的, 还有不远处摊位的孙烨。
他攥着摊子上卖得香囊,惊得人都结巴了:“啊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两个小尾巴,谁也没发现彼此。
吕佐生气回了客栈,孙烨踌躇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跟进了青楼。只是他带着斗笠用来遮脸,在青楼一众穿得花花绿绿、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中,实在太过乍眼,怕被钱浅发现只得又退了出来,蹲守在门口。
钱浅随便跳了一小段舞,青楼的鸨母评价说基础功不错,但不够柔媚勾人,得练。
钱浅只得又弹了一曲,这下鸨母眼睛立即就亮了,直接给出弹一曲一个银币的价格,但要求每日至少当众弹奏两曲,工契至少签一个月。
钱浅心里有了谱,婉拒了鸨母要当场签约的请求,在小摊子上吃了碗臊子面,又买了包瓜子回了客栈。
次日她没急着赶路,而是让车夫载着她在岐州城中逛了个遍,吃了些新鲜吃食,还去瓦舍看了杂耍卖艺的热闹,又歇了一晚才再次动身。
这一日歇在了凤州。
如今了无牵挂,钱浅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成日专注于看各种新鲜事物,完全没有发现身后跟着两只尾巴。
孙烨是宋国公亡故下属的孩子,国公府抚养了不少这样的孤儿,长大后愿意参军就参军,愿意留在府上做侍卫,国公府也留。
成长环境单纯的孙烨是个实心眼,虽然在路上注意到了同行的吕佐,却只当是同路人,完全没有多想,一门心思紧盯着钱浅。
可吕佐是跟着沈望尘在京都城摸爬滚打、经历过风云诡谲的,所以即便孙烨头戴斗笠,刻意遮掩着面容,但同路多日,还一直死盯着钱浅,很快就警觉了。
他偷偷跟去查看孙烨在客栈住宿的留名,“孙烨”二字让他连想起钱浅买耕地时,宋十安的人委托牙人和卖家偷偷降价,就是这个名字!
既然不是来害她的,吕佐就放心了。
他立即给沈望尘去了信,说宋十安也派了人暗中保护她,问自己是否可以回去了?
钱浅离开家的第六日到达梁州,在梁州城找了间性价比高的客栈住下,将给家人买的新奇玩意儿和书信拜托车夫一道带回京都。
车夫走了,钱浅发现自己来了月事,窝在客栈里不想动弹。
她先前在岐州和凤州城瞎逛,其实有演戏的成分在,她怕绵绵和夏夏会询问车夫,所以故意摆出真在游历的姿态。
其实她很迷茫。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她只需慢慢延迟给家里写信的时间,从十天,到半个月,再到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就算到了她意外死掉后,家人也会只会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已经失联很久了。
等她到了西蜀,写上封信,找间可靠的客栈,请掌柜帮忙两年之后再寄出,说她已找到心悦之人,要与那人去浪迹天涯了,让她们不用惦念,好好生活,就算给这一世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只盼着宋十安能早点忘掉她,也好开始新的生活。
钱浅在客栈窝了三天,觉得很没劲。
下楼吃饭时,碰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在练琴,因为没弹好被母亲训了两句,眼里噙着一包泪,煞是可爱。
绵绵刚开始练琴时,也总觉得自己很笨,动不动就掉眼泪。虽然她从不训绵绵,但绵绵那时很没有安全感,每日都特别用功去练琴、跳舞,时时刻刻在观察她的脸色,试图做到最好以讨她欢心。
所以她也算是有教小孩的经验,于是主动上前,用小孩子更好接受的方式,指点了一下那个小姑娘。
不到半个时辰,那小姑娘便顺利地弹完了一曲,赢得母亲的夸赞。
钱浅与那位夫人寒暄了两句,就出去闲逛了。
她去了一间青楼、一间瓦舍,终于明白青楼之所以要求工契时长,是因为客人黏性更高,不能让人家昨日消遣得开心,今日却没了,体验会大打折扣。
而瓦舍相对灵活很多,因为瓦舍就喜欢新鲜花样,三天五天的都可以,新鲜劲儿一过,客人们还就不愿为此买单了。所以即便是固定的老艺人,也要时不时推陈出新,以赚取更多钱财。
瓦舍的掌柜相当于租赁场地,银钱可以当天现结,卖艺人得到的打赏瓦舍收走一半,剩下的直接归艺人。青楼也有分成,但需要签长期工契,就算是指定给个人的打赏,青楼也要扣掉七成以上。
不过相对来讲,青楼环境更好,不光有基本工资,吃喝休息的待遇也好。瓦舍就杂乱许多,环境嘈杂吵闹,若是没有好的管理,想静下心弹琴都很难。
卖艺最不好的一点是,这个时代没有所谓的艺术家,弹琴、唱曲、跳舞的,与杂耍、说书、变戏法的一样,都属卖艺,有时还不如人家表演“假”胸口碎大石赚得多。
人们并不尊重卖艺人,有的客人甚至会把银钱砸到艺人身上,说些个孟浪羞辱的话。
钱浅总算明白,当初姚菁菁为何对乐坊表演舞蹈那般抵触了。不论青楼还是瓦舍,舞师最容易被这样对待,也真的有不少舞者会为了客人砸来的几枚银钱,就褪去外衣穿着“清凉”去表演。
一名簪花郎挥着纸扇起舞,围在台前的几个妇人不断往他脚下的铜盘上扔铜钱,而那簪花郎便一层层的脱下外衫,到最后上身只剩一层薄纱。
钱浅不禁咋舌,看来这簪花郎穿了这么多层的衣裳,就是备着脱的。
那坚实的肌肉在薄纱下若隐若现,红烛暖光摇曳之下,更显媚惑撩人。
钱浅心叹,虽然低俗,但不得不说,真挺好看啊!
回到客栈时天已黑透了,钱浅随便要了个菜,正吃着,白日里弹琴的那个小姑娘突然跑来跟她说话。
那位母亲随即坐到了钱浅旁,与她攀谈起来。
得知她想去西蜀,妇人说她家里要贩一批货物去西蜀归化郡,提议说若她不着急,可以与她家的车队一起走。
钱浅婉言推拒。
那妇人又说,西蜀山多,路十分难走,虽与大瀚相邻,治安却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她一个姑娘家,若路遇毛贼劫匪只怕难以应对,再三邀请她一路同行,还能省了车费。
那小姑娘也在旁哀求,希望她可以一起同行,想跟她学习琴。
钱浅一想也好,她教小姑娘弹琴,就当抵车费了,吃住还是自己花钱就好。
只是那妇人家的车队还需要两天时间,备齐了货物才走。钱浅闲来无事便教小姑娘弹弹琴,在梁州城逛一逛,打发时间。
吕佐终于等来沈望尘的回信,不料沈望尘拒绝了他想把钱浅甩手扔给孙烨的提议,反而让他想法子把孙烨甩掉,不愿让宋十安的人知道她去了哪。
吕佐看完信脸黑得简直能滴出墨,气愤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商队终于备齐货物,十多辆马车浩浩荡荡启程,钱浅随着商队慢慢悠悠向西蜀而去。
很快便进入西蜀境内,钱浅也总算见识到了蜀道难。
先前还觉得接送人的马车一天跑三百多里就够慢了。如今商队拉着货物,缓缓行驶在蜀道之上,每日顶天只能走两百里。
所幸她也不着急,用“逍遥”的名号收了小姑娘这个临时小徒弟,每日安静地教她弹琴。
商队歇着的时候,二人的琴声便成了最好的消遣。
西蜀的治安比大瀚确实差远了,商队行驶了七八天,就遇到了两处拦路要钱的。
钱浅早早把夏锦送她的匕首挂在腰间,折叠匕首也一直绑在袖中,还把沈望尘给她的迷药倒了一些在帕子上,折好放进荷包里,以备不时之需。
好在商队显然常走这条路线,虽然不知要花多少钱,反正送上一份“礼物”,就会被安全放行。
钱浅不禁庆幸跟着商队一起走了,虽然慢些,但的确少了许多麻烦。而且商队会计划好每天走多远,根据天气提早订好在哪歇下。她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看看风景、教教小孩儿,每日悠然自得。
一路整整走了十几天,终于到了归化郡。
商队交割货物,钱浅也准备与众人告辞。
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不让她走,又说可以带她在归化郡逛一逛,吃些有特色的美食。钱浅见孩子哭得厉害,只好答应再陪她一天。
小姑娘的父母都觉得钱浅人不错,一路上除了乘坐了他们的马车外,食宿都坚持自己来,还时不时负担饭钱,又常给孩子买点心零嘴儿。她还会给大伙弹琴解乏,女儿在她的教导下也喜欢上了弹琴。
两口子担心她一个人在西蜀会遇到麻烦,就拜托了他们去安汉的商队朋友,请另一个商队顺路捎她一段。
钱浅陪小姑娘玩了一天回来,才得知夫妻俩又帮她安排了行程。她难以推拒他们的好意,只好又陪小姑娘玩了两天,然后跟着去往安汉的商队走了。
吕佐卡着钱浅换商队的时机,成功将孙烨甩下。
先前的商队还停在归化郡,孙烨并不知道钱浅换了商队,还在傻乎乎地守着那个商队。吕佐却已经跟着钱浅所在的另一个商队进发了。
因为钱浅先前也有窝在客栈几日不出门的时候,孙烨就没在意。直到三天之后商队完事儿返程,他才惊恐的发现人不见了!
孙烨急疯了,拦住那商队追问钱浅的下落。
那对夫妻原本还当他是坏人不敢说,孙烨干脆说她是大瀚朝安庆侯的未婚妻,因为跟侯爷闹了脾气离家出走,侯爷不放心派他一路暗中护送。
他又拿出了安庆侯的印信,那印信就是宋十安为方便他在外行事用的,那夫妻俩这才信了。
夫妻俩万万没想到,安安静静、毫无架子的年轻姑娘,竟是位准侯夫人,赶紧跟孙烨交代他们拜托朋友的商队捎钱浅去了安汉,已经走了两天半了。
孙烨策马狂追,与在驿站停下歇脚的商队擦身而过。
他三天就赶到了安汉,却不见商队的踪影,急得给宋十安去信,说跟丢了钱浅。
钱浅在两天后来到安汉,为了避免再发生被人“好心安排”的事儿,立刻就跟商队告辞了。
她找了间客栈落脚,随后出去闲逛,然后打车马行打听了一下西蜀当地租车的价格,着重问了行程的安全问题。
车马行的人说乘坐他们正规的马车完全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但价格比大瀚贵上不少。
钱浅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反正也不着急走,就想多问几家比比价。没想到问了两家都是一样的价格,看来西蜀路不好走,车马费就是会比大瀚高些。
她在客栈住了一晚,吃完早饭正准备到处逛逛,不料昨日问过的一家车马行的人恰好偶遇她,说今日有闲车,若她立刻就走的话,只需车费折半,但只限今日。
钱浅本打算在安汉住几天再说,因为安汉就是西蜀的国都,是西蜀最大、最繁华的城池。
可既然遇上“特价”时机,白捡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于是立即收拾了行囊,去往她最终的目的地——巴郡。
天上掉下的“半价折扣”自然是人为的。
车马行的人并非“恰巧偶遇”钱浅,而是一直在客栈门口蹲守着她。只因吕佐意外发现孙烨在安汉寻人,立马给车马行塞了钱,让他们主动去跟钱浅说减价,但要说服她立刻就走,不论她去哪,车费他都会补上双倍。
可怜孙烨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姗姗来迟的商队,却得知钱浅前一日刚到安汉就与他们告辞了,并未说要去哪。
西蜀国的客栈驿馆十分杂乱,不像大瀚的客栈会认真做客人入住登记,还有许多普通人把自家宅院分出两间给来往行商之人落脚,增加收入。再加上西蜀人说话口音与大瀚不近相通,孙烨连听懂他们说话都费劲,找人更是难如登天。
他本想求助当地衙门,但西蜀只是大瀚的邦国,虽然向大瀚纳贡,可政权却是完全独立的。大瀚安庆侯的印信在大瀚各个州府的衙门都好使,却无法在西蜀国起到半点儿作用,把他愁坏了。
钱浅的这个车夫是个十分健谈的人。她问上一句,车夫便可以滔滔不绝说上许久,她再随口搭一句,车夫便能说得口干舌燥,两个水袋的水都不够喝。
马车比商队行进的速度快多了,安汉到巴郡直线距离并不远,但因山太多,经常需要绕山而行,时间就长了。
有这样一个健谈的车夫,同他去了解西蜀的风土人情,十分解闷儿。
钱浅还挺乐意听车夫说话的。虽然这里与她前世所在的世界大不相同,但奇妙的是,西蜀的口音与那一世川渝地区的口音却十分相似,故而她很容易就能听懂西蜀话。
她猜,这大概就是一个平行世界。同样的星球、同样的生物进化,因某些物质和事件的不同,进而产生了不尽相同的社会进程演变。虽然语言和文字演变也有所不同,但口音居然会相似,让人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
钱浅在车夫的口中得知,西蜀国历代国主都是女子,所以实行的政策、刑罚也比较怀柔。
车夫觉得他们国主和朝堂不作为,所以经济很差,才会有山匪和许多地头蛇。
他们车马行和固定来往的商队需要定期上交“买路财”,才可以安全通行。但偶然经过的个人和车队,就会被拦下索要钱财,闹狠了杀人越货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钱浅也算明白为何西蜀的车马费和物价比大瀚要贵了,因为隐性成本更高。
但她也清楚,政治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西蜀多山平地少,农耕难以发展,经济就难以保障。又因先前战败大瀚,需年年向大瀚纳贡,以至于国库空虚,无力发展民生。
朝廷无力支撑修桥铺路的开支,山匪、地头蛇虽然拦路收钱,却会负责整修道路。否则时不时的塌方、断路,商队、车马根本无法通行,这也就是商队愿意乖乖交买路财的原因。
说白了,就是国力弱,税收制度不完善。活人总不会被尿憋死,百姓就被逼出了自己的“道”。
百姓们年年缴纳税收,可朝廷并没有余力修路,倘若由朝廷拦路,再额外向民众收这笔“买路财”,只会惹得民怨沸腾。朝廷无法做便扔着不管,民间自然就诞生了山匪修路收买路财的事。只要不闹得太过火,朝廷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算是达成了一种默契,凑合把难题解决了。
*
孙烨终于在第三日找到了钱浅在安汉落脚的那间客栈,却得知她早就退房离开了,愁得他抓掉了一把头发。
而钱浅此时,已经快到巴郡了。
前世那座著名的山城,在这个世界是西蜀国的一座重要城池。
巴郡依江而建,大半个城的人都依靠着这条大江为生。无数民居房屋依山而建,连一些悬崖下也会建起成排的吊脚楼,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水陆交汇之处,相隔数里便会有个码头,行人往来如梭,甚是热闹。
钱浅在客栈眺望着完全陌生的城市,寻不到一点记忆中的模样。前世那座葬送她全家人的山,就在方圆两百余里的层峦叠嶂之中,她却无法得知是其中的哪一座了。
二月的大江边儿上,带着湿气的寒风能把人息带出的那点暖意瞬间吞没。
钱浅坐在吊脚楼上喝着热茶,看着码头的工人们扛着货、吆喝着,觉得死在这样热闹的地方也挺不错的。
暖好了身子,她一头扎进冷风,继续去寻访巴郡的瓦舍。
西蜀的治安比大瀚差很多,钱浅又在青楼里看到了打手,猜测这种销金窟背后应该会有地头蛇势力,只怕好进不好出,于是放弃了那条路。
许是因为码头工人多,所以瓦子、茶馆这种消遣放松场所会比青楼多很多,而且比大瀚分得更细致。比如胸口碎大石和跳舞的,就不会出现在同一家瓦子。
钱浅与一家小瓦舍掌柜聊得不错,便试着弹奏了一曲。
效果一般,一曲的卖艺所得也就够一日三餐。瓦舍掌柜提点说码头力工多,人们累了一天,就喜欢个热闹劲儿,让她弹些热闹的曲子肯定赚得更多。
钱浅倒不指望靠卖艺赚多少钱,更多是为了消遣解闷儿,顺便赚点衣食住行的费用罢了。
而后,她通过牙行租了个宅子,价格比住客栈划算很多。
院子极小,简简单单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厢房每间只有六平米大小,小到只能烧火做饭,或放个恭桶、浴桶。但她只有一个人,完全够用了。
钱浅买了一应生活用品,搬进小院里。白日看书写曲,吃饭闲逛,傍晚去瓦舍弹上三五曲,赚点外快。
实际上,只要不出意外,她身上带的钱足够她活三年有余,哪怕大手大脚一点也够花了。
但她现在无所事事,专心等死,没点事的话做会陷入一种茫然的情绪,每天睁开眼都没有期待,不知这一天要如何度过。去瓦舍卖艺就是她给自己找的事,去凑一凑热闹,用人声鼎沸来冲淡那些空茫。
去瓦舍卖艺的第三日,有位女扮男装的“簪花郎”前来搭讪。
女子名唤郑祺,天生方脸,声音也较寻常女子粗些,再画上粗眉,压着声音说话,活脱脱是个俊朗小生。
未说明身份前,钱浅都以为她是个男人。
郑祺阐明来由,因她会弹两种乐器,而且很喜欢她的曲风,特来寻求合作。她另有一合作伙伴,是个弹琵琶的男子,名唤刘蛟。但刘蛟只会琵琶一种乐器,致使她的舞十分受限,无法更好发挥。
钱浅头回认识这种反串演员,爽快地答应了,随她去见了那个琵琶男刘蛟。
刘蛟个子不高,身量纤瘦,五官也很紧凑,总是垂着头掀起眼皮窥人。
他二人原本的合作赏钱是三七分成,郑祺跳舞占七成,刘蛟分三成。钱浅不大在乎钱财多少,就说他们原本每日的赏钱大概都有数,若她的加入让赏钱变多了,再谈分成也不迟。
郑祺赚得多些,自己租了个吊脚楼。刘蛟晚上给郑祺伴奏,白天还会去茶馆里弹琵琶,但整体赚得还没有郑祺多,所以只能与别人合租一个院。
三人想合作必然要先排练,没地方去,只能来到钱浅的小院。
郑祺的舞技不错,但还是需要脱衣诱哄客人们打赏。西蜀以女子为尊,妇人们打赏尤其大方,所以像她这样反串男子跳舞的不在少数。
钱浅琢磨郑祺终究是女子,比那些跳着跳着就剩一层薄纱的簪花郎,终究少了些“异性相吸”的荷尔蒙冲动。
她建议郑祺不要再靠脱,而是换上简单的衬衣、长裤。
钱浅请工匠做了套简易的架子鼓,以乐曲配合鼓点,让郑祺舞蹈的力量感尽数体现。而且她举手漏臂,抬手漏腰,更贴身的裤子将翘臀展现得淋漓致尽,虽不像薄纱那样引人入胜,却多了一种不经意间的“勾引”。
演出头一晚,赏钱就翻了倍,第二天再创新高,有个妇人甚至还把金戒指扔上了台!
郑祺兴奋不已,对钱浅更是佩服,于是再次提出分成。
三人郑祺最辛苦占五成,钱浅占三成,刘蛟两成。
即便刘蛟只占二成,但赏金近乎翻了两倍,他赚得还是比从前多。他却很不高兴,认为钱浅的重要性高过他了,他与郑祺合作已将近一年,这样不公平。
钱浅原本只为图个热闹,便主动退让,说刘蛟占三成,她分二成就好。
刘蛟竟恼羞成怒,认为钱浅的“退让”分明是在羞辱他!
钱浅不懂如何维护他男人的脸面和尊严,也不想懂,更不耐烦与这样的人交往,便直接回绝了郑祺,不再与他们组合卖艺。
第137章 巴郡2 与朋友相遇和离散
这队组合从认识到分崩离析不过短短数日, 但钱浅已然引起瓦舍其他人的注意。
他们前脚分开,后脚便有一队女子来邀请钱浅加入,她痛快答应。
这队组合人多, 七名女子一同租住在一个大院里,人人都很友善。钱浅去跟她们一起练舞, 一起设计新的舞服, 还教她们打架子鼓, 相处的十分愉快。
宋十安这边已彻底失去钱浅的音讯, 孙烨仍留在西蜀寻找。
吕佐给沈望尘的信中, 从寥寥几字应付汇报,渐渐开始描述起她的变化。
说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瓦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无论谁请她帮忙伴奏、助阵,她都会爽快答应,很得人缘。
说她发呆的时间变少了,笑容变多了, 会穿着好看艳丽的衣裳逛市集,买新鲜的果子吃,还会隔三差五采一捧野花或绿枝。
还说她不再藏拙,与瓦舍的伙伴们一起弹琴、跳舞、欢唱, 每日都过得十分开心, 鲜活又有生趣。
又说她学西蜀话极快, 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她已经能用西蜀话跟当地人流畅交谈了。
沈望尘拿着吕佐的信一遍遍反复观看, 想念快要达到顶峰。
与此同时,绵绵和夏锦也收到了钱浅寄来的辣椒、花椒,还有许多调料。信中只说她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很喜欢这些重口材料,让她们可以做着尝尝。
绵绵吃了一口又麻又辣的菜,便眼含泪花,吐着舌头一直用小手扇着风,裕王看得心都化了。
夏锦爱吃辣,但钱浅寄来的辣椒太辣了,吃得她鼻涕不受控地往下淌,亲陈亦庭的时候觉得嘴唇都是木的,尝不出滋味儿了。
里面还有另一封信,信里是她新记录的曲子,托她们转交给徐芷兰。
只是这信惹得徐芷兰又掉了眼泪,钱浅却无法得知了。
她依旧在瓦舍与伙伴们酣畅表演,下台后一起吃了夜宵,才各自散去。
转而来到一处转角,钱浅突然听到一个男子训斥的声音。
“日后再让我看见你偷东西,我便废了你这只手。”
钱浅转过街角,随即眼角寒光一闪,肩膀上便搭上把剑。
仍是先前那男子的声音,怒喝问:“谁?”
钱浅不悦地看看闪着寒光的剑刃,顺着剑柄向握剑之人看去。这人她也算认识,自称洛杰,是这两日刚到瓦舍卖艺的艺人,会舞剑。
洛杰见是她,目中的怒意和提防瞬间一收,面上突兀地僵了一下。
然而没等钱浅说话,耳边却突然发出一声极为刺耳的撞击声响,剑身也在同时从她的脖子上弹了下去。
天太黑,钱浅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与洛杰大眼瞪小眼。
洛杰诧异地看看剑,又赶忙向她行礼:“对不住,原来是逍遥姑娘。我还以为是这小毛贼的同伙。”
钱浅这才注意到,一个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孩子,正抱着腿坐在地上看他们,眼里有惧怕,有委屈,还有些不甘。
“怎么回事?”
洛杰解释道:“这孩子偷了我的钱袋子,我追他到此,刚教训了一番。”
钱浅轻轻叹气,朝那孩子伸出手:“来,站起来。”
那孩子犹豫了许久才伸出手,被她稍稍用力拉起来。
“为何偷东西?”
那孩子言简意赅:“饿。”
“今日偷来钱,吃几日。钱用完了呢?再去偷吗?”
孩子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不敢答话。
钱浅语重心长道:“偷人钱财,早晚会碰上个恶人,直接就把你打死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死了也没人在乎,直接扔到荒郊野岭喂狼。你就想这么过一辈子?”
那孩子梗着脖子,理直气壮的声音仍带着稚嫩:“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去做工赚钱养活自己了!”
钱浅问他:“你偷东西都偷不明白,现在什么都不学,长大了又能做什么?你可知,‘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偷好人不偷坏人’是何道理?”
那孩子好奇地瞪着眼,摇摇头。
钱浅解释道:“偷风是说刮风时可以掩盖你偷东西发出的声音,不偷月是说月光明净的时候不能去偷,被发现跑都跑不了。偷雨是因下雨会冲掉脚印,无法找到你,而不偷雪是因雪天会留下脚印。偷好人是说就算被抓,你哭个惨、喊个可怜,好人就不忍心严厉惩处你了,不偷坏人是因为坏人才不会可怜你,会把你照死了打。”
她说完指向洛杰:“你说你去偷这么个背着兵器的人,是不是傻?他看起来能是好相与的吗?”
那孩子好像恍然大悟一般,疯狂点头认同。
洛杰无语:“逍遥姑娘,你这是在教他如何行窃吗?”
没等钱浅说话,孩子又为难地说:“可我先前看到你们了,其中一个姐姐还给我买过面吃。你们是好人,所以我不想偷你们。”
洛杰更无语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合着我是坏人呗?我活该?”
孩子垂头嗫嚅道:“你会武功啊!大不了去抢坏人,劫富济贫呗!”
钱浅被他天真的逻辑逗笑了,耐心问:“你肚子饿为何不去乞讨?”
那孩子不屑道:“我是大孩子了,乞讨多没脸,我能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大瀚极少会见到乞讨的人。朝廷开办了孤老院,但照顾孤儿居多,毕竟孩子养大了就是一份劳力。商会又开办了济善堂,接济无儿无女的老人。但西蜀乞讨的就多了,连安汉都城都有不少乞讨的人。
钱浅看着那孩子,笑吟吟诱惑道:“既然你是大孩子了,那要不要跟我打个赌?若你赢了,我便给你两个银币。”
孩子惊喜瞪大眼睛:“两个银币?当真?”
钱浅点头:“当真。”
“赌什么?”那孩子摩拳擦掌,煞是兴奋。
钱浅又指向洛杰:“让他收你做徒弟。只要他收了你,肯教你剑舞,我就给你两个银币。”
一直旁观的洛杰傻了眼:“与我何干?为何要我收徒弟?”
钱浅质问道:“谁让你把剑横在我脖子上的?我不能报复吗?”
洛杰噎住。
那孩子是个机灵的,当即跪下磕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洛公子一步弹跳到三尺开外,浑身写满了拒绝:“谁说要收你了!”
钱浅弯腰拍拍那孩子的肩,“要努力哦!我每天都会去瓦舍,若他收了你,记得来找我要钱哈!”又附耳小声说:“赖上他有饭吃!”
她施施然走了,却给孩子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宽阔的街巷就见一个背剑男子在前蹭蹭跑,一个半大的孩子屁颠颠在后面追:“师父!师父您就收了徒儿吧!徒儿给您洗衣做饭!还能给您暖床!哎师父你别跑啊!”
那孩子叫柱子,脑袋灵光,人也有眼力见,很会讨喜。
不过三日功夫,他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拖着洛杰来到钱浅面前,兴冲冲地说:“逍遥姐姐!我师父收我做徒弟啦!”
“做得好。”钱浅从钱袋子拿出两个银币,放到柱子手里。
洛公子讶然:“你还真给?”
“言出必行,否则何以为信?”
钱浅说得理所当然,随即拍拍柱子的肩说:“等你跟你师父学到能上台卖艺的那天,姐姐再给你四个银币。”
柱子高兴到蹦起来:“说话算话?”
钱浅笑着承诺:“绝不骗人!”
那洛杰伸出手指戳了下柱子的脑袋,教训道:“我说没说过,不会在此久留?短短月余,你哪里就能上台卖艺了?”
柱子抱着洛杰的胳膊摇晃,“师父,徒儿保证会很认真很认真练习的!”
洛杰表情十分挂不住,摸摸鼻子说:“你师父我卖艺都赚不了几个钱,你少异想天开了!”
钱浅插嘴:“要不,我帮你伴奏试试?赏钱翻倍再给我分成就好。”
不能怪看客。洛杰的剑舞得飒爽带风,刚劲有力,但实在缺少观赏性。
钱浅从舞蹈的角度上指出了他的不足之处,而后又往他的剑柄上系上一截红绸,叠加上她畅快肆意的曲风,使剑舞的可观性大大提升,首次表演就赢得叫好声不断。
洛杰捧着赏钱喜笑颜开,追着钱浅分钱:“我卖艺这么久,还从未赚到过这么多钱!来来来,咱们一人一半!”
见他不是小气的人,钱浅便将他介绍给另外几个姐妹。
这样洛杰舞剑卖艺时,谁有空都能给他伴奏,他则分出一半赏钱,合作双赢。
为了保持新鲜感,众人还商量琢磨合舞。洛杰舞剑,来个女子给他伴舞,这样有力量与柔美的结合,能使观赏性再提升一个档次。
只是剑舞和柔美舞蹈不好融合,众人正琢磨着,先前的反串簪花郎郑祺找来,请求加入其中,说与琵琶男刘蛟彻底掰了。
见人多了,钱浅灵光一闪,想到了舞台剧。
她写了两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让众人合作用跳舞表演出来。
一出是将军出身的洛杰与一女子自幼订亲,女子却爱上穷书生郑祺,二人最终冲破强权和世俗阻碍,修成正果。
另一出是纨绔子弟郑祺,平日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一名女游侠与同道合的洛杰拼杀出血路,最终斩杀郑祺,还一方太平。
舞台剧有可观性的舞,另有故事性糅杂其中,更引人入胜,看客极多。连瓦舍掌柜都看得津津有味,干脆把最大最好的场地和最黄金的时段分给了他们。
短短时间,连这间瓦舍都出了名,每晚座无虚席,抢了别家不少生意。
吕佐如今眼睛成日不离她身,自然也看到了钱浅虽不争不抢,可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周遭便会凝聚起一种轻松友善的氛围,人人都乐在其中。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有足够厉害的赚钱能力,更有足够的才华和能力走到人群中心,走到人群之上。
她没做,是因为她不想而已。
*
众人赚得盆满钵满,时常在收工后还一起吃夜宵,继续探讨改进。
柱子是个活宝,总是耍宝哄大家开心,几个姑娘都很喜欢他,时不时就给他买些点心零嘴儿。
这日众人一起在小摊上吃了面,柱子走在前面逗姑娘们笑,洛杰与钱浅走在后面闲聊。
洛杰感慨:“当初还怨过你多事,真能给我找麻烦。后来才想明白你的用心,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救了这孩子的一辈子。”
“你也太夸张了!”钱浅笑道,“其实很多时候,人们只是不知道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不过提点一下而已。”
“你就不怕他骗你?若他是为了钱假意答应,没真打算跟我学本事呢?”
钱浅道:“他当然可以继续过从前的日子,本就是他的人生,除了他自己,没人需要为他的人生负责。我给他的也不是钱,而是一颗种子。至于这颗种子能不能生根发芽,会演变出多少可能性,就全看他自己了。”
洛杰恍然大悟,“所以我那样教训他没用,而是需要像你这样去引导。”
钱浅点头:“他一个孤儿,求生尚且艰难,所受冷眼歧视何止一点半点,偷窃也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所谓物极必反,一味的教训只会将他推向另一个极端。随手帮一把,若他就此选择正道,也算好事。”
洛杰叹口气,“我自幼痴迷习武,年少时就期盼着能惩恶扬善,名扬天下,成为受人敬仰的大侠。可行走江湖多年,却发现所谓的是非善恶并不绝对,许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人出于好心却做了恶事,有人看似是恶人,实际做的却是好事,就像蜀地的拦路山匪一样。”
钱浅道:“你知道太极图吧?阴与阳之间从来都不是孤立和静止不变的,而是相互依存、此消彼长和互相转化的关系。世间万物无所谓真假好坏,都是一半一半,此为宇宙法则。潇洒行事固然畅快,但惩恶扬善,也绝非教训恶人、表彰好人那般简单。否则律典将所有犯错之人都直接处死好了,何必还分轻重?”
洛杰彷如遇到知己,“正是如此。当初年少无知,决然离家,一心想成为嫉恶如仇的当代豪侠。如今却深感迷茫,不知日后该要何去何从了。”
“这世上没有哪条路是不会出错的。”钱浅耸耸肩说,“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死亡的结局早已注定好了,谁也逃不掉,何必如此严肃?”
见洛杰一脸茫然,钱浅问他:“想想看,若一年后就是你的死期,你的目标还会是名扬天下吗?会不会变得更小、更具体一些?比如帮柱子拥有自立的能力,帮一个工人讨回被拖欠的工钱,甚至帮掉出窝的雏鸟归巢。人呐,只有放弃未来,才知道如何过好当下。”
洛杰怔愣了许久,步子落了众人好远。而后他突然躬身行礼:“今日幸得姑娘点拨,洛某心中骤然开阔!”
钱浅连忙托起他:“洛兄真是折煞我了!闲聊而已,何谈点拨?倒是洛兄身上这种快意恩仇和不拘小节,让我见识到江湖儿女的侠气,煞是羡慕呢。”
她言谈举止一贯体面,不会冷漠,却也从不同人多些热络。洛杰试探着说:“互相欣赏也算缘分了。想来逍遥这名字是别号吧?不知你可愿告知真名?”
她果然推搪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称呼而已,何谓真假?能表达心中所愿就好了。”
洛杰也不好强求,便顺势恳求道:“你文采好,不如也为我取个别号如何?”
钱浅琢磨片刻说:“你年纪轻轻便已足踏万里,看遍人生百态。罗华如何?取网罗览尽世间繁华,褪去胸中尘浊,不沾俗事因果之意。”
“罗华。”洛杰重复了一遍,“嗯,我很喜欢!日后,我便用这个名号行走江湖了!”
“好啊,那我就等着罗华大侠名震江湖的那天了!”
行至岔路,钱浅与众人挥别,独自回家。
才到家门口,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打斗和惨叫声。
巴郡码头很多,势力庞杂,商船装货卸货是稳定而持久的收入,所以地头蛇们经常为了抢占某个码头、某辆船的货物而发生打架斗殴的事。
钱浅没当回事,只是赶紧进了院子栓好门,免得被殃及。
*
西蜀的春天比京都来得早,漫山粼粼花海在春雨的湿气氤氲下,如展开画卷般美不可言。
轻松而平淡的日子持续到三月下旬,钱浅已在巴郡生活了近两个月。
这天,郑祺提议大家一起去安汉卖艺,说那是西蜀的都城所在,贵族豪绅更多,或许会‘一举成名天下知’,往后就再也不用在谄媚卖笑了。
几个姑娘都很犹豫。好不容易在巴郡有了名气,赚得也多了,就突然换地方,担心若在安汉没能成功,岂不是两头空?
郑祺满怀期待地问钱浅:“逍遥,你觉得如何?”
她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朝钱浅看来。
众人能有今日的名气全靠她点子多,总能想出新鲜花样,所以她的意见至关重要。
钱浅认真分析说:“大家若想搏一搏名气,安汉自是非去不可的。就算人们图个新鲜,过两年就腻烦了,但只要你们把名气打出去了,日后不管去哪座城池的哪间瓦舍,都能占据最好的位置,备受瞩目。”
众人一听纷纷有了信心:“那咱们就去!几时动身?”
钱浅婉拒道:“你们去就好,我就不去了。”
“那怎么行?”一名女子不同意,“点子是你出的,曲子是你给配的,连剧本都是你写的!你怎能不去?”
钱浅推搪道:“你们好几个都会作曲子啊!剧本也简单,找书肆茶楼卖得最好、最叫座的话本的买下改编改编就是,又不是非我不可。”
郑祺劝她:“逍遥,你舞跳的好,又擅音律,就跟大家伙一起去吧!咱们一定可以成名的!”
钱浅再三推拒:“真的不了。我很喜欢巴郡,不打算离开。我就在这等着你们扬名立万的那天!”
郑祺又问洛杰:“你呢?”
洛杰说:“我本就是游历四方,在此暂做停留,赚点盘缠而已。舞师好找得很,我这个半吊子,就不跟着你们去裹乱了。”
几个姑娘又犹豫了,觉得好像占了逍遥的便宜。但郑祺甚是坚持,一心想要出人头地,还差点吵起来。
钱浅和洛杰好生劝解一番,她们才达成一致,说有朝成名定会回来带上逍遥,一起享受被人追捧的滋味。
随后八个姑娘收拾好行囊上路,钱浅与洛杰送了她们离开。
“姐姐们可要回来看我们啊!”柱子哭成了小花脸,惹得几个姑娘在马车上都红了眼。
洛杰对诸人行礼告别:“虽有不舍,但终须一别。山河不寂,来日方长,惟愿他日可与诸位江湖再见!”
钱浅则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再会!”
送别完诸人,三人并肩往回走。
柱子问钱浅:“姐姐,她们愿意听你的,你为何不拦住她们,不让她们走?”
钱浅慢慢踱着步子,“大家卖艺总归是想赚钱得名,那为何要阻拦她们奔向更好的前程呢?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相交时无愧于心,分别时祝其鹏程万里,顺遂如意,才不枉相识一场。”
柱子听不懂,见洛杰也没打算解释,哭丧着脸说:“可姐姐们都走了,咱们岂不是赚不到钱了?师父,要不今晚让我跟您上台对打吧!”
洛杰推了柱子的脑袋一把,嫌弃道:“就你这三两下子,不怕被人起哄轰下来?”
“试试吧!”钱浅鼓励道,“否则瓦舍的人们热闹惯了,只怕今晚当真是赚不到什么赏钱了。”
柱子摇晃着洛杰的衣袖撒娇:“师父你看,逍遥姐姐都发话了,你就让我试试嘛!”
洛杰叹气:“好吧!若今晚拿不到赏钱,你可没有夜宵吃。”
柱子随即高兴起来,信心十足道:“有逍遥姐姐在,怎会拿不到赏钱?”
当晚,师徒俩在台上对打,钱浅给师徒俩配乐。
柱子只会些简单的剑式,洛杰只当哄徒弟玩,也不甚认真,看客寥寥。
钱浅怕柱子首次登台便遭受打击,尝试着用二胡发出喝倒彩的声音,给柱子的失误增加笑点。没一会儿,看客渐渐多了,随着柱子的失误和二胡的倒彩声发笑。
柱子脑筋着实灵光,发现人们爱看他出丑,便开始假装被师父教训得急了,做出奋力反攻的模样,动作浮夸,破绽百出。
洛杰只当在台上教徒弟武功招式了,闲庭信步地一下下打在柱子的破绽上。柱子吃痛惨叫,夸大的模样逗得看客捧腹大笑,一晚上下来竟也没少赚。
三人一起吃了晚饭,钱浅先前承诺柱子上台表演时,会再给他四个银币,于是兑现承诺。
洛杰不许柱子收,“把钱还给姐姐,回头师父补给你。”
钱浅拒绝:“这是我与柱子的约定,你就莫要干预了。”
柱子喜滋滋地攥着银币对洛杰说:“师父,逍遥姐姐如此守诺,我要送逍遥姐姐回家,以示感谢!”
钱浅愣了,“啊?不用……”
柱子却一手拉了钱浅,一手拉了洛杰,喜滋滋夹在中间说:“哎呀师父!逍遥姐姐如花美眷,一个人回家遇到坏人可怎么办?就算遇到野猫野狗,吓到了也不好嘛!走啦走啦!”
洛杰看了眼钱浅,笑而不语,任由柱子拽着走。
半大小子力气却不小,钱浅无奈,想着他今日第一次登台赚钱,兴致高涨,便由他玩闹了。
谁承想,还真被柱子这乌鸦嘴一语成谶。
第138章 巴郡3 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快到家门口时, 钱浅正准备谢别二人,不料先前与郑祺合作的琵琶男刘蛟,正带着四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等在家门口。
刘蛟眉头紧锁着, 指着钱浅对洛杰和柱子驱赶道:“我找她,没你们的事儿, 识相的赶紧滚!”
洛杰并未被对方的人多势众震慑住, 反而上前一步, 把钱浅和柱子拦在身后。
“不知兄台找她何事?”
刘蛟威胁道:“我劝你少管闲事, 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洛杰半步未退, “她的事于我而言,不是闲事。”
钱浅没有逞强。
她估摸荷包里放了迷药的帕子, 不够迷晕这么多人, 而洛杰身手不错,大概能以一敌二。若帕子能迷晕一个,加上她腰后的匕首出其不意,或许能有两分胜算。
当然, 能不打起来是最好的。
于是钱浅尝试缓和:“兄台对在下是否有些误会?”
刘蛟冷哼一声:“误会?若非你,阿祺又怎会甩下我!”
钱浅都懵了,耐心解释:“刘兄,当初是郑祺主动找我寻求合作, 后来刘兄对分成不满, 我也从未强求。此后也是郑祺主动加入我们, 大家一同卖艺而已,并无其他。若刘兄那时愿同她一起来, 说不定大家也能合作得很好呢!”
刘蛟愤怒道:“谁稀罕跟你们狼狈为奸?若非你弄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与阿祺就能一直合作下去,永不分离!可你偏偏鼓动阿祺生出野心, 她才会彻底离开我!”
钱浅呆了呆,感觉自己好像插足了人家的感情似的?
洛杰替她辩解:“郑祺姑娘心有抱负,是因为她努力上进、不甘平凡,才想去安汉搏名声前程,这与逍遥有何干系?兄台,强加罪名于她人,并不能挽回郑祺姑娘。你若不想失去她,便该跟去安汉在旁辅助才是啊!”
刘蛟突然暴跳如雷:“就是她蛊惑了阿祺!都怪她!上次算你走运,有人多管闲事让你躲过一劫!今日我便要亲自教训你,看你还敢随便干涉别人的感情!”
他怒不可遏大喝:“去!给我打!连这个不识相的一起打!”
随着他一声令下,身后四个大汉便手持棍棒冲过来。
钱浅摸向别在后腰的匕首,将柱子往后扯了一把:“柱子快跑!”
柱子却很讲义气,拉着她说:“姐姐,我不走!”
钱浅头疼不已,既不能扔下洛杰独自替她受这无妄之灾,可有柱子自在旁添乱,她又不敢拔刀冲上去拼命。
然而,就在她纠结的片刻间,洛杰唰唰几下就放倒了两名大汉。
压根没见他怎么费力,就那么一拳一脚,又再次踹翻一个。
须臾间四个人躺下三个,仅剩的那大汉吓得都不敢上了。
刘蛟气得在后直骂:“你倒是上啊!这么多人打不过他一个?!”
那大汉朝刘蛟气恼道:“你说的是教训一个弱女子!如今杀出这么个厉害家伙,兄弟几个可没收你这份钱!”
洛杰两步上前,几下子就把最后一人也放倒了。
他将几人踢到一起,厉声教训道:“身为男子,为了这点黑心钱,竟妄图对一个弱女子动手,西蜀男人的脸都叫你们丢光了!”
四名大汉呼痛求饶:“不敢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柱子兴奋地跳脚拍手,蹦蹦跳跳来到洛杰身边:“师父你好厉害啊!师父你真是英明神武,气盖山河!我也要跟你学打坏人的功夫!”
洛杰戳戳柱子的额头:“扎个马步都叫苦叫累的,还想学功夫?”
钱浅也走上前,忍不住恭维道:“先前还当你学艺不精,倒是我眼拙了。想不到你武功如此高强,到瓦舍卖艺可真是大材小用了!”
洛杰不好意思地说:“功夫好有什么用?卖艺连盘缠都赚不出,还要靠你帮忙才能吃饱饭。”
刘蛟见三人旁若无人的聊起闲天,简直要气炸了!一想到过会儿还指不定要被索赔多少钱财,他怒气上头,捡起个棍子就朝钱浅身后砸来。
洛杰发觉身后有破空之声,嗖地拔剑出鞘想要回身格挡。谁料一身形鬼魅、头戴斗笠的人,也同时飞身而至,并持剑上挑。
“铮——”
两柄剑刃撞击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却也都同时格挡住了刘蛟挥下的棍子。
众人发愣的一瞬,头戴斗笠那人当即撤剑,一个飞踢砸在刘蛟的脖颈处,刘蛟直接失去知觉倒地。
那人回身就跑,洛杰长剑刺出拦住去路:“休走!”
吕佐边格挡边撤,心里叫苦不迭。
他眼见刘蛟偷袭,怕姓洛的没注意,情急之下只得现身阻拦。谁料这姓洛的竟武艺不凡,难缠得紧,加上天色已黑,他头戴斗笠,斗笠上还覆着层薄纱,视线上实在吃亏,一时竟甩脱不得!
“好身法!”
洛杰追击不停,又禁不住赞道:“先前我就有所察觉,只是每次再去留意,却又不见人影。如今既然现了身,便绝不会让你轻易逃脱!”
二人乒乒乓乓打成一团,一时间难分伯仲。
钱浅跟柱子追去,把柱子护到身后,猜测这戴斗笠的人是谁。
长剑的寒光闪得人眼花,也看不出谁更胜一筹,所幸洛杰一剑挑去那人的斗笠,使那人露出了脸。
“吕佐?”
完了……
吕佐心叹。
洛杰停了手,“逍遥,你认识他?”
钱浅点了下头:“嗯,是朋友。”
“真的?”洛杰很是狐疑,说:“若是什么纠缠不休的闲杂人,你莫要怕。”
钱浅诚恳道:“真是朋友,认识许久了,没想到会在这碰上。”
“那就好。”洛杰收剑入鞘。
钱浅向他行礼:“今日多谢你仗义出手。本该请你进门喝杯茶,但我与老友相聚,不便留你,改日再好生向你道谢。”
“不必客气。你们聊,咱们明日再见。”
洛杰回了钱浅,又向吕佐行礼:“兄台武艺高强,身法诡谲,在下平生仅见。盼望改日能与兄台好好切磋一场,足慰平生!”
吕佐心虚得厉害,皮笑肉不肉地拱手:“好说,好说……”
“姐姐,我也想讨口水喝……”
柱子盯着吕佐的眼神不大友善,突兀开口。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洛杰捂住嘴,强行拽走了。
师徒俩推推搡搡的离去,钱浅收回目光,捡起吕佐被挑落的斗笠,给他递过去,语气随意地问:“你怎会来西蜀?”
吕佐迟钝良久,生生憋出两个字。
“……探亲。”
不善言辞的老实人,似乎说句谎话就能耗尽所有心力,也真是为难他了。
钱浅也不拆穿,故作熟络地说:“想不到在异国他乡还能碰上,真巧。你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忙吗?若没有,就到我住的地方坐坐吧!”
她神色如常,带着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和热络,似乎完全没有起疑。吕佐稍稍安心,应道:“好。”
二人闲庭信步,肩并肩走回家门口,琵琶女和那四个大汉都已不见了。
“人跑了。”吕佐下意识说,随即觉得不对,又假装一无所知问:“这些是什么人?你怎么得罪他们了?”
钱浅轻轻一笑:“我如今在瓦舍卖艺,许是抢了他的客人心有不满。”
“原来如此。”吕佐装傻充愣:“那他如今跑了,日后会不会再找你麻烦?要不要帮你报官?”
钱浅无所谓地说:“无妨。这西蜀的地方官府十分不作为,报官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交些钱财就会放出来,反而会惹他们再来报复。那几个打手吃了这个大亏,自是不会轻易放过那人,定要讹上一笔的。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嗯。”吕佐心虚地应了。
钱浅打开锁,邀吕佐进屋,指指内屋的床榻说:“坐榻上吧!晚上江风大,外屋凉。”
吕佐觉得去她寝室坐不大合适,犹豫片刻还是没敢说,依言坐到榻上。
钱浅端了碟子点心给他,“你吃些点心,我去给你泡茶。”
吕佐环视着屋子。
他就住在小院斜对面的吊脚楼里,每日都会从吊脚楼上的窗户缝隙看着这里,对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十分熟悉。他还来过院里赶走了一个想要行窃的小毛贼,只有一门之隔,却是第一次窥到屋子内里的模样。
房间布置的简单而温馨,一床一榻,两个柜子、几个木箱。书桌上的瓶子里插着一捧野花,开得仍艳,正是昨日她带回的那把。
“你探完亲了吗?是在亲戚家里住呢,还是自己住客栈呢?”
问话打断吕佐飘远的思绪,接过钱浅手中的茶杯说:“……住,亲戚家里。”
钱浅在他对面坐下,笑容温和友善:“朋友送的。虽说不是什么好茶,却也别有一番滋味。你尝尝喝不喝得惯?”
吕佐喝了两口,觉得茶泡得太浓了,只道:“还行。”
钱浅笑笑:“那就多喝点儿。”
吕佐没能多喝点儿。
钱浅看着片刻就睡死过去的吕佐,拿出小药瓶感叹:“厉害啊!果然口服见效更快。”
一见是吕佐,她立即就联想到刘蛟说的“上次算你走运,有人多管闲事让你躲过一劫”,再想上次在家附近的那次打斗声,或许就是他了。
钱浅猜测是沈望尘派他来的,却想不通原因。
沈望尘是看上她了,所以派人来监视?
或者沈望尘是想用她的行踪来拿捏宋十安?
不管是哪种都挺变态的。钱浅没兴趣再与他们有何纠缠,所以趁沏茶的时机,把荷包帕子里包着的那点迷药下到了吕佐的杯里。
吕佐只喝两口就倒了,比她那晚吸入的快多了,估计时效也更长。
钱浅不知道药效能持续多久,于是直接出门去车马行约了清早的车。
收拾行囊的动作已经很熟练,只是可惜了那些刚置办没多久的家具物什。估计吕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于是她收拾完,还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
车夫一早就来了,帮钱浅搬行囊,看着还在榻上熟睡的吕佐皱眉谴责:“大老爷们什么都不干,让一个姑娘里里外外忙活,成什么样子!这要是我家婆娘,早就拧耳朵揪起来咯!”
钱浅噗嗤笑了:“所以我自己走,不带他了。”
车夫道:“这就对喽!懒兮兮的,要他做撒子!”
钱浅请车夫绕路去了趟瓦舍,跟掌柜交代完事情,路过一家包子铺,跟着排队打算买些包子路上吃。
“逍遥?这么巧,你也来买包子啊!”
是洛杰,钱浅打招呼:“嗨,早啊。”
洛杰见她挎着个大布包,问:“怎么挎了这么大个包?”
钱浅解释:“我要离开巴郡了。”
“啊?”洛杰惊愕,“为何,如此突然?”
“没什么。时节正好,想去看看百花盛放。”
洛杰磕磕巴巴地说:“这,那个,我也准备走了,你要去哪?不知是否……”
“不顺路。”钱浅道。
洛杰一噎,可我还没说去哪。
但他是体面人,嗫喏应道:“哦,这样啊……”
钱浅笑说:“我在瓦舍掌柜那给你留了东西,记得去取。”
“哦,好。”洛杰应了,默了默又说:“呃,那个,逍遥,我本名洛千霖,大瀚京都人士……”
钱浅微微变了脸色:“洛千霖?”
洛杰讶然:“你知道我?”
钱浅收敛心神,说:“不知。只是觉得与大瀚洛家的那位主君洛千霆的名字十分相似。”
洛杰坦然一笑:“洛千霆正是家兄,我是他不成器的弟弟。可惜我自小对经商毫无兴趣,一心钻研武学,你没听说过也很正常。为了出行在外方便就编了洛杰这么个名字,还望你不要见怪。”
钱浅心说,我爹是为救你爹枉死的炮灰,该说是这世界小呢,还是该说造化弄人呢?
“怎会见怪?洛兄既是瓦舍卖艺的洛杰,也是洛家二公子洛千霖,日后还可能是名震江湖的罗华大侠。哪个都是洛兄你,与我而言并无差别。”
洛千霖神情动容,说:“在下与姑娘虽只相识短短月余,却是真心想与你结为挚友。你可以给我写信,寄到京都洛家就行。”
钱浅婉拒:“萍水相逢,洛兄实在言重了,有缘自会江湖再见。”
洛千霖心有不甘,又说:“那你给我留个地址,我给你写信!”
“不必啦!”
钱浅笑道:“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世间无事人。”
洛千霖脸上带着深深的不舍,“姑娘果然潇洒恣意,只是在下……”
“要什么馅儿的?”
排到了钱浅,小贩打断了洛千霖的话。
钱浅道:“分装两包,四个肉的一包,一肉两素一包。”
洛千霖犹豫了许久,终于支支吾吾地开口:“若你,想知道柱子……”
“我好了洛兄,就此别过!”
钱浅付好钱,拿了包子跟他告别。
洛千霖十分尴尬,只能把后面的话憋回肚子里,“呃……后会有期……”
钱浅走了几步停下,转过头说:“若你不方便带着柱子,可以把他送去道观做个道童。待他及冠,自能顾好他自己的人生。”
“啊,好。”洛千霖茫然应了。
买了包子回去跟柱子吃,柱子见他魂不守舍的,一问之下才得知,逍遥姐姐走了。
柱子当即就哭了,说什么也不肯信,跑去钱浅家里,只看到大门紧锁。
洛千霖想起她说在瓦舍给他留了东西,又带柱子去了瓦舍。瓦舍掌柜却给了他一封信,说逍遥请他转达,说这是谢礼,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信里是个纸包,纸包里是两枚金币。洛千霖猜,这大概是为了感谢他昨晚出手相助。
柱子捧着两个金币哇哇大哭,洛千霖没有安抚,而是望着昨晚还曾一同卖艺的舞台出神。
“原来,她任人来去自由,是因为她也想来去自由。”
*
吕佐直睡到夜里才醒来,人都睡傻了。
他茫然地坐起身,看着漆黑一片的屋子和身上盖着的被子,良久才意识到什么。
他喊了几声没有人应答,急急冲出屋去。
大门锁着,他翻出院墙跑到瓦舍,看着人声鼎沸的瓦舍,才得知距离他睡着的时刻已然足足过去了一个完整的昼夜!
吕佐没有找到钱浅的影子,便找一众卖艺人询问,却都说今日不曾见过逍遥姑娘。直到问到掌柜才得知,她今日一大早就来了瓦舍,说要离开此地,托他转交一个纸包给舞剑的洛杰,而那舞剑的洛杰拿到纸包后,也直接辞行了。
他又翻回了钱浅租住的小院,点了蜡烛后才发现屋子里许多东西都搬走了,柜子里空空如也。
吕佐差点气疯了!
沈望尘给她的迷药,她居然下给他了?而他居然……就这么轻易的被放倒了?!
她邀他来喝茶,故意把茶沏得很浓,就是怕迷药会有味道被他察觉吧?她还特意让他坐在床榻上,看来是带他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做好打算了,免得迷晕了还得搬!
她简直……!!!
吕佐暴躁抓狂,挨家车马行拔剑逼问,终于找到钱浅的租车记录。可她并没说她要去哪,具体去了哪,要等车夫回来才知道。
他给沈望尘写信说明情况,草草收拾行囊,便骑马去寻了。
*
钱浅已途径垫江,来到石山,车夫便不肯再往前了,说前方的地界儿他们没交过路费了。
她结算了马车的费用,在当地重新找了一家,一路没敢在大的城池停靠,经过齐通最后来到蒙山。
蒙山已经是西蜀的边陲之城,再过两个小镇便是吐蕃国境了。
想着这么偏、这么远,吕佐总不会再找来了吧?
蒙山城镇虽不大,但因与吐蕃贸易往来密切,倒也还算热闹。城中吐蕃人多,有不少身着异族服饰的人来来往往,青楼也多,但只有两家瓦舍,好在也能赚钱。
钱浅找了个小院落了脚,小院比巴郡的院子大许多,租金却还低上一截,城镇的物价也不高。
为了避免再被吕佐找到,钱浅取了个新名字“莫塔尔”,用莫塔尔的名字去瓦舍卖艺,这名字很像吐蕃人名,不会引人注意。
才刚四月,西蜀的天气却开始热了。
钱浅在瓦舍认识了新伙伴,其中一个吐蕃女子大方地教了她吐蕃的舞蹈,还教她弹吐蕃的乐器。
欢快地过了半个月,钱浅穿着新伙伴送她的吐蕃服饰,请伙伴吃了夜宵。
二人走在路上比划新的舞蹈动作,路旁突然冒出两个壮硕的吐蕃男子拦住去路,出言调戏。
西蜀国弱,吐蕃人在西蜀总是有恃无恐。但大多人也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快,通常只要退让两句,让他们嘴上占占便宜,也不会有什么事。
可今日那吐蕃人才伸手拦了一下,便不知被什么东西打到了手,疼得嗷嗷叫。
钱浅顿感不妙,故意伸脚踹倒其中一人,那大汉气急败坏朝她挥过拳头时,吕佐果然现身。
钱浅郁闷无比:“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吕佐三拳两脚解决两个大汉,冷嘲道:“你当我是——”他声音顿了一下,把孙烨的名字咽回去,续道:“当我是什么废物蠢蛋?就凭你,怎么可能甩掉我!”
一旁的吐蕃女子看到吕佐利落帅气的身手眼都直了:“莫塔尔,他是谁?”
钱浅见小伙伴盯着吕佐两眼放光,用西蜀话夹杂着刚学的吐蕃话说:“一个奴隶。你喜欢他吗?送给你!”
吐蕃仍实行奴隶制,野蛮好战,四大部族之间时常会有冲突,被俘的人就会成为奴隶,是主人的私有财产,可肆意驱使甚至打杀。
吕佐听西蜀话都困难,何况还夹杂了吐蕃话,还在仔细琢磨是什么意思,就见那吐蕃女人扑向他,抱住他的胳膊惊喜地问钱浅:“真的吗?那我可不客气了!”
吕佐吓得往后退,神情慌乱去扒那女子的手,问钱浅:“她这是做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啊?!”
钱浅笑道:“她看上你了,让你今晚陪她。”
吕佐原地弹跳起来,一个起跃就跑到了两米开外,涨红着脸谴责二人:“你们……!简直不知羞耻!”
钱浅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吐蕃就是这个习俗,女子看上了哪个男子,就可以直接抢回家。你反抗是违反公序良俗的,在吐蕃要处以绞刑呢!”
“啊???”吕佐震惊得魂飞天外,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你骗人的吧?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吐蕃女子虽然听不懂二人的对话,却也能明白吕佐不愿意,也猜到她说的“奴隶”是玩笑话了。异域女子性格大方爽快,当时就放下了,笑着与钱浅挥手告别。
小伙伴没能缠住吕佐,钱浅不免有些沮丧,转头往家走。
“是沈望尘让你来跟踪我的?”
“是保护。”吕佐纠正。
“你一定得跟着我吗?”
“你以为我愿意跟着你?”
吕佐没好气地斜她一眼,把不高兴写满了全身。
钱浅大无语:“你既然不愿意,干嘛不说跟丢了我,趁机回去呢?”
吕佐神色骄傲,又理所当然:“我干不出来那么丢人的事!”
苦寻两月无果的孙烨,此时早已回到了京都,突然莫名打了个喷嚏。
宋十安脱下朝服,对管家周通说:“准备行囊。吐蕃再度蠢蠢欲动,我向朝廷请旨镇守边塞,内阁已经准了。”
周通心知他所念所想,“边塞驻地往南就是西蜀,您是想去寻钱姑娘?”
宋十安忧心忡忡道:“朝廷得到线报,说吐蕃战败那支部族企图拉拢西蜀对抗大瀚。西蜀如今太危险,我得想法子找到她,让她离开西蜀。”
孙烨跟丢了人,懊悔不已,闻言连忙说:“我也一起去!我对西蜀比您熟悉,您带上我吧!这次我一定找到钱姑娘!”
宋十安点头答应:“收拾收拾,一起走!”
第139章 蒙山 骨折了
反正暴露了, 吕佐干脆不再藏了,直接跟着钱浅去了她的住处。
钱浅心情郁郁,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 不解地问:“你到底怎么找到我的?”
吕佐瞥了眼水杯,直接推回去, 冷声道:“你当我傻吗?同样的招数, 还想再用第二遍?”
钱浅只得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你瞧, 没有下药。真是小人之心!”
“哼!”吕佐偏过头, 懒得与她争辩。
钱浅坐在他对面, “你到底怎么找到我的?我连住的地方都是找的那种不用登记名字的。”
吕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寒着一张脸不说话。
他当然不会说, 他好不容易找到钱浅离开巴郡时租的那辆马车, 得知她在石山镇换乘。他寻遍了石山全城的车马行才打听到她的行踪,但车马行依旧不知具体地点。
可他一路寻,也没找到第二家车马行的车夫。好在凭借对她一路行踪的了解,按照方向推算了她可能要去的目的地, 找了三个城镇才找到蒙山,还差点错过。
若非他多问了一嘴,得知那瓦舍最近的确新来个琴技不错、人又友善的大瀚女子,他昨日便离开蒙山去下个城镇了, 至此才知道她换了名字。
见吕佐不答, 钱浅又问“你不会就打算这么跟我耗下去吧?”
吕佐反问:“否则你待如何?”
他言辞间满是挑衅, 显然还记恨着先前被她算计的仇。钱浅琢磨硬来肯定是行不通的,采取怀柔政策兴许能有戏, 至少迂回些,让他先放下戒心。
“沈望尘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你就说我给你下药了,不小心被我跑了, 我也轻松,你也能去做你想做的事儿,还能再赚一份钱。一举多得,皆大欢喜,如何?”
吕佐昂着下巴,高傲道:“我的价钱,你出不起。”
钱浅腹诽,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你先说个数嘛!出不出得起在我。”
她将帕子攥在手里,起身给他倒水,用商量的语气说:“咱们认识这么久了,都为郡王做过事,总归算是有点交情吧?看在共事一场的份上,给个友情价呗?”
吕佐还真有点心动。毕竟昨天才刚找到她,还没来得及给沈望尘去信,若能借此机会丢下她回去忙正事,对他的确是个极大的诱惑。
他边琢磨边去接递来的水杯,余光却见她突然抬手,似乎是想朝他丢暗器。
行伍之人的身体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吕佐没过脑子,直接条件反射做出格挡反击的动作。
钱浅被他一个手刀击得后退两步,帕子都没展开,就随水杯一起掉在了地上。
闷哼声在水杯刺耳的碎裂声中完全不显,随即手臂上的巨痛在片刻间席卷了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
她先前似乎听到了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但不敢确认,待痛楚铺天盖地砸下时,好似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去扛那疼痛了,竟连痛都叫不出来了。
吕佐捏起地上的帕子,看到夹在里面的粉末,冷哼道:“我就知道,你定会跟我耍花招!”
钱浅蹲在地上,捧着手臂大口呼吸,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他竟还伸手揪她肩膀的衣裳,想把她拎起来。
“别装了!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钱浅没力气,被他一揪重心不稳摔跪在地上,愤恨至极喷出一口灼气。
“装你大爷!你给我滚!”
吕佐这才发现她额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双目通红几乎冒血,衬得那泪花都好似血泪一般!
心突然就一抖。
目光再往下移,就见那本该纤细笔直的小臂似乎有些变形,那只灵巧而柔软的手,此刻无力地垂着,吕佐整个人就麻了。
“……断了???”
钱浅真的很想杀人。
可她的折叠匕首还在那截断掉的手臂上绑着。
郎中说不使用麻沸散,接骨的效果会比较好。钱浅咬着布卷,等郎中把手臂接好、固定住,浑身上下已彻底被汗浸透了。
幸好接完骨郎中就给她服了药,药里加了安神的草药,终于让她睡过去了。
吕佐小心翼翼把她安置好,借着烛光为她擦去额头、颈间的汗珠,心里充斥着莫大的荒谬和愧疚。
事情怎么就一下子演变成这样了?
她怎么会这么脆?
他发誓他真的没用力啊!
这事儿该不该告诉沈望尘?
怎么说呢?
他找到她了,然后把她打骨折了?
沈望尘倘若知晓,她此次出行最大的灾难竟来自于他,怕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事已至此,吕佐只能认命了。
他把行囊搬到小院厢房,简单收拾一下便住下了。
钱浅次日醒来时,吕佐已准备好了早饭。
他指了指她的手臂说:“你变成这样,我也有点责任。我搬到你厢房了,待你胳膊好之前,我会照顾你的。”
“有点责任?”钱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吕佐心虚的语气里夹杂了满满无辜:“那,谁让你动歪心思的?我又不是故意的。这是习武之人的本能,不受控制的。何况,谁知道你那么脆,那胳膊细得像根黄瓜似的,居然碰一下就断了……”
钱浅顿时火冒三丈:“你跟踪我、在我家里、把我胳膊打断!怎么好意思把自己择的这么干净?!你还要不要点脸了?!”
吕佐被质问的火大,呛道:“谁让你不好好呆在京都城,非要乱跑!就这点儿能耐还四处游历,能活到现在都是你命大!”
钱浅气炸了,抬手就把桌子掀了!
“我爱去哪去哪!关你屁事!关沈望尘屁事!你们算老几?凭什么干涉我!”
房间一片狼藉,碗盘碎了满地。
吕佐被怼的没话,又感觉她变得好陌生。
在京都时总是端得四平八稳,平静淡然;入西蜀后变得和和气气,待人友善。除了裕王府那次发疯,他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愤恨滔天的模样,似乎从前的修养、平和都因断了条手臂而被碾碎了。
望着那条断臂,吕佐终究忍下怒火闭上了嘴,沉默地收拾起屋里的狼藉。
钱浅转身回了里屋,恨自己骂不出恶劣的脏话,不能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骂一通!
她靠在床上拿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明明压抑情绪这件事她早已十分娴熟,可不知为何这次怎么也控制不住,愤怒值爆表,恨不得跟他拼个鱼死网破,撞个粉身碎骨才能解气!
吕佐一头钻进厨房煎药,越想越气。
若她胳膊没断,他真想就此一走了之,对沈望尘说跟丢了就是!可她现在这副模样,就这样扔下她,他又实在做不到。气她不识好歹,更气自己架在这个尴尬的位置,进退都不得。
钱浅艰难换下昨日的脏衣走出屋,被掀翻的桌子已回归原位,碎盘碎碗都已收拾完了。
吕佐在院里晾药,依旧是那副全世界都欠他钱的臭脸。
钱浅看他不顺眼,可又没能力赶人,二人心里都有气,谁也不理谁。
钱浅断的是右小臂,接骨后被郎中用竹片绑得死死的,吊在脖子上,连手腕都不能转动。
水缸是满的,但她只有一只手,一趟一趟艰难地把水舀到盆里,浸湿衣物,用并不灵活的左手在搓衣板上一点一点揉搓完一件衣服,又吃力的一寸寸攥干。
吕佐在旁冷眼旁观许久,见她宁愿一点点弄也不肯向他开口,突然就体会到了沈望尘为何总是对她无可奈何。
他没好气地走过去拎起衣裳,“让开!我给你洗。”
钱浅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噌地又蹿出来,一把夺回湿衣服摔回盆里,“用不着!”
水溅了吕佐一脸,顿时怒气更盛,一把揪起她衣领将人拽进屋,推到屋里椅子上按坐,然后端着药碗递过去:“把药喝了!”
钱浅抬手就想打翻,饶是吕佐及时撤手,却还是因为动作太大撒出去不少。
顶着大热天守着炉子熬出的药,差点就被她糟蹋了。吕佐气坏了,手大力捏住她的两颊,强硬道:“喝不喝?!”
钱浅梗着脖子,抬脚就踹:“不喝!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吕佐不得不抬腿压住她胡乱踢腾的小腿,任由她仅剩的一只拳头落到身上,沉声威吓。
“你给我听好了!我没有戚河的好脾气,再闹腾我有的是办法给你灌下去,到时难受狼狈的还是你!不想丢脸吃苦头,就给我老实点儿!”
钱浅气得浑身直发抖,内心被一股莫大的绝望所淹没,任由吕佐将药倒进她嘴里,没再反抗。
她没有再反抗,吕佐也就没有太粗鲁,而是观察着她吞咽的速度,慢慢倒进她的嘴里。
他眼见着她目光中滔天的愤恨,逐渐化作了点点水光,泛红的眸子里漫起说不清的绝望。
那些恨意不知怎得就变成了灰心和死寂,眼眶快要兜不住的那汪水,竟沉重的像要将他压垮!
吕佐仓惶松开手后撤两步,看着她面颊上的手印子,嘴唇动了又动,可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能狼狈地躲避开她的眼睛,拿着空碗快步出去了。
钱浅抬手抹掉滚落的泪水,脸颊被大力钳制过的痛楚,远比不上手臂的痛。
她看着吕佐放在椅子上的剑发呆,心里空茫茫一片,满是荒芜。
十九岁了。
还要她等多久?
即便什么都豁得出去,她也还要受罪么?
大概是情绪太过激烈,小腹突然涌起一阵熟悉而剧烈的绞痛。
钱浅赶紧回屋找出了月事带,跑进浴室想要戴上。
这个时代的月事带是用布缝制的,需要把两端的绳带系在腰上打结。
她费了好半天的力气,可左手的手指笨得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死活也系不上。
最后她只能蹲在地上,把一根绳子搭在板凳上,左手拉着一根绳子绕,总算将就系上了。
蹲得太久,起身时眼前一黑,人直接就栽倒了。额头磕到浴盆边儿上,还碰到了右手的断臂。
钱浅又气又痛,既愤怒,又觉得悲凉,眼泪再也不受控制,汹涌而出。
她只想体面的等死而已,却为何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
老天究竟为何要如此折磨她?
“怎么了?!”
吕佐听到动静推开门,看到钱浅摔跪在地上,俯着身子泪如雨下,心一下子就乱了。
他将沾满皂荚水的双手胡乱在身上蹭了,蹲下身看到她额角的红肿,一把将人抱起:“我带你去看郎中!”
“你滚!我不去!你放开我!”
钱浅哭着推他,不断挣扎。
吕佐的心乱成一团麻,再也气不起来,连连答应:“好好好!不去不去,我抱你回房!”
他三步并作两步把钱浅放到床上,揪心地去看她的额头:“让我看看……”
钱浅却薅住他的衣领,凄厉质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为什么不杀了我!”
咫尺之距,吕佐都能听见她咬牙切齿的摩擦声,显然已是恨极。
“我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为何要这样折磨我!”
“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为什么!!!”
凄厉的哭声崩溃而绝望,把吕佐质问得心尖直颤。
他神情凄惶,手都跟着颤抖起来,后悔的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
他手足无措地用帕子给她擦眼泪:“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别哭了……我我、我再也不折磨你了……”
小腹又是一阵绞痛席卷而来,钱浅疼得直不起身,按着小肚子倒在床上蜷缩起来。
吕佐六神无主,心里七上八下的。
见她眉头紧皱,死死咬着下唇落泪,又注意她按着小腹的动作,立即想起她曾因月事疼晕过,更加着急。
“你来月事了?徐王妃给你药丸可带了?”
钱浅蜷缩成一团没回应,吕佐便径自去翻了她的东西,从行囊里找到药盒。
他取出一颗药丸,捏开外层裹的蜡壳,把药丸塞进了钱浅嘴里,又喂她喝了水。
钱浅哭到哽咽,愣是三次都没能把药丸吞下去,又喝了一大口水,才艰难送进嗓子眼,可药丸又卡在一半不肯下去,噎得胸口直疼。
额头也疼、胳膊也疼、肚子也疼,接连两次的不同药味刺激着味蕾的神经,又噎又想吐,整个人被排山倒海的情绪淹没,压抑的委屈跟着眼泪一股脑倒出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吕佐拍她的背给她顺气,看着她不断涌出的泪水,内心无比自责:“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对不起……”
钱浅却像没听见,只是自顾自地哭,哭得肩背抽耸,令人不忍再听。
“凭什么我要遭遇这些……”
“那么多作恶多端的人都能好好活着,凭什么……”
“我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凭什么堕入无间的只有我……”
吕佐只当她是气急痛急的发泄,软声哄道:“别哭了!等你好起来,你打我骂我都行,我保证绝不还手!要不,你也把我胳膊打断,我定让你出气行不行?”
“那有何用……”
“命运早就注定了……”
好在安神助眠的药效上来,人很快睡着了。
吕佐呆坐在床边,久久未动。
这个连母亲下葬都未曾落泪的小女子;那个被他把剑架在脖子上却面不改色的女子;那个在北郊行宫遭遇敌袭却镇定救人的女子;那个敢厉声训斥储君、用命威胁储君的女子,怎会被他欺负成这副模样?
她蜷缩成小小一团,脸色苍白寡淡,连嘴唇都没了血色,样子既狼狈又可怜。
即便此刻睡着,身上也笼着层浓浓的哀伤,那双紧闭的缝隙还在淌着水痕,好像破碎的白瓷茶盏,再也粘合不回最初的模样。
胸口太过沉闷,以至于呼吸都艰难,吕佐不得不张开嘴,长长叹出一口浊气。
他轻手轻脚给她脱下鞋,把被子给她盖好,又去煮了两个鸡蛋,剥了壳在她额上的红肿轻轻揉滚。
鸡蛋滚上去时,她微微皱了下眉,清瘦的小脸上还带着泪痕,分外惹人怜惜。
相识已久,她一贯高傲倔强,何曾露出过脆弱可怜的一面?
吕佐突然意识到,是他错了。
哪有什么“不知好歹”呢?他名为保护,这意愿却是强加给她的。在她的眼里,他分明是被派来在监视她的,故而才使尽手段逃脱。不曾想逃脱未果,还断了条手臂,更遭受他一番恐吓,被迫接受与他在一起。
所以在她眼中,他是个实实在在的恶人。
先前那段日子她过得恣意又随性,脸上时常挂起淡淡的笑容,与在京都时恭谨周全的模样完全不同。想来以她的聪明机敏,遇到任何难事都能逢凶化吉的。
他不该坚持来寻她的,那些轻松快乐,如今全被他毁了。
再后悔也晚了,他昨晚已给京都发了信。
若他早些意识到,便能违背沈望尘意愿,谎称跟丢了她,放她自由了……
*
钱浅醒来时天都黑了,睡得昏昏沉沉,浑身都不舒坦。
“你醒了?饿不饿?”
头顶传来声音,她才注意吕佐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好像一直在旁守着。
她今天一口东西都没吃,只被灌了多半碗药,一颗药丸子。原本刚醒也不觉得,经他这么一问,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了。
可她没说话,只是把头偏向床里,不想看见他。
吕佐话音里带着些许自责,低声致歉:“是我把你害成这样,以后你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做吧!你就把我当个家丁、侍卫,或是奴隶,随便你怎么吩咐使唤我都行。这是我欠你的,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
这下钱浅诧异了,怎么就突然转了性?
听闻女子眼泪最是杀人,难不成他是见不得女人哭?
要不要试试哭着求他放过自己?
从前总觉得哭会显得软弱,好似被命运打服了似的,久而久之就鲜少掉泪了。此刻想要酝酿出眼泪,对钱浅来讲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酝酿着,便听他又说:“是我对不起你。我向你保证,往后绝不再吓唬你了,你心里有火就打我骂我,我绝不还手。只要你不再想法子甩掉我,我保证一定把你伺候得周周到到、妥妥帖帖。”
冷面阎王似的人居然会放低姿态软声哄人,也是稀奇。
可那句不能甩掉他,却让钱浅正在努力酝酿的泪意顿时消散了。
就是他无论如何也得跟着,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钱浅懒得跟他掰扯。现在断了只手臂,做什么都不方便,也没能力甩掉他,就让他先跟着好了。等她好了,他大概也会放松戒备了,那时再逃就是。
她起身下床,吕佐伸手欲扶:“干什么去?你可以吩咐我。”
钱浅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如厕!你替我去?”
吕佐尴尬地收回手,钱浅眼睛转了转,突然想到法子整治他。
“月事带你也给我洗?”
吕佐表情一尬,结结巴巴道:“自,自然。”
钱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迈出房间。
小院的晾衣架上晾着她的衣裳,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都洗干净晾晒上了。
吕佐见她停住脚,眼神落在那两件小衣和亵裤上,表情霎时别扭起来。他轻咳一声,摸着鼻子解释道:“职责而已。”
饭菜摆上桌,钱浅也不搭理他,直接抓起筷子。
可左手笨得好像不受大脑控制,正较着劲,眼前突然伸过一筷子菜。
“我喂你吃。”
吕佐一手夹菜、一手托碗,表情诚恳真挚,跟佛前敬香似的。
“喂什么喂!”
钱浅气得把筷子拍在桌上:“把菜夹我碗里!再拿个勺子来!”
“噢噢!”吕佐忙不迭照办。
他果真说到做到,自此开始寸步不离地照顾起钱浅的饮食起居。
他不止认真地洗了月事带,还一再担心:“怎么这么多血?你真的没事吗?别人也会这样吗?”
后来又问:“血为何少了?你是不是病了?要用什么药?”
钱浅实在纳闷儿,他跟在沈望尘身边见识过那么多女人,为何一点生理常识都没有?
开始几天,她故意指使吕佐做这做那,甚至在水杯距她不超过两米远的情况下,把人从院里叫进屋来,给她端水。
吕佐毫无怨言,居然还觉得水有点凉,又兑了热水才端给她。
吕佐也不会做饭,二人基本都是出去吃。
不管钱浅选了什么奇怪难吃的吃食,他都不会挑剔,并且会在吃完饭后乖乖付账。
钱浅想要逼出他的情绪,于是愈发过分,吊着胳膊去挑衅那些对女子轻言浪语的吐蕃富人。
可吕佐依旧默不作声,只在对方喝骂或想动手时,及时出手把人打趴下。
他逆来顺受、任劳任怨地由着她使性子,钱浅终于觉得用折腾他的方式试图把人逼走,恐怕不现实。
那日二人吃完饭,遭吕佐毒打过的一个吐蕃富商带人截住二人想要报复。
来人不少,吕佐不得不出剑伤人。见了血,总算唬住了那伙人,二人才得以全身而退。
钱浅琢磨,这些日子,二人几乎把蒙山那些横行霸道的吐蕃富商得罪了一个遍。今日的报复事件只怕还会上演,倘若几家联合起来,就算吕佐武功再高也架不住人多啊!
折腾他一通没能达到目的,还给自己找了麻烦,钱浅兴致索然。
想了想,还是再换个地方好了,免得把自己搭进去,说不定还有机会在路上甩了他。
显然吕佐也有此担心,一听她说要离开蒙山,二话不说立即开始收拾行囊。
钱浅心里腹诽:真是个闷葫芦。她不提的话,他是不是能憋死自己?
倒霉的是,吕佐收拾行囊时意外看到沈望尘给她的那瓶迷药,“这个我先收着,等你好利落了再还给你。”
钱浅暗骂一声,觉得甩掉他的概率又低了几分。
第140章 蜀郡1 想你,想千刀万剐了你!
吕佐去车马行雇车了, 钱浅径自出门去买了点心、水果,打算路上带着吃解闷儿。
吕佐回到小院发现她不见了,瞬间胆裂魂飞, 着急忙慌冲出家门,对着路边的商贩急切地询问。
商贩听着他的描述, 指向他身后不远处问:“是不是她?”
吕佐回头, 果然是闲庭信步的钱浅, 正往回溜达着。恐慌的情绪瞬间化做怒火, 正想质问她为何到处乱跑, 却见她身后一辆马车速度不减,似乎会刮着她过。
他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 一把将她扯进怀里护住, 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钱浅看看身后过去的马车,说:“没事的,碰不着。”随后举起手中的篮子给他看:“你看,我买了枇杷和桑葚, 路上吃。你吃过枇杷吗?京都可不常见呢!”
吕佐火气莫名就散光了,接过她手中的篮子,“想吃什么跟我说就是,何必自己跑出来。”
钱浅不满反驳:“不出来逛如何知道有枇杷卖?”
吕佐一手拎着篮子, 一手拉住她的手腕往回走, “那也可以等我回来一起去买啊!你又不方便拿, 何况,再碰见那伙吐蕃人怎么办?”
钱浅想到他刚才带着怒气冲过来的表情, 问:“你刚是不是以为我又跑了?”
见他不说话,钱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嘁!小人之心。”
自那日之后良久以来, 吕佐首次反唇相讥:“以你这德性,我这么想,你有何好意外的?”
讽刺出这么一句,先前受气窝囊的劲头就淡了,恢复了往常的活人样儿。
钱浅撇嘴瞪他,“那以我的德性,桑葚和枇杷不给你吃,想必你也不会意外咯!”
吕佐当真是个合格敬业的侍卫兼管家。
钱浅基本什么都没用管,吕佐就把一切收拾的妥妥当当。他甚至把被褥垫在了马车里,说马车颠簸,这样靠一会儿、躺一会儿,也不会颠得太难受。
车夫赶着车,钱浅吃了会桑葚,嫌桑葚染了手指,转而要吃枇杷。
吕佐浸湿帕子给她擦了手,把枇杷剥好皮放到她手里。钱浅就边吃枇杷,边欣赏窗外的风景。
马车摇摇晃晃,车里垫的又舒服,钱浅吃累了开始犯困。
多了一个人和行囊,车厢里就少了大半的空间,二人只能挨着坐。
吕佐看着晃晃悠悠打瞌睡的钱浅,鬼使神差地把肩膀悄悄送了过去。
可他肩膀太硬,一个颠簸就把钱浅磕醒了。她睡眼惺忪地拎过枕头抱在怀里,靠在上头继续打起了盹。
四天后,二人到了蜀郡。
西蜀最大的三个城池,除国都安汉外,就是巴郡和蜀郡了。据说蜀郡曾是西蜀的国都,后因吐蕃进犯才退守安汉的,后来蜀郡虽保住了,但因其距吐蕃太近,国都便没有迁回。
蜀郡城池很大,热闹程度比巴郡更甚,加之周遭有许多村寨,有的村寨喜欢载歌载舞,经常会举办热闹的集会。
他们找了个小院住下,好好玩了几日。
听说有个村寨这两日有每年一度的对歌招亲,歌对得好的男男女女就会直接牵手,代表确定关系。村寨的人点一簇篝火,杀头猪,炖上些土豆野菜,每桌放一盆,就算为新人庆贺了。
村寨允许外乡人来看热闹,只要买他们的东西,或者送些盐巴、粮食,就能参加对歌。
刚好天也热起来了,钱浅出门时没带夏天衣裳,就买了当地村寨的衣裳穿,还给吕佐也买了两身。
这里与大瀚风俗有所不同,男男女女都会穿着色彩多样的短袖衣裳和半裙、短裤,露出胳膊和小腿,彰显热情奔放。
吕佐被迫换了衣裳,又按当地人的习俗盘了头发,甚是不习惯。看到钱浅按当地风俗打扮后,露出藕白手臂和小腿,更是直接红了脸。
钱浅生得并不美艳,但也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加上比西蜀姑娘的个子稍高一些,是十分惹眼的存在。可惜她身材过于纤弱,又吊着胳膊,村寨人最看重女子的健康,她实在不合符标准,所以没有什么人来邀她对歌。
吕佐身形壮硕、人高马大的,更符合当地的审美,比钱浅更惹眼。
西蜀国以女子为尊,民风较大瀚开放豪迈,村寨的姑娘们个个大胆,捧着花束想要拉他去场中对歌。
吕佐神情慌乱手足无措,脸红到了耳根子,也不知是不是全身都红起来了。
钱浅一把将他推了出去,可吕佐哪里应付得了这种场面,结结巴巴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何谈对歌?
有个姑娘是真看上他了,不惜一句一句教他唱,可他也不知是五音不全还是太过紧张,竟没有一个音在调上!
村寨的姑娘似乎很看重对歌,即便吕佐是个挺端正壮实的小伙子,可不会对歌在众人眼中就是呆傻的,于是遭到嫌弃,最后连一束花爷没接到。
吕佐臊红着一张脸,灰溜溜坐回来,把钱浅笑得肚子疼。
晚上篝火点起来,一对对牵手成功的男男女女,手拉着手边唱边跳。随后来看热闹的游客和村民一同加入,气氛热闹极了。
钱浅喜欢这样简单纯粹的欢乐氛围,加入进去凑热闹。吕佐怕别人不注意碰着她胳膊,也被迫加入其中护着她的断臂,笨拙地跟着跳起来。
热闹散去,吕佐赶着租来的马车带她回到蜀郡城里。
二人还了马车,钱浅说饿了,吕佐便与她在街边小摊上吃了碗红油抄手,拎着她在村寨买的酸枣粉回了家。
钱浅玩了一天累坏了,草草洗过澡就睡下了。
吕佐帮她吹熄了灯,才顾得上收拾自己。洗完澡后又舀了盆水,把二人今日沾了汗的衣裳泡进盆里开始洗。
她的衣裳总是一把就能攥全,也不知这捏起来只有拳头大的布料,是怎么包裹住那么大个人的?脑海里又浮现她白日里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唇角不知不觉就翘起来了。
她总是喜欢这些闲乐事,说名利权势太过遥远,但风花雪月触手可及,足慰人心。
圆圆的月亮像被人搓出圈毛边儿,亮得不清透。
稍显昏色的墙头上,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动静,打断吕佐的思绪。
他站起身,随手抄起搓衣板,就要朝翻进院子的黑影掷去。
“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吕佐心头一跳:“公子?”
沈望尘的面孔于昏暗中显现。
“她呢?”
吕佐往正房东屋看了一眼:“刚睡下。”
“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估计再有个七八天,就不用绑着竹板了。”
沈望尘长长地松了口气:“那就好。”
吕佐急忙追问:“你怎么来了?京中可安排好人帮你转圜?”
“放心,我是正大光明离京的。”
沈望尘解释道:“昌王谎报军情,说得西蜀要与吐蕃勾结进犯大瀚,将宋十安骗出京都。他鼓动朝廷派我作为使臣,明面上让我来与西蜀国主协谈,暗地里却联络了吐蕃人,让我与吐蕃人配合杀了宋十安,断王宥知的军中力量。”
吕佐眼睛不自觉地瞟向东屋,“那咱们,真的要杀了宋十安吗?”
“当然要杀。”沈望尘一派理所当然,“宋十安不死,我如何能收归他的十万凌云军?”
吕佐压下心绪,又担心道:“那你以使臣的身份来西蜀,昌王必定派人盯着你,你离开使团也太冒险了!”
沈望尘说:“无妨,使团队伍里除了两个蠢货大都是自己人。我一过凤州就以水土不服为由称病不见人了,咱们的人替我应付着呢,昌王的人也只会认为我是暗中去联络吐蕃人了,不会多想的。”
他推搡着吕佐说:“我日夜兼程跑了四日才赶到,快给我烧些水,我身上都臭了!”
吕佐赶忙去了。
沈望尘洗完了澡,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就想进正屋。
吕佐下意识出口阻拦:“你……”
沈望尘停住脚回头看他,吕佐硬生生调转话头:“你,今晚睡哪?我给你铺床。”
沈望尘不禁好笑道:“我马不停蹄跑就是为了来看看她,自然是睡她旁边儿了。”
“这,不好吧……”
吕佐想阻拦,又觉得自己僭越了,只好说:“郎中说,她胳膊还没长好。”
沈望尘忍不住笑了,戏谑他说:“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当我是你呢,一点轻重都没有,居然打断她胳膊!回头再跟你算账!”
人就这么进屋去了,吕佐沉默地拎起沈望尘换下的脏衣一起洗着,心里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刚和睦下来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钱浅睡姿依旧,但没有长条抱枕了,就抱了个普通枕头。
沈望尘很想紧紧把她抱进怀里,以解思念之情。可她的右臂包着一圈竹板,绑得很结实,连抱着枕头的姿势都很不自然。
先前看到来信只觉得心疼,眼下真正看到眼里,才觉得心窝子像是被人生生片下了几刀肉,疼得直窝火,恨不得出去踹吕佐两脚解气!
他轻手轻脚躺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手臂,将枕头撤走,把自己垫了上去。
钱浅并没有醒,只是微微动了一下,便把沈望尘当做抱枕搭上胳膊,继续安眠。
沈望尘缓慢地把手臂塞进她脖颈下,近在咫尺地端详那恬静安睡的容颜,眼底的春流化作一汪温软的水,流经四肢百骸,滋养起疲惫的身心。
月色逾净,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安睡在他怀中,飘着的心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归处。
那些忧心、惦念、惶恐、不安,轻易就被踏实和安心所取代。
他轻轻亲吻着她的额头,只觉得心满意足。
*
钱浅早上睁开眼,被近在咫尺的脸吓得嗷一嗓子,条件反射就把人踹了下去。
吕佐噌一下蹿进屋,见到趴在地上睡眼朦胧的沈望尘,又看看抱着被子一脸惊魂未定的钱浅,尴尬地僵立住,不知能说什么。
钱浅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片刻,看着吕佐满脸愧色,瞬间就明白是他引狼入室,气得拿枕头砸向沈望尘,抓狂道:“都给我滚出去!”
沈望尘见惯了她平静从容的模样,却没经历过她火冒三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揉着胳膊爬起身,气势全无溜出去,小声问吕佐:“她近来脾气都这么大?”
“嗯。”
沈望尘笃定:“定是你打断她胳膊,疼得她烦躁。”
吕佐一想到她方才的目光就心虚得厉害,闷声道:“我去给你拿外衣。”
沈望尘穿好衣裳,就见吕佐端了脸盆在兑水。他撸起袖子,还想着这小子竟学会照顾人了,不料下一秒吕佐却端着脸盆径直去了钱浅屋里。
他尴尬地放下手,这才想到她断了胳膊,自是不方便自己打水洗脸的。
钱浅用左手洗了脸,吕佐递上面巾:“你,别生气……”
钱浅接过面巾擦脸,话音满是压不住的火气:“我生什么气!”
吕佐嗫嚅道:“公子他……”
钱浅面巾摔到盆边儿上,直接打断他的话:“沈望尘是狼头领,你就是他派出追捕猎物的狼崽子。我一只被围猎的兔子,有什么资格生气!”
吕佐无言以对。
迈出房门的钱浅令沈望尘眼前一亮。
她肤色本就欺霜赛雪,色彩浓重的衣裳加上银色的配饰,露出雪白的手臂和纤细的小腿,为她平添了一抹异域风情的美丽。
“这衣裳倒是衬你。”
笑容明朗的夸赞,却只换来钱浅一个白眼,抬脚就朝院门走去。
沈望尘拉住她问:“做什么去?”
“你管得着吗?”
钱浅挣了下没挣开,怒火中烧:“要不你把我腿也打断啊!”
沈望尘脸色僵住,不由自主就松了劲儿,吕佐脸色苍白立在身后,垂头不语。
钱浅来到食铺要了粥、锅贴、小菜和煎蛋。
煎蛋端上来后,吕佐习惯性夹起一个想放到她碗里,谁料沈望尘也同时夹了煎蛋,直接送到她嘴边。
二人对视一眼,吕佐正想缩回筷子,钱浅却用勺子把他筷子上的煎蛋扒拉到碗里了。
吕佐收回筷子垂头吃饭,不敢再动作。
沈望尘放回煎蛋,又夹了个锅贴递到她嘴边:“来,我喂你。啊……”
“谁要……”
钱浅白他一眼张嘴想骂,沈望尘却趁她张口的时机把锅贴塞进她嘴里。她怕弄一脸油,只得咬住,愤愤骂了句:“你真是有病!”
沈望尘轻佻地说:“啊?你想我啊!这么久没见,想我也是很正常的。”
钱浅愤愤咀嚼着锅贴,讥嘲道:“是,想你,天天想千刀万剐了你!”
沈望尘自动消除掉了“千刀万剐”,喜悦飞上眼角眉梢:“天天想我啊?你瞧,我就知道!所以千里迢迢跑来看你,让你一解相思之苦!”
钱浅活两辈子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无赖,自然没有对付无赖的经验,不想跟他贫嘴,便闷头吃饭。
锅贴味道不错,她习惯性对吕佐道:“锅贴。”
往常都是她说吃什么,吕佐给她夹到碗里。可今日吕佐只是微微抬了下筷子,随即又缩了回去。
果然,沈望尘又夹了一个锅贴送到她嘴边,“张嘴,啊……”
钱浅气闷想说“我”不吃了,沈望尘却再次塞进她嘴里,然后得意的支着下巴对她笑。
钱浅真是受够他了,囫囵喝完粥就扔下勺子离开铺子,却又被沈望尘拽住。
“走,陪我去买衣服,跟你一样的这种。”
沈望尘拖着钱浅去买衣裳,才得知买村寨的衣裳物品,或者交盐巴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就可以去参加村寨的习俗。他豪爽掏出一枚金币给村寨卖货的人:“我今日要做你们寨子最尊贵的客人!”
钱浅跟吕佐已经去过了,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被沈望尘一起拖去了。
他听不懂当地人说话,总要问钱浅他们说的是什么。钱浅计上心头,告诉他这里歌对的好,就会有女人来送花,接到花束最多的男人,就是这次比赛最厉害的人。
沈望尘果然是个好胜心重的,立即兴致勃勃学起人家对歌。
他身躯修长,面容线条凌厉冷硬,但他嘴角总是勾起来的,端得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如今站在热闹中央,满面春风,笑容开朗地与人对歌,更让人误认为这个温纯英俊的俏郎君,
看上沈望尘的比昨日看上吕佐的还要多,姑娘们一个个含羞带笑,将他团团围住。
偏生他还十分得意,谁唱了他都要来接上一句,花束更是来者不拒。
吕佐眼见着村寨的男人都面露不悦了,便想去将他叫回来。
钱浅犯坏阻拦:“你还不趁机学着点儿?天天跟在情场高手身边,但凡学到他一点皮毛,昨日又何至于脸红脖子粗的憋不出一个字来?”
吕佐尴尬的红了脸,担忧道:“这,他这样,会不会犯了众怒……”
钱浅轻飘飘地说:“人家肉都吃腻了,你连口汤都没喝上,还有功夫担心他?大不了就挨顿打呗,谁让他把全村寨的姑娘都勾引走了,也算让他长个教训!”
沈望尘见二人自顾自聊天也不看他,便想去叫他俩,却被人拦住不让回去。
见他似乎听不懂西蜀话,有个会瀚话的姑娘便给他讲了村寨对歌是在招亲,给他送花的姑娘都是被他吸引的。他接了姑娘们的花,就可以在其中选个合眼缘的,牵住对方的手,就算确立了关系。
沈望尘这才明白,钱浅是给他挖了个坑啊!
他灵光一闪,转而问那女子,他是不是也可以送花求爱?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大跨步来到钱浅面前,将花束往钱浅怀里一送:“帮我拿一下,我今日一定能赢!”
钱浅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接了。
谁料沈望尘却把花塞到了她吊着的胳膊上,牵住她的手一把将人拉起来,开心地朝一众人挥手。
钱浅猛然意识到沈望尘的用意,再想抽回手却已然晚了。
沈望尘一手攥着她的手不放,一手揽着她的腰,半搂半架把人挟到人群当中。
村寨的女子见他牵手成功,虽略感遗憾,却也不大在意,转而继续寻觅他人去了。
钱浅左手被他牵着,花束插在她吊着的手臂间隙,扔都没法扔。
刚想解释是他耍无赖,沈望尘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垂首亲吻住她的额头!
钱浅蓦地红了脸,震惊错愕地瞪着他。
沈望尘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将她扣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大庭广众之下,你接受了我的花、牵了我的手,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再反悔就是不尊重人家的风俗了,届时被村寨的人讨伐,我可救不了你!”
钱浅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气得狠踢他一脚:“你真是个无赖!”
篝火在夜色中跳动,欢快热闹的气氛让人短暂地忘去一切不快。
钱浅立在山坡上,望着载歌载舞的人们浅笑吟吟,简单纯粹的快乐总是能治愈一切。
那抹孤冷的身影,有种遗世而独立的韵致。可沈望尘就是忍不住想要将其拉回红尘俗事中,让她多几分人气儿。
“走嘛!你不是很擅长跳舞?”
钱浅席地躺在绿草毯子上,语气带着些许颓废:“累了。”
沈望尘笑了,不似往日吊儿郎当的笑,而是带着满满的闲适和慵懒。他挨着钱浅躺下,枕着手臂发出一声喟叹:“真舒服啊!还是你会享受。”
“你为何要吕佐跟着我?”
“保护你啊!”
沈望尘说的理所当然,钱浅气闷道:“不需要!我能独当一面,也喜欢踽踽独行,不需要人保护。”
她随即扬了扬绑着竹片的手臂,嘲讽道:“你不伤害我,我就烧高香了!”
沈望尘软声哄道:“意外嘛!你若不想看见吕佐,等你好了,我让他继续暗中跟着你,不在你眼前晃惹你心烦就是。”
钱浅很无语,拉拽着他一同坐起身,劝解道:“沈望尘,你大概是因为我帮你和你母亲之间缓和了关系,所以心存感激,才对我生出了两分好感。你误会了,这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山中的夜间十分凉爽,和风带着些许劲力打在沈望尘的脸上,让他的头发跟着衣角一起凌乱。
“为何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
钱浅耐着性子解释:“因为感激不是爱。你不是有过不少感情经历吗?应该知道,与心动的人在一起是怎样的感受。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包容她、理解她、支持她,而不是抱着报恩的心态,自以为是的对她好。”
“咱们是朋友,朋友为彼此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是很正常的。你或许没有过这种友谊。真正的朋友,跟你需要耗费精力去获取的那种朋友关系是不一样的,这种不需要回报。你担心我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安全,我很感激。但我是一个很独立的人,无需依赖任何人也能把日子过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独自絮絮叨叨,沈望尘却突然按住她的后颈,迅速靠近放大的脸打断了那些碎碎念。
钱浅猛地睁大眼睛,心跳骤然加快,情不自禁就屏住了呼吸。
他故意停在距她唇间不到一拳的位置,却并未亲下来,小臂上的青色血管因克制着力度而绷起,正落入钱浅眼底。
“心动了吗?”
别样的气息带着温度近距离扑洒在脸上,低垂的眼帘露出微红的眼角,往日漫不经心的目光里此刻却带了几分挑逗和情欲。
钱浅心如鼓擂,吓得往旁边连滚带爬,待彻底离开他的臂展距离才恢复喘息。
沈望尘露出得逞似的笑:“心动的感觉,是这样么?”
钱浅惊魂未定,狼狈否认:“不,不是!这只是荷尔蒙冲动!是生物的原始欲望!”
沈望尘不明所以,用无辜的口吻说:“可是我对其他女人没有这样的冲动。”
“鬼才信你!”
看着钱浅落荒而逃的模样,沈望尘单腿曲着,手肘搭在膝盖上,唇角弯弯溢出不加掩饰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