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如时间静止, 无尽的死寂在每一寸空间沉沉堆积,压得屋里四人连喘息都发不出声音。
然而这片死寂却乍然被一阵咳嗽打断。
床上的“尸身”突然动了,剧烈的咳嗽将堆积在嗓子眼的水全都咳了出来, 随即胸膛恢复起伏。
一瞬间,万物恢复色彩。
吕佐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沈望尘更是震惊地一颤, 竟从椅子上了摔下去, 若非身上剧烈的疼痛提醒着, 他真的会以为这是在做梦!
只有宋十安大喜若狂, 大声朝外喊:“军医!军医!”
军医无奈地再次面对那具“尸体”,不料那尸体却睁开了眼睛, 吓得心肝直颤!呼吸竟然恢复了, 脉搏也有了,只是十分的弱。身为医者,他的震惊比另外几人更甚,表情几乎像见鬼一样!
“这怎么可能?这, 这不可能啊!”
宋十安推了一把傻呆住的孙烨:“快去煎药!端吃食来!”
她虽睁着眼睛,呼吸也恢复了,但对外界的声音和画面完全没有知觉和反应。所幸身体尚有求生的本能,虽然缓慢艰难, 但宋十安喂下的粥和药也还是咽进去了。
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对宋十安的呼唤全无回应, 连眼珠也不曾转动一下,让宋十安惶恐不安。
军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毕竟他没见过“死而复生”的人,以至于开始怀疑是不是被鬼上了身。
一个时辰后,她再次闭上眼睛。
军医诊着脉说, 虽然脉搏虚弱,却没有大碍,沈望尘紧绷的神经一松,直接晕过去了。
天将蒙蒙亮时,钱浅再次醒来。
两世记忆纷沓而至,前世今生在眼前一幕幕上演,将她的灵魂割裂撕扯成两半,中间连着血肉。随后那些画面尽数混杂在一起,不由分说强行融合,一整个血肉模糊。
她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在哪。
她惊惧缩起身体,吓得浑身发抖,想要逃离可怕的宿命,摆脱这永无休止的轮回。
“浅浅……”
宋十安一直守在她身边,见她醒来刚刚露出喜色,谁知她却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骇人的画面,吓得瞪大双眼,双手捂着嘴巴,泪如泉涌。
“浅浅?!是我啊,我是宋十安!”
然而她好像听不见似的,全身蜷缩成一团,抱着脑袋往床角缩去,不停的哭。
宋十安心疼得红了眼,抱住那瑟缩的一团,才发现她整个人颤抖得十分厉害,指尖凉得像三九寒天的雪。
他只能紧紧抱住她,不停安慰:“浅浅,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已经在外面了,你得救了,不会再有危险了……”
那声音飘飘忽忽,钱浅分辨不出在说什么,但他的怀里好暖,有种让人心安的气息。
她渐渐安静下来,虽然还在流泪,但总算不抖了。就这么靠在宋十安的怀里,慢慢睡过去。
晌午时分,沈望尘被一阵凄厉的喊声惊醒。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却非要留下我一个?!”
那熟悉而陌生的声音让他刚醒来的心突突直跳,挣扎起身大喊:“吕佐!吕佐!”
吕佐跑进屋扶住他,沈望尘抓着他问:“怎么回事?是她吗?她怎么了?”
“她,她……”吕佐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沈望尘急不可耐地推开他,踉跄来到她房门外。可孙烨和凌云军守在门外,拦着他不许他进。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们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为何偏偏留下我!”
那凄厉的质问声里带着强烈极致的怨恨,惊得门外几人错愕惊惶,互视着对方不敢吭声。
钱浅豆大的泪珠不断往下落,神情崩溃而绝望,揪住宋十安的衣襟崩溃地嘶吼道:“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我不行!”
宋十安想起她曾经说过,每一次寻死都会重新经历家人惨死在眼前,她前世还因此疯了三年!
他无措地按住她的肩膀,急切唤道:“浅浅,浅浅你醒一醒!那些都过去了!这次不一样了,你还有妹妹,你……”
“我妹妹死了啊!”
钱浅双眸犹如要流出血泪,哀恸凄吼:“她就戳在那半截树枝上晃……她还那么小,她还那么小啊……”
宋十安滚下眼泪,努力试图唤醒她:“浅浅,不是的,不是的!”
钱浅完全听不进去,凄哀地哭喊:“她就死在我眼前,她死了!我爸爸的头都变形了,妈妈滚落出车外,全身的骨头都撞碎了,抬都抬不起来……他们死得那么惨,为什么我不能死!我早就该死了啊!”
那哭声如濒死的悲鸣,宋十安疼得肺腑拧成一团,紧紧抱住她说:“不是的浅浅!那些都过去很久很久了!这一世是绵绵,你妹妹是绵绵!她活得好好的,就快要成亲了!你把她保护的很好,你做到了!”
绵绵的名字唤回了钱浅的一丝神智,只觉得神魂生生被撕裂成两个,但终究与眼前的世界难以融合。
她彷徨哭泣,不知所措,更不知该如何面对。
宋十安往粥里加了些麻沸散,哄着她吃下,让她陷入沉睡。
他也不知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她说过,那三年里她大多数时间都在服用一种药物,类似于麻沸散,让人安静不折腾。
从前他无法想象,为何要给活人长期服用那种东西?这两日总算明白了,比起让她崩溃自毁,睡过去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
凝望着她安静的睡颜,宋十安心乱如麻,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无力感。
她说的都是真的。
她有过前世;她的家人全部惨死在她面前;她会死而复生所以求死不能,全是真的!
那么她活不过二十一岁会不会也是真的?他该如何做,才能帮她抵抗既定的命运呢?
见宋十安走出房间,沈望尘终于得着机会,急切追问:“她究竟怎么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宋十安思绪纷乱,烦闷不已,命道:“来人!带郡王去休息,不得再靠近此间半步!”
*
沈望尘和吕佐被禁止靠近钱浅的房间,时不时就听到屋里闹出的动静,却连见都见不到。
吕佐偷偷查探,竟看见军医给钱浅的吃食里下麻沸散,吃惊又茫然。难道宋十安也是个求而不得的嗔痴之辈?那他岂不是将羊送入虎口了?
沈望尘认定宋十安居心叵测,可他的人在这次地震中死伤惨重,只能命吕佐暗中去调派人手,打算硬抢。
西蜀王庭派来救援巴西郡的人姗姗来迟,得知大瀚安庆侯亲自带军前来,已救了不少人,特来请见感谢。
宋十安去会见西蜀官员,沈望尘抓住时机,带吕佐和几个调来的侍卫冲进屋里就要抢人。
吕佐纠缠住孙烨,沈望尘钻进屋里,竟见钱浅双手被布条绑着,俨然是被囚禁了!
“逍遥!”
沈望尘冲上去想给她解开绳子,谁知钱浅扬起带着诡异神情面庞,口中尽含期待:“你来杀我了吗?”
沈望尘突然寒毛耸立,“你胡说什么?我来救你!”
钱浅却伸手抓向他手中的刀,吓得沈望尘一个回身避过,薅住她的领子喝道:“你疯了!”
“杀了我!快杀了我!现在就杀!”
钱浅丝毫不见从前的平静淡然,语气急切而疯狂,“你把我的头砍下来,肯定就不会再活过来了!要么你把我烧了!烧成灰!这样肯定能行的!你动手啊!快动手啊!”
沈望尘鸡皮疙瘩抖了一地,顿时方寸大乱,绳子也不解了,揪着她的双手向外走:“少跟我装疯卖傻……跟我走!”
宋十安得到报信儿急急赶回来,直接动手砍伤两个人,冲进屋里。
沈望尘本就不敌宋十安,又有伤在身,完全不跟他动手,直接反手捏住钱浅的脖子,朝他威胁道:“不许过来!”
宋十安果然止步,惊恐地叫道:“别伤害她!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沈望尘捏着钱浅的脖子,看似凶狠,却不敢下重手。听到宋十安这样说,他眼中涌现出凛冽的杀意:“若我要你的命呢?!”
“可以!”宋十安毫不犹豫扔下兵刃,张开双手束手就擒,“我的命给你!不要伤害她!”
沈望尘突然觉得有些荒谬,他给她下药囚禁她,却又愿意为她去死?他竟也是个疯子!
虽然他真的很想动手,可他不敢当着钱浅的面杀宋十安,于是说:“叫你的人备马,我要带她走!”
宋十安急道:“你不能带她走!就算她想跟你走,也要等她好起来!”
沈望尘讥道:“什么叫好?被你囚禁到不再反抗吗?我立刻就要带她走!否则就鱼死网破,大家一起死在这儿!”
钱浅被掐着脖子,脸有些涨红,含混不清地说:“杀……我……”
宋十安急疯了,额角青筋绽出,崩溃地吼道:“你为何要如此对她?!她已经为你死过一次了!你怎能如此对她!”
“什么?”沈望尘浑身一震,看了一眼的在他手中摇摇欲坠的钱浅,“你说什么?!”
宋十安红着眼圈,声音发颤:“她那日为救你死了!你亲眼所见!她真的死了!”
沈望尘强撑的力气突然溃散一空,手上不由自主就松了力,就听解除桎梏的钱浅对宋十安哭求道:“让他杀了我吧!求你,让他杀了我!”
宋十安却红着眼睛恳求她:“浅浅,再坚持一下。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沈望尘心乱成一团,顿了片刻,突然抬手捂住她的口鼻,对宋十安说:“我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十安别无选择:“我说!我全都告诉你!”
*
叫停了外面的打斗,沈望尘搂着昏睡过去钱浅坐在角落,防备地盯着宋十安。
“看在你不顾安危去山寨救她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绝不能再伤害她,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沈望尘微微眯眼,应承道:“好,我答应你。”
宋十安的目光落到钱浅脸上,柔情中又透出一种深沉的忧郁,默了默才说:“她与咱们不一样。她是活了两世的人。”
“你,说什么?”沈望尘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什么叫,活了两世?”
宋十安抬眸问:“你认识她这么久,不觉得她的聪慧才华都远超常人吗?她十二岁破格参加会试,获得头名。我舅家表弟、大瀚首位连中三元的状元江远山,是她亲自教授出来的。还有那些天籁乐曲、曼妙舞姿,还有她话本中的博学广识,应该出自一个年仅十几岁的姑娘之手吗?”
沈望尘知道她才华横溢,但并未深想过,“你的意思是……?”
“一切都是因为,她比常人多活了一世。”
宋十安娓娓道来:“据她所说,她前世是位官宦人家的千金,家庭和睦,本该拥有大好前程。不料变故突发,他们一家人的马车跌落山崖,她的父母、妹妹都惨死在她眼前,只有她一个人侥幸活下来。因家人死状过于惨烈,她遭受打击疯了三年,好不容易支撑过来,却……再次遭逢意外。她被车撞下断桥,跌入河中,就此殒命。”
“怎么可能?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沈望尘完全不相信,一脸狐疑盯着他:“你以为你鬼扯一通,我就会相信你吗?你囚禁她、给她下药,这些都是你编出来的!”
对于他的反应宋十安毫不意外,“我也不愿相信这么荒谬离谱的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只是她的一场噩梦!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他声音不禁哽咽:“她自出生就带着前世的记忆,原本也想精彩活一场,好弥补前世的遗憾。可亲人再度接连亡故,她又一次亲眼看见父亲的死状,拼尽全力也没能挽救回母亲的性命,世间又只剩了她自己。因此她笃定,她只是在重复前世的命运。”
“她十二岁时就想终结此生,尝试寻死过三次,可每次都活过来了。”
宋十安擦掉滚落的眼泪,目光停在她的手腕上:“我真想那些都是她的醉话,可当初给她看诊的郎中亲口证实,她割开手腕后明明没了气息,不久后却又恢复脉搏。她的血虚之症,便是那时割开手腕失血过多所致;而寒症,则是因冬日投河在水中覆溺太久留下的病根……”
沈望尘想到她手腕上的的那道疤,震惊地张开嘴巴,久久不能言语。
那手腕处此时还缠着白色的布带,是为救他割血而伤……
“这次她为救你又死了一次。而她每次死而复生,都会重新经历一遍过去,承受曾经的家人再一次惨死在她眼前。也正因如此,她才会经受不住变成这副模样,一心求死……”
最后四个字,宋十安几乎不忍说出口,只能紧紧抿住唇克制情绪。
“这……怎么可能?”
沈望尘的理智不允许他接受这种荒诞的说辞,可心里却莫名觉得,她那些难以理解的行为和话语,在这一刻全部都有了解释!
宋十安说:“你亲眼所见。她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了,那时她真的死了。她前世最终死于二十一岁,她因此认定自己今生也活不过这个年纪。她把绵绵安排好,看到绵绵有了归宿,才会离开京都。她只是想,独自一人等待自己的结局……”
沈望尘疼得肺里直发酸,愕然发问:“你是说,她活不过二十一岁?”
“我不知道,是她这样认定。”
宋十安凝望着她的眉眼,心疼的抑制不住眼泪。
“她笃定箭一定会袭来,但不知会在何时袭来、从何方袭来。所有人都喜欢她从容不迫,沉静淡然的性子,但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惶恐不安。可她的情绪没有落点,无法向人倾诉,亦无法寻求帮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谁,就只能逼迫自己一直保持镇定,以便随时迎接箭袭来的时刻。”
沈望尘无法呼吸,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吸气来缓解肺腑的窒息感。
“我从未想过囚禁她,更不可能伤害她。她曾对我说,在她前世疯掉的三年里,经常使用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药,与麻沸散有些像。我只是怕她会自绝性命。”
“命运反复侵蚀她的身体,折磨她的意志,强迫她重来一次又一次。”
“她一直在破碎,一直在枯萎,但即便崩毁再多次,也终会重建。”
“所以郡王,我不能放任她就这样跟你走。等她好起来,若她选择跟你离开……”
“我,绝不阻拦。”
沈望尘精神受到巨大冲击,上齿下齿不自觉地龃龉着,显然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浑浑噩噩走出房间,觉得一切都太不可思议。
她的故事不可思议,而自己,竟然心甘情愿将人交到宋十安手中,更加匪夷所思!
连吕佐的追问都没回复,兀自将自己关入房间。
这么荒谬离谱的故事,他居然信了?
他又不是个傻子,怎么能信呢?
可……他能不信吗?
“沈公子或许不知,我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留余地何用?”
“生在地狱,死有何惧?”
“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
“因为我在吃苦。活着就够苦了,我还要吃药,连吃的东西、吃多少都要管,真是活得够够的了。”
“你有什么资格安排我的人生?”
“若你敢伤害我妹妹,便会所求皆落空,你所在乎的人必将以最惨烈的方式亡于你面前!”
“诸天神佛在上,请保佑我,永不超生!”
“人人都渴望神明救世人,你又怎知,人类的痛苦磨难不是神明降下来的呢?”
“一个人把所有极致的感受都体验完之后,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宿命既定。未到时机,想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没有执念。生也不拘,死也不惧。只盼今生不欠,来生不见,如此而已。”
“你在可怜我?”“我哪有资格可怜别人。”
“跟谁怄气呢?谁敢惹你,告诉我,我帮你去教训他。”“老天爷。”“我说真的呢!没跟你开玩笑,我真去帮你教训。”“我说的也是真的。”
“其实你不用去证明什么的,更不用去讨好谁。视角放到生老病死上,许多不平、不甘,其实没有多大所谓。活在哪、死在哪都不重要。”
“绵绵能好好的,幸福开心的活着,对我来说很重要。”“比命都重要?”“嗯,比命重要。”
“那你就没想过,将来要怎样过?找个何等身份、何等品貌的夫婿?”“我没有将来。”
“孤单、无依无靠那种东西,我早就不怕了。”
“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总是把问题想的太复杂。有没有可能,我就是什么都不想要啊?”
“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这世上,没人能给我公道。”
“既然你有意于他,又为何要推开他!”“我没有时间了。”
“我早已生不如死,这世上再无人能强求我!”
曾经的对话犹如一把把利刃,汹涌而至,刀刀穿心。沈望尘只觉得耳内阵阵轰鸣,胸口疼痛欲裂。
原来,她不肯吃苦味的东西,是因为受了太多的苦!
她不惧死,是因为她一直在苦苦等待着死亡降临!
她逼他发的誓言,是她亲身经历过的、这世上最残忍的惩罚!
她看似无坚不摧,实际早已片片尽碎!
他一直不懂,像她那样看破生死大关,豁达洒脱之人,却为何总是那样丧气颓废。此刻方知,是因苦寻不到解脱。
他终于明白,她的平淡沉稳,是长久挣扎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困境中,把喜悦、愤怒、敬畏、期待、厌恶、恐惧等等一切情绪,全部都消磨殆尽了。
而她疏离冷漠,难以与人建立深切连接,同样是因为泯灭掉了太多情感,才会难以给出寻常人该有的反馈!
“沈望尘,我知道你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可我并未比你好到哪去。我救不了你。”
脑海中响起二人在废墟下的最后一次对话,沈望尘不禁用手捂住脸,呜咽哭泣出声。
天呐!
他对一个在枕头下放匕首、连睡觉都保持防御姿态的人都做了些什么啊?!
她早已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他还要用她对这世间仅剩的念想去胁迫她!
他踩在她的碎片上,把她碾成了粉末,还要怪她没有心,不肯接受他的情意!
她该有多恨他?为了不欠他,为了来世不再相见,她宁愿把命还给他!
他真的,亲手把她逼死了……
*
沈望尘终于绝了痴缠的妄念,不再想把她强留在身边了。
他每日站在房间外,远远地望着宋十安耐心安抚她,终于意识到,宋十安于她是不同的。
她的隐秘只有宋十安知晓,那样茫然无助的一面,也只有在宋十安面前才会显露。
那次她以为绵绵死了,受到冲击陷入疯魔,却仍在拼尽全力誓要杀了白萍,与裕王拼个玉石俱焚。她永远都是镇静、冷漠、强横的模样,哪怕面对皇太女,也不肯低头落到下风。
可她却会在宋十安面前露出脆弱、彷徨的,也会宋十安的怀中安静下来。
而宋十安也会耐心地牵住她的手,如同引领着迷途的羔羊,找到回家的路。
事到如今,一切只能怪自己。
她从未对他说过谎,可他只沉浸在自己的谋算里,从未分出心思去探寻过她的隐秘。
最终,他强迫了他心爱的姑娘,又被她以命挣脱,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第157章 洮源县1 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在。……
钱浅渐渐恢复理智, 不再一心求死,回到了往常平淡如水的模样,却比从前更加寡言。
她成日一声不吭, 只有在面对宋十安时,眸中才会露出一两分神采。
又一次失血过多, 她的身体虚弱得连多站一会都会头晕眼花。军医说就算好生将养, 只怕也寿数难长了。宋十安不愿相信, 记录下军医所说补品, 命孙烨给京都去信采办。
与此同时, 沈望尘提出告辞。
宋十安心中忐忑,自从钱浅恢复理智后便不再依赖他了, 他很怕她会与沈望尘一同离开。
用饭时, 他给她夹了块肉,轻声说:“浅浅,郡王要走了。”
“嗯。”钱浅应了一声,夹起那肉送进嘴里。
宋十安不知道她这反应是何意, 沉默一会儿忍不住又说:“浅浅,我不会勉强你的心意,但也绝不会伤害你半分。我对你的心意,比他的更拿得出手。”
钱浅愣了一下:“我知道。”
宋十安不知这算不算回答, 小心翼翼地问:“那你, 会跟他走吗?”
钱浅这才明白, 宋十安以为,山寨那次是她主动跟沈望尘离开的。
得到否认的答案, 宋十安终于放下心来,低头忍着笑,又给她夹了一块肉, “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在。”
钱浅双颊苍白不见一点血色,但深褐色的眸子亮起了星星,她没有抬眼看人,只是腼腆地点点头。
吕佐拎着简单的行囊,跟沈望尘一齐望向屋子里,谁都没动。
宋十安走来,对他说:“她不愿同你走。你可以去道个别。”
沈望尘猜,她大概是不想见到自己的,收回目光轻声道:“不了。你照顾好她。”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
沈望尘翻身上马,驱马离去,渐行渐远的身影带着孤寂和无尽的落寞。
*
距地震发生时已过去十六日,人们开始进入灾后重建工序,凌云军为救援而来,也该准备回去了。
宋十安问钱浅:“你,可愿先与我一同回大营?”
钱浅心有迟疑。
她眼下的确无处可去,身上也没钱,且不说身体状况不足以支撑她卖艺养活自己,就说西蜀遭遇这场天灾,人们哪还有兴致去消遣玩乐呢?
见她面露踌躇,宋十安更加小心翼翼,“你现在身体太弱,我实在不放心。你若不想见我,我可以将你安置在洮源县住下,等你身体养好些,再做打算也不迟。”
钱浅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宋十安眉梢舒展开,“求之不得。”
回边境大营的路上,宋十安怕她一个人骑马会头晕摔下来,坚持与她同乘。
每行一段路,就会停下来休息。宋十安总是贴心地充当人肉扶手,站在马旁边抬起手臂举过去,让她扶着下马,规行矩步不敢逾越半分,尽显君子之范。
在一众军士们嗤嗤的窃笑声中,钱浅苍白面色竟也染上一层淡粉。
说实话,钱浅真的不知该跟他如何相处。
先前在琼华楼,她故意摆出青楼女子做派,举止大胆而轻佻,肆意放纵心念。后来在山寨,她又打着好色女山匪的旗号,霸道又孟浪地轻薄他。
虽然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可细想起来,好像除了在青州的那一个月,和在京都城的寥寥数次吃饭、听曲,二人好像从未正经地谈天说地、好好相处过,故而会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怪异感。
宋十安赶去巴西郡时,又逢地震,道路阻塞,路程上只用了三天两夜,此次回程却足足用了五天半。
钱浅远远看到大营,便说:“军营重地,我不便进去。劳你借我些钱,我自行去前面城镇落脚就好。”
宋十安双臂架在她两侧腰间,并未勒停缰绳,“无妨。你到我的营帐稍等我片刻,待我处理下事情,跟你一起去。”
钱浅犹豫道:“你许久未归,定有许多事要处理。要不你让孙烨跟我去,等我安顿好了让他告诉你就是。”
宋十安仍旧没同意,凑近些说:“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在我这放许久了,到了大营拿给你。”
热气扑在钱浅耳后,引得她一阵发痒,缩了缩脖子问:“什么东西?”
宋十安好像发现了新鲜事儿,故意又凑近一点,“等到了营帐,你看了就知道了。”
钱浅痒得更厉害,耳根子一下就烧了起来,不敢再引他说话。
一行人归营。
刘驰连忙迎上来,“侯爷,您回来了!”
宋十安点了下头,翻下马来,站到一侧朝钱浅伸出手臂。
钱浅刚扶着他下了马,李为便率着一队人跑来,先是朝宋十安行了一礼,又对钱浅笑道:“呦,这不是咱们大当家的吗?”
他身后的一队人也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
“见过大当家!”
“大当家好啊!”
钱浅看到几个熟面孔,瞬间忆起在山寨时当众轻薄宋十安的画面,窘迫地红了脸。
她回了一礼,轻声道:“彼时受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诸位就莫要打趣在下了。”
军中本就少女子,当初钱浅在山寨衣着大胆,举止放浪,叫不少青瓜蛋子都看红了脸。如今褪去一身艳丽露骨的服饰,容色端庄,羞涩起来双颊浮起粉红,又另有一番滋味。
“胡闹什么?!”
宋十安斥责众人,随即侧身一步挡住一众小伙儿的目光,对钱浅说:“你先前营帐等我,我去去就来。”
见他镇住众人,钱浅心下稍安,“好。”
宋十安唤孙烨:“送大当家去我营帐稍事休息。”
钱浅闻言愕然抬头。
他先前遮住那些人嬉笑打趣的目光,她还当他也不愿提起山寨时的事,神情刚松弛一些,不料他又来了这么一句!
果然,周遭军士一个个接连扑哧笑出声,随即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宋十安眼中带着逗弄的意味,眼看着钱浅再度红了脸,又羞又窘,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更是直接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他营帐不小,但比不上京郊凌云军的那个营帐。
书案上放着纸笔墨砚,还有许多书册,几方会客的案几和蒲团摆在下方。一个一人高的书架放在书案一侧,一旁的武器架上有刀、有枪、有弓箭,闪着精光的铠甲也矗立在旁边。
中间一个大大的屏风隔开了另一侧区域。屏风上面却不是山水景致,而是细细密密的地图,钱浅摸了一下,猜测是羊皮材质的。
屏风后便是简单的床榻和柜子,朴素的床品与大瀚侯爵的身份甚是不符,连云王府侍卫的用品都不如。
钱浅怕不小心看到什么重要军机,不敢乱摸乱碰,老老实实坐在会客区域的案几上等他回来。
许久之后,宋十安给她端了饭菜来,抱歉地说:“杂事有些多,恐怕还需要再忙一阵,劳烦你再等等我。”
钱浅道:“我没事。你忙你的就好。”
宋十安陪她用了饭,将碗盘收拾走,说:“我让叫烧水给你送来。天热,一路风尘仆仆的,沐浴后身上松快些。”
钱浅点头,“多谢。”
不久,有人抬来了浴桶,孙烨说:“姑娘,我就守在帐外,你有任何吩咐喊一声就成。”
钱浅夏日并不爱出汗,但赶路多日确实不轻松,好好洗了个澡,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浴桶搬走之后,钱浅又坐了一阵,腿有点麻,人也开始犯困。想着孙烨送她进来时特意铺了床,让她靠一会儿。
她从来不会委屈自己,便到床上靠着去了。
宋十安忙完回来,见钱浅长发披散着,靠在床上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把她放躺平,扯过被单给她盖好,便退了出去。
“那怎么了?在山寨的时候二人日日都同屋而眠……”
李为正在跟刘驰说,却见宋十安又出来了,诧异道:“诶,侯爷您怎么又出来了?”
宋十安道:“她睡着了。我今晚在大帐中凑合一宿。”
李为赶紧拦:“您这是干嘛?那在山寨的时候,不是成日宿在一起的嘛……”
“不许乱说!”宋十安斥道,“在山寨时她是为了救我逼不得已。如今是在大营,我怎可再坏她名誉?你也叮嘱好手底下的人,不可将山寨的事喧嚷出去,若吓跑了她,本侯唯你是问!”
李为撇嘴嘟囔道:“我们大当家岂会被这等小事吓跑?”
孙烨骑马归来,拿着几沓纸递给宋十安,“侯爷,选了出四处合您要求的宅院。不过现在天色太晚了,明日咱们再叫姑娘去看吧?”
宋十安接过那沓纸,翻看了下,“估摸这间她会喜欢。”
李为凑过脑袋,八卦地问:“咦?侯爷这是要跟钱姑娘在洮源县安家了?”
宋十安捶了李为肩膀一拳:“要是没安成,就是你这乌鸦嘴咒的我!到时看我不重重罚你!”
李为委屈道:“您这不是拉不出屎赖茅坑嘛?”
*
钱浅一早被军中嘹亮的操练声吵醒,揉揉眼睛起了身。
走出营帐,宋十安正在帐外与李为说着什么,见她出来立即扬起笑脸:“吵醒你了吧?睡得可好?”
钱浅很是不好意思:“对不住,我昨晚睡着了。我占了你的营帐,你在哪睡的?”
李为急忙助攻:“侯爷怕影响姑娘的名誉,在大帐里凑合了一宿。”
钱浅更加不好意思了:“这可真是对不住,我今日就去城中找落脚之处。”
宋十安径自撇下李为,温和道:“咱们一起去。洮源县里有一家西蜀人开的抄手铺子,馅大料足,我也好就没吃了,十分想念。”
李为急忙插嘴:“侯爷,末将对洮源县熟得很,末将带你们逛一逛!”
宋十安横了他一眼:“你要是闲得慌,就去跑几圈!”
大瀚富庶,洮源县虽不算大,但大都已是砖房,此次地震只损毁了一些老土房,受的影响不大。反而因为地震损毁了一些房屋、物件,不论是木工、瓦匠、砖窑厂,四处都在忙活着,反而更显热闹。
钱浅喜欢吃点辣,抄手裹上薄薄一层红油,又辣又鲜美,甚是过瘾。
宋十安又给她叫了一份糯米圆子,外面一层晶莹剔透的糯米,内里是新鲜的肉馅。咬上一口,糯米软黏,肉馅弹牙,甜脆的马蹄夹在其中,口感非常丰富。
钱浅吃了一大碗抄手,半份糯米圆子,撑得直揉肚子。
宋十安将她剩的半份糯米圆子吃了,笑说:“多吃些才好,身体才好得快。”
用完饭,孙烨拿了四份宅院草图给她看。
钱浅奇道:“想不到这样的边陲小城,出赁的宅院倒是个顶个的好。不过我一个人住,终究有些大了。”
宋十安问:“不知你介不介意,让孙烨与你合租?他非军中之人,住在大营终有不便。”
钱浅明白他的本意是想让孙烨照顾着点自己,可……
宋十安却又拿出厚厚一沓银票,说:“看在孙烨帮大当家整理寨中财帛的份上,还请大当家收留一二吧!”
钱浅接过银票看,足有两千多金!咋舌道:“竟有这么多?”
宋十安解释说:“我想那些珍玩玉器你也用不上,随身带着多有不便,还扎眼,恐引来宵小窃抢。我便让孙烨把东西都换成了金银,方便你取用。”
钱浅觉得这钱拿的心虚,“事情都是你的人做的,我怎能独占?”
宋十安笑容明朗,逗弄道:“大当家放心,您手底下的‘小土匪们’,个个都有份。”
“啊?”钱浅诧异。
宋十安笑着解释说:“清理山寨时还翻出了山匪喽啰们的私藏,还有瓦逋奇随身所带的金银,数目也不少,我就自作主张给大家分了。加上活捉瓦逋奇,这一行人既立了功、又得了财,一个个都对大当家您感恩戴德呢!”
钱浅心里踏实不少,将银票一分为二:“那咱俩一人一半!”
宋十安压着嘴角忍笑,拉起她的衣角故作可怜:“我一个俘虏,哪有脸跟大当家您一人一半?只求大当家不要得了钱财就厌弃我才好。”
见钱浅窘红了脸,他及时适可而止:“好了,你安心收着吧,我可是抢占了你生擒吐蕃部族首领的军功呢,朝廷自有嘉奖。”
钱浅收了银票,说:“那也算是一举三得了。咱们还为当地除了一大祸患呢!”
宋十安趁她高兴,抽出一间宅院的草图说:“这座宅院有个小偏院,大当家收留一下孙烨,也不妨事吧?”
钱浅有钱就有了底气,豪迈道:“好呀!我再给他雇几个美娇娘,从早到晚贴身服侍。侯爷往后,可不要嫌我把你的人宠惯坏了哦!”
孙烨闹了个大红脸,“姑娘!人家还没说亲呢,你不能毁我名誉啊!”
那座宅院很好,有个葡萄架,让钱浅想起了她青州小院里的紫藤架。一串串葡萄已然成熟了,颗颗饱满,想来好生打理一番后,来年定会长得更好。
钱浅毫不犹豫地就选定了这座院子,只是交租金的时候却犹豫了。
先前她在西蜀各处住的时间都不长,可那都为了甩掉吕佐才会不停辗转,实际她并不喜欢奔波。如今她想常住,可这里又有宋十安,心里隐隐觉得,只怕她是不能一个人悄悄等死了。
“浅浅?可还有什么地方不合心意?”
宋十安的话打断她的思绪,钱浅回神:“没有。先租一年吧!”
*
钱浅在小院安顿下来。
宋十安成日往这跑,帮她修整葡萄架、侍弄院子,挑选家具摆设。
钱浅很佩服他如此沉得住气,即便她态度总是不冷不热,但他依旧如春雨般温润无声,潜移默化地入侵着她的生活。
习惯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尤其这习惯还是在隐隐期待中悄然形成的。
她开始盼着他来,再以感谢他帮忙修葡萄架、种树、打理院子、修剪树木等等诸多借口为由,请他吃饭、喝茶、听书、看戏。
钱浅独自外出时,孙烨总会跟着,帮忙拎拎东西、跑跑腿。
这日她想去买把琴,恰好遇到宋十安在一处点心铺旁,被两个女子拦着表白。
孙烨得意洋洋说:“我们侯爷几次驱逐吐蕃进犯,护佑此地平安,可是边境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呢!上到耄耋老者,下到三岁小儿,都对他都敬服有加。我猜啊,这满城的姑娘,约莫就没有不倾慕侯爷的!”
钱浅本不打算打扰姑娘表白,可宋十安瞧见了她,绕过两个女子大步而来,到她面前。
“怎么不喊我?”
钱浅看了那姑娘一眼,揶揄道:“这种时候,总归不好打扰。”
宋十安轻叹:“巴不得你来打扰。”
钱浅不受控地弯了弯嘴角,只说:“我想去买把琴。”
宋十安笑起来,忙道:“走,我陪你去。”
孙烨刚跟上前,就被宋十安横了一眼,满脸委屈地停下脚步。
侯爷先头就让他“不要不合时宜出现”,可到底什么才叫“合时宜”啊?被瞪了好几回,他渐渐揣度明白,只要侯爷在,他就不必跟随。哪怕侯爷是中途插进来的,他在也是“不合时宜”。
快到琴行,钱浅才发现孙烨不见了,“咦,孙烨人呢?”
宋十安睁眼说瞎话,“他说想去茶馆听书,就走了。”
琴行不大,钱浅选了把合心意的筝,付了钱,想起她也好几日没去过茶馆了,便问:“你还有别的事忙吗?我也想去茶馆坐一坐。”
宋十安随手接过筝背在身后,浅笑吟吟:“不忙。”
路上,一个摊贩招呼二人买新鲜水果,钱浅见那果子皮虽然泛青,果肉却鲜红似血,便问:“这是什么果子?甜吗?”
摊贩笑眯眯道:“姑娘,这叫胭脂李。咬上一口,保准你能甜到心上人的心窝子里!”
“不甜我可要退钱的哦!”
钱浅选了些称重付钱,直接挑出两个,用帕子细细擦净,拿到嘴边咬了一口。
果香浓郁、汁水四溢,甚为香甜。她眼睛亮了亮,把另一个擦好的果子递给宋十安,“真不错,你尝尝。”
宋十安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叫“胭脂李”。
她的唇并不厚,但峰谷间勾勒出分明的轮廓,轻抿时似有万千故事待诉。此刻被鲜红的果汁染上些许红色,像没点匀的唇脂,透着果肉似的诱人颜色,让人很想尝尝。
钱浅不知道他为何发愣,嫌果子没洗吗?又没有农药,擦干净就好了呀!于是她举着果子坚持道:“擦干净了,你尝尝,很甜的。”
宋十安抬手抵住唇边轻咳一声,转开眼睛望向别处,接过那果子说:“确实很甜。”
钱浅一脸莫名其妙,“你还没吃呢!”
摊贩老板贼兮兮地笑起来,“您瞧,我说什么来着?甜到心窝子里了吧?”
宋十安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对摊贩掌柜颔首:“多谢。”
二人来到茶馆,钱浅看了一圈并未见到孙烨。
宋十安一本正经地说:“大概是觉得这个话本子无趣,就先回去了。”
坐到楼上,宋十安要了上好的茶水、点心,钱浅又叫小二洗了几个果子,捏着果子,边吃边问:“你真的不尝尝吗?”
宋十安手里握着她先前擦好的那颗,说:“我待会儿吃。”
钱浅是的确是想放松消遣一下,才来听说书人讲故事的。可宋十安总是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发慌,只能尴尬地四处乱瞟。
终于受不了,她忍不住质问:“你不好好听书,总看我做什么?”
宋十安抿唇克制着笑,突然说:“若我盯着你让你不自在了,就请你多担待些吧!”
钱浅愕然,他素质涵养向来极好,怎么会说出如此无耻的话?
“你,叫人夺舍了?”
她呆愣狐疑的样子煞是有趣,俨然已经忘了曾经的这一幕。
宋十安虚虚握拳抵着鼻下,低低笑了好一阵,直到她羞恼质问自己笑什么,才停止抖动的肩膀说:“原来‘塌鼻子绿豆眼、不仅凸嘴还龅牙,一头枯草、满脸的雀斑,被邻居们贴在门上辟邪的丑姑娘’,生得这般好看。”
钱浅在怔愣中猛然想起,这是她在青州的茶馆里,盯着眼盲的他一直看,亲口说出的无耻之言!
脸一下子爆红,既感动他竟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又有点被耍的愠怒。
“你这是报复!”
宋十安轻叹道:“时时刻刻都会想起你,忍不住想见你。可见了面,又扛不住你的眼神。我只能小小报复一下,以求尽快熟悉。”
钱浅红着脸说:“还不够熟悉?我家院里的一草一木,只怕你比我还熟了。”
宋十安嗓音轻柔低沉:“想和你变成,可以互相麻烦、无需客气的关系。”
钱浅怔了下,心脏又开始擂起胸膛。
宋十安问:“可以吗?”
钱浅没反应过来,“可以什么?”
宋十安道:“尽快熟悉,变成可以互相麻烦的关系。”
钱浅好奇地问:“如果我说不可以,你就不来了吗?”
宋十安倒诚实:“不会。”
“……那你还问?”钱浅很无语,又不免羞涩。
宋十安又笑,轻声揶揄:“兄长从前总说我面皮太薄,人还是要脸皮厚一点,才能得偿所愿。如今发现,兄长说得果真有道理,那自当要奉行到底才是。”
钱浅心里好像被那果子的汁水灌满了,甜的都有点齁得慌。她躲避着他的视线,将面前的那盘果子推过去:“喏。”
以她的性子,没直接拒绝便是允许。
宋十安笑如弦月,拿了颗果子,咬了一口,笑语间藏着春风十里:“嗯,当真是香甜可口。”
第158章 洮源县2 我对你的心意,何止钟意二字……
说书人告一段落下场, 又上来一名拿着笛子的乐师,吹奏起钱浅曾为宁亲王奏过的那曲思念。
只是不知乐师在哪听的,有些音节出了错, 节奏也不太对。
钱浅便拿出刚买的筝,随着笛声拨动琴弦, 加入进去。笛声顿了一下, 随即很快跟上了她的节奏, 将错乱的音找回, 节奏也渐渐找稳, 合奏渐入佳境。
曲终,安静的茶馆发出声声赞美和感叹。
宋十安赞叹道:“思念随风摇曳, 肆意生长。此曲果真不负盛名。”
那乐师匆匆跑上楼来, 朝钱浅行了个礼,“敢问姑娘,在哪习得这首曲子?”
钱浅不解地问:“呃,有何不妥么?”
那乐师道:“我花重金买了这首曲子的曲谱, 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今日听了姑娘您的琴音,终于将这曲捋顺了。”
“捋顺了就好。”钱浅笑了笑,随即对宋十安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宋十安点头起身, 把筝装进布袋。
那乐师见她要走, 又急急地问:“姑娘!在下何青, 不知可否请教姑娘大名?”+
宋十安脸上露出不悦,话音不自觉便带上了严厉:“指点了你, 还要就此纠缠上不成?”
那叫何青的乐师连忙说:“在下并无此意。只想心里感激时,也好有个名字念。”
钱浅拉住宋十安的手以示安抚,宋十安低头看着二人相牵的手, 所有的不快刹那间消失无踪,就听她轻飘飘对那乐师道:“浮生乐坊,逍遥。”
乐师何青吃了一惊,“难怪对此曲如此娴熟,原来是浮生乐坊的乐师!”
他赶忙朝着她行了大礼:“多谢老师指点,请受学生一拜!”
钱浅微微颔首,拉上宋十安的手离开茶馆。
“你有什么想吃的?”
钱浅问着,随即松开手想缩回。宋十安的手却一个旋转,手指交错插入她的指缝间,与她十指相扣。
指缝皮肤的触碰让人头皮发麻,钱浅心跳又漏了一拍,诧异地看向他。
宋十安将二人十指相扣的手放到心口上,低声说:“你自己送上来的,我不松。”
钱浅觉得,他一定不知道他含情脉脉的样子有多撩人,她的脸又发热了。
但她还是努力稳定好情绪,认真而郑重地问:“宋十安,你真的清楚你在做什么吗?”
宋十安面色一滞,立即松开手,“对不起,是我唐突了。我以后,会再注意……”
他小心惶恐的模样让钱浅很是心疼,又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话说出口,又觉得是那么苍白无力,只能转身迈开步子。
宋十安连忙跟上来,“浅浅,从前我不知道何为喜欢、何为心动,直到我遇见了你。我知道我愚不可及,有许多地方都做得不好,但你放心,只要你指出来,我一定会改!”
他总是这样,丝毫不想掩饰爱意,热烈直白地表达心意,让人心里发烫。
钱浅轻叹,只得再次肯定他:“我说过你很好,不是客套话。你内心充盈,温和坚定,身上有蓬勃之气,又懂礼数、知进退,举止永远都君子端方。我再未见过比你更好的人了。”
她认真的夸赞让宋十安慌乱又不解,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钱浅没想着他回答,继续说:“但我的事你是知道的。你想要的是细水长流、共赴白首,可我……约莫是没多少时间了。我不想你因为我,误了原本大好的人生。”
“耽误与否,该由我自己说了算,你说的不算。”
宋十安拉起她的手按在心口上,殷切而矜重地说:“浅浅,哪怕你只有一两分钟意我,我也不想放手。因为忽视你、忘记你这件事,我实在做不到。”
“唉……”
钱浅长长地叹了一声,叹得宋十安心都凉了。
谁料下一秒,她双眸中的柔情溢出水光,轻声道:“我对侯爷的心意,何止钟意二字。”
“宋十安,我爱慕你已久。你是我对这世间最深的眷恋,美好到让我觉得,命运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
宋十安瞪着琥珀色的瞳仁,像被施了法术般呆若木鸡,若非眼底泛起莹亮的泪光,真要怀疑他的魂已然丢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了。
他在满心激荡里红了眼,眸中水光闪动,声音微微发颤:“我可以抱你吗?我现在就想抱你,可以吗?”
钱浅嫣然而笑,环抱住他的腰身。
宋十安也用力搂住她,紧紧的,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就会飞走一样。
二人当街相拥引得不少人纷纷侧目,大瀚朝民风较为开放,男女当街牵手、挽臂也是常有的事,但拥抱就比较少见了。
但宋十安不想顾忌太多,原来他心心念念的人,也在心心念念他。他真的恨不得与她融为一体,苦她所苦、乐她所乐、悲她所悲,永不分离片刻。
良久,钱浅才从他怀里抬起头,“宋十安,我无法许诺给你遥远的将来,也无法做到漫长相守。如此,你还是想与我在一起吗?”
宋十安毫不犹豫:“想!”
钱浅又确认了一遍,“哪怕只有一个朝夕?”
宋十安扬着唇角,抬手将她额间被风吹乱的碎发拨弄开,“浅浅,我们成婚吧!”
钱浅只听脑海里“砰”地一声,白灿灿一片,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仿佛都不存在了。
“你、你说、什么?”
宋十安也心跳持续加快,红着耳朵,对她呆傻的表情重复道:“我们成婚吧!立刻!马上!”
钱浅头脑发蒙,情绪一下子受到的冲击太大,脑筋分明没转过来弯,却本能点了头。
宋十安拉起她就跑,到家里取了身籍,便骑马带她直奔县衙。
县衙的人已经下值了,轮值的衙役见是宋十安,连忙去县衙后院把知县请了过来。
知县一听都傻了,又不敢多问,亲自带文吏给二人做了登记造册,发放了新的身籍。
钱浅回到家,看着新的身籍上变成已婚,还有“夫宋十安”四个字,久久不能回神。
发生什么了?
事情怎么一下子就来到这步了?
孙烨惊愕不已,问钱浅:“姑娘,你,想清楚了?”
宋十安顿时黑了脸:“臭小子你说什么呢?!”
孙烨连忙磕磕巴巴地解释,“侯爷,我就是,有点吃惊。姑娘先前还……怎么突然就……”
宋十安又瞪他:“你叫她什么?”
孙烨愣了一下,又赶紧改口,“夫、夫人。”
钱浅顷刻间烧红了脸,终于回过神,“孙烨,劳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与他说。”
宋十安又忐忑起来:“你,后悔了?”
钱浅不答反问:“你是不是给我下蛊了?”
“啊?”宋十安呆了一下。
钱浅觉得这短短的时间,她简直像是做了一场梦!喃喃道:“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我是喜欢你的,但我怎么能跟你成婚呢?若我死了,你岂不是成了鳏夫?”
“我……”
没等他说,钱浅继续絮叨:“还有,成婚这样的大事,你都没跟父母说一声。你母亲本就不喜欢我,这下岂非要恨透我了?”
宋十安急急插嘴:“我的事我自己能做主!我早已分府别住,就算回了京都,咱们也不跟她一起住。有我在,我不会让母亲为难你的。”
钱浅还是觉得有点乱,“我只是,想与你携手同行一段而已。你这样,叫我、叫我……”
宋十安将她抱进怀里,“浅浅,我不相信命运。就算老天对你残酷如斯,我也会舍尽一切,拼命护住你。别怕,以后有我,万难我也陪你一起闯!”
钱浅心头一软,心境却仍是落寞,“我试过,赢不了的。”
宋十安坚持道:“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后悔。小虫封印在琥珀中即可永世留存,干花脱水便永不凋谢,你认为无法白首偕老是没有结局的遗憾,不忍我陷入思恋眷念痛苦余生,我却觉得那是永恒的幸福。与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朝夕,我都会永远铭记。”
他捧起她的脸,轻轻亲了下她的额头,深情道:“浅浅,我永远不会后悔,用尽全力去爱你。”
“你,我……”钱浅又感动又混乱,“你,能容我适应一下行吗?有点太突然了,我心里,好像还没能接受这个事。”
宋十安心知急不来,答应道:“都依你。但从此刻起,你我夫妻便是一体。日后,再也不要推开我了,好吗?”
夫妻一体四个字进入耳朵,竟让钱浅联想到那些不可描述的画面,顿时脸颊发烫,赶紧甩开那龌龊的想法。
*
宋十安实在太高兴,又没地方去说,于是拉着孙烨,三人去酒楼吃了顿饭。
他一个劲儿给钱浅夹菜,钱浅也很努力地吃。毕竟她想好好跟宋十安在一起,必须要养好身体,至少不能是病弱而死,那可就太亏了啊!
散步回家时,宋十安却陷入沉默。
钱浅问:“你怎么了?是否还有公务要忙?”
宋十安掀起眼帘,迟疑地问:“尘毅郡王那里,你要如何交代?”
钱浅怔了怔,不明所以地问:“沈望尘?我跟他交代什么?”
宋十安迷茫地眨眨眼睛,“不用……吗?毕竟,你在山寨时……跟他走了。后来还,舍命相救……”
钱浅这才意识到,在宋十安眼中,她跟沈望尘之间是有多暧昧!
她只好解释道:“我跟沈望尘顶多算是朋友,我也不知他何时对我动了心思。我不喜欢他的。在山寨时他突然迷晕我,等我醒来时就已经不在山寨了……”
“迷晕?!”
宋十安惊愕地拉住她,“你不是主动跟他走的?”
钱浅点头,“我醒来时都第二天下午了,不知身处何方,又身无分文,想走都走不了。”
宋十安想到他接到的那封信,急切地问:“他伤害你了?”
钱浅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就简单地说:“倒也没有。就是不让我走,逼我留在他身边。”
宋十安不相信:“真的?”
若是如此,他怎会收到吕佐让他去救人的信?
钱浅继续解释道:“地震时,他为救我受了伤,还吐了血。再加上他先前冒险去山寨想救我的事,我实在不想欠他人情,所以才割血救他。不是因为对他有情。我不喜欢他。”
宋十安哑然,谁能想到,事实竟是这样的?
钱浅坦诚道:“宋十安,我就是这样的人,性子轴、脾气犟,不喜欢委屈自己,也不想承别人的情,更不愿欠别人的。”
宋十安心里很复杂,“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夫婿,我属于你,你永远都无需承我的情,更加没有欠我一说。”
夫婿两个字让钱浅脸颊热度飙升,但还是继续说:“可我这性格,只怕会给你惹很多麻烦的。”
“就算你把天捅塌了,也有我给你撑着。我只盼你日后再遇到这种事,不要冲动行事,凡事有我。”
宋十安揽过钱浅的腰背,凝眸饱含深情道:“浅浅,被自己的夫君保护,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尽可随意使唤我,我永远心甘情愿受你驱使。”
有人愿意帮忙分担一切的感觉,真的挺不错。
钱浅红着脸拉住他的手往前走,傲娇地说:“小瞧我是吧?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灭了山寨八十号人眼都不眨,连孙烨都觉得我很可怕呢!”
宋十安笑道:“是啊,大当家威震四方,小的还是靠大当家垂怜才侥幸保得小命,现下居然妄言要护着大当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
宋十安回到大营时已经很晚了,他满脸笑意,从怀里掏出钱浅白日里用帕子擦净的那颗果子,拿在手里抛着玩。
短短半日时间,她便成了他的妻,简直像做梦一样!
而且她心里从未有过别人,二人是互相倾慕彼此多年,多么神奇?
幸福来得也太突然了吧!
更突然的是,李为不知从哪冒出来,伸手从半空中“劫”了他的果子,直接咬了一口。
“嘿!这果子真甜啊!侯爷在哪摘的?”
宋十安脸上的笑仿佛被冻住了,看向他的眼睛都蹿出火苗了!
“……李!为!!!”
李为是见他满脸喜悦才凑上来玩笑的,此刻再见宋十安咬牙切齿的模样,吃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
他举着半拉果子,尴尬又窘迫地赔笑,“侯爷,要不……末将再去摘一个,赔给您?”
宋十安抬手夺回那被咬了一大口的果子,怒道:“这是吾妻亲手为吾擦的果子!你拿什么赔?!”
“吾妻?是何意?”李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然后满脸诧异地惊叫:“吾妻?!侯爷您是说,钱姑娘……?”
宋十安想起她怒火郁闷就疏散了些,骄傲地宣布:“是!我二人今日已在县衙登记造册,正式结为夫妻了!”
李为险些摔倒,“结为夫妻?!怎会,如此突然?”
宋十安傲娇地昂着头,得意道:“哪里突然了?我二人互相倾慕已久,如今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
“……啊?”李为心说,这跟先前的情况好像不大一样啊!
宋十安看着李为怀疑的神色,又心中不快了,“本侯不重罚你,你自行着甲持盾,绕大营去跑两圈吧!”
李为委屈地嚷嚷:“侯爷,您也忒小气了!一个果子而已,末将明日买上一筐,叫人送到钱姑娘那去还不成嘛?她肯定给您洗好多个!”
宋十安斜了他一眼,责问道:“并非只是此事。本侯问你,那日在山寨,尘毅郡王带走本侯夫人时,她是不是睡着的?”
李为不明所以,“这,倒是睡着的……”
宋十安怒问:“那你为何不说?”
李为尴尬地说:“下头人说,钱姑娘靠在尘毅郡王怀里……末将这不是怕侯爷您不高兴嘛……”
宋十安冷笑一声,“你骑马时候能睡着?本侯的夫人被人迷晕,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把人劫走,你说你该不该罚?”
“啊???”李为大吃一惊!
宋十安斥道:“啊什么啊?看你就来气!滚去领罚!”
说罢抢过那半颗果子回营帐了。
李为无可辩驳,先前的所有认知也天翻地覆。
原以为钱姑娘虽然在乎侯爷,但更喜欢尘毅郡王,不仅跟他一起走了,还在地震时舍命相救。如今方知,钱姑娘是被郡王迷晕带走的,那所谓的地震被困、舍命相救,岂不是尘毅郡王在喝她的血苟且求生?
天哪,想不到尘毅郡王是这样的人!
为一己私欲强抢人妻,又为自己活命喝人家血!
幸而钱姑娘福大命大醒了过来,否则岂不是他们这些属下害死了侯爷的心爱之人?
李为越想越生气,直接跑去营帐把那日守寨门的几人全叫了出来,跟他一起去跑圈。
这惩罚来的莫名其妙,大家不明所以,纷纷叫屈。
李为气骂道:“跑到你们能在马上睡着为止!”
*
二人正式确立了关系,宋十安来的就更加明目张胆了。
从前还要找个借口,什么帮忙修整院子;什么买到了好吃的点心、果子;要么就是吃到了哪家店的食物觉得不错,总之是得找个理由。
这下直接正大光明的来了,什么借口都没有,就是“想见你”三个字。
钱浅每天心里都像被灌了蜜一样,不自觉就开始注重起装扮了。
这天她又买了两身喜欢的衣裳,看到摊贩在卖鸡毛毽,就买了一个。先前胳膊断掉的时候不便去卖艺,就买了毽子在家踢着玩,打发时间。
吕佐还大言不惭地跟她比赛来着,却不想没几日她就踢出了新花样,看得吕佐叹为观止。吕佐不知道,她刚开始那两天踢不好,是因为太久没踢生疏了,她前世可是拿过学校花式踢毽比赛第一名的人呢!
她抛着鸡毛毽子,想着待会儿给宋十安展示一下自己的技术。
“老师……老师!”
听到呼唤,钱浅回头看,又是先前茶馆遇到的那个叫何青的乐师。
上回之后钱浅与他又偶遇过一次,就顺便指点了两曲。那何青着实是个痴爱音律的,对她感激涕零,坚持喊她老师。
见他跑得气喘吁吁,钱浅问:“何事?”
何青说:“学生还有首曲子,想请老师再给指点一二……”他迟疑了一下,朝钱浅行了大礼,“学生愿付报酬,还请老师不吝赐教。”
钱浅心情好,反正眼下成日闲着无事,于是大方答应:“报酬就不必了。明日上午我要去琴行买东西,你可以去那等我。”
何青感恩戴德地拜别了。
钱浅举着毽子问孙烨,“你会踢吗?”
孙烨抱着她买的衣裳和果子,说:“会踢。我们侍卫有时候还会比呢,看谁能踢得最远,或是把毽子踢进木板!”
钱浅无语,这是把毽子当武器玩呢?
正想说,就见宋十安远远地走来,身后还跟了三个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围着他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
宋十安一见她就笑了,不知对三个小姑娘说了什么,然后大步朝她而来。
“我见家里没人,就出来试试寻你。”
三个小姑娘并未离去,而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钱浅,健康稚嫩的脸上还带着不服气。
钱浅抬手,十分自然地挽上他的手臂,挑衅般地看向三个小姑娘,宣誓主权。
许久不曾有过的亲昵,让宋十安的身形都僵了一瞬。
他诧异地看向钱浅,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三个小姑娘,心里突然就乐开了花,小声笑问:“醋了啊?”
钱浅小声道:“我是怕她们像我一样,让你先入了心,往后别人就再也看不入眼了,岂不是白白误了人家一辈子?”
宋十安蓦地烧红了脸,连带着红到了耳后根,目光里带出狼狈的羞涩,低声嗔道:“不许撩拨我。”
钱浅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三个小姑娘很是大胆,不近不远地跟在二人身后,说些个阴阳怪气的话。
“我还以为是什么天仙一样的人,看起来也就一般好看吧!”
“嗯!看她那么瘦,估计从前连饭都吃不饱。”
宋十安皱了眉,顿住脚想训斥几个孩子,钱浅却捏了捏他的手,抢先一步问三个孩子:“你们是觉得,我配不上他?”
三个小姑娘们显然只是外强中干的“假大胆”,见钱浅突然发问,竟吓得后退了一步。
一个胆子稍大的姑娘,强装气势说:“宋将军可是护国安邦的大英雄,配得上这天下最好的女子!你长得也就一般好看,不够美、也不够贵气,哪里配得上宋将军了?”
宋十安握着钱浅的手,看着她笑道:“我家夫人,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小姑娘甚是不服气,“她哪里好了?”
宋十安还要再说,却被钱浅打断,“你若觉得我不够好,咱们就比上一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任你挑选。我若输了,往后就不再缠着你们的宋将军了,如何?”
宋十安无奈地笑了笑,却没有阻止。
小姑娘们愣住了,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片刻后,那领头的小姑娘挺着小胸脯迈出一步,理直气壮地说:“比就比,但是不比你说的。你比我们大好多岁,那些东西我们自然是比不过你的。你得按我们说的比!”
钱浅心说倒是机灵,就问:“那你们想比什么?”
小姑娘指着她手里的毽子说:“就比踢毽子!谁踢花样又多又好看,就算谁赢!”
“好啊!”钱浅爽快答应,“若你们输了,就在这条街,从街头走到街尾,对遇到的所有人大声说‘钱浅和宋十安最相配’,如何?”
孙烨扑哧乐出了声儿,宋十安也是忍俊不禁。
小姑娘洋洋得意地说:“比就比!你若输了,定要说到做到,往后再不许纠缠宋将军!”
踢毽子不难,但花样踢就难了。
第一个小姑娘看起来就是个胆小怯弱的性子,大概是被宋十安的看着害羞心慌,没踢多久毽子就掉地上了,十分沮丧地站到一旁。第二个深吸一口气,坚持的时间长一点,但加起来算,也不过踢出六个花样。
第三个压轴的小姑娘,也就是气势最强、胆子最大的那个,果然也最为厉害。大概为了在宋十安面前表现,踢得十分起劲儿,最后加起来算是踢了九个花样。
她得意地把毽子递给钱浅,“我踢得最多,你得赢了我才行!”
钱浅笑道:“输了可不许哭鼻子哦!”
她接过毽子抛飞,飞腿踢高。
本就是小时候爱玩的东西,再加上舞蹈功底的加成,那鸡毛毽在她的身上仿佛活了过来。她一会儿踢腿、一会下腰、一会儿后翻、一会儿旋转,那毽子就像只灵动的鸟儿,随着她一起跳跃起舞,堪称一场绝妙的表演!
她最后一个高抬腿,将毽子踢高,而后用手接住,利落地结束表演。
周遭还围了一些路过看热闹的,至此纷纷爆发出喝彩声。
“漂亮!”
“真厉害啊!”
钱浅微微弯腰,对三个看傻了眼的小姑娘说:“二十个,比你们三个人加起来还多一个哦!心服口服了吗?”
第159章 洮源县3 你亲太狠了,我受不了
三个小姑娘这才回过神, “你,你肯定专门学过!”
钱浅不乐意了,“诶, 想耍赖是不是?做人要诚信,愿赌服输, 否则可是很丢脸的哦!”
三个小姑娘瘪了嘴, 头一个踢的看起来都要哭了。
钱浅毫无恻隐之心, 冷酷无情地提醒道:“刚才说好你们输了要怎么做来着?”
胆子最大的小姑娘哭丧着脸说:“从这街头走到街尾, 对遇到的人说‘钱浅和宋十安最相配’。”
钱浅抬抬下巴示意:“去吧!”
第一个踢的小姑娘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对另外两个伙伴说:“我不想去……”
钱浅看向宋十安,激将道:“哎呀, 宋将军是不是特别看不起那种不讲诚信、喜欢耍赖的人呢?”
宋十安接收到她的意思, 当即应承道:“是!”
胆子最大的姑娘脸一红,拖着俩个伙伴就走,嘴上嚷嚷道:“谁想耍赖了?走!一起去!”
掉泪的姑娘瞬间哭得更大声了,“我刚才就说不要比……你非拉我比……呜……太丢脸了……”
胆子大的姑娘说:“你现在哭只会更丢脸!钱浅和宋十安最相配!”
孙烨听着一声声“钱浅和宋十安最相配”, 笑得肩膀抖个不停,宋十安也笑得嘴角压都压不住。
只有钱浅闲庭信步地往家走,平淡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飞扬的眉梢彰显着她此刻心情很不错。
回到家里, 钱浅从孙烨手中接过衣裳, 孙烨拿着果子去洗了。
钱浅把衣裳放到床榻上, 问宋十安:“你就不担心吗?万一我输了呢?”
宋十安理直气壮地说:“输了也是你不纠缠宋将军,那宋将军非要来纠缠你, 你也没办法嘛!”
“噗……堂堂大瀚侯爵,竟然如此恬不知耻,羞不羞?”
钱浅抬手捏了下宋十安的耳垂取笑, 却明显感觉他似乎抖了下,脸颊和耳朵瞬间就红了,心虚地放开手。
宋十安耳垂的灼烧感很快向四面八方蔓延,一把捉住她想要撤回的手,“浅浅,我说了别撩拨我,我扛不住。”
他脸红紧张的模样好诱人,声音低哑中带着点点蛊惑,瞳仁带着亮亮的漩涡,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沉溺其中。
二人此前亲过几次。
琼华楼两次亲吻都是钱浅主动的,山寨时也基本都是她撩拨、调戏。宋十安君子守礼,总是处于被动状态,最多也只是化被动为主动。
如今,钱浅看着他越靠越近,心跳开始逐渐加快,呼吸到他近在咫尺的气息时,心脏跳得仿佛快要炸了。
原来被动的一方,这几秒会如此紧张。
双唇相贴,钱浅不由自主扶上他的肩膀,轻轻给予回应。
宋十安原本亲的很轻柔,却在感受到回应时呼吸突然加重,亲得更用力。
钱浅只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宋十安适时松开了她,她才得以大口喘息。
宋十安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声音更加低哑:“浅浅,你向别人宣告我是你的,我很高兴。”
钱浅听着他重重的心跳声,忍俊不禁:“傻瓜。”
*
次日上午,她给宋十安留了张字条告知去向,便同孙烨一起去了琴行。
她很喜欢箜篌的声音,但箜篌有些大,搬家极不方便,所以有些迟疑要不要买。
那乐师何青早早就到了琴行等她,钱浅便用箜篌给他指点了两首曲子,还跟他讲了节奏、鼓点、乐器间互相弥补不足、多重演奏能达到的极佳效果。
琴行里都是喜好音律的人,听二人弹奏时就凑了过来,也跟着一起听她讲。
孙烨不禁觉得很自豪,见宋十安赶来,小声对他说:“侯爷,我发现夫人跟您一样一样的,都是那种带着光芒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无数人的追捧!”
钱浅见到宋十安来了,起身向何青和周围人告辞。
一位衣着华丽的青年突然向她递上一支精致的洞箫,说:“逍遥姑娘,这是我前日刚收来的洞箫,音色绝佳。好东西当属于适合它的人,还望姑娘不弃收下。”
钱浅婉拒道:“多谢公子好意。我气力不足,这洞箫到我手里反而糟蹋了,还是公子自行留用吧!”
那人甚是坚持:“无妨。以姑娘在音律上的造诣,这洞箫就算只是摆着落灰,也是它的造化了。”
宋十安一脸不悦走上前来:“公子可知,强迫他人收礼,也是十分失礼的事?”
那人瞪向宋十安:“你是哪位?”
钱浅见宋十安皱了眉,在他更加生气前挽住他的胳膊,对那人说:“他是我夫君。”
宋十安浑身一震,惊愕地看向钱浅。
那人显然愣住了,“夫、夫君?”
钱浅微笑颔首,拉着宋十安走到掌柜面前,说:“那架箜篌我要了,还麻烦掌柜帮我送到家。”
“孙烨,你去。”
宋十安交代给孙烨,然后紧紧握着钱浅的手走出了琴行。
二人刚出琴行,便有人对那送洞箫的公子说:“你居然不认识他?那位就是宋将军啊!”
“原来这位逍遥姑娘竟是宋将军的夫人!真是失敬啊!”
宋十安走得好快,钱浅几乎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她以为宋十安是吃醋了,所以在刚进家门就开始说:“我没有收他的东西呀!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也绝对不会收他东西的。这样的闲醋你就不要吃了嘛!”
宋十安将钱浅拉进屋,将她按在门上,“你对他说什么?”
钱浅莫名其妙,回想了下说:“我说,我气力不足……”
宋十安道:“后面那句。”
钱浅又想了想,“我说让他自己收着。”
宋十安急道:“最后那句!”
钱浅认真地想了想,问:“是我说,你是我夫君那句吗?”
宋十安明显呼吸一顿,“再叫一声。”
钱浅终于明白,他这是听到了这句才会有这么大反应,不禁觉得好笑。可面对着他又不免羞臊,反而叫不出口了。
看着他誓不罢休的神情,她脸热得都快抬不起了,小声喊了句:“夫君。”
宋十安直接呼吸不畅,胸口上下剧烈起伏,抬起她的下巴用力亲了上去。
钱浅后脑勺被狠狠压住,齿关也被直接撬开,他霸道地勾着她无处躲避的软舌共舞,极尽掠夺。
很快她就觉得肺部氧气好似都被榨干了,推开他大口喘息道:“你亲太狠了,我受不了。”
宋十安嗓音哑得不行,“对不住,我下次会温柔点。但现在,你先忍忍!”
钱浅刚吸了两口气,就再次被他堵住嘴,直被吻得天旋地转,腿都发软了,宋十安才喘息着停下来。
他抱着钱浅骑坐在他腿上,揽着她的腰背,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浅浅,你终于承认我的名分了……”
钱浅哭笑不得,“你我已然结为夫妻,自然早就名正言顺了。”
“那不一样。”宋十安闷闷地说:“那时你头脑不清醒,没反应过来,如今才是真正接受了我是你的夫婿。”
钱浅环抱住他的肩颈,亲亲他的额头,“我再头脑不清醒,也不会与别人去成婚的。因为是你,我才会允许自己头脑不清醒。”
宋十安开心不已,像小狗一样在她脖颈下蹭了又蹭,又突然抬起头说:“浅浅,陪我去大营一趟吧?我想对所有人宣布,咱们已结为夫妻了。”
“啊这……”钱浅一想那画面都觉得尴尬,“你直接跟他们说就好了嘛!何必要我去?”
宋十安不依,“他们会认为我在吹牛的!”
“哈???”
*
钱浅最终还是跟他去了。
宋十安叫孙烨在城中买了五大车酒,还叫酒肆掌柜在酒坛子上贴了喜字,他抱着钱浅同乘玄翼,五辆牛车拉着酒浩浩荡荡回到大营。
几人一出现便惹来了军中人惊奇的目光。
“喜酒?这是谁的喜酒?”
宋十安揽着钱浅,坐在高头大马上朗声宣告:“众位将士!本侯今日有事宣告!这是吾妻钱浅!从今往后,本侯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凡今日不当值的,都可来喝一碗本侯的喜酒!”
“哎呦侯爷大喜啊!”
“恭喜侯爷!恭喜夫人!”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
钱浅前世曾在多次在上千人的舞台上演出,从未怯场,此刻却觉得脸上臊热难耐。可见宋十安那样明朗开怀的笑容,又不忍扫了他的兴致,适应了一会儿,倒觉得军中的人豪爽直率,笑容和祝福都是朴实又诚意满满的。
这顿酒从日头西斜喝到星月高悬,有些将士喝痛快了,直接把上衣脱了。
钱浅扫视过去,心叹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凌云军,这身材真是个顶个的精壮!
宋十安注意到她的眼神,突然起身喝道:“一个个的干什么呢?成何体统!还不把衣裳穿好?!”
众人还纳闷,大夏天的,每日训练都是打赤膊的,穿什么衣服啊!
“侯爷,咱不天天这样嘛?”
李为脸都快笑烂了,顺着宋十安的意对下面的人训斥道:“都穿上都穿上!夫人还在呢,不成体统!”
这顿酒喝到了很晚,宋十安脸上满是醉意。
钱浅觉得是时候停了,就拜托李为和孙烨扶他回营帐休息。
李为惊诧道:“夫人不带侯爷一起回家吗?”
“啊?”钱浅有点懵,“他不用住在军中吗?”
李为理所当然地说:“那哪能呢?别说如今无甚军务,就算有军务时,这个时辰也下值了。先前侯爷每日早起晚归处理些杂事,是为了白日里能去见姑娘。如今你们既已结为夫妻,侯爷自然就不用插空忙了。”
钱浅迷茫道:“李将军的意思是……?”
李为坏笑道:“侯爷日后跟夫人回家住,白日里来打个转就好。不来也成,有事儿我去城中找侯爷禀报便是了!”
钱浅脸又有点烧,“可是,他今日喝醉了。这里没有马车,我不便带他回去,还是明日……”
“我没醉。”宋十安眨眨湿漉漉的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刘驰赶忙接道:“夫人放心!我们侯爷骑术极佳,醉死在马上都不会掉下来!”
李为跟着附和:“夫人大可安心,侯爷的玄翼通灵性,一定摔不着您跟侯爷!”
钱浅觉得她再推脱的话,倒好像她不愿让宋十安回家,只得说:“那,就麻烦你们把侯爷扶上马了。”
*
钱浅也不知宋十安是不是真的醉了。
说他醉了吧?他马骑得很稳,还知道牢牢地把她护在怀里。
说他没醉吧?他两眼发直,一言不发,跟他说话得等半天才有反应。
好不容易到了家,钱浅又纠结,是否该让他睡在她的床上?毕竟早前就有了夫妻之实,如今既已正式结为夫妻,再矜持也太矫情了点。
可现下没有“青楼女”和“女土匪”这种外来身份的勇气加持,她真的有些紧张。
孙烨要扶宋十安回屋,宋十安却非说要沐浴。
钱浅赶紧准备浴桶,添了一半多,热水有些不够。又觉得盛夏时分,就算水凉点,他应该也能承受。
谁料出了屋,却见院中地上一大滩水。
“夫人,侯爷洗完了。”
钱浅惊诧:“凉水洗的?这怎么能行?”
孙烨笑笑说:“没事儿的夫人,如今夏日酷热,侯爷在军中每日都是这样冲洗的。”
“好吧,那你先扶他睡下吧!我沐浴后就来。”钱浅转身又钻回厢房。
这样也好,等她洗完澡,宋十安就睡着了,她再回去也就不用面对尴尬的场景了。
好好洗去尘土汗水,钱浅擦着头发进屋,躺在床上的人像是已经睡着了。
走近方才看清,他没穿上衣,只穿着条短亵裤。
钱浅呼吸一滞。
先前两次欢好都只是解开了扣子,衣裳还是穿着的,也不敢仔细看。后来他受伤,虽也解开着衣服,但关注点都在那些伤口上,又裹着布条,也没细看。
这还是第一次正经将他肩颈、胸膛、腰腹、长腿看个彻底。
钱浅一想反正他也睡着了,何况她这次可合法的,索性坐到床边大胆欣赏。
他肩膀宽阔紧实,烛光并不够亮,却能照清那精壮的胸膛。腰腹线条清晰,与先前他坐立起来时呈现出的模样有所不同,不那样凹凸分明,却平添了一种放松和慵懒。
那些伤口已经长好了,缝合的地方呈现一种愈合中的粉色,配着健壮的身躯不显丑陋,反而平添了种野性的味道,将那谦逊温和的君子气氛顶走不少,带出了一点侵略性。
那手指煞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脉络凸起,显得甚是有力。不知是否刚洗完冷水澡所致,关节还有些泛红,钱浅头一次觉得,一双手竟也能展现出性感的模样。
唉,连手都长得如此合她心意,她抗拒不了也很正常吧?
钱浅没注意到,她专注欣赏美色时,一条湿漉漉的发丝垂到了他的腰腹上,他胸膛的起伏明显加大了。
“好看也不能这么看啊……”
钱浅吓一跳,不知他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突然有种被现场捉赃的窘迫,连忙坐直身体假装擦头发,“我,我只是……”
宋十安坐起身,好笑地接过布巾为她擦拭头发,不依不饶地追问:“只是什么?”
钱浅编不出理由,索性破罐破摔:“我就看!怎么了?你是我夫君,就算你告到衙门,县太爷还能判我理亏不成?”
宋十安忍俊不禁,继续逗弄她:“哦,这么理直气壮啊!那你又为何沐浴那么久,不敢回来?”
钱浅色厉胆薄,梗着脖子说:“那,姑娘家沐浴,自然是要慢一些的……”
宋十安揶揄道:“浅浅,你知不知道,我大概能分辨你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啊?”钱浅讶异地眨眨眼,又心虚地说:“什么啊!我从不说假话的。”
宋十撩起她左手的衣袖,指着那个珍珠手绳说:“从你跟我说,它丢了的那一刻开始。”
钱浅谎言被揭穿,脸不由得发烫,“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问完了又觉得很蠢,“啊!是了,地震时我手上的伤口是你叫人处理的。”
宋十安却说:“比那可早多了。”
“那是什么时候?”钱浅大惑不解。
宋十安抿嘴笑低低的笑,“你忘了?在北郊行宫,我可是彻底把你脱光了……”
钱浅瞬间大窘,抬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许说了!”
她羞得全身都烧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扎进去。
她一直不愿想起那尴尬的一幕,居然完全没意识到,实际他早就看到这手绳了!她就像个小丑一样,在他面前扮演了那么久!
宋十安笑容愉悦地揽她进怀,钱浅也就一头扎了进去,臊地抬不起脸。
“不羞不羞。”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我那时也是逼不得已。你大半身都泡在水里,身上凉的吓人,我只能先给你恢复体温。我都尽量避着眼睛的,也……没看到什么。”
钱浅头埋得更低,伸手打了他一下,“你还说!”
宋十安揉揉她的头发,“好啦不羞,为夫这不是把自己赔给你了嘛!”
“谁稀罕!”钱浅推开他坐到妆台前,拿起梳子。
宋十安起身下床,从她手中接过梳子说:“让小的来侍奉夫人梳发。”
钱浅又红了脸,宋十安慢慢地给她疏通头发,轻声安抚:“浅浅,你不用紧张,更无需担心。在你没做好准备前,我是不会勉强你的。若你觉得与我同床共枕不自在,我可以去外间榻上睡,你大可安心。”
钱浅本来是害羞的,可经他这么一闹,哪里还有什么尴尬和不自在?
于是她趁着宋十安站立着给她梳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腹肌看,决意把当初被占的便宜都看回来。
果然,他站立起来之后,胸腹线条更加紧致有力,腹肌也更加凹凸分明。手里不过是拿个梳子上上下下,肩臂肌肉就鼓鼓囊囊的,带得胸肌也跟着上下起伏,极具观赏性。
宋十安刚开始还不以为意,过一会儿钱浅居然支起下巴摆出欣赏的姿态来。
饶是自己故意晾给她看的,也还是被看得不自在了,别扭地伸手去挡住她的眼睛:“不许这么看!会——腻——的!”
故意拉长的声音,让钱浅立即想起在琼华楼,赶他走时翻脸无情说的狠话。
钱浅扒下他的手,心虚嗔道:“小气鬼!拦着你跳火坑还不领情。”
“我就乐意跳!”宋十安气哼哼的,给她顺发的动作却没停,“你这般绝情,只会让我更加煎熬,竟还指望我领你的情?”
他发小脾气的模样着实是可爱,加上那腹肌也实在诱人,钱浅突然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了一下那凸起的肌肉。
宋十安动作猛地停住,气哄哄的表情霎时消失不见,诧异地盯着她。
钱浅见他耳根子又红了,没有缩回手指,反而移动指尖,顺着那腹肌的凹线,轻轻描摹。
宋十安后槽牙都咬紧了,捉住她调皮的手,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你乖一点,我招架不住的。”
“真不讲理啊!”
钱浅站起身,又抬起另一手在他的胸膛上画了个圈,唇角噙起坏笑,“这不是你……在勾引我吗?”
宋十安一把扣住她的腰,呼吸顷刻间变得粗重,“那我,成功了吗?”
钱浅抱住他的腰,手指细细缠住那凹凸有致的背,踮起脚将头搭在他肩上,对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
“成——功——了!”
话音刚落,她瞬间头重脚轻,被宋十安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
他嘴角是压不住的喜悦,先亲了亲她的额头,随即便迫不及待的吻住那双唇。
钱浅也喝了些酒,但她注意控制着量,没有喝多。
可此时呼吸着带有酒香的气息,只觉得整个人好像也跟着醉了,手也愈发肆无忌惮,摸过那挺实的胸肌、起伏不停地腹肌,又绕上那有力的背。
随着那游蛇般触感的撩拨,轻柔而绵长吻变得火热,而后慢慢加深。
她柳眉如画,桃腮含春,娇媚之态尽显。雪藕般的玉臂纤细而柔软,环上脖颈,冰肌玉骨细腻柔滑,与他的火热完全不同。
宋十安热得身上几乎要烧起来,细细地吻过那小巧的耳垂,延伸向下,一寸寸探寻过脖颈、锁骨、削肩,大手揽着纤腰楚楚,微微用力揉捏,便觉得身下人整个都酥软了。
比起初次琼华楼时的笨拙,他似乎无师自通地学会如何挑逗和取悦她了。那些技巧实在令人血脉喷张,钱浅在极度的愉悦中,喉间不受控地溢出一声轻咛。
宋十安颤抖紧绷,险些就失控了,“别出声浅浅,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力气。”
钱浅一口咬上他的肩,“那你可要,忍住了……”
窗纱浮动,房中两道人影交颈缠绵,迷失在销魂蚀骨的极致快乐中。
*
自那夜春宵旖旎后,二人再次开启了形影不离的甜蜜模式。
李为果然把军务都送来家中让宋十安批阅,但宋十安还是会时不时去趟大营,只不过每每都要带着钱浅。
钱浅觉得她总去军中不好,李为却说,主帅夫人去军中是符合规制的。
宋十安处理军务,钱浅闲得无聊在旁边看话本,抬头想倒水喝,却见他伸手张开,犹豫了一下将手放上去,“是要牵手吗?”
李为手中的册子慢了半步,顿时僵在原地。
钱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宋十安是在等李为递文书,霎时就红透了脸。
不料想抽回手却没能成行,就见宋十安眉眼含笑,拉着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说:“对啊,需要夫人慰勉一番,才能有力气继续忙。”
看着二人耳鬓厮磨的模样,李为觉得好像二人在山寨的甜蜜又重现了,只不过角色对调了。
在山寨时是好色土匪大当家去痴缠俏郎君,如今却是宋十安变身色鬼纠缠美娇娘。哪怕她站得远了一点,他都要把她拉回身边,那样子,恨不得时时刻刻挂在她身上才好。
有军士小声笑话宋十安,“你瞧咱们侯爷那副痴汉样,我看侯爷是被夫人拿捏得死死的喽!”
李为斥了句:“你个毛都没长齐的愣头青懂什么?”
他望着宋十安牵着钱浅微笑说话的模样,露出一脸艳羡的笑,“待你成婚时,就会知道遇到如此般配、又情投意合的伴侣,是件多么难得的事了!”
第160章 洮源县4 下一世,可别再这么蠢了
二人手牵手逛遍了洮源县的大街小巷, 吃遍各种美食,还骑马游遍周边各种特别的景致,站在高山遥望了吐蕃国。
美好的日子总显得短暂, 不久,军中接到了吐蕃某部族首领的战书。
瓦逋奇的父亲是吐蕃一个部族的老首领, 几个孩子最后只剩下瓦逋奇一人。他早已让位给儿子, 却得知瓦逋奇被生擒, 只得重拾首领之位, 先是派出使者对大瀚讨好服软, 想送上金银换儿子归来。
但瓦逋奇刺杀宋十安,致宋十安重伤险些殒命, 故而朝廷拒绝老首领的要求。皇太女更是提出, 要他们部族余众连带治下疆域一同归顺大瀚。
双方交涉了许久也未能达成一致。
最终老首领整顿兵马,越过刚画好没两年的边境线,打算与宋十安决一死战。
宋十安出征在即,钱浅忧心忡忡, 却也知道这是他的职责。
她得知城中青楼的乐师和舞姬会在出征那日在城门前献艺,为出征将士鼓舞士气,便找来何青和几名乐师,又选了六名舞姬, 教了她们曾在琼华楼为宋十安跳过的一支舞。
宋十安整顿军备, 制定作战计划, 点兵点将部署兵力,忙完时天已极晚, 却还是坚持每天回家睡。
但即便他每日回家,钱浅这几日也没怎么见过他,因为他回来时她已经睡了, 他走时她还未醒。
不过五日时间,大军已整备完毕,蓄势待发。
宋十安将一个小匣子塞到钱浅手中,亲了亲她的额头,“拿好,等我回来。”
钱浅打开来看,是宋十安的私印和一封信,明白他这是在托付身家,“安心征战,我等你。”
宋十安翻上马背,钱浅回头看了一眼临时搭起的木台上,乐器已经摆好,何青带领几名乐师就位,舞姬们也做好准备了。
她扬着笑脸,笑容明艳而坚定,对宋十安朗声道:“我送你出征!”
钱浅把匣子递给孙烨,奔去台上。
各式乐器奏响,台上七人一同起舞。
钱浅居于正中,一袭黑红色长裙,在初秋的劲风中飒飒飞舞。
七人的舞姿强劲有力又不失美感,多重乐器合奏给曲子增加了磅礴的气势。
很快,锣声、鼓声越发密集,随着唢呐声的加入,为乐曲送上波澜壮阔之力,几人的舞姿也迎来高潮时刻。
比人还长的绸扇迎风招展而开,仿佛一杆杆欢呼胜利的旗帜,发出猎猎声响!
在场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跟着心潮澎湃起来,只能回应以震天的呼声,彰显人心振奋!
李为激动地大叫:“侯爷你看,末将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夫人真是太厉害了!”
刘驰也禁不住感叹:“七个人竟舞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夫人当真是深藏不露啊!”
宋十安只是紧紧攥着拳,压下想冲上去亲她的冲动,自豪道:“这拨士气定然够足了!”
一曲舞毕。
钱浅高举长长的绸扇,朝着宋十安喊道:“等你们凯旋!”
宋十安将长枪指向苍穹回应她,朗声宣布:“大军出征!”
*
宋十安率八千大军离开,这座边境小城却就此热闹起来。
许多小孩都买了长长的绸扇,学着那日钱浅在台上的模样,从早到晚的挥舞。
青楼的舞姬们更是将这送将士出征的舞搬到了青楼中演绎,壮阔豪迈的英姿,让许多来青楼找乐子的人,都不好意思说出孟浪调笑的话来。
一时间整座桃源县处处充斥着浩然正气,钱浅的名声也在短短数日直追宋十安。
如今,这座城中所有的人都知道,“钱浅和宋十安最相配”这句话不是小孩玩闹戏言了,这位将军夫人,当真配得上将军!
桃源县的人之所以喊宋十安将军,是因为宋十安当初击退吐蕃进犯时还未封侯,百姓们喊习惯了也就没再改口。
封为安庆侯的“宋将军”在边城百姓心中无甚变化,但这位“将军夫人”却成了城中新贵。
钱浅如今出街,认识她的人都会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喊她钱夫人。
那一众舞姬和乐师们,一个个都把她当老师,唤她“老师”或是“逍遥”。
钱浅每每出门,两三个称呼不停变换,时常让她觉得有些割裂,不由得开始后悔那日让三个小姑娘满街大喊了。
更神奇的是,她后来还见到过那三个小姑娘。
如今她们一改态度,见人就说,她们可是跟将军夫人“一起踢过毽子”的,那骄傲自豪的小模样,好像当日输到哭鼻子的不是她们一样!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瓦逋奇家这支部族也是吐蕃的一个百年大部族了,否则他们两年前也不敢进犯大瀚。然而这场决一死战的战役,不过一月便结束了。
军营驻地接到大军即将凯旋的消息,立即报了给了钱浅。
那部族原本十分强悍,两年前还伤了怀远公宋乾,后来败于宋十安,不仅族中壮丁折损过半,半数地盘也被迫割让给了大瀚。
吐蕃国一向以武力为尊,瓦逋奇部族战败后战斗力只有原先五成,其他部族还趁火打劫,本就是在夹缝中苟全了。也正因如此,瓦逋奇才会冒险来擒宋十安,想用他给部族换回些好处。
据回来报信的人说,宋十安此次兵贵神速,亲率四千大军直面敌军,而李为率左翼两千,刘驰率右翼两千,绕路包抄,一举将那部族所剩的兵力尽数剿灭。
瓦逋奇劫杀宋十安是自作主张的,听闻父亲与部族为救他而灭族,突然吵嚷着要见钱浅。
钱浅早就想让瓦逋奇死了,无奈朝廷对处置这样重要的俘虏一向慎之又慎,恨不得榨干每一滴价值。
当初听闻朝廷想留瓦逋奇一命,以此来换他们部族全体归顺,她就很恼火。
她并不是王氏皇权的忠诚子民,皇太女、昌王、或是什么别的人,谁做皇帝也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她更不会在乎大瀚的疆域是多四百里还是少四百里,当朝陛下有没有收复吐蕃国某大部族的光辉战绩,有没有在史书上为自己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朝更迭、储位争夺、疆域的扩大或缩小,在历史的长河中总是频繁上演的。可为此牺牲的却是无数蝼蚁的性命,用无数家庭的不幸,给掌权者铸造起血肉高台,让他们高高在上睥睨四方,肆意拨弄驱使他们的“子民”。
她注定无法成为掀起革命、推翻封建王朝的一代伟人,她只想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瓦逋奇把她心爱的人伤得那么重,那些伤疤永远都会留在身上,他怎么能活?他怎么配活!
一想到朝廷还可能使用怀柔政策扶持瓦逋奇,利用他与吐蕃其他部族和吐蕃王庭制衡,钱浅就毫不犹豫就决定去见了。
瓦逋奇见了她,先是认错求饶,诉说他们部族的不易,求钱浅放了他。
钱浅冷漠嘲讽道:“我灭了那山寨八十几口、又毒死你带去的三十几人,眼睛都没眨一下。你该不会指望我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会对你生出什么恻隐之心吧?”
瓦逋奇脸色变了又变,却没敢说话。
钱浅高高昂起头,神色淡漠地睨着他:“你敢将他伤得那样重,竟还想活命?别说你一条性命,便是你们整个部族覆灭,我亦没有丝毫不忍!”
瓦逋奇装不下去了,转而开始咒骂。
骂她贱妇心肠歹毒、骂她人尽可夫,还赌咒发誓要她和宋十安要背负他们部族数万口亡魂,永堕地狱!
难听狠毒的话语连孙烨都听不下去了,拔剑威吓道:“闭上你的臭嘴!”
钱浅却依旧淡然从容,轻蔑地问:“瓦逋奇,你好好想一想,自你从你父亲手中接任部族首领之后,你都干了些什么?”
见瓦逋奇怔愣,钱浅提醒他道:“你们部族本是四大部族战力最强的,你接任首领三年,掠夺其他小部族,且战且胜,于是不知天高地厚,意图侵犯大瀚边境。”
“落败后,你本该龟缩自保,好让部族休养生息徐徐图之。可却你将此次落败归咎于敌人太强,于是筹谋报复,又在生擒敌将后心生妄念,企图用他谋求更多,才会给我这个可乘之机。”
她看着瓦逋奇抓狂的神情,无害地眨眨眼。
“瓦逋奇,身为部族首领,你把罪过都推到别人身上,是当真觉得自己无辜吗?”
“你全族被灭,明明是你一手推动手造就的啊!”
“你父亲临终前,肯定很后悔将首领之位交给你吧?”
“你的部族临死前,也一定很后悔,摊上你这样一个首领吧?”
她语调温和,轻柔如丝,可孙烨却觉得,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化作了冰雪刀芒,直刺人的五脏六腑。
果然,瓦逋奇目眦欲裂,几欲滴血,愤怒咆哮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那无能狂怒的模样丝毫没有吓住钱浅。
她盯着他的眼睛,似嘲似蛊地说:“早点终结你的罪孽吧,下一世,可别再这么蠢了。”
钱浅说罢施施然转身,瓦逋奇却突然大叫一声朝她冲过来,那架势似乎要冲破监牢粗壮的栏杆。
孙烨紧张地拔剑横在身前,但瓦逋奇并未冲破牢笼,而是将头重重撞在了栏杆上。
没人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只知道他的额头处连同脑壳一并瘪了下去!
那眼睛滚圆向外凸出,双瞳流出血红的泪水,似是死不瞑目。
钱浅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了,张着嘴巴却叫不出声,身形踉跄靠在墙壁上,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孙烨也吓懵了,还是在同行军士的呼唤下才回过神,赶紧扶着钱浅回家了。
*
静夜沉沉,雨水垂垂,钱浅伴随着沙沙雨声做了噩梦。
她杀过许多人,连当年初次杀死曾小娥夫妇都没做噩梦,这次却做了。
瓦逋奇撞瘪脑袋的模样,与前世爸爸的死状十分相似。
她并未亲眼看到爸爸是如何撞成那个模样的。她醒来时,爸爸的头就已经瘪下去了,满脸是血,了无生息。而今日,瓦逋奇将她缺失的那一幕画面补上了。
头骨碎裂的声响,伴随着脑壳那处恐怖骇人凹瘪,让她惊叫着从噩梦中醒来。
“浅浅!浅浅!别怕,我在!”
钱浅落入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抬头看到宋十安的脸,顿时泪如落雨。
她揪着宋十安的衣襟哭道:“十安,我爸,我爸他,头都碎了……他该有,多疼啊……”
宋十安心急想见她,所以没跟大部队同归,而是先一步赶回来。
回到军中才听说,今日瓦逋奇吵嚷着见钱浅,而后撞死在她面前。
他立即赶回家,孙烨又说夫人只是当时吓住了,回家之后便没事了,现下已然睡下了。
宋十安沐浴更衣回到房间,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她的眉眼,就见她眉头紧皱,在恐慌不安中惊醒。
他明白她是梦见前世家人惨死的画面了,为她擦拭泪水,轻声哄道:“浅浅,都过去了,他不会疼了。他会有全新的人生,会很幸福、很圆满的。”
钱浅在宋十安的安抚下止住哭泣,也意识到是瓦逋奇的死状刺激到了她。
她还以为白日里已经努力稳住了情绪,可那一幕终究还是在漫漫长夜里,静悄悄入梦侵袭。
宋十安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他总能将她的神智唤醒,让她知道,那些事已经距她十分遥远了。
见她情绪平静下来,宋十安亲亲她的额头,“都怪我。这群兔崽子,瓦逋奇再怎么闹,他们也不该跑来报给你。你又不食朝廷俸禄,帮他们擒了人、领了功,他们还敢理所当然赖上你了!看我明日不狠罚他们!”
钱浅连忙维护道:“不,不怪他们。他们只是见瓦逋奇闹得厉害,同我说一声而已。是我存了私心,我恨瓦逋奇重伤你,又知晓这等重要俘虏朝廷不会轻易杀了,所以故意前去想激他生出死志。”
她抱住宋十安,在他颈窝处轻轻蹭了蹭:“我本可以不去的。是我恶毒,我咎由自取,你不要迁怒旁人。”
宋十安揉揉她的头说:“不许这样说自己。你这般在乎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钱浅问:“那你不罚他们好不好?”
宋十安叹口气,“好好好,不罚。也不知这群兔崽子烧了什么高香,能遇到你这么好的主帅夫人。”
二人重新躺下去,钱浅枕在他的臂弯里问:“你何时回来的?”
宋十安轻轻摩挲着她的背,并未停止安抚,“刚回来一会儿,怕浑身汗味儿熏着你,就洗了个澡。”
钱浅环抱住他的腰,“我还没闻过你一身汗味儿呢,下次让我闻闻再洗。”
“那怎么行?一身臭汗和脏土,怎能靠近香喷喷的夫人?”
宋十安说着,埋首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两口,满足的长喟一声。
钱浅狐疑地抬起手臂闻了闻:“我身上有味道?我最近没熏香啊!”
宋十安拿起她的一缕发丝放在鼻下,道:“你原来还有槐花香,但我做过槐花香包,又觉得跟你身上的味道有些不一样。如今没了槐花味,那种香味儿就更明显了。”
钱浅又使劲儿闻了闻,“会不会是汗味儿?”
宋十安扑哧笑了,“那就再让为夫再嗅一嗅夫人的香汗……”
他贪婪地吸着她的味道,钱浅也抱着他闻,“其实你身上也有种味道,温暖又不失清冽,似乎是木质香,很好闻,我特别喜欢。”
宋十安揉捏着她的手说:“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温暖还能是种味道。”
钱浅沉默一会儿,轻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矫情?胆大妄为去闹事,回来又被吓哭。”
宋十安诧异地看她:“怎么会?你迫使他自戕,免得我跟朝廷不好交代,如此周全实在叫我自愧不如。若瓦逋奇换种死法,也不至于吓到你,连孙烨提起来都心有余悸,何况你还……”
他不敢再提及,只是拍拍她的背:“你惊醒后便与我诉说,这很好。我很希望你在害怕、无助时,第一时间就想起我,坚定地信任我,不假思索地依赖我。当然,若你能在处置此事之前先与我商量一下,就最好不过了。”
钱浅愣了愣。
她还真没有这个意识。
前世父母都忙,她从小就习惯了自己做主许多事。钢琴是她想学的,芭蕾是她想练的,家人也尊重她的意愿。她一向优秀,加上功课也很不错,所有人都说她是个让父母省心好孩子。就连高中早恋父母都没说什么,当然究其根本也是因两家是世交,知根底。
这一世她从三岁就进了书院,更是独立惯了。
姜婷贯是个没主意的,从钱大友去京都后,家中许多事就是她做主了,姜婷极少反对。后来有了绵绵,却也是个不爱管事儿的性子,所以她才留下夏锦,帮绵绵打理锦绵阁。
她尊重合作伙伴,所以锦绵阁和乐坊的事,她都会与合作伙伴商量。
但她自己想做的事,向来是想好了方案就去直接实施了,还真的从未有过“与人商量一下”这种念头。
宋十安见她不出声,又道:“我知晓你很厉害,也习惯了凡事自己做主,突然要开始与人商量,定然不适应。不急,慢慢来。像瓦逋奇这个事,我可以给他下点巴豆,让他拉死,就不会吓到你了呀!”
钱浅诧异地问:“你可以做这种事吗?”
宋十安笑笑说:“安庆侯不可以,但你的夫君宋十安,偶尔做些缺德事也是无妨的。”
钱浅抱紧了他,“我不要你做违背心意的事。你酣畅、痛快的过活,就是我最大的美好。”
宋十安亲了亲她的额头,“你也是。你开心、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所以不要为我冒险,哪怕你因此受一点点伤害,我都会恨不得杀了自己的。”
绵绵细雨笼罩着无边夜幕,只有薄弱昏黄的光自窗户透出,却将这场秋雨的凉意驱得一干二净。
*
大军于三日后归来。
庆功宴上,瓦舍的杂耍艺人、青楼的舞姬,还有许多乐师们,纷纷在演武场上献艺表演。
宋十安笑着跟钱浅说:“这倒是凌云军从未有过的热闹。”
钱浅道:“是他们自发请愿来献艺的,白得的热闹,不看白不看嘛!何况此战赢得漂亮,这场欢庆是将士们应得的。”
宋十安忍不住说:“我有时候觉得,你似乎天生带着一股将相之气,无论身处何地,都能一呼百应。”
钱浅想了想,猜测道:“前世我的祖父也是位将军,我年幼时常闹着他,去军中看将士们演练。许是耳濡目染之间,习得了半分祖父的气势。”
宋十安握住她的手,“不愿想起的事,就不用说。”
钱浅笑了笑:“没事。我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他们,但他们一直都活在我心里。与你说一说,我会觉得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便没有彻底消亡。”
宋十安高兴地说:“你若愿意说就真的太好了,我真很想知道有关你一切的点点滴滴,还有你的家人们。”
钱浅顿了顿:“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宋十安便问:“呃,你曾说过,你见过比重甲骑兵更震撼的场面。我一直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
“这个……”钱浅不知该如何描述,“那里的战争已不再是用刀枪近身肉搏了,我无法复现,所以恐怕你会很难想象的。”
宋十安很惊奇,催促道:“无妨,你就当话本子讲好了。”
钱浅描述道:“那里天上有比风筝大数十倍的战斗机,上面可以载人,从天上抛下威力巨大的武器。地上有比马车大上数倍的坦克,厚钢所制,可以轻易撞毁房屋。海里有可容纳数万人的大船,可以载着那些战斗机、坦克去万里之外战斗。”
“那里的武器,可以从数里外就击杀敌人。最强悍霸道的一种武器,甚至可以从数万里外投射而来,顷刻间便摧毁一座城镇,威力堪比巴西郡的那场地震。”
宋十安都惊呆了,“我原以为,你那些修仙的故事都是编造的。原来,你是在写你前世的那个世界?”
钱浅连忙否认,“不不不,那些真是编的。不过那故事里面的有一部分,我所在的那个世界已然实现了。比如相隔千里万里的两个人也可以随时通话;又比如,万里之遥的距离,只需花上两三个时辰便可到达。”
宋十安讶然:“那不还是仙界?腾云驾雾而去?”
钱浅笑着解释:“云只是水气遇冷液化成小水滴、凝结成小冰晶,之后组合成的一种漂浮物,上面是无法站人的。但是把马车做成鸟儿的形状,用燃料配合空气动力,就可以把这个鸟儿形状的铁皮车送到天上。人坐在里面飞过去,无需翻绕山河湖海,自然会很快。”
“鸟儿形状的铁皮车……”宋十安想象不出来,“你坐过吗?”
钱浅点头,“我乘坐过,但我造不出那玩意儿,很复杂。不过我或许能给你讲清楚原理……”
钱浅正想再细说,李为却乐颠颠跑来,“侯爷,将士们都吵嚷着要夫人再舞一次呢!你俩这说半天悄悄话了,还没说完啊?”
宋十安被打断兴致很不高兴,“本侯的夫人凭甚要给你们跳舞?”
李为不满道:“侯爷怎变得这般小气?从前大伙让您舞剑,也不见您推辞过半句啊!”
宋十安还要再骂,钱浅突然有了主意,“光看没意思,大家伙一起跳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