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李顺掸落了衣裳上的冰霜。


    他找掖廷乐工换好了“求凰”的琴弦,再马不停蹄送到月室的时候,已经朝阳初上了。


    还没走进宣室,却听陛下对丞相说,要即刻启程,亲自去一趟淮阳国。


    他的双腿几乎软了。


    苏丞相也有一样的顾虑:“陛下,明日就是除夕了,要不然,等过了元日,再行启程?”


    萧珣盯着疆域图上的颍川:“此事……刻不容缓。”


    苏澹又劝:“雪灾之地,状况且不知如何,陛下九五之尊,身子金贵,其实可以先派光禄大夫执节前往,等到一切平顺,再行视察……”


    “如果是他,”萧珣转过头,看着苏澹,微不可察地笑了笑,“也会这么做。”


    动身之前,他去诏狱看了瞿阳。


    瞿阳在不见天日的诏狱多日,有了疯癫之形:“陛下,你想杀我,就赶紧杀了!老臣,绝无怨言。”


    他身形佝偻,站在萧珣的跟前,居然只齐肩高。


    他又慢慢变得更低了,头埋到了尘埃里,在那里咚咚地敲着满是污秽的地:


    “只求,求陛下,我的女儿,清如,她秉性纯善,她是无辜的,求陛下施恩。”


    这是瞿阳第二次求萧珣了。


    萧珣有些无奈,用手抵了抵一宿未眠而发胀的额头。


    第一次,是在半月之前,瞿阳彼时还是高傲地仰着头,下到了诏狱,却宛若到了白虎殿的正堂。


    那时,萧珣听见他的“恳求”,轻描淡写,一口应下:“好。朕答应你。”


    当他看到了瞿阳难以置信的神情时,笑了。


    诏狱鬼火一样的灯影里,萧珣的笑,看起来诡异而渗人。


    “瞿清如,朕会给她恩德。”声音也是阴恻恻的,“她可以自行选择,毒酒,还是白绫。”


    他看着瞿阳像一只暴怒的虎,向他扑来。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连在诏狱墙壁上的铁链,将瞿阳的双手,脖颈,和脸,撕扯得渐渐扭曲,又缓声说,“或者,还是汤药吧。她喜欢喝汤药,她的阿母,喜欢给别人灌汤药。故而,汤药,想必,最合适了。”


    景和四年,春寒料峭。


    不知什么时候起,宫中开始有了帝后不和,甚至从来不曾有过床笫之事的传言。


    任何的传言,都是有心之人刻意为之罢了,萧珣心中了然。


    他顺理成章怀疑是椒房殿的宫人,长御,女史,彤史令,还有他自己身边的人,王福。


    但他并不在意。


    瞿阳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还能将他捆到瞿清如的榻上吗?


    不过是,再给瞿清如喝一些,养颜药,补气药,坐胎药。


    二十岁的女子正是花一样的年岁,灌了太多的药下去,再美的花也要寂灭了。


    瞿清如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椒房殿摆在正殿之上的盆景,不到两日,就枯萎了下去。


    宫人换得勤,但转日又成了焦黑的样子。


    传言甚嚣尘上的时候,瞿清如又一次跪在了萧珣的跟前,跪在了他往偏殿的去路上。


    “陛下,妾求求你。”


    “皇后,有什么事,起来再说。”


    “陛下,外头的传言……”


    “外头的传言多了,不必在乎。”


    先前,还有许多说皇后不孕,或是说陛下不行的传言,他都不以为意,也就这么过来了。


    对于肉眼凡夫,床笫之事,宫闱秘闻,最博人眼球。


    其余的,反而都盖在其下,不屑一顾,不值一提了。


    皇后不肯起身,眼角泛红:“妾的阿母,今日带了女医,要为妾查验身子……”


    萧珣才垂下了眼帘,看着瞿清如脸上的羞愤之色,渐渐蔓延成了漫天红霞。


    她的双手发着颤,伸向了腰间的束带。


    随着玉组佩的哗然轻响,罗衫委地。


    萧珣缓缓地蹲下身:“皇后,春天到了。”


    他拾起地上的衣裳,覆到了瞿清如的肩头,“但这天还太凉。”


    然后起身,绕了过去。


    身后只听见了细微的,绵绵不绝的抽泣。


    瞿晏让人把汤药灌到林鸢嘴里的时候,萧珣正在上林苑。


    他以去岁年末遇刺为名,召见了领长水宣曲胡兵的长水校尉。


    在此之前,他已重新部署了长安城内的军防,撤换了羽林军长官,和一部分羽林骑,同时,又选了三辅,陇西,北地,上郡等地的良民对羽林骑进行增补。


    就连常驻于未央宫与长乐宫的南军,也进行了整顿。


    到底是一个无依的人,早早的失了父母,没有什么亲人,又在温室中长大,连血都没见过。


    受了行刺,栖栖惶惶,就像惊弓之鸟。


    瞿清川那时在瞿阳的揠苗助长下,从侍郎官擢升成了九卿之一的光禄卿,职掌宫殿门户宿卫,兼从皇帝左右,因上林苑中护驾不力,被萧珣贬去了朔方,做都尉。


    朔方郡远离长安,不属于关中三辅,不过接漠北,连西域,是要塞之地,屯兵之所。


    而都尉兼掌边防戍卫,其实有相当实权。


    瞿阳纵然舍不得独子离自己得太远,但深知自己儿子是什么样的德行,萧珣这样的安排,已然是顾及大司马大将军的颜面,只算轻惩而已。


    而瞿阳的父兄都曾征战匈奴,立下过赫赫战功。边防部队之中,还有不少是瞿氏旧部,能够关照年岁不大,为人轻狂的瞿清川。


    同时,萧珣又提出,瞿阳的侄儿瞿清山为人忠直,欲将之提拔为奉车都尉,令其领尚书事。


    奉车都尉虽不及光禄卿,手下只有舆马,没有军队,但为皇帝近臣,秩比二千石,位次九卿。


    打一巴掌给一甜枣,巴掌不达肉底,而甜枣无比香甜诱人——瞿阳本来只想将这个年纪轻轻的侄儿送入南军历练,先担任秩俸千石卫尉丞。


    那厢,瞿清川早就苦于瞿阳管束,身为九卿之一,却动不动在家受鞭笞,掌手板,惹阿母流涕,还惹家仆笑话。此次,能带着羽林军中的狐朋狗友,一道去天高皇帝远的朔方郡,正是求之不得。


    没等瞿阳开口,他就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安排好了一百家丁,一百护卫随行,上路了。


    听说,还有十多名秦楼楚馆的头牌歌姬舞姬,化装成男子模样,混在其中。


    这一次贬谪,除了在与他的阿母作别之时,抛洒了几滴泪,转头,就是一路载歌载舞,喜气洋洋。


    酒后狂言,他甚至揽着美人在怀,由衷感谢了萧珣,感谢了上林苑的那位刺客,废太子谋逆案的遗孤。


    自从萧珣将林鸢留在了椒房殿偏殿紫宸阁伺候,皇后依然亲切地唤她“妹妹”,送来的汤药与吃食也源源不断。


    不过,长御一直对此冷眼,在皇后转身离开后,也不曾因为皇后对林鸢的青眼,而对林鸢有所亲近,或者少些苛待。


    而林鸢一直乖顺,不逾矩,从不恃宠而骄。


    椒房殿中都是人精。


    眼尖的人,渐渐看出来了,大约是没有“宠”的,没有宠,又如何骄呢?


    林鸢仍是紫宸殿中的宫女,陛下从来不提,要给林鸢一个名分。


    他不提,皇后自然也不会提。


    依照瞿阳和他夫人瞿晏的意思,还有历朝历代的前车之鉴,一个没有名分,又不受宠的宫人,去母留子,最合适不过了。


    然而,皇后纡尊降贵的一声“妹妹”,唤了一年有余,林鸢的腹中也不见动静。


    于是,这声“妹妹”也慢慢敷衍与稀少了起来。


    到了景和三年,已经稀释得没有了。


    一个会暖床的王福罢了。


    萧珣并不喜欢她吧,至少瞿清如从萧珣的眼神里,看不出零星半点。


    哪怕萧珣性子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但喜欢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


    所以,瞿清如仅是幼时在承明殿见过两次,就知道了,他喜欢的人,是苏婵。


    哪怕那个宫女,长得有几分像苏婵,又怎么样?


    直到这个宫女为萧珣挡了刀。


    瞿清如看着萧珣疯了一样,在上林苑本属于帝后燕寝的承光殿的床榻边上,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守了整整三夜。


    她看到了,许多人也看到了。


    瞿阳,还有瞿晏。


    她猜错了,他们都猜错了。


    不久,大司马夫人把那副汤药,灌到了林鸢的口中。


    林鸢……


    萧珣难以想象,她病中身子孱弱,是怎样用尽了气力,挣脱了压着她手脚、朝她嘴里灌药的侍女。


    她说她紧咬了耳杯边沿,不肯松口。


    也许就像当日,她不肯松开手上的玄铁刀一样。


    大司马夫人送来的药,一半泼到了案几上,一半泼到了送药的侍女身上。


    萧珣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满地狼藉,还有,脸色雪白,唇角滴血的林鸢。


    案几上残余的药,以及侍女衣衫上的药渍,成了瞿晏的罪证。


    瞿晏知道了皇后多年无子,并非身体有恙,而是未有床笫之事,宛若晴天霹雳。


    她被蒙在鼓里,竟还心甘情愿地劝皇后,往皇帝的榻上送女人,想起来,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拳头恨恨地砸下,恍悟了,皇帝受刺客行刺的那日,为何屏退下人,独行于苑——并非是因为,那是他阿母被先帝赐死过世的时日。


    他的身旁有林鸢,一个卑下的,低贱的宫女,一个孽妾,占了皇后本该站着、躺着的位置。


    宫里宫外,朝野上下,开始传一首不明由来的歌谣:


    孽鸟于飞,差池其羽。


    椒房徊翔,始啄皇子。


    孽鸟。


    鸷鸟。


    她的恨意像一团火,愈燃愈烈。


    趁陛下不在宫中,她要了断林鸢的生机。


    萧珣遂了她的意。


    让太医令宣称林鸢怀了皇嗣,且落了胎,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两年里,他借着皇后不孕的由头,将太医署大半都换成了他的人——这也是瞿阳的言传身教啊。


    剩下那几个,由瞿氏安排在太医署的医工,事后被绑了起来,禁不住严刑拷打,也禁不住家人死亡的威慑,承认了,林鸢若是同皇嗣一道,死在了这一遭,就会被当做是,“季节失序,当暖反寒,阴阳易位,从而,旧伤复发,阳虚阴亏,气血耗尽,亡”。


    羽林骑新任的长官光禄卿凌风,加强了宫禁巡逻。


    他在宣室殿的阶下,见到行色匆匆的陌生侍女,例行问话,察觉神色有异,将人扣留了下来。


    稍后,从她提着的笥箧里搜出了沾了药痕的衣衫。


    大司马夫人瞿晏因“谋害皇嗣”,下了狱。


    瞿清如被送到了上林苑昭台宫的冷殿,名曰,因其母之故,大悲大恸,去那里养病散心,实则幽居禁足。


    瞿阳独揽朝政这么多年,他太忙了,也太骄傲了,他在白虎殿上高扬着头,挥斥方遒,直到此时,低下头,才看出来,那个可怜兮兮的,由先帝托孤的雏鸟,在他的影子下,早已生出了利爪,长全了羽翼,有着鹰一样阴鸷的眼。


    那双眼睛里长着锐刺,长着剑刃。


    盯着瞿阳。


    他要飞。


    他要杀。


    蛰伏了这么多年,让瞿阳几乎忘却了,他是太祖的子孙,武帝的亲子。


    萧珣一步一步走近,看着诏狱的吏卒燃起的灯,幽幽地照亮了瞿阳的脸。


    “朝里朝外,连稚子口中,都唱着那歌。我的夫人,身为人母,岂能不恨?她有错,却无过!一个宫女,魅惑君心,让皇后空成摆设。这样的孽鸟,难道不该除之?”


    “孽鸟?”萧珣冷冷打断了他,“那首诗,难道不该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么?”


    他盯着瞿阳,缓声说,“没记错的话,大司马夫人,不是单名一个‘晏’字?”


    瞿阳愣了少顷,忽然仰天长笑了起来,一会儿,这笑变得森然,变得狠厉:“是你设计的?”


    “设计了什么?”萧珣挑眉问。


    瞿阳的指甲嵌入了诏狱的木栅:“你故意,放出了那些话,那些谣言,那首歌,说帝后不和,皇后受冷待,你却去宠一个宫女,让我的夫人,发狂生恨,动了害人的念头。”


    “若心里本无恶念,怎么会因为朕宠爱一个宫女,就行了大逆之事呢?”


    萧珣掸了掸一路走来,沾染了诏狱尘埃的双手。


    木栅上有了斑斑的血迹:“你知道,我的夫人会行杀害人之事,却任由着那药,入了未央宫,灌到了那个宫女的口中,是不是?”


    “大司马夫人,出入未央宫,不是向来都同出入自家的大司马府邸一样么?”萧珣负起了手,悠悠道。


    “你恨的人是我,却步步算计我的妻女,逼着我儿谋反。”瞿阳的脸落在暗处,越发狰狞,声音凄厉,“好算计,好手段啊!”


    萧珣唇角一扬,反朝他走近了一步:“瞿清川通敌谋反的兵马,难道是朕送给他的吗?”


    瞿阳的眼像将熄的烛火,忽然跃动,亮起了一点:“上林苑!上林苑里的刺客,是不是你……”


    他抓着木栅的手,鲜血淋漓。


    鬼火一样豆大点的灯,映着萧珣的眸子,闪烁不定,阴冷的风,从二人的周身穿过:“说起来,还是要谢瞿大司马。这样的好算计,朕在天狩三年,就该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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