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良田不产粮

    刘老实跟在王氏族老身后,脚踩在县衙后堂的青石板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手心濡湿,心里像揣了个活蹦乱跳的兔子时代,七上八下的蹦跶。


    昨个儿他早早就回了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硬着头皮,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一气儿的同自家的婆娘王氏说了。


    王氏的脸上果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但她没说什么,只神色木讷的抓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出门子去了。


    这一天,刘老实连个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王氏再被他惹得不高兴了。


    可谁知道今个儿早上,王氏一大早便出了门去,请了这位族里以“铁面”著称的老太爷来,开口便是:“我同意了,但你得带着族老一道去。”


    刘老实低着头觉得王氏太过小心。


    李县太爷那样好的人,连救命的药都白给了,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可王氏的话硬邦邦:“带上族老,防的不是官,是人心。”


    “官字两张口,你知道他披那身皮久了会不会变样?”


    “这世道多的是见利忘义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刘老实闷着不说话。


    这种人他当然见过了,不但见过,还见着多着哩。


    但他就觉得李县太爷不是个坏人。


    哪里有坏人会舍得把自己保命的东西给别人哩?


    王氏看他这样,便知他在想什么,无奈叹息:“便是他不变,他身边的人就不变了?”


    “当家的,你是一根筋的,我放心不下。但若有族老在,立字为据,三边验证,我这心里啊,才踏实。”


    刘老实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和这位对谁都一视同仁、刚正得近乎古板的族叔公一道来了。


    “进来吧。”内室传来李景安的声音,清朗,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刘老实和族老掀帘进去,都愣住了。


    李景安歪在一张半旧的架子床上,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单薄中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下颌线条愈发清晰瘦削。


    他像是刚从昏沉中醒来,眼睫半垂,带着一种化不开的倦怠。


    刘老实看得心头一紧,心底腾腾的生出几股子热气来。


    他昨个睡得早,也睡得死,未曾真亲眼见着做夜发生的事儿。


    可早上一起就听说的那场夜半捉拿张贵的凶险。


    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一看李景安,脑子李瞬间有了画面。


    忍不住暗自咋舌:这这这……张贵这群咋这么坏哩,给这么好的县太爷气成这个样子。


    刘老实喉头滚动,笨拙又真心地开口:“大、大人,您…您身子还好吧?昨夜……可曾伤着?”


    语气里是毫不作伪的关切。


    家中的重担因李景安而卸下,如今他这满心满眼的,都是对这病弱恩人的担忧。


    李景安微微牵起唇角,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意。


    他摆了摆手,声音微哑带咳:“无妨,老毛病了。说来也怪,自打这县里…嗯,事情顺了些,”


    他含糊地带过“繁荣度”,咬字又清晰了一点:“这胸闷气短的毛病反倒轻了不少。虽还是容易乏,咳两声,倒不至于像先前那般喘不上气,憋得慌。”


    话是这么说着,李景安的心中掠过一丝异样。


    莫非那“繁荣度”还有滋养病体的功效?


    李景安笑着谢过刘老实的关心,目光落在旁边沉默肃立的老者身上,脸朝旁微微一侧,目光透着询问。


    刘老实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躬身:“回大人,小的…小的和家里商量过了,厚着脸皮,想跟您借…借五吊钱。”


    他紧张地搓着手,侧身引荐,“这位是小的族叔公,王家的族老,最是公正信义。”


    “小的…小的请叔公来,做个见证,立个字据,心里也踏实。”


    李景安,闻言目光结结实实的落在族老身上。


    老人须发皆白,皱纹深刻,眼神却锐利清明。


    他背脊挺得笔直,布满厚茧的大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指甲缝里满是泥土的痕迹。


    李景安心中了然,先是指着一旁简陋的椅子,温言道:“老人家请坐。”


    又唤了一声,“木白,取五吊钱,还有笔墨纸砚来。”


    很快,五吊沉甸甸的铜钱放在桌上,旁边是铺开的纸,磨好的墨。


    李景安撑起身,靠坐在床头,接过笔,刷刷几下,一蹴而就。


    但在递出去的时候,李景安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羞色。


    他的字迹歪歪扭扭,像一群刚出壳,只知道乱爬的小蝌蚪。


    许多笔画都有明显省简,横不平竖不直,族老侧头觑眼看了个,只能勉强能认个大概。


    “今又刘老实借县衙库银五吊,一年为期,利钱三分五厘。”


    末了,署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写罢,他轻轻吹了吹墨迹,将字条递给一直沉默观察的族老:“老人家,劳烦您过目。”


    族老指腹捻着粗糙的纸面,再三辨认着那些奇特的简笔字,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他素来不喜与官打交道,总觉得官字两张口,吃人不吐骨头。


    可眼前这位年轻县太爷,病弱至此,毫无架子,行事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利落。


    再想起他今个儿一来便听到满街再说的杀恶吏之事,族老紧绷的脸色终究缓和了一分。


    他难得地拱了拱手,声音干涩却带着一丝敬意:“李大人行事,光明磊落。”


    李景安咳了两声,摆摆手,笑意清浅:“老人家言重,本县不过是按规矩办事,算不得什么。”


    “说来,倒是本县占了便宜,这点利钱,也算给衙门添个进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族老那双布满厚茧的手上,自然地转了话题,“听刘老实说,老人家家里,田产是村里顶好的?”


    刘老实恍惚了一下。


    这话从和说起?


    他怎么从不记得自个儿有和县太爷提起过这些事?


    族老闻言,瞪了刘老实一眼,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愁苦。


    “地是好地,向阳,近水。可……唉,收成总是不济。”


    “一亩地,好的年景,也不过收个一石出头。”


    李景安眉心微蹙。


    那盐碱地不长庄稼是天理,可这好田也如此低产?


    这不应该啊……


    难不成,是种植的办法有问题?


    李景安忍不住追问:“好田也只得一石?这是为何?老人家可知根由?”


    族老摇头,满是无奈:“祖祖辈辈都这样,许是…地力不足?或是种子不行?也说不清。”


    李景安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的光芒。


    既然一开始就打算从种地开始整顿县城,那这低得离谱的产量,不是恰和了自己的心意么?


    不去看看,着实可惜了。


    说干就干。


    李景安撑了撑身子,笑盈盈的问道:“实不相瞒,本县在家中也时常种几片菜地。涨势皆一片大好。”


    “如今算来,也是小有心得的。”


    “老人家既有困惑,不如……带本县去你家田里看看?”


    族老和刘老实都吃了一惊。


    族老看着李景安苍白如纸的脸和单薄的身形,犹豫道:“大人,这……田地在村东头,路不算近,您这身子骨……”


    他实在担心这看着像风吹吹就倒的县太爷半路出个好歹。


    “无妨。”李景安打断他,“我来时带了匹青骡来。如今干放在县衙之中也是碍事儿。”


    “倒不如再借它背一驮,去田里看看。若本县真知道缘由,也算解了您这一辈子的困惑了。”


    族老听着,好生心动。


    这良田低产的事儿,他可是惦记了一辈子的。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动过各种法子去调试,但总不见好。


    如今岁数大了,折腾不动了,便也就耽搁了。


    现在听这县太爷提起,只觉得那失去的精力又回来了,想立刻搀扶着人过去看看。


    万一他真有法子呢?


    那一亩地,可是系着他全家的命啊!


    只是……


    族老再看一眼李景安那消瘦单薄的身体,摇了摇头。


    这县太爷跟个美人灯儿似的,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县城外头也有类似的地,大人若是真有兴趣,不如去那边看看?”


    李景安却摇摇头:“那里的地倒是未曾听说过有类似的问题。”


    他顿了顿,似是知道族老的担心,道:“老人家,你只管放心吧,只在田边看看,不碍事。”


    “况且粮的事,关乎民生根本,本县心里得有数。”


    族老看着那双清澈又坚定的眼睛,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好,那老身就在地里恭候了。”


    ——


    京城,紫宸殿。


    横贯苍穹的天幕上,李景安正在写字据。


    自己歪七扭八,缺笔少画的,只能勉强辨认出个大概。


    萧诚御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素来沉稳的眉宇间,难得地掠过一丝近乎啼笑皆非的无奈。


    这李景安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明明行事作风老练果决,进退有度,甚至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掌控感,


    偏这笔字……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倒也称不上全然丑陋,只是那过分简省的笔画和毫无章法的结构,透着一股奇特的“不拘小节”。


    和那张清俊病弱的脸,全然不符。


    “看来,”萧诚御笑了一下,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得寻本好字帖,给他送去。”


    “堂堂一县父母官,字写成这般,成何体统。”


    工部侍郎李唯墉站在群臣之中,只觉得脸上烧的厉害。


    他心下也有纳闷。


    他虽对着小子毫不在意,可家中也是有延请夫子教学的。


    李景安这一手字,不该如此不堪入目才是。


    萧诚御倒是没再去找李唯墉的麻烦,他提起笔,悬在奏章之上,眼睛却未曾离开天幕。


    看着李景安不顾病体虚弱,坚持要去查看那所谓的“好田”。


    萧诚御深邃的眼眸中,探究之色渐渐浓郁了起来。


    这个李景安,要去田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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