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花呗雏形

    刘老实浑身一哆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灶台。


    王氏一早儿煮好的稀粥还温在陶罐里,敞开口的上方,正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白烟。


    他抖着手舀了小半碗,小心翼翼吹凉,又捏起一粒莹白药片,一并送到刘氏唇边。


    刘氏眼皮沉重,顺从地吞咽下去,又啜了几口寡淡的米汤。


    片刻后,她合上眼,再次沉沉睡去,眉宇间那层积压的死气似乎被温水化开了一点。


    胸腔里传来的呼吸声虽然粗重,却稳稳当当,一声接着一声。


    刘老实僵在原地,手里还端着空碗,碗沿残留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剩下的八粒药片,又看看老娘明显安稳了许多,呼吸不再那么骇人的睡颜,一股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攫住了他。


    这药……竟是真的?竟如此神效?!


    这般神药,京城里怕都是稀罕物,他怎会……怎会轻易赏给自己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吏?


    自己又能回报他什么?


    “当家的……”


    王氏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多的是惊疑不定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娘……娘刚才好像……没那么憋得慌了?呼吸顺溜了点?”


    “这……这药……”她看着刘老实手中的纸包,眼神复杂,“要不……还是请吴郎中再来瞧瞧?心里也踏实些。”


    刘老实猛地回神,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对!对!请吴郎中!我这就去!”


    他丢下碗,拔腿就往外冲。


    吴郎中就住在前头路口拐角的第一家,这个点正是他开门的时候。


    门板刚吱呀一声拉开,吴郎中就觉得一阵风扑面而来,紧接着身子猛地腾空,撞在一个结实的后背上!


    “哎哟!哪个杀千刀的毛头小子!撞死你爷爷我了!还不快放下来!”吴郎中眼前发黑,破口大骂。


    刘老实闷闷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吴老,对不住,对不住!我娘……她好像缓过点劲儿来了,我这心里实在没底,只能劳烦您再去看看!”


    “好你个刘老实!”吴郎中气得直哆嗦,“你爷爷我看你家贫,可怜你老娘,诊金药钱都给你省了!你倒好,学会恩将仇报,大清早来掳人?!就算你老娘真缓过来……”


    他骂到一半,猛地顿住,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刘老实刚才说什么?他老娘缓过来了?!


    这怎么可能?!


    他前几日才搭过脉,沉涩欲绝,分明是将死之兆啊!


    县城不大,巷子挨着巷子,刘老实几步就把人背回了家。


    他将吴郎中推到老娘刘氏炕前,自己则紧抿着嘴,眼巴巴地盯着,神色激动又紧张。


    吴郎中看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憋了一肚子的火想骂又骂不出,只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打着哈欠,带着十二分的不信,漫不经心地搭上刘氏枯瘦的手腕。


    手指甫一接触,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了,残存的睡意一扫而空!


    他下意识地抖了抖肩膀,屏息凝神,三根手指反复在寸关尺上切按,脸上的神色从惊疑飞快地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真他爷爷的邪门了!”吴郎中连连摇头,捻着稀疏的山羊胡,声音都拔高了几度,“前个儿来的时候,你老娘这脉象沉涩欲绝,分明已是油尽灯枯,神仙难救的光景!”


    “今个儿怎么就沉中略稳,那浮滑欲脱的凶兆也减了大半?!”


    他猛地抬头,瞪着刘老实,目光如炬,“老实!给你爷爷我老实交代!你到底给你娘吃了什么好东西?莫不是真得了仙丹?!”


    刘老实心口猛地一跳,对上吴郎中那几乎要把他看穿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了袖袋里那个小小的纸包。


    他吸了吸鼻子,焦躁不安的心定了定。


    县太爷没骗他!这果然是神药!他老娘真的有救了!


    他干涩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含糊道:“没……没啥稀罕的,就是……昨儿去县里,碰巧遇着个走方的游医,给了几粒白丸子……说是……祖传的方子,让死马当活马医……”


    声音越说越低,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吴郎中对视。


    吴郎中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几眼,终究是没再追问,只重重哼了一声:“罢了!你小子嘴紧,你爷爷我也懒得刨根问底!”


    “不过这游医……怕是个有真本事的隐世高人!你老娘这脉象,算是稳住了!”


    “虽不敢说立马生龙活虎,但若能照此下去,好生将养着,别再招风受寒,这鬼门关……兴许真能熬过去!”


    他说着,提笔唰唰开了几副寻常温补调理的方子,又再三叮嘱务必静养,这才揣着满肚子的惊疑和探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送走吴郎中,刘老实倚着破败的门框,只觉得浑身被抽干了力气。


    王氏走过来,轻轻拉住他冰凉的手,低声道:“当家的,吴郎中的话……你也听见了。那药……是县太爷给的吧?不管怎么说,娘这口气……像是缓过来了点。”


    刘老实沉重地点了点头,心头那点茫然和惊疑被一种更沉甸甸的东西压住了。


    是感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不管县太爷图什么,”王氏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她一贯的务实,“他赏的药,眼下是真救了咱娘的急!还有那十吊钱,解了咱家的燃眉之急。”


    “咱做人,得讲良心!那昧下的五吊钱,本就是错的,就算没有这恩情,也该想法子还上!”


    “咱不能做那忘恩负义、贪得无厌的小人!”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当初我愿意跟你,就是看中你老实本分,不是那偷奸耍滑的性子。”


    “你这次犯错,我知道是因为我们实在无路可走了,所以没拦着你。”


    她伸出手,用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抹去刘老实脸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点灶灰,“可我这些天,心里没一刻不悬着,生怕你出事。”


    “如今既然新来的县太爷点明了,你就痛痛快快还了吧,我这心里也安稳些。”


    “更何况,咱还剩下五吊钱呢。娘眼看着渐渐好了,又有了这钱……”


    她顿了顿,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这几年里极其少见的暖融融笑容,“咱们的日子,总归是有了盼头……”


    王氏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刘老实心头那点侥幸和迷茫。


    是啊,他刘老实什么时候也学着那些衙门里的油滑吏员,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他猛地吸了口气,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你说得对!这钱,得还!我这就去找县太爷!”


    ——


    云朔县,县衙后院。


    几丛枯草从青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墙角堆着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碎瓦砾。


    地面像是刚被潦草扫过,留下几道湿漉漉的水痕,在晨光下泛着微光,更衬得院子空空荡荡,了无生气。


    李景安只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正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舒展着肢体。


    他时而双臂平举,如白鹤亮翅;时而下蹲马步,又骤然弹起。


    嘴里还念念有词,吐字清晰却闻所未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动作虽显生涩,甚至带着病弱之躯特有的滞重,却一丝不苟。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几缕乌发。


    刘老实抱着那沉甸甸的五吊钱,正巧撞见这一幕,惊得下巴都快掉在地上。


    他僵在月洞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只觉这位县太爷愈发神秘莫测。


    这……这莫不是某种驱邪祈福的秘法?还是……仙家导引之术?


    “刘老实?”李景安一套动作做完,气息微喘,脸上倒少见地透出点活泛气。


    他瞥见门口呆若木鸡的人影,随手抓起搭在石凳上的布巾擦了擦汗,中衣汗津津地贴在背上,透出伶仃的肩胛骨,“这么早?有事?”


    刘老实如梦初醒,“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他双手将那五吊钱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和羞愧:“大人!小的……小的有罪!小的糊涂!小的不该做那欺上瞒下,蒙昧良心之事!”


    “这是小的,小的先前昧下的那五吊钱!小的特来归还!谢大人赐药救母大恩!大人恩同再造,小的……小的……”


    他语无伦次,涕泗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昨夜母亲服药后那明显顺畅起来的呼吸声,不断地在他脑中回响,让他感到既感激又惶恐。


    李景安看着那五吊沾着泥土的铜钱,又看看地上痛哭流涕、言辞感激的刘老实,心中那根紧绷了一夜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这一晚上,不仅刘老实提心吊胆这,连带着他也实在担忧得紧。


    虽说系统从未出过错,可万一这古人的体质与现代人不同呢?


    万一刘老实他母亲体质特殊,恰好对他给的药片中的某种成分过敏呢?


    那岂不是谋算不成,还害了他人性命?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npc,一段没有生命体征的数据,但李景安依旧心里十分不安。


    如今见人来了,话里话外又都是母亲好转的意思,那份悬着的心也总算是能落地了。


    李景安呼了口气,踱步过去,弯腰虚扶了一下:“起来说话。”


    刘老实哪里敢起,只把身子伏得更低。


    李景安直起身,目光扫过那五吊钱,轻轻一叹:“这五吊钱,于县库那巨大的窟窿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九牛一毛。杯水车薪,九牛一毛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平和了些,“你家中境况,本县知晓。老母卧病,妻儿待哺,正是艰难之时。”


    “这钱,你且拿回去,好生安顿家用,莫要再让家中老小饿着冻着。”


    刘老实猛地抬头,震惊、茫然、一丝不敢置信的窃喜交织在脸上:“这……这如何使得?小的……小的……”


    “本县说使得,便是使得。”李景安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是,刘老实,你须得记住。贪墨公帑,国法难容!”


    “此番本县念你初犯,且家中困难,又有前任欺瞒诱骗在前,实在情有可原,故而网开一面。”


    “若再有下次——”


    他声音陡然转冷,虽依旧带着病弱的微哑,却如冰棱刺骨,“定严惩不贷!”


    “不敢!小的再也不敢了!”刘老实慌忙叩头,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却又被另一种沉甸甸的感激压着。


    “那……那这五吊钱……”他大着胆子,试探地问,“等到今年秋粮入库时,小的一定如数补缴?”


    李景安闻言,苍白的唇角忽地向上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他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在刘老实眼前晃了晃,慢悠悠道:“秋粮?太迟了。本县这里,有个新法子。”


    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些,那双因运动而难得清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我们采取——月供制。”


    ---


    京城,紫宸殿。


    殿外那横亘苍穹的巨幕,流淌着云朔县衙后院里那场“月供制”的对话。


    文武百官垂手肃立,乌纱帽下的脸色各异,


    惊疑、震撼、揣测……种种情绪在无声发酵。


    方才天幕上李景安那套诡异的“导引之术”和“月供制”的惊人之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声却汹涌的涟漪。


    柳将军率先出列,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地打破了沉寂:“启禀陛下!末将已查明,此等异象,唯京城上空显现。”


    “京畿之外,万里晴空,并无此幕。各处关隘、暗哨亦未发现此幕投射之源头,仿佛……仿佛凭空而生!”


    龙椅上,萧诚御支着肘,食指指腹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冷的羊脂白玉扳指上摩挲。


    听闻柳将军回报,他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缓了一瞬,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抹锐利如鹰隼的审视略微收敛。


    “唯京城可见……”


    他低声重复,声音清越,听不出喜怒,却让殿中所有人心头一凛。


    身为帝王,他太清楚这天幕所展露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那少年县令手中的“神药”,那匪夷所思的“月供”之策,乃至那看似病弱却手段奇诡的本人,都将是极有可能颠覆这个时代一切的存在!


    这些若被虎视眈眈的外族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传朕旨意。”萧诚御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即日起,九门封闭!无朕手谕,任何人等不得出入!”


    “五城兵马司、金吾卫,严查街巷,凡有私议、传播天幕异象者,皆以妖言惑众论处,收押待审!”


    “遵旨!”殿前侍卫统领与柳将军齐声应诺,声震殿宇。


    旨意传下,萧诚御的目光终于从殿外那奇幻的巨幕上收回,缓缓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在了左侧班列中一个须发皆白、脸色惨白如纸的老者身上——太医令陈奉。


    “陈卿。”


    萧诚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陈奉浑身一激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


    “臣……臣在!”陈奉踉跄出列,扑通跪倒,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官袍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悔恨交加。


    那药丸!那该死的白色药丸!


    他昨日在巨幕上初见时,心中只有冷笑与鄙夷。


    一个病弱公子哥儿,为了在穷乡僻壤收买人心,竟弄出这等闻所未闻的“仙丹”?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甚至盘算着,待那刘氏吃了无效甚至出事,正好借机弹劾工部侍郎李唯墉教子无方、欺世盗名、甚至浑泼脏水,污蔑同僚,居心叵测!


    届时,工部那几块肥缺……可就有机可乘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药竟是真的,还药效还如此神速!


    简直……简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抽得他眼冒金星,心胆俱裂!


    若早知如此,在巨幕初现李景安妄言“药出太医院”时,他就该立刻站出来厉声驳斥,戳穿这谎言!


    或者……或者立刻暗中派人去查,这该死的药丸到底从何而来?


    是太医院中有人胆大包天私藏秘方?


    还是……还是那李景安,真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


    何至于像现在这般,被架在火上烤,进退维谷,任人宰割!


    “天幕之上,云朔县令所用之药,”萧诚御的指节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敲,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形制特异,药效如神。”


    “朕倒不知,太医署何时竟研制出此等神药,还能……流落到一个偏远县令手中?”


    来了!


    圣人的责难,它终究还是来了!避无可避!


    陈奉只觉得心口被那一声‘笃’狠狠砸中,瞬间窒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喘息一下,随即,他猛地抬起头,老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濒死挣扎般的恐慌,声音抖得不成调子,:“陛……陛下明鉴!太医署……太医署绝无此药!臣……臣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陛下!”


    “此药形制前所未有,绝非署内任何丸散膏丹可比!”


    “臣……臣以阖家性命担保,太医署上下,绝无此物!绝无此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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