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优美的曲调伴奏, 她与宋十安在演武台上翩翩起舞,跳起了华尔兹。
舞姬们、将士们纷纷寻伴搭配,两两一组。
舞姬们很快入门, 两人成对旋转,温馨而浪漫, 飘逸又优雅。可将士们就笨拙多了, 不多会儿的时间, 不断有人踩脚、摔倒, 李为和刘驰互相踩得都快打起来了。
钱浅笑得直不起腰, 连忙又叫乐师换了首欢快、节奏感强的曲子。
她自由随性地跳着简单轻快的舞步,放肆表达此刻的快乐, 轻松摆动的肢体与神情, 让人们觉得放松又舒适。
没有旁人牵绊,众人都很快就找到了各自的感觉。
聪明灵巧的,动作花样便多些;僵硬笨拙的,就只是随着节拍重复简单的动作, 却也一样酣畅淋漓。
宋十安就重复着简单的动作,倒并非太笨学不会,而是目光完全被钱浅吸引了。
她美目流转,笑容明媚灿烂, 轻盈的身躯在台上婀娜翩跹, 裙摆灵动飞舞, 整个人自我又自由,宛若愉快恣意的仙女。
他恍然忆起, 两年前大败吐蕃回京后,他曾在京都城的某个雪夜,也见过这一抹自由的身影边走边跳, 随性又放松,直叫看着的人心里都跟着快乐自在。
原来冥冥之中,他们一直都在对方不远处。
真好,她本该是这个模样。
那晚,宋十安泄了火,怀里软塌塌的人脸颊还红着,一贯清冷的面庞,在成日不断的滋养中如同脂玉般渐渐生光,越发秾艳欲滴。
他亲吻着她白皙光洁的额头,亲着亲着就忍不住又要了一次。两次过后仍觉得不满足,可又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不敢再造次。
他牵着她的手,唤道:“浅浅……”
钱浅在如登极乐的欢愉中还未彻底缓过神,只轻轻“嗯”了一声做为回应。
宋十安又唤了一声:“浅浅……”
“嗯?怎么了?”
“没事,就想叫叫你。”
“傻瓜。”
宋十安吻着她的秀发,呢喃道:“你该多折磨折磨我,让我多吃些苦头,这样我心里才能好过些。”
钱浅蹭着他的下巴说:“我给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不够,远远不够。”
钱浅轻声喟叹,“若早知最终还是舍不得你,便不该浪费这三年光阴。真是失策。”
宋十安抱紧她说:“别怕,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咱们还有漫长的日子,我会听你慢慢讲述前一世的点点滴滴,也会一直拉着你的手,与你共同走完此生。”
钱浅环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胸膛,“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宋十安抬起她的下巴,再次吻上去。
“怎么舍得放弃……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
枯燥的军营生活,将士们的乐子本就不多。
这下好了,有人喜欢上了华尔兹,有人喜欢上了随性舞动,也有人喜欢上弹奏乐器。不操练的时候,大家就成群搭伙玩跳起来。
乐器都是东拼西凑来的,跳得更是如群魔乱舞,可众人都很高兴。
瓦逋奇部族被灭,吐蕃国王庭又遣来和谈使者,从边境入大瀚,前往京都城进行和谈。
京都城宁亲王府中,宁亲王也刚回家不久。
她往年游历归来时姿态总是冷傲的,带着看破红尘的淡漠,但这次却是重病而归。
沈望尘忙请了太医,太医却说哀思过重,回天乏术了。
没几日,宁亲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削瘦下去,面容枯败如深秋被疾风裹下的残叶,再也难拾生机。
沈望尘红着眼睛侍奉宁亲王喝药,宁亲王勉强喝了几口,便拉住了他的手:“尘儿,母亲有话想和你说。”
沈望尘连忙屏退了家丁。
宁亲王抬手想摸摸沈望尘的头,可这样亲昵的动作他们母子之间从未有过。那手迟疑了许久,最终只是落到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便收回去了。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纠结,纠结该不该告诉你。你不知情,对你来说大概是好事,可若就这样将一切掩埋,让你稀里糊涂的错恨他,我又实在不忍。”
沈望尘拳头握紧:“母亲说的是……?”
宁亲王眼睛泛红,“我说的,是你父亲。”
沈望尘别开头:“母亲提他作甚?!难不成他那样对您,还有何隐情不成!”
宁亲王顷刻间落下眼泪,“有隐情的,真的有隐情。”
沈望尘从未见过宁亲王露出如此焦急脆弱的神色,忙拿出帕子给她擦泪,“母亲别急,我听您说便是。您别急……”
宁亲王喘了口气,缓缓道:“我与你一样,恨了他二十多年,直到去岁才想通了,不想再困囿于过去。今年初我离开,是想着去我与他共同待过的地方走一遍,当做对过往的告别。此后,便与你好好生活了。”
“可我,却在他家乡的小院,遇到了他的老仆。我才得知,当初的事并非他所为,因为他那时……已经死了。”
沈望尘震惊得呆住了,“什,什么?”
宁亲王又滴落眼泪,深吸口气,娓娓道来:“你父亲他,的确是那人笼络招揽于麾下的,最初与我相识,也是为拿到我的错处,好襄助那人夺得储君之位。可日子长了,他却发现与那人政见不合,更不喜那人企图用下作手段陷害我,反而对我渐渐生了情。”
“我那时心高气傲,他有才华、又不谄媚巴结我,很合我的心意。在一次外出处置贪墨官吏时,他为护我受了伤,我不容他推拒,便发生了外人所说的无媒苟合之事。”
“我们也过了一阵甜蜜日子,我本想回京后便向父皇请求娶夫,谁料他却突然不辞而别。我找了他一个多月不见踪迹,却听闻他一纸诉状交到衙门,告我贪恋他美色,强行拘禁占有他。我想与他当庭对峙,可他最终并未现身,衙门只能视为诬告,最后不了了之。”
“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那人借机宣扬我德行堪忧,难堪大任,害我失去竞选资格。后来我的人才查出你父亲曾是那人的门客,怀疑是那人指使他设计害我,可惜一直没找到证据,他也再未现过身。”
宁亲王说到这,泪水又涌了出来,声音哽咽:“他的老仆说,他是被人抓走的。他们逼他攀诬陷害我,他坚决不肯,遭受了许多酷刑,最终怕拖累我,自缢而亡。老仆趁乱敛了他的尸身逃了,按他的遗愿没来找我,而是带回家乡埋了。他本以为没了他,我便可顺利坐上储君之位,却不知我怀了你,终究让那人赢下这一局。”
真相推翻了过往的所有认知,沈望尘热泪滚滚,觉得又开心、又悲凉。
开心他的父亲并非如他以为的那般,是个无耻低劣之徒,又心疼父亲豁出性命,也还是没能保下母亲的储君之位;悲凉命运作弄于人,让作恶之人得偿所愿,而他们一家死的死伤的伤,二十多年来,没有一日快活过。
宁亲王握着沈望尘的手说:“尘儿,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想让你去恨那人,或是去复仇。天下已定,如今时过境迁,真相究竟如何早已无济于事。我只是不希望你恨你父亲。”
“他那样正直、一丝不苟的人,背负了万千骂名,还背负了咱们母子俩二十多年的恨意。我无法为他正名,但我不想让你继续恨他,那样的话,他就太可怜了……”
宁亲王哀哀欲绝,沈望尘心如刀割,对皇宫中那位的恨意达到顶峰。
良久,宁亲王平复下情绪又说:“尘儿,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逍遥姑娘对我说,你的野心或许只是想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你不爱这人世间。母亲想告诉你,你不用证明任何,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快乐无忧的生活,相信你父亲也同我一样。”
提起她,宁亲王眼睛有了几分神采,“你喜欢逍遥对不对?去告诉她你的心意,好好珍惜她,去过安宁和乐的日子。”
沈望尘喉咙一哽,大颗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太迟了……她已经,与别人成婚了……”
“我没听您的话……我伤害了她……”
“我没有好好珍惜她……”
宁亲王感觉到儿子逐渐下泄的肩头,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悔恨和难过,心疼至极。
她终于轻轻抚摸了儿子的头,落泪道:“都是母亲不好,是母亲没有教会你,如何去爱一个人。”
“唉……”
“我这一生,事没做好,你父亲我也没能护住,孩子我也没有好好教导……”
“真是,失败啊……”
宁亲王说了许多话,加之情绪波动太大,累得神色恹恹,不久就睡过去了。
当晚,宁亲王与世长辞。
沈望尘整个人好像被击垮了,埋葬了宁亲王后,便成日闷在家中酗酒,谁也不肯见。
吐蕃与大瀚朝廷谈判了两个月,最终吐蕃数以万计的牛和马为代价,保住了瓦逋奇部落另外半数地盘,依旧维持两年前的疆域划分不变,并约定此后和平共处、互不进犯。
和谈结束,京都皇城的旨意送至洮源县时,已然入了冬。
旨意命宋十安安排好边境驻地守军和城防事宜后,立即率凌云军归京。
宋十安很喜欢与钱浅在边境小城的生活,看到朝廷召回不禁犯了难。
他对钱浅说:“你不要担心,待我回京复命后,定会再次请旨去驻守边疆。你怕冷,咱们去南面好不好?听闻安南国那边儿常年都很热,最冷的时候也不会结冰的。”
钱浅靠在他的肩头,“你请旨驻守边疆,应当很难吧?安庆侯正值壮年,朝廷怎会放你去小小边陲虚度光阴?”
宋十安道:“我自有办法,你安心等我便是。”
钱浅笑问:“什么办法?故意犯错再自请被贬吗?”
宋十安无奈叹气:“唉,夫人太过聪慧,叫为夫没有一点心思可藏啊!”
钱浅认真地说:“其实我不喜欢到处乱跑,也没有不想回京都。先前执意离开,是不知道我的宿命会是个怎样的结局,不想让绵绵经历我的死而已。既然如今你得回去,那便一起回去好了。”
宋十安感动之余又有些迟疑,“浅浅,不要为了我勉强自己。”
钱浅道:“真的不勉强。其实我很舍不得乐坊的,还想跟菁菁和芷兰商议,让乐坊把曲谱都刊印出售,免得外面乱卖谱子,让人学的不伦不类的。”
宋十安松弛下来,“那就好。”
想起京都城的麻烦,钱浅顿时有些气馁。
她抬手去用力揉捏宋十安的脸:“要担心的应该是你才对!你与我不声不响地成了婚,要如何与你父母交代?还有京都城那些爱慕你的女子、连同那位皇太女,会轻易放过你吗?我可事先告诉你,休想让我忍气吞声、委屈求全!”
宋十安拉她骑坐在他的腿上,搂着她的腰说:“若夫人与我在一起,便要忍气吞声、委曲求全,那我这个夫婿岂不是太差劲了?放心吧,我就早把你我成婚之事告诉家里了。早前还请兄长和嫂嫂对外宣告,我已寻到此生钟情之人,至死不渝。”
钱浅诧异地问:“何时的事?”
宋十安说:“让兄长对外宣告的信是从山寨回来时送出的,咱们去衙门登记成婚的当晚,我又给京中去了两封。所以现在满京都城都知道,我宋十安已有夫人了,还对夫人痴迷得要死要活。”
他笑容坦荡,眼底璀璨生光,温和如春日暖阳。
钱浅的心反复融化,嗔笑道:“堂堂侯爷也不知羞,不晓得外人要说我是个怎样的狐狸精呢!”
宋十安啄了一下她的嘴唇,“我知你不喜引人注意,所以只告诉了你家里人,没有对外说你的身份。不过咱们总要把婚事办了,即便你想藏,也是藏不住多久的。”
钱浅嘟起嘴,“不办不行吗?我又不在乎那些形式。”
“可我在乎啊!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夫人,你难道不想当众给我个名分吗?”宋十安佯装委屈,把脸埋进钱浅的胸口。
钱浅不禁脸颊热度飙升,使劲推他的头说:“好吧好吧!办就是了。”
宋十安却故意压了压才抬起头来,诧异问:“我倒发觉你近来总算长了点肉,却不知这里也会跟着变大吗?”
钱浅羞红了脸,拍打他的肩,“讨厌!放我下去!”
宋十安目光灼热,里面夹杂着缠绵的欲念,“不放!为夫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怎么能放?这羊排烤的我手都是孜然味儿了,当然要好好检查一下,是不是真的长肉了……”
钱浅全然被他禁锢环住,无处可逃,无处可避。眼前是他放大的俊颜,鼻息间是他湿热的呼吸,越来越近,随即唇上便有了柔软温热的触感。
他压上她的唇,长长的手指在每日的重复练习下,早已能熟练剥开她的衣裳。
温热的掌心带着薄薄的茧,顺着肌肤纹理一路向上摩挲,微微的磨砺感带给人触电般的颤栗,顺着毛孔传进四肢百骸。
宋十安轻柔地将她放躺在床上,亲吻着她的脖颈,迟疑地问:“真的不用相思套么?我实在怕你会有孕。至少这三年,我不想你身体再有半点损耗,待你养好了身子,咱们再考虑孩子也不迟。”
“我至今连月事都没来,说明没排卵了,怎会有孕?郎中不也说我血虚体寒,难以有孕么?何况你每次都……不出在里面,就安心来嘛!”钱浅桃夭柳媚,眼波如钩,惑人极了。
宋十安轻轻咬了下她的唇,“明明就是个小狐狸精……”
钱浅吐气醇馥若兰,“勾走你的魂儿了?”
宋十安一寸寸亲吻噬咬着,“岂止是魂儿,魂给你,人给你,心也给你……一切,都是你的……”
烛影摇曳之下,人影交叠缠绵,旖旎销魂之状,无可比拟。
*
官道雨帘迷离,茫茫生雾。
路旁的官府驿馆里没有多少客人,但管事和杂役们都手脚不停地忙着,只因打败吐蕃的安庆侯和凌云军大军,今日会停在附近休整过夜。
数万大军自是无法宿在这小小驿馆的,驿馆是军中将领们住的,大军在附近安营扎寨。驿馆诸人正忙着给大军准备些干柴,否则天气太冷,又下着雨,不能让这些归家的英雄们连个火堆都升不起来,喝不上口热水。
一行身骑高头大马的人率先赶到,为首的将军带人谢过管事,便命人搬运驿馆准备好的引火干柴。
兵士们进进出出忙碌着,一辆朴素但宽敞的马车,慢慢悠悠停在了驿馆门口。
年轻的车夫眉目清明,勒停马后,立即撑起一柄大伞,等在车门口。随后车门打开,行出的男子风貌神俊,又威仪摄人,就算冬日萧条夹杂寒冷细雨,亦无损那一身华贵逼人的气度。
驿馆管事只一眼便确定这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庆侯,暗叹果真天人之姿!
只是安庆侯走下马车却停住脚,继而转身。那年轻车夫的伞也并未打在安庆侯头上,而是继续举在车门上。
车门里很快又走出一名年轻女子,身上裹着厚厚的棉披风,脸色白得发透,长眸半阖,似是刚刚睡醒。
此女也算容貌妍丽,但有等在马车前的安庆侯衬托着,便不显出众了。她站在马车上,周身慵懒之气未收,随意地朝驿馆门前瞟过一眼,眼波凉得像房檐滴下的雨水钻进了领子。
随即安庆侯伸出双手,她带着点恹恹的神态,从棉披风中伸出只手,搂住安庆侯的脖颈,人便稳稳落在了安庆侯的怀里。
杂役忍不住问管事儿,“那位就是安庆侯吧?那女子是谁啊?好大的派头,竟连路都不肯自己走的!”
“噤声!”
管事儿的训斥声未落,路过的兵士就不乐意了,“你懂什么?我们侯夫人可是女中豪杰,是我们凌云军的福星!只是她身子弱,这天寒地冻的,侯爷怕她受凉生病,故而悉心照料着。”
安庆侯抱着女子大步而来,年轻车夫的伞一直紧紧追着女子,半点都不敢歪。
先行到此的将军生得魁梧如山,凶神恶煞,这时却满面笑意迎上去:“这边儿侯爷。房间里都收拾好了,汤婆子也放被窝里了,待会儿我让他们准备两碗热汤面给您和夫人送过去。”
女子在安庆侯怀里抬起脸,声音清得似雨滴在青砖上砸开的水花儿,“李将军费心了。”
生猛壮硕的将军笑得一脸憨相,“哎呦夫人,别总跟我这么客气,是不是不把老李我当自己人?”
“就你话多!”安庆侯嗔怪着,跟他进入房间。
麻烦事总会在忙乱时找上门。
钱浅月事已差不多半年没来过了,却在大军回京的路上突然来捣乱。
徐芷兰给的药在地震时弄丢了,好在不知是因近来温补的好,还是因为阴阳调和,这次月事几乎是她近些年来最为轻松的一次。虽然还是疼的,但比起以前疼得要死要活,这次简直可以算是老天爷大发慈悲了。
尽管如此,宋十安还是成日给她捏肩揉腰,每次停下休息时,还总要亲手把她抱下马车。
刚开始将士们只是偷偷窃笑私下打趣,见宋十安不在意,干脆正大光明起哄调侃,公开叫他“妻迷侯”了。
宋十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月事前三天更是连床都不让她下,喂水、喂饭、揉肚子,还外加哄睡服务,钱浅觉得她就算是脖子以下瘫痪,估计也能活得挺好。
到京都城附近,宋十安带她先行一步,将她送回了家。
知道她快要回来了,绵绵与夏锦没去铺子,就在家等着。
绵绵一见她就红了眼:“姐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好想你啊!”
夏锦则压着喜悦谴责她:“刚开始来信还频繁些,后来两三个月才来一封,真是把心都玩野了哈?”
宋十安知道她们有许多话要说,识趣地先回宋公府去见父亲、母亲,打算先稳住父母的态度,再带她来见。
裕王定了酒楼,为钱浅接风洗尘,要了满满一大桌子菜。
钱浅挺惊讶,裕王竟没有着急与绵绵成婚,一问方知,是因她先前曾随便提过一嘴,要绵绵十八岁再成婚,而绵绵也希望成婚时姐姐在场,所以二人一直在等她回来。
裕王如此尊重绵绵的意愿,着实令她感到欣慰。
钱浅正听夏锦说着,云王和姚菁菁已然在初秋时完婚了,便听到敲门声。
一开门,却是姚菁菁和徐芷兰。
“啊啊啊啊啊啊啊!真的是你!”姚菁菁惊喜尖叫,抱住她开心得直蹦,“乐师跟芷兰说看见你回来了,芷兰便急着拉我来瞧。我上楼时还不敢信,想不到真的是你!”
钱浅笑着拍了拍姚菁菁的背,“稍稍收敛点儿。你现在可是王妃了,不怕叫人笑话!”
“谁敢说我?再说了,有王宥川在旁边衬托,我再举止不妥也总能比他强上数倍!”
姚菁菁丰腴了些,面色红润如六月最饱满的水蜜桃。钱浅打趣道:“瞧这小脸,粉嫩得都能掐出汁水了!看来咱们王妃新婚燕尔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哈?”
姚菁菁羞红了脸,“讨厌!”
“芷兰,好久不见。”
徐芷兰一看见钱浅眼睛就泛了红,见钱浅朝她张开双臂,眼泪瞬间就涌出来了。
钱浅连忙递上帕子,抱住她给她后背顺了几下,问:“我寄来的曲谱,你可喜欢?”
徐芷兰抱她抱得很紧,轻声道:“喜欢,很喜欢,特别喜欢。”
“那,回头你弹给我听?”
徐芷兰这才放开手,笑中带泪说:“好,我弹给你听。”
第162章 婚讯 祝她下一世能开个好局
三人落座, 姚菁菁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先跟我们说?”
钱浅只得说:“今日下午才刚到,打算收拾妥当就去见你们的。”
姚菁菁嗔怪道:“你该先来封信的,我们好去接你!这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是想给我们个惊喜不成?”
钱浅笑了笑:“是呀!”
姚菁菁又追问:“都去哪里了?好玩吗?”
“呃……”钱浅思索着说:“去了西蜀很多地方,与大瀚风土人情很不一样, 还挺有趣的。”
徐芷兰一惊, 急急开口问:“西蜀?那可有赶上西蜀地震?”
钱浅默了默, 如实道:“赶上了……”
徐芷兰急急追问:“伤到哪里了?可有治彻底?”
钱浅解释道:“我没伤着, 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放心吧!”
姚菁菁却不依:“明日你来云王府, 我叫太医好好给你瞧瞧,心里才踏实!望尘表兄出使西蜀也赶上地震了, 伤得不轻, 回来养了好几个月呢!”
钱浅怔住。
她知道他受伤不轻,却不知伤得这般重。醒来后的那段时间昏头昏脑的,也不想见他,为绝了他对自己的念头, 连他走时也没去送。
“想什么呢?”姚菁菁唤她,又说:“对了,回头等你空下来了,咱们一起去看看望尘表兄吧!”
钱浅思绪复杂, 踟蹰问:“呃, 他的伤到现在还没好?”
姚菁菁神情诧异:“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宁亲王殁了。”
钱浅惊诧:“何时的事?怎会如此突然……”
姚菁菁解释道:“两个多月了。这次游历是病着回来的, 太医也没能瞧好,没多久人就没了。望尘表兄伤心欲绝, 成日把自己关在府里,也不去上值了,还拒不见客。我跟王爷去了好几次, 连门都没进去!你跟他关系不错,又这么久没见了,说不定他能看在你的面子上见客了呢!”
钱浅心中五味杂陈,她大约明白沈望尘为何如此崩溃。
他一直想要向母亲证明他的价值,证明他不是个错误。可如今宁亲王死了,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呢?
可她去见他能做什么?无视他先前的所作所为,去鼓励他走出悲痛?
想起沈望尘囚禁她、逼迫她,甚至用绵绵和宋十安的性命威胁她,她觉得自己做不到。而且她也不愿再给他错误的信号,让他觉得她还关心他、在乎他。
于是钱浅婉言拒绝道:“我刚回来,事情比较多,一时半会儿空不下来。而且这种事外人很难感同身受,安慰的话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总归还是要他自己面对的。”
姚菁菁讶异地与徐芷兰对视一眼,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冷漠。虽然她一贯是这个性子,但就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又急又重的脚步声打断怪异的氛围,房门被急切推开。
王宥川凝望着钱浅,眼中似有某种情绪翻涌,却终是深吸了口气,笑容自若地上前两步,仿若与寻常旧友寒暄:“你,何时回来的?”
“下午刚到。”钱浅笑了笑:“咦,王爷好像胖了不少啊?快请坐,正好开饭!”
钱浅发现,王宥川与姚菁菁果真有关照绵绵,如今绵绵面对他们一点儿都不会拘谨了,吃饭的气氛欢乐而和谐。
王宥川都吃饱了,见钱浅还在闷头吃,诧异道:“你这饭量倒是真见长,看来在外游历很累啊!”
钱浅点头,“我现在一顿能吃下两盘肉、一大碗米饭!你们没觉得我胖了吗?”
姚菁菁仔细观察:“没太看出来,跟走前也差不多嘛!”
徐芷兰却说:“好似是胖了一点点的。”
地震时干捱了三日,震后又应激,钱浅那段日子瘦得厉害。宋十安觉得吃肉补肉,于是成日变着花样的鼓捣肉食,把那次掉的肉都养回来了,还多胖了一点。但要想再吃胖点,估计还得努力。
王宥川想到沈望尘,对钱浅说:“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宁亲王故去了,望尘表兄很是伤心。你有空同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你们交情深,咱们一起劝劝他,兴许他就能好起来了。”
钱浅淡淡地说:“刚听菁菁说了。等我忙完再说吧!”
王宥川还想再说,徐芷兰看出她面色不逾,赶忙岔开话题:“浅浅才刚到家,过两天再说吧!说起来也赶得挺巧,宋侯戍边半年多,估摸明后天也能回来了。你可知,宋侯居然成婚了呢!”
绵绵、裕王、夏锦、陈亦庭不约而同都看向钱浅。
钱浅心说,我约莫是知道的。
她尴尬地笑问:“芷兰为何,如此惊讶……”
年初时,姚菁菁曾亲口听宋十安说“从来都是她”,便猜测宋十安对外宣告的那位神秘夫人会不会是钱浅。
此刻她笑得一脸八卦,“哎呦浅浅你不知道,西蜀地震时,咱们京都城也跟地震了差不多!宋侯的兄嫂突然对外广而告之,说他在三年前便已有了倾慕的女子,若此生未能得那女子心意,宁愿孤独终老,也绝不另行婚配。”
徐芷兰露出羡慕的神色,“赤忱的爱意大抵如此,一生乍泄一次,赔上一生亦在所不惜。”
姚菁菁继续说:“也就两个月的光景吧?宋家再次宣告,说宋侯已赢得那女子的芳心,二人在边境直接成婚了!你是不知,一连好几日,京都多少名门贵女都哭肿了眼!真是想不到,宋十安那样端正守礼的一个人,行事做派竟如此大胆!”
徐芷兰看钱浅欲言又止的,想到宋十安好像纠缠过她,急忙找补道:“呃,那个,其实宋侯也就一般,是吧菁菁?那会儿还老往咱们乐坊跑,无事献殷勤……”
钱浅猜到她误会了,连忙解释:“其实,我也正打算与你们说……”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随即宋十安推开了门。
云王、姚菁菁、徐芷兰都愣住了。
“宋侯?”姚菁菁表情像见了鬼一样,“你不是过两日才回来吗?”
“见过王爷、王妃,见过徐王妃。”宋十安礼貌朝众人行礼,然后才解释说:“大军后日一早便到。我先行一步,所以早到了。”
他说罢便迈开长腿走向钱浅,琥珀眼眸中映出春水粼粼的光芒,柔和地问:“可吃好了?我刚看了菜单,又加了道甜口的红豆南瓜饼,是你喜欢的口味,待会儿尝尝看。”
绵绵识趣地挪了个位置,宋十安笑着谢过,随即坐到了钱浅身边。
徐芷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捂住嘴,手指在二人之间游移,磕磕巴巴地问:“你,你们……该不会……就是你?”
姚菁菁笑得像小狐狸一样狡黠,满脸都是“果然如我所料”的得意。
钱浅尴尬地看了一眼宋十安,他却十分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奇怪地问:“怎么了?”
钱浅双颊浮起一抹红晕,“刚想跟她们说,宋侯在京都高调宣告成婚的那位神秘女子,就是区区不才。你再晚片刻,我就能说完了。”
徐芷兰呆怔住了。
姚菁菁显然跟王宥川八卦过这个事,所以王宥川也有心理准备,何况二人早有苗头,倒也并不惊讶。
姚菁菁非常激动:“啊啊啊啊啊!真的是你!这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去年才认识的吗?在北郊行宫,你落水,是宋侯救的你……”
夏锦吃惊问:“落水?”
钱浅弱弱地解释:“啊,那个,北郊行宫不是遇袭了么,我会凫水,所以跳水逃生来着。”
宋十安见夏锦和绵绵惊讶的神情,便知晓她在北郊行宫遇险的事并未跟家里人说,于是岔开话题,对姚菁菁说:“其实在场诸位,除绵绵以外,我是最早认识浅浅的。我们在青州相识,那日她刚好及笄。”
姚菁菁回想着问:“可那时,你二人并不像旧相识啊?”
宋十安解释道:“我们相识之际,正是我眼盲那段时日,我未曾见过她的模样。再相遇时她别号逍遥,我还以为她姓肖,故而一时没能认出来。”
姚菁菁吃瓜吃得十分兴奋,“你认不出她,那她总不会认不出你啊!”
宋十安看了钱浅一眼,语气满含歉疚:“我那时行事甚是不妥,伤了她的心,所以她不愿让我认出她。”
姚菁菁很想问他如何行事不妥的,但也知道不该问,便追问道:“那你在北郊行宫是如何认出她的?”
宋十安笑了笑,举起二人十指相扣的手晃了晃,“她手上带着的珍珠手绳,是我送她的及笄礼物。”
姚菁菁恍然大悟,对徐芷兰说:“喔!我见过!兰兰你也看见过吧?”
徐芷兰点点头,轻声道:“见过。那手绳有一段编的不好,我说想给她换根绳重新编一下,她没让。”
姚菁菁不满地说:“这我可得说说你了侯爷!浅浅及笄的大日子,你就送那么个小珠子?”
宋十安无奈道:“那时刚相识,怕她不愿收贵重礼物,就下河去摸河蚌,寻了颗珍珠给她编了这个手绳。最难看的那段就是我编的。那时看不见,也不知编的有多丑,还是绵绵实在看不下去,帮我把剩下的部分编好的。”
他说着看向钱浅,“那日才看到,当真编的很丑。亏得她不嫌弃,就这样一直带着。”
钱浅摸向那手绳,小声嘀咕:“不丑。”
姚菁菁一脸姨母笑,艳羡地说:“想不到宋侯还有这么柔情似水的一面。看不见还亲自下河摸蚌寻珠,亲手编手绳。你俩可真是,啧啧啧……”
王宥川默默地喝了杯酒。
他也见过那根手绳,那个手腕上除了那根手绳,还有条细细的伤疤。他曾以为她是因为穷困,才会常年戴着那根只有一颗小小珍珠的手绳,如今才明白,她是因为心里有了人,才不肯换成他选的那些华贵首饰。
吃完饭,宋十安叫孙烨牵了马车来,绵绵要求钱浅跟她一起上裕王的马车。
宋十安知道她们姐妹许久未见,也没说什么,便邀夏锦和陈亦庭上他的马车。
钱浅与云王、姚菁菁、徐芷兰告别,就被绵绵拉走了。
姚菁菁迟疑了片刻,还是对宋十安说:“我在浅浅桌上看到过一首诗,‘一望可相见,一步重如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她最终选择跟你在一起,定是要承担许多压力的,我希望,你能护好她。”
宋十安看看姚菁菁,又看看云王和徐芷兰,说:“如果你们是担心家世门楣,实在大可不必。浅浅她配得上这世间身份地位最贵重之人,能得她青眼是我三生有幸,自当会拼尽一切,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王宥川道:“希望你说到做到。”
姚菁菁也点点头,“我们会一起盯着你的哦!”
宋十安笑得十分大度,“愿受监督。”
钱浅家里,众人聊到很晚。
绵绵见宋十安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客套地说:“姐夫是要留宿吗?那我去收拾间客房吧?!”
宋十安傻了:“……客房?”
钱浅尴尬地对宋十安说:“要不,你先回府……”
宋十安吃惊又委屈:“回府?咱们已经成婚了啊,怎能分开……?”
钱浅只得又对绵绵说:“呃,那个,他其实,可以在我屋里的榻上,凑合一宿的。”
绵绵狐疑道:“这,不好吧……姐姐不是说,孤男寡女不可共处一室过夜吗?”
宋十安对绵绵耐心地解释:“绵绵,你也说了,是孤男、寡女。你姐姐与我已经成婚了,我们是夫妻,不是孤男寡女了,所以可以共处一室过夜。”
他说着看了眼裕王,说:“你与裕王才是孤男寡女。等你们成婚之后,也可以住在一个房间的。”
绵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拉拉王宥言说:“那咱们大年初一就去成婚吧!”
王宥言前一刻还在不满地龇牙,闻言立即大喜过望:“真的?绵绵你不许骗我!”
钱浅无奈地提醒:“恐怕要等年假过了,府衙才会上值。”
宋十安故意调侃道:“啊!那岂不是要等到元月十六了?”
“咱不理他们。只要你愿意,咱们明日就去成婚!”王宥言气哼哼拉着绵绵离去。
二人刚离开房间,宋十安就一把扣住钱浅的腰:“客房、回府、睡榻上?你怎能对我如此狠心?”
“哎呀绵绵还小嘛!”钱浅赶忙哄。
宋十安愤愤压住她的唇,狠狠亲了几下,“绵绵不小了,是你总把她当小孩。有些人在她这个年纪,都做了母亲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问:“你为何坚持要她十八岁再成婚?难不成你前世十八岁才能成婚?”
钱浅解释道:“我前世十八岁才算及笄、及冠,但女子成婚要二十岁,男子成婚要二十二岁才可以。”
宋十安很是吃惊,“这么晚?”
钱浅诧异:“晚?到成婚年纪就成婚的是极少数,大多人都要二十四五岁以后才会成婚。在那个世界,绵绵这个年纪与裕王在一起叫早恋,家长、书院都会管的,成婚生子是触犯律法的!”
宋十安无比庆幸,“听你说了那里的千般好、万般好,就冲这一条,我还是觉得这里比较好。二十五岁之后再成婚,你不如直接给我一刀来得痛快些!”
钱浅笑他:“你不也二十三了?哪里就差这两年了?”
宋十安把她压在床上,“若非你丢下我跑了,咱们三年前便该成婚了……”
*
两日后,大军抵达,宋十安进宫复命。
钱浅在家中收拾,孙烨跑来禀报,说吕佐求见。
吕佐瘦了很多,看起来十分疲惫,垂头恳求:“姑娘,我想求你,去见郡王一面。”
钱浅神情冷淡:“我不想见他。”
吕佐心中苦楚无法言说,只道:“亲王故去后,郡王一蹶不振,成日借酒浇愁。我知道,他先前行事偏激令你不快,看在他对你也算一片痴心的份上,求你去劝一劝他,行吗?”
钱浅顿时就不高兴了,“他痴心与我何干?他痴心我就欠他了不成?”
吕佐没法说明,沈望尘在北郊行宫受重伤,就是因为遣走了自己去救她;也没办法说,西蜀山寨里是她坏了沈望尘的精心谋划;更不能说,沈望尘原本想利用她杀宋十安,终是顾忌她迟迟没敢动手。
他只能低声下气地乞求道:“你就当发发慈悲吧,现在唯有你能劝好他了!只要你愿意帮忙,不论是要财要物,我绝无二话!”
钱浅语气疏离:“我什么都不需要,你走吧!”
吕佐见她态度决绝,突然半跪在地,指天起誓:“只要你肯帮帮他,我吕佐愿在此立誓,不论你提出任何要求或条件,我必拼尽全力、舍命为你达成!”
钱浅终于动容,沈望尘倒也并非孤独一人,他还有吕佐这样一个真心待他的朋友。
在西蜀时,虽然吕佐是奉沈望尘的命来看着她,还不小心打断她的手臂,却也的确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好一段时日,还差点为了救她而丧命。于是答应道:“好,我去。就当还你给宋十安送信,让他来救我的那份情了。”
吕佐哑然,但也没说别的。不管怎样,她肯去就好。
钱浅怕沈望尘又发疯想拘禁她,特地给宋十安留了字条,带着孙烨一同随吕佐走了。
宁亲王府的牌匾已经换成了尘毅郡王府,王府并不奢华,却很是典雅,府中人都很规矩,垂头走路,垂头干活,鲜少发出动静儿。
钱浅让孙烨在正堂喝茶等她,她则跟吕佐去后院见沈望尘。
为了让她安心,吕佐特意强调:“我就守在门外,若郡王有不妥之处你便喊,我会救你出来的。”
钱浅颔首谢过,推开了门。
屋里光线很暗,窗帘都拉着,还没点灯,明明是青天白日,却暗得像个地窖。
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酒气,一块巨大的熊皮毯子上,沈望尘阖着眼,手里捧着个东西瘫躺在上面,似乎醉倒睡了过去。他身旁倒着、立着一个个酒壶、酒坛,还有被撇到一旁的盖毯。
钱浅走近了才看清,他手中捧着的是一个已经皱缩、变质的苹果,而他削瘦得厉害,头发糟乱、胡子拉碴,整个人颓败得不成样子。
见沈望尘如此模样,她先前的怨念莫名就浅淡了。
他不过是另一个自己,都是被上天肆意玩弄的灵魂,对一切都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她又何苦再去计较。
外面天寒地冻的,屋里就算不冷,但躺在地上只怕也受不住。
钱浅拿起毯子盖在沈望尘的身上,犹豫着要不要把他喊醒。
她动作并不重,沈望尘却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布满血丝,眼窝甚至都有些凹陷了,看到钱浅并未露出惊诧的神色,只是眼角淌出泪水,一言不发。
钱浅也没出声,只是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这下沈望尘却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缓缓抬手接过那方帕子,用手指轻轻捻了捻,喃喃道:“我竟不是……在做梦么?”
钱浅跪坐在他身旁,轻声说:“不是。”
沈望尘表情突然崩坏,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忍了好久终于看到了最疼爱他的人一样。他俯身抱住钱浅的腿,声泪俱下道:“逍遥……她走了……我还没来得及,让她看到……我还没做到……”
他匐在钱浅腿上痛哭,却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稍显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让人跟着喉头发哽。
钱浅没有推开他。
她第一次觉得,沈望尘哪有什么风流倜傥、游戏红尘的浪荡子模样?他不过是个想努力表现,得到一朵小红花表彰的小孩儿,可是给他表彰的人却没了,于是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以示安慰。
沈望尘却哭得更厉害了,这样亲切令人心安的抚慰,他只在母亲人生的最后一日,感受到那短短的一瞬。
他哭了许久,仿佛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才终于慢慢停下来,重新坐起身。
钱浅叫吕佐送了一壶蜂蜜水,倒了两杯,递给沈望尘一杯。
二人捧着热气腾腾的蜂蜜水,小口小口地喝着,谁都没说话。
沈望尘喝完了一杯,觉得缓过些神来,嗓音沙哑地问:“以前,我从不知晓至亲之人离去是何感受,如今刀子落到自己身上,才有了切肤之痛。”
钱浅拿过他的杯子,又给他续了一杯,“暖和了,就会舒服一点。”
沈望尘鼻子又有点酸,“你当初,是如何撑下去的?”
钱浅知道他已经得知她前世的事,宋十安并未隐瞒。
于是她坦言道:“我也曾想要人生璀璨,也曾因为不甘,奋力爬出泥沼,想要与老天斗上一斗。直到某个瞬间,一把火烧掉了心中所有的执念。宇宙浩瀚广阔,日月斗转,万物变换,每个人的一生都不过是沧海一粟,个人那些天大的喜怒哀乐,在恒久的时间长河里,就犹如河中砂砾,实在不值一提。”
沈望尘从前欣赏她的通透豁达,如今体验了她的豁达是如何练就的,却只剩满心悲凉。
“所以你视生老病死为人生常态,生也不拘,死也不惧,漠然处之。”
钱浅道:“我觉得老和病是上天的仁慈,能让人失去对世间和生命的留恋。若青壮年时期意外死去,就会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眷恋,更加痛苦。所以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我很平静。她活着的时候,我和她都已倾尽全力,虽有遗憾,却也是解脱。她故去,我便祝福她下一世能开个好局。”
“我想,亲王也大概也希望,你可以祝福她。”
她眼中带着认真和诚恳,沈望尘目光落回手中捧着的那颗皱苹果上,恋恋不舍道:“她给我带回了一筐苹果,这是最后一个了。”
钱浅摇摇头:“苹果是苹果,娘亲是娘亲。这颗苹果与世上成千上万个苹果并无区别,不要把哀思寄托在上面。回忆美好过往可以帮助我们度过艰难的时刻,但让自己陷入过往,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却并非好事。就像这颗苹果,放得太久就没法吃了,反而辜负了你娘亲的心意。”
沈望尘怔了又怔,钱浅继续道:“思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替那个人照顾好自己。以后想她了,就烧个想吃的菜、买件喜欢的东西、好好睡上一觉,自己给自己买苹果吃。因为她的心愿,唯有你开心幸福而已,你要替她完成这个心愿。”
沈望尘再度滚落几滴晶莹剔透的泪,良久才点点头,轻轻放下了那颗皱苹果,“嗯,我祝福她,下一世开个好局。”
第163章 怼婆母 “我是他的母亲!你怎敢羞辱我……
钱浅让吕佐送了盆热水进来, 浸湿了面巾让沈望尘敷在脸上。
沈望尘觉得精神放松了不少,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都说人生是旷野, 四处皆是锦绣大道。我却觉得面前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暗,此时此刻只剩一片荒芜。”
钱浅接过他手中的面巾, 说:“若一个人在你生命中占得比重太大, 那她的任何变化, 对你的影响都会如天翻地覆、地动山摇一般。不要让喜怒哀乐掌握在别人手中, 活成被牵制的木偶。你本该是自由的。往后, 为你自己而活。”
沈望尘牵强地扯了下嘴角:“谢谢你,还愿意来见我。”
钱浅点了下头, 算是收到他的谢意, “好好睡一觉吧!别再喝酒了。清醒着比醉着能更快渡过艰难的日子。”
沈望尘答应道:“好。”
“我走了,再见。”钱浅站起身。
在她快走到门口时,沈望尘唤了一声:“逍遥!”
钱浅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暗色中的人影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清泠泠的声音应道:“嗯, 知道了。”
钱浅钻出屋门,夕阳下,宋十安长身玉立在院落中央,柔情似水地望着她。
吕佐只见那清冷平和的脸上顷刻间绽放出璀璨的笑容, 脸上似有清辉在流转, 弯如柳叶的眸子里, 落入了一条星河。
“你怎么来了?”
宋十安帮她把氅衣系好,温和道:“回家看到你留的字条, 便过来接你。”
钱浅对吕佐颔首示意,算是了结他的委托,然后就挽着宋十安的胳膊向外走去, “等很久了吗?”
宋十安答:“没有,刚到而已。”
孙烨跟在后面撇嘴,却不敢戳穿宋十安已经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了。
吕佐目送那双背影离开,一个温和儒雅,一个清冷如月,明明是冬日斜阳的余晖,却映得二人周身若白日流光,和谐而美好。他心中默默感慨,这才该是她最好的模样。
沈望尘在屋里呆愣了许久。
她说的是“知道了”,不是“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也不是“我原谅你了”,就是“知道了”。
她的意思是,她知晓了他的歉意,但没有接受他的道歉,更没有原谅他。
沈望尘无声苦笑,她向来心智坚韧,恩是恩、怨是怨,从不违背自己的心意。他爱的,不就是这样的她么?
“吕佐,我要沐浴。”
屋内冒出的声音唤回吕佐的神,他呆了呆,立即欣喜应道:“是,公子!”
*
回到京都城有段日子了,宋十安也没跟提去他家里见父母的事。
钱浅明白,他父母大概还是难以接受她。
宋十安心知肚明,她那样聪明自然是会猜到的,于是向她坦白:“我父亲是开明的,只是母亲……觉得她先前为难过你,如今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钱浅宽慰道:“我晓得。辛苦培养的好儿子就这么被我骗走了,不声不响就成了人夫,是该很生气的。若是绵绵敢这样,我怕是也要气死的。”
宋十安感动不已,把她抱到腿上,像是抱小孩儿一样摇晃,“你不用在意他们。你是我宋十安的夫人,是安庆侯府的女主人,就算陛下也干预不得。”
钱浅打趣道:“要不明年我去参加科考吧!给你拿个功名回来,这样你就不会吃力了。”
“我不要!”
宋十安直接拒绝,用鼻子蹭蹭她的下颌,说:“你如此低调还惹上了云王、尘毅郡王这样的人物,连我那三元问鼎的状元郎表弟也还对你念念不忘的。你若再耀目一些,叫我如何招架的住?”
钱浅抱着他的脖子谴责:“云王都成婚了,江远山又是怎么回事?若是他跟你念起我,定是感激我的教导,毕竟他这状元郎也有我几分功劳。你为何这种横醋都吃啊?”
宋十安按住她的脑袋狠狠亲了下,“还敢说我吃横醋?尘毅郡王颓废了两个多月,你几句话就好了,现在成日奋发图强的。还有你回来的这段时日,这个见完那个见,成日被她们纠缠着,简直比我这个掌兵的军候还要忙!”
钱浅亲亲他的额头哄道:“哎呀,我们只是在制定乐谱的发售计划,所以才稍稍忙了一点。咱们不是天天都在一起嘛!”
宋十安无奈地说:“周伯都催我好几回了,府中按你的喜好重新布置了,你身为女君,总要去看一看吧?若是缺了什么,周伯也好赶紧去置办。”
他先前就提过,钱浅最近忙总是忘,于是承诺道:“明日,明日便去,我保证!”
宋十安这才满意,“那明日我陪你一起回家。”
二人一迈入安庆侯府的大门,周通便率众匆匆赶来,恭敬行礼。
侯府中没有侍女,只有几个有点年纪的嬷嬷,除此之外便是侍卫和家丁了。
全府加起来不过三十来人,跟云王府两百多家丁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钱浅和善地与众人打了招呼。周通带她认了遍人,又说府中没有侍女,回头找一些让她亲自挑选合眼缘的,被她婉拒了。
她不习惯让人贴身伺候,有保姆、有厨子、有侍卫、有园丁,已经足够了。当初在云王府,见王宥川每日事无巨细都有专人伺候,她还在心里吐槽过他是个半残,并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宋十安带她看了他们的院子。
钱浅惊奇地发现,院子的格局与她青州的家十分相似,大大的紫藤花架下放着摇椅,一旁还有石桌。
周通笑着解释道:“刚搬到这院子,主君便请人移栽了这颗紫藤,到时节开出一串串的花,特别美。”
钱浅十分感激他如此有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被他拉进屋里。
屋里放着许多植物,高低错落有致,书房也有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面满满的都是书册。
钱浅诧异地发现,那些植物和书架上的书册都十分眼熟。
周通说:“这些都是从夫人的青州小院运过来。主君一直派人打理着青州小院,直到与夫人您成婚,才赶紧叫我把小院里的书册都运过来。还有您到京都城后写的话本,这里也都留了一份。”
周通又指向那些植物、盆栽,“这些您看着眼熟吧?也是从青州小院运过来的。主君说这些都是您亲手养了许多年的,叮嘱我定要照顾好。可老周我哪懂这些啊?就请了两个花匠细心照料着,所幸不负所托,都活得好好的。”
钱浅感动不已,又注意到房间的衣柜,样式也十分眼熟。打开柜子,里面的木质衣架,果然是她设计的样子。
周通夸道:“还是您聪明!这样把衣裳挂起来放没有褶儿,穿时不用再熨烫,找的时候一目了然,还不会扯乱别的衣裳,简直妙极了!现在府中上下都这样存放衣物了!”
钱浅觉得宋十安真的好爱她,爱具体的她,爱她的每一处细节。
心被软软密密的感动包裹着,抬眼望向他,就见日头晕在他的瞳眸里,比太阳还要耀眼,含着一分缱绻笑起来。
好想亲他。
宋十安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神,立即摆手赶走了周通,“奖励为夫一个香吻……”
钱浅没等他说完就亲了上去。
这吻温柔缱绻,只为诉说柔情爱意。
可宋十安却不满足,渐渐加深了这个吻。直到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红粉,娇柔婉转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手。
“唉,这青天白日的,刚回府实在是不大合适。”
钱浅嗔道:“你知道就好,不然我这狐狸精的名头怕是要坐实了!”
宋十安打开一个柜子,说:“这些年我看到好看的衣裳就会买下来,想象你穿上的样子,里面还有吐蕃服侍。有不少都是没见过你时买下的,大小应当不合适。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让绵绵帮你改一改。”
他又拉她走到妆台前,打开首饰匣子,“这是每年你生辰、还有上元节、七夕节、中秋节我给你准备的礼物。这次总算可以一股脑都交给你了。”
钱浅想到去年生辰时,他还出现过,就问:“那去年我生辰时,咱们不是还碰到了吗?你还买了几个桃子送我,记得吗?”
宋十安揉揉她的头,“不是碰巧。”
他从首饰匣子里拿起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佩,说:“我原本准备了这块玉佩,是我亲手雕的,就带在身上。可我怕你不收,终究没敢拿给你。只能买了五个桃子,我拿了一个,给你家里人一人一个,想着就当做我与大家一同给你庆生了。”
果然数量也不是巧合,钱浅再次抱住他,撒娇道:“宋十安,我好爱你啊!”
宋十安勾着唇角亲吻她的发丝,“那可要一直爱我啊!”
深冬越发寒冷,宋十安坚决不肯让她再步行外出。
孙烨赶着安庆侯府的马车送她去过一次锦绵阁,那惹眼的程度让钱浅觉得这马车简直是个行走的金元宝!
仅那一次,钱浅坚持不肯再乘侯府的马车,而是自己又买了一辆。
宋十安拗不过她,眼睁睁看她自己掏钱买了马车。
钱浅买完还不忘还嘲讽他一句:“你的私印在我这儿,府库账册周伯也拿给我看了,就这么一处宅子、一处庄子、百十亩耕田,身家还不如我呢!”
宋十安很是委屈:“为夫的宅子、庄子,都是自己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攒出来的,与公府全无半点干系,如今作为财礼全部赠予了大当家。我现在分文无有,大当家可不能抛弃我啊!”
钱浅诧异道:“财礼?”
宋十安更加诧异:“婚书附册上写了呀!你没看?”
钱浅尴尬地笑了笑,“婚书我看了的。附册就,没大注意了……”
宋十安刮了她的鼻子,“反正你不能嫌我比你老四岁,也不能嫌我穷。嫌也没用,我就这么赖上你了,这辈子都休想甩掉!”
他耍无赖的样子任谁看了也不会想到,这竟然会是个在疆场上摸爬滚打的铁血将军。
但钱浅十分受用,“啵”了他一口,“那就互相赖着吧!”
*
自从孙烨成了钱浅的贴身侍卫,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快活!
他家侯爷和夫人都太好伺候了,什么都不用他干,每日动线也特别简单,从家到乐坊,从乐坊回家,偶尔去趟锦绵阁。
她在乐坊成日都在房中待着,要么是在弹琴,与乐师探讨;要么是在练舞,帮舞师们编舞;要么是在与书肆的人谈印刷、字体、纸质等等。夫人性子低调,一点不张扬,连乐坊的人也不知道,她们这位逍遥坊主就是神秘的安庆侯夫人。
大多时间徐王妃都会陪着她,云王妃也常来。三人凑在一起那叫一个赏心悦目,一个明艳、一个温婉,一个清冷,虽性子截然不同,却好得像亲姐妹一样,从来不闹矛盾。
孙烨不便在屋里,便总与那二位的侍卫、侍女一同坐在一楼大堂,一边儿欣赏乐坊美妙的乐曲和舞蹈,一边看话本子解闷儿,小日子别提多悠哉了!
孙烨时常觉得,侯爷总担心有人会来找夫人麻烦,属实是多余了。夫人性格好、人缘好,又行事低调,哪里会惹来什么麻烦呢?
可有些麻烦,不是行事低调就能避开的。
进了腊月,锦绵阁便进入一年之中最忙的时刻。
钱浅到锦绵阁与夏锦、陈亦庭吃了午饭,便打算去乐坊。孙烨说去牵马车,谁料刚踏出门没几步,就满脸慌张地退回来了。
陈亦庭见他面前是一位气势汹汹的贵妇人,猜到来人身份不简单,客气地上前询问:“不知这位夫人……”
那贵妇人身旁的嬷嬷却厉声斥责:“滚开!什么东西也敢拦我家夫人?”
钱浅听到声音向下望去,一见来人,便明白孙烨的手为何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了。
她姗姗下楼来到贵妇人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江夫人。”
江书韵高高昂着头,眼神挑剔地打量她。
三年多未见,当初的小女子五官长开了些,皮肤白皙,一双亮眸犹如暗夜寒星,直挺的鼻梁犹如那脊背一般,仿佛永远不会弯曲。比起上一次见面的礼貌恭敬,她这次的神色中还带了肃然与疏离,没有丁点儿讨好的意思。
钱浅和颜悦色地对陈亦庭和孙烨说:“这位夫人是来找我的,你们去忙就好。”随即对江书韵做出请的手势:“夫人请楼上叙话。”
江书韵并未挪动矜贵的脚步,矜傲冷嘲道:“几年不见,你这胆子倒是愈发的大了。”
钱浅心知她来者不善,也懒得惯着她,“我这铺子是要开门做生意的,国公夫人若不介意叫进店的客人们看笑话,不怕折损公府颜面,我时刻奉陪。”
江书韵脸色登时就青了,虽满心不悦,却还是依言上楼去了。
陈亦庭已然反应过来,国公夫人?那不就是宋十安的母亲?转而想问孙烨,却见人已然撒丫子跑了。
见夏锦面露忧色,钱浅拍拍她,示意她安心,便把门关上了。
她坐到江书韵面前,泡了壶茶,给江书韵倒了一杯。
江书韵还未发话,她身边的侍女红菱抬手就将茶杯推翻了,“什么破茶也配给我家夫人呈上来!”
钱浅看了红菱一眼,又望向江书韵。
江书只觉得那目光凛寒,眼底如有细碎浮冰,仿佛能看穿自己的色厉内荏一般,竟被盯得隐隐有些发虚。
没等她说话,那目光又收回去了,柔白的手指轻轻扶起翻倒的茶杯,随手往那滩水上丢了块抹布,也并未擦拭,就那么放任那摊水渍在桌上摊着。
“既然夫人不屑,我就不勉强了。”
她果然没再续茶,端起茶杯自己慢慢小啜。
江书韵顿时上了火气:“你这是什么态度?!家中父母就是教你如此对待长辈的?”
钱浅神情淡淡的,闻言冷漠地掀起眼皮:“夫人并不认可我是十安的妻子,那我未吃您家一口粮、未饮您家一口水,夫人于我而言,算什么长辈呢?”
江书韵噎住。
钱浅并未罢休,继续讥道:“再者,如今是夫人您闯进我家铺子,对我的朋友、我家的雇员趾高气昂喝厉、挑剔。您这家教,呵,也不过尔尔。”
江书韵脸憋得通红,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焦怒之下竟说不出一句驳斥的话!
幸而红菱嘴皮子厉害,张口斥责:“我们夫人还未承认你的身份,你就敢如此张狂!真该叫侯爷来看清你这副嘴脸,好叫他知道你的真实面目是何种德行!”
钱浅轻轻往椅子上一靠,指尖轻点茶杯杯壁,不疾不徐地说:“那麻烦你差人速请侯爷到此。我自会当着他的面,一字不落地重复。”
那目光太过有恃无恐,这下江书韵和红菱都心虚了。
江书韵对小儿子完全没有信心,因为上门找麻烦的是她,儿子不与她吵闹她就烧高香了!再反观面前的钱浅,气场沉稳,没有半分的心虚和害怕,气势之强压得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高下立判,江书韵高高在上的姿态不知不觉就垮了下去,声音也放软了:“你又何必非要纠缠我安儿?你我先前那遭过后,还指望日后能在同一屋檐下和和美美过日子不成?天下好男儿那么多,你就不能放过安儿吗?”
“夫人心知肚明,又何须明知故问?”
钱浅弯了弯嘴角,嘲意十足道:“若是我纠缠他不放,您与我这一面,又何须迟了三年半?”
江书韵脸色一下子又白了,根本无言以对。
钱浅伸手拿过茶杯,慢悠悠喝了一口才继续说:“三年多的时间,夫人既没能管住他不去寻我,也没能迫使他接受旁人。如今把怨怼一股脑堆到我身上,是觉得能骗得了我,还是能骗得了您自己?”
江书韵眼底慌乱,“你在扯些什么有的没的?”
“我与他已然成婚,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您此行也并非真为拆散我们而来,不是吗?”
江书韵没吭声。
钱浅笑意未减:“您以为来闹这一通,给我个下马威,我就会委曲求全,甚至声泪俱下哀求您成全我们,让先前的隔阂在我的饮泣吞声中架起台阶,而您顺势立于其上,往后便可高高在上对我颐指气使,迫使我逆来顺受,对吗?”
江书韵哑口无言,想不到此行目的竟被她一眼看穿,还毫不留情当场揭穿,心中隐隐有些生惧。
“江夫人,第一次见面,您就当知道我并非天真懦弱之辈。三年过去,我自认有所成长,可夫人您似乎……”钱浅故意停顿,嗤笑一声,“还在停在原地呢。”
江书韵脸色更加难看。想到她不好对付了,可没想到她这样直白不给人留脸面,竟是完全不在乎她这个“婆母”的身份!
红菱霸气护主,怒声指责:“你如今还没进门,只仗着侯爷宠爱就敢如此目无尊长,若有朝一日让你入了公府的门儿,那还了得!”
钱浅拧眉睨向她,眼底结了一层霜,语气凉凉:“谁说我想进公府的门了?”
江书韵与红菱齐齐愣住。
钱浅将目光投向江书韵,声音冷得似数九寒天的三尺何冰。
“与我成婚的是宋十安。我二人互相倾心时,我并不知他的身份。那时他双目尚不能视物,也无人知晓他会好起来。所以他是否为怀远公之子、是否为安庆侯,甚至是否康健,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夫人可以让他报答您的生养之恩,让他将此生所有俸禄、赏赐都尽数交还给您。往后我来养他就是。”
“若夫人觉得还不够,我尚有千余金私产,也可帮他还债。三年前您带来的匣子不足百金吧?如今我愿出十倍价格,请夫人放过他,不知您意下如何?”
江书韵勃然大怒,娇生惯养的丰腴玉手重重拍上桌子,愤而起身:“我是他的母亲!你怎敢如此羞辱我?!”
钱浅坐得一派从容,淡然反问:“我是他的妻子,您不是也正在羞辱我吗?”
江书韵气得手直抖:“如此伶牙俐齿,专逞一时口舌之快,哪有半点名门闺秀风范?又怎配得上我安儿!”
“江夫人!”钱浅耐心彻底消耗一空,朗声提醒道:“宋十安早已及冠,会独立思考,有独自生活的能力,不是您的私有物品。”
“他对我痴心热忱,我亦倾心于他,故与其结为夫妻。”
“他是您的儿子,您可以劝他放弃我,倘若他有半分动摇,我绝不会纠缠片刻。但您于我无半分恩义可言,就算我与他结为夫妻,我亦不欠您一分一毫。所以您无权来此驱逐我,更无立场指摘我。”
“至于您觉得我配不上他,也只是您自己认为,我并不觉得。就算千千万万的人认为我配不上他我也不在乎,他知道我配得上他就好了。”
“您以为三年前,是您羞辱我贬低我,才成功让我不敢抱有非分之想,就此黯淡退场的吗?我承认,您告诉我他和皇太女有男女私情,我的确有些介意。但我最终选择离开,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眼睛康复了!”
“我希望他能去建功立业,实现鸿鹄之志,享受簇拥、享受追捧,活得蓬勃旺盛、耀眼夺目!我不想因为我的出现,给他的人生增添任何遗憾!我只是想他这一生可以顺遂无忧而已,与您,半点关系都没……”
“砰”地一声,门被大力推开,钱浅的话被打断。
宋十安微微喘息着,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几欲将人融化。
他三步并做两步将人扯入怀中,“失去你,才是我此生最大遗憾……”
钱浅虽厌烦江书韵,可当着她的面跟她的宝贝儿子秀恩爱,还是禁不住脸红,挣扎着推开他,“既来了,这里就交给你吧!我先走了。”
她抬脚就走,宋十安以为她生气了,顾不得一旁的母亲赶紧去追。
钱浅见他居然追出来,又推他回去:“你母亲被我气得不轻,你还是收拾好残局再来找我吧!”
宋十安听到她还允许自己去找她,这才放下心,“那你等我。”
江书韵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她受了半天气,儿子出现却一句没问她,反而去追那个目无尊长的钱浅,可把她伤心坏了。
宋十安返回房间,质问的话都到了嘴边儿,见母亲扑簌掉泪,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夏锦与钱浅一起下楼,忍不住朝她竖起大拇指:“你可真叫我开眼啊!骂皇太女不说,连婆母也照骂不误!你这肚子里怕不是只有胆啊?”
钱浅笑笑,“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反之亦然。”
随即招呼孙烨:“走,去乐坊。”
第164章 她是传说 “她没有高攀我,只有我配不……
怀远公府的景象, 堪称三堂会审。
怀远公宋乾,长子宋十晏、长媳柳彦茹,次子宋十安, 一同坐在厅堂,听苦主儿江书韵哭哭啼啼。
红菱添油加醋地数落起了钱浅如何言词无状、如何目无尊长、如何口出狂言, 简直想靠一张嘴直接把她钉死在耻辱柱上!
宋十安面对父亲、母亲、兄嫂的目光, 神色平静, 一言不发。
宋乾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看向宋十安问:“安儿, 这女子当真如红菱所言一般,如此行事无状?”
宋十安道:“我赶到的晚, 并未见证红菱姑姑所言是真是假。但我却听到, 母亲三年前自作主张去见她,曾对她说我与皇太女有私情。”
他说着看向江书韵,“儿子竟不知,我何时与皇太女有过儿女私情?而母亲您, 为何从未对我说起过此事?”
江书韵哭声一顿,红菱也嗫嚅低下头,飘忽的眼神里满是心虚。
宋十安轻蔑地看了红菱一眼,“红菱姑姑说她没规矩、没教养, 我倒觉得, 母亲不请自来、气势汹汹地闯去她家铺子, 也并非国公夫人该有的行径!”
江书韵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哭骂道:“好啊你!我含辛茹苦拉扯你长大成材, 如今你翅膀硬了,便帮着外人来责问母亲?!”
红菱立即帮腔:“侯爷,您怎可如此伤夫人的心?那女子身为小辈, 不主动前来拜见,夫人亲自前去见她,她还如此不识好歹……”
“红菱姑姑!”
宋十安突然起身,厉声喝道:“你口口声声讲规矩,浅浅如今已是我的夫人,不管母亲承不承认,她也是我宋十安的妻!你一个侍女张口闭口‘那女子’,你的规矩又在何处!”
终究是统领数万将士,在疆场浸淫多年的人,强悍威慑之气泄出,吓得红菱腿直发软,半个字都不敢再说。
宋十安瞪着她继续质问:“母亲行事冲动,你非但不加阻拦,反而狐假虎威,在她的铺子里大呼小叫,叫铺子的掌柜滚开!此事你又为何只字不提?”
红菱一抖又一抖,缩着脖子嘴角抽搐,不敢吭一声。
江书韵吓得也不敢哭了,只在心里埋怨红菱夸大说辞,激怒了儿子。
宋十安失望地扫了母亲一眼,转而对父亲说:“父亲,您是清楚的,我早想领她回家与您相见,是母亲态度激烈极力反对,才未能见成。至于红菱姑姑说母亲放下姿态亲自前去见她,我只知孙烨因母亲和红菱姑姑来势汹汹,他实在阻拦不住才急急跑去告诉我。”
“钱浅的确不是会忍气吞声的性子,但儿子认为她如此行事并无不妥。太学先生曾教导,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君以路人待我,我以路人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所以儿子觉得,我妻无错。父亲若想责罚,儿子愿一力承受。”
宋十安说着抱拳躬身,等待父亲决断。
宋乾看了夫人一眼,心知以夫人的脾性,必是去找茬的,于是轻叹一声说:“安儿,你先坐下,有话好好说。”
宋十安没坐,继续说:“儿子有几件事,一直未曾对家人坦言。但今日我想说了,因为我不希望你们总是认为,是钱浅高攀了我。”
宋乾点头允准:“好,你说。”
宋十安问:“我十六岁参加乡试那一年,有一位十二岁破格参加会试,还一举夺得当地会试头名的天才少年,不知你们可有听说?”
宋十晏摇摇头,“不知。”
宋乾点点头,“为父倒听姚太傅说起过。”
柳彦茹嘲笑夫君说:“你一看书就困,又怎会关心这个?我却是知道的。我那时院试没考好,成日与人说,老天是有多不公,让人家十二岁的小小少年夺得会试头名,我却连参加会试的资格都没有……”
她说着顿了下,一脸惊愕地看向宋十安:“小叔,你提起这个,该不会……”
宋十安点了下头,“对,那位天才少年,正是钱浅。”
平地起惊雷,震得屋里所有人都没了声音!
江书韵突然想起钱浅的话,“您觉得我配不上他,也只是您自己认为,我并不觉得。”当时只顾得生气,想着她怎敢如此狂妄,此刻才知,她当真有这个狂妄的资格!
宋十安看向江书韵,问:“母亲,您一直以远山表弟为傲,却不曾去探究,为何那青州书院只出了他这么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仅仅是因为他足够用功吗?”
江书韵没搭话,却已联想到了一些。
宋十安自问自答道:“因为远山表弟与钱浅是同窗挚友。钱浅十二岁从书院退学后,亲自教授指点远山课业数年,远山这个状元她占多少功劳,您大可自行写信去问远山。”
柳彦茹神色激动,话音是满满的艳羡:“天哪!天哪夫君!弟妹竟如此了不得?那可是我多年前当成传说的人物啊!”
“别太激动,小心肚子的孩子。”
宋十晏拍拍夫人的手,又不解地问弟弟:“弟妹既然有如此惊世才华,却为何不曾正式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宋十安解释道:“她父母先后亡故,致使她心态大变,不愿入仕面对朝堂波云诡谲,耗神费思。只想偏安一隅,做些喜欢的事打发时间,安稳度日。我不愿对家里说起,就是不希望有人去勉强她,做世俗眼中能配得上我的人。”
柳彦茹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天哪!那浮生乐坊只是弟妹打发时间弄的?可浮生乐坊已举世闻名了啊!”
宋十安嘴角噙起浅笑,难掩骄傲:“若非她有意避锋藏锐,举世闻名的便不是浮生乐坊,而是她的名字了。”
柳彦茹一脸崇拜的表情,还要再说话,却被人打断。
管家来报:“主君,李为将军求见,说是二公子叫他来的。”
宋十安道:“是我叫来的,让他进来。”
李为见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气氛严肃,心里有些打鼓。恭敬地行了礼之后,便老老实实地站着,小心翼翼等待命令。
宋十安再度语出惊人,“此次擒获吐蕃首领瓦逋奇,其实是我抢了钱浅的功。具体让李为与你们说吧!”
李为诧异地看向宋十安,用眼神询问:不是不让泄露此事吗?
宋十安道:“无妨,此间无外人,不会传扬出去的。那时我昏睡着,你比我更能说清楚。”
李为这才敢开口:“呃,就是侯爷那时候常跑去西蜀。有一天侯爷的侍卫孙烨突然找来,说侯爷不见了,我就带了三个小队,跟孙烨沿途去找。因那附近一片山头,有个恶名昭著的山匪寨子,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我们猜测侯爷定是被山寨的人劫走了,就想摸上山去打探一下情况,不想在路上偶遇了夫人。”
“夫人一听侯爷失踪了急得要命,坚持要与我们一起去救侯爷。要说这夫人着实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她先前偶遇过山寨的贼匪,听闻山寨有吐蕃首领要到访,便带我们去附近的镇子上买了几大车酒水和卤肉,领着我们冒充吐蕃人送礼,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山寨!”
“夫人是特意掐着时间去的,正赶上他们吃饭,三言两语就让那山匪头子相信我们是吐蕃人了!那酒水和卤肉里我们下了药,山寨里大半的人都被放倒了。我们在山寨没找着侯爷,却找到了侯爷的玄翼,通过拷问山匪得知,玄翼是吐蕃人骑来的。”
“夫人知道吐蕃首领要来,便决定偷天换日,命我们杀了山寨的贼匪取而代之。幸好夫人会说西蜀话,我们本想故技重施,药倒吐蕃人救出侯爷。可瓦逋奇那厮行事谨慎,随行竟还带了郎中,入口的东西都要检查一番!侯爷在他们手里,又重伤昏迷,夫人不敢轻举妄动,与那厮周旋了许久,才把侯爷从他们手中骗过来。之后……”
宋十安不愿李为说出钱浅与沈望尘的牵扯,开口打断:“之后她就杀了瓦逋奇带来的人,将瓦逋奇交给了我。”
他接着说:“若非她机敏聪慧,我早已命丧瓦逋奇之手。她只为救我,并不想牵扯政务,而且瓦逋奇与朝中之人有秘密来往,我怕她会有危险,命在场将士们不许说出实情,便只说是瓦逋奇来刺杀我,反被生擒,占了她的功劳。”
宋十晏看向柳彦茹,忍不住赞叹:“咱们这位弟妹,可真是个人物啊!”
柳彦茹疯狂点头。
宋乾也露出明显的欣赏之色,“聪慧敏察,勇毅果敢,实乃佳配!”
宋十安对李为道:“辛苦你跑一趟,今日还有些家事要说,不便留你,改日我请你喝酒。”
李为大概能猜到他们一家人在说什么,识趣地行礼告辞。
宋十安继续道:“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们,她没有高攀我,只有我配不上她。我不想让她因我受半点委屈,所以在你们没有打心底真心接受她之前,我不会带她回家,受诸般挑剔。”
他看向宋乾:“父亲,我本想分府别住,让母亲眼不见心不烦。然母亲却一再越界。若母亲坚持如此,儿子只能向朝廷请奏去驻守边关,自此远离京都。母亲便当,我死在瓦逋奇手里了罢!”
他说罢转身就走,江书韵悔不当初,急急喊道:“安儿!”
宋十晏连忙拉住弟弟:“母亲先前不了解弟妹,如今知道了,自是不会再横加阻拦了!”
江书韵接收到长子递过来的台阶,可她这辈子从来都是家人向她认错,哪有她先低头的时候,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软话。
柳彦茹犹豫了良久还是没敢说话,婆母本就看不上她,若再开口惹婆母不快,怕是又要挑她的错处了。
宋乾开口转圜道:“安儿,你母亲如今知晓你二人情深意笃,自是不会再为难她了。待家里做好准备,便将儿媳带回家见见吧!”
江书韵没出声,宋十安知道母亲的性子,不吵不闹就是退让了,于是朝宋乾行礼:“多谢父亲。”
宋十晏笑着拍拍宋十安的肩:“难得今日有空,吃了晚饭再走吧!”
宋十安摇头:“不了兄长,我得去找她。我怕她因今日之事心有不快,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解释,我与皇太女从无男女私情。”
宋十晏忍俊不禁:“那你快去。若她不信,兄长跟你嫂嫂也可以去帮忙澄清,帮你说说好话。”
柳彦茹立马开心地凑过来:“好啊好啊!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宋十安婉拒:“多谢兄长、嫂嫂。不过我还是先自己来吧!改日再为你们引荐。”
*
宋十安忐忑打鼓的心情,在看到那张神色如往常般恬淡的面容时,顷刻间归于平静。
“你怎么来了?”
钱浅见他跑得呼吸急促,大冷天的额头上竟渗出一层薄汗,不禁道:“看你这神色,我丢给你的烂摊子很难收拾啊?”
宋十安长长松了口气,“没有。我是怕你生气,所以有些焦急……”
钱浅轻快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又没受气。倒是你母亲,我可着实把她气得不轻呢!”
宋十安拉住她的手,笑问:“那你是怎么气她的?”
钱浅挑起眉心:“我才不信她没跟你告状。”
“告了。”宋十安轻轻捏了下她的鼻头,“但她们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钱浅傲娇道:“那你可料错了。我真的说了要给她千金,把你买过来的话。”
宋十安故作诧异:“原来为夫这么值钱啊?母亲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原来我家夫人真的这么宝贝我啊?”
“神经!”钱浅哭笑不得,不过见他这样,大概这麻烦他能应付,转而问:“正好要吃饭了,你吃了吗?”
宋十安却拉住她说:“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他神色煞是郑重,钱浅也认真起来,想着无非是他母亲不承认她之类的,反正她也不在乎。
不料宋十安却问:“我母亲曾告诉你,我与皇太女有男女之情?”
钱浅抬手戳戳他的肩膀:“你怎可偷听?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哦!”
宋十安捏住她的手:“没有。”
钱浅好笑地问:“还不承认?不是偷听,难不成是你母亲揭了自己的短……”
“我说的是,没有私情。”
宋十安无比认真、无比诚恳,信誓旦旦地说:“我与皇太女没有男女之情,一丁点儿都没有。”
钱浅怔了怔,随即语重心长地说:“我知你二人青梅竹马、天作之合,你曾舍命救她于危难,她亦空置正夫之位一心等你。我亦明白,她因你双目失明心生动摇,伤了你的心,你不愿再与她重归于好。没关系,我不介意,所以你也不用否认。是你的过往造就现在的你,我既然选择跟你在一起,便会接受你的一切过往。”
宋十安几次想说话都没能说出来,待她说完才叹气道:“你当这是在编话本子呢?我救她,只因她为君,我为臣。不论是陛下还是储君,我身为臣子,危难时刻自该当挺身而出。此为君臣之义,绝非男女之情啊!”
钱浅迷茫了片刻,重新捋清事情的脉络,才问:“你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又怎知她对你没有?她还曾在昌王府的赏梅宴上当众向你表达过心意,闹得满城皆知呢!”
宋十安简直冤枉死了,“我真是百口莫辩。上天作证,我早已对殿下言明我已心有所属,绝无更改。只是殿下是个心性坚韧的,我也没想到她会如此执着。浅浅,自始至终,走进我心里的唯你一人,再未有过其他人!”
钱浅此时再想到皇太女那次上门威慑,便更觉得可笑了。
原来宋十安早已明确拒绝过她了,她却一直不肯放手,还跑来警告自己,真不知她哪来的底气?皇帝老子亦或是储君大位给她的?
见她若有所思,宋十安巴巴凑上来问:“你是否有事情没告诉我啊?”
钱浅收回思绪,笑靥如花:“没。咱们去吃饭吧!”
宋十安却突然掐腰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不说!”
钱浅惊笑着拍打他:“说什么啊?你快放我下来!”
宋十安抱着她又转了一圈:“还不说?”
钱浅紧紧环着他的脖颈问:“你让我说什么啊?”
宋十安终于放下她,伤心地说:“我知道她去找过你的麻烦了。”
钱浅愣了,“谁告诉你的?夏夏?”见宋十安摇头,她心中狐疑,当日只有夏锦和沈望尘在,“那是沈望尘?他怎会跟你说这个?”
宋十安还是摇头,神情莫名低落:“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愿告诉我,还要我从别人口中得知。”
钱浅摇摇他的手,宽慰哄道:“哎呀你也说了,她是君你是臣嘛!你所处的位置,还不如我自己处理效果更好。反正我只是个平头百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呀!”
宋十安不满地捏捏她的脸:“你的处理方式就是灰溜溜离开大瀚,躲去西蜀?”
“不是啊!”钱浅否认,“我早就跟你说要走的嘛,不过是提早了一点时间而已。你看我现在还不是回来了?我哪有怕她?”
宋十安轻轻叹口气,“你的夫君没有你想得那么弱。若这大瀚至尊会因一己私欲欺辱我最在乎的人,她便不值得我去效忠守护了。你放心,自我宣告对你的心意时,我便命周通往你店里派去了人。倘若有人故意找麻烦,安庆侯府自会出面处置。我相信她是个聪明人,我态度如此明确,她不会冒着得罪我的风险再去找你麻烦的。”
钱浅笑道:“我知道的。她来找我那日我便告诉她了,她若敢欺负我,你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可把她气死了呢!如今你我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我用起你来更不会手软了!”
宋十安终于笑起来,“这还差不多!你原本活得恣意随性,万万不要因为与我在一起就低头折节。我为大瀚舍生忘死,可不是为了让自家夫人遭人欺负时要忍气吞声的。遇事不用怕,就算你把天捅破了,也有为夫顶在前面呢!”
钱浅笑道:“我若真有捅破天的本事,还用等你?”
饭桌上,钱浅看到夏锦突然想起来,问宋十安:“啊!夏夏说,盛夏时铺子里来了两个勤快的郎君,手脚麻利不说,还有些身手。”
夏锦点头:“对,那俩人都不怎么休沐,成日待在铺子里,做事又规矩。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另有所图了!那么好的身手屈尊来咱们铺子里做个店员,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陈亦庭语气酸溜溜的:“那个高个子对你毕恭毕敬、又任劳任怨的,还能图什么?自然是图人了!”
钱浅噗嗤笑出来,问宋十安:“是你派去的人吗?”
宋十安点头,一脸歉疚地对陈亦庭说:“陈兄抱歉了,是我怕有人会找铺子麻烦,所以派去侍卫去应征店员,想着这样可以帮浅浅看护照应你们。”
陈亦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就说当时店里并不缺人,那二人居然甘愿降低月银,也非要让我们收下。阿锦见他是个练家子,觉得留在店里有好处才雇了他。原来是你安排的!”
夏锦也道:“难怪。算你有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陈亦庭总算把心放回肚子里,“阿锦,今日吴婶炖的这肉特别软烂,你尝尝。”
*
腊月二十三,浮生乐坊将会上演一年之中最精彩的演出,称为年终汇演。
柳彦茹挺着孕肚,拖着夫君宋十晏早早就到了乐坊,看了一场接一场的精彩表演。
宋十晏半搂着夫人,为她揉着后腰说:“坐这么久了,咱还是回吧!父亲说母亲的情绪已然安抚下来了,过两日就让安弟带弟妹回家了。咱们现在偷偷跑来看弟妹,实在有些唐突了。”
柳彦茹不依:“你不说,我不说,安弟和弟妹又怎会知道?”
见夫君无奈的表情,柳彦茹又开始撒娇:“你就只当是来看表演嘛!今日与往常不一样的,据说今日是乐坊一年中最精彩,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抢到的位置呢!你看方才那些曲子和舞,啊,就是……特别好听、特别美!是不是?”
正好有跑堂的路过,柳彦茹连忙叫住人,问:“今日与平日有何不同?”
跑堂的女子恭敬解释道:“夫人您有所不知,我们乐坊腊月二十三,都会有一场年终汇演。姚王妃、徐王妃都会亲自登台献艺,这可是极为难见的!尤其今年逍遥坊主也会登台,这可是乐坊成立以来头一遭呢!”
柳彦茹诧异地问:“逍遥坊主?”
跑堂的女子满脸自豪,“对!夫人您可算是来着了,我们逍遥坊主音律舞技双绝,而且徐王妃会亲自为她伴奏呢!今日绝对令您大饱眼福,一见难忘!”
跑堂的退下后,柳彦茹问宋十晏:“夫君,逍遥坊主就是咱弟妹吧?”
宋十晏点点头:“安弟说弟妹行事低调,不喜张扬,以名号在外行事也不奇怪。”
长月浅泊夜空,满天星斗,而京都城这座湖畔的浮生乐坊,却灯火达旦,歌舞尽欢
姚菁菁一曲舞毕,场间喝彩声达到顶峰。
柳彦茹感叹道:“早听说姚大姑娘的舞享誉京都,还真非浪得虚名。我虽不太懂,但觉得并不比先前的那些舞师差,还多了些怡然自得的享受。看来她是真喜欢跳舞呢!”
宋十晏也很赞同:“别的不说,就冲她不顾太傅千金、云王妃的贵胄身份,愿意屈尊登台跳舞给客人看,就已胜过那些自恃身份的高门贵胄后人。”
屋中早已坐满,乐坊大门却突兀打开,一前一后进来两道人影。
宋十晏这桌就在大门附近,即便有棉门帘子挡着,冷刀子还是顺着缝隙钻进来。他感受到凉气,随手抄起椅背上披风说:“你还是把氅衣披上吧!”
柳彦茹怀孕之后总是热,非但觉得那凉风不冷,还驱散了些燥热,推开他的手说:“不要,我还热呢!”
后进来的青年就停在他们这桌附近,红彤彤的鼻尖大概已经冻麻了,睫毛上也落了层细碎的霜,吐出的气都带着股冰碴子味儿。
柳彦茹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乐坊早已坐满,他这装扮也不像能订得起座位的人。
正琢磨着,就见乐坊掌柜朝青年迎过去,问:“敢问公子贵姓,因何事来寻我们逍遥坊主。”
青年惊愣住:“坊主?”
见掌柜不答,只是定定地盯着他,青年连忙补上礼数:“哦哦对不住,在下何青,是逍遥姑娘的学生。此次来京都城办事,特来拜访老师。”
乐坊掌柜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便说:“我们坊主很快就要登台,现在不便打扰。还请何公子在此稍候,待此舞结束,我便去禀告。”
第165章 拉拢 “生擒她,用她来诱杀宋十安?”……
掌柜离去, 何青环视满屋衣着锦裳的客人们,十分不自在地退了两步。
柳彦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便开口招呼道:“这位公子, 不妨一起坐坐?”
何青见她罗裙锦绣,珠履华贵, 连忙摇手推拒:“多谢夫人好意, 在下在此等候就好。”
柳彦茹豪爽招呼道:“不用客气, 我们与逍遥姑娘相识。反正这个位置空着也是空着, 你坐你坐!”
何青顿时展露笑颜, 谦逊行礼:“原来夫人是老师的友人,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将紧紧抱在怀中的布包匣子小心放好, 就听那贵夫人问:“你与她结识多久了?她何时收你做了弟子?”
何青笑容带上几分窘迫, 诚实道:“说来惭愧。在下并非老师的正式弟子,只是老师在洮源县时,曾不吝指点我们一众乐师、舞师,大家便都唤她为老师了。”
柳彦茹自然知晓她在边城呆了好几个月, 诧异地问:“她教授过很多人吗?”
何青点点头,“嗯,老师看似清冷孤傲,但其实不论是谁问些音律或舞蹈上的事, 她都会毫无保留去指点教授, 连青楼倡伎亦不会有半分看轻。她还会跟小孩儿踢毽子呢!在我们洮源县, 老师与宋将军一样受人尊敬爱戴……”
三楼,门外有人来敲门, 请钱浅做好准备登台。
宋十安拉着她的手,面带恳求:“让我下去看嘛!”
钱浅再一次拒绝:“今日人太多,你下去实在太惹眼了, 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
宋十安委屈巴巴:“我自己的夫人难得登台献艺,身为夫婿,我却不能在最佳位置观赏,实在没天理!”
“你看的还少啊?”钱浅嗔了句,又哄道:“你看这里居高临下的,可是你没看过的视角呢!你试试看。不满意的话,等没人了我专门给你跳。乖啊!”
她哄完又亲了一口,宋十安才依依不舍的放人。
徐芷兰等在外面走廊上,见她出门才露出笑容。
二人一起下了楼,相视一笑后各就各位。
柳彦茹与宋十晏认识昌王仲妃,便仔细观察与徐王妃并肩而行的那名女子了。
她肌肤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虽不美艳,但顾盼之际自有一番英姿高华的气质,令人自惭形秽。一袭剪裁得体的黑底红袖舞衣,衬得那身姿欣长而苗条,浑身上下一件多余的佩饰都没有,只有一支长长的沉木发簪,却显得人更加飒利。
面对台下和楼上的无数观众,她淡然自若地做好起手动作。
音律响起,何青一脸激动:“竟是这支!这是宋将军此番征战吐蕃,老师为将士们助威跳的舞!军中的将士们都说,这支舞甚是鼓舞士气,磅礴之势不亚于千军万马!”
柳彦茹与宋十晏一听就来了兴致,认真观看。
果然,台上七人舞姿飒爽豪迈,扇子展开后,比人长的绸扇随着舞姿挥动,更显气势恢宏。
舞毕,场间爆发热烈的喝彩声,柳彦茹叫得最欢。
她使劲鼓掌欢呼,对宋十晏喊道:“夫君,这支舞当真气势恢宏!我现在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想大杀三千回合!”
宋十晏见钱浅本欲下台,却被掌柜领了朝这边走来,连忙按住柳彦茹,“沉稳些,她过来了!”
何青早已激动得站起身,正想打招呼,却突然横插出一人拦住了钱浅。
不是别人,正是在昌王赏梅宴骚扰过她的那个楚彦。
楚彦态度亲昵,语气不掩赞赏:“逍遥姑娘,我可是特地从楼上雅室下来观你这支舞的。你还真是总能给人带来惊喜啊!今日这舞好像战场的女将军一般,英姿飒爽……”
钱浅一脸冷漠打断那啰嗦的恭维:“有正事儿么?”
楚彦嬉皮笑脸说:“哎呀好妹妹,咱们得有一年多未见了吧?你怎得还是这般冷淡!我今日花大价钱包了芙蓉轩,你便赏哥哥个面子,上去喝一杯,哥哥给你介绍几个煊赫门第的朋友认识!”
何青甚是愤怒,上前一步斥骂道:“哪来的登徒子!竟敢对将军夫人如此无礼?”
楚彦愣了愣,看向钱浅:“将军夫人?你成婚了?”
钱浅直接道:“对。”
楚彦追问:“哪位将军?”
钱浅冷言冷语:“与你何干?”
何青再次开口斥责楚公子:“不论她成婚与否,你都不该如此僭越!你看起来也是出身世家名门的,行事如此孟浪,就不怕辱没了家风?”
楚彦在钱浅身上吃瘪本就窝火,竟还被这无关紧要的小蚱蜢斥责,顿时将火气调转向何青:“你算哪根葱……”
柳彦茹刚想起身,却见钱浅直接挡到何青身前,“他是我的学生。”
她面色不虞,双目直直盯着楚彦:“楚公子是乐坊常客,当知乐坊的规矩。乐师舞师只献艺,不赔笑,更不陪酒。楚公子今日若执意要坏了这规矩,可休要怪我当众下了你的面子。”
那声音不大,却满是威胁之意,令楚彦脸色十分难看。
他知晓乐坊背后是云王、姚菁菁、徐芷兰,哪一个他都得罪不起。可就这样被一个小女子骂走,脸面上怎么过得去?日后还如何抬头做人?
沈望尘适时出现,将钱浅往后扯了一步,假意训她:“逍遥,你说说你,怎么每次都要与楚兄闹上两句?这么多年了,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说罢又亲昵地勾过楚彦的肩,打趣说:“楚兄你也是!就她这个臭脾气你还没领教够呢?偏偏每回都要逗她几句!”
轻轻两句把此事变成小小玩笑,干戈瞬间化玉帛。
楚彦给台阶就下,打着哈哈说:“郡王还不知道我吗?我就乐意让她怼我!”
“她不识逗!惹火了她,云王妃可是要炸毛的!那位小姑奶奶我可惹不起!”沈望尘拉着楚彦,热络道:“走走走,云王就在楼上,咱们一起去打个招呼。”
他拽着楚彦离开,微微回头瞥一眼钱浅,没再说别的。
吕佐也朝她颔首示意,随即跟了上去。
这一幕,被许多人看在眼中。
二楼正对楼下大堂的映月轩门口,一位华冠丽服、珠翠明艳的圆润少女愤愤骂道:“勾三搭四!不知廉耻!”
昌王隐在二楼角落的栖云轩,对沈望尘回头望的那一眼若有所思,随即听见少女的骂声,突然笑了下。
他拉过身后徐芷兰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兰儿还真是,交了个很不错的朋友啊!”
徐芷兰面对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整个人脸色都不好了,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说:“王爷,七皇妹看起来不大高兴,你是否过去问一句?”
昌王瞥了一眼那珠圆玉润的少女,“无妨。萱儿孩子心性,不用理她。”
钱浅早已收回目光,恍若无事发生,脸上的冷漠消失不见,语气温和地问何青:“何青,你怎么会来京都了?”
何青连忙回到位置,拿起布包匣子双手递给钱浅:“听闻浮生乐坊开始售卖曲谱了,大家伙儿托我来买几册带回去。这是一点黄芪、当归和党参,是咱们洮源县的特产,我特地带来给老师补身体,还请老师一定收下。”
“多谢你记挂。”
钱浅接过来,随手招呼来一个跑堂的,在她耳边轻语几句,将东西交给了她。
跑堂匆匆跑走,柳彦茹连忙示意二人坐下。
钱浅觉得宋十晏略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只当他们是跟何青一起的,便颔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何青还是对刚才的一幕深感愤懑:“都说这京都城富贵云集,我从前未曾得见,今日可算开了眼!难不成宋将军在这京都城里官还不够大?那人怎敢对老师如此孟浪?”
钱浅安抚性笑了下说:“你莫气。我与将军还未操持大婚,所以外人还不知。”
何青费解:“那老师为何不与那人说明?将军如此珍视老师,定不会叫这等无礼之徒欺负了你。”
钱浅又笑了笑:“如你所说,这里可是富贵云集的京都城。我若用了他的名头,麻烦只会更多更大!你不用担心,这点小事我自己应付得来。”
又一个跑堂的匆匆跑到钱浅身边,满脸为难地俯身说:“姑娘,云王在翠竹轩叫您过去呢!”
钱浅秀眉微蹙,正当桌上另外三人觉得她这下总要去应酬了,却见那红唇轻动,冷酷而直接地吐出几个字。
“不去!让他消停点儿。”
跑堂的一脸苦闷退下,宋十晏和柳彦茹对视了下,何青更如坐针毡。
他忐忑地说:“老师,既是王爷唤您,您还是去吧!皇亲贵胄不好得罪的。我这不打紧,就是顺便来看看您,带大家伙跟您问声好。您忙您的,见您一切都好,我这就回了。”
钱浅温和抚慰道:“不妨事,我有东西拿给你。”
恰好先前遣走的跑堂已然回来,钱浅从她手中接过册子放到何青面前:“这便是乐坊的曲谱了。我给你取了十册来,若是不够,你再去书肆买些。”
何青受宠若惊,连连推拒:“不不不,老师!学生自己去书肆买就好……”
钱浅笑说:“原本也是打算要寄给你的。其实你不必跑这一趟,曲谱刊印的量不小,想来再过一阵子,洮源县的书肆也会有售了。以后啊,就再也不会有人花重金买到假乐谱了。”
何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钱浅拍拍最上面那本,“这本是你的,其他的你留着送人。早些回去,说不定能赶得上在家过年。”
她说完站起身,何青也连忙起身,重重向她行了个大礼。
钱浅朝他和宋十晏、柳彦茹颔首行礼,翩然而去。
目送钱浅上了楼,何青才复坐回位置,爱不释手地摸着籍册,随手翻开第一册,却发现书册中赫然并列着两枚金币。
何青懵了,先前送书册的那个跑堂正好端着两碟子点心、一壶茶再次走来。
他连忙对跑堂的说:“姑娘,老师这书册你拿错了。这里面夹着金币呢,劳你快给她送回去!”
那跑堂扑哧笑了:“没拿错公子,这金币就是我们坊主叮嘱给你放进去的。你们这桌的帐她也结了,还有这茶和点心,也都是她叮嘱给你们送的。”
宋十晏和柳彦茹的诧异程度不亚于何青。
何青心里很复杂,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道:“那,就请姑娘替我谢过老师了。”
跑堂把茶和点心放好,对何青点头道:“诸位贵客请慢用,有何需要随时吩咐我便是。”
柳彦茹见何青十分低落,不解地问:“你老师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呢?”
何青牵强地扯起嘴角挤出个笑来,“老师她,很好。只是,她从不收我们的东西。我还以为,她这次总算收下我的一点心意了,没想到还是……”
宋十晏安慰道:“心意还是收下了的。只是她见你不远千里来此,一路舟车劳顿,希望让你回程的路上银钱可以宽裕些,能少些辛苦。”
何青瞬间觉得好受多了,感激地朝他行礼:“多谢郎君,也多谢夫人。”
钱浅才迈进房间,宋十安就旁闪出一把抱住她,“叫为夫给谁塞钱呢?”
钱浅揶揄:“不知道是谁就给啊?”
宋十安佯装委屈:“夫人下令,怎敢不从?”
钱浅亲了他一下才解释说:“是洮源县的那个乐师何青来了,你大概不记得了。”
宋十安诧异:“我当然记得!他竟还追到这儿来了?”
钱浅哭笑不得,“什么啊!他受人之托来京都城买些乐谱,顺便给我带了些黄芪、当归、党参。他大老远带来的,我不好不收、又不好白收,便让你塞两金币,当做还礼好了。”
宋十安这才满意,酸溜溜道:“既然如此,就当本侯买给夫人补身体的好了!”
二人没说一会儿,跑堂的又来敲门,说昌王来了,云王和云王妃一起请她过去。
钱浅蹙眉,知晓宋十安身份尴尬,便对他说:“昌王你还是不要见了。要不你先回去吧!晚一些我再找借口走。”
宋十安点点头,“正好我今晚打算回家一趟,我就先走了。昌王是个笑面虎,与徐王妃是全然不同的人,你小心些。”
钱浅笑笑,“放心,我会小心应对的。”
钱浅一进门,屋里人是真不少。
云王、姚菁菁,昌王、徐芷兰,沈望尘、楚彦,还有不少其他人。
昌王比云王更像东道主,热情地招呼她:“哎呦,可算把钱姑娘这位大忙人给请来了!”
钱浅礼数周全,态度恭敬,昌王又亲热地说:“别这么见外啊!你与我家兰儿、宥川夫妇是挚友,就别在本王面前拘束啦!”
沈望尘本来与姚菁菁挨着,见钱浅来了,便自觉挪开了个位置。
见姚菁菁示意,钱浅便坐到她旁边去了。
昌王神色亲和:“本王总听兰儿提起你,今日一见姑娘舞姿,当真惊为天人!四弟妹,你可莫怪皇兄说实话,皇兄瞧着逍遥姑娘这舞技,与你可不遑多让啊!”
姚菁菁半点没生气,落落大方地笑说:“二皇兄当真好眼光!论舞技,满京都城里能入我眼的可不多,钱浅是为数不多叫我敬服的!”
昌王便问:“以钱姑娘这舞技,早该名震京都才是啊!何故一直寂寂无名?”
姚菁菁知钱浅不喜应酬,便替她解释:“二皇兄有所不知,钱浅生性喜静,故而鲜少在人前炫技。”
昌王拉过徐芷兰的手,亲昵地轻轻拍着说:“原来如此。这点与我家兰儿倒十分像呢!难怪你们姐妹二人如此投契。”
徐芷兰脸色本就不大好,昌王这个动作更是让她直接黑脸了。
成日在一起相处,钱浅和姚菁菁立即就察觉到她脸色难看。姚菁菁当即推了一把王宥川,“二皇兄今日难得有兴致来咱们乐坊,你还不多与皇兄喝两杯?”
徐芷兰借机抽回手,给昌王倒酒。
昌王举着酒杯对钱浅示意,“来,钱姑娘!一起喝一杯。”
钱浅神情冷淡,“实在抱歉王爷。在下近来身体不适,日日都要用药,郎中叮嘱万不可饮酒,还望王爷见谅。”
昌王没想到她这么不给面子,动作顿时一僵。
反倒是楚彦见她果然谁的面子都不给,心里瞬间平衡多了。
姚菁菁连忙替钱浅解围:“是呢二皇兄!钱浅她身子不好,是个药罐子,喝不得酒。还是让宥川陪你喝吧!”
王宥川连忙举起酒杯:“皇兄,我陪你喝!今日定让皇兄你尽兴而归!”
而昌王脸上未见丝毫不悦,与王宥川喝了杯酒,再次关切地问钱浅:“钱姑娘身体如何不适?怎会需要经常用药?兰儿,你可有请过太医来为钱姑娘诊治啊?”
徐芷兰觉得他简直莫名奇妙,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王宥川接过话说:“请太医诊治过了。她血虚体寒,太医说需常年服药,精心调养上几年才能好转。”
“竟如此严重?”昌王诧异道,转而又看向徐芷兰:“兰儿,回头你看看府库里有什么钱姑娘能用上的药材,挑上好的给钱姑娘送去一些。”
徐芷兰惊疑困惑,正不知该不该答应时,便听钱浅开口拒绝了。
“多谢王爷好意。不是什么矜贵的病症,药材都很常见的,王爷无需记挂。”
昌王亲切地说:“钱姑娘不必与本王见外。我家兰儿难得有个投契的至交好友,本王高兴还来不及!回头定要常来府中坐坐,与我家兰儿以琴会友,说话解闷儿才是!”
徐芷兰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谢王爷。”钱浅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另外几人开始与昌王、云王、沈望尘喝酒,钱浅悄无声息地把身体往后挪了一点,微微垂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
她没注意,自己悄悄往后挪的时候,沈望尘嘴角微微勾了下,只觉得他今日十分冷淡,仿佛不认识她一样。
昌王时不时瞟来一眼,让钱浅感觉如芒在背。
她见过昌王几次,发觉此人心机深沉,狭长的笑眼里时常闪烁过几分暗芒,是个满心城府的人。夏锦曾耳提面命地让她离昌王远远的,徐芷兰也说昌王并不喜欢她,娶她也只是为了当年她父亲所在的吏部要职。
钱浅很清楚,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对自己关切看重的,唯一的理由就是冲着宋十安了。
稍微捋一下就能明白,宋家手握凌云军,宋十安如今是凌云军主帅,这可是一股重要的拥护力量。然而这股力量现在却站在正统皇太女那方。昌王大概是想拉拢宋十安,却无从下手,如今得知了二人的关系,便想利用她与徐芷兰的私交,通过笼络她来招揽宋十安。
她本无意卷入权位之争,可与宋十安在一起了,即便再怎么低调也不可能逃得过去,倒也早有心理准备。
钱浅喝着茶水枯坐了一阵儿,见他们没有散去的意思,再次借口身体不适,向众人告退。
昌王并未多做挽留,客气两句便放她走了。
沈望尘的心才微微落地。
又过了一阵,众人大都有了醉意,沈望尘佯装醉酒,也起身告辞。
昌王借口如厕,跟沈望尘到一偏僻角落,问:“听宥川说,这位逍遥姑娘还是你介绍给他的。”
沈望尘面不改色心不跳:“她原是个写话本的著者,宥川那时打算请她著书立传,我想为表兄您拉拢卓家的势力,所以特地给她送了重礼,求得她答应此事。实际我这个介绍人只比宥川早几天认识她而已,并不相熟,不过是为了给表兄办事罢了。”
昌王微微挑眉,“可我看,她与你们相处很不错呢!”
沈望尘道:“表兄有所不知,此女子面冷心冷,性情寡凉。我也曾想过加以利用,可她实在油盐不进,最终只得放弃。”
昌王又问:“那你可知,她便是宋十安对外高调宣告成婚的那位神秘夫人?”
“什么?”沈望尘佯装诧异,“那女子竟是她?表兄,用不用我生擒她,用她来诱杀宋十安?”
昌王笑着拍拍他的肩,说:“你在西蜀已错过杀他的最佳时机了,莫要再轻举妄动。试试以她为突破口,笼络宋十安。宋十安如此看重她,宥川和姚菁菁也对她另眼相待,若咱们好好加以利用,说不定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沈望尘笑容牵强,“但凭表哥吩咐。”
看着沈望尘离去的背影,昌王在摇曳的烛光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有意思。望尘对这位逍遥姑娘,怕是动了情啊!”
跟在身边的近侍疑惑道:“王爷是如何看出来的?二人在席间好像连话都没说过。”
昌王笑得很开心,“就是这样才奇怪啊!望尘一向以风流浪子著称,最喜与姑娘调笑。这位钱姑娘气质容貌均属上乘,若他当真不知她是宋十安的夫人,又为何一反常态,不敢与她说话,甚至连看她都不敢呢?更何况,他与宥川几人关系亲近,连兰儿都知道钱姑娘就是宋十安的夫人,他又怎会不知?”
近侍又问:“那他刚才还说要利用此女子诱杀宋十安?”
昌王笑道:“所以我才说他动情了。如此刻意撇清关系,分明是想护着佳人呢!”
近侍恍然大悟,恭维道:“还是王爷您慧眼如炬!”
昌王心情愉悦地转身往回走,“哎呀,真是天助我也!这样一个人物,我怎么没早些发现呢!”
沈望尘一出乐坊,脸便阴沉下来,墨色的眸子透出阴鸷的冷意,对吕佐命道:“派人盯紧昌王的动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