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沙质土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李景安便骑着那匹青骡,带着木白,由刘老实引着出了城。


    乡间土路颠簸,李景安把自己裹进那件厚实的旧棉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望着四周。


    好一会儿,他打了个哈欠,一串泪珠滚出了眼眶。


    木白皱着眉看了过去,昨夜又没睡好吗?


    李景安不知道木白的想法,他四处张望着,只觉得这路有些眼熟,好像他初来云朔县迷路时走过的地方。


    李景安从棉袍里探出一只手来,戳了戳一边的木白:“有没有觉得眼熟?”


    木白冷不丁的被戳,往旁边让了半步。


    “别乱动。”木白小声警告,“这次摔了,没人扶你。”


    他瞥了一眼骡背上裹得像粽子的人,补充道,“扯坏衣袍,更赔不起。”


    心里忍不住腹诽:不就那次没坐稳,摔到他跟前,慌乱中一把扯裂了他那件看起来就很贵的袍子下摆么?


    自己囊中羞涩赔不起,就被这人以“护卫抵债”的名义“讹”上了……


    怎么就被记这么牢?


    李景安兴泱泱的把手收了回去,脊背立直,牢牢坐稳。


    哼!


    他这次可学乖了,在干不出这等蠢事儿来!


    李景安埋怨的瞪了木白一眼,挪开眼,再次看向四周。


    春日果然是个生发的好季节,这地方,他初来时看着还有些荒芜破败。


    如今再看,田亩虽依旧稀疏,却已经多出了不少生气。


    他忽然看到了很熟悉的岔口,笑了起来,指着那岔口道:“这不是我们来时险些走错的岔路口么?”


    “我记得还是孙婶娘和她男人给我们指的路,不然我们天黑都摸不到县城去。”


    “大人,这倒是巧了。”刘老实憨笑了一下,“那孙婶娘是小的浑家王氏的婶娘,就住前头王家庄。”


    李景安点点头,气息微促:“倒是没想到还有这层渊源,一会儿得了空,该去拜谢的。”


    他咳了两声,目光扫过那些田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进了王家庄,刘老实熟门熟路地揪住一个在村口疯跑的半大孩子:“栓子,瞧见王家族老没?”


    栓子抹了把鼻涕:“下地啦!他儿子又钻赌坊了,气得老爷子天没亮就扛锄头走了!”


    刘老实恨恨地骂了句:“那个不争气的东西!”


    转头对李景安赔笑,“大人,要不先到小的岳丈家歇歇脚,喝口水?”


    “不必。”李景安摆手,示意要下来。


    他手脚似乎有点僵,挪着身子往下溜。


    脚刚沾上泥地,哧溜一滑,人就歪了下去。


    木白眼疾手快,一把撑住了他的胳膊肘,才没摔着。


    “留神点儿!”木白飞快缩回手,后退了一步。


    李景安定了定神,站稳脚跟,低头掸了掸沾了泥星儿的袍子角:“直接去地里吧。又不是来玩儿的,早些发现了问题,也好早些解决。”


    刘老实听他这么说,便知道是再劝不动的,只得在前头引路。


    田埂子又窄又粘乎,李景安走得慢,每一步都踩得结实实,生怕再滑倒。


    他一路上看得极仔细。


    逐渐升起的日头下,村民们正弓着腰背,用最粗笨的锄头、木犁耙拉着地。


    汗珠子成串儿滴进土里,只见了个影儿,便没了踪迹。


    李景安见下,不觉纳闷,这是什么土?


    居然这么渴水儿?


    他想着,径直走到一块刚翻整过的田梗边,俯下身,也不嫌泥土腌臜,直接抓了一把在手心,指头搓捻起来。


    土质松散,看着颜色寡淡,拈在手里轻轻飘飘的。


    这里的土居然是沙质土。


    李景安微微有些吃惊。


    这土松散粗粝,排水性很好。偏偏保水保肥差得很。


    若是种些耐旱的瓜果、根茎菜蔬,是块宝地。


    可眼前……一片片青翠的秧苗历历在目——全是稻子。


    暴殄天物……


    李景安忍不住感慨,却也无可奈何。


    夏粮秋税要粮,那耐旱稻种又未现世,除了稻子,农人还能种什么?


    可惜这沙土,根本锁不住稻子需要的水肥。


    看来,重塑农业的第一步,非得是培土改地不可了。


    “县太爷!”一声惊惶的呼喊传来。


    王家族老远远望见田埂上那扎眼的,一看就不是种地的身影,唬得差点扔了锄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来,作势就要跪下去。


    李景安紧走两步把他扶稳了,气息还没喘匀:“老人家快别多礼。”


    他顺势就握住族老那只布满老茧、糊满泥巴的手,热络得像个邻居家的后生。


    “正寻您老人家呢。我看着这地……伺候得着实辛苦,可收成总不大对付。平日里,可上过肥?”


    族老被他搀着,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几乎怀疑听岔了:“上……上肥?大人您说啥咧?”


    他指着脚下颜色还算过得去的地皮,语气带着根一丝被冒犯的不快,“这好端端的地,哪还用得着上肥?老祖宗几辈子不都是这么伺候过来的!”


    “这话倒是偏了。”


    李景安声音不高,还带着点病气的微喘,却清晰地钻进围拢过来的农人耳朵里。


    “这地确实是块好地,可种的东西却实在是跟这地的‘脾性’不对付。”


    “真要叫这点稻苗活下去,好好长成,就只有想法子上肥。”


    “改一改这土的‘脾气’,给它换个‘活法’。”


    李景安这边话音还没落,那边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一群人乌泱乌泱着围过来声讨了。


    “上肥?使不得使不得啊大人!”


    旁边一个黑脸膛的汉子立刻嚷起来,声如洪钟,透着焦急。


    “老辈儿传下的规矩,这种壮地,最是机会那些个肥料了。乱上的话,那是要烧死苗儿的!”


    “就是嘛!读书相公哪会真懂泥巴活儿?”


    另一个胡子花白的老汉直摇头,腔调里带着轻视。


    “您瞧瞧这土色!多旺!祖宗法子传了几百年,能瞎咯?”


    “大老爷是好心,可这地里的营生,是下死力气淌汗珠子磨出来的,纸上画的那不算数啊……”


    刘老实在一旁急得搓手,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


    一片嘈杂中,王家族老却没有立刻附和。


    他布满皱纹的脸绷紧着,浑浊的目光在李景安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低头看了看被李景安抓过的那把土,再抬眼望向自家那片长势总差人一截的水田。


    他握着锄头柄的手紧了紧,喉头滚动了一下,哑声问道:“大……大人……您方才说……这地,种的东西……不对脾性?这话……到底是咋个讲法?”


    李景安等的就是这一问。


    他顶着周围的质疑声,缓缓蹲下身,再次抓起一把沙土。


    “诸位请看。”


    他摊开手掌,让那浅色的沙土暴露在众人视线下,用另一只苍白的手指捻动土粒,细沙簌簌落下。


    “这土,我们叫它‘沙质土’。好处是松软透气,雨水多了不涝根。可坏处也在此——”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它像筛子,存不住水,更锁不住肥。”


    “一场透雨,水带着肥都渗走了。”


    “日头一晒,干得又快,秧苗根都扎不深,如何能壮?”


    他边说边演示,手指用力捏紧土块,沙土却无法成团,松散地从指缝流下。


    “瞧,捏不拢,存不住水气。”


    “种些萝卜、花生、西瓜这类扎根深、喜干爽的,是极好的。可稻子么?”


    李景安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惋惜摇头,“稻子喜水喜肥,根浅,全靠田里水肥滋养。”


    “这沙地,保不住它要的东西,它如何能长得好?如何能高产?”


    他抓起旁边田埂上一小块颜色更深、更粘的壤土做对比:“诸位比比,这种土是不是更沉?捏着能成团?这才是能锁水保肥,适合稻子的土。”


    人群安静了下来。


    乡亲们瞪着眼,看看李景安手里漏着沙子的土,再瞅瞅自家田里稀稀拉拉的苗头,又望望他手里那对比鲜明的黏土疙瘩,脸上都透出些恍然和摇摆不定。


    都不是傻子,土里刨食这么多年,这地种着种着就开始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了。


    现在被李景安这么直白一点拨,就好像一层窗户纸给捅破了一样,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


    怪不得他们总觉得自家地干得快,那股子肥劲儿好像总不够使。


    原来,这不是他们的错觉,而是这沙质土真留不住水啊!


    一个年轻后生忍不住嘟囔:“大人说得……是有些道理。可……可这有啥法子?官家收税只认稻谷。”


    “不种稻子,我们拿什么交税?拿什么活命?再不适合,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种啊!”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的茫然瞬间散去了,只剩一片麻木。


    是啊,知道不适合又怎样?


    官家就收这个,他们也只能种这个。


    李景安撑着膝盖,慢慢地站起身来,扑打了两下沾上的泥土。


    他脸色依旧灰白,腮边却因为刚才一番蹲起、说话,憋出两抹浅淡的红晕。


    “所以啊,”他迎着众人怀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我才说,得上‘肥’。”


    “我知道乡亲们的难。可正因为它难,正因这地不对路数,咱们才更得绞尽脑汁给它‘补’!”


    “让它能搂住水,咬住肥,把它慢慢改养成咱要种的稻子的样子!”


    “咱们——得上肥!”


    ——


    京城,紫宸殿。


    巨大的光幕悬浮,清晰地映着田埂上的一幕。


    殿中侍立的户部官员们早已没了初时的轻松议论,个个神情专注,甚至带着几分惊疑。


    “沙质土……锁不住水肥?”一个官员低声重复,眉头紧锁,“这……似乎闻所未闻,但又……”


    “水稻根浅需水肥……沙土如筛……”另一个官员喃喃,眼中若有所思,“难怪有些地明明看着不差,收成却总上不去……”


    “可施肥……如何施?这等土质,寻常肥料只怕……”


    户部尚书赵文博此刻也是心绪翻腾。


    他趋前一步,对着龙椅上的萧诚御深深一躬,语气比之前慎重了许多:“陛下,李县令所言土性之理,虽非农书常载,然其推演演示,合乎情理,直指要害。尤其点明水稻之需与沙土之弊,一针见血!臣等……汗颜。”


    他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至于其所言之‘办法’……臣,拭目以待。”


    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溅了滴水,殿内瞬间炸开。


    礼部尚书柳承宗脸色骤然铁青,一步踏出班列,宽大的绯袍因急促的动作带起风声。


    他下颌紧绷,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指着赵文博,厉声呵斥:“赵大人!此言何其谬也!”


    “自古稼穑之道,乃圣人垂训、祖宗成法,一脉相承,关乎社稷根本,焉能如儿戏般轻言更易?你这是动摇国本!”


    赵文博听了这话,暴脾气立刻就来了。


    这可是他等了大半辈子的法子,岂容半点不敬?


    毫不退让,梗着脖子,一张方脸因激动涨得通红。


    他迎着柳承宗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同样踏前半步:“有何不可?若真能叫田产丰饶,百姓碗里多一粒米,改就改了!”


    “自古田亩增产,哪一次不是破了旧规、用了新法?死抱着老黄历,田里能凭空长出金子?”


    “我看柳大人你——”他猛地抬手,直指柳承宗,话语如连珠炮般冲出,“你这是不想让云朔县好!是怕见着田里真长出好庄稼,显得你们这些抱着老规矩的人无能吧?!”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胡言乱语!”


    柳承宗被这直白到近乎粗鲁的指责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哆嗦着,一时竟找不到更文雅的词来反驳,只能厉声斥其“胡说八道”。


    一旁的工部侍郎李唯墉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几乎是煞白。


    他听着光幕里儿子那自信到近乎“狂妄”的宣言,听着赵文博那隐含赞赏的评价,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他猛地出列,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怒火和恐惧而微微发颤:“陛下!此子……此子妖言惑众!农桑大事,岂容他如此信口开河?什么沙土如筛,什么保肥之法,尽是些无稽之谈!”


    “他自幼离经叛道,专好这些蛊惑人心的奇谈怪论!臣恳请陛下严加申饬,莫让他再以县令身份,贻害地方,动摇农本!”


    赵文博飞快地瞥了一眼状若疯魔的李唯墉,心中惊涛骇浪。


    这李侍郎……竟不惜如此当众、如此激烈地诋毁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扣上“妖言惑众”、“贻害地方”的帽子?


    这已不是不和,简直是欲除之而后快了!


    “奇技淫巧?蛊惑人心?”萧诚御重复着李唯墉的话,“李卿,朕只看到,你的儿子在田间地头,对着目不识丁的农人,把土地的‘脾气’讲得清清楚楚,把困境的根由剖析得明明白白。”


    他顿了顿,目光压向李唯墉,也扫过殿中所有官员。


    “至于他说的‘办法’——朕,等着看。”


    “若真能在这‘筛子’般的地里,施出肥来,保住水,种好稻……”萧诚御的声音陡然转沉,“那便是利国利民的真学问!谁敢再言‘歪门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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